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词的兴起及发展的原因
——词在初期的面貌
作为中国格律诗的一种特殊形式的“词”,就其存在的作品的一般内容 论,又系具有和传统的“诗”有显著的不同的特色的“词”,是起源于中唐,发展在五代,而特别流行于两宋的。
这是什么原因呢?我们认为应该从三方面去考察:
一是经济上,词是像唐代传奇文学一样,同是都市经济、商业发达的结果。这从词的产生和歌妓有不可分的关系,而妓女是都市经济、商业发达的产物,可以看出来;这从词的内容一般地说 多是描写士大夫和妓女的爱情以及羁旅的生活的,也可以看出来;总之,是市民的作品,也是市民的读物。中唐是中国经济有着变化的时代,都市经济和商业发达的情况已经见于第九章第一节,而词恰起源于中唐,这不是偶然的;唐末虽然经过黄巢起义战争,经济上一度遭受破坏,然而继起的五代割据又在分散的地域上继续发展了都市经济,其中经济比较充裕的就是在前一时期业已有着基础而这时又在比较安定环境中得以发展的蜀和江南,词在五代时的发展正恰是以蜀中和南唐为两个中心,这不是偶然的;两宋的都市经济和商业有着更进一步的发展,例如唐天宝时(742—755)——十万户以上的州只有13个,宋元丰间(1078—1085)十万户以上的州有46个,而20万户以上的州有七个,到南宋末(13世纪 )临安(杭州 )城内外居民就约达30万户,人口将达150万, [1] 再如纸币的通行有“交子”“钱引”“关子”“会子”等名目, [2] 又如商人团体已组织有各种团、行, [3] 对外贸易则有在广州、杭州、明州(浙江鄞县 )、泉州(福建晋江县 )等地设立的市舶司,这一方面的收入在北宋11世纪时每年是63万余缗,至于到了南宋初年,虽然国土损失在1/3以上,而这方面的收入却增到200万缗,那就是增加了3倍多 [4] ,而词也就在两宋特别发达起来,这也不是偶然的。
二是政治上,由于宋代的最高统治者片面地看到过去王朝的覆灭多半是因为“外重内轻”,于是对内采取了高压手段,并实行分裂政策,这就是:
第一,兵与将分裂,兵不识将,将不知兵。第二,官与职分裂,官不一定有职,职也不一定常任。第三,科举专取文辞,使言语与行为分裂。……第四,学生与学校分裂,学生不入学,学校是空名,后来行三舍法,学生与教师分裂,禁止教师学生会见谈论 [5] 。
在这种政策底下的士大夫既做不了任何正经事,说话也动辄获罪,那么他们整日忙些什么呢?这就只有“寄情声色”了。例如宋祁有很多姬妾,修《唐书》的时候,就要有姬妾左右伺候着,并且有一次在锦江(成都郊外 )宴客,因为天冷,要加衣服,他的姬妾便都争着送了衣服来,一共有十多件,他为了避免厚此薄彼,便把谁送来的衣服也都没敢穿,宁愿受冻而归 [6] 。又如张镃,曾经设有牡丹会,每喝一杯酒,就有十几个姬妾穿着一色的衣服佩戴着相衬的一色的牡丹花出来歌唱牡丹词,换过十杯酒,就有十种不同的衣饰和十种不同的牡丹,歌伎有百余人 [7] 。他们的豪华、享乐、耽于声色,就是如此。士大夫的大部分词,就是产生在这样的生活里。
三是文艺上,就词和诗的继承关系上说,一方面词是诗的一部分内容的独立化,这也就是说在诗歌中像晚唐的唯美主义的诗人如李商隐、杜牧、温庭筠等所表现的“刻意伤春复伤别”的情调,从只是诗歌中的一部分内容者现在却扩大而为整个新文学体裁——词的主要的并几乎整个的内容,另一方面词又是由整齐的格律诗——律、绝向不整齐的新格律形式的推进;就词和音乐的关系上说,词乃是文学和另一种艺术——音乐相结合的结果,在这里沈括的“和声”说 [8] ,朱熹的“泛声”说 [9] ,成肇麟的“新声”说 [10] ,都可说说明了这问题的一部分,而外来的音乐所谓“胡夷之曲”更有在长时期中 [11] ,在要求着并刺激着这种新诗体的产生的;就词和民间文艺的关系上说,词又是所谓“里巷之曲”(地方民歌 )被文人吸取并加工的产物,像刘长卿从西川所流行的《剑南神曲》而写成的《谪仙怨》 [12] ,刘禹锡根据建平(四川巫山 )民间“吹短笛,击鼓以赴节”的舞曲而写成的《竹枝词》,如“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唱歌声,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还有晴”等,就都是这一方面具体的例子。
词所以起来以及发达的原因就是如此。其中起决定作用的是都市经济和商业的发达。就各方面考察,尤其是从经济方面考察,词的起源是在中唐 [13] 。至于有些人把词的起源推到更早的,不是由于片面的考察(例如仅从音乐方面考察,或仅从几首民歌考察 ),就是由于比附和臆测(例如有人在 《诗经 》中就找出近于词的长短句子,但那是比附 ;又有人误信一些传说中的较早的作品如号称李白的 《菩萨蛮 》《忆秦娥 》等是真由李白作之类,这就是臆测 )。这和作为一种通行的新体裁——词的起源的考察是不相干的。
因此,我们认为凡是执定某一首词或仅仅是几首词而断言词是起源于何时的争论都是无意义的,都是既不能说明问题,也不可能有结论的。
但是作为一种通行的新体裁的词在初期有什么特征呢?也就是主要在中唐时代的词的面貌是怎样呢?这却是可以而且应当加以考察的。因为,这样的考察,对于词的发展规律的理解才是有帮助的。
初期的词的特征是:
第一,词的内容在这时还一般地 比较宽泛。像:
胡马,胡马,远放燕支山下。跑沙跑雪独嘶,东望西望路迷。迷路,迷路,边草无穷日暮。
——韦应物《调笑》
西塞山边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张志和《渔父》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白居易《忆江南》
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秦楼月,年年柳色,霸陵伤别。
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
——传李白《忆秦娥》
在内容的范围和性质上都是多方面的,这说明这时的词还没有特定的内容,也说明这时的词在形式和内容的关系上还没有达到密切统一的地步,换句话说,就是这时期的词的内容,也同样可用诗的形式来表现;也就是这时的词还没有进入独立的领域。
第二,词的形式在这时有许多是和诗,特别是和七绝相接近的。像《竹枝》《柳枝》《浪淘沙》,就直然是七绝,而《渔父》《章台柳》《潇湘神》等也只是变更了七绝中的一句而为两个三字句,这说明这时的词,就是在形式上,也还没有达到完全独立的地步。
第三,词的篇幅在这时多是很简短的,不但没有慢词,就是小令也是极简短的小令。像:
杨柳,杨柳,日暮白沙渡口。船头江水茫茫,商人少妇断肠。肠断,肠断,鹧鸪夜飞失伴。
——王建《调笑》
闲中好,尘务不萦心。坐对当窗木,看移三面阴。
——段成式《闲中好》
就是简短的例子。甚而词分上下阕的情形在这时也还不普遍。这说明词还在相当原始、简陋的状态。
第四,词牌的意义在这时多半是和内容相符的,像刘禹锡的《浪淘沙》:
九曲黄河万里沙,浪淘风簸自天涯,如今直上银河去,同到牵牛织女家。
白居易的《杨柳枝》:
苏家小女旧知名,杨柳风前别有情。剥条盘作银环样,卷叶吹为玉笛声。
词名《浪淘沙》,内容就是浪淘沙;词名《杨柳枝》,内容就是杨柳枝。可是后来像李煜写的《浪淘沙》:
往事只堪哀,对景难排,秋风庭院藓侵阶。一桁珠帘闲不卷,终日谁来? 金锁已沉埋,壮气蒿莱,晚凉天净月华开。想得玉楼瑶殿影,空照秦淮!
