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般若无知论言心知,与中国固有思想中言心知之同异
僧肇之般若无知论在论般若智慧心。此般若智慧心即佛圣之心,亦学佛者所求有之心。此佛圣之心是否尽于般若智慧,乃一问题。如佛之悲心愿力,是否可摄在般若智慧心之内,即一问题。般若波罗密为大乘六度之一,其余五度如布施、持戒、忍辱、禅定、精进等所成之佛心,是否可以般若智慧心摄之,可是问题。但般若宗经论以般若波罗密为最胜,佛之般若智慧心,即可摄一佛心之各方面。然佛智慧是否可以般若智慧摄之,亦初是一问题。佛经言智慧有种种说,对智慧有种种分类,不可胜述,如成实、俱舍至瑜伽师地论,皆有闻思修之三慧。此乃自智慧之来路或工夫,而分慧为三种。由工夫来者,即由学养来者。然智亦有不由工夫而自然呈现者。大毗婆沙论以由学养工夫来者为有学,为一切智、世间智,不由学养工夫来者为无学,为一切种智、解脱智。法华经则有自然智、无师智,是不由后天渐修之学来之智,而为顿悟者。至于俱舍论之言法智、类智,由观四谛法断见惑而来,又是兼以智慧所知之法言。品类足论分法智、类智、他心智、世俗智等十智。成实论分十智、四十四智、七十七智,皆以所知之法言。然其言四无碍智、六通智,却皆以智之运用言。瑜伽师地论于智慧之分类,更有种种说。如卷八十一言十智,卷八十六言九智,卷四十三言九慧,余不能尽举。其中亦有自智慧之所知言者,如九智中诸行流转智、诸行还灭智等,九慧中第一之自性慧,悟入所知之自性;第二一切慧,知世间或出世间之一切佛法。复有自智慧之来路言者,如九慧中之第二难行慧,则自其智慧之来路之难行言。再九慧中之第四一切门慧,此乃门路之门,门路即来路也。故闻思修之慧,皆在此中。此外亦自智慧之运用言者,则如九慧中之遂求慧。此慧中,有于法无碍、辩才无碍慧,则自对佛法之运用解释上言。至龙树大智度论言疾慧、出慧、广慧、深慧、大慧等,盖皆是自智慧之运用上言。观大般若经言佛之般若慧,亦多言证空而无碍之般若慧之广、远、深、大等。大约大智度论之言一切智,乃自此般若智之能于世间一切智之所知,知皆本性空而言;其言道种智,则自有一切智者兼知化度众生之道言;其言一切种智,则自表现此能观空之一切智,于此种种度化众生之智中而言。般若宗种种之论,如中论、百论、十二门论,亦皆重在表现一辩才无碍,以成其度化之业者也。大率由俱舍、瑜伽来之法相唯识宗之言智,重在以智之所知分类;而般若宗则重在智之运用功能之表现上,分说各智。如般若之有观照般若、方便般若、文字般若之分,亦自般若之用在观照、或行方便、或用文字上而分也。至于由智之来路工夫等,而意谓智有由学养来与否之分、与顿渐之分,则盖二宗之所同。唯法相唯识宗重渐修之学,而般若之宗,则重顿悟实相耳。
今观僧肇诸论中,其物不迁论乃在境物上,言即动而知其静;不真空论则言于境物上,即其自虚言有即无,而非有非无;般若无知论,则要在言能照此即动即静,即有即无之境物之实相之般若智慧之心之本身。境物之实相为所照,而此心只是一为能照之功能,是名般若智慧。然僧肇之言此般若智慧,则未尝言此智之有种类,亦未尝如般若经之广说此般若智之大。其旨要在言此般若智慧之体性或本质,不同于一般有知之心者何在。故其言以精约见长,自不如印度言智慧与般若智慧者,自种种方面广说者,其言之广大。故僧肇之言般若,似只有一泓清水,不似印度之言般若心者,如大海中之有蛟龙起伏,然亦无彼之汗漫无涯,难见要领之失也。
此僧肇之般若无知论,言般若智慧心之体性或本质,即以其无一般之惑取之知,加以标别。此如联于其前二论言,则一般之知,于动只见为动,不知即动见静,即为惑取之知;离动求静,亦是惑取之知。不知即物之观其自虚,是惑取之知;假虚以虚物,而杜塞视听,以于物外求虚无,亦是惑取之知。凡于动静、有无,偏执一边者,皆是惑取。一切偏执、偏取一边之义理、或偏着于一物或一类物,所成之情见,皆是惑取。凡有取着,亦无不偏。于所取着者外,更无所知,即是迷惑。故此取着即惑,惑亦即此取着。由一般之取着,即有一般之知;无此一般之取着,即无此一般之知。无此一般之知而无取着,而心自有智照之用,在境物上于动见静,于有知无;而此心之智照之用之运行,即恒应恒寂,亦恒照恒虚,而于万动万有,亦见其一如之真谛。此即般若无知论之大旨。而其文之宗趣,原甚简易。但更设有种种问难,再为之答,故见复杂耳。
