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經總義講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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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課 雅言翻古

今學堂競言譯學,通行大地之外,别有以今翻古,如泰西所謂拉丁、羅馬、希臘字母同而讀法異,亦如吾國之古音、今音字同而音不同。《論語》「子所雅言」,《莊子》「翻十二經以教世」,《公》、《穀》「物從中國,名從主人」,與《爾雅》所列諸經字詁,皆以經由翻譯而成。

蓋横翻,《周禮》象胥之職,《王制》 東方曰寄,南方曰象,西方曰狄鞮,北方曰譯。 注 國家置舌人以通四方之情,《方言》之名曰「輶軒,使者絶代語」,古之「方言」,即今之譯局學堂,各種語言學皆爲横翻,《公》、《穀》所謂「名從主人,物從中國」是其大例。

竪翻則爲通古今語,諸雅爲其專書。如《爾雅》之訓詁,後儒之箋注,皆爲翻譯。孔安國以隸古定起家,改古文爲隸字。《三朝記》:孔子告哀公,欲知辨言,當學《爾雅》。 爾雅,即古翻譯之名,或訓爲近正,非也。 班書《藝文志》「尚書」類云:「《尚書》讀近《爾雅》,通古今語而可知。」古今音訓不同,「爾雅」即翻譯古語之專書。《論語》「子所雅言,《詩》、《書》、執禮,皆雅言也」。《學記》《詩》、《書》、《禮》、《樂》爲樂正四術。四教不言樂者,《樂經》附《詩》,别無文字之本,故專以三經爲孔子翻古文而成,亦猶西人之以拉丁譯古書,其文義與通行者不同。 孔安國以隸古定寫經,爲翻字,以隸字改古籀。

孔子所翻各經,皆有古文原本,時代已久,音訓有變,此一説也。又古者結繩而治,結繩即字母學,形同繩結,非果結繩。如環球各國所有文字皆同用字母,中國春秋以前文明程度略如歐美,則亦同用字母可知。竊以六書文字與經書同爲環球所無,則必由孔子而始發達;使孔子以前果通行六書,則雖謂六經已通行可矣。文字同出孔經,知由至聖推行。且六藝文義必用此文,乃能載此義。如《春秋》每舉經文一條,與上下文比屬,各自一義,與同類異類相比屬,又各自成一義,如天空日球,千變萬狀,不可端倪。西人曰孔經誠善,惜文義太深,如能用白話别編爲書,則善之至矣。不知經爲道體,難以名狀,即傳記所解,已落言詮,如《大全》串講、合講,尚未至如白話之淺陋,已爲識者所不齒,況可演成白話乎?如「關關雎鳩,在河之洲」、「元年春王正月公即位」、「鄭伯克段于鄢」,傳記解説十數家,各有發明,不能盡其義,試用西文翻之,成何語?即用白話編之,又成何語?聖經必用此聖文,萬不能以字母翻、白話演,二者相依爲命,合之兩美,離之兩傷。此種文字,蓋專爲聖經而製,除經以外,皆可以字母行,經則必用此文字。中人讀西書,必學西文,以中文翻之,尚有不達之隱;若西人讀經,則必用中文,若翻爲西文,則書成而經早亡。此西譯中經,萬分不能得其七八,此固一定之勢。中文中經,蓋亦如梵音,爲天語天文,爲天神地示相通之官文官語,與别世界可以通行。字母之學,則爲方音土語,東西不惜字,任其污穢,施之字母則可,中文則爲天文,萬不可視同一例。 吾國新造字母,將來亦同西文,可以不惜者。

易《大傳》:作《易》者其有憂患乎?其當文王與紂之時耶? 亦以《易》作于殷,與《禮運》合,言當文王與紂之時,則決非文王、周公作,《大傳》固有明文矣。 作《易》者,其當殷之末世,周之盛德耶?

書説:孔子得黄帝以來之書,以十八篇爲中候。 按:十八篇當爲二十八篇,百篇書序古文家僞撰。

《孔子世家》:序《書》傳,上紀唐虞之際,下至秦繆,編次其事,曰:「夏禮吾能言之,杞不足徵也;殷禮吾能言之,宋不足徵也;足則吾能徵之矣。」觀殷夏所損益,曰:「後雖百世可知也,以一文一質。周監二代,郁郁乎文哉!吾從周。」故《書》傳、《禮》記自孔氏。

《藝文志》:《尚書》讀近爾雅,通古今語而可知。

《禮運》:吾欲學夏禮,是故之杞,而得夏時焉。 《論語》「行夏之時」,别有《夏小正》。按禮以「夏時」與「坤乾」對比,是「夏時」别爲一書。今案皇帝學專言歲時,《尚書》「乃命羲和」五節爲「皇篇」,《月令》爲其傳説,故全與《大傳》同。古有六曆之説,今采《夏小正·周月解》、《月令》、《管子·幼官》、《四時》、《王居》、《明堂》六篇以配六曆,則合爲一書别行焉。

又:吾欲學殷禮,是故之宋,而得坤乾焉。 原當爲「坤乾」,孔子乃翻爲「乾坤」。

詩樂《孔子世家》:孔子語太師:「樂其可知也,始作翕如,縱之純如,皦如繹如也,以成。吾自衛反魯,然後樂正,雅、頌各得其所。」古者詩三千餘篇,及至孔子去其重,取可施于禮義,上采契、后稷,中述殷周之盛,至幽厲之缺,始于袵席,故曰:「《關雎》之亂,以爲《風》始;《鹿鳴》爲《小雅》始,《文王》爲《大雅》始,《清廟》爲《頌》始。」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頌》之音,禮樂自此可得而述,以備王道,成六藝。

古詩三千餘篇,孔子取其合《雅》、《頌》者爲三百篇。 按《爾雅》之訓詁于《詩》、《書》最詳。

春秋《孟子》引孔子曰:「其事則齊桓、晉文,其文則史,其義則丘竊取之矣。」

公羊説孔子得百二十國寶書

《孔子世家》:乃因史記作《春秋》,上至隱公,下訖哀公十四年,十二公,據魯,親周,故殷,運之三代,約其文辭而指博。故吴楚之君自稱王,而《春秋》貶之曰子;踐土之會,實召周天子,而《春秋》諱之,曰「天王狩于河陽」。推此類以繩當世貶損之義,後有王者舉而開之,《春秋》之義行,則天下亂臣賊子懼焉。孔子在位聽訟,文辭有可與人共者,弗獨有也。至于爲《春秋》,筆則筆,削則削,子夏之徒不能贊一辭。弟子受《春秋》,孔子曰:「後世知丘者以《春秋》,罪丘者亦以《春秋》!」

禮公息郵之喪,哀公使孺悲學于孔子,于是《士喪禮》以傳。

《王莽傳》選舉天下能識古文者數百人

按微言派以六藝全出于至聖,故爲聖作,以皇帝王伯之事迹皆非草昧所有,然非謂古皇帝無其人,亦非謂古無其書,不過原書皆爲古文, 結繩字母。 孔子乃以六書之文字翻之而成今本,亦如玄奘 注 之翻梵葉,譯局之翻西書耳,其古書之分文義不盡相同,亦如西人之用拉丁文、羅馬文,雖同譯一書,而彼此文義有别,與今譯本《化學鑑原》、《化學原始》、《化學□□》,同譯一書,三本迥然各别。

孔子當日亦如《春秋》之「取義」,《詩》之「逆志」,《易》之「得意」,古不必古,今不必今,凡出新意與衆不同者,自託于通古今語。時人不通古文,不識古音,故多誤解,不得原書之本旨,就其有原本從翻而出,則不能不謂之述,亦如嚴氏之譯《天演論》,不必盡屬原文,時多新意,則不能不謂之作,亦作亦述,亦述亦作。《論語》以《詩》、《書》、執禮皆爲雅言,所以特發孔子翻經譯改之大例。

又翻書有二例:隨文解釋,字模句範,如水之在盂,冶之于陶,絲毫不敢出入者,謂之直譯。有但用其旨趣,不拘泥其字句,如古書引用經史,或總括其字句,或但詳其旨趣者,謂之意譯。孔子不敢自作,故託之古帝王。《春秋》説言孔子于《春秋》,筆則筆,削則削,游、夏不能贊一詞,又云孔子凡事與人商酌,至于《春秋》則微思渺慮,自運于心。此説作《春秋》之法,即譯各經之法,大抵以意譯之而已。

第二課 論作述

作者爲聖。《孔子世家》贊:「孔子布衣傳十餘世,學者宗之,自天子王侯,中國言六藝者折中于夫子,可謂至聖矣!」以六藝全歸至聖,創業垂統,爲百世不祧之祖,故立言與立德、立功當分爲三門,帝王爲德功,孔子乃專爲立言。