张泌写的《柳枝》:
腻粉琼妆透碧纱,雪休夸。金凤搔头坠鬓斜,发交加。
倚着云屏新睡觉,思梦笑。红腮隐出枕函花,有些些。
就和《浪淘沙》《柳枝》的词名没有多少关系了。这说明词牌在原先是有内容上的意义的,后来却变为音乐上或格律上的意义。所谓“依调填词”的创作方法在这时是还没有完备的。
第五,词调在这时有的还没有定式,例如《天仙子》为皇甫松所写的是不分上下阕,而《云谣集杂曲子》中的则是二叠,再如《云谣集杂曲子》中的《凤归云》二首句法和用韵也彼此不同,王国维因而说“可见唐人词律之宽” [14] ,是对的。这说明词之成为严格的格律诗,也是逐渐形成的。
第六,词的作者在这时还没有专业的人。很多词的作者大抵不以词名,像刘禹锡、白居易、王建等都是著名的诗人,他们写词也只是偶尔为之,词在他们创作中的比重是很轻的。这说明词在这时还没有成为一种有压倒势力的体裁。
第七,词在这时还有很多无名氏的作品,例如王重民辑的《敦煌曲子词集》中就录有:
枕前发尽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烂。水面上秤塠(锤)浮,直待黄河彻底枯。 白日参辰现,北斗回南面。休即未能体,且待三更见日头。
——《菩萨蛮》
卷却诗书上钓船,身披莎苙(蓑笠)执鱼竿。棹向碧波深处去,几重滩。 不是从前为钓者,盖缘时世掩良贤。所以将身岩薮下,不朝天。
——《浣溪沙》
天上月,遥望似一团银,夜久更阑风渐紧。为奴吹散月边云,照见负心人。
——《望江南》
叵耐灵鹊多满(谩)语,送喜何曾有凭据?几度飞来活捉取,锁上金笼休共语。 比拟好心来送喜,谁知锁我在金笼里。欲他征夫早归来,腾身却放我向青云里。
——《鹊踏枝》
这都是民间无名氏作品 [15] 。就是很多托名有名诗人的作品如传为李白写的《菩萨蛮》《忆秦娥》等也仍然是无名氏作的。这说明词在这时还是和民间文学有不可分的关系的,这也正是一种文学体裁在初出现时应有的现象。
上面这几种特征有很多是和其他文学体裁如楚辞、五言诗、元曲等初起时的情况相类似的。而词在这方面的很多情况又大都是发生在中唐一个时期,所以我们更有理由说——词是起源于中唐了。
至于扭转了这个初期情况的,就是晚唐诗人温庭筠的作品。
第二节
词在晚唐五代到北宋初年的发展
(一)作为词的成熟期奠基人的温庭筠
词到了温庭筠(818—872?)的作品出现才显示词的内容是由宽泛而窄狭了,词的形式是具有和诗不同的独立面目了,篇幅已不那样简短,词牌已渐脱离内容上的联系而成为音乐上、格律上的标志,词调也比较有了定式;而温庭筠就是文学史上第一个以词名而不是以诗名的文人,同时词也离开仅是模仿民间形式的阶段而进入文人创作的阶段了。在这个意义上,温庭筠是词的成熟期的奠基人。
温庭筠在过去正史中是没有得到什么好评的,不是说他“士行尘杂,不修边幅” [16] ,就是说他“薄于行,无检幅” [17] 。其实他有什么大过呢?不过据说是赌博、喝酒、和妓女来往,并在考场中代人写文章而已,但这些事在过去封建文人中是相当普遍的,不能独责他一人;至于考场本是统治阶级牢笼士人的可笑地方,温庭筠敢于藐视这种制度,并有意去帮助别人, [18] 这不但算不得严重过错,而且还表现他有一定程度的反抗性。传说他曾经替令狐绚(当时的宰相 )代作《菩萨蛮》,献给宣宗,叫他不要泄露,但他终于告诉别人;又曾讥讽令狐绚没有学问,说“中书省内坐将军”;还有一次逢见宣宗穿了便衣没认出来,误认为是“司马长史之流”“六参簿尉之类” [19] ,他这样轻视权贵、不善于逢迎,恐怕才是他受谤遭贬的真正原因。当时的诗人纪唐夫在赠他的诗里说“鹦鹉才高却累身”,是多少触及了他的身世真相的。他在考试上一直没有得意过,最后只做到国子助教,流落而死。
他的创作是敏捷的,对音乐是有研究的 [20] ,由于考试和仕宦的不得意而把精神倾注在真挚的爱情上,这就是使他能够写出杰出的抒情诗的理由。他虽然出身贵族家庭(他是宰相温彦博的后代 ),然而无疑到他本身是已经没落了,看他在有机会参加考试工作时的“悯擢寒素”,就知道他本身也是“寒素”一流,所以才对“寒素”抱深切同情,同时也可知道他在考试和仕宦中的不顺利乃是由于中小地主阶级受了大地主阶级压抑、排挤的结果。就是关于他的许多坏评,也应该在这里找到了根源。他在抒情诗——词方面的努力是和这种受了压抑后的情感分不开的。在这一点上,他和李商隐之写有出色的抒情诗的情形很相类似。所不同的,只是李商隐依然采取了诗的形式,而温庭筠却采取了更新的词的形式,并因此而成为新体诗——词的相当长的时期内的领袖了。
在温庭筠的词里,我们发现一个为年轻女郎所追求的美好生活并真挚情感的世界:
日映纱窗,金鸭小屏山碧。故乡春,烟霭隔,背兰釭。 宿妆怊怅倚高阁,千里云影薄。草初齐,花又落,燕双双。
——《酒泉子》
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
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贴绣罗襦,双双金鹧鸪。
——《菩萨蛮》
柳丝长,春雨细,花外漏声迢递;惊塞雁,起城乌,画屏金鹧鸪。 香雾薄,透帘幕,惆怅谢家池阁。红烛背,绣帘垂,梦长君不知。
——《更漏子》
在这里都有一种高贵、华丽、真挚、浓厚的气氛,而文字是极含蓄、富有暗示力的。同时,其中只是写对于爱情并美好生活的追求和向往,但并没有颓废、悲观的气息,这是很可宝贵的。
难得的还在温庭筠虽然使用了许多美丽的辞藻,构成了一些艳丽光彩的形象,却又不是浓得化不开的。在这里,浓挚和疏朗有着巧妙的结合:
千万恨,恨极在天涯。山月不知心里事,水风空落眼前花。摇曳碧云斜。
——《梦江南》
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都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蘋洲。
——《梦江南》
星斗稀,钟鼓歇,帘外晓莺残月。兰露重,柳风斜,满庭堆落花。 虚阁上,倚阑望,还似去年惆怅。春欲暮,思无穷,旧欢如梦中。
——《更漏子》
蕊黄无限当山额,宿妆隐笑纱窗隔。相见牡丹时,暂来还别离。
翠钗金作股,钗上双蝶舞。心事竟谁知?月明花满枝。
——《菩萨蛮》
温庭筠善于写具体的形象,则又见于:
背江楼,临海月,城上角声呜咽。堤柳动,岛烟昏,两行征雁分。 西陵路,归帆渡,正是芳菲欲度。银烛尽,玉绳低,一声村落鸡。
——《更漏子》
温庭筠也是爱好并采取民间表现形式的,像:
一尺深红蒙曲尘,天生旧物不如新。合欢核桃终堪恨,里许原来别有仁。
——《新添声杨柳枝》
井底点灯深烛伊,共郎长行莫围棋,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新添声杨柳枝》
“仁”就是谐音的“人”,“围棋”就是谐音的“违期”,而“入骨相思”的“骨”是双关的,这都是民间文学惯用的表现方法,六朝时代的《子夜歌》就已经使用过的了。
这就是词在成熟期的奠基人温庭筠的作品的风格特色:华贵,深丽,疏朗,具体,并有时采取民间表现形式。它的内容主要是通过少女的形象而抒写对于爱情并美好生活的向往的,背后却有中小地主阶级受了压抑、排挤后的某种反抗情绪在。
温庭筠的词在五代时的《花间集》里被收录了66首,占全集1/10以上,是全集中收录数量最多的。他不是五代人,而在五代词人结集中占如此特殊的地位,这说明他已被认为是后一个时代写词的楷模。如果不是黄巢起义的社会大变动,词是会更迅速地沿了他的方向发展下去的。
(二)《花间集》和韦庄
在黄巢起义失败(884)后20年,中国入于半世纪的割据状态,这就是所谓五代。五代时的两个经济中心是蜀和南唐。词的中心也主要是在这两个地方。
在词的作风上,蜀和南唐有些共同点。一般地说,题材范围都比较狭小,形式上多半采取的是小令,很鲜艳,也很浑厚,这作风一直支配到北宋的中叶。
但是蜀和南唐也有些差异,在题材、形式、风格多样上,南唐远比蜀成熟得多,南唐产生过伟大的词人李煜,并且对于北宋词的进一步发展上关系也较深。
主要收集着蜀中词人作品的是成于公元940年为赵崇祚所编订的《花间集》。在这里,所录作家有16人,所收作品有五百首。但是数量占得最大并列为卷首的温庭筠,是远在这些作家半世纪以前而并不属于蜀地的人;数量仅次于温庭筠的是属于荆南的孙光宪;他们两人的作品已占了全书的1/5以上。这就是说,在时代上,《花间集》已不限于五代;在地域上,《花间集》也没限于始终居住在蜀地的作家。然而就统一的作风论,《花间集》确是代表着一时一地的共同特征的。除了韦庄以外,他们大都是以温庭筠为模范,是温庭筠的一些崇拜者和追随者。然而就细致、浑厚、含蓄、明艳论,他们又往往比温庭筠逊色。
蜀中最杰出的词人却是韦庄(约 855—920)。他是部分地反映了黄巢起义时社会情况的《秦妇吟》一名诗的作者。他在唐末到了西蜀。王建据蜀称帝时,他是手定开国制度的宰相。因为经历了战乱,漂泊,又富有才情,所以他的作品是比较有真实内容的。
他的作品虽然收在《花间集》中,但他是不为“花间派”的作风所囿的人,他以浓重、坦率、大胆、有力,成就了和温庭筠风格相对立的歌篇: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菩萨蛮》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思帝乡》
他的用语自然是到了可惊的地步:
四月十七,正是去年今日,别君时。忍泪佯低面,含羞半敛眉。
不知魂已断。空有梦相随。除却天边月,没人知。
——《女冠子》
当然,有时流于轻率是不免的。然而在一般小手小脚的写词的作家群中,他却是粗豪可爱的。
就在这最初的温、韦风格对立中,已经令人看出由温发展成的“花间派”,通过南唐词人的提高,形成北宋初年的作风,最后完成于周邦彦那样被人认为正宗的婉约一派的词,而韦的影响却迟至苏轼,最后才由辛弃疾之手而完成了被人认为别调的豪放一派的词。就当时论,温的势力远超过韦,即就词的长期发展论,温的势力也远超过韦,然而就后来的成就论,却应该肯定所谓别调的豪放派是远大过婉约派的。
韦庄以外的蜀中作家,可称道的有写《生查子》的牛希济:
春山烟欲收,天澹稀星小,残月脸边明,别泪临清晓。
语已多,情未了,回首犹重道。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
有写《南乡子》的李珣:
乘彩舫,过莲塘,棹歌惊起睡鸳鸯。带香游女偎伴笑,争窈窕,竞折团荷遮晚照。
一个写出了扩大着的同情心,一个写出了活泼少女的生动形象,单就这两篇作品本身论,当然是很成功的,但是他们的其他作品就不相称了。
(三)五代时伟大的词人李煜
由于地域的隔绝和时代的稍晚,为《花间集》所不曾收入而成就远超过“花间派”并且也远超过韦庄的,是南唐以李煜为首的几个作家。他们数量并不大,留下的作品也不多,但是其中像李煜的成就无疑是应该列入第一流诗人行列中的。
李煜的先驱有冯延巳和李璟。冯延巳(903—960)是南唐的老臣,李璟(916—960)是李煜的父亲。
作为一个政治家,冯延巳是一个躁进、狭小、软弱无能的人物。他曾被同时的官僚孙晟骂道“仆山东书生,鸿笔藻丽,十不及君;诙谐饮酒,百不及君;谄佞险诈,累劫不及君。然上所以置君于王邸者,欲君以道规益,非遣君为声色狗马之友也” [21] ,这可以见他的为人。当南唐的将领刘言闹独立时,身为宰相的冯延巳既不肯给刘言职位,也不肯出伐讨的军费,反而在长沙地方上大事搜刮,于是失掉民心,刘言就把长沙攻取了,而北方的周国不久也乘机侵占了江北之地;南唐由强大变为弱小,冯延巳等是难辞其咎的。
但是作为一个词人论,他却是有着成就并且有着影响的。他的词是温庭筠一派的词的进一步发展,境界比温扩大,写情比温更有深度,疏朗清新处也超过了温:
何处笛?终夜梦魂情脉脉,竹风榈雨寒窗隔。 离人数岁无消息;今头白,不眠特地重相忆。
——《归自谣》
明月明月,照得离人愁绝。更深影入空床,不道帏屏夜长。长夜,长夜,梦到庭花阴下。
——《三台令》
谁道闲情抛掷久?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 河畔青芜堤上柳,为问新愁,何事年年有?独立小桥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
——《鹊踏枝》
几日行云何处去?忘却归来,不道春将暮。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车系在谁家树? 泪眼倚楼频独语:双燕飞来,陌上相逢否?撩乱春愁如柳絮,悠悠梦里无寻处。
——《鹊踏枝》
我们曾说温庭筠的词是浓挚和疏朗结合得好的,而冯延巳的词就更向清疏的一方面发展了下去。这也是南唐词和“花间派”的差异处。
在冯延巳的词里,我们见出李煜前期作品的影子:
马嘶人语春风岸。芳草绵绵,杨柳桥边,落日高楼酒旆悬。旧愁新恨知多少?目断遥天,独立花前,更听笙歌满画船。
——《采桑子》
酒罢歌余兴未阑,小桥秋水共盘桓。波摇梅蕊当心白,风入罗衣贴体寒。且莫思归去,须尽笙歌此夕欢!
——《抛球乐》
莫怨登高白玉杯,茱萸微绽菊花开。池塘水冷鸳鸯起,帘幕烟寒翡翠来。重待烧银烛,留取笙歌莫放回!
——《抛球乐》
李煜前期词的特点是以写当前的享乐生活为主要内容的,冯延巳的词在这里便正给李煜树立了榜样。由于生活的相似,由于风格的熏习,李煜和冯延巳在这种词上有相类处,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从冯延巳的词与李煜前期作品的类似,从他的作品多与欧阳修的相混(前引二首 《鹊踏枝 》就亦作欧作 ),从晏殊被称为“尤喜冯延巳歌词,其所自作亦不灭延巳乐府” [22] ,可见冯延巳是不但影响着同时而稍后的李煜,而且一直影响着北宋初期作家的。就是过去的批评家,也大都认识到这一点 [23] ,而说得更明确的是刘熙载的话,“冯正中词,晏同叔(殊 )得其俊,欧阳永叔(修 )得其深” [24] 。至于王国维说“冯正中词,虽不失五代风格,而堂庑特大,开北宋一代风气” [25] ,这就是更确切地说出冯延巳在词的发展上的历史地位了。
比冯延巳小十几岁而差不多和冯延巳同时死去的是李煜的父亲李璟(916—960),习惯上称他为李中主。在南唐建国的时候(937),李璟21岁。到他继承王位(943)的时候,年27。由于他父亲留给他一些结党营私而又指挥不动的老臣(其中包括冯延巳、宋齐丘、陈觉等 ),加上在强邻周世宗(柴荣 )压迫之下,他当了20几年受气受辱的皇帝,最后(959)由于寿春为周师攻陷,扬州也被占领,便划江为界,向周称臣了。他死在第二年。这年周却亡于宋了。
李璟在即位之前,即曾在庐山瀑布底下建过书斋,原是打算日后当隐士的。所以他在政治上是既无才能也无兴趣的一个人。然而他在文学上却是兴趣极大,天才很高的。我们读到他的“残月秣陵砧,不传消息但传情”(《望远行 》),真不能不为这样一个不适合当帝王而适合当诗人的李璟失笑。他不能控制冯延巳一般人的跋扈和鬼祟,但却能和他们一起比赛诗才。他有一次问冯延巳道:“‘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和你什么相干?”“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是冯延巳作的《谒金门》词中的一句,冯延巳答道:“怎么能赶得上您写的‘小楼吹彻玉笙寒’呢!” [26] “小楼吹彻玉笙寒”却是李璟写的《摊破浣溪沙》词中的一句。那全词是:
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
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多少泪珠无限恨,倚阑干!
这首词是李璟仅存的可靠的几首词之一。这首词犹得了后世批评家的一致赞扬。王安石很欣赏其中“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的句子,认为这是南唐词中的代表作 [27] 。王国维就特别欣赏其中的“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认为“大有众芳芜秽、美人迟暮之感” [28] 。在对于美好事物的留恋、追求上,有一种深挚的感情,而又用一种空灵、幽窅的笔墨传达出来,的确不愧是一篇值得千古传诵的杰作,同时也应该看作是冯延巳的词所不曾达到的境界——词到了李璟,是可以产生伟大作家和作品的时候了。
习惯上称为李后主的大词人李煜(937—978),就是在冯延巳、李璟已经在词上有了那样高的成就时产生的,然而李煜的成就却又远超过当时的前辈或同辈,甚而在整个词的历史上,在整个中国文学史上,他也都是应该占有很高地位的,这原因就不能不在文艺的环境之外,更求之于他所处的社会和他所经历的生活了。
在李煜42岁的一生中,38岁(974)前是一个时期,38岁后是一个时期。构成这样一个转折点的,就是在他38岁的时候,亡了国,当了俘虏。以前是一个帝王,此后却变作阶下囚了。
大体上说,他前期的生活是快乐的。他在25岁上继承了王位;他先有一个心爱的擅长文学和音乐的周后,后来周后虽死去了,他却又娶了他原先也爱着的周后的妹妹。这样他的生活在物质享受上既是优越的,在情感生活上又是美满的,这就无怪乎他歌唱着:
红日已高三丈透,金炉次第添香兽,红锦地衣随步绉。
佳人舞点金钗溜,酒恶时拈花蕊嗅,别殿遥闻箫鼓奏。
——《浣溪沙》
这是多么形象地写出了他那种豪华富贵的生活!同时也无怪乎他歌唱着:
晓妆初过,沉檀轻注些儿个,向人微露丁香颗,一曲清歌,暂引樱桃破。 罗袖裛残殷色可,杯深旋被香醪涴,绣床斜凭娇无那,烂嚼红绒,笑向檀郎唾。
——《一斛珠》
亭前春逐红英尽,舞态徘徊,细雨霏霏,不放双眉时暂开。
绿窗冷静芳音断,香印成灰,可奈情怀,欲睡朦胧入梦来。
——《采桑子》
蓬莱院闭天台女,画堂昼寝人无语,抛枕翠云光,绣衣闻异香。
潜来珠锁动,惊觉银屏梦,脸慢笑盈盈,相看无限情。
——《菩萨蛮》
在这“烂嚼红绒,笑向檀郎唾”“脸慢笑盈盈,相看无限情”“可奈情怀,欲睡朦胧入梦来”的小天地里。他这时虽然也有一些不满足,然而只可以说是幸福生活中的小波澜,例如: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乌夜啼》
别来春半,触目愁肠断。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 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清平乐》
而他这时作品的主要情调却是“笙歌醉梦间”:
东风吹水日衔山,春来长是闲;落花狼藉酒阑珊,笙歌醉梦间。
佩声悄,晚妆残,凭谁整翠鬟?留连光景惜朱颜,黄昏独倚阑!