如就此文简易之宗趣而论,则此论之言有般若智之圣心之恒应恒寂,恒照恒虚,与王弼、郭象之言圣人之心之虚通于物之自然,恒独化于玄冥,亦不特其义无根本之别,即其名言,亦多取诸老庄王郭之书。故其言圣人曰:“虚其心而实其照,终日知而未尝知也。故能默耀韬光,虚心玄鉴,闭智塞聪,而独觉冥冥者矣。然则智有穷幽之鉴,而无知焉;神有应会之用,而无虑焉。神无虑,故能独王于世表;智无知,故能玄照于事外。智虽事外,未始无事;神虽世表,终日域中。所以俯仰随化,应接无穷;无幽不察,而无照功。斯则无知之所知,圣神之所会也。然其为物也,实而不有,虚而不无,存而不可论者,其唯圣智乎。何者?欲言其有,无状无名;欲言其无,圣以之灵。圣以之灵,故虚不失照;无状无名,故照不失虚。照不失虚,故混而不渝;虚不失照,故动以接粗。……是以般若可虚而照,真谛可亡而知,万动可即而静,圣应可无而为。斯则不知而自知,不为而自为矣。”
兹按僧肇此文大旨,皆在此节之文中。其后皆问答之辞。此节文中言圣心之无一般之知,只是一智照之用,即只是一纯观照之能,亦即只是如王弼所言之寂然至无,而能虚通之心,或郭象所言之于玄冥中观物之独化之心。此乃纯自心之能上看,而将此心之能之所着之物相,或由物相而得之观念,或心用以知物之范畴,如有无、动静、时、空等,全部撇开;则此心之能,即只是一灵照或虚照,或一灵知之明,或一光耀。此是心之用,亦即心之体。此义,亦初不难见得。其难处,唯在人对其所着之物之相、或观念范畴等,恒撇不开。其所以撇不开,有生活上之理由,故必有生活上之修证,然后此心之为一灵照、虚照,乃不只为理解之所及,或偶然之呈现,而得全幅呈现。然只由人之理解,以及于此义,则亦不待于其全幅之呈现。人将其心中之种种所知,与用以知所知之观念范畴,一一撇开,此心知中,即无此所知等;则于所留下者,即依纯理性以思维,亦必归于只见有此一知之虚照之明。如于一光将其所照之物、及光自身之色相去掉,此光之只是一虚照之明也。此虚照之明,虽无所照、无色相,而自是一能照,自是一照用,此能照或照用自是有。故一方言其“实而不有”,一方言其“虚而不无”。实而不有,乃言其无所照,无色相,即自其“所”或“相”方面说。虚而不无,乃自其能或用上说,此用即其体。此中之虚与实,及不有与不无之名,各有所指,固不相矛盾,而可合之以说此虚照之一用一体也。
此僧肇之说此人之心之能,只是一虚照之用。此用即体。圣人之心即能全幅呈现此心之能,以恒虚照者。吾不以其所见,必有异于王弼、郭象之所见。此义亦可为儒道诸家所同见。此中僧肇此论之特色,唯在其言此圣心之照境“于万动可即而静,圣应可无而为”二句。此即应合于其物不迁论与不真空论之旨而说,亦应合于佛家之常与无常、流转与还灭,及空有之问题之说。盖在印度,人对此二问题,亦原有种种偏执之见。佛家大乘般若宗,广破此中之诸偏执之见。鸠摩罗什既传其论于中国,为僧肇所受,而有物不迁论、不真空论之著;更对此“能照见此物不迁与不真空之境”之圣心之般若智慧,为此般若无知之论,以契于中国固有之玄理之论。此则别经一大迂回之思想路道,而后致,便不同中国玄理之论,未尝经如此之大迂回而生者。此一大迂回,即经一对客观境相之知识论、本体论上之大迂回,而后反诸心之虚照之能。中国玄理之论,未尝经此大迂回,即直下在人之心之主体之能上,见其为一灵明、灵照、或虚照。近如王弼、郭象,远溯至老庄,皆有直下以虚照之明,言心之语。而孔子之言毋意、毋必、毋固、毋我、与空空如也;孟子之以“日月有明,容光必照”喻心;荀子之言大清明之心;亦无不涵具此心自有此虚照之明之义。此亦任何人能自观其心者,所同能多少见及者。然由直下自观而见及,与先观客观境相,经一知识论、本体论上之大迂回,而见及,则其道路不同。此亦印度哲学及佛学与中国固有之哲学之所由分。则于其归趣之有所交会,与其思想之来路之不同,皆不可忽。而此僧肇之般若无知论之特色,亦即在其连此所照之境相而论之处。其后文之所以更有种种之问难与答辩,亦皆由其言般若智慧,乃连其境相而论,方有此种种问难与答辩。若循中国固有思想之传统道路,直下不连境相而论,则亦可无此诸问题,亦不待此诸答辩,人亦可知此般若智慧之心之所以为心。而上所引僧肇之一段文,亦可具见其归趣,而更无余蕴矣。
