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秦汉至魏晋学者之法天地以设官分职之道,及对人之才性之品类之分别与对人物之品鉴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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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秦汉学者及董仲舒之言法天地之政道

上二章言秦汉之时代,有一顺天应时之历史意识,重学术之类别与节度,以成学术人文之领域之道。而与此二者相应者,则更有其政治思想之重法天地以设官分职,及其对世间人物之才性,分别其品类,及对具不同才性之人物之品鉴之道。此当于本章中及之。

此设官分职之事,原自古有之,如尚书虞夏书即言尧舜之任官,而商周之书、与国语、左传、亦皆及于各时代之设官之事。左传昭二年,亦记孔子有“守道不如守官”之言。孔墨老庄之书,亦同有关于设官长之论。然先秦诸子中,唯在荀子乃有一系统之理论,以言百官与士农工商不可不分职、当立制度,以节限其职责,更通之为用,以成“壹统类”之治。韩非之治术,遂要在督责百官,以各尽其职守,秦制之设御史,亦即原所以督责百官者也。然官必择人而用之,而用人必先知人。大戴礼中遂有文王官人之篇,言由人之六征,以知其九用,而分别授官之义。逸周书官人解,亦有由六征以观人,而官人之论。盖与大戴礼文王官人篇,同时代而相袭者。观秦汉之际之一政治思想,别于法家与秦政之专以督责为政者,则首为由先观人而后官人,更言人主之运用百官之道,不同于百官之各自守其职之道者,此则见于吕氏春秋淮南子管子大戴礼诸书。依此诸书,以言人臣或百官之自守其职之道,在各专于其职,有如地之方;而人主之运用百官之道,则当随时变化,以成其圆运,如天之圆。于是此为臣为君之道,即是法天地之道。如吕氏春秋有分职之篇,言百官之分职以自守,亦有圜道篇,言人主之用百官,当学天之圆运。必使此二者相辅而行,方为善政。大戴礼之天圆篇,亦同此旨。管子君臣篇谓“主劳者方,主制者圆。圆则连,运则通,通则和;方者执,执者固,固则信”,则其旨最显。秦之法制严,而人王只知督责以为功,不能观人以官人而圆用之,盖秦之所以亡,此亦可说由于不知法此天圆地方之理以为政之故。后此之董仲舒之改制变法,则更要在以天地之阴阳为法。唯天道之阳生,能运乎地道之阴固;而与天道之阳生相应之官职,即任礼乐教化之官。以此任礼乐教化之官,加于分别专任民政兵马之官之上,而国家之政制,即可得其圆运而活转之机;此即全变革秦制之专尚政法之法家精神,以合于儒家以教化为政法之本之精神,亦顺乎天道之以阳生为本,而合于天志与天心者。在此一理想之下,则在朝廷之官制中,百官之所任,自亦有其相克相限制之一面,亦当有其相生相促进之一面,合以形成有节度之政治。在此所谓节度之义中,亦涵有节节相生相促进之义,则百官之在朝廷,各守其节度内之职责,亦如有一天之元气之运于其中。而能使此元气周运者,则亦在乎君心之顺天道,以上契于天志与天心,而其言亦固为兼合于阴阳家之顺天应时之教者矣。