——《阮郎归》
享乐啊,享乐啊,尽情地享受到他这时可以享受到的东西啊,所以就歌唱着:
晚妆初了明肌雪,春殿嫔娥鱼贯列。凤箫吹断水云间,重按霓裳歌遍彻。 临风谁更飘香屑?醉拍阑干情味切。归时休放烛花红,待蹋马蹄清夜月!
——《玉楼春》
李煜在前期的主要生活和这一时期作品的主要内容就是如此。在这些作品中,就他写出“别殿遥闻箫鼓奏”“春殿嫔娥鱼贯列”的豪华生活说,就他写出“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和“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的情绪和客观景物说,就他写出“脸慢笑盈盈,相看无限情”以及“归时休放烛花红,待蹋马蹄清夜月”的快乐气氛说,我们已见出李煜之刻画客观事物并驾驭文字的本领。然而不用说,这样的内容却是人民性不很强的,因为它和一般人的休戚还是很少关联的。这只能说是技术上的成功,只能说是为他第二期的伟大作品的产生准备下技术的条件而已。我们试比较他的“笙歌醉梦间”和冯延巳的“更听笙歌满画船”,再比较他的“归时休放烛花红,待蹋马蹄清夜月”和冯延巳的“且莫思归去,须尽笙歌此夕欢”,也就可以见出他在情调上并技术上还是停留在冯延巳所达到的阶段。连他的父亲李璟所达到的“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的境界还没有企及。他的更高的成就却完全表现在他的后期。
我们要知道,就在李煜的前期幸运生活中,就已经含有像纸包着火一样的惨痛的种子。第一,李煜并不是李璟的长子而是第六子,一直到李璟死的那一年,因为原先的太子李冀死了,才立为太子,而在这以前李璟是和诸弟相约,说“兄弟世世继立”的,所以李煜不但在25岁前无权,而且受着几个叔叔和哥哥的挟制,他的处境在某种程度上有点像曹植;第二,他在28岁时先后殇子丧妻,给他生活上也投下了黯影;第三,尤其重要的,是他正如他父亲一样接收了一个烂摊子,而他面对的困难却更大,他父亲的困难是有一些指挥不动的奸臣,而他的困难却是那些老朽死去,而苦于没有人才,有一个稍可指靠的韩熙载,却花天酒地,不务正事,就是李煜派了画工去速写,把速写拿给他看,希望他借此悔悟 [29] ,但是也枉然,并且就连这样一个人在李煜31岁时也死去了。和他父亲面临一个强大的敌手周世宗一样,他面临的却是一个更不容易应付的敌手宋太祖(赵匡胤 )。在李煜25岁即位的时候(961),已经是宋太祖建国的第二年了。前期生活中的危机已经如此,后期的下场也就不言而喻了。
可是李煜还没有像一般人所想象的那样“乏”,他也并非全不以国事为念的。看他想尊重韩熙载,并希望韩熙载驱逐妓妾,好请他当宰相;看他35岁时在弟弟李从善为宋太祖扣留后(971),便“怏怏以国蹙为忧” [30] ;看他在次年虽然向宋贡米麦20万石,但“外示畏服,修藩臣之礼,而内实缮甲募兵,潜为战备” [31] ;看他此后一直不肯奉诏赴宋,这样才招来了宋军的大举征讨(974);再看他最后也不是不抵抗,不过由于左右蒙蔽,误信宋军不能够用浮梁渡过长江,又把军权委任给一个只知道“保惜赀富”而不肯“效死”并且禁止别人抵抗的皇甫继勋 [32] ,这样才失败的;更看他39岁被俘后,过了四年,当宋太宗(赵匡义 )派他的旧臣徐铉去看他时,他仍以杀过直言敢谏的潘佑为恨,也就因此遭了宋太宗之忌,而被牵机药毒害了;可见李煜又何尝不时时想振作呢?
李煜被俘后,是受到了难堪的待遇,名义是耻辱的“违命侯”,而他的妻子还经常受到宋国皇帝的蹂躏 [33] 。他这时和旧宫人的信上说“此中日夕只以泪洗面” [34] ,在《岁暮题牖》的断句中并有“万古到头归一死,醉乡葬处有高原”的话,他的痛苦日子也就大可想见了。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 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
——《破阵子》
这就是他第二期的生活的总结,也是他一生的总结。他生的那一年(937),就是他祖父李昪建国的头一年;过了七年,在他父亲李璟的手里,是十九年由强大变为弱小的过程;到了他,就是在面向覆灭中的十四年痛苦岁月;合起来就是他所谓“四十年来家国”的内容。
这时一切陷在回忆中了。他回忆到了江南的春天:
闲梦远,南国正芳春。船上管弦江面绿,满城飞絮滚轻尘,忙杀看花人。
——《望江梅》
也回忆到了江南的秋天:
闲梦远,南国正清秋。千里江山寒色远,芦花深处泊孤舟,笛在月明楼。
——《望江梅》
他的记忆是如此的具体而清晰,然而这美丽的南国风光在他是再也不能重温了。结果呢,是懊恨:
多少恨,昨夜梦魂中,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
——《望江南》
于是他不能不一步一步地歌唱出他的浓挚的故国之思了:
人生愁恨何能免,销魂独我情何限!故国梦重归,觉来双泪垂!
高楼谁与上,长记秋晴望。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
——《子夜歌》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虞美人》
试想这是多么强烈的对照呢,过去和现在,梦境和现实:
往事只堪哀,对景难排。秋风庭院藓侵阶。一桁珠帘闲不卷,终日谁来? 金锁已沉埋,壮气蒿莱,晚凉天净月华开。想得玉楼瑶殿影,空照秦淮!
——《浪淘沙》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暮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浪淘沙》
在这些词里,由于他对于故国眷恋的热情是写得那样真挚、深厚,在客观效果上不能不也唤起读者对于祖国的激动的感情,而他那“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的惨痛教训在客观效果上也不啻是对于保卫祖国的重要性的呼唤,事实上听说这些作品在日本帝国主义侵占华北的时候就曾强烈地刺激着青年人对于祖国的恋情的。
原是帝王的李煜,是统治阶级。和人民对立的李煜,由于亡国,由于解除了他的帝王的身份,由于通过他自己身受的屈辱和痛苦而激发起和人民共休戚的同情心,人民是宁把他当作伟大的诗人看待而忘了他曾是帝王了。
李煜也的确由于自身的遭遇而想到一般人在生活上的不满足,他想到了“人生愁恨何能免”,他想到了“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乌夜啼》
他甚而由于自身所受的难堪的迫害而体会到了在阶级社会中人与人间的关系之冷酷,因而歌唱出:
昨夜风兼雨,帘帏飒飒秋声。烛残漏滴频欹枕,起坐不能平。 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醉乡路稳宜频到,此外不堪行!