兹可略析下文,以见其皆起于人将般若智慧心连于其境相而生之问难。如其首一问难,即为人问般若非一般之知,然既是一能知之照用而与境相应会,则“有知于可知,故圣不虚知,必有会于可会,故圣不虚会……安得无知哉”。此问即由能知必待所知而立,以谓般若智慧应为有所知之知,而所谓圣智之无知会者,不过由圣人之自观照其“无私于知会”,而“不自有其知”而已。僧肇之答文,则谓言圣心之无知,非只不自私、不自有其知之意。此不私、不自有,乃由进一步之反观、反照而见及者。今言圣心无知,乃言“知自无知矣,岂待返照然后无知哉?”僧肇之意是谓:此圣心之知之用或活动之进行,自始即不取着物相,照而恒虚,便已是知无所知,不同于人之知之取着物相而有所知者。是名无知。此即谓圣心之无知,不须在圣心主观上之“无私,不自有其知”上说,此是另一层之义。此圣心之无知,初当直至圣心之照境之无知上说。至于此圣心之反照其知,而无私,不自有其知,此乃依于圣心之知其“知之性空”。即依于圣心之自将此知,化为一反观之所对,而见及者,故是另一层义。然若将此知作反观之所对,而说其性空,则不只此知之性空,一切惑取之知或惑智,亦原无不性空。则此知与惑知,即落在一层面,以为所知,而即非自圣心之般若智为一纯能、纯用以观,亦不见此般若之独尊矣。故下文言“若有知性空而称净者,则不辨于惑智。三毒四倒,亦皆清净,有何独尊于般若?若以所知美般若,所知非般若(般若非所而为能)。所知自常净,故般若未尝净,亦无缘致净叹于般若。然经云般若清净者,将无以般若体性真净,本无惑取之知,……不可以知名哉。岂唯无知名无知,知自无知矣。”所谓“岂唯无知名无知”即岂惟“不自有其知,见其知之性空,而名为无知”。所谓“知自无知矣”,即此般若之用或活动之自身,无惑取,而不着于物相,即无所知,而为无知也。此般若之不着相而无所知,则般若之所照者,即无相之真谛。故下文更言“以无知之般若,照彼无相之真谛,真谛无兔马之遗,般若无不穷之鉴……寂怕无知,而无不知者也”。此即言般若之虚照而无取着之知,不着所知之相,而照无相,是名无知,而非知。然般若之虚照之自身,自是一虚照之知,故亦非不知,亦无此“不知”,而为无不知也。
此上第一问难,纯由连般若与其所知境相关系而生之问题甚明,故元康疏名之为能所难。其第二难,昔元康疏谓为名体难。则此难生于对圣心之一名,既言其无知,又言无所不知,似在逻辑上有名言之自相矛盾。然人果知上文所已及之旨,此问实可不发生,因无知,是自无所知、无惑取之知说;无不知,是自此虚照之知之用或能之自身说。此段之答,归于“言知不为知,欲以通其鉴;不知非不知,欲以辨其相”。此二句之旨是说:所以言般若无知,乃言其鉴照之明,由不取着物,亦不限于物,而通于物之外也。后二句之旨是说:般若无知而又无不知者,所以表此般若之知之活动之相貌,无惑取之知,而自是一虚照之明,非是“不知”,是为此般若之知之相也。故更综之曰:“辨相不为无,通鉴不为有”。即谓般若之知之相,自是知而非无。但其通鉴之用,不限于物,而虚通其外,则不可以物之有说之也。此中言般若之用,亦有其相,则实亦是以般若为所论、所对、所知,而言其相。此般若之相,固唯当对般若之自身而显,此即般若之自相。然亦缘般若之可在一义上,自开为一能所以自观,而后可说此般若之自相。此亦印度式之思想进路,初非中国所固有者也。
再下一难,元康称之为境智难,更显然以般若智与所会境相之真谛,二者对言而生之难。难者谓:般若即知真谛者,真谛为般若生起之缘或所知,则般若自当说有所知,而亦为知。僧肇之答则谓此般若之知真谛,无一般之能知所知之关系。般若之知真谛,不同一般之知之有所知,不可以一般之知名之。盖一般之知,知其所知,恒取物相。取物相之知,待物相为所缘,可说为此所缘之所起。此中以所缘是有,则知亦是有。然不取相之般若之知,则不取相,亦不待物相为所缘,则非此所缘之所起所生,亦非由此物相而生之知,即不可以一般之知名之。故曰:“知与所知,相与而有,相与而无。相与而无,则物莫之有;相与而有,故物莫之无。物莫之无故,为缘之所起;(此指一般取相之知)物莫之有故,则缘所不能生(此指通于物相外或照见无相之般若之知)。缘所不能生,故照缘而非知;为缘之所起,故知缘相因而生。是以知与无知(知指一般之知,无知指般若之知),生于所知矣。何者?夫智以知所知,取相故名知。真谛自无相,真智何由知?所以然者?夫所知非所知,所知生于知。所知既生知,知亦生所知。所知既相生,相生即缘法。缘法故非真;非真,故非真谛也……是以真智观真谛,未尝取所知。智不取所知,此智何由知。然智非无知,但真谛非所知,故真智亦非知”此文义自明。即真智之知真谛,即知无相之知,亦不以相为缘,而起,而生;非同一般之知之待所知之物之相为缘起者。故不可相提并论,亦不可以后者有所知,而名为知,而谓前者亦有所知,亦视之为知;而当说后者非一般之知,而为一真智也。
