一 对天地万物根原问题之诸说与太极一名之诸义
吾人所谓天地万物之根原之问题,初乃克就吾人今所经验之客观之事物,而问其所以生之原因或理由之问题。此原为人类所共有,西哲所擅长,亦为中国先哲之所常论,而恒连于太极之一观念之一问题。对此问题之答案之一般思想形态,主要者盖不出七者:
一为以吾人所经验之天地万物或种种事物,即种种现象。此诸事物现象,实另无根原;所谓世界,即此种种事物或现象,加以总述之总体或全体之和。此即以取消此问题,为解答此问题之思想形式,如西方之现象主义者所支持。而在中国思想中,对此一总体或全体之和,后儒亦有以太极名之者。如刘蕺山谓“太极者,天地万物之总名,非与物为君也。”此言虽不代表蕺山论太极之思想之全部,然克就此语而观,即以除此天地万物之总体以外,更无所谓为其根原之太极之说也。
今按:此说之谓一切事物一切现象,合为一全体,不须另求其根原,乃由于忽略一切事物,并非能合为一现成或已有之全体者。原此一切事物,乃在生生不已之历程中。故于人所经验之已有事物外,乃不断有新生者。吾人虽可将所经验之已有事物,合之为一全体,然此新生未生者,则初不在此全体之中。以此已有事物之全体,观新生之未生者,则此新生未生者,原可有亦可无;则于其竟非无而为有,吾人便不能不求说明其所以有之故。此即以下诸说之所由生也。
二为以吾人所经验之事物或现象,其界划未分明者,乃逐渐变为分明;故今日吾人所见之芸芸总总之万物,其界划若已分明者,溯其本原,应由界划未分明者而生。有如枝叶之分,始于一浑圆之种子。由此而印度神话中有世界生于一金卵之说,希腊哲学中有世界生于一无定限之气,或无“限”者,或无数种子之混合体之说。中国则有天地万物生于一元气或气,或太初之混沌之说。而汉儒之谓太极为元气或气,亦即将此型之思想,与太极之名词概念相结合而成者也。
今按:此说之谓一切界划分明者,由界划不分明之混沌或元气而生,如作为物之生之历程之描述语看,亦非不可说。然混沌元气之所以能化生出万物,仍应有一理由或说理,则非此说所及矣。
三为本于人能造物,使物自无而有,并主宰物而利用之;遂推扩之为一天地万物必有创造之者之思想;乃谓天地万物初由神之创造,亦由神加以主宰。在西方思想中,因有鉴于人之造物,人必先有一定之理想,一定之观念;遂有神或上帝之造物,亦必依一定之型模、一定之计划之说。然此则非东方思想之所重。印度思想之言梵天之创造,重其能自由作无限之创造之义,而众生无尽,世界无尽,则非一定之型模计划所能限。中国宗教思想中之上帝或天,乃时降新命者,于此若言其创生万物,便只可言有一定之程序,而亦不能言一定之型模计划。如董仲舒之所谓天,实即一有意志有情感之人格神。而其言天生万物,即只依于阴阳五行之次第表现之程序,或春夏秋冬之程序,而无一定之型模计划者也。中国思想中之言人之创造活动,亦罕专自人之制造物上说。而恒自各种道德上、艺术上、政治上,人之精神之变化无方之运用上说。此中亦正不能有预定之型模与计划者。中国思想中之太极之观念,初固无神或帝之意义。然前引之马融说,谓太极指北辰。北辰、北极、天极三名,又常通用,而昔人或谓为太乙之神所居。如史记天官书谓“中宫天极星,其一明者,太一常居也。”史记正义谓“泰一,天帝之别名也。”又史记封禅书谓“天神贵者太一,索隐云乐汁征图曰:天宫紫微,北极天一,太一。宋均云,天一,太一,北极神之别名。”则以北辰为太极,即亦可涵以北极或太一之神为太极之义者也。
今按:此说以物由神造,可只由于一原始之拟人的类推,亦可由一哲学思辨之所逼出。如只为一拟人的类推,则人造之物由人造,并不能证明自然物必有造之者。以人造物与自然物,固不必全相类故也。如由一哲学思辨所逼出,则此说自有其深义,下文于论事物之存在之目的因及实现原则处,当及之。
四、为以一切事物皆由无而有。此说乃克就任何一事物在其未有时皆为无,其有,皆为一空前之唯一无二之有;乃推扩及于一切事物,以观一切事物之有皆自无生,或皆以寂寥虚旷之无为背景,在此背景上生起呈现之说。西方宗教思想中,言上帝自无中创造万物,此中亦包含,万物初自无生,而呈现于虚无面上之思想。现代西哲之海德格,以无为凸头有者,亦涵此义。列子天瑞篇,有“声动不生声而生响,无动不生无而生有”之说,则明有“有”自“无”动而生之言。因凡“有”之生,原皆可说为“无中”之一动也。然列子天瑞篇又言:“不生者能生生,不化者能化化”;此不生不化者,则又不必是无。至于魏晋之王弼释易之几曰:“几者去无入有”;此则虽不涵“无之动”之义,亦依于一观有之始于无之心境而来。韩康伯注易,谓太极为“无之称也”,谓易之一阴一阳为“无阴无阳”,是即言阴阳皆依“无”之太极而生,而为合“无”与“太极”之论也。
今按:以万物原于无,作一心境之描述语看,亦无问题。如以客观上只此一无,便能生万物,则下说即与之相对反,而可见此说之不足也。
五、为以一切事物之有,皆依于一“全有”而有而生,而此全有之自身,又不生不化者。此乃本于:一切有只能依有而有,不能依无有而有,方能免于其有,与所依而有者间之矛盾,而成立之说。此思想在西方乃原自帕门尼德斯之所谓太一One。此太一之概念,乃尚无精神性之意义者。如依贝勒特Burnett早期希腊哲学一书之解释,则尚涵物质性之意义者。然帕门尼德斯之所谓“太一”,通过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之哲学中,造物主或上帝之概念,而化为普罗提罗Plotinus之精神性之太一,再化为在中古哲学中具全智全善之全有,即同于上帝一概念之内涵。依中古哲学,谓万物原自上帝而有,亦即同于谓上帝之本其无限之全有,而流出或创出种种有限之部分之有之说。然此思想,亦不能否认此有限之部分之有,在未流出创出时之仍为无。此思想,在印度吠檀多之哲学中,亦有之,在中国亦非全无相类之说。如晚周及汉儒所谓太一,即亦被视为一切万物之多所自出。如说文释一字曰:“惟初大始,道立于一,造分天地,化成万物。”即以此大始为一,而名之曰大,是大始即同于大一之义。此大一不必即太一之神,然大一又可指太一之神,如前所说。则此与西方之帕门尼德斯之太一之义,通于神帝之义之情形,亦未尝不同也。
今按:以万物之有之生,皆依于一全有,而有而生,即由有而有之谓:此可合于逻辑上之同一原则。然自宇宙之万物之实际存在上看,则万物未生时,仍毕竟亦为无,此即上一说之所据,此说亦未之能易者。是即见此说与上说相对反,而同有所不足也。