按董子之信有所谓天神,与阴阳家之信天神同。然董仲舒只有一至高之天神或上帝,而不如阴阳家之有五帝。按汉武帝始于五帝之外,祀太一之神。董仲舒之天神或上帝,则只是一太一之神。董仲舒之谓此天神或上帝之为天地间之至尊、至大、至高、至深之存在,自有其天志、天情、天知,正无异世间之一神教所信之人格神;然董仲舒又必言此天神之有其形体之外容。吾人所见之有日日星之运行之自然之天,即此天之形体之外容。天之喜怒哀乐之情,亦即直接表现于此天容之运转而有之春夏秋冬四时以生物之事中。此即其所谓之“位尊而施仁,藏神而见光”(春秋繁露离合根)。此即许吾人之由直接观此天之四时之运,以知天情天志,而更求人之所以法天。关于董仲舒对天之纯宗教性之思想,吾已释之于中国哲学中之天命观论董仲舒之一节,今不拟多所重复。要之,自董仲舒之天神之情志,表现于天容之运转成四时,以生物者而论,则天之道自是人人所可知可见,以为人求立人道时之所法,此董子所谓“道之大原出于天”也。此天之道,在根底上初只是一生物之道,此即先秦儒家之义。此生物之道,表现于天之生物之事。天之生物之事,见于四时之运者,始于春。而春即天之元之所在,亦即天之生道之始端之表现于其生物之事,而与物为春。由此而王者即位,遂当由观天之生道之表现于春之第一月,更体此之道,以自正其心,正其德,正其政,故春秋更变此第一月之名,为“王正月”。此即董子所谓“以元之深,正天之端;以天之端,正王之政”(春秋繁露二端篇)。由此而更当求正朝廷、正百官、正万民、正四方(汉书董仲舒传贤良对策),“以王之政,正诸侯之即位;以诸侯之即位,正境内之治。五者俱正,而化大行”(二端篇)矣。此董仲舒之言人之法天,与阴阳家之言法天,所不同者,一在其言天神之唯一,而人间之政治,亦当为大一统之政治;二在其建元之义中,以天之元为不变,天之生道,亦为不变之道。所谓天不变、道亦不变也。故在政治上无易道,而只有变法。此即与阴阳家之只观天之时之变,而顺四时以定教令,而不重天道之不变者不同。阴阳家故不能如董子之于天道之表现于元年春之正月,见一特殊之意义,谓由此可透视天之元、天之道之为至正;谓王者之政,亦当求朝廷百官、万民四方之莫不正;以一强度之求正精神,上契于天之正,而普遍化此“正”于天下也。

此董子之言天不变、道亦不变,乃指天之元之深之不变,其生道不变;自非谓天无四时之变,无历史上之世代之运。天自有四时之变,而在四时之变上说,则天在春夏,虽表现生道,然在秋冬,亦表现刑杀之道;则生道似不足以尽天道。然天道仍毕竟是以生道为本者,则在秋冬之后,必再继以春夏,而秋冬之刑杀,必不能杀尽万物。若杀尽万物,则无世界,亦更无四时、无历史上之世代之运。今既有世界,有历史之世代之运,则必有万物之生。故生道与世界与历史必同在。今依此义而言,春即遍运于四时。故有四时之一春,亦有贯彻四时之春。天有与生道相对之刑杀之道,亦有贯彻于刑杀道,以转运其刑杀之事之生道。此贯彻之生道不变,故天道不变也。

依此天之生道有此不变之义,而人之为政,即不能以刑法为本,而当以能生养万民之德行教化为本。此即当以儒家义为本,而不能以法家义为本。然四时之运,又必有秋冬。故在历史之世代中,亦必有一尚刑法之世代,如秦与汉初之政是也。此秦与汉初之政,亦在一世代中,所不能免者。然秋冬之后,必继以春夏,而秦与汉初之政,即亦必当更改。此二者同为历史之必然。秋冬后再继以春夏,为一年四季之复始,以成四时之化。改秦与汉初之尚刑罚之政,而还至其前之不尚刑罚,而尚德行教化之政,是即为“复古更化”。天之四时,各有节度,其四时之运,即无异自变易其节度。人在政治上之复古更化,即人之自变其政治上法律制度,是名变法改制。天道虽不变,然四时之节度不变,则不成。故王者之体天道以为道,虽亦不变,而王者又必顺历史之世代,以变法改制。政治之法制亦不变不成,而秦与汉初之尚刑罚之法家之政,亦不可不变为崇德行尚教化之儒家之政也。