至于再后之一问难,更问圣心之般若智不取相,为无知故不取,或知然后不取。僧肇之答曰“知即不取”,此中无先后。此文义亦易明。其下之难,问圣心不取,无取则“无是”、“无当”,是否圣心只取无相,而当于无相?则答文谓圣心“无当,则物无不当;无是则物无不是”。然亦不取此“无是”,为其相。其见真谛之“无相”,亦不有此“无相”。故圣心无相,亦无无相。“若以无相为无相,无相则为相”。此乃谓圣心之无相之无,乃一纯用、一纯活动。此纯用、纯活动,自无相可见,然人不能由反观及此活动之无相,而更肯定执取此无相为无相,以有此无相之相。此只是多一翻折,义与前同。故元康皆并摄入“境智难”之讨论中。再下一难,由圣心之应境,问圣心有无生灭,元康名之为生灭难。然圣心不取着物相,不执有无,自无生灭可言。其意盖在引起最后之一问。
此最后之问是问“圣智之无、惑智之无,俱无生灭,何以异之?”此问之答,乃联于般若与真谛之别以答。依真谛言,一切法性空,惑智之性亦空。然般若则为知一切法之真谛之智,纯属能边,不同真谛之属一切法之所边者。故其答文曰:“圣智之无者,无知;惑智之无者,知无。……圣心虚静,无知可无,可曰无知,非谓知无。惑智有知,故有知可无,可谓知无,非曰无知也。无知,即般若之无也;知无,即真谛之无也。是以般若之与真谛,言用则同而异,言寂则异而同。……何者,内有独鉴之明,外有万法之实。万法虽实,然非照不得;内外相与,以成其照功。此则圣所不能同,用也。内虽照而无知,外虽实而无相。内外寂然,相与俱无。此则圣所不能异,寂也”。此即明谓般若纯自内之能边之功用言,而真谛则自内外之寂之义理言。自此义理言,则圣智与惑智,相俱而寂然。然自功用之能言,则惑智之知可无亦当无;而般若智则非惑智,而无可无。至于最后一问,则是问般若既是用,又为寂,然则是否有用寂之异。则答文谓:“用即寂,寂即用,用寂体一,同出而异名,更无无用之寂,而主于用也。是以智弥昧,照逾明;神弥静,应逾动。”此所谓用即寂,寂即用,同出异名,乃自此用与寂之不离,以成此般若心言。用自是一活动,寂自是其性相,所以表此活动之义理。寂与用之名,自是异,但此寂自是此活动之寂,此活动亦是寂的活动,故言同出也。
自此僧肇文之言用寂同出之义而观,亦与老庄、王弼、郭象之言圣心之旨,初无殊异。“智弥昧,照逾明,神弥静,应逾动”,与孔子之空空如也,而依叩以应、老子之致虚守静而观万物之作、庄子之圣人用心若镜,又应而不藏,皆为旨不殊。唯僧肇文中间一大段问难,则由佛学之重能所、境智、般若真谛之对应关系之问题说来。要之,皆是连于境相以言此心智所引起之问题,故有此种种曲折之论。是为僧肇之论之特色所在,亦一切佛家之论之特色所在;而与中国传统之思想之直下就心智言心智,或依人之德行生命生活以言心智,而不绕至境相之动静、有无、真妄上作思维,以成此曲折之论者,大不相同者也。
六 执见之起源,一般艺术、哲学之观照心,与佛家之观照心、悲悯心
吾人上来略析僧肇三论之文旨。吾人之言与昔人之为肇论注者不必尽同,其不同处,在昔之为肇论注者,乃在佛教或佛学之内部,而以佛家其他经论之义为释。此乃于佛教既立,而成一独立自足之教之后,意在专对佛徒而为之释。吾人之论,则视肇论之思想,为中国固有思想之一种,而与其前之玄学思想对观,亦与印度佛学传统之问题对观,而论之。吾人之析僧肇三论之文旨,乃在指出僧肇所言之圣心之境界,与玄学家言,自有同契之处,而彼亦明取孔庄之言以相证。故知在其心目中,亦未尝视孔庄与佛学所谓圣心有何不同,而生殊见,亦不能臆断其取孔庄之言,只为权假之辞。谓之为权假之辞,乃佛教既立,而成独立自足之教之后之辞,亦非僧肇之时代之辞也。
然此僧肇之论,自是以发明般若宗之旨为目标。而其论述圣心之境界,要在自圣心对世界事物之自身,能即动而知其静,即有而知其无,即俗而知其真,而无一般人与诸外道小乘与他宗佛学,偏执有物流动,偏执有、偏执无,离俗言真,或离真言俗之病而说。如以今语言之,即其论圣心之境界亦承印度般若宗主旨,而更透过对客观境物之知识论、本体论上之他种执见之破除而说。此则较中国固有思想之论圣心之境界,多有一曲折、一迂回。经此一曲折、一迂回,即一思想上之新路,而展示种种新义理与新理。此则昔所未有,而中国固有之思想之流,亦未必知此一曲折迂回之论之亦不当少也。