立德 皇帝如五帝政治。 古書相傳。

《帝典》《帝謨》之政事。

立功 前之夏、殷、周三代,後之秦始、漢高。 身爲王者,自下勅令,史籍所載,皆爲作。

立言 道家之老子,墨家墨子,兵家之孫、吴,農家許行。 自我作,故不相依附。

以上作者三門。

述者爲賢。臣于君,弟子于師,隨聲附和,不能自專自創。

五臣之于舜。

伊尹、萊朱、散宜生、太公之于湯文。

七十子之于孔子。

孟、荀之于六經。

《十翼》之于《易》。

三《傳》之于《春秋》。

杜、賈、許、鄭、服之于經傳。

以上述者。

纘緒中興,亦同開創,但克復舊物,不得言作。

宣王之興周道。

光武之復漢室。

此以述爲作者。

事屬新創,居然作者,惟依託前人名號,究與自樹旌幟者有别。

道家之書依託黄帝。莊子之寓言漁父、桑庚、丈人。

《周髀算術》依託周公。《國》、《左》以解經釋例全屬古人。

此實作而託名于述者。 六藝作而曰述,託之帝王,不如秦皇、漢高身爲王者,發號施令。

第三課 先後文野

第四課 世界進化退化分經表

《莊子》「翻十二經以教士」,翻又讀爲「翻覆」之「翻」。六經順逆兩讀,化六爲十二,如《詩》兩雅有正變之分,初由亂而治,繼由治而亂。《易》順數則上經在上,逆數則下經在上,即所謂上下無常。又上經六首卦可爲六宗、六合、六相、六官,而亦可爲五方、五行、五帝。蓋乾坤占東西,故一以龍名官,一以鳥名官。 即鵬,即鳳。 坎、離居南北,即北海、南海之帝。四方卦皆錯不能綜,泰、否以二卦居綜,則合爲一卦矣。自上方言之,曰地天泰,似南爲天地否矣。不知南北反,上下亦反,自彼視之,仍爲地天泰也。泰與大同,否即否同爲大訓,所以繼以大有、同人,故一通一塞,就六合天地言,故分爲二,以五方言同爲大,即二可合一,一可分二之義也。

立此表無論大小六藝、諸子百家,即凡當今所有文字,莫不各有位置,各有當得之所,彼此是非,全不相妨。《中庸》「萬物並育而不相害,道並行而不相悖」,天君泰然,渾忘是非取舍。彼儒墨喜攻好辨,蓋未達「道不同,不相爲謀」、「攻乎異端,斯害也已」之旨也。

第五課 注 大小六藝

《周禮》保氏六藝,曰禮、樂、射、御、書、數。《漢·藝文志》六藝,曰《易》、《書》、《詩》、《禮》、《樂》、《春秋》,二者同稱六藝,惟禮、樂互見。六經古爲專門,今所傳《注疏》與《大全》同號經學,保氏六藝,惟傳元人舒氏《六藝綱目》,禮、樂二門用鄭注五禮六樂,不免與經傳相混。竊六藝當以大小分:保氏爲小,小學用之,所謂小道小節;《漢志》爲古大學之教,所謂大道大節。《易》、《樂》、《詩》爲思志派,西人所謂哲理,六合以外,與天地參,其大固無論矣。即以實行派之《春秋》言,本王伯學,教胄子與民之俊秀,大抵爲仕宦學,今必高等以上,將入仕宦,乃係此科,若普通國民教育,即專在小六藝。書爲國文言語科,數爲算學科,國民教育之基礎,射、御爲實業學,射爲弓矢,御爲車馬,推之則可謂禮專屬幼儀,如《容經》、《少儀》、《内則》、《弟子職》,專屬個人修身,事與《禮經》「安上治民」者不同。樂爲歌誦舞蹈,今學堂之唱歌奏樂之類,《内則》小學所習書契、舞勺、舞象,二十以後所習之禮樂,乃爲經之禮樂。六藝大小之分,即大學、小學宗旨之所以别也。蓋普通國民教育,禮、樂爲德育,書、教爲智育,射、御爲實業,故凡農、工、商賈、婦女皆必入學,而後完全國民資格。小學卒業以後,分途謀生,出類拔萃者始入大學,以備國家人才之選,如漢之博士弟子員、今仕宦政法學堂與通儒院。考漢博士弟子員選舉之法,户口十萬以上者歲選五人,不及十萬數在四人下。以小學人數計之,不過數人,入學後因才質所近,分經入學,因德入學命官。《洪範》三德,爲剛、柔、正直,三三而九,爲《帝典》教胄子之九德。三公配三德,則司徒之仁爲柔,司馬之義爲剛,司空之智爲正直。九錫以配九德,三德三錫之爲大夫,所謂「日宣三德」、「俊明有家」。六德則六錫之爲方伯與卿,所謂「日嚴祇敬六德」、「亮采有邦」。九德兼全,則九錫之入爲三公,出爲二伯,所謂「九德咸事」。後世九錫,即《春秋》之命桓文。人之性情,不出三德,人才之選,備于三公。因德以入學,分經分官,故有皋陶剛德者,無論公、卿、大夫、士,皆不出司馬之屬。有契之柔德者,無論公、卿、大夫、士,終身皆爲司徒屬。有禹之正直者,無論公、卿、大夫、士,皆爲司空屬。用志不紛,所以人才多,不勞而理。故聖門分四科,諸子别九流,非如日本之普通,求全責備于一人。 歐美各國入學之始,必量其質,分科而治,與古法略同。惟日本混同一視,以諸科學求全于一人。 且進考之,六經配六相,惟皇帝乃能全備,所以學禮言帝入五學,必其時諸經乃皆有用,故以六經配六合,賢者識大,不賢者識小,以大包小,經乃能全見實行,非帝無此全美之制。今世界爲大王,以實用言,但就《書》、《禮》、《春秋》三經立學,已無不足,又以《春秋》爲切要現行之事,《尚書》與《禮》爲引進改良之道,尚屬西人之思想派。七年之病求三年之艾,中國求速成,能以《春秋》一經仿三德之例,分爲四學,宰輔經營天下,統籌全局者爲一科,如《周禮》之夏官司馬者爲一科,冬官司空者爲一科,司徒主教者爲一科,分官立科,必可免博而寡要、勞而鮮功之弊。班《志》云,人不或爲雅,或爲頌,漢太后將稱制,從師問《尚書》數篇。《禮經》十七篇,有以習《喪服》專門名家者,分經而治,是爲古法,並非私言,六藝大小,尤宜區别。吾國前因科舉入學,先讀四書五經,改習他業,書皆無用,國民日用必需之科學,如保氏六藝者反致抛荒。其最大之害,尤在四書五經入手因就童蒙之見解以立説,以致聖人窮天極地、治國化民之大經大法,盡變爲市井鄉村之鄙言。如《大學》以平治爲宗旨,乃顓頊以下帝德專書,或乃以爲初學之門,若專爲黄口孺子課本者,經術敗壞,所以中國無人才。害在下流社會,習非所用,民智不開,害雖在下,而流毒甚廣。害主在上流社會,白頭宰輔與村蒙見解相同,所以老大帝國,種與教之幾不可保。故學堂當發六藝之分,國民則應讀之書、應講之學極力求全,六經雖不可讀也,必入大學後專求安上治民、移風易俗之學問。凡德育之正心、修身,智育之格物、音訓皆屬蒙學。大學有急務,老大宰官,不得以蒙事相誇耀。此成己成物之分,大小六藝,皆不可混同一視已。

第六課 教育史

日本□□著《中國教育史》初具崖略,惟據科學之思想與科舉之觀念以論中國教育,不免墜落宋元以後之議論,而于教育古法、經傳原理,終覺未之能達。吾國教育,自至聖發端,戰國學術之盛,由七十子各以所學立教,故科學全備,流派並陳,學術爲中國發原,故後世莫之能繼。戰國學派爲世界標本與堆店,藉諸子以自存,將來到一世界一學發達,如今西學爲墨家,五行必待五帝,道家必待三皇,詳《天人學考》。西漢二百年中,各端衰謝,惟經學統一, 故或以爲儒學一統之時代。 實則博士學術,不能概以儒囿。班書《公孫弘傳贊》極推武帝、宣帝兩朝人才之盛,各效所長,不名一家,蓋武帝人才出于公羊,宣帝人才出于穀梁。《儒林傳》于博士各詳其弟子名位所至,以爲通經致用之實驗,其時博士皆專門授受,不及别業,甚且人不習全經,或爲雅,或爲頌,太后因將稱制,從夏侯受《尚書》數篇,以爲以經緣飾政事之用,則並分經而治,不以孤陋爲嫌,不似海外必先普通,泛讀群經,然後再就政治、掌故、歷史、地輿以求致用。中國教育,東漢後已失孔門之真,宋元等諸「自《檜》以下」,故教育史以三事爲最要。