此董仲舒所言之复古更化、变法改制,崇尚德教之政,以代尚刑法之政,即法天之以其春夏,代其秋冬。春夏为天之阳生,秋冬为天之阴杀,故此亦同时是以阳生代阴杀,而贵阳贱阴。贵阳贱阴,即贵儒家义,而贱法家义。法家义自是贵阴贱阳。阴阳家亦初未言贵阳贱阴,但只平观阴阳消息之变。故董子虽言阴阳,其说与阴阳家亦不同。此贵阳贱阴,在政治上,为贵德行教化、贱刑法。今欲成此德行教化,则对人之生命心灵之活动,须发扬其活动之趋向于阳生者,此即出于人性之仁者;更裁制其活动之趋向于阴杀者,此即出于人性或情之贪欲者。此裁制,即所以成义。此义之本身以裁制为事,故亦是阴。由此而董子之言政,即联于其人性之论、与仁义德行之论。此吾已论之于原性篇,今不更赘。要之,人虽当贵人性之仁而贱情欲,情欲自不可绝,须制之有道以成义。故在政治上,人虽可只尚德行教化,而刑法之用以成天下国家之公义者,亦不可绝。即虽尚儒,而仍可以法家之刑法为用。由此而儒法之道,即有主从,而未尝不通。本此以言政治上之设官,则当有司教化生养之事,以立仁道之官,亦当有司军刑法禁之官。此“设官分职使相辅相生,亦相制相克”之原理,则又正本于阴阳而开出之五行之论。

二 董仲舒书及周礼之言官职之类别

董子春秋繁露五十八五行相生篇尝曰:“东方者木,农之本司农尚仁,进经术之士……仓库充实,司马食谷。司马者本朝也。本朝者,火也。故曰木生火。南方者,火也。本朝司马尚智,进贤圣之士。……天下既宁,以安君官者,司营也。司营者,土也。故曰火生土。中央者,土君官也。司营尚信,卑身贱体……信以事其君。据义割恩,……以成大理者,司徒也。司徒者,金也。故曰土生金。西方者金。大理,司徒也。司徒尚义……邑无狱讼,则亲安。执法者,司寇也。司寇者,水也。故曰金生水。北方者水。执法司寇尚礼……百工维时,以成器械……以给司农。司农者,田官也。田官者木。故曰水生木。”又五十九五行相胜篇:“木者,司农也。司农为奸,朋党比周……则命司徒,诛其率正矣。故曰金胜木。火者,司马也,司马为谗,反言易辞,……执法者诛之,执法者,水也。故曰水胜火。……土者,君之官也。……君大奢侈,过度失礼,民叛矣;其民叛,其君穷矣。故曰木胜土。金者司徒……司徒弱不能使士众,则司马诛之,故曰火胜金。……水者,司寇也。诛杀无罪,则司营诛之,故曰土胜水。”此中吾人首当注意者,除因各官职皆相辅相生,亦相制相克之外,乃以东方木之司农而尚仁之官,居首位。司农之官乃直接有关于人民之生养教化之事者。其以北方之水,配司寇之官之本为主刑罚者,而言其尚礼,盖意谓其用刑罚亦当合乎礼,亦志在使人有礼,而更不待刑。东方在四时为春,北方在四时为冬,冬必自尽而回于春,故刑必求合乎礼,亦志在使人有礼,而更不待刑也。董子之以尚仁与尚礼,论此二官,明以儒家之旨为本。至于其以司马之官配南方之火,则在四时为夏。司马主军,不可逞其威势以杀人,军威如夏时之草木之怒生,故可配夏。然司马之主军,则当尚智进贤圣之士。在邹衍五德终始之说中,智本为水德,今言南方之火之司马之官当尚智,即无异言当用水以自克其火之盛,以免于此火之盛之杀人也。至于其言司徒之官属西方之金,则在四时为秋。司徒之官理民政,当求公平,使人各得其所,故尚义。此则如秋之使草木疏落而各得其所,不同于夏之草木怒生、以相凌犯也。此董子之言司马须尚智、司徒须尚义,亦不违儒家之旨,然其中之司寇之本职自在刑,司马之本职自在军,此军刑则为法家之所重。董子唯以智义之德,规约此人之为军刑之事者,即以儒家之义统法家之事。其于五行相生篇,更言司营造之事之官,其职配中央之土,谓其尚信。合上所述,则见儒者所言之仁义礼智信之五德,为五官所当分尚,而与四时五方相配,以见儒家所言之德行,通于五行之义者也。