此言圣心之境界,亦当通过对执见之破除,而经一曲折迂回,以展示之故,在此种种执见,非只印度之外道小乘等中有之,而亦为一般人多少共有者。故僧肇谓见“有物流动,人之常情”,而执有执无,持俗见以非真理,或视真理必异于俗见,固亦皆人之常情。人对动、静、有、无之观念,加以自觉而提出之,视为一普遍之概念、范畴,而偏执其一、或并加以论列,以成一套哲学思想,亦自有其精彩。在西方哲学中,远如希腊之赫利克利塔主变动,帕门尼德斯主恒常,近如康德、黑格尔之论有无动静诸范畴,亦皆能极此中思辨之能事。然在中国固有思想之传统中,则殊缺对此类概念范畴之偏执及加以论列之思辨哲学。然亦不能以此而谓中国人之常情,即全不知此有此类概念范畴,而无对之之偏执。汉人之思想,即明偏在以宇宙为实有,一切因果关系为实有者。至于玄学家如王弼之言虚无,其旨在灭私忘私,郭象之言自有自生,其归在玄同彼我者,虽不可说是偏执,而当如上文所言谓其与僧肇之旨未尝不相契;然其说此虚无或自有、自生之言过多,亦即不免于偏执。而斐 之为崇有论,如其意在去偏尚虚无之病,固非偏执。然只标崇有,亦是偏执也。
至于就谈佛学者不自觉间而自陷之偏执而论,则如僧肇不真空论中,所评论之即色宗,即偏有 [1] 、本无宗即偏无、心无宗即偏心无是也。此不偏执之所以难,其故在此诸偏执,皆联于人日常生活而起。如人在其日常生活中,其生命恒有所求,有求而有得失成败,于得与成中,见有而生,则不免于执有;于失与败中,见无而灭,则不免于执无。于得而成中,见其“求”其“行”之能为因、能致果,则或执因中有果;于失而败中,见其“求”其“行”虽为因,不能致果,则或执因中无果。得而成,则心暂安静于其得与成,而暂以其所在之世界自足,而执此世间;失而败,则心扰动而不宁,必别求其所在之世界之外之他时之一世界,或后生之一世界、而执他世间。则于有无、生灭、因果、动静、现世与另一世之诸分立对待之观念中,不能免于偏执,乃人之不能无求无欲,而不免于得失成败,而必有之事也。然人在其观照之心灵中,则可于一时中,不见此诸分立对待观念,此即如在艺术文学哲学之心灵中,人可以离于实际事物之“纯意象”或“纯义理”,为其观照心灵之所对,而其心只与此纯意象或纯义理俱运,而不见此意象义理之有所谓有无、生灭、因果、动静之分。故人在闻音乐时,心随音声之纯意象之起伏而俱运,自神凝心静,而可不觉音声之起伏动荡。而在人之纯观照义理之哲学心灵中,其所思维者纵是有无动静之理,其思维恒止于理,亦可即动而静,其思维恒与理俱运俱化,亦可即有而无,而不见有此动静有无。故在人之文学艺术哲学之纯观照的心灵中,人可居世间而超临于世间之上,而于其心灵之运行中,若与一永恒之世界相接。故由魏晋人之玄学与文学艺术之心灵,以接佛家之言般若之义,其势至顺。吾人欲理解此般若之义,亦宜沿吾人之如何理解此心灵而契入。然人之观照的心灵或文学艺术哲学之心灵,在吾人日常生活中,只为一偶有;即文学艺术哲学之家,在其不从事文艺哲学之欣赏创作与思维之时,顺其日常生活上之恒有其所欲与所求,而有得失成败之感,则其所见之世界之有此有无生灭动静之分如故。故其在偶有之观照心灵中,不见此有无生灭时,其心灵之背景中,亦仍有此有无生灭等。又文学艺术哲学之家,于其文学艺术哲学中之欣赏创作思维等事,亦可自加执著,视为己有,而生骄慢等情;或叹惜其不能常有此文艺哲学中之意境呈现于心,或贪求此意境之常在。即见其有此等事之心灵之后之外、仍有俗情,或凡俗之心灵,为其观照心灵之所依。遂与佛家所向往之般若的观照境界,乃于一切生活境界中见即动而静,即有而无等,相距甚远。故此人所偶有之观照心灵,与般若的观照境界,虽可依同一之义理而契入,以见其相类处,然亦可说其有本质上之不同,而只属于佛家所谓相似法流,或似之而非者也。今欲使此相似者,进至于全同,则唯有待人于其生活境界中,处处见即动而静,即有而无等,然后能致。今欲致此,则必待于生活上之坚苦的修行工夫,而不能是如常人之只偶有一观照之心灵。文学艺术哲学之家之有一观照之心灵,赖于灵感与天资或天才,此亦是偶有,同不可恃。今欲使此偶有者为常有,无时无处而不有,舍生活上坚苦修行工夫,亦别无其道。此坚苦上之修行工夫,何时至极,而达于一圆满之境,亦非任何人所能预断。然吾人可说若至其极而达一圆满之境,即为人之观照心灵之全幅呈现,亦即人之哲学艺术文学之心灵之充量发展,而见整个世界为此即动即静,即有即无之哲学义理,亦般若义理之流行;见整个世界皆为天开图画,天音天乐之流行、或一宇宙之诗歌之唱颂,而亦同时是一般若之观照境界。过此以往,更有由此般若之观照的心灵之无我,而生起之“对一切未达此境之人与众生之有迷执著之悲悯,而求加以超度,使之同契此境之悲愿与深情”。