經傳學禮。《大學》、《文王世子》、《學記》、《保傅》宜編爲一篇,曰《經傳古學禮》。

諸子出于四科,詳考戰國學術源流枝别,以見聖道之大,曰《戰國諸子學術》。

先秦兩漢博士專門教授,今惟公羊略存古義,宜編爲一篇,曰《博士教育考》。

國朝□□□曾撰《兩漢博士考》,初刊《藝海珠塵》,近讀知不足齋,又重刊之。 注 其書意在考據,宗旨略有不同。蓋學堂通行章程,全采用日本,若古者博士經傳,時論頗似頑固腐敗爲譏。考舊史,博士造就人才既有實據,卒業年限至多三年,不過今五四分之一,每怪其神速。蓋專心致志,則通經不難。如專志求野,不再考詳古法,是或一道,如欲存粹研經,則竊以生民未有之神聖,實非寸量銖稱之所及。海外既無至聖家法,又無經學師傳,僅就耳目所及,枝枝節節爲之,亦出于無可如何。諸所言課程,以原富造鍼分工,與今工局工不兼用兩器、匠不習全械者未免成反比例。而吾國古教育之法,實與其分工分械之成例相同。西人重思想,有懷疑派,安知非如日人所云西詳于技、中詳于道,教育士民爲經傳之專長,分派工匠乃爲西人之絶技乎?物莫能兩大,安知中之短于彼者不長于此乎?西之長于此者不短于彼乎?彼此是非,必聖人乃能定。然以今學西之效果,較古博士之成績,不免相形見絀,縱謂斯事體大,不能以口舌争,我中國盈千累萬之學生,何妨提出一二學校,一用古法,一師外人,一二年較其優劣,孰得孰失,然後折定一尊。中之博士久成絶響,西人未必研究及此,以八比資格與之相馳逐而敗,若以我之上駟當彼中駟,未必不轉敗爲功,此固吾人之勝算已。又吾國舊法能出英俊,出類拔萃,一日千里。今之學堂既已曠日持久,且大聲疾呼,學堂不能出人才,特以善養中才,不能容英雄,特以教國民。夫至于學堂不能出人才,既已騰 注 諸口説,定以報章,以爲將來卸責之地步,吾國猶責望學堂以人才,豈非惑之甚?考之西國,如彼士麥克、斯賓塞耳以及西鄉、南洲諸公多不出于學堂,而出于自習科。西人之自習科因以濟學堂之窮,非常之士不受羈勒,馬之蹏跌乃致千里。如俾士麥克,西人何嘗不以爲英雄?如以非學堂所出,舍而不用,乃專恃此學堂以爲自强之路,不思變計以求精良。如以西人言,則科學之教名足恃,以古法言,則成績之要又如此,苟能兼用中西,去短取長,改爲一冶,固屬良法。否則自習一科,宜急爲表彰,以輔學堂之不及。或謂自習一開,恐學堂解散。當今學堂官私所立,實力有限,彼但能學,即爲實效,使全國皆自習,學堂雖無一人,乃爲善辦。所謂用人不自用,所及廣被,學堂改精,似急宜用博士法,考訂自習章程,使英雄皆入彀中,乃爲得要之計。然非熟習三篇教育古法,未必有此措置也。

第七課 開士智

西人立憲,以開民智爲先務。彼國士民無分,民智即士智;吾國士爲民望,士智且不開,更何論民!大抵士之所以學而不免愚于經,約有四端:

一、音訓之學

古以音訓爲小學蒙小之正課,至中學而止,近人如段、王則以小學涸没終身,説經有字句,無篇章,有訓詁,無義例,殊非古法。終身小學,修齊治平事業何時問津?故撰述愈富,人才愈乏,前後兩《經解》,大抵多蹈此弊。又《爾雅》、《説文》有三四年之工已足,不可過于求深。如郝氏《爾雅》與《經義釋詞》等書,與近人《長江圖考》,皆所謂誣誑,真如夢囈。又如祁尚書以黄羊名奚之考證數十篇,直是《西游》、《封神》。故經學以典制微言爲主,音訓僅僅可以入門,不主典制微言,愈破碎,愈支離,當今急求人才,不可再蹈此覆轍。

一、義理之學

義理之學,歷朝學案彼此互攻,可以借鑒矣。凡學人心思務求廣大公允,乃講學者每好名争勝,姤忌猵淺。若陸、朱本爲同類,其相攻若洪水猛獸。天下惟此爲第一要務,虚養其心,不以事事。又其科目如格物、中正、忠恕、一貫、絜矩,每多惝恍,不能指實。名目猶且如是,何況精微?故所言治平功業,皆屬八比感應話。《大學衍義》所以但詳齊家以前,每至愈學愈愚,非不識數目,不辨菽麥,則其學不精,毫無實際,但互相標榜,目以爲聖賢。似此聖賢,雖比户可封,不能扶危救亡,此八比之學所當屏絶,庶不致鄉願亂德。大抵宋元以下皆爲八比學派。

一、典考之學 通典、通考

典考以經爲元質,經爲綱,以下史書皆爲目。近人以爲致用之要書。《通志略》多新説,不切于事情。《通考》門目不關政法者多,惟《通典》爲近古,然每門中初引《王制》本明白,一入《周禮》,便扭結互鬬,每强作調人,不能切實,學人遂以恍惚悠謬爲政書之性質。《禮經綱目》、《五禮通考》皆蹈此弊,故其流派如八比之考據,無一制能通,無一語可行,故凡號講經濟,其性情每浮夸驕簡,不能按理切脈,實事求是。蓋其心思本未入理,亦以所讀之書先未入理。又經濟爲古制度學,後人統稱之曰禮。禮爲司徒所掌《禮經》之一門,名不符實,所當改良。

一、經制

今學制度,可謂真傳,惟先師時有誤解,如包以方百里出千乘,何注《公羊》肉勝于骨,每使人迷罔。至《周禮》鄭注,封建以王居方千里之一,每方伯得千里者六,大綱已誤,故學者如入迷途,即如天子以下爲何等國,以百里對者,百人中有九十九百里,今之州縣其下何以有卿大夫、上士、中士、下士五等,職官九品,今從天子一落千丈,遂至州縣不知其上更有五長。此凡儒所以不如吏,蓋其腦筋中皆滿嵌迷藥,故經學反爲愚人之具。非欲攻古人,特學堂欲造人才,不得不大聲疾呼,以醒酣夢,故凡不能了然于心、不能實行于世者,皆爲誤説,所當屏絶者。

今首發明《王制》、《周禮》皇王疆域小大之分,開拓心胸,使知全球三萬里,早在《周禮》經營已久,民胞物與,化其種族之偏見,排外之思想。《王制》爲内史所掌之王伯,《周禮》爲外史所掌之黄帝,一小一大,互相爲用。王者王五千里,《周禮》以五千里爲一州,故諸公封方五百里,大于《王制》者二十五倍。《周禮》所略,可由《王制》而推,照加倍數;《王制》所闕,亦可借用《周禮》以推補。二者交相爲用,而不相妨害,務使典制分明,鈎心鬬角,易于施行。就《地員》以推六方,以求辨方正位、體國經野之精意。又皇帝囊括天下,樞祕所在,固别有精微,每州五千里,爲一王之制,方伯固仍用《王制》,此大營包小營之法。又西書所言政法固爲詳細,惟是詳細節,略大綱,寸寸而量,銖銖而稱,用力多,成功少,不僅譯文之冗繁支離,故學者欲學外國政法,當先就經傳立其大綱,使胸中先有天下規模,然後考究,方有位置安放之處。否則枝節繁多,苦于記憶,即能記,不能得意忘言,終歸無用。《王制》爲則例,《春秋》如列朝實録,一繁一簡,務求貫通,非《王制》不能見《春秋》之全體,非《春秋》無以爲《王制》之提綱。古人通經致用,非謂按圖索驥,摹仿而行,社稷人民,美錦不能學織,先就經以學治,磨勵其心思,練習其閱歷,久之有得,遺貌取神,或從或違,或反或正,投無不利,此通經所以能致用,致用又不囿于經,人才之盛以此。漢博士或期年輒試通一藝,或二三年卒業,每不至五年之久者,而人才超前軼後。《平津傳贊》:武帝時人才多出于《公羊》,宣帝時人才多出于《穀梁》。帝王樂儒,推獎二傳,武、宣之稱宗以此,諸臣之功業亦以此。今之科學,年限甚久,卒業後果否可收成效,尚在不可必知之數,漢廷之神速乃爾,此所以急欲編博士考以求古法,振興人才之效,果因亦在是也。

儒不如吏,所用非所習,巧者不過習者之門,然究非所論于博士弟子。考經制者多矣,未必皆可用。魏默深能言而不能行,蓋以其入手不得法,其聽言未必不虚矯。今當引《周禮》以説《尚書》,一綱一目,一案一判,苟能鈎心鬬角,如西人包探法,必得其情,不似從前之影響支離。能通是經,吾斷其定能治國。大約弟子員選擇甚嚴,人必俊傑,貧者官爲資足,所以人才能速成。

博士弟子卒業,除文學掾、舍人、郎中與議郎,故秦漢大典大政,博士皆與議。以書生從政府諸巨公後,且議每定于微員後進,嗚呼盛矣!西人之議員,在經爲養老乞言之典,特西人以少壯爲之。吾國方議行憲法,舉鄉官,設議員,能用博士法,則二三年入學者資格皆可爲議員,則憲法之成立,亦一大動力,諸君勉乎哉!