六、为以一切事物之有,皆分别依不同之因缘或原因而有,不能只以同一之因,说明一切之有之所自生之说。此在西方希腊哲学中,则有亚里士多德之本其前之哲人所提出之质料因,形式因,动力因至目的因之说,所成之“一一个别事物各有其不同之因;所谓同有某因,只为一类比之说法”之论。近代科学之于一一事物,分别研究其物质材料与形式、结构、原则、定律、前事后事,并以前事为后事之因之论,亦由亚氏之说演变发展而出。在印度思想中,六派哲学皆较原始之宗教思想,更重因缘之陈述,而以佛家思想为最重因缘者。佛家之法相唯识之学,则为于一一不同之事物之不同因缘,喜作最详细之分析者。依此说,一切泛指一因,以为万物所自生之论,所同有之一缺点,皆为忽略一物所自生之特殊之因缘,亦忽略“一物之何以不于任何时任何处生,而只在一特定时空特定情境下生出”之理由或原因。此说则能特重视不同事物之不同之特殊因缘,而或进以论一共同普遍之因为不必须者。在中国思想中之重视此一一事物之在一特定时空发生,与其特定之原因之思想,应说以中国之阴阳家为代表。阴阳家之重历法之时间,重阴阳五行之气之复杂的组合变化,亦即意在求应合于个体事物之特殊性,而分别加以说明者。依此种思想方式,最后亦宜归于无共同普遍之原因,亦无统体之元气为太极之说。故在阴阳家之说中,太极之名,亦有只以之指一时空之运转中之一枢极星之北辰者。此北辰,虽为时空运转之枢极,亦实只一特殊之个体事物而已,非统体之万物之原矣。
今按:循此形态之思想,则万物之所以生,有分别之原因理由,而可无共同普遍之原因理由。然吾人又确能总万物而思之为一全体,则人亦应能思此全体之所以生之原,而不能免于此全体之所以生之一原为何之一问题。对此问题,亦不能不有一解答之方。
七、为以一切事物依一共同普遍之道或理而生,凡道与理亦皆不同于世间之存在事物之有,而又非无者。故为一般所谓“有”、“无”之间或之上之一概念。然道与理有二种:一为就一一事物所以生之分别之道之理而言。若上所言之一一事物物之形式因是也。一为一切事物之共同普遍之道或理,此可名为统体之道统体之理。在中国哲学传统中,于宇宙论上言统体之道者,盖始于老庄,而在宇宙论上言统体之理,则王弼已有以一理统宗会元之说。然老子、王弼,皆未言生生之理生生之道。而王弼、老子之理之道之生物,又是生之而任之复归于无者,故其说终不免归于“以无为本而虚载群生”之论。此理此道未必足称为生生之理生生之道,而以使物生生不已为事者。中国哲学家中,最重生生之道之理,而视之为万物之一原所在,而详发其蕴者,则为宋儒之朱子。朱子之所论,既近承周张二程之言生生之理生生之道,远本于易传之言生生之易,与中庸之言天之生物之道,而亦遥契孟子之言“生则恶可已”,与孔子之言天道之见于“四时行百物生”之旨。朱子之所论,其影响于今者,又历八百年而未已。故吾人不可以轻心视之。细观此以生生之道生生之理,说明万物之所以生生不已之原之论,如以西方宗教及形上学思想,为较论之资,此实无异是西方三位一体思想中之第二位之道为主,以涵摄第一位之上帝于其中之说。依西方之说上帝为全有,则道应为全有之本质,而表现于其创造万物之事业,此事业乃迄今未已者。故无论上帝之化为耶稣之救赎事业,及创生万物之事,皆未已者。而在中国思想,则尤重此宇宙万物之创造、生化,或流行之历程之未济而未已,天德之流行与圣贤之德泽之流行而未已处。此不已,乃悠久无疆而永纯一不已,由此乃特重此道之永远在前为导之义。而自万物之创生言,则万物未生之际,只能说寂,其由未生而生,此中之先有者,亦只能是一由未生至生之一道一理,在前为导,而物则依此生之道生之理以生。此即见天德天理天道之流行,于万物之相继而生生不已之历程中。此则中国传统思想共有之大义,而为朱子之所发挥,以成其以此理此道为太极,以主乎一切流行之气之中之思想,而为西方之宗教思想与形上学思想所未之能及者也。
吾人之所以说此思想为西方思想所未之能及者,此乃由于西方思想虽有以上帝之全有,为一最高之实体之思想,然在西方宗教思想中,则上帝之道之表现于其创造万物之事业,实尚未已而谓可已,是即于此体之必行于用中,或必显于流行中,实未能加以重视,故有其世界末日之论。人果谓世界有末日而其流行可已,亦即见其于所谓天或上帝之创造性,实并未加以正视。创造之所以为创造,在由无生有。此可为东西思想所共认。然创造既为由无生有,即无论创造者为谁,所创造者为如何,此创造者要终不能真自足于其自身之为全有,而必有一义上之自己之超越,以另有所生,而彼亦唯在有此自己之超越,而另有所生时,得成为其自己。换言之,即彼无此创造,则不能真有其自己,而彼亦不能已于创造,而不表现于流行。在西方中古形上学思想,谓上帝为全有,则恒谓此流行或创造,对上帝为可有可无之外加之事,而此世界之创造与流行,乃对上帝为偶然。反此说者,乃被视为异端。此即未能深契于“体之必行于用”以表现为流行或创造之义。然此表现为流行或创造,既为由无生有,则一切物于尚未现实有之先,只能先有此“去生有”之事中,一“生有之方向”或“生有之一理或道”。此道此理之所在,即创造者之所在,而创造者即可同于此理此道。此即以理道摄创造者之朱子思想,其所以不外此道此理,以言天言帝,而以天帝同于此理此道之故也。按程子谓“以主宰言谓之帝,以理言谓之道,以形体言谓之天”,是即明言天即此理此道。故朱子注经,于言天帝处,乃皆以理释之,谓“获罪于天,即获罪于理”,又释“帝命文王”曰:“理合如此,便是帝命”(语类卷八十一)按古经所谓帝天,盖实为人格神,未必如朱子所训释;而朱子之必如此加以训释,则所以完成此以第二位之道,摄第一位之上帝之思想之发展者也。
二 统体之理之所以必须建立之理由与实现原则
然吾人欲了解此统体之理或道之所以必须建立,宜一先略说一般所谓事物之所以生之因缘、或分别之原因或分别之理,实不足以说明事物之所以生之故。