合此般若之智慧与悲愿深情,即为真正之佛菩萨之心;此则学佛者之最后归止之处。如大智度论七十九之言佛有二因缘,魔不能坏。一者观诸法空,二者不舍众生。菩萨二道者,一者悲,二者空。若但有怜悯心无智慧,则心没在无众生,而有众生颠倒中;若但有空心舍怜愍度众生心则堕断灭中。观一切法空,空亦空,故不著空。是故不妨怜悯众生。但怜愍众生引导入空”。又如摄大乘论卷三增上慧学言“菩萨智者,诸大悲为体”。此即悲智双运,即远超乎世之为哲学文学艺术之事,其观照心灵之只为偶有,赖灵感天才而有,更缺悲心者之所及。则学佛所当历之生活上之修行工夫之艰难,亦可想而知者也。
七 佛学之工夫论,与道生之学
吾人如知佛家之般若的观照境界,必由生活上之修行工夫而致,则知佛家之般若学,必不止于言般若义理之故。言般若义理无论如何高,仍可说是属于哲学。人在不以思维契会此义理时,仍是一凡俗之人,而对此义理之思维,仍属偶有之事。故必须于此思维之外另有生活上之修行工夫。自此整个之工夫观点看,此思维义理之本身,自亦是一种工夫,但非工夫之全。此工夫之全中,必须包含吾人之原有之日常的生活与其中之心灵之改变。此日常生活与其中之心灵之改变中,包括生活行为上之禁戒与规律。此即佛家之戒律之学。此戒律之学中,包括佛徒个人生活上之戒律如何,与其他佛徒相处,组织成僧伽团体,及与世人相处之戒律如何。此固为佛教成为世间之宗教团体,佛徒之存于世间之所必需,亦为佛徒在生活行为自修之根本。除此戒律之学外,佛教更有个人之如何调适其身心之学。此即广义之禅定、禅观之学。此禅定、禅观之学,用以调适个人之身心,要在对治吾人日常生活由种种对世间事物之习气或情欲,所引起之心灵上生命上之扰动,求加以止息而得安静,以渐希于即动即静、即有即空之境。此中所谓禅定,初偏在心身之消极无扰动上说。言禅观,则偏在心之积极的有所观之境上说。此禅定之义,通于生活上之禁戒。禅观之义,则通于纯义理之观照。印度所谓禅即静虑。静连于定,虑即是观。而静中观照思虑义理,亦可为静虑之所摄。惟一般言禅定,则只连身心之定静言,故禅学非戒律之学。又一般言禅观,乃对一定之境,而又反覆观之,以求安住其中。思虑义理,而心顺义理以俱运,则不属一般之禅观,而属理解或慧解;本对义理之观解而说之,则属于言教理之事。此皆不同于依戒律以生活之事,与禅定、禅观之事,纯属修持工夫者。依释迦之八正道言之,则理解、慧解,属正见、正思维;戒律属于正业、正语、正命;禅定禅观属于正定、正念。以大乘戒定慧三学言之,则戒是律学,禅定是定学。于义理有理解、慧解,以成慧观,而通于禅观,则是慧学也。然定自依于有所戒,由定而有所观解,亦必终有慧。故三学异而未尝不通。般若宗之重本智慧以观照般若义理者,亦必与禅定、禅观之学连。印度佛学之入中国,初传入为禅法,而鸠摩罗什之言般若,固亦同时传禅法也。
世之论中国佛教史者,多谓中国佛教自始即重禅法;此乃由中国思想素重知与行之合一之故。后之禅宗亦由禅法而转出。净土宗之信净土,其工夫亦初在观一净土之境界,方更有其往生之信愿。只单持弥陀名号,以修净土,乃后来之义。龙树大智度论讲般若,其卷六十一亦言念佛。鸠摩罗什讲般若之禅观,亦言净土。道安之弟子慧远,更倡净土之教于庐山。皆见禅与净初未尝异源,其目标同在使人心自形成一观境,而自定其心于此观境,以转化此人之日常生活、日常心境。此自形成一观境之事,可有种种不同。故禅法亦有繁简高下之不同;而人之观净土境界,亦可有种种之不同。中国自安世高以降,所译印度禅法之书亦甚多。如罗什之坐禅三昧经言,以不净观治贪,以慈悲观治嗔,以因缘观治愚痴,以数息观治思虑多,以念佛观治重罪;以及四念处之观治种种念处(即观身不净,观受是苦,观心无常,观法无我);更言暖、顶、忍、世间第一法。此即为兼摄种种小乘禅法而论之者。其归在无生法忍,即为对诸法实相之无生之印定,则所以通大乘般若义者。而此所谓禅法,皆是依此心所形成之一观境,对治转化吾人之日常生活日常心境。禅观中之一,为净土观,即见禅净之同原。其言以思维法门治愚痴,即见禅观中亦可思维义理。其以对无生法忍(即信可)契般若义,即可见禅观与般若义之契会,而不可相离,而可归为一事。后人之以禅与净土与般若异宗,谓学禅必超思虑,自是后人之说,其初固不必如是说也。