忠敬文三代循環爲三等政體

禮説夏尚忠,其弊也野,則救之以敬;殷尚敬,其弊也鬼,則救之以文;周尚文,其弊也史,則更循環用忠。古有是説,三尚殊難實指。竊以世界時局考之,則所謂忠、敬、文者,即西人所謂專制、民權、共和也。《易》曰「湯武革命」,以臣伐君,爲誅一夫,正如法之大革命、美之獨立。湯武世局,正與今西事相同,則古之湯武,即今之法美。今之報局,每以吾國爲專制,以求在下之反動力。及考西史,見革命國之專制,每云别無法律,君命即爲法律,較土司、酋長而有加,人民無以聊生,與吾國不免有霄壤之别,因以見古之湯武,其革命者大約與今海外同,所謂蠻野之君權,尊君故謂之忠。凡人當合群之初,以與禽獸争,必立君,君者群也,初藉君以合群,戰勝禽獸,非君不能存立,故奉君以爲聖神不可犯。積久弊生,君暴厲于上,苛政至猛于虎,民不堪命,乃轟炸以復其仇。夫欲定精進之法度,必上下皆無所偏,乃得持久。民之隱情,必盡情發洩,使無餘藴,而後有公理。當此世界所謂之民權、平等、自由,如虚無黨之必欲盡去政府而後快。今之西人,正如古之湯武,孟子所有貴民輕君之説,爲此時代而言。論公理不分貴賤,君民交戰,正如水火陰陽,物極而反,變本加厲,如今海外之路索、孟德斯鳩等民爲主人、君爲奴隸各學説,爲時勢所造,彼此是非,不能謂其偏僻。平權以爲殷之立敬,又爲質家,與夏文相反,忠相反之民權也。吾國湯武以後,降爲二伯之共和,則以民權積久弊生,弑君殺相,國無寧歲,人心厭亂,天意隨之,視聽雖取民權,不得不參用君權,合夏、殷打爲一冶,故謂之文物相參雜,謂之文。《論語》「周監于二代,郁郁乎文哉」,此又蠻野之共和,從始至終,自孔子後則周而更始,再用夏忠,故《春秋》尊君,專明王法。然此爲二次之三統,原因複雜,體質不一,與前之三統標幟新異、招人指摘者不同。蓋蠻野之三統,爲三者特異之原質,二次之君統,早已合三質而混化之,自其外貌觀,君不似君,民不似民。由春秋至今,細爲分劃,以千年爲一局,吾國正當二次共和之時代,故不能謂之爲民權,亦不能謂之爲君權,蓋已變蠻野而文明。歐美見當初次民權時代,或乃自以爲新理,自以爲曝獻,不知吾國革命、民權,早在三千年前已據全球上游之勢,此吾國所以占文明之先步,爲五州之伯兄仲叔,隨行季則更爲幼穉,自後數百年共和之局又終,則當與全球合並而爲大三統,從周而大夏,從大夏而大殷,從大殷而大周,三次之三統當更文明,則固非吾輩所及見矣。大抵除初次三統後,其形迹皆隱晦,其原質皆揉雜,亦如《春秋》之三世例,事文隱微,積久乃覺其變象,不能沾沾以文辭求之也。西人樂利,實由革命而出,其推獎實出誠心,食芹而甘,欲推之世界,或乃倡言攻之,以爲邪説,惑世誣民,或又以孟子之説爲大同之極點,崇拜者固失其原理,摧抑者又違其本義,左右佩劍,有如醉人。故推闡三統之宗旨,以明進化之步驟,中外各得其主義,庶無隨人俯仰之弊焉。

禮失求野

今之學者,動曰新理新學。夫世界無中立之時,非已過即未往,無所謂新,亦無所謂舊。《周禮》曰新國新物,故凡政治官職、機巧製造可以言新,若夫理與學,則固無新舊之可言。説者大約以中學爲舊,西説爲新。所謂中學,八比耳;所謂新理,格致耳。自新其新,自舊其舊,以八比爲中舊,八比以外遂無理與學乎?西之格致工藝,與吾之格致工藝,理與學亦有異乎?若但就形象先後工拙言新舊,中與外各自有其新舊,或數十級、數百級,未能以中外分也。或曰:自由、革命、平等、民權爲新思想發達。夫小人樂利,湯武革命,各得其所,不平則鳴,非吾國老生常談乎?是吾古原有此等時代,後來經傳改良,别有精微,舊爲新掩,遂致湮没。故戰國以下二千年,學術革變,奇形怪狀,亦如詩文之各求新境,西人之新説,乃從無此派。夫自由者,世界治學之一大原質,凡文明所經歷之途徑。以地質學言之,西人所謂新思想者,正吾國地殼之石英花岡,其上已别加數層新岩,故湮没不可見,一旦掘出岩石以相示,以爲聞所未聞,見所未見,未嘗不叱怪以爲新。如地下陳人,大審更生,起而問之,方且舊吾所新,而新吾所舊,今所謂新,何以異此,物少見珍,少見多怪,是固常情。又講新時務者,偶見西人政法風俗與經傳載籍相同,以爲凡西人物械政法皆吾古人所已行,以師道自詡,是又不然。如《周禮》土圭之法,鄭注《孝經緯》最詳,其法二至于兩冰洋立表,由黑道以推赤道,共立十五表,千里而差一寸,以尺有五寸爲地中。若以周公已實行此制,于兩冰洋立表以求地中,其徑三萬里,可乎?西人僅曰五大洲、六大洲耳,若鄒衍、《大行人》之説,則用經説三公九卿二十七大夫八十一元士之例,是古將大地辨方正位、體國經野,以七百二十九方千里分爲皇九州。又由皇九州分爲八十一方三千里之帝,又由帝八十一州分爲方千里之七百二十九之王州,設官分職,奏績咸熙,爲《周禮·大行人》大九洲之外爲藩國之往事陳迹,可乎?又如《明堂》、《月令》與《尚書大傳》、《時則訓》皆以五帝五神分主五極五位,爲《周禮》五土例。吾國伏羲、勾萌已王東球之極之方萬二千里,神農、祝融已王南球之極之方萬二千里,少昊、蓐收已王西球之極之方萬二千里,顓頊、禺疆已王北球之極之方萬二千里,黄帝、后土已王地中中央之極之方萬二千里,其山川形勢,皆已詳載,其名號政典,皆已著爲憲法,五帝各不相同,古五帝實已分王五大洲,各主一時七十二日,可乎?故學經必知俟後之義,凡此之數,不必爲古之實據。《論語》所以言三代爲「成事不説,遂事不諫,既往不咎」者,即公羊作《春秋》非樂道人善,專爲將來取法。《論語》「百世可知」、「來者可追」、「後生可畏」,《中庸》「待人後行」、「百世以俟聖人」,《公羊》所謂作《春秋》以俟後聖。故西學之所謂新非新,乃至舊;吾人所謂舊非舊,乃至新。能舍外人之舊以從事吾固有之新,乃真爲新思想,乃爲有規則之哲理,乃能事半功倍,爲全學界之主盟。以舊爲新,以新爲新,一轉移間,萬善皆備。《左傳》所言鬼神、巫祝、祭享等事,皆爲天學,尤爲新中之至新。六合以外,姑置不論,即其所言《詩》説、《易》説、《樂》説、《書》説,亦可從緩,惟專就人學王伯切于時務者列爲科學。至于《周禮·大行人》五書,爲今世界最要之學術,凡中西時事與古説合者,經説爲世界所立空言,不分畛域,時事爲實踐,先立空言以爲世界實踐之模範。如《周禮》爲空文,凡今中外政法風俗與《周禮》合者,即俟後之實驗。故孔子之空言爲生知安行,西人格致精進爲困知勉行,是二是一,不可以空言爲史事,而謂時局與古重規叠矩,此又言新舊者所當知。《左傳》云「禮失求諸野」,又云「天子失官,學在四夷」,當時四夷有何可學?此等語亦爲新説,乃爲今日世界言。蓋其淺近者人心氣運大抵皆同,其深微巨重則猶待吾國經教大昌,徐相引導,藉經傳以爲師範,而後可以大進。如宗廟、祭祀、鬼神、卜筮諸門類,則非數千百年,不能驟臻此境地也。