此种以五行配人之德行与官职之说,不始于董仲舒。阴阳家之依四时十二月,以定其对人民之教令,而加以执行,已必当有其官守,如四时十二月中之各有其当令之神,以掌其时之运。官之有分掌农事、刑事、民事、营造之事者,亦原与人类之政治社会俱始。司马、司寇、司徒等官名,亦自古传来。又以此诸官,配人之德行,与四时五方,当如何配法,亦有种种不同之说。上引董子之说,亦非人所共许之论。然此于政府中之官职,视为分属于五方,于五方中,分别表现四时中之德,与人之五常之德,则直下展开一官职之世界,以应合于外在时空中之自然世界,及人内心之德性世界。由此而百官虽同在一政府,然自其职守之差别而观,亦如东西南北,各有其不同之方位,而不可相滥;其所为之事,顺次序而行,以相依为用;亦如四时之顺次序而行,以相依为用。此不同之官职须并存,有如五方之必并存,然后其所为之事,得相依为用,如必有五方,而后有四时之气之行于五方。此则又略不同于五德终始说中言帝王之受命者,只各在历史之世代中,更迭而起,而各偏尚五德之一,以上应于五方中之五帝之一者。在五德终始之说中,帝王只应一德以生,而在此董子之政府中,则有“以其职守,分别表现五德,代表五方”之诸官之并在,以合为一全体。则五德终始说中之一帝王之德,亦犹此五官中一官之德而已。由此而吾人可理解何以在董仲舒之学中,虽亦言及五德终始之说,然又非其说之主干之故。盖王者果能使其所设之百官,各代表五行之德,合以表现五德之全,则大一统之王政,亦可直接表现五帝之德之全。地上之人王既一,则天上之五帝,亦当只是一天神或上帝。王政之要,则唯在其设官分职之后,其事之能顺次序而行,以相辅、相制、相依为用而已。

此一重设官分职,使其事之能顺次序而行,以相依为用,原为政治之本质,更为秦汉以后大一统之政治所必重。然求合之于人之道德上之理想,与天之四时五方相配,则为儒家与阴阳家之思想之所增益。至中国古籍中,大言政治上设官分职,更重其所为之事,能顺次序以相依为用之一书,则为周礼。昔谓此周礼之书为周公治太平之书,或六国阴谋之书,皆无可征。然其书自西汉之末而出现,为新莽之所遵之而行者,则大可使人疑其成书之时代,亦相距不远。故方苞周官辨,以此书为刘歆假造,此固不必然。但此书对中国后世学术史政治史之发生意义,乃始于此时。此周礼之书,尚六。故一切官分属天、地、春、夏、秋、冬六官,每官所掌职者,亦恒分为六,如天官所掌有六典、六叙、六属、六职、六联等,地官所掌有六德、六行、六艺、六乐等,春官所掌有六瑞、六挚、六器、六尊、六彝等。此与依五行分五官之系统,初不同。史记言秦政亦尚六,故分郡为六六三十六郡,定官制亦以六为数。贾谊新书,以道德性神明命为六理、为内度,称六法;表现于外,为仁义礼智圣和之六行,与诗书礼乐易春秋之六艺、是为六术;以配阴阳之各有六月,以与天地之六合,人之六亲相应,亦见贵六之旨。管子书五辅篇言德有六兴,五行篇言人有六府,人道以六制,则亦似重六。此尚六之思想形态,与易经之八卦思想之尚八,及五行思想之尚五,各不同。然五行中之土,即周礼之天官地官中之地。周礼之春夏秋冬四官,则为四时之官。此重“序四时之大顺”,则为阴阳家之传统。吕氏春秋作于秦时,亦依此传统以论十二纪。依四时分官,明属于此一传统思想之流。既依四时分官,更依地而立地官,依天而立天官,并四时之春夏秋冬四官,即周礼六官之说所由生。管子五行篇既言六府,又言黄帝得六相,分任天、地、东、南、西、北之事。但其中尚无天官地官之名,唯言四方之官,即四时之官,谓:“春者,土师也;夏者,司徒也;秋者,司马也;冬者,李(狱官)也。”又与董子及周礼皆略异。如管子书为早出,则周礼之六府、六官之说,或即皆本于管子。在此周礼六官说中,天官冡宰,地官司徒,春官宗伯,夏官司马,秋官司寇,冬官司空,初与董子之五官之配于四时五方之说不同,亦较为整齐而合理。周礼以天官冡宰为百官之总,地官司徒为理地上万民之民政之官,宗伯主礼乐祭祀,司马主兵马,司寇主刑法,司空主营造。此中以天官冡宰配天,而于董子视为属西方,而当为秋官之司徒,改为地官,以见理地上万民之官,高于专主某类事之官。又益以宗伯之官,以掌礼乐祭祀之事为春官。此盖依于特有见于礼乐祭祀之事,对人之生命精神,有加以生发开启之价值而来。此亦甚契于儒家以礼乐祭祀之事为重之旨。其以司马属夏官,与董子同。兵马军威之盛,亦固与夏之草木怒生相应者也。周礼以司寇主刑法,为秋官,与董子之视北方之官为冬官者不同。然依董子言天之刑,亦当始于秋,而非始于冬,则司寇之官,固宜为秋官也。营造之事,乃人之克伐土木之事,此即人之由以刑法施人,而更以刑法施于自然之土木。此刑克之事之极,亦如严冬为秋之刑克之极。此亦较董子之以营造之事,属中央之官者为合理。此一周礼之于政治上设六官,以配天地四时,更于六官之中,分设种种之官职,以掌一切天下国家之事,而亦重各官职间之事,相辅相连之关系,以使之相依为用;即形成一极繁富之人间之官职之世界,以与天地之大、万物之多,人事之繁,求加以应合者。周礼一书,亦即由一“求天人间之一一事制度化”之理想之所鼓舞而写成。王莽之欲依此书所陈之理想以为政,虽归于失败,然此书仍为后之学者所重视。至南北朝时代,北周之熊安生治周礼,影响及于隋唐之政制之建立。隋唐所设六部中,吏部即周礼之冡宰之遗,户部即司徒之遗,礼部即宗伯之遗,兵部即司马之遗,刑部即司寇之遗,工部即司空之遗。此六部之制度,更为唐以后各时代之官制之所沿袭。此六部之制,固原于周礼。周礼之设官,则固表现在人之欲求应合于天地之道,以为政之一理想也。