一般所谓事物之所以生之因缘或原因,多为指一事物之生之前事。如芽之所以生之前事,为种子之遇日光,而接收养料。一般之常识及科学,遂以此前事为芽之所以生之原因或因缘,此自一般义,自为可说者。因某一定之事物,确有其所承之一定之前事也。此中,人若只以此所承之前事,为一事之外缘,亦原无问题。然如以前事为后事所自生之原因或理由,则人可问此前事中是否真有后事?如其已有后事,则不须说后事由之而生。如其中无后事,则后事又如何可说由之而生?一般所谓由前事化为后事者,亦即意涵前事既化而由有归于无,后事乃由无而有而生之意。今若问:前事既化为无,乃有后事生,则应说由前事之无,乃有后事生,又如何可说后事由前事生?此中,人如愈注目于后事与前事形相之不同,如芽与种子形相之不同,则愈于后事之何以由前事生,愈不得其解。以前后之事之形相既不同,吾人便不能于前事之形相中,求得后事之形相,所以有之原因或理由;则后事之形相之所以生,便亦不能以前事之形相,为其所以生之原因或理由。由此而哲学家乃有一形式因之观念之提出。此即谓一新事物之本以前之旧事物而生,乃唯取旧事物之质料,以为其质料;至新事物之形式,则不由旧事物来,而另有其根源。此根源,即在如此如此之一新事物之形式之自身。此一形式之自身,初不属于现实事物之世界,而只在一形式或理念之世界者。此形式或理念,亦可存在于上帝之心,或为人心所先意想及,然要为先虚悬于现实世界之事物之上,而唯待为旧事物者之变化,及旧事物之质料舍其原来之形式,以表现此新事物之形式时;此新事物之形式,乃由虚悬于上,而得实现于其下面之现实世界者。在西方近代之哲学科学思想中,则有事物之变化,乃循变化之律则,而由此律则以规定事物之变化历程,或律则自身之次第表现历程之说。至在印度之唯识法相宗,则于一事物之生,除以其前事为增上之外缘之外,又立一事物之种子,以为一事物所以生之亲因。所谓一事物之种子,即一事物之潜伏的功能。此不同于一般所谓种子。如一般所谓种子能生芽,依唯识法相宗义,则此一般所谓种子,称为外种,乃与日光水分等,同只为芽之外缘之一者。然除此诸外缘外,尚有生芽之功能之自身,为芽所自生之亲因,此方为真正之种子,或称为内种。然此二说,各包含一更根本之问题。前说之问题是:如谓后事物未生而其形式已先在,则此先在而未现实化为现实事物之形式,如何得现实化之问题,或其现实化之理由或原因何在之问题。吾人谓事物依律则而变化,亦涵此律则已先在之义,有如火车之轨道之先火车而在。此中仍有此律则如何为事物之变化历程所表现,而得现实化,以为事物之变化历程中之律则之问题。在后说中,则谓事物之亲因为内种或种子或潜伏之功能,亦同有此潜伏之功能如何得现实化之问题。唯对后一问题,在法相唯识宗中,因重在讲一切事物之种子,在如是如是之已现实之外缘下,而如是如是现行(即现实化),此乃法尔如是;便亦可不必问为潜伏之功能之种子本身,如何能转为现实。又所谓现实,如指现实于心识之前,则唯识法相宗可说:此心识之知之,即其所以得现实化之理由。此心识之知之,亦即可称为其所以现实于心识之前之实现原则。而对上述之形式或律则,如何得现实化之问题,则依西方亚里士多德之哲学,于此有动力因、目的因之说。依此说,一新形式之所以得实现于旧事物之质料,乃由另有一动力为因,以使旧事物变化,兼使其质料,舍其原本之形式,而表现一新形式,遂使新事物得成。此新事物之成,又有其用及目的,此形式之所须现实于旧质料,亦即为求实现此目的。故新事物之所以生,亦即由有动力因,以使旧质料实现新形式,而实现一目的以生。如人用力于石,以使吾人心中之一人像,实现于石成一雕像,以供人之欣赏,即为吾人心中之人像之形式,由人之动力而实现于石,以达一目的之例。而此亦即已现实于人心之目的中之形式,贯彻于其质料,使质料得实现其潜能,以表现一现实之形式之例。今将此说加以推扩,以应用于自然界之事物之所以创生,即归于以新生之自然物之形式,皆先现实于上帝之心灵,而由上帝实现于其质料之中,以达其创造此新生自然物之目的之说。此中,吾人如将上文之形式,易为自然律,则当说自然物之变化所依之自然律,乃先现实于上帝之心灵,而后由上帝加以实现,以使之成为自然物之变化,所实际表现之律则者。凡此使形式律则,不只虚悬于事物之上,而实现于事物之中之原则,在西方哲学即径称为一形上学之实现原则(Prinsciple of Realization)或现实原则(Principle of Actualization)。此实现原则或现实原则,乃人追问一新事物之形式,何以能实现于其质料,或潜能之所以化为现实,以使新事物得创生而存在,所逐步逼出,而必须加以肯定者也。
三 生生之理与形式之理之不同,及气与西哲所谓质料之不同
西方哲学之分别一般形式之理与实现原则,乃西方哲学自亚里士多德,经中古思想,至近世之来布尼兹,以及今之怀特海之哲学中,一极重要之形上学观念。而在中国方面,则中庸之诚,易传之乾坤,皆具有实现原则之意义。而畅发其重要性者,则为承周张二程之传之朱子。朱子之所以重理,即重其为一实现原则。朱子之所谓理,固有二义,其一义为:一物所具之理或一事一物之极至之理。此可为就一事一物之特定之形式构造相状而言之理,而相当于西哲之形式之理者,于此可说物有许多,理亦有许多,物各有其理或律则,而各有其极。 [1] 朱子所谓格物穷理,亦初重在分别就物之不同,以知其不同之理。然朱子所归宗之理,则又为一统体之理。此统体之理,即一生生之理生生之道,而相当于西方哲学所谓实现原则者。然朱子之论此统体之生生之理生生之道,与西方哲学之论实现原则,又有大不相同之处。此即因西方自亚里士多德,经中古哲学之传,至近世来布尼兹,其言此实现原则,恒以上帝之心灵之神智,先知其所欲实现之形式律则为根据。是则意涵此形式律则之理,乃先在,而此实现原则,又内在于上帝之实现其所知之意志之中。此又意涵:实现原则唯依于上帝之意志而后可说。由此以言神造天地万物,乃势必归于一神学上之由神知神意预定一切之预定论。惟现代怀特海之言实现原则,乃反预定论,而连于其创造原则,以言实现原则。此则当别论。在朱子之思想中,其言统体之生生之理生生之道,固亦为先天地万物而自有者。然朱子唯直言天地万物之依此道此理而生。至对物之形式之理,则视为后于物之生而有,以为人所知者。故语类卷九十四谓:“未有一物时,是有天下公共之理,而未有一物所具之理。”则朱子无形式之理先在之说,亦无形式之理先为上帝所知,由其意志加以实现之说。其以人物直依此道此理而生,此道此理亦即直接为人物之所以生之理由或实现原则。故此道此理,即可视为人物所以生之性,而直接内在于人物者。此亦无碍于自此道此理之为不同人物之公共之本原,而称之为天道天理。由是而朱子词所谓“无尽今来古往,多少春花秋月”中之人物之相续生生不穷,亦即此天道此天理之赋于物,命于物,以为其性,之一天命流行之历程。此即由于吾人前所说:中国思想素不重上帝或天之创生物之型模或计划,及其创生者之为如何如何What,与中国思想重此天之创造性之本身;方发展出此朱子之直以此道此理,为人物之生生之原,以说天命流行之思想也。然此固不碍朱子之此道此理,同于西哲之所谓实现原则,同为说明事物之创生所以可能之原则,亦同为吾人问新事物何以创生而存在,自然逼出,必须加以肯定者也。