——《乌夜啼》
也就是在这由个人身世之戚而同情到一般人的遭遇上去,使李煜成功为伟大的诗人。
李煜同时是一个多方面的天才,能写能画,懂音乐,在词之外,诗文也都是很好的,并且著有杂说百篇,当时人认为比得上曹丕的《典论》呢 [35] 。
李煜也是一个善良忠厚的人,徐铉说他“唯以好生富民为务”,又说他“刑法太宽”,部下感戴他,但是不怕他 [36] 。传说他被害的消息传到江南时,街巷间很多人哭他并祭他 [37] 。
李煜的词有它的特点,情感是浓重的,技术是白描的,流利而不油滑,含蓄而不间接,是五代词的最高成就,也是整个词的发展上的最伟大的词人之一。
很多人承认李煜作为一个政治上的帝王是失败了,而作为一个诗国的皇帝,却是有资格的 [38] 。
(四)五代词在北宋初年的影响
在北宋建国的头50年,最初由于政权还需要一个相当时期的稳定,经济也需要一个相当时期的恢复,因而作为宋代最有势力的文学的词,曾经有着几十年的消沉。当慢慢又和五代时的词坛相接续的时候,词还不是为一般文人所看重的东西。起初当有些文人写了词,尤其是关系男女爱情的词时,还往往有一些声辩,例如晏殊的儿子就说“先公为词,未尝作妇人语” [39] ,欧阳修的崇拜者也说“当是仇人无名子所为” [40] ,可见那时并稍后在写词上还是偷偷摸摸而不是明目张胆的。
这时的词主要是在《花间集》和冯延巳的影响下的,也就是说,是在五代词的影响下,而为五代词的延续和发展。这从这时词的形式上还是小令占优势可以看得出,从词的内容还是多半限于“妇人语”可以看得出,从晏殊“尤喜冯延巳歌词,其所自作亦不灭延巳乐府” [41] 可以看得出,从晏殊、欧阳修的词很多与冯延巳的词相混可以看得出。当然,在五代词中像韦庄那样豪放直率的,像李煜那样深厚博大的,在这时就还没有显著的影响。
晏殊和欧阳修是这时代表的作家。他们的生年都在北宋建国30年以后。他们的活动都在北宋建国50年以后。晏殊(991—1055)是一个生活优越的大官僚,但为人刚直,好客,在当时俨然是很多杰出的人才的中心。由于他的词的技术的圆熟和内容的含蓄深婉,他的作品曾经被认为标准的词境,像:
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池台,夕阳西下几时回!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
——《浣溪沙》
特别是“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就被王士祯指出是可以作为词和诗划分界限的代表的 [42] 。
在他成功的作品里,往往传达出一种深切的希冀和哀怨:
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明月不谙离别苦,斜光到晓穿朱户。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欲寄彩鸾无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
——《蝶恋花》
小径红稀,芳郊绿遍,高台树色阴阴见。春风不解禁杨花,濛濛乱扑行人面。 翠叶藏莺,珠帘隔燕,炉香静逐游丝转。一场愁梦酒醒时,斜阳却照深深院。
——《踏莎行》
王国维曾经拿“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和《小雅·节南山》中的“我瞻四方,蹙蹙靡所骋”相比,认为同是表现“诗人之忧生”;同时又认为这是“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的第一境 [43] ,意思大概是说既看到客观上的荒芜和需要,又能立在较高的眼界,所以才能确立方向,发现问题的。自然,这不是晏殊的原意,王国维也承认“遽以此意解释诸词,恐晏欧诸公所不许”,然而在这里无疑已说明了晏殊作品所具有的丰富的暗示性了。
和晏殊并称的欧阳修(1007—1072)是一个方面更多、影响更大的作家。他是《新唐书》《新五代史》的编辑人。在散文上是古文运动中可以和韩愈比肩的领袖,在诗歌上是扭转了宋初西昆体的势力的健将,在文学批评上他是用开明的见解理解《诗经》的开路人。作为一时文人的首脑,曾巩、王安石、苏洵、苏轼、苏辙都和他有着深厚的友谊。单以词论,他也是抒情的能手。他的词以浓厚深挚见长:
尊前拟把归期说,未语春容先惨咽。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东风容易别。
——《玉楼春》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 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蝶恋花》
在这里像“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都是多么浓挚!作者仿佛融化在情感里头,读者也仿佛被吸引着融化在情感里头了。王国维批评《玉楼春》一词说“于豪放之中有沉着之致,所以尤高” [44] ,这可以见出欧阳修词在风格上的成就。
环绕在晏欧周围并作风相近的词人有晏殊的儿子晏几道,以及和欧阳修一块编写《新唐书》的宋祁等。晏几道(1050?—1120?)是晏殊的第七个儿子,官职没有晏殊大,为人比晏殊有棱角。黄庭坚讲到他的“痴”时说:“仕宦连蹇,而不一傍贵人之门,是一痴也;论文自有体,不肯一作新进士语,此又一痴也;费资千百万,家人饥寒,而面有孺子之色,此又一痴也;人百负之,已信人终不疑其欺己,此又一痴也。” [45] 他的突出的个性就是如此。也因为个性突出,所以在词里表现的就更真挚: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酒醒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蘋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临江仙》
醉别西楼醒不记。春梦秋云,聚散真容易。斜月半窗还少睡,画屏闲展吴山翠。 衣上酒痕诗里字,点点行行,总是凄凉意。红烛自怜无好计,夜寒空替人垂泪!
——《蝶恋花》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拼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鹧鸪天》
天边金掌露成霜,云随雁字长。绿杯红袖趁重阳,人情似故乡。
兰佩紫,菊簪黄,殷勤理旧狂。欲将沈醉换悲凉,清歌莫断肠!
——《阮郎归》
陈振孙说他的词可以“追逼《花间》,高处或过之” [46] ,这说明他的作品是五代词的继续并发展;周济在承认了晏氏父子是追踪温、韦以后,又说“小晏精力尤胜” [47] ,这就又说明了他比他的父亲也有了更进一步发展的地方。在晏几道的词里,已经发现把诗人的名句像杜甫的“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羌村 》三首,其一 )化为“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的词的方法,这是后来周邦彦、辛弃疾所更广泛地使用着的。
宋祁(998—1061)的词虽然保留的不满十首,但是就在少数的词中却依然有脍炙人口的名作:
东城渐觉风光好,縠皱波纹迎客棹,绿杨烟外晓云轻,红杏枝头春意闹。 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
——《木兰花》
这首词曾博得了当时另一位词人张先的喝彩,并送给了他一个“红杏枝头春意闹尚书”的头衔。刘熙载说他的词是“宋初体” [48] ,这是正确的。但像这“春意闹”的“闹”字,虽然在宋祁也许是无意得之,却已经渐渐过渡到后期词的琢句炼字的作风上去了。
这时独立于晏欧作风之外,但却是非常杰出的是范仲淹(989—1054)的富有爱国思想的作品。范仲淹曾经有“士当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远大抱负,又曾镇守当时边庭的延安,被西夏人认为“小范老子胸中有十万甲兵”,这就是,他在实际生活上也是担负过抗敌重任,而且有着成绩的。因而,就难怪他的词成为后来伟大词人辛弃疾的先驱了。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渔家傲·边愁》
但是文学史的发展也正如一般历史的发展总是经过迂回道路的,所以一时还不能一下子就产生辛弃疾那样的词人,反之,乃是仍由晏、欧作风而过渡到柳永一派的发展上去。
作为晏、欧和柳永的桥梁人物的是那个称赞宋祁的张先(990—1078)。这是一个享有89岁高龄的词人,所以他一方面来得及上接晏、欧的作风,另一方面也有条件作为新作风的开路人。他的词像:
乍暖还轻冷,风雨晚来方定。庭轩寂寞近清明,残花中酒,又是去年病。 楼头画角风吹醒,入夜重门静。那堪更被明月,隔墙送过秋千影!
——《青门引》
水调数声持酒听,午醉醒来愁未醒。送春春去几时回?临晚镜,伤流景,往事悠悠空记省。 沙上并禽池上暝,云破月来花弄影;重重翠幕密遮灯。风不定,人初静,明日落红应满径。
——《天仙子》
这都是名作,后一首尤为人们所经常称道,并且因为其中“云破月来花弄影”的名句,加上前一首的“那堪更被明月,隔墙送过秋千影”,和另一首诗的“浮萍断处见山影”,遂获得了张三影的绰号 [49] ,但这终于是近于晏、欧作风的。另一方面他却已经写了不少慢词,像《谢池春慢·玉仙观道中逢谢媚卿》:
缭墙重院,时闻有啼莺到。绣被掩余寒,画幕明新晓;朱槛连空阔,飞絮无多少。径莎平,池水渺;日长风静,花影闲相照。 香尘拂马,逢谢女城南道。秀艳过施粉,多媚生轻笑,斗色鲜衣薄,碾玉双蝉小。欢难偶,春过了;琵琶流怨,都入相思调。
就已经近于柳永。而他的《翦牡丹·舟中闻双琵琶》:
野绿连空,天青垂水,素色溶漾都静。柔柳摇摇,堕轻絮无影。汀州日落人归,修巾薄袂,撷香拾翠相竞。如解凌波,泊烟渚春暝。
彩绹朱索新整,宿绣屏画船风定。金凤响双槽,弹出古今幽思谁省?玉盘大小乱珠迸。酒上妆面,花艳眉相并。重听,尽汉妃一曲,江空月静。