此上述之重设官分职,并使人间之官职,与天地四方四时相对应,以成一天人合一之政治,可谓汉儒所共持之一大政治理想,为汉代今古文之经师所共有。但落到实际事实上之需要,毕竟应设若干类之官,若干等级之官?其爵位、俸禄当如何而定?又是否人当有其子孙世守一官职?再如何对政治上开创一新朝之功臣之为官者,或王室之子孙,未承天子之位者,封以土地与爵禄,并使荫及其子孙?此封土之大小等级如何?爵禄高下多少之等级如何?此则皆有种种具体之政治问题。秦虽废封建,然汉初亦再有封建之事,而秦以前之政治则有封建,其制实如何?其原有种种官职之制,其政治意义与价值何在?是否可取用于今?则皆有种种之问题。今文家之以王制公羊为宗者,与古文家之以周礼左传为宗者,则为一大分野。两汉之石渠阁白虎观两次经术之会,皆以讨论此有关礼制或政治之问题,为一中心。然经两次之会以后,汉末之经师,仍相争不已,并延及后世。然由汉代经师之聚讼,亦正见汉人之思想之重设官分职,与所连及之爵禄封建之问题。此设官分职,则在建立一人间之官职之世界,以与天地之四方四时相对应,以成一天人合一之政治。此则为一基本上之政治之道,亦一政治哲学之基本之观念也。