吾人如知此生生之理生生之道,乃使新事物得生而得存之理,则此理决不同于一新事物之为如何如何、为What、表现何形式何自然律之理,如芽之为绿,为长条形等形式之理;而唯是“此绿而为长条形之芽之物,何以能生能存之理。”亦即“此绿与长条形之如何如何之一What,何以得其所附之That”之理,或“此具What之That,如何得生得存之理。”故此理,乃与此What或形式之理本身,不同其层次者。如吾人谓一物之形式之理,为先一物之有,而自己有,或潜在者,则于此理,应如西方哲学家之径称为一实现原则或实现之理。吾人如谓一物之形式,乃属于一具体物,后于具体物之有而有,以为人所知,或谓一物之形式之What,亦为属于一物之That者;则此实现之理,应直称之为一“创生此整个具What之That之具体事物”之理。如自此理所创生之具体事物,乃生生不穷者言,则应称之为生生之理。此生生之理,乃唯以使一一“具What之That”次第得生为事,故即一一“具What之That”次第得生而存在之事之理由,或真因所在。亦一切“具不同之What之不同That”,或一切不同事物所以得生而存在之共同真因之所在。故此理为一统体之理。朱子于此理之所论,其进于初言此理之二程者,则在其对此理,更名之为太极,并就其与气及物之关系,而与以分别之说明。
此分别的说明之要,在说明此统体之生生之理或太极与气及物之诸关系,此俟下文详之。吾人今所当先及者,是除吾人须知朱子所谓统体之理,不同于西哲所谓形式之理外,亦须知其所谓气,不同于西哲如亚里士多德所谓一物之质料。此乃由于亚氏所谓一物之质料,乃可于一物变其形式时,改为他物之质料者。一物之质料改为他物之质料时,仍是其自身,则如自为一定质。然朱子所言之气,则上承程子之说,而视之为依生生之理,而生生不穷者。物变化而不同其故,则其气亦不同其故。伊川谓“不能将既屈之气,还作方生之气。”朱子亦谓“大钧播物,一去便休。(朱子语类卷一)此即大不同于西哲之言一物之质料,可改为他物之质料,如自为一定质之说。溯中国宇宙论思想中,气之观念之所以立,初实由观物之能自化而立。在物之自化之际,则一物原表现之一形式,固化而不存,其质亦化而不存。在此中,物固无定形留滞于后,亦无定质可改为他物之质。当此形质既化,尚可言余存者,即只此有形质者,所化成之无形质之一“动态的有”。此一有,即名为气。所谓气之化而为物,亦即此气之由为无形质之一有,而化为有形质者之谓。故依中国先哲所谓之气,以观西方哲学中所谓物之形式与质料,皆第二义以下之概念,而后于气之概念者。气之本身之有或存在,亦即一物之形式质料之存在性之所在。吾人今所谓一物为存在,谓物之形式质料为存在,依旧语,亦即说其涵有气之谓。故气之义,亦即略同今所谓存在之义。 [2] 此气乃初不可言其有一定之形式者。亦唯有一定之形式之气,未变而若不可变者,方可言有定质。唯此有定质者,乃可由为一物质之质料,而改为他物之质料时,仍是其自身。故无一定之形式之气,亦不可言有定质。而无定形定质之气,亦非“有即常有,存即常存”之气,而只能是一在生生历程中或流行历程中之气,亦即其本身在生而化,化而生之历程中之气。此气之生而化,化而生之历程之相继,尤不能无理以贯乎其中,而主乎其中。因此气既在生而化、化而生之历程中,便不比西哲之原始物质或质料之可自存自在者。今若无理以贯乎其中,而主乎其中,则气之既生,不应更化,气之既化,亦不应更生,便无其生生化化历程之相继。若无此历程之相继,则天地毁而万物息,更不应有天地万物之生而化、化而生之生生不已。今既有天地万物之生生不已,则必有气之生生化化之历程之相继。而有气之生生化化,即有一生而能化,化而能生之生生之理,贯而主乎此气之生生化化之中,以使其相继,成为可能。故此生生之理,又初乃由气之生生化化而见;气之生生化化,又由万物之生生不已而见。若无此万物之生生不已,则无气之流行;无气之流行,亦不能说有生生之理。此则朱子有理不离气义,及太极之理行乎动静,而又超于动静之上之义,以说之。此生生之理,其义又不同于气之流行与万物生生不已,其所以不同,则由理气之为二而不相离,亦不相杂之义,以说之。而于理气之相涵,则有理先气后、理生气之义以说之。此则朱子言理气关系及太极之大旨之所存,兹更分别详之于下文。
四 朱子之理不离气义之说明
上文已言朱子之所谓统体之生生之理或太极之理,非西哲所谓自始先在之形式之理,其气亦非同于西哲之所谓质料,以分别承载各形式之理者。故朱子所谓理不离气,亦决不能直由一物之形式与其质料之浑合——如芽之长条形与绿,及其细胞组织之质料之浑合——处了解。如从此处了解,则可说理不离气,亦可说理离气。因物在变化历程中,实即不断改变其旧形式——如芽之山长条形而成叶之椭圆形——此旧形式之理,即离其气矣。又当物之体现一新形式也,在此新形式尚未被体现之先,亦为离其气者。故在物之不断变化之历程中,亦即不断有原与之相离之形式,暂与此气相即相合,更不断离之而去者。依此说,为质料之气,有如一电影上之银幕,而理如银幕上之影像,不断在此银幕上飞逝。或又喻气如一泓池水,任天光云影之暂得徘徊其中;此所映所照之天光云影,即喻诸形式之理。然此诸喻,虽有其美妙之处,实不合于朱子言理不离气之义,此即因朱子之承程子之言气之生生而言气,其气非定质,而唯在一流行之历程中。朱子言生生之理,则直就此气之生生之所以然而言,此理乃贯而主乎此生生之气之流行中,而为其理者,故曰理行乎气之中。此理之行于气之中,亦姑可说即在其恒承先之气,起后之气,以行于气之中。而此所谓不离气,亦即自其不离其所承之气,与所起之气,而如位于已化已息之气,及方生方起之气之间而言。理乃如前挂于所承之气,后搭于所起之气者。故曰“无此气,则理无挂搭处”。若以上举之例为言,而以银幕喻气,则此气之生生,便如特制之银幕,时时随其上所映之影像之更新,而亦更新。至于此理之位,即如在先后之银幕之更迭变易之际,而恒在“送旧银幕之往,而迎新银幕之来”之交。至若吾人以池水喻气,则当视此池水为一有原之活水,活水不断流行,以新陈代谢,而此理即如位居于此活水之流行,而新陈代谢之交。此方为善喻。此中所重者,不在银幕上所映,或池水所照之理。此皆为所谓形式之理,而在此银幕池水自身之更新之理。有此银幕池水之更新,自不断有其所映照,此非难事。而若无此银幕与池水之更新,则银幕池水,亦将疲于映照。此中,唯使此银幕池水得更新之理,方为真正之生生之理。而此生生之理,则唯可喻如位居于池水银幕之不断更新之际,贯而主乎此池水银幕之不断更新之际者。方见其为统摄此池水银幕所映照呈现之一切形式之理之一统体之理,或统摄万理之一太极之理也。吾人于此所又当了悟者,则是此统体之理所统摄者虽至广,而其自身则至为单纯。即此理虽为真正之内在于气之流行之理,而其自身实又不同于其所统摄之理之多姿多彩;而又遍在于一切气之流行中,非如其所统摄之形式之理,不断为物所体现,不断离之而去,可有时而不在者也。
五 朱子之太极动静义之说明
