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儒术数之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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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儒术数之学,其源有二:一则周子之《太极图》,邵子之《先天图》,与《参同契》为一家言,盖方士修炼之书也;一则天地生成之数,司马氏之《潜虚》,及刘氏、蔡氏、《河图》、《洛书》之说本之。

所谓天地生成之数者?其说见于郑氏之《易注》。《易系辞传》曰:“天一,地二。天三,地四。天五,地六。天七,地八。天九,地十。”又曰:“天数五、地数五,五位相得而各有合。天数二十有五、地数三十。凡天地之数,五十有五,此所以成变化而行鬼神也。”一、三、五、七、九为天数,二、四、六、八、十为地数,所谓天数五,地数五也。一、三、五、七、九相加,为二十有五,二、四、六、八、十相加,为三十,所谓天数二十有五、地数三十也。二十五与三十相加,为五十有五,则《易》所言之凡数也。郑氏《注》曰:“天一生水于北,地二生火于南,天三生木于东,地四生金于西,天五生土于中。阳无耦,阴无妃,未得相成。于是地六成水于北,与天一并;天七成火于南,与地二并;地八成木于东;与天三并;天九成金于西,与地四并;地十成土于中,与天五并。”此所谓五行生成之数。《汉书·五行志》《左氏》昭公九年:“裨灶曰:火,水妃也,妃以五成。”《疏》引《阴阳之书》,言五行妃合;十八年,“梓慎曰:水,火之牡也。”《疏》引《阴阳之书》,言五行嫁娶,说皆略同。后人于郑氏之说,或多驳难,然非此无以释五位相得而各有合也。《月令》言五方,木、火、金、水皆成数,惟土为生数。《太玄玄图篇》云:“一与六共宗,二与七为朋,三与八成友,四与九同道,五与五相守。”说亦大同,惟中央不言五与十而已。司马氏《潜虚》所用,即系此数。

温公《潜虚》,亦从万物之所由来说起。由此推原人性,而得其当然之道。其说曰:“万物皆祖于虚,生于气。气以成体。体以受性。性以辨名。名以立行。行以俟命。故虚者,物之府也。气者,生之户也。体者,质之具也。性者,神之赋也。名者,事之分也。行者,人之务也。命者,时之遇也。”盖亦欲通天人之故者也(谓万物皆祖于虚,不如张子泯有无为一之当)。

其《气图》:以五行分布五方,用其生数为原、荧、本、基,而以其成数为委、焱、末、刃、冢。以此互相配合,其数五十有五,尽成级数,是为《体图》。《体图》一等象王,二等象公,三等象岳,四等象牧,五等象率,六等象侯,七等象卿,八等象大夫,九等象士,十等象庶人。其说曰:“少以制众,明纲纪也。位愈卑,诎愈多,所以为顺也。”又以五行生成之数递相配,其数亦五十有五,谓之《性图》(其中以水配水,以火配火,谓之十纯。其余谓之配)。又以一至十之数互相配,各为之名,亦得五十五。其中以五配五曰齐,居中。余则规而圆之,始于元而终于余。是为《名图》。齐包于万物,无位。元,余者,物之终始,无变。余各有初、二、三、四、五、六、上七变。凡三百六十四变。变尸一日。授于余而终之。其说曰:“人之生本于虚。虚然后形。形然后性。性然后动。动然后情。情然后事。事然后德。德然后家。家然后国。国然后政。政然后功。功然后业。业终则反于虚矣。故万物始于元,著于裒,存于齐,消于散,讫于余。五者,形之运也。柔、刚、雍、昧、昭,性之分也。容、言、虑、聆、觌,动之官也。繇、得、罹、耽,情之也。却、庸、妥、蠢,事之变也。讱、宜、忱、喆、戛,德之途也。特、偶、昵、续、考,家之纲也。范、徒、丑,隶、林,国之纪也。禋、准、资、宾,政之务也。教、绩、育、声,功之具也。兴、痡、泯、造、隆,业之著也。”盖欲以遍象万事也。元、余、齐无变,不占。初、上者,事之终始,亦不占。余五十二名,各以其二、三、四、五、六为占。五行相乘,得二十五;又以三才乘之,得七十五以为策。虚其五而用七十占之。其占,分吉、臧、平、否、凶五者。