三 秦汉学者之辨人物之才德才性之品鉴之道,与魏晋人对才德才性之表现所成之人物风度之品鉴之道

人之行事之成,必赖其才。人之自处其才,即见其德。于人之不同才德,知所辨别,而更为之类分,亦盖与人之历史文化俱始,故书经臯陶谟有九德之分,洪范有三德之分。由国语左传之书,吾人所见之状人之才德之名更多。孔子虽要在以仁孝教学者,然论语中,亦有其他种种德目之名。至若冉求之“艺”,祝鮀之“佞”,宋朝之“美”,孔文子之“文”,则皆专状人之才之名也。以人之德之不同,而有贤、不肖、君子、小人之品。人欲成其德,以为君子,其道有种种,并可列举其数。故论语季氏章言君子之九思、三畏、三戒,益者之三友、三乐。成德之道不同,而所成之德,亦即可说为非一。人之于德,或生而知之,或学而知之,或困而学之,或困而不学;而有上智、中人、下愚之分,亦见人之品。故对人之才德,加以分类,为人之品定高下,孔子早已有之。后之孟子,恒言仁义礼智之四德,亦言五伦之德。孟子除以君子对小人说之外,更喜以大人对小人说,而于圣人又为之定清、任、和、时之四品。荀子于人更分为大儒、雅儒、俗儒、俗人等,以见德行之品,又分人为士、农、工、商等,以见其才任之品。后之中庸言三达德,五达道,易传依元亨利贞之四天德,以言仁义礼智之四人德。墨辩于仁义忠任之德,成功利民之才能,皆有所言及。然法家则只重人之才能而轻贤德。道家喜言大德、至德、玄德、全德,与“才全而德不形”或“上德不德”之德。至于观人之德之言,则左传已多记春秋时人,如季札之观乐声以知德,及其他由辞气容貌以观德之言。孔子有“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以知人之德之语,孟子有观人眸子以观人之语。庄子列御寇托孔子言观人当“远使之以观其忠,近使之以观其敬”等。逸周书大戴礼,并有文王官人之篇。则观人之德有种种之不同,固其原甚远也。

在两汉之学者,多是综合先秦诸家之义以为论。大体而观,则于道家所言之道德,亦视之如一德,亦如儒家之仁义等之各为一德。法家之严赏罚,而尚公正,亦自为一德。其刻薄寡恩,则为一负面之德。综述各种之德,而分其大类,则更为汉代学者之所喜为。此则如贾谊新书言德有六理,更有六法、六术、六行,以与天地之六合、音之六律、人之六亲相应合。贾谊之贵六,亦如秦政之贵六。上文已及之。董仲舒则重申五帝五德之说,以配五行。传于汉世之周礼,亦有六德、六行之分。而谓人之德行有高下之不同,联于人之才性以言人有上中下种种之差别,则为董仲舒、王充、荀悦、以至汉魏之论才性者之所重,如吾在原性篇所论。汉代政府初有举孝廉、贤良方正与文学之士之制,后有九品官人之制,则表示对社会上有不同之德行才能之人,能察其品类,而加以举拔。此则为秦以前所未有之制度,而见汉人于具不同类之才德之各品类之人,乐加以辨别,而更加以推重或任用,以形为社会之风尚,助成政治上之设官分职之一时代精神者。汉代学者中,最能重此一不同人物有具不同类之才德之品类,分别肯定其在人类历史文化中之地位,更对之一一求有同情的了解,而或更加以赞叹者,实莫如司马迁。至于能就人之才德、才性之有种种品类,而广开政治上之用人之道,浸至魏晋时代之用人不拘一格,对具不同才性、才德之人,皆能加以欣赏赞美者,则为汉魏之际之才性之论,与魏晋人之品鉴人物之言。此皆不可不一略说。

司马迁之史记,乃以传为主,即人为主。其传中有帝王传之本纪,有世家,有列传。本纪中如于五帝,固言其大德。世家中于吴太伯、鲁周公、及孔子,亦盛称其德行。在列传中,司马迁更明似意在对具不同品类之才德之人作传,以见其各有其可称美或赞叹之处。其列传中首伯夷叔齐之传。此即孟子所谓圣之清,亦求自洁其身,而避世之道家型之人物。其次之管晏列传,则近孟子所谓圣之任,而担负政治责任之人物,亦理想之法家人物。商鞅,则急功近利之法家人物也。酷吏传,则汉代之尚刑之法家人物也。游侠与刺客列传之人物,尚意气、重然诺、轻死生、而急人之难,此皆为能有信义之道于朋友之间者,乃儒墨而侠者。龟策列传,则阴阳家方士之为占卜者之流。货殖列传乃经商致富之流。滑稽列传则以诙谐之言讽世之流。此皆显然属不同品类之人,而各有其不同之才或德者。然司马迁皆分别为之传,而寄其叹赏之情。其七十列传之人物,今固不能言其各代表一型之人物。然亦多是自有其人品,以使后世读者由其所为之传,以想见其为人者。司马迁于此不同类之人品,未尝专依先秦诸家中之一家之说,以评论其善恶与高下,而只就其一生之事之如是如是,见其为人之有可观者焉,即同情地理解之、叙述之、嗟叹之、欣赏之。此有类于孔子之于尧、舜、文、武、周公、伯夷、叔齐、管仲、晏子、子贡、颜渊等不同之人物,皆能加以称美。然孔子固未能如司马迁之一一于其所称美之人,皆为之传也。自司马迁对历史上之人物,分别其品类,而为之传;而后世之史书,亦莫不于人物分为种种之品类,以为之传。此中之人物之品类之分,乃人之个性、思想形态之分,亦恒是其所连之人文领域之分。如上述之管晏之在政治领域中,货殖列传中人在经济领域中,史记中之老庄申韩孟子荀卿、史记汉书之儒林传中人,在学术领域中,史记之司马相如传与后世之文苑传中人,在文学领域中是也。故此史书之分种种传,所以别人物之品类,亦所以见人物之品类,连于人文之品类。吾人前已言于学术人文,开为不同之种类,乃汉代之精神。今当更言别人物之品类,并于其中见人文之品类,亦是汉代之精神。史书之有志以纪人文之别,有列传以别人物之品类,亦即自具有为“成就此人文世界、人物,世界之合为一全体”之一道,亦如政治上之设官分职,以应合于天地四时,更察不同人物之品,而用之以任官职,为一成就此社会之人物连于政府中之人物之一道也。