朱子之言此生生之理或太极之理,其更进于明道伊川之说者,则在就理气之关系,而详及此理为气之所以动静之理。此乃承伊川之言“道非阴阳也,而所以阴阳者道也”之言,以说明此道此理为阳动阴静之原者。然如何一道一理,可兼为动静二者之原,则不能使人无疑。如此道此理,兼为动静之原,则此道此理之自身,似应亦有动有静。然若此道此理亦有动有静,则此道此理,似又落入动静范畴之下,而只在阴阳之中,不能兼在阴阳之上,以为“所以阴阳”者。而就理之为理而非气言,又如何可言其有所谓动静?朱子于此问题,盖亦极费苦心。朱子初谓“太极、理也,……不可以动静言。”张南轩即质疑,谓太极不能无动静,如太极无动静,则气何以有动静?此确是一问题。语类卷九十四又载:“或云太极兼动静,”朱子曰“不是兼动静,太极有动静。”是太极又可言有动静矣。同卷朱子又曰:“动亦太极之动,静亦太极之静,但动静非太极耳。”谓此动静非太极,盖为其太极不可以动静言之本旨。此外同卷又载朱子曰:“太极自是涵动静之理”“有这动之理,故能动而生阳;有这静之理,故能静而生阴。”则又似有动之理与静之理二理,非一理矣。此皆足启疑窦。朱子尝言于太极“有时看来头痛”,可知其于此问题之思想,亦非无转折。彼又自言初尝以太极为体,动静为用,后又谓其言有病,此即为其思想之一最大之转折所在也。
今按朱子语类卷六载其释体用之义曰:“体是这个道理,用是他用处,如耳(能)听目(能)视,自然如此,是理也。开眼看物,着耳听声,便是用。”又谓“定见在的是体,后来生的是用。此身是体,动作处是用;天是体,万物资始便是用;地是体,万物资生便是用;就阳言,阳是体,阴是用;就阴言,阴是体,阳是用。”此中前一义是谓理是体,后一义是谓先有者是体。依其先有者是体之项下所举之例,皆具体事物与阴阳之例。此非道体理体之体。今姑不论。依前一所谓义理是体之说,则太极是理,自可称为体,而动静若果是依于理而有,则动静自可称为用。如开眼见物,依于目之能见,自可说前者为用,后者为体也。然朱子后终自谓太极为体,动静为用之言有病,何也?
推朱子后来之意,其不自慊于太极为体阴阳为用之说者,盖是言太极为体,阴阳为用,则一理之体,与其二用,若不相关涉。朱子为欲明太极在阴阳动静中之意,乃终改而曰:“太极者,本然之妙也;动静者,所乘之机也。”而本之以注太极图说。此为朱子对此问题之定论。依此义而朱子乃更重在说明太极即在阴阳动静之中。故谓“太极自是涵动静之理,却不可以动静分体用。盖静即太极之体,动即太极之用也。”(语类九十四)又谓“喜怒哀乐未发,也有个太极;喜怒哀乐已发,亦有个太极。只是一个太极,流行于已发之际,敛藏于未发之时。”(同上)又曰:“动则此理行,此动中之太极也;静则此理存,此静中之太极也。”(同上)。故其太极图说注又曰:“静者,性之所以立也;动者,命之所是行也。然其实则静亦动之息尔,故动静皆命之行,而行乎动静者,性之真也”,性之真即理之真,太极之真。是此言亦重在自太极之行乎动静,在动静之中,以说此太极与此理者也。
然此上所谓太极行乎动静之中,惟是就动静为太极所乘之机而说,至于就太极之为本然之妙而说,则太极亦应超乎动静之上。按朱子语类五载:“先生太极图解言,动静者所乘之机也。蔡季通聪明,谓先生下此语最精。盖太极是理,形而上者;阴阳是气,形而下者。然理无形,而气却有迹。气既有动静,则所载之理,亦安得谓之无动静?又举通书动静篇云:动而无静,静而无动,物也;动而无动,静而无静,神也。动而无动,静而无静,非不动不静也。物则不通,神妙万物。动静者,所乘之机也。”如季通解朱子意是,则朱子言“太极本然之妙用也”,即是自太极之动而无动,静而无静上说。动而无动,静而无静,即不滞一偏,故妙。谓动静为太极所乘之机,即明非以动静说太极本身之意,此则通于其初言太极非动静,不可以动静言之本旨。谓太极乘动静,既涵太极行乎动静之气之中,与气不离之义,而乘字又涵超越其上之义。然于此,如直谓乘动静之气之实,则太极若黏附于气之实之上,则气动静,太极亦将随之而动静;而太极之理之乘气,将如死理乘活气,死人之骑马,随马之动静而动静,而落入动静之范畴之下。此即后之吴澄之疑之所以出也。今不直言其乘动静之气之实,而言动静为其所乘之机;则此中所谓动静,非动静之气之实,而只是指动静相生之机。 [3] 太极于此只在为气之动静相生之机之意义上,以与气相关而不离。即可见太极虽乘此动静之气机,而实未尝黏附于气,亦非复只为随气之动静而动静;而得恒位居于气之动静之上,以保其超越性;而太极之理,即为活理,太极之乘气,亦当喻如“活人骑活马”。此亦即曹端之所以释吴澄之疑之语也。(曹端之文,编入周子全书卷五)
由上文可知朱子实尝极费苦心,以求说明太极与气之动静之关系,以见太极既超越于气之动静之上,又内在于气之动静相生之机之中,以乘于此机之上,而行于气之动静之中。故通朱子之言,以观其所谓动之理静之理,所谓太极涵动静之理,便知其实非谓有动静二理之谓;而唯是谓“太极有动静”或“一理之行于气,便有动静之二相可说”之谓。然吾人在今日,自外求了解朱子者,仍不必能知一太极之理之行于气,何以能有动静之二相。人于此超越的太极之理,何以能内在于二动静之气之相生之机中,仍不能无疑。此则须承吾人上节之意而详说,方得其解。
原彼一道一理,所以可说为生生不息之动静之二气或阴阳之二气之原,乃由气在其生生之历程中,原有一气之化为过渡。气乃由生而化,亦由化而生。由生而化,为由阳而阴,由化而生,为由阴而阳。此由生而化,依于理之暂息其用;则可说为理之静,而如只存具体。由化而生,依于理之复呈其用,则可说为理之动,而如自行其体。此即朱子之所以言“静则此理存,动则此理行”,“静即太极之体,动即太极之用”,“太极流行于已发,收藏于未发”也。此中如无理之静,则生者不能化;若无理之动,则化者无更生。生者不化,化者不生,则无气之生生,亦无物之生生。故天地间之有物之生生,气之生生,正赖有此理之静,理之动。而本篇第三节所谓理行于气中,而承先之气,与后起之气,而如位居其间云云,亦非理为与之在一层面上之气与气间之中介之谓。而是谓气之由生而化,乃依上一层面之理之静;其化而生,乃依于上一层面之理之动。此理之静,乃“生而化,化而生”中之“化”之所依;而理之动,则为“化而生,生而化”中之“生”之所依。气在生而化时,乃气之静,亦气之阴。然此理之为体而自存,乃静而无静,即同时为后起之气之动,气之阳之所自生;亦即同时为此气之动,气之阳之机之所在;而亦为其所自生之理,遂得兼为动之理阳之理矣。至气在化而生时,乃气之动,气之阳。然此理之自行其体,乃动而无动,即同时为后起之气之静,气之阴之所自起;即同时为气之静,气之阴之机之所在;而亦为其所自起之理,遂得兼为静之理阴之理矣。此理之静而无静,既即动与阳所自生,此理之动而无动,又即静与阴所自起。故动静阴阳,虽同本此理,而此理乃行乎动静中,而又超乎动静之上。故谓其有动静者,实乃由其见于气,而吾人由气之动静,以还望此理,以反照上溯之辞。若唯自其自身,以下望气之动静,则惟是其自身之呈用以自行其体,与息用而自存其体之别。呈用而自行其体,即见于气而内在于气;息用而自存其体,即不见于气而超越于气。此理无论呈用或息用,为内在或超越,皆只是此理。唯此理呈用时亦能息用,息用时亦能呈用;故自理上着,其呈用与息用,亦无二无别;乃动而无动,静而无静也。