神權駁

近來報章,每以經傳鬼神爲未脱蠻野神權氣習,言官制者以《周禮》祀神官太多,指爲神權,甚至大學講義同聲附和,以至誠上下位育與蠻野混同一視,可謂誤矣!凡大地開闢,人與禽獸草木相雜處,大地久爲異類所巢穴,物老爲妖,不得不生怪異,山魈木怪,牛鬼蛇神,與人類日相往來,以顯其神怪,遂奉以爲教,此西人所謂之蠻野神權也。中國繁盛之區,爲人氣所驅逐,久以絶響,邊境蠻地,略有傳聞。天主教專奉一天,蓋專與奉物教爲難,故《古教彙參》、《法意》、《五洲女俗通考》等書,于歐、美、非、澳所有奉物教者詳爲記載,或以牛馬,或以犬羊,或以貓鼠,或以木石,或以水火,或以蛇豸,或以日月,幾不可縷數。專奉一物爲神,各因其神,别自爲教,如回之豕,滇廣野人之于蠱。物之種類,各地不同,教遂千奇百怪,不可究詰,由是而天主教興焉。凡物皆不能與天比大,故奉一天,而凡物皆在所包羅,又奉一天,而凡物皆在所屏絶。妖教與奉物教互相攻戰,僅能勝之, 目下尚未盡絶。 故其教兢兢以拜偶像、祀他神爲大戒,各教堂垂爲厲禁,幾若中國之謀反叛逆,奉教者不許供祖先,皆以求戰勝于奉物教,本爲變本加厲,教士不得其説,乃以爲一祀别神,遂爲上帝所嫉妬,則上帝亦可謂不廣矣。泰西以宗教爲國法,專主一天之故,無他祭祀。吾國當三代之時,亦爲天主教,春秋承其舊教而引進之,故穀梁與董子皆有主天之説。《春秋》以天統王,譏不郊,猶三望,《論語》「獲罪于天,無所禱也」,凡此皆爲主天立教散見之蹤迹。古今中外所同者,行之既久,奉物教因以絶迹。專主一天,未免混同一視,毫無差等,故孔子翻經,乃于一天之外,别立地示、人鬼三等祭祀,如今教士皆稱天爲天父,禮拜祈禱上帝,祖先、宗廟與他祭祀之典闕如。經乃别爲新制,惟帝王父天母地可稱天子,《春秋》正稱天王,一稱天子,乃爲四時之天,以皇配天,故帝稱天子,王以下不得稱天子,得郊天祀地。諸侯則不得父天,因不得祀天與祈禱上帝。故定爲天子祭天,諸侯祭社稷,大夫祭五祀,士則僅祀其先祖,尊者祭尊,卑者祭卑,大可兼小,小不得越大,至尊稱天子,卑者則爲其祖父母之子,《穀梁》所謂尊者尊稱,卑者卑稱是也。善言天者必有驗于人,人道不能有君而無臣,則上帝亦必假神示爲之輔佐,山川、社稷、井竈報功之典,亦不可闕。從此以後,天子遂爲尊稱,郊天遂爲隆禮,如秦始以朕爲尊稱,遂與黄屋左纛,同爲禁物,此祭典、祭義、祭法、祭統之經義,與蠻野之奉物教天懸地别,不可同日語者也。報館喜與西人交,習聞其説,遂疑經傳爲蠻野之神權,亦如以中國爲專制,皆未嘗深考之過也。經傳祭享,吾國既已倣而行之,耶教行之既久,不復畏奉物教之起而爲難,異日改良精進,抑必以天子爲尊稱,别立宗廟姓氏學,卑者取卑稱,人鬼家學明,神示祭享因之而起,以中推外,一定之理。惟是經傳所言伯王帝皇,上下數千萬年各種程度之資格,其文全備,中國按圖索驥,不分層次,取而行之,不免寅食卯粱。《春秋》分三世爲九旨,又傳曰許夷狄者不一而足,故有州國氏人之差。禮説曰夏三廟,殷四廟,終于五,周六廟,終于七,所謂夏、殷、周者,即後來海外改良科級之標目。太西各國現無宗廟,必千百年而後能有廟制。其始立也,或一廟再加二,二加而三, 爲夏制。 又必數千百年而後加四加五, 爲殷制。 又必數千百年而後加六加七, 爲周制。 大約三五如王伯,六七如皇帝。經傳喪服,亦當同此三年,下包皇帝而言。儒家于戰國之時遽主實行三年喪,程度未至,驟用千萬年大同制度,實屬違于漸進之義。故墨子學于孔子,力主夏制三月之喪,而譏三年之太久。喪服夏三月,宗廟夏三廟,故夏比于《春秋》三世爲亂世,殷爲昇平,周乃爲太平。亦如西人將來立廟,其始亦從夏制爲三廟,必皇帝之世乃立七廟、九廟。戰國于喪服一級驟行三年,于廟制一級立七九,此不知經傳大平乃爲萬世以下立法,于文教初行之戰國,遂將經傳原始要終、萬世所有差等,全行見之實事,是經傳全爲戰國一時一隅立制度,而無以下俟萬世,爲將來皇帝大同進步之地位。故中國誤襲大同典禮,亦如秦始地方不出五千里,而用鄒衍弟子所進皇帝全球之制度。或曰經傳循序漸進,不一而足之精意,幸賴墨子之説得以證明,中土所以小康而用大同典禮,蓋天心正借以爲全球將來之標本,非此則皇帝之學或且湮没不傳,故後來共球大統,但取秦漢故事推行,亦如規矩之于方圓,工廠造大船大屋,必先立標本以爲程式。考《楚語》云顓頊以後,絶地天通,又云其時人民精爽不貳,故能感格鬼神,孔子曰「我戰則克,祭則受福」,以其直接鬼神,故祭可致福,程度未能至此,則不能與鬼神相接,望空拜享,故曰「祭不必受福」。《周禮》如皇帝典墳,故于祀神天官甚詳。《曲禮》天官六大爲天學之官,五官民事民名爲人學之官,是祭祀尤爲皇帝之盛典,乃反以比外國奉物教之蠻野神權,豈不誤之甚哉!世界進步之原理,至祀典與奉物教天懸地别,有目共覩,固不待煩言而解者矣!

宗法非世族政治

《禮經》宗法,收族敬宗,爲譜系學。《國語》、《禮記》所謂之世繫, 《大戴》有《帝繫》篇。 《楚語》言大子學《世》,《哀公問》亦有世學,《史記》之所謂「世家」,《禮經》所云大宗不可絶,又爲人後者爲之子,小宗則可爲人後,《論語》「興滅國,繼絶世」,與《孟子》「不孝有三,無後爲大」,本謂天子諸侯國統言之。禮不下庶人,凡一錫以下,如今從五品,經傳皆以爲庶人。《左傳》「天有十日,人有十等」,公、卿、大夫、士 内官。 與公、侯、伯、子、男 外諸侯五長。 同爲上五等。凡《春秋》見經之國,與卿大夫禮之所謂卿、大夫、士,皆指此九錫之上五等而言。若其下九命之五等,孟子雖借用卿、大夫、士稱之,此爲假借例。如《左傳》上五等爲王、公、卿、大夫、士,至下五等則爲輿、僕、臺、隸、皂。《左》之輿、僕、臺、隸、皂,與《孟子》諸侯之卿、大夫、上中下士名異實同。《左傳》乃爲正稱,故此五等同爲庶人。《禮記》「君子耆老不徒行,庶人耆老不徒食」,又曰「養國老于上庠,養庶老于下庠」,《洪範》曰「卿士從,庶民從」。故九錫五等稱國,九命五等稱屬,此經傳典制皆詳九錫以上之五長,而不及九命以下之庶人,一定之例也。宋元以下,説經者多屬學究,與博士有朝野貴賤之殊,故多仰井語,甚至以庶人爲農工商賈。凡生員與肄業學生皆冒稱士,爲九命以上之尊稱,遂以經傳朝廷治平典禮推以説鄉村,如稱皇考、皇妣、皇祖考、皇祖妣。經爲皇帝立説,故從其尊貴之稱。冠禮之士爲天子世子,故冠辭有天慶、天休、天祜、壽考不忘、黄耇無疆、永受胡福、介爾景福,與《詩》皇帝典禮相同。後儒不知其例,所有碑銘墓碣、加冠祝辭,雖下至凡民,亦濫用其辭,號此爲説經之一大弊。如天子以下爲何等國,凡學者腦筋中無不以爲百里之大國,不知經傳但詳上五等,百里之國皆不見于經,以言不勝言,故概從略。所以經傳一切典禮,皆不能通,以致經學之人無不迷罔悠謬,半中于此弊。宋元以下,平民亦援用國統不可絶之説,以至西人謂中國專重血統,亦如古者世族,與經之宗法天懸地别,乃亦混同,以宗法與蠻野之世族事同一律。按世族政治在中國爲古之世卿,海外如俄之貴族、 在中國如蒙、滿。 法之僧侶,酷烈專制,釀激民族之革命。 貴族政治不分同姓異姓。 《春秋》譏世卿,所以革除其弊;貴族已革,乃開選舉;因立選舉,乃開學堂。世族與宗法不能因其名目偶似而混合之者,至于國之與家,就治國言,則家在國先,就開化言,其始皆有國無家,經傳乃特立家學以補其缺。凡人類生初,與禽獸草木相争戰,無爪牙羽毛之便利,不得不合群以求勝;欲合群,則必立酋長。故無論部落游牧,必先合群以立國體,下至蜂蟻,亦莫不然。匈奴貴壯賤老,勝則争進,敗則鳥獸散。外國雖號富强,然通爲有國無家,以其無宗廟、無譜牒,姓氏之學未能發達,三綱統系未極分明,父子兄弟每視同路人。大抵吾中國春秋以前,人民程度實亦如此,孔子乃創立家學,以補其缺,立宗廟,修譜牒、喪服以别其親疏,姓氏以區其種類。綱紀倫常皆屬家學,惟帝王得稱天子,自諸侯以下皆繫之于祖宗父母,積家以成國,而後國勢乃以鞏固。如貴族之制,本西人以前革命所改之專制,若宗法之家學,則必改良精進,數千百年而後,乃可引之徐至于道,與神權之事情形相同。而報章皆誤會其意,此欲習經學者不可不先爲發明矣。