然克就司马迁之论人物而言,则其中之历史人物,如在伯夷与货殖列传中人,初皆非任政治上之官职者,即见其论人物之观点,更为广大。后王充论人物,谓汉之人物,皆多不亚古人,亦重人之气质之殊,而各有其才德。汉魏之际之论才性者,如锺会、刘劭之论人之才性,有种种同异之品类,则盖趋向于一更广大之对人物之观点,以用人任官职者。如刘劭之书言人物有清节家、法家、术家、国体、器能、臧否、伎俩、智意、文章、儒学、口辩、雄杰十二类之分。其言“德行高妙,容止可法,是谓清节之家,延陵晏婴是也”。此非指隐者之徒,乃指人之以德行胜者。又言“建法立制,强国富人,是谓法家、管仲、商鞅是也”。此即建立政治制度者。又言“思通道化,策谋奇妙,是谓术家,范蠡、张良是也”。此即指能在政治上应变者。更言三材皆备,为国体,如伊尹、吕望。三材皆微,为器能,如子产、西门豹。至于“清节之流,不能弘恕,好尚讥诃,分别是非,是谓臧否。法家之流,不能创思远图,而能受一官之任,错意施巧,是谓伎俩。术家之流,不能创制垂则,而能遭变用权,权智有余,公正不足,是谓智意。凡此八业,皆以三才为本”。此则由对三材之全备与否,及其所偏至,更分五类之人物。其下文更言“能属文著述,是谓文章,……能传圣人之业,而不能干事施政,是谓儒学。……辩不入道,能应对资给,是谓口辩。……胆力绝众,才略过人,是谓骁雄”。则纯依人所偏能之文武之事,以更分为四种。下文更言“凡此十二材,皆人臣之任也。主德者,聪明平淡,总达众材,而不以事自任者也;是故主德立,而十二材,各得其任也。清节之德,师氏之任也;法家之才,司寇之任也;术家之材,三孤之任也;三材纯备,三公之任也;臧否之材,师氏之任也;伎俩之材,司空之任也;儒学之材,安民之任也;文章之材,国史之任也;辩给之材,行人之任也;骁雄之材,将帅之任也。是谓主道得而臣道序,官不易方,而太平用成”。则主德在善用此十二才,使任官职,有主德者与有此十二才者,合为十三类之人物。即见其对人物之种类之分,与其用于政事之各有所宜,最能取一广大之观点;而不同于王充、荀悦之偏重在以狭义之德行上之善恶,对人之才性作三品、九品之分者。三国时曹操诏令求“负污辱之名,见笑之行,不仁不孝,而有治国用兵之术”之才为用,亦正由其时之才德之观念之转变,乃至于“崇奖跅弛之士”,此顾亭林所叹息为“东汉风俗之美,自此而坏”(日知录卷十三)。然自另一方观之,则史亦载曹操之知人善任之种种事(洪迈容斋随笔卷十二、尝列举之)三国时之刘备、孙权与曹操,共争天下,共用人唯才,盖皆不拘一格,并有其豁达大度之处。吾尝爱读袁宏之三国名臣序赞(文选卷四十七)言当时之“赫赫三雄,并回乾轴,竞收杞梓,争采松竹;凤不及栖,龙不暇伏,谷无幽兰,岭无亭菊”。其中论当时之三国名臣,魏九人,蜀四人,吴七人之风格,与其君臣之遇合,以见“才为世出,世亦须才,得而能任,贵在无猜”之辞,皆甚美。读者可取而观之,便可想见三国之时代其取人才德、不拘一格之风。刘劭人物志书,又由人物之材性之不同,而论其所见理之不同,而或为道理之家,或为义理之家,或为事理之家,或为情理之家,及各种人才其相接识,或相了解、欣赏、遇合之情形之不同。魏晋以降对不同个性之人之才德,互相品鉴、欣赏赞美之风,如世说新语所载,正是缘此以自然形成。今可对世说新语一书之内容,略加分析,亦可见其时人之尚不同形态之人物之品鉴。