就更近于周邦彦,而和晏、欧有了很大的距离了。有人拿张先和柳永比较,以为张不及柳富,而张韵高,是柳所缺乏的地方 [50] ,这一方面是风格不同,同时却也是历史的发展。张先的地位恰在所谓“韵高”的有些含蓄的五代词和内容较为广阔、格局较为扩张的柳永词之间。
陈廷焯说:“张子野调,古今一大转移也。前此则为晏、欧,为温、韦,体段虽具,声色未开;后此则为秦、柳,为苏、辛,为美成、白石,发扬蹈厉,气局一新,而古意渐失。子野适得其中,有含蓄处,亦有发越处,但含蓄不似温、韦,发越亦不似豪苏腻柳,规模虽隘,气格却近古。” [51] 在这一段话里除了对张先以后的词的发展似有悼惜的感情以及对于温、韦二家缺少分析区别之外,是很正确地认识了张先在词的发展上的地位的。
当然,张先词本身也是有它的特征的。对自然景物的拟人化,如“为挹飞云,问解寄相思否”(《山亭宴慢 》),“不如桃杏犹解嫁东风”(《一丛花令 》),就是他惯用的技巧之一。
这就是从晚唐到宋初的词的发展轮廓,温庭筠已是词的成熟期的奠基人,五代时有着《花间集》的结集,冯延巳比“花间派”有着更进一步的发展,产生过伟大的词人李煜,北宋初年依然沿着“花间派”和冯延巳的作风发展下去,而作为新作风的开路人的是张先。
第三节
北宋时代的杰出词人
(一)柳永
经过了半世纪的恢复,在北宋政权趋于稳定、经济上趋于繁荣的时期,词在11世纪中叶也发展到了更成熟并更兴盛的阶段。这时显著的现象是词的形式除了从五代以来所最流行的小令之外,有了慢词的兴起;这时人们写词已经不像前一时期的偷偷摸摸,而是明目张胆了,因而除了业余的词人之外,专业的词人逐渐增加;在晚唐五代时萌芽在温庭筠与韦庄作品中的风格对立,经过占优势的晏、欧词和为数不多但是质量很高的范仲淹的词的发展,这时在两种风格上都有了圆满的充分的成长;而伟大的词人也次第产生了。
作为这个成熟阶段的词人的主要代表,就是柳永、苏轼和周邦彦。
真正作为宋词的开山的,不是什么大名鼎鼎的几个宰相,而是生卒有些模糊,在当时受尽了奚落,但却始终坚持着专门致力于词的创作的柳永(约 990—约 1050)。他活动的主要时代正是北宋比较安定,比较繁荣的宋仁宗时代。柳永差不多和晏、欧、张先同时,然而作风上却全然是创新的了。他是北宋时代第一个以写词为专业的人 [52] ,也是第一个有着创造性并大量写慢词的人 [53] 。自从柳永的作品出现,宋代的词才脱离了五代词的笼罩,而呈现了自己的面貌。毫无疑问,他的作品的出现,乃是宋词划时代的一个标志。
柳永的一生在政治上是不得意的,只做过一个很小的屯田员外郎,恐怕时间也是很短暂的。他过的更多的生活,是羁旅的日子。这就是陈振孙说的他的词以“羁旅行役” [54] 见长的缘故。同时他所来往最多的,是一些教坊歌女,他和她们有着真挚的深厚的感情。因此,在写旅况之苦和对她们眷恋之情的交织里,构成了他的作品中最常见并最出色的主题: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方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咽。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雨霖铃》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绿减,苒苒物华休。唯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妆楼长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阑干处,正恁凝愁。
——《八声甘州》
冻云黯淡天气,扁舟一叶,乘兴离江渚。渡万壑千岩,越溪深处。怒涛渐息,樵风乍起,更闻商旅相呼。片帆高举,泛画 翩翩过南浦。 望中酒旆闪闪,一簇烟村,数行霜树,残日下,渔人鸣榔归去。败荷零落,衰杨掩映,岸边两两三三浣纱游女,避行客,含羞相笑语。 到此因念绣阁轻抛,浪萍难驻,叹后约丁宁竟何据?惨离怀,空恨岁晚归期阻。凝泪眼,杳杳神京路;断鸿声远,长天暮。
——《夜半乐》
和妓女来往虽然是当时一般士大夫常有的生活,然而柳永对她们的爱情却是真诚的。像他歌唱的:
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阑意? 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蝶恋花》
就表现出他肯为爱情牺牲一切的精神。王国维曾把“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比作成功大事业大学问的第二种境界,原因就在事业学问的成功也同样需要像在这里所说爱情上的精诚专一的。
为了爱情和创作,柳永受尽了打击,但他表现了坚强的反抗性格,始终没有屈服。有人荐他做官,而当时的皇帝问:“得非填词柳三变乎?”别人说:“是。”皇帝便说:“且去填词。”柳永不但没有后悔,反而幽默地自称“奉圣旨填词柳三变”,更发挥他的创作了。他宁愿放弃功名,过他的词人生活。这就是他说的: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不恣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烟花巷陌,依旧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倚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鹤冲天》
他大胆地提出了“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并说:“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这说明他已经意识到做一个词人的可贵和真正爱情的可贵了。
值得注意的是,柳永的词是从民间学习来的。原来在他青年的时候,见到墙壁上无名氏的《眉峰碧》词,才悟到了作词的方法。当有人指出了这一事实时,柳永说:“某于此亦颇变化多方也,” [55] 这说明他在民间词的基础上又有着自己的提高和发展。
由于吸取了民间文学的精神,所以他的词那样朴素,那样通俗,那样富有白描的手段,那样有创造性,那样真实动人。他挽救了北宋初年的词只是向书本里学习以致跳不出《花间》和南唐的圈子的绝路。通过他,词又获得民间文学的灌溉,而开出丰富多彩的花朵了。
然而一种新的创造照例是逢到种种阻挠的。柳永不但在政治上遭受冷淡和打击,就是在文人中间也成了被鄙夷的对象。他有一首《定风波》:
自春来,惨绿愁红,芳心是事可可。日上花梢,莺穿柳带,犹压香衾卧。暖酥消,腻云亸,终日厌厌倦梳裹。无那,恨薄情一去,音书无个。 早知恁么,悔当初不把雕鞍锁。向鸡窗只与蛮笺象管,拘束教吟课。镇相随,莫抛躲,针线闲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年少光阴虚过。
这本是白描的一首好词,而且“针线闲拈”恰表现一个爱劳动的妇女的形象,但却因为如此,当他见晏殊时,晏殊问他:“贤俊作曲子么?”他说:“只如相公亦作曲子。”可是晏殊说:“殊虽作曲子,不曾道针线闲拈伴伊坐。”他只好退出来了 [56] 。甚而苏轼也曾因为秦观受了柳永的影响,发话道:“不意别后,公却学柳七词。”秦观也加以辩解,说:“某虽无学,亦不如是。”苏轼就指出他的“销魂当此际”一句词,说:“非柳七语乎?”秦观也无话再辩了 [57] 。这都说明一种新的创作的建立,是需要经过一种如何的挣扎。
然而柳永毕竟是胜利了。他的词获得了广泛的爱好,也产生了广泛并长远的影响。当时有一个西夏的官员就说过:“凡有井水之处,即能歌柳词。” [58] 有一个叫刘季高的侍郎在相国寺里骂柳永的词,群众中就出来一个老宦者拿出纸笔来请他写出一篇给人瞧瞧,弄得刘季高“默然无以应” [59] 。可见群众是热爱柳永的。
就是反对柳永的苏轼最后也还是折服,他说“人皆言柳耆卿词俗,然如‘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唐人佳处,不过如此。” [60] 由于柳永的词在当时势力之大,有的词人就要和他竞赛,例如当时有一个叫王观的,词集的名字就叫《冠柳》,意思是说他比柳永还高呢。
正如柳永在创作上的成功一样,他对于歌伎的忠实爱情也换得了她们的报答。流落而死的柳永,是歌伎们出钱葬埋的,而且每到春天,还受到她们“吊柳七”的祭礼 [61] 。
在柳永的词里,反映出北宋盛时的都市生活。《望海潮》就是一个例子: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重湖叠 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同时的文人范镇就说过“仁宗四十二年太平,镇在翰苑十余载,不能出一语咏歌,乃于耆卿词见之” [62] 。陈振孙也说“承平气象,形容尽致” [63] 。
在柳永的词里,反映出当时一般的市民生活。例如在《夜半乐》里,即写出在水程上“商旅相呼”的奔波劳碌。而在大多数的词里,也写出了因商业经济而产生的妓女一类可怜妇女的生活和情感。自然,他同时也写出了像他这样地位不高的文人的苦闷和哀愁。
和柳永的词的内容之广泛性相应,它的形式也尽量做到了为一般人所能理解的通俗程度。宋代人已经指出他的词和杜诗一样,“皆无表德,只是实说” [64] ,刘熙载也指出他的特点是“明白而家常” [65] ,这都是他的真正优长。
词这种文学既然主要是市民的产物和读物,柳永的词就是最充分、最圆满地尽到了为市民服务的,所以他的词拥有广大的群众不是偶然的。
直接受柳永影响的词人有秦观(1049—1100)。但他虽然也写了很好的词,尤其在贬谪郴州后有上乘的抒情作品,然而他已经失掉了柳永的质朴,开拓,而变为幽怨,狭小:
漠漠轻寒上小楼,晓阴无赖似穷秋,澹烟流水画屏幽。
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宝帘闭挂小银钩。
——《浣溪沙》
山抹微云,天黏衰草,画角声断谯门。暂停征棹,聊共引离樽。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斜阳外,寒烟数点,流水绕孤村。 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漫赢得青楼薄幸名存。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