温公好《太玄》,留心三十年,集诸说而作注。其作《潜虚》,自云:“《玄》以准《易》,《虚》以拟《玄》。”《玄》起冬至,终大雪,盖象物之始终。《虚》亦然。其系元之辞曰:“元,始也。夜半,日之始也。朔,月之始也。冬至,岁之始也。”继之以裒,曰:“裒,聚也。气聚而物,宗族聚而家,圣贤聚而国。”终之以散,继之以余,盖亦象物之始终。其思想,实未能出于《太玄》之外。此等书,殊可不必重作也。

温公《潜虚》,虽不足贵,而其践履,则有卓然不可诬者。温公之学,重在不欺。自谓“生平所为,未尝不可对人言”。弟子刘安世,问:“有一言而可以终身行之者乎?”曰:“其诚乎?”问其目。曰:“自不妄语始。”安世学之,七年而后成,故能屹然山立。论者称涑水门下,忠定(安世谥)得其刚健笃实,范正献(祖禹)得其纯粹云。传温公之数学者,则晁景迂也。

景迂从温公游,又从杨贤宝(康节弟子)传先天之学,姜至之讲《洪范》。温公著《潜虚》,未成而病,命景迂补之;景迂谢不敏。所著书,涉于《易》者甚多,今惟《易玄星纪谱》,尚存《景迂集》中。其书,乃将温公之《太玄历》,康节之《太玄准易图》,据历象合编为谱,以见《易》与《玄》之皆本于天也。

五行生成之数,郑氏以之注《系辞传》天地之数,其注大衍之数亦用之。其注“河出图,洛出书”,则引《春秋纬》云:“河以通乾出天苞,洛以流坤吐地符。河龙图发,洛龟书成。《河图》有九篇,《洛书》有六篇。”初不言九篇、六篇所载为何事。《汉书·五行志》载刘歆之言曰:“虙牺氏继天而王,受《河图》,则而画之,八卦是也。禹治洪水,赐《雒书》,法而陈之,《洪范》是也。”(张衡《东京赋》:“《龙图》授羲,《龟书》畀妣”)始以《河图》为八卦,《洛书》为五行。(《伪孔传》及《论语集解》引孔氏,亦皆以《河图》为八卦)然亦仅言八卦五行,出于《图》、《书》,而《图》、《书》究作何状,则莫能质言。(邢昺《论语疏》:“郑玄以为《河图》、《洛书》,龟龙衔负而出。如《中候》所说:龙马衔甲,赤文绿字。甲似龟背,袤广九尺。上有列宿斗正之度,帝王录纪兴亡之数。”云“列宿斗正之度”,似《图》;云“帝王录纪兴亡之数”,则亦似《书》矣。又云:“赤文绿字,甲似龟背”,则龙马所负,亦龟书也。《隋志》:“《河图》二十卷。《河图龙文》一卷。其书出于前汉。有《河图》九篇,《洛书》六篇。自黄帝至周文王所受本文。又别有三十篇,云自初起至于孔子九圣之所增演,以广其意。”其书既亡,无可究诘。《汉书·五行志》,以“初一曰”以下六十五字,皆为《洛书》本文;孔以“初一曰”等二十七字,系禹加;刘彪、顾焯以为龟背有二十八字,刘炫谓止二十字,亦皆以意言之而已。要之《河图》、《洛书》,本神怪之谈,无从征实。必欲凿求,适成其为痴人说梦而已)至宋时,始有所谓《易龙图》者,托诸陈抟(见李淑《邯郸书目》)。朱子已明言其伪。清胡渭《易图明辨》,谓其图见于张仲纯《易象图说》者凡四:其第一图,即天数二十有五,地数三十;第二图上为五行生数,下为五行成数;第三图合二者为一;第四图则所谓“戴九履一,左三右七,二四为肩,六八为足,五为腹心,纵横数之皆十五”者也。其数与《大戴记》明堂九室(《大戴记·明堂篇》:“明堂者,古有之也。凡九室。二、九、四;七、五、三;六、一、八”)及《后汉书·张衡传》注引《易乾凿度》同。案《后汉书·刘瑜传》:瑜上书:“《河图》授嗣,正在九房”,则以此数为《河图》。然九宫之数,合于九畴,故又有以此为《洛书》者。