今无论吾人如何看此禅净般若学之关系,又无论吾人对此中禅观工夫次第如何说,与此工夫之如何艰难;然吾人经此种种工夫,以求有佛之般若智慧,而知一切法之真实义理,如即动即静、即有即空等,视之为即一切法之真谛或真实性相,而加以如实之观照,而证知此“法性”以至成佛、更有其救渡众生之事业时;则此佛又必不只有一依于最高之安静境界、或寂灭寂净之涅槃境界之智心悲心,而亦有其以此法与法性为其生命、为其自身之法身。其有此法身,亦即见其自吾人原有之生命之彻底的解脱。此人可由工夫而成佛而有般若智、有法身、有解脱等,乃依于人或有情众生,原有由用工夫以成佛之可能,即人之原有一能成佛之心性。若人根本无由工夫,以成佛之可能或心性,则一切工夫皆无用。由此而人之言学佛之工夫者,宜当引致于吾人生命中佛性之肯定。然吾人又现尚非佛,则对此吾人之是否有能成佛之性,或一切人与其他有情众生是否皆有此能成佛之性,亦初不能无疑。又此佛性毕竟有若干方面,皆可引致种种问题,亦随人之修行之事,而必然产生者。故于罗什、僧肇言般若禅法及法身之义之后,罗什之徒道生,即大论此佛性之问题。于后人所谓正因佛性(即成佛之理)、缘因佛性(成佛之外缘)皆已论及。而其言“照缘而应,应必在智”,即后人所谓了因佛性也。道生又主一切有情众生,皆有佛性,以与其时由印度传人之一阐提人无佛性之说辩。此即直本于孟子人皆可以为尧舜之旨,以言一切有情,同具佛性,为其真我。故人之学佛之事,即是开其本有之知见,显其本有之佛性之事。如儒家之言成圣,只为尽心知性之事。此旨与涅槃经、法华经之旨正相合。道生之学,即由般若而通于法华、涅槃。道生又言法身无色,与僧肇言法身亦有色之义,似不相同。然僧肇固已言色即非色。道生之说,唯所以斥执佛身有色,而不知其色非色者耳。道生更有佛无净土论,善不受报论,皆佚。据佚文以观,其旨盖是谓佛无封疆之土,而无不土,又至体极无为之境,则善无功利可言。又言“贪报行禅,则有味于行矣,既于行有味,报必惑焉”。故主善不受报。道生更言顿悟之义,谓佛所悟一极之理,为一不分之理,故为顿悟。此乃言自吾人之现有生命得究竟解脱之理。此解脱是一全体之解脱,故此解脱之理,自是一不分之理。故曰“无生之证,生尽,其照必顿”。此皆见道生言成佛之境界,为超一切世间色相或国土之境,亦为顿超而全体解脱,以与一极为一如,以成其法身之无所不在者也。
然吾人之闻道生有此顿悟、善不受报、佛无净土之论者,或以为此即言吾人当下即可有此顿悟,如后之禅宗之言顿悟,或佛学可不讲善恶之因果报应,则又非是。实则道生唯言成佛时,必有顿悟。人在成佛前,固仍须历种种次第渐修之工夫,次第破除执障。唯破除至净尽时,必有一顿悟耳。故上所引“无生之证”之语之前一语,为“斩木之喻,木存故尺寸可斩”。又言“十地四果,圣人提理令近”(此所引道生语,皆据汤用彤先生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则修证之次第工夫,与所证之等地有种种,道生固亦承认。又其言善不受报,乃意在言无为之善,不当贪报,言贪报而行有味,其报必惑。即以惑为此贪报之报。则亦未尝否认一般之善恶之有报。其言“因善伏恶,得名人天业,其实非善,是受报也”。即谓受人天业之报之善,非无为之大善也。然此固非谓一般善恶,不受报也。
如实言之,佛家之论,要必言在成佛之顿悟前之有次第工夫,与次第境地。又必言此工夫可为因而致果,再必言一般善恶皆受报为果。由此而亦必言人在成佛前,其神识之不灭,以使其工夫境地次第升进,至于佛境之事,成为真实可能。在印度思想,原信三世轮回之说。诸宗派言成佛之事,亦必历多生而后能成。如俱舍论分别贤圣品,谓已生起“顺解脱分者,声闻极速,亦须三生,迟则六十劫。独觉则极速须四生,迟则须百劫”。至于有一般之修道,而未至声闻独觉者,更无论矣。中国佛学天台智 之圆顿法门,亦只言“即破两惑、即入中道,一生可办”(摩诃止观卷六明中道止观)。然尽伏吾人现有心灵生命中,对一切有之惑执,亦必俟三生而后成。华严宗亦有三生入法界之说。则虽言涅槃、法华之教,不能废工夫境地次第之论,亦不能依此以谓无他生、无死后之识神或心识之长存,以至解脱成佛,而后已也。故吾人亦不能据道生言顿悟义,而谓其不言次第工夫境地,有现世无后世也。
八 佛家之境地论与果德论,及中国佛学之分流