中外古今人表

自唐宋以後,儒者專言學聖,不言知聖,動云「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六經皆我注脚」,專就庸言庸行求孔子,凡己之所不能者皆以爲聖人必無其事,故孔子爲生知、爲前知。吴縣王氏仁俊所著《政學問對》是其代表。 其書成都有刻本,舉西人所言新理、新器皆從中國古書以證明其事,取經傳史緯、先秦諸子不下數千條,其中精確者甚多,當先取此書熟看,可以借證孔子「生知」之義。 西人最精之説,莫如地圓地動,合兩大洲之心思、數千年之腦力,僅能得此梗概。乃吾國二千年前已言之鑿鑿,且較西人爲更精美。 另有詳説。 即如鄒衍海外大九洲,于地球中取七百二十九方千里,合爲二萬七千里,以爲九洲,全爲《尚書》、《周禮》辨方正位、體國經野之制度,不惟當時海禁未開,並無專門科學新創儀器,不似西人之有所憑藉,乃經傳外雜見各書者不下數百條,求其根原,不得不歸本于生知前知之至聖。考下《論》「生而知之上也,學而知之次也,困而學之又其次也」,《中庸》云「或生而知之,或學而知之,或困而知之,及其知之一也」,又云「至誠之道,可以前知,百世以俟聖人而不惑」,上《論》又云「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又云「蓋有不知而作之者,我無是也」, 「不」字當爲「生」字之誤。 又云「上章知之次也」。述而不作,作者謂聖,何得云「不知」、「多聞」、「擇其善」、「多見而識之」、「知之次」也? 「次」即「學而知之次也」之「次」。 《論語》、《中庸》兩言生知,世界必有其人,乃爲此説,故于中國求至聖,不得不獨推孔子。説者據「我非生而知之」一語,遂力駁「生知」是世界並無此等人物,「生知」二字成虚設乎?惟孔子爲作,故自辨不作;惟生知,故自辨非生知。使非作與生知,人不以是推之,何必以至聖至誠之絶詣自相推謝?蓋作與生知,以皇帝爲正法,孔子變皇帝德功之局爲立言,將作與生知事託之帝王。古帝王爲作與生知,自託于述與學知,所謂「好古」、「多聞」、「多見」,即指六藝中古之帝王爲古, 即世界公例而論,孔子所謂之好古,非西人所譏保守主義。「古」讀爲「詁」,即指六藝而言,乃爲後之皇帝,非真古也。古字從十從口,十即東西南北,所謂方口爲圓,大圓在上,大方在下,左手持規,右手持矩,聖人爲規矩方圓之至,世界先文後野,即先進野人、後進君子之説。《論語》多是古非今者,今謂當時古爲俟後,經傳之帝王、孔子非真以古之野蠻爲尚而不講維新。 因立言與功德有别,故自命述而不作,學知而非生知。如就常解言,則與東漢以下古文家之許、鄭同矣。又作經以俟後聖,必先知後來之事迹,所立制度乃能使後人遵行,非前知則無以俟後,固一定之説也。西人所著天文、輿地各科學,言歷來專家叠次改良漸進之踪跡,至爲勤苦,所謂銖銖而稱、寸寸而量,專恃耳目心思,與我孔子視不以目、聽不以耳之師説天懸地隔,真所謂困而學之。今就《大學》、《中庸》所有四等品級編爲《古今中外人表》, 倣《漢書·古今人表》例。 孔子爲生知,爲上上品,九流諸子與鄒衍、《内經》爲學知,爲中上品,泰西專門名家之學士爲困知,爲中下品,我中國人民于祖學既不精詳,又不能禮失求野,以兼取外人之長,則爲困而不學之中下品。近人所著世界創造名家混同一視,當倣班氏《古今人表》之例,補作《中外人表》及《中庸》所言上次、又次、下四等。按西人學術本爲精秘,此表非故爲抑揚,不過對生知、前知之至聖兩相品題,不能不有此區别。《中庸》云:「或生而知之,或學而知之,或困而知之,及其知之一也;或安而行之,或利而行之,或勉强而行之,及其成功一也。」困勉有上達基礎,初非故意菲薄。且生知、前知之聖,所謂空言以俟後,專賴困勉者以爲發明。困勉無生安,所謂莫爲之前,雖美弗彰;生知無困勉,所謂莫爲之後,雖盛弗傳。相需爲用,即如地圓地動非西人爲之發明,中國雖有古説,無人過問,或反疑攻之,此西人有功于我孔子不小。生安惟孔子一人,雖顔、閔、佛、老,皆在學知之列。日月無踰,不可摩擬,故學人但當知聖,不可言學聖。不惟生安不可學,即學力亦不可躐等。不以下民自安,則當專法西人苦思耐勞,專門精進,以求副困勉之目的。孟子曰:「宰我、子貢,智足以知聖人。」此表不過表揚聖人生安、前知爲世界有一無二之絶詣,非于學者長其矜驕,是己非人,蹈前人學聖之弊,以致爲困而不學之下民也。

讖緯

至聖作六經,一經一緯,緯即所謂微言。蓋六經爲成書,其中精微義例,全在緯候,故凡各經微言大義,全在于緯。以現在術數言之,六經爲其本書,緯即其起例。如《鐵板數》、《奇門》、《六壬》,非通起例,但讀其本書,終不能入門。即如《春秋》,使非緯説,則真爲斷爛朝報,所以先師言《春秋》,並及緯候。如董子《春秋繁露》、伏生《尚書大傳》、《洪範五行傳》,皆統師説,即爲緯之别種。如「繁露」、「竹林」、「玉杯」等篇名,與緯書之《元命苞》、《鈎命訣》相同,皆不能解其義。即如孟子、荀子所言《春秋》義例,其實皆出于緯,上而博士,下而《白虎通》,何、鄭解經,皆必用緯,蓋師師相傳之秘訣,非緯則經不能立。唐宋以下儒者專以文從字順説經,望文生訓,乃以緯爲怪誕,如歐陽修者,乃上書欲將註疏中所有緯説删除。南宋以後此風甚熾,即如朱子,深鄙緯説,然如天文、度數、禮制等級,莫不陰用其説而陽避其名,今就其全書中考其用緯者不下數十百條,蓋非緯則經萬無可明之理,亦如不明起例,則不能學《奇門》、《六壬》。且就當今學派言之,凡西人所有之新理、新事,其專門之天文、地理、算學乃皆爲緯書所獨有,當今欲考孔子生知、前知、立新經以爲萬世法者,非緯不能明,故王氏《政學問對》采用緯書明文者甚多,緯書之支流更復不少。此爲中國祖宗窖藏之秘寶,欲從學界戰勝于全球,則緯書不可不急講也。緯書之爲經説,國朝人已有發明,惟專取緯而去讖,以緯爲經説,以讖爲方術。就讖而論,自不免後人之竄補,然讖之真者則不可磨滅。凡讖皆爲先知預言將來之事,與孔子俟後聖之旨最爲相合,萬世師表,作經俟後,不能不用讖。六藝有天學,有人學。《詩》、《易》之上征下浮,如《楚辭》之周游六漠,御風乘雲,姑且不論,專就人學言,地球五大洲分五方、五帝,爲《周禮》之五土例,《内經》之二十五民。孔經傳萬世以後之事迹,故託之于讖,所云伏羲在東半球以木德王,炎帝在南半球以火德王,少昊在西半球以金德王,玄冥在北半球以水德王,黄帝在中央以土德王,將來五大洲各有一帝,乘運而王,前知之聖,爲百世立法,不能不預言其形狀符瑞,此固一定之説也。如鄒衍所傳五帝終始運,本爲全球百世以後而言,當時有此師説,無此疆域,先師專就中國一隅附會,所以招人指摘,知經爲世界後世而言,則此等師説則平常而不爲怪誕矣。且聖人爲萬世師表,如就西説就今改良精進,再加數千百年,不知作何景象?故孔子特留讖緯,原始要終,由今以推,再加數千萬年,亦在所包,故已見者知之爲知之,未來者不知爲不知。故今日讀讖緯,亦如講《周禮》,凡所以至者爲已知,後來無窮事業統歸之闕疑,如電學因電報而進無綫電、電話,進境不可限量,知者爲知,不知爲闕疑。以讀《周禮》之法推之于讖,今已知者爲知,不能知者爲闕疑,今必有闕疑,而後可以下俟萬世。中國儒者乃于一時一地盡讖之底藴,豈不誤之甚哉!又考今西人天文學以星辰爲形器,不過爲辨時辨方之用,其所言十二宫與讖緯亦同,但以形象求之,别無他意。考《史記·天官書》所有三元四官諸星辰法象,所指皆出于緯,緯即出孔,因以知孔子前,吾中國所言天文亦如今西人,但考形體方位,以政法寓于天文,全爲孔所獨創,如三元爲三京,四宫爲四表,北斗爲帝車,凡地下所有之制度,皆託之于天,故其説皆發源于緯。蓋地球未通之先,以地球政事託于天文,所謂「天不變,道亦不變」,爲以天定人之學。天學則因地之所有,以上推于天,合諸天星辰爲大一統,如所謂北辰居所、衆星拱之,則爲推人事以定天。 如佛書合諸世界爲一大世界。 爲推人事以定天,所謂三千世界,如恒河沙數者,皆包羅于其中。讖緯原以闕疑爲本義,不使人盡知盡行,宋以後乃以一時一地盡讖緯,宜其以爲怪誕不經。故欲明經學,非盡讖緯不可;欲求學界戰勝于西人,亦非專心致志于讖緯不能。