——《满庭芳》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踏莎行·郴州旅舍》
黄庭坚(1045—1105)在早年也受了柳永深刻的影响,尤其是学得了柳永那样大胆而通俗的作风:
对景还消瘦,被个人把人调戏。我也心儿有。忆我又唤我,见我嗔我,天甚教人怎生受? 看承幸厮勾,又是樽前眉峰皱。是人惊怪,冤我忒撋就, 了又舍了,定是这回休了!及至相逢又依旧。
——《归田乐引》
他的晚期作品才折入了苏轼的一派。
被柳永的势力所包围着的苏轼,虽然有着自己的创造,但那豪放不羁的作品所以产生的原因之一,也仍是由于柳永给他开辟了慢词的形式。
吸取了柳永的精神而加以美化的是周美成。
柳永的词在直白率真处本是和后来的元曲相近的。在很多元人杂剧中引用或融化了他的词句,这说明他的词直到元代还是为广大群众所爱好和熟悉的。
他本人的故事也成了元剧的题材,现存关汉卿写的《钱大尹智宠谢天香》就是一个例子,而宋元话本中的《柳耆卿诗酒玩江楼记》也是说的他的故事。
(二)苏轼
和柳永可以作为对照的大词人是当柳永晚年才开始活动着的苏轼(1036—1101)。
柳永的贡献,主要在于给词的形式开辟了解放的道路,而在内容上开始一个大的改革的却是苏轼 [66] 。具体地说,柳永的词还只是市民读物,当然就这点说是成功的,然而更进一步,词成为诗人创作,成为具有更广大、更深刻的人民性的作品,那就有待于苏轼了。
苏轼一生所经过的时代和柳永有着显著的差异,他在25岁前虽然也经过了北宋富裕太平的仁宗时代,但是他的壮年是在王安石变法的神宗时代,50岁后是在新法行而复废、废而复行的哲宗时代,而到了亡国皇帝徽宗初立的时候,他以66岁的老人死去了。这就是说,他所经历的时代是比柳永有着更丰富的历史内容的。
苏轼的生活也和柳永有着极大的悬殊。他的文化教养比柳永深。父亲是有名的散文家苏洵;弟弟是学者兼诗人的苏辙;就是母亲程氏也是一个有学识的妇女,她曾教苏轼读书,当苏轼幼年时曾羡慕东汉时那个不避权贵、身陷党锢之祸的范滂,她就表示如果儿子可以当范滂,她就可以当那个眼看儿子为正义斗争,死而不恨的贤母。苏轼在青年时代就喜欢读贾谊、陆贽的文章,这是他后来擅长写政治论文的根据。他不久又接触了《庄子》,他说:“吾昔有见,口未能言,今见是书,得吾心矣!”像《庄子》那样开朗的性格和文章,此后又在他的思想上和表达能力上留下了深刻的影响。苏轼朋友的圈子也非常大,长一辈的有欧阳修,平辈的有司马光、王安石,年轻的友人有秦观、黄庭坚、陈师道、晁补之、张耒,等等,这些人都是当时著名的政治家、学者并诗人。他不像柳永的朋友只限于教坊歌女。
他的生活内容也远较柳永为丰富。当然,他是文人,他也讲究吃茶饮酒,也爱好歌舞美人,但是他不限于这方面。作为一个文人,他是全才:他不但在散文上是古文派所谓唐宋八大家之一,他的论文以长江大河的汪洋之势见长,在诗歌上也是宋诗的一员主将,在词赋上又有像《赤壁赋》那样的篇章,而在词的方面尤其是一个大派的开山并巨手,此外,纵横的书法和遣兴的绘画也都是极其杰出的。奇怪的是,他的方面如此之广,而每一方面都差不多分别达到最高的艺术水平。但他又不只是一个文人。他虽然在政治上是一个持保守态度的人,可是他在实际上表现了极大的政治才能,并且对国家和人民都有着贡献;他深知道一个政令的推行必须群众先有所认识,所以他在1071年(36岁时 )曾提出“风俗之变,法制随之”,以反对王安石的考试改革;他深知道言论自由的重要,所以在这时又提出言官的重要,以企图纠正神宗的“独断专任”;他在1086年(51岁时 )曾向王安石提出过反对“大兵大狱”,这见出他反对战争并保障人权;他曾缓和过司马光和章惇的摩擦,这说明他有相当实际的政治手腕;在外交上,他曾严正地坚持过当时的高丽国入贡的来书上必须称熙宁,他曾为了和高丽国维持正常的贸易而拒绝义天王子送来的寿礼,他裁减了往日迎接贡使时浩大的费用;他在徐州曾经出力防守过水灾,他在杭州曾设过病坊(医院 ),兴过水利,筑成苏堤,他在定州曾整饬过军纪,巩固了国防。
苏轼反对新法的原因,固然大部分由于他的维持大地主利益的保守主义的立场,但他指出了王安石所任用的干部多“巧进之士”,以及当时“人心之不悦”,在干部准备不够和向群众宣传不够这两个缺点上也确是王安石失败的重要因素。他和司马光争辩役政时说“法相因则事易成,事有渐则民不惊”,这是他的根本态度。就政策的灵活性和稳步前进上说,在某种程度上苏轼的主张未始不是较王安石更注意到实际的。在反对新法的言论中,他又特别指出均输法的不当,认为“立法之初,其费已厚,纵使薄有所获,而征商之额必多”,这说明他除了代表当时大地主的利益外,也还代表当时商人的利益。因此,我们认为在苏轼的保守主张中,是也仍有某些进步因素,同时也打中了王安石新法在实行时工作方法和工作步骤上的若干毛病的要害的。
就苏轼本人说,他和王安石新法的斗争却造成了他一生荣辱的关键。王安石的新法实行在1069年,这时苏轼34岁。他为了反对王安石的独裁,便出了“晋武平吴以独断而克,苻坚伐晋以独断而亡,齐桓专任管仲而霸,燕哙专任子之而败”的题目,叫进士们答为什么“事同而功异”?这就是他在36岁遭受打击、第一次出判杭州的原因。也是他在44岁又被人指为诗文讪谤,被捕入狱,贬到黄州(湖北黄冈县 )的原因。他在黄州一共五年。这五年是他受打击最大的时期,却也是他精神最健朗的时期,同时是他的创作,特别是“词”方面的创作最辉煌的时期。他自号为东坡,就是这个时候。东坡是他的田园,但是非常简陋的田园。 [67] 在他50岁时(1085),是司马光人相罢新法的前夕,他奉召入京了。但是他终于不能和当时的执政者合作,于是在54岁时又到了杭州,这是他第二次到杭州,这时是知府。他这一次在杭州有三年。他在56岁时又被召入京,但旋即外出。在他59岁时(1094),章惇为相,又行新法,苏轼便又被人借口所作诏命中有“讥斥先朝”的话,贬到惠州(广东惠阳县 )。在惠州四年,又迁到昌化(海南岛昌江县 )。在昌化有四年。诗人在广东的这几年,是他二次遭贬,但他依然胸襟豁然。由于徽宗已立,便大赦内徙,他于是移往廉州(广东西部的合浦县 )。在他又将迁往永州(湖南零陵县 )时,有诏放还,诗人于是北归。这时他65岁了。次年,这位生长在四川眉山、两度在杭州、贬过黄州、贬过惠州、其间还到过其他地方的老诗人便长眠在常州(江苏武进县 )了。总之,王安石实行新法时(1069,苏轼 34岁 )划分了他青年和壮年的界限,章惇恢复新法时(1094,苏轼 54岁 )划分了他入了晚年的边沿。前有黄州之贬,他有五年的精神上并创作上最健旺的时期;后有广东之贬,他虽然遭受了七八年的折磨,但他依然以豁达和乐观抵抗了对他的迫害。
早年的母教,父亲弟兄的熏陶,贾谊、陆贽、庄周文章的影响,师友的启发和鼓舞,加之逢上王安石变法的时代,自己实际参加过政治生活,有争论,有贬斥,有建树,既经历过广大的地域,本人又具有多方面的才能,这就构成了精神面貌远较柳永为深且广的苏轼,而在词的创作上也远较柳永成就为大了。
没有问题,不但柳永的词在形式上给苏轼创造了良好的表达思想感情的条件,而且在词的内容上,尤其是苏轼青年时期的作品,也有显著地受着柳永影响的地方。像:
道字娇讹语未成,未应春阁梦多情。朝来何事绿鬟倾。
彩索身轻长趁燕,红窗睡重不闻莺。困人天气近清明。
——《浣溪沙》
霞苞电碧荷,天然地别是风流标格。重重青盖下,千娇照水,好红红白白。 每怅望明月清风夜,甚低迷不语,夭邪无力。终须放船儿去,清香深处在,看伊颜色。
——《荷花媚》
以及他写的“主人情重,开宴出红妆;腻玉圆搓素颈,藕丝嫩、新织仙裳”(《满庭芳 》) [68] ,其中“腻玉圆搓素颈”一句就也见于柳永《昼夜乐·赠妓》一首,这难道不是苏轼曾受过柳永影响的明证么?陆侃如、冯沅君在《中国诗史》里,根据苏轼《与鲜于子骏书》及宋王灼《碧鸡漫志》,知道苏轼一方面虽曾自辨无柳七郎风格,而“今少年”却“妄谓”他学柳耆卿了;又根据《疆村丛书》本《东坡乐府》前二卷编年词只限于37岁到65岁的作品,而没有青年作品,风格几乎全是豪放的,后一卷词不编年,却不少婉丽的篇章,因而推断这后一卷中应包括他青年作品,而这青年作品正是说明他可能学过柳永的 [69] 。我们认为这个推断是完全合理的。
苏轼不但曾经学习过柳永,而且也学习过五代词。这是如果看《东坡乐府》中不编年的词中一些小令就可见的。但也如同他学习柳永而超过柳永一样,他学习五代词也同样有着发展和提高。他曾经根据小时候听见一个90岁的老尼姑述说的五代时蜀主孟昶的两句词,便写成了一首《洞仙歌》:
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绣帘开,一点明月窥人。人未寝,攲枕钗横鬓乱。 起来携素手,庭户无声,时见疏星几点渡河汉。试问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绳低转。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
从这首词里我们就看出苏轼一方面是还可以遥接五代时“花间派”的余绪的,而另一方面他又是比“花间派”走了很远很远了。
在苏轼的全部词集中,有2/3是编年的,这包括他因和王安石政见不合、出判杭州始,到他死前一年的作品。这些作品因为已写在苏轼有了丰富的生活经验以及获得了成熟的技巧和独特的风格以后,所以比起那不编年,可能包括少年、青年期的作品的一部分来,是出色得多。我们认为最可宝贵的,就是这一部分作品,尤其是围绕在从他44岁到49岁的黄州之贬那一个段落及其前后的作品。
在这些杰出的作品里,主要内容不是风花雪月,也不是香草美人,而是深挚的友情,深挚的兄弟手足之情,以及深挚的伉俪之情,同时也表现了他极其突出的豁达、乐观精神,以健朗的豪放的笑声回答了当时所加给他的各种压抑和迫害。
苏轼的性格是好群的,并且也是有吸引力的,所以他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有很多友人,在彼此之间又都有着真挚的友谊。我们试读他的《蝶恋花·暮春别李公择》:
籁簌无风花自堕;寂寞园林,柳老樱桃过。落日有情还照坐,山青一点横云破。 路尽河回人转柁;系缆渔村,月暗孤灯火。凭仗飞魂招楚些,我思君处君思我!