然此上之义,惟赖于吾人将理与气分为上下二层面,乃能分别加以识取。如视理与气在一层面,谓气既有动静,理之有动静亦应如之,此则成混淆二层面之说。此说之不可通,则在其不知谓气有动静,乃谓气动时有能静之理,气静时有能动之理之谓。若理亦如气之有动静,则当言理动时应更有其能静之理,当理静时,又更有其能动之理,以为理之有动静之更上一层次之理。而此上一层次之理,若又有动静,则犯无穷过。若此上一层次之理,无所谓动静,则理不能如气之有动静亦明矣。由此故知理之与气,决不能视作一层面而观。吾人亦不能由气之有动静,而谓理之有动静亦如之。便唯有言所谓理之动静,唯是由其见或不见于气,吾人由气还望此理,以反照上溯之辞。此有如人于行云之下,望月之隐现云间,便谓月有出没动静,而月实并无此出没动静也。
然此中人之仍不能无疑者,则在言气之所以动静之理云云,此中动静二字,毕竟代表二概念。此与言此理为一,便似终有一冲突。人于此亦可问:何不谓太极只是动静二理之和,而必谓太极为一理?此则仍须将理联系于气以观,由理之行于气中,内在于气之流行处以观,方可实见其必说为一理之故。盖气在由生而化时,不能不说是静。然此气之化,则原自其先之生。一气之生,必成一段落之生,而后可言有所生。而成一段落之生,亦即此生之有所成;有所成,即有所终;有所终,即有化。故化正原于生。当气生时,即已同时向于其化,此化亦再向于生。气之生,原于此理之呈用;气之化,原于此理之息用。理之呈用,而有所呈之用,以有所成,有所终,即必有所息。故可谓其呈用,即向于其息用。此理既原为生生之理,其息用自亦将再向于呈用。其呈用既向于息用,则息用为呈用之所涵;其息用再向于呈用,则呈用亦息用之所涵。是见此理之动静,应自相涵。吾人于此,如必欲理之动而无静,则必须其呈用之事,永无暂息,而所生者皆无化无终而后可。然若所生者皆无化无终,则亦无成,无成亦无所生。此理若无所生,则不为生物之理。生必有所生,有所生则必有所成,有所终,而有化。此理之不息于其所生,唯在有化而再有所生处见。唯有万物之生而化,化而生,方见此理为生生不息之理。生生不息之理,亦唯有待物之化为过渡,而自见于万物之相继以生生之中。吾人今亦实唯由见万物之生生,方知此生生之理之有。若必欲舍“化”为之过渡,已生者即一成而不化,则必无此万物之生生之相继而后可。若然,则将无此理之可见。人之思想,一朝念彼已生之物,此念亦将长与终古;而此念既生,应亦不能自化。是则天地万物与哲人之思,同归僵硬,无复可更论。今论者之疑思既“生”,又何必期于求答以自“息”乎。
六 朱子理气为二而不相离亦不相杂义之说明
朱子恒言理与气决是二物,又言在物上看则二物浑沦。此言似自相矛盾。因在物上看,二者既浑沦,何可定言其决定是二物?若是二物,则孰将其联系以成浑沦之一物?似更宜有第三物,以使之成一物。然若有第三物为联系,又应有第四物,为联系,……则犯无穷过。近人于此,乃以西哲之说释朱子,谓其言理气是二物,乃对一物之概念,作逻辑之分析,而视同质料与形式之和而说。依西哲如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之说,亦尽可谓一物离其形式,其原始质料自在。一形式离其质料,复可为观想之所对,而自存于理型之世界,或上帝之心。故理气二物,亦原可分离而论。然如此加以分离而论之理气,是否为真实存在者,即大有问题。盖吾人既由物以知其有形式,则形式可永只为一物之形式,亦可永只为其质料之形式。若离此质料,则此形式尽可为虚构,亦可只为在思之之心中存在者,亦即不能离思之之心气而存在者。吾人如何于此证明物之外,气之外必有理?则此中问题繁多。而朱子所重之统体之理,吾人上已说其本非一物之形式之理。朱子并以形式之理,为后于物而有者。朱子所谓统体之理,唯是物之所以生生,气之所以生生之理。则于朱子之言,不可依上说加以解释甚明。吾人于上文又言,朱子明有理行于气中,承先之气以起后之气等义,则如何可说理离气以为二物,亦窒碍孔多。故吾人于朱子之言理气决是二物之言,必须另作解释。
吾人说朱子所谓理气是二物,决非理可离气,气可离理而存在之谓。自存在上说,则理气二者,为乃一互为依据,而互相保合以存在之关系。如吾人问:何以气生而能化?则答曰:以有理之动即有理之静故。又问:何以气既化,有气之更生?则答曰:以有理之静即有理之动故。是气之生生不穷,乃依据于理之为生生之理,之动之静,而有者也。又如吾人问:何以知于气之正生时,或正有阳气而有理之动时,理乃动而无动,而能静?则应答曰:以吾人见气之生者能自化,阳气能自化故,阴气能继阳气故。又问:何以知气之化,或正有阴气而有理之静时,理乃静而无静,而能动?则应答曰:以吾人见气之化者,有继之而有之气之生故,阳气能继阴气故。而此非循环论证者,以所答之问题,不同其类,前二者为一气之何以流行存在之问题,后二者为吾人何以知理之超流行而存在之问题也。由此理气之互为依据以存在,则不可只谓气为真实存在者,乃理之所以得存在之根据;亦不可只谓理为真实存在者,乃气之所以得存在之根据。此二者之存在性,实当一齐并论。如只谓气为真实存在者,而理非真实存在,则旧物之气,既化而为阴,而无阳气之所以生之理;岂不将顿尔山河破碎,大地平沉?新气新物将何而自生?又新物之气,既生而为阳,而无阴气之所以起之理,岂不将永有此物以至终古,旧物将焉得而化,以有更新之物生?反之,如只谓理为单独真实存在者,而无气之生化,无阳气之依理之动,以始以生,无阴气之依理之静,以终以化;则此理即成冥然死体,更不见其呈用与息用,吾人又如何知其为真实存在?再反之,人若谓气可单独自为真实存在者,则吾人可更试问:言气之单独自为真实,是自其生处说?或自其化处说?如自其生处说真实,则何不就其化处,而说其非真实?则气为兼真实与不真实者。若谓化必有生,故气恒真实,则此正是依理而说其必有生。若非实有此“生”之一理,气之化岂必有生?气岂能恒真实?此气而真实,岂非如陈安卿所谓“空气”?(戴东原孟子字义疏证天道项下注引陈安卿曰:二气流行,万古生生不息,不成只是空气,必有主之者,理是也。)