宋刘牧撰《易数钩隐图》,就《龙图》天地已合之数,虚其中,以上图为两仪,下图为四象,以为《河图》,其有五数及十数者为《洛书》。蔡元定则以第三图为《河图》,第四图为《洛书》。引关朗《易传》为证。《易传》曰:“《河图》之文,七前六后,八左九右。圣人观之以画卦。是故全七之三以为离,奇以为巽。全八之三以为震,奇以为艮。全六之三以为坎,奇以为乾。全九之三以为兑,奇以为坤。正者全其位,隅者尽其量。《洛书》之文,九前一后,三左七右;四前左,二前右,八后左,六后右。后圣稽之为三象:一、四、七为天生之数,二、五、八为地育之数,三、六、九为人资之数。”所谓则图画卦者,与刘牧之《四象生八卦图》合,宋时言《图》、《书》者,所由以《图》、《书》附合于《易》也。(刘氏曰:“水居坎而生乾,金居兑而生坤,火居离而生巽,木居震而生艮。”谓水数六,除三画为坎,余三画为干;金数九,除三画为兑,余六画为坤;火数七,除三画为离,余四画为巽;木数八,除三画为震,余五画为艮也。乾坤艮男,画数恰合,巧矣。然坎离震兑皆止三画,殊不可通)关朗易传,乃北宋阮逸所造伪书,见陈无己《后山丛谈》;实本诸刘牧,而又小变其说者,蔡氏为所欺也。

《东都事略·儒学传》谓:“陈抟读《易》,以数学授穆脩,脩以授种放,放授许坚,坚授范谔昌。”朱汉上《经筵表》谓:“陈抟以《先天图》传种放,放传穆脩,脩传李之才,之才传邵雍。(明道志康节墓,亦谓其学得之李挺之,挺之得之穆伯长)放以《河图》、《洛书》传李溉,溉传许坚,坚传范谔昌,谔昌传刘牧。脩以《太极图》传周敦颐,敦颐传程颢、程颐。”晁公武《郡斋读书志》:“《易证坠简》一卷。天禧中,毗陵从事范谔昌撰。自谓其学出于湓浦李处约、庐陵许坚。”处约不知即溉否。然邵之学,出于《先天图》;刘牧之学,出于《河图》、《洛书》;周子之学,出于《太极图》,则不可诬也。

南渡以后,精于数学者,莫如蔡西山父子。西山以十为《河图》(五行生成数),九为《洛书》(九官)。又谓“《河图》、《洛书》虚其中为太极。奇耦各居二十(谓一、三、七、九,与二、四、六、八,相加皆为二十),则亦两仪。一、六为水,二、七为火,三、八为木,四、九为金,五、十为土,固《洪范》之五行,而五十有五,又九畴之子目也。(五行五,五事五,八政八,五纪五,皇极一,三德三,稽疑七,庶征十,福极十一)《洛书》一、二、三、四,而合九、八、七、六,纵横十五,而互为九、八、七、六,则亦四象也。四方之正,以为乾、坤、离、坎,四隅之偏;以为兑、震、巽、艮(此邵子先天方位),则亦八卦也。《洛书》固可以为《易》,《河图》固可以为《范》;且又安知《图》之不为《书》,《书》之不为《图》邪?”又曰:“太极者,象数未形,而其理已具之称;形器已具,而其理无朕之目。在《河图》、《洛书》,皆虚中之象也。周子曰‘无极而太极’;邵子曰‘道为太极’,又曰‘心为太极’,此之谓也。太极之判,始生一奇一耦,而为一画者二,是为两仪。其数则阳一而阴二。在《河图》、《洛书》,则奇耦是也。周子所谓太极动而生阳;动极而静,静而生阴;静极复动;一动一静,互为其根;分阴分阳,两仪立焉;邵子所谓一分为二者,皆谓此也。两仪之上,各生一奇一耦,而为二画者四,是为四象。其位则太阳一,少阴二,少阳三,太阴四;其数则太阳九,少阴八,少阳七,太阴六。以《河图》言之:则六者,一而得于五者也;七者,二而得于五者也;八者,三而得于五者也;九者,四而得于五者也。以《洛书》言之:则九者,十分一之余也;八者,十分二之余也;七者,十分三之余也;六者,十分四之余也。周子所谓水、火、木、金;邵子所谓二分为四者,皆谓此也。四象之上,各生一奇一耦,而为三画者八,于是三才略具,而有八卦之名矣。其位则乾一、兑二、离三、震四、巽五、坎六、艮七、坤八。在《河图》:则乾、坤、离、坎,分居四实;兑、震、巽、艮,分居四虚。在《洛书》:则乾、坤、离、坎,分居四方;兑、震、巽、艮,分居四隅。《周礼》所谓三易经卦各八;大传所谓八卦成列;邵子所谓四分为八者,皆指此而言也。”(以上皆引《易学启蒙》。此书实西山所撰也)盖将先天、太极,及宋人所谓《河图》、《洛书》者,通合为一矣。