闕疑

經傳相傳有闕疑一派,凡學人務求精進,不可自畫,弗能弗措,人一己百,人十己千,非剛强果毅,愚弱斷不能明,彊闕疑,則阻人精進之心,使偷安者有所藉口,與西人專精必求達者異,中學不能發達,皆闕疑誤之也。《論語》「知之爲知之,不知爲不知」,又曰「君子于其所不知,蓋闕如也」,蓋見子路勇于自進,强不知以爲知,又與子張言「多聞闕疑、多見闕殆」、「吾猶及史之闕文也」。史有闕文,不能妄增,示人謹慎,非心有疑義,不必求通,即可逍遥自得。至于「闕疑」、「闕殆」,則有别解。蓋經俟萬世,原始要終,合全球由今精進求新,雖數萬年不能出其範圍,非就一時言。如鄒衍海外大九洲説出《周禮》,今所共知,在漢史公且謂宏大不經。又如地球,婦人孺子今皆口講指畫,紀、阮二文達乃疑其誣誑。今人未嘗不笑古人之拙,今之所疑,安知後之笑?今不如今之笑古,故欲治經,須將經分爲天、人二宗,天道遠,人道邇,御風乘雲,固難驟行。即如《周禮》所言神怪非常之事,説者動稱與格致之理不合。電報景傳,聲無煙藥。乾嘉之人所絶不信者,無線電、電槍、氣球、留聲器,及咸同之年,亦且疑之。故今所疑,安知後來不見諸實事?此固一定之理也。每怪秦漢儒者不分世代,凡經傳所言,急于中國一隅盡行之,非常可駭之事理,不知爲世界後來而言,非攻擊則附會,是直以經傳爲一隅一世之私書,而無以爲進化之地步,是直以孔子爲中國一時之聖人,而不能統化世界,參贊位育,豈不惑之甚哉!故經傳特留闕疑一例,以分化世代後來之事,統歸闕疑,切不可如馬、鄭之附會,亦不可如紀、阮之譏刺。考六經漢魏下皆以爲一隅之書,欲治中國,《春秋》一經已有餘,何必牀上牀、屋上屋?邵康節《皇極經世》乃以《易》爲皇學,《書》爲帝學,《詩》爲王學,《春秋》爲伯經,各主一世代,乃免重疊之弊,分經而治,不可躐等,暗室一燈,思想真爲絶倫。惟《詩》與《易》同派,如詩歌與筮卜書,《春秋》爲别派,如文與史策。緯云:「書者,如也;詩者,志也。」故《知聖篇》改《易》、《詩》、《書》宗旨,《詩》爲帝,《書》爲王,就其體裁而分知行,久乃悟爲天、人之分。蓋《尚書》首帝典、帝謨,不能以爲王學。《春秋》亦有王,乃定《書》、《禮》、《春秋》爲人學之皇、帝、王、伯。《書》爲皇、帝,《春秋》爲王、伯,《禮》間居二者之間。凡世界之事,三經已備,《易》、《詩》則爲天學之皇帝、王伯。《論語》「譬如北辰,居其所而衆星拱之」,合諸天星辰爲大一統,天學之皇也;四宫三元合爲五宫,天學之帝也;昴星爲西宫之一宿,日屬世界繞之,天學之王也;日統八行星以繞昴星,天學之伯也。不惟天學今日不能言,人學雖近屬小,六合以内,無奇不有。當今世界爲大春秋,凡屬實行,上爲《王制》派。《周禮》爲三皇五帝之書已見者,爲可知不可解者,必待地球五洲開化、五帝分統,而後爲帝學;世界大統,統于一皇,而後爲皇學。地球同時立二十一曆,而後歲功成,非萬年不能有此局。皇世又必數萬年而後乃能進于天學,上升下浮,鳶飛魚躍,而後爲神化。此但就西人少壯之説推之,由伯而進王,由王而進帝,由帝而進皇,由皇而進天,經傳據衰而作,則指老耄之世界,皇降帝,帝降王,王降伯,其進化之程度,即爲退化之比例,不知經數千萬年而後乃能終此局。故凡經傳關後來進化事,乃能闕疑,若夫已見之理境、實行之政事,則必極力求通,萬不可藉口闕疑,不求精進。

中國一人

吾國自達摩西來以演禪宗,宋元儒者推以説經,千年以内其道孤行,制藝爲之代表。明之天下送于八比,當今中國危棘幾幾于不能保種。其得失之效,大可覩矣。每怪言新學者以八比爲洪水猛獸,乃表彰心學,作半日静坐之課程,殺其人而用其書,是面新學而實八比,豈不誤之甚哉!鄉村俗師解釋《論語》,如「先行其言而後從之」,與「欲訥于言而敏于行」、「朋友信之」之類,每以都會之人相比況, 成都人每言過其實,俗師因以爲言。 然則不生都會,鄉鄙樸訥皆可爲聖賢矣。即如「朋友信之」一句,鄉曲農工每具特别之性質,不肯妄語,是于孔子曾子至聖亞聖已各得其三分之一,聖賢亦不如是之易。凡行誼屬個人私德,一室潛修,究于世界何補。又如《論語》「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雖電報神速,不能如此周徧。邑宰蒞任多年,百里之内,村農有不知其姓名者,故八比之感應話頭,久已成爲笑柄。然八比家實出于經説,窗下所講求,及至出任,乃知形隔勢禁,皆屬虚妄,變本加厲,遂專求官派,以自異于書生,以幼時所習爲誑語,儒生遂成無用之别名,因此歸咎經傳,以爲無用之物。此固吾國數百年之積習也,是蓋不知《論語》所言原有别義,望文生訓,以成此弊。《論語》爲微言,非爲三家村學究立教授之法,後人專就庸言庸行言之,此中學一大害也。考《禮運》孔子與子游論禮,有「中國一人、天下一家」之説。《大學》四條目:治國、平天下、修身、齊家。 此四條目舊以爲八條目者誤。 經云:「自天子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爲本。」古本之傳始于所謂「修身在正其心」,後人補格物致知傳 注 ,移「誠意」繼之,然「誠意」章並不言所謂「誠意在正其心」,又無所謂「正心在誠其意」之傳,如欲補,則所補當共三篇。經明以修身爲本,不能于修身之上再加四等,本中之本,所以爲學人之害。所謂「大學」者,爲帝王專在平治,中國一人,天下一家,修齊即所以爲平治,故平治二傳爲實行,修齊二傳爲比例。以中國一人例言之,《尚書》「明四目、達四聰」,予曰觀于五行之色曰「汝視」,察五聲在治忽曰「汝聽」,曰「元首明哉,股肱良哉」,曰「元首叢脞哉,股肱惰哉」。《詩》曰「公侯腹心」、「王之喉舌」,此皆用中國一人例法。《洪範》之五事,心居中,左右爲耳目視聽,前後爲言行,故《内經》以身比官,孟子「耳目之官蔽于物」、「心之官則思」,故《論語》之心多指京師,爲天君。聞見即四目四聰,言行爲南北貌言,故《家語》以四目四聰爲四岳,所謂言行即南海、北海之帝,《國語》所謂南正重司天以治神、北正黎司地以治民。西學以思想皆出于腦,《内經》有以腦爲臟之説,《尚書》「元首」即謂腦,腦爲大心,心與膽對,爲小心。經傳言心爲元首、爲京師、爲腦,所謂「心之官則思」也。視聽言動即四方四岳,如《論語》告顔子之視聽言動、子張之聞見言行,皆爲中國一人。《洪範》之五事例就一身分君臣,五方五極,言近指遠,專言修身,治國皆寓焉。 嘗就經傳所有「心思」、「耳目」等字編爲《中國一人》專書。 儒者不知此例,乃專就一身穿鑿附會。禪宗浸入中國,與其説最相合,因其説以解經,治國之事皆就身言之,輕其所重而重其所輕,故《大學衍義》遂不言平治,八比家因之,遂造帝王但正心修身,國自治,天下自平,種種悠謬,積爲風氣,以致成爲中國之毒。今既罷去科舉,使人崇尚實學,報章乃欲假禪學以亂孔子之真,故不得不發明經傳之微旨,以挽八比之餘毒也。