吾人如知理与气之存在,原是互为依据以真实存在,即可言理与气原是互相保合,以真实存在,而理气二者之间,亦不须第三者加以联系。此乃因阴阳二气之相继而生,即由此理之一动一静;而理之动静,不碍其为一理,正由阴阳二气之必有此相继而见。此中一理正所以绾气之相继,气相继正所以显一理。则无待乎第三者之绾此理与气,以成其保合矣。西方哲学中之形式与质料如何相连之问题,于此即根本不立。故朱子所谓理与气决是二物之意,实非理与气,为可分别存在而不相涵之二物之谓;亦非谓“理气之概念,唯原自吾人对于一存在事物之内涵,施以逻辑之分解而立,此中唯气代表存在之意义,理代表非存在之意义”之谓。复非只以理代表存在之意义,气代表非存在之意义之谓。实当唯是谓:此理气二者,原互为依据而相保合,以皆有其真实存在之意义,各有其性相,而不可混杂之谓。此即所谓理气之不相杂也。
析此所谓理气各有其性相,而不可相混杂之义,亦可分为此下数义。
甲、理全而气偏,理常而气变。所谓理全者,即指理之兼涵呈用而动、息用而静之二义而言。所谓理常者,指理之本身无动静变易而言。所谓气恒偏者,指气只能或为阴而见理之静,或为阳而见理之动,不能同时兼为阴阳,兼具动静而言。所谓气恒变者,指阴阳二气之相继流行而言。然此阴阳二气之所以能相继流行,正由太极之理之兼涵呈用而动、息用而静之二义,以万古不易而来。此太极之万古不易,又正当于此阴阳二气之相继而流行中见之。此则方才所已及。是即证理之常与全,及气之偏与变,二者虽不同而实未尝不相涵也。
乙、理一而气多。生生之气即生生之物之气。生生之物之气,依其形式之理之不同,而万殊,而至多,则气亦万殊而至多。然此万物万殊中之生生之理,皆同为一生生之理,万物之万殊,亦同为一统体之生生之理之表现。自此统体之生生之理而观,多一物之生,此理不增,少一物之生,此理不减。物在今,此理不只在今;物在昔,此理不只在昔;物在近,此理未尝近;物在远,此理未尝远。此理乃通今昔远近,万殊之物之气,而为其一本之理。此一理为一太极,故曰“统体一太极”。至于克就此理之表现于万物万殊之物之气而言,固亦可说万物万殊之气,皆有此理,则当说“一物一太极”。此中若有理之分,又实不分,而未尝不一也。吾人通常言气、言物,可直就气与其所具之诸形式之理之万殊而言之,而气多物多;此统体之理之连于此形式之理而有之诸分别表现,亦因之而为多。然此气之多、物之多、其诸形式之理之多,与此统体之理之分别表现之多,皆同依于此一统体之理,是谓万殊原于一本。气之多、物之多、及形式之理之多、统体之理之表现之多中,皆有此一统体之理在,是谓一本在万殊中。故此理之一、与气之多、物之多,虽见理之气为二,亦未尝不相涵也。
丙、理无情意,无计度,无造作,气有此造作等。朱子语类卷一曰:“疑此气是依傍道理行,及此气之聚,而理亦在焉。盖气则能凝结、造作,理却无情意、无计度、无造作。”此义乃由上述之理常而气变,引申而出。情意计度造作,皆有动有静,而生生不已之事。此皆依理之动静,以生以化,而成其变易。然此理之自身,则不可以动静生化言,乃历万古,遍天下,而贞常不易者。故只是一“净洁空阔之世界”,亦无情意计度造作等。然若无此理,则人之情意计度造作,又不能进行——情不能由喜而怒,由哀而乐,意不能由此而及彼,计度不能知近以知远,造作不能由难而易——生生不已而成事。情是情,而化情以生情者,非由此中之情;意是意,而改意以立意者,非由此中之意;知是知,而由知近以知远者,亦非由此中之知。此皆赖于冥权密运之生情、生意、生知之“理”使之然。此理与其所生,不在一层次,故不能以此中之情意等之名,加于其上。此理在人,只为一内在之性,然此理此性,亦即由人之情意计度之气之运行以见。故朱子于语类卷四又曰:“天理固浩浩不穷,然非是气,则理无所凑泊,无所附著。”是亦见理与气为二,而亦未尝不相涵也。
丁、理无形,为形而上者;气有象,为形而下者。朱子尝以“形而上者,无形无影,是此理;形而下者,有情有象,是此气。”此义由上述之乙义即可引申出。气运行于其所生之物中,物有万殊,有其不同之形式之理而有形;而气之运行于物,亦有生化动静之态。将此生化动静之态,合而观之,即一太极或一理之动静于气中之象。分为一生一化,一动一静二者而观之,即阴阳之象。于生于动,于化于静,再各分始终,则成四象。更二分之,即成八卦之象。……又合二以成三,为太极阴阳之象,合四与一,成五行之象。缘是次第衍生,而此一理之动静于气中所成之象数,亦可无穷。总而言之,则运行于物之气(包括物)之世界,即有形有象之世界。至于克就气所依以生之太极之理,或生生之理言,则初唯是一能生之理。若不言其所生之物,与表现于气之流行之段落,此理便无形无象之可言,而只是一纯一之理。然此纯一之理,表现于有形象之气之生而化,化而生之历程中,则此有形象之气之生而化、化而生之历程中,亦随处见此无形无象之生生之理之无所不在。是又见此理气之为二,而未尝不相涵者也。
七 朱子之理先气后及理生气义
朱子言理气为二,恒言理气无先后,然又谓“必欲推其所从来,则须说先有是理。”又谓“未有天地之先,毕竟是先有此理。”(语类卷一)以见此理气二者中,理之为生物之本,气只为生物之具。然此所谓理先气后,毕竟作何解,亦是一问题。后儒之疑朱子言理气为二之说者,亦疑其理先气后之说。依朱子之言理不离乎气,理气互为依据,而相保合之旨,则理又何得先于气?近人于此,乃谓朱子所谓理先气后,是自逻辑上之先后说,而非自时间上之先后说。朱子亦固尝言:“理先气后,非今日有理,明日有气”之类。谓理先气后,是乃指逻辑之先后者,其大意不外谓:物有理,即物之概念中涵有理之概念,亦预设理之概念,故必有理乃能有是物。物之概念亦连于气者,则理之概念,在逻辑上先于物,亦即先于气。吾于此,在二十年前,即尝作朱子理先气后说疏释(历史与文化第一二期)详论之。大意谓如以逻辑上先后说,则依朱子,物既为理气之混合,便不仅当谓理之概念为先于物,亦当谓气之概念先于物。而当兼言气先物后,不应只言理先气后。吾于该文,即归于谓朱子之理,应指生之理或生生之理,而非指物之形式之理。该文于理先气后之说明,则首取证于人之道德生活中,恒是先知一当然之理,而后志气随之,以证理之呈现于先,气之随从于后。略如本文上篇第八节论伊川之理气处之所陈。由此以言万物之生,自亦当是有生生之理为导于先,乃有生生之事生生之气,随之于后,故此先后乃形而上之先后云云。该文虽语有未莹洁,然迄今二十年,吾仍持旧日之见,以为朱子所谓理先气后,初唯是形而上之先后,非逻辑上之先后;而吾人亦复当首在道德生活中,人之志气,随其所知之当然之理而起处,先有所取证,进以观彼万物之生生,皆是以上一层次之生生之理为导于先,生生之事、生生之气、随之于后。而此理之恒居上为导,即由吾人上段所谓由理之动而有气之动,由理之静而有气之静,即足资说明,不须更论。