西山于《洪范》之数,未及论著,皆以授九峰。九峰著《洪范皇极》,以九九之数为推。其言曰:“数始于一,参于三,究于九,成于八十一,备于六千五百六十一。八十一者,数之小成也;六千五百六十一者,数之大成也。天地之变化,人事之始终,古今之因革,莫不于是著焉。”又曰:“一变始之始,二变始之中,三变始之终。四变中之始,五变中之中,六变中之终。七变终之始,八变终之中,九变终之终。数以事立,亦以事终。”盖欲以数究万物之变者也。此等说,太觉空漠,无可征验,即无从评论其是非。然《洪范皇极》,颇多微妙之言。今略引数条于下。

《洪范皇极》曰:“有理斯有气,气著而理隐。有气斯有形,形著而气隐。人知形之数,而不知气之数;人知气之数,而不知理之数。知理之数则几矣。动静可求其端,阴阳可求其始。天地可求其初,万物可求其纪。鬼神知其所幽,礼乐知其所著。生知所来,死知所去。”《易》曰:“穷神知化,德之盛也。”形者,已成之局。气者,形之原因。理又气之原因。数者,事之必然。知理之数,则形气自莫能外矣。故以为穷神知化也。

又曰:“欲知道,不可以不知仁。欲知仁,不可以不知义。欲知义,不可以不知礼。欲知礼,不可以不知数。数者,礼之序也。知序则几矣。”仁义二者,仁为空名,义则所以行仁。礼之于义亦然。数者,礼之所以然也。知数,则所行之礼,皆不差忒;于仁义无遗憾,于道亦无不合矣。此说将仁、义、礼一以贯之,即所以使道与数合而为一也。

又曰:“数运无形而著有形。智者一之,愚者二焉。数之主生,化育流行。数之已定,物正性命。圆行方止,为物终始。随之而无其端也,迎之而无其原也。浑之惟一,析之无极。惟其无极,是以惟一。”此言原因结果之间,所以无毫厘差忒者,以其本是一体。惟本是一体,而分析特人所强为,故毫厘不得差忒。以其析之无穷,而仍毫厘不得差忒。可见其本是一体,而分析特人之所为也。

又曰:“数者,动而之乎静者也。象者,静而之乎动者也。动者,用之所以行。静者,体之所以立。用既为体,体复为用。体用相仍,此天地万物所以化生而无穷也。”此所谓静者,谓人所能认识之现象;动者,现象之所由成也。用既为体,体复为用,言现象皆有其所以然之原因;而此现象,复为他现象之原因也。

又曰:“顺数则知物之所始,逆数则知物之所终。数与物非二体也,始与终非二致也。大而天地,小而毫末;明而礼乐,幽而鬼神。知数即知物也,知始即知终也。九峰所谓数,即宇宙定律之谓。明乎宇宙定律,则于一切事物,无不通贯矣。故曰:‘物有其则,数者尽天下之物则;事有其理,数者尽天下之物理’也。”

以上所引,皆《洪范皇极》中精语。略举数条,不能尽也。然亦可见宋代理学家;其学虽或偏于术数,而其意恒在明理;其途径虽或借资异学,而多特有所见,不为成说所囿。后人訾之辞,实不尽可信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