墨學出于孔辨

《論語》有「從先進」之説,《中庸》則云「從周」,二者相反,不知從周則爲儒,先進則爲墨,致莊子以六藝爲道,諸子爲方術。諸子在六藝後,九流出于四科,諸子爲六藝之支流,固一定之例也。《禮記》以《詩》、《書》、《禮》、《樂》爲四術、四教,春《詩》夏《樂》秋《書》冬《禮》。《六家指要》道爲《易》,陰陽即《春秋》,二者居中,爲皇帝,東儒西墨,南名北法,四家分方,亦如四經分學。後世誤以六經全屬儒家之私書,諸子遂别于儒,目爲異端,或託春秋以前人,或雖在孔後别成一派,如墨是也。至聖兼包諸家,故《論語》謂之無名。今之報章或以爲宗教家、教育家、哲學家、政治家、理想家,以後來之科目强以名,如天之至聖與以專屬傳經之儒家,皆爲謬妄。《史記·世家贊》曰:「言六藝者皆折中孔子。」墨子主乎《詩》、《書》、《春秋》立説,其稱引經傳與孟、荀同,固不問而可知爲孔子之徒。《淮南子》明言墨子學于儒者,憤世勢之濁亂,乃專言夏禮。考博士傳經有文、質二派,文家尊尊,爲東方儒者之説;質家親親,爲西方剛毅之説。《論語》「禹吾無間然」章、「林放問禮」章、「禮云禮云」章,公羊所謂改文從質者,全爲墨家所主。由質近于野,先進野人,後進君子,博士雖有殷質周文之説,夏在殷前,猶專屬于質。《禮緯》言夏爲三月之喪,至周乃有期年,以至于三年。儒家主文,爲從周之説,墨子專傳孔子尚質一派,爲夏禮, 江都汪氏考證墨子用夏禮説詳明。 是孔與墨指子思爲孔子,非真孔。 《非十二子》有子思以孔子爲至聖,可見。 同爲孔子之學,一質一文,儒固不能煬孔子之竈,墨亦不能自外生成。今之報界諸公不知儒墨之孔爲子思,遂謂墨爲孔子之敵,于六藝外别樹一幟,因誦《墨經》一語,與《墨子》所引經或爲異文,或爲師説,《國粹報》遂謂墨子别有六經。不知《墨子》所引全屬孔經,儒、墨可以相攻,而孔、墨不容並議。蓋就教化言,中國占文明之先,儒家爲主,墨家爲客。莊子云墨子之徒述《墨經》,與儒者不同。墨子有《經上》、《經下》篇,莊子本據墨子之經而言,故稱曰《墨經》,並非謂孔子有六經,墨子亦有六經,墨遂超子思而敵孔子。蓋孔子萬世師表,經傳所言,原始要終,非數千萬年不能見諸實行。儒者子思以下欲于戰國之世將聖經全見施行,非實行則不能存,故秦皇、漢武皆行皇帝之事,《史記》所謂無其德而用其事者。墨子循序漸進,戰國只能用夏禮三月,待千萬年後,文明程度進化,乃用九月、期年、三年。若如孟、荀之説,六經之説皆可于戰國實行,是六藝爲戰國一時而言,無以爲萬世師表地步,墨子則爲循序漸進,小行之于戰國。中國用夏禮三月之喪,大行之于全球,引導西人先爲三月之喪。儒者爲兼營並進以存經,非儒者則經傳之全體不能存。墨子如《公羊》許夷狄者不一而足,待人後行,乃足下俟萬世。一爲存經而言,一爲行經而設,墨家創其始,儒家要其終,墨爲西方之質,儒爲東方之文,二家皆爲孔子功臣,原始要終,缺一不可,故在當日則如冰炭水火,幾若勢不兩立,自今日觀之,則水乳交融,非儒不足以存經,非墨不足以俟後,先進後進,儒墨之所以分,子思、墨翟可並言,而孔子與儒墨萬不可並列。考東方木德,其行仁,西方剛毅,所謂金主義,東方柔德,故儒教迂緩,墨家則爲天水訟,訟字從公,故墨家尚同。《詩》云:「雨我公田,遂及我私。」天雨無不被其澤,所以爲公。考世界進化皆先野後文,《論語》所謂先進野人、後進君子,故質家宜在文家之先。孔子作經,正當戰國,必先質後文,先行三月之喪,而後可以徐推至于三年。儒家之説所以存經,如當時專用墨子派,則經説無以自存于天地之間,二家于時局互有長短,交相爲用,不可偏廢。西人爲墨家,中國爲儒家。以俟後言之,中國所謂無其德而用其事爲太過,西人專用墨派,未免不及。中外交通,爲古今一大變局。墨家居簡行簡,質勝文則野,儒家一于主文,未免文勝之弊。《説苑》引孔子見子桑伯子,謂子桑伯子質有餘而文不足,欲以我之文化其野;子桑伯子亦專就儒家言,孔子謂儒家文有餘而質不足,欲以我之質化其文。蓋以分方言,則東木西金,一柔一剛,一文一質,各不相同。大同之説則相反相成,柔必取剛,剛必取柔,二者混化爲一,在《尚書》曰「柔而慄,剛而無虐」,在《論語》曰「温而厲,威而不猛」,又曰「文質彬彬,然後君子」,此儒墨一家,一柔一剛,一進一退,一文一質,一後一先。自其分而言之,至如冰炭水火之不能相容;自其合言之,則如水乳膠漆。此至聖六經爲其大成,而儒墨特其中之一小部分。古書多以孔墨、儒墨並稱,子思爲儒,孔子固非儒。孔墨並稱之孔,則必以爲子思。蓋孔子爲大宗,九流皆係支派,萬不可以諸家相題並論矣。

道家

《六家指要》言道家順陰陽,統儒墨,綜名法,集其大成。見在説者卑則以孔爲儒,高以孔爲道。夫以孔爲道,似也,而孔之不可爲道,則更有説。考《論語》「言志」章之曾晳與農山言志之顔子兼容並包,所謂道家也;老子之外,列子、莊子、尹文皆所謂道家也。若孔子則爲至聖,爲六經,不惟儒非孔,即道亦非孔。《莊子·天下》篇所言十子,大抵皆道家者流,以老子及己之自命,皆自託于方術,以爲耳目 注 口鼻,以六藝爲心,爲至神天化,是莊子雖祖述老子,而不敢以老與孔比。蓋道家雖較勝各家,然既以道自名,則已落邊際言詮,囿于一偏,爲諸子之一,而不敢與至聖比。舊説顔子爲道家,孔子自謂其偏長不及四子,四子所以事我者如回能仁而不能小,顔子本爲道家,而所以師事孔子,而一間未達者,則以其能大不能小,偏于一端。蓋至誠如天,《論語》「賢者識大,不賢者識小」、「夫子焉不學,而亦何常師之有」,《中庸》曰「大德川流,小德敦化」,此天地之所以爲大,而無所成名。如孟、荀講王學,則非毁桓文,列、莊言道德,則非毁仁義。以大小言之,道德固可以包王,王固可以包伯,但言皇帝者則專主道德,言王伯者則專主仁義,自立限畫,專門名家,不能相通,不惟儒家不敢自謂入聖人之域,即道家亦道其所道,能大而不能小,所以爲子學。亦如器皿雖有大小之别,然終囿于器。六藝高遠,即《論語》「北辰」章及無爲、無名、無我爲道家所主者,不下數十章,爲列、莊所主。王者制法爲儒者所主固多,下至齊桓、晉文、管仲、晏子亦皆推崇,辭無軒輊,不惟儒家,下至農家、縱横家、小説、雜家亦皆祖述《論語》。《中庸》所謂「萬物並育不相害,道並行不相悖」,故云「道不同,不相爲謀」、「攻乎異端,斯害也已」,兼容並包,不事攻擊,有始有卒,所以爲聖人。「夫子之門何其雜」,此《論語》所以兼包皇帝王伯、六藝九流、天人之學,無所攻擊于其際。至于諸子,有所從則有所違,有所守則有所攻,雖道家之莊、列亦然。蓋就諸子言,皆各有水火冰炭、順逆違反之事,至聖則先後本末無所不具,道家所以亦如雜家,爲孔子之具體,而不能以至聖域也。自來説莊、列者皆于孔子之外自成一家,或者並以爲異端,而無人、無我宗旨全見《論語》,道與墨同出六藝。蓋道家之深者爲《詩》、《易》之天學,其淺者爲《尚書》之人學。舊説以莊子爲子夏之門人,列子、莊子所言孔較老尤詳,凡所稱述,皆爲《詩》、《易》師説,與《楚辭》相脗合,故道家雖與小人儒者有異同,凡實則君子儒。六藝之師説不囿于儒,則道何以能出六藝範圍?今所傳《道德經》,世或以爲老聃所作。道德本爲《尚書》所包,古無立言之事,凡諸子皆出六藝後,今所傳鬻熊、伊尹各書,自來皆以爲依託,惟《道德經》與孔同時,别爲一派。考道德爲三皇五帝之學,必出在孔子後,《列子》引其文曰「皇帝之書」,又其所引老聃説《道德》皆無之,是《道德經》爲七十子所傳,絶非老子自作。《楚詞》爲皇帝學,不主老子。惟韓非有《解老》、《喻老》二篇,《史記》遂以與韓非同傳,謂刑名出于道德。子書每多附益,不必皆出其人,《管子》、《荀子》、《春秋繁露》是其明證。文帝尚黄老,以《道德經》爲《老子》,皆出漢人之手。今《解老》、《喻老》皆出于蓋公等之手,其書藏在内府,與《韓非》合,校書時並以爲一書,不必出自韓非,亦如《管子》解問凡十餘篇,必出原書之後,大抵爲漢儒言管學者所附益,與原書有早遲之别。考《孟子》爲子書之正體,無一章不有「孟子」,以此推之,則凡有姓名者爲本書,無姓名者爲古書,或爲其人所傳授,如《董子·爵國》篇,《荀子》之《樂記》、《禮論》、《三年問》諸篇,《吕氏春秋》之《月令》,或爲後人附益,如《管子》之周禮師説各篇,與其問解各篇,《韓非》之《解老》、《喻老》,亦如《公羊》、《穀梁》、《喪服傳》,大抵皆出于漢師。當時子書自名一家,皆如《孟子》,不能以古書參雜其中,又不能爲别書所解説。此《老子》亦如《周禮》、《王制》,爲聖門七十弟子之所傳;後人以爲老子所作,亦如後人以《周禮》爲周公所作,《王制》爲博士所作,《月令》爲吕不韋所作,其實不如此也。

注  「東方曰寄」以下:原作「東方曰西方曰寄南方曰象狄鞮北方曰譯」,據《禮記·王制》改。

注  玄奘:原作「行裝」,據文意改。

注  第五課:原作「五」,據文例改。下「第六課」同。

注  案,《藝海珠塵》所收爲胡秉虔《漢西京博士考》,《後知不足齋叢書》所收爲張金吾《兩漢五經博士考》,非一書。

注  騰:原作「滕」,據文意改。

注  格物致知傳:原作「格致物傳」。案朱熹曾爲《大學》補「格物致知傳」。

注  目:原作「且」,據文義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