然吾人今将进一步说者,是此中所谓形而上之先后,亦可包括宽泛义之逻辑上之先后,以及一义上时间之先后。因吾人可以气专指已表现之气,已表现之气,即为理之表现之气;则此为“理之表现之气”之内涵,既包括此理,即预设此理,故可说理在逻辑上先于此气。至于亦可说有一义上时间上先后者,则以气在流行之历程中,其依理而生生,即成先后之段落。此中后一段落与前一段落,同根于一统体之理。后一段落之气未生时,此统体之理已先表现于前一段落,则当视此理为前一段落之气之理时,即可说其在时间上亦先于后一段落之气也。抑盖因此理之先于气,亦有其时间上之先于气之义,然后方可引申出逻辑上及形而上之在先之义也。
吾人真能识得朱子所谓理先气后之义,则亦不难识得朱子所谓理生气之义。所谓理生气之理,若指一物之形式之理,此气指其质料,“生”指一前提之涵蕴结论,而可生出结论之生;则此形式之理之有,实不涵蕴质料之有,此理自不能生气。若谓理之生气,有如包涵某物者,将其中之物生出,如母之生子,而吾人又将理视为在气上一层面之形而上之理,则此理之义中,既不包涵气之义,亦不能生气,如石女腹中无子,不能生子。然吾人如视理原不离于气,则此理之生气,即气之依理而生,依理而行,如人之依道路而自有其“行走”;则理之生气之义,即不难解。如方气为阴,而依此理之动,则有阳之气生;方气为阳,而依理之静,则有阴之气生。即皆依理而生气之事也。须知吾人于此,若依程朱之气为生生不已,新新而不同其故之说,吾人实不能说此中后来之气,由以前之气之所生。因此中后来之气,乃由以前之气之化而后生,即由往者过,而后来者息,便不能说此后气,由前之气之所生,而只能说由以前之气之过而化所生。然以前之气既过而化,即其已由有而无,而归于寂,此无、此寂,又何能生以后之气?则以后之气之生,如有原因理由可说,即只能直接依于生生之理而生。此中后来之气,初原无有,故其依生生之理而生生,自气上着,实即自无而生,自寂而生,有如自无中之跃起一有,寂中跃起之一感。亦如开天辟地之一创造。此创造之为开天辟地之一创造,正在于以前之气之过化,为一寂天寞地之过化也。此中吾人如必欲追问,何以一无形象之理,能生此有形象之气。则吾人须扣紧吾人上所谓此生原不同于母之生子,或一前提之生其结论之生,而只是依之而生之义,以思之。今若吾人不谓气依理而生,则吾人又试问其依何而生?如谓气乃依另一实在事物,如一般之阴阳之气之外,另一元气或上帝而生,则当问此元气或上帝等中,有无此气?如其已有,何须更生?若其本无,而谓唯是因元气或上帝必能生此气;则须知谓其“必能生此气云云”,仍只是一道一理,而此气仍是直接依此道此理而生。如谓气自能生生,此生生之条理,即理,更不须依一在前为导之生生之理以生;则须知此气之生生,并非一已完成之事实。如其是已完成之一事实,则可说此理只是此气之生生中之条理,不须是一在前为导,为气所依以生生之理。然气之生生,乃一未完成之事实,而尚有其前路者。则后起之气之生生,即不能无此生生之理,为其所依,以在前为导。否则其何以能生生之故,即终不得而解也。至于吾人如必欲追问:此所依者唯是无形象之理,何以所生者,乃有形有象之气?此有形象者,何以能依无形象者以生?此则似终不可答。吾人于此即谓:另外尚有与此生生之理相结合之超越的诸形式之理在,以为不同形象,所依以自生者;问者亦仍可再说,此超越的诸形式之理未实现之先,仍无实际之形象,则此诸形式之理与生生之理结合,应仍不能生出实有诸形象之物。然问者之疑,盖缘其预设有形象者,宜依有形象者以生而来。然吾今试问,若有形象者,果必须亦依有形象者而生,则此所依之有形象者,若与依之以生者,二者全然同一,则能生已是所生,何须更生?若二者相异,则此能生者中,无此所生者之形象,此所生者之形象,岂不仍无所依而生,而为依此形象之无而生。彼所生之物,既能依此“形象之无”而生,又何不可依无形象之理或道而生。如问者再谓“有形象者”之依“无形象之理”而生,此二者终为异质者,Heterogeneous,而不能相协。则吾人可说:凡有所创生,此所创生者与其先之事物,皆同有此不能相协之处,以所创生者皆昔之所无,而亦皆与其先者为异质也。故一切事物之创生之历程,亦即“一宇宙之自异于其昔,而对之成异质之宇宙”之历程。则依异质而生异质者,亦宇宙之常道所存,何足怪异?而此恒自异于昔之宇宙,所以不前后相碍,及“有形象者”之依“无形象之理”生,而亦不相为碍之故;则在此包括一切有形象者而恒自异于昔之宇宙,实在一时时自化之历程中,以时时更生,在此一统体之生生化化,或大化流行之历程中,一切有形象者,原皆出于无形象,而复归于无形象。故恒自异于昔之宇宙,实恒自异而未尝有异,唯是一纯亦不已之宇宙,则依无形象之理,而生有形象之气,亦似互为异质,而亦未尝不纯一而无闲。盖通此形象之相继生生而化化,以归于无形象处,以观此气之流行,便唯见一生生之理之贯彻充周,而无复形象之可见,尚不止如上文所谓此理无所不在而已。而此流行,亦即无异此一生生之理之流行,或天理之流行。或朱子所谓“无形之流形表”之事。是则待于好学者之深思,而默识之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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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朱子之物各有理、物各有极之理,可为下所谓统体之理之表现于一物者,亦可是为一物之形式之理。则物多理多,可指形式之理之多,如语类卷九十七谓“花瓶便有花瓶的道理,书灯便有书灯的道理,水之润下,火之炎上,金之从革,木之曲直,土之稼穑,都有性,都有理。人若用之,顺这理始得。若把金来削做木用,木来熔做金用,便无此理。”又语类卷九十四“事事物皆有个极,君之仁,臣之敬便是极,此是一事一物之极。总天地万物之理,便是太极。”
[2] 谓略同不言全同者,因气外之理亦有存在义,详见本篇第六节。
[3] 朱子语类九十四“机是关捩。踏着动底机,便挑拨得那静底;踏着静底机,便挑拨得那动底。又机言气机也。”可见机即动静相生之气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