世说新语首卷之载其时人之德行、言语、政事、文学,此乃初不出孔门四科之遗者,然其后诸卷之言其时人之雅量、识鉴、赏誉、品藻、规箴、宠礼、企羡,即纯就人之能包容了解,而欣赏赞美此不同才性之人格,而即以此见其为人之德者。其豪爽、容止、自新之篇,则为就人之表现其才德之态度、容貌、或自新其德之事,而加以赞赏者。其捷悟、夙慧、巧艺之篇,则记当时人对天生之才之赞赏者。伤逝之篇,则言对所交游之人格之怀念。余如其任诞、简傲之篇记个性强之人格任才傲物之事。排调、轻诋、假谲、黜免之篇,则记不同形态人格之相诋排、相黜免、而假饰以相交之事。至于俭啬、汰侈、忿狷、谗险、尤悔、纰漏、惑溺、仇隙诸篇,则记人之不德之事与情,唯足资谈助为鉴戒者。总而言之,则此世说新语,乃代表魏晋以降人对人之表现才德性情之事,有多方面之包容、了解、品鉴、赞赏之书。盖在汉魏之际之论才性者,已知人之才性原有种种之不同。由此进一步,遂知每一人皆可有其独特之个性之表现,此则唯有由记其事,更加以具体地了解品鉴,以见之。于此当说一人之独特之个性,固有各方面之表现,以分属于各类,故亦宜更分别记之于各类之中,此即世说新语之所为。其所依之观人之观点,固更有进于汉魏之只将人之才性分为各类,以一人只能属一类者也。

此世说新语之记人之才性之表现,乃就其零散之表现,而散记之,以见一人之风度,故不同一般史传之记一人一生之事者。世说新语之重见人之风度,亦不同于后之高僧传之为不同类之高僧作传,重见其宗教性之功德者;再不同于宋明人之纪圣贤之言行,重在使人想见其圣贤之气象者。于风度可只加品鉴、欣赏,或赞美;于功德,则当更继之以顶礼崇敬;于气象,更当就而涵濡浸润于其中。此后二者,固非即魏晋人之所知,然要必先能有魏晋人之对人之风度能加以品鉴为其始,然后可进而知高僧之功德,圣贤气象之庄严,更合之以见不同人格所合成之人格世界之真实存在。求见有此人格世界之真实存在,正为中国数千年之文化精神之一中心所在。其源可远溯至尚书虞夏书之“知人曰哲”、“敬敷五教在宽”、秦誓之贵“其心休休焉,其如有容”之教,孔子之言仁者之心,当无所不感通之教,以至道家之言“德无不容”,中庸言“道并行不悖”等义。近则原于秦汉以来于九流之学,皆重其可融通为用之处,重设官分职之能各得材,以成就此人文世界,而重人之才性个性之论。其流则及于中国以后二千年之历史,皆一直以人物为历史之中心。故史书皆以本纪列传之人物为主。此遂使中国人文历史之世界,在本质上为一人物之世界、或人格之世界。此固不容轻加以忽视者,故引申而言之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