然在中国固有思想之流,则对此吾人之生命之必有后世,其神识或心识之不随形骸以俱化,必至成佛方得解脱之义,则初未有确定之论。中国古代思想谓人之有功德者,死后为鬼神而在天,却未言人之为恶者,必入地狱、饿鬼、畜生诸道。顾亭林日知录谓楚辞中之宋玉招魂,有近似地狱之说,但亦只近似而已。此则表示中国昔人对人之为恶者既死,即加以原恕之心情,故不同佛教与其他宗教,必设地狱诸道以待恶人者。中国思想之教人为善,亦自始以理之当然为说,使人不本于希报之心以为善,而其善更纯。再则中国思想教人为善,即教人为善于其有生之年。至于人之有死,则中国思想中早有尽道而死,即无愧于心,与老而当安死之教。此即表示其于此生命之存在,原较少贪执。为神仙之说之道教之徒,固求长生。然道家之流所成之玄理之论,则大皆不言长生。如嵇康言养生,明谓神仙为不可能,而只以养生尽年。列子杨朱篇亦谓人死则唯存腐骨。自司马迁、王充以至魏晋玄学家,皆不以人之善恶,与其祸福,有必然之关系,而以一切吉凶祸福属于偶然之遇。此偶然即自然。观自然者不必观其因果,更不必观其因果之原于人行之善恶者,与前生之行之善恶者。故魏晋玄学家言皆对人之当生而说。人于当生,安于所遇,于偶然而自然者,以虚通忘我之心应之,或观其独化于玄冥。此即其心神之无所不运,而此心神则非神识之神。在此心神之中,可更无“于所遇物,作前因后果”之思。即若无异直下自佛家所谓一般善恶果报之业中,得一解脱。在此一固有思想之流,与佛家之言三世与神识之不灭及善恶之因果报应之说,互相遭遇,自必有一番思想之大激荡。此即为范缜与宗少文、何承天、颜延之、孙盛、萧琛、曹思文诸人间之对报应因果问题、神灭不灭之问题之一大论辩之所由出。此诸文具见弘明集中。其辩理有针锋相对者,有不针锋相对者,有尽理者,有不尽理者,今不拟一一细析。而此一问题,亦有非可轻易解决,定其一是一非者。然佛家之义,自是新义。而与之辩者,唯承旧说。则在思想史上言,佛家自是开一人生之新道路。此一人生之道路,由今生之修道,以至来生,必历种种工夫,至出三界而成。其途远,而其道高。其所及之义,至于生前死后之种种境地,其义理亦更繁复,故能成大教,使贤哲之士归心,以至于今。此则不同于魏晋玄学之论,虽一时高唱入云,旋即音沉响绝也。
由此佛家之言次第之修行工夫、与次第所达之境地,而印度佛学自始有种种修道证果之境、地之说,见于大、小乘之经论。般若经之发趣品已有十地之说,华严经之十地品,弥勒之瑜伽师地论、世亲之十地经论,为其大宗。西晋竺法护已始译华严十地品,名渐备一切智德经。罗什亦译十住毗婆沙论。十住即十地也。菩提流支译十地经论,而开地论宗,更分南北地,以更与真谛所传之摄论宗及后之华严宗相接。真谛译摄论,传法相唯识之学,此即以心识为中心之佛学。心识即神识。法相唯识宗之成立赖耶、末那之识,亦即所以建立此心识或神识之不灭,以实成立此三世因果,与历劫修行之可能者也。至于华严经之有十地品,言地地间之因果相生相摄之关系,亦言佛境菩萨境界之相摄相入,则开后之华严宗之根本义。由真谛之法相唯识学,至玄奘窥基之法相唯识学,是一流相接。地论宗则华严宗之先导。然无心识之相依而起,则无由世间至出世间,以至成佛之种种境地可言,更不能有华严宗之通佛境菩萨境,以观一切境,依佛心菩萨心,以观一切众生之心识,而以真心观代法相唯识宗之心识观之说。故华严宗义,又多由法相唯识宗义之升进而成,而可合视为佛学中之一大流者也。至于般若经之言智慧以知法性,涅槃经之言常、乐、我、净之涅槃四德之常住,与一切众生之有佛性,则皆要在研究竟义之智慧与佛果,及得此究竟佛果之佛性,而非重吾人现有之心识之分析者。天台宗本法华经,言开众生原有之佛知见,说三乘之一切工夫之归一 ,则亦是自一切工夫,皆毕竟汇归于佛知见之开之论。天台之言佛与众生同有佛知见,与华严宗之以佛心观众生心,而言众生心中即有佛心,固同为圆教义。然思想之入路则不同。此由东晋南北朝之般若学、涅槃学至天台学,则可合视为中国佛学之另一大流也。
今言此后一大流,当说始于道生之兼言般若、涅槃、法华。然罗什晚年译近般若之成实论,而成实之学在南朝亦大盛。依成实言真俗二谛,其说与般若近似,而不同。僧朗、僧诠、法朗至吉藏,乃重扬般若宗三论义,谓为关河古义,以抑成实。涅槃经言佛性。后论佛性者,据净影慧远(非庐山慧远)大乘义章言有十一家义。其渐汇归于天台宗之智 之由般若宗义,融涅槃、法华与其前之禅观之学,以成其学,亦经种种之曲折。此皆当先加以略述。然后可再进至言天台宗所开之学佛之道,与由真谛至玄奘、窥基所开之佛学之道,及由地论至华严所开之学佛之道,再及于由般若、楞伽之禅观,所转出之禅宗所开之学佛之道,而合以见此中国佛道之大,盖更有进于印度之佛道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