再读他因梦中见闾丘孝终会客而作的《水龙吟》:
小舟横截春江,卧看翠壁红楼起。云间笑语,使君高会,佳人半醉,危柱哀弦,艳歌余响,绕云萦水。念故人老大,风流未减,空回首,烟波里。 推枕惘然不见,但空江月明千里。五湖闻道,扁舟归去,仍携西子。云梦南州,武昌东岸,昔游应记。料多情梦里,端来见我。也参差是。
苏轼是多么怀念和他来往着的友人呢!
欧阳修是苏轼的先辈,比他大30岁,曾经是最初赏识他的文章的人。苏轼怀念他的词便很多。在欧阳修死后七年,他曾有《西江月·平山堂》:
三过平山堂下,半生弹指声中。十年不见老仙翁,壁上龙蛇飞动。 欲吊文章太守,仍歌杨柳春风。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是梦!
平山堂是欧阳修守扬州时建的,“杨柳”“春风”指欧阳修在这地方曾作有“手种堂前杨柳,别来几度春风”的《朝中措词》。过了13年,苏轼在离开杭州到颍州(安徽阜阳县 )时又怀念起欧阳修,便又写有《次欧阳公西湖韵》的《木兰花令》:
霜余已失长淮阔,空听潺湲清颍咽。佳人犹唱醉翁词,四十三年如电抹。 草头秋露流珠滑,三五盈盈还二八。与余同是识翁人,唯有西湖波底月!
苏轼不但容易和人建立友谊,而且这种友谊往往在既经建立以后就能长远维持下去,他的友人也大都有一种共同点。这就是在政治主张上大多是和他一样的保守主义者,像上面提到的李公择和另一位友人陈舜俞都是坚决反对新法的人物;但同时却也多半有着个性很突出、为人很热情的特征,像那个以怕老婆出名的陈季常(名慥 )就是喜欢任侠的,曾经带着两位戎装的侍女,各处骑马游山 [70] ;像那个同苏轼同游过庐山,同住过杭州、扬州的孙伯固(名坚 ),就曾迎接过苏轼的北归,安葬过谪死的黄庭坚;像那个几度相从的僧人参寥子就曾最后还想到海南岛去追随苏轼,被苏轼力劝才停止。
苏轼对于友情重视到这样的地步,他在晚年曾说“禅心已断人间爱,只有平交在”(《虞美人 ·送马中玉 》)。
苏轼除了知名的友人外,一般老百姓对他都很好,他对一般老百姓也很好。他在离开黄州时,留恋起“山中友,鸡豚社酒,相劝老东坡”的生活来,并说:“仍传语,江南父老,时与晒渔蓑”(《满庭芳 》)。当他到了海南岛时,因为房舍太坏,当地老百姓就帮他盖了三间屋。就是他自己也曾意识到应该是生活在老百姓群里的:
软草平莎过雨新,轻沙走马路无尘,何时收拾耦耕身?
日暖桑麻光似泼,风来蒿艾气如薰,使君原是此中人!
这是他43岁时在徐州作的《浣溪沙》中的一首。就是这种情感,是他在各地为老百姓做了许多有益的事情的基础,也是他的词有着群众性,为群众所爱好的基础。
爱群好友的苏轼对于他的弟弟苏辙,也表现了突出的手足之情的友爱。他那有名的《水调歌头》,就是他41岁时在密州(山东高密县 )怀念当时在济南的弟弟而作的: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原来苏辙比苏轼小三岁,从小跟着苏轼读书,长期间没有离开过。到了他们20岁左右时,因为将要分别到各地做事去了,便深感于韦应物诗中“宁知风雨夜,复此对床眠”的情景,于是相约早退,弟兄们好再在一起。然而从苏轼第一次去杭州当通判到这时在密州却有七年没有见着弟弟了,所以写了这样怀念的词。这首词是如此获得人民的爱好,后来被写入《水浒传》中。《水浒传》中很少记录文人学士的作品,但这首词却是光荣的例外了。
就在作这首《水调歌头》的前两年,苏轼由杭至密州,因为是走的海道,便不曾经过济南一看苏辙,那时就有寄苏辙的一首《沁园春》:
孤馆灯青,野店鸡号,旅枕梦残。渐月华收练,晨霜耿耿;云山摛锦,朝露溥溥。世路无穷,劳生有限,似此区区长鲜欢。微吟罢,凭征鞍无语,往事千端。 当时共客长安,似二陆、初来俱少年。有笔头千字,胸中万卷,致君尧舜,此事何难。用舍由时,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闲处看。身长健,但优游卒岁,且斗尊前。
因为是结合着他自己由于和王安石政见不合而受到打击,自己抱负不能施展的苦闷在内,仿佛只有向手足之亲的苏辙才能倾吐自己的委屈似的,所以这首词就特别亲切动人了。
在他写那首《水调歌头》的第二年,被调到徐州。他七年没有见面的弟弟苏辙来相会了,于是他们有了100多天的快乐。这时又到了中秋,先是苏辙也作了一首《水调歌头》,写出将要分别时的凄凉,于是苏轼就又写了一首《水调歌头》拿旧约安慰他:
安石在东海,从事鬓惊秋。中年亲友难别,丝竹缓离愁。一旦功成名遂,准拟东还海道,扶病入西州。雅志困轩冕,遗恨寄沧州。 岁云暮,须早计,要褐裘。故乡归去千里,佳处辄迟留。我醉歌时君和,醉倒须君倾扶,唯酒可忘忧。一任刘玄德,相对卧高楼。
过了三年,也就是苏轼贬到黄州的第二年,又有中秋寄子由的《西江月》: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新凉。夜来风叶已鸣廊,看取眉头鬓上。 酒贱常愁客少,月明多被云妨。中秋谁与共孤光,把盏凄然北望。
他们相约早日引退的话一直不能实现,但是这却像成了在他怀念苏辙的歌唱中一个主要的旋律一样,时常呈现着了。像苏轼在57岁时“怀子由作”的《满江红》中便依然提道:
清颍东流,愁来送征鸿去翮。情乱处青山白浪,万重千叠。辜负当年林下语,对床夜雨听萧瑟。恨此生长向别离中,雕华发。 一樽酒,黄河侧。无限事,从头说,相看恍如昨。许多年月,衣上旧痕馀苦泪,眉间喜气占黄色,便与君、池上觅残春,花如雪。
可是他们的“当年林下语”不但没有做到,而且当苏轼62岁在广东时,苏辙也同遭贬斥,到了广东的雷州(海康县 ),这时兄弟二人都已是老人,苏轼在雷州和苏辙见面后,就到海南岛去过荒凉的生活了。
至于表现苏轼伉俪之笃的,就有他40岁时在密州写的悼念妻子的《江城子》: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像苏轼这种对于朋友的感情,对于兄弟的感情,对于妻子的感情,都是正常的、健康的,也就是在一般常人的生活中所最容易遇到的,因而这种抒情诗在题材的广泛性上已经较那些只写窄狭范围内的事物的词具有更多的人民性了。再加上苏轼在这一类抒情诗中是并非孤立地写朋友、兄弟、妻子的情感的,而是杂有他自己因对人民生活关切而有一些政治见解、因有一些政治见解而为抱有不同的政治见解的人物所不容,因而产生了一些痛苦、激愤的情感在内的,所以它的人民性也就更深刻了。
我们必须根据这个观点才可以理解并估价那些作为苏轼的抒情诗的顶点的一些创作: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
——《念奴娇·赤壁怀古》
这是他的代表作。因为,根据宋俞文豹《吹剑录》记载,苏轼曾向人问自己的词和柳永如何比较,就有人这样告诉他,“柳郎中词,只合十七八女郎,执红牙板,歌‘杨柳岸,晓风残月’;学士词须关西大汉,铜琵琶,铁绰板,唱‘大江东去’。”可见这首词之为苏轼的代表作,是如同《雨霖铃》之为柳永的代表作一样,这里并且很形象地说出了二人的词在风格上的对立的。但是当我们仔细读这一首“大江东去”的词的时候,我们就会发觉它的好处并不在表面的痛快,也不在它传达出怀古的情感,而是在于这是他在黄州遭贬后的第四年时(47岁 )因见传说的赤壁而想起自己不能像周瑜、诸葛亮一般人建立功业的苦闷,其中包括他的抱负,包括他所受的打击,并包括他对于这些打击采取了藐视的反抗等。
还有同年作的《临江仙·夜归临皋》:
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 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二作相去不过两月(前一首在七月作,后一首在九月作 ),合并起来看,才会理解他的心情。传说他写了这首词后,有人说他已经逃走,当地的太守徐君猷着了慌,以为罪人跑掉了赶快来看他,可是他正睡得很浓,鼾声大作。他要逃走的话也曾传到神宗耳朵里,神宗也曾认为他会逃走的 [71] 。他们不能理解到苏轼却并没有把这种侏儒式的欺辱放在眼里!
同年十二月他还作有一首《卜算子》: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时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也是上乘的抒情作品。
难得的是苏轼在逆境中始终没失掉乐观积极的精神。就是他在黄州的时候,同人一块出来玩,逢见了雨,伞又早拿走了,别人都弄得很狼狈,但他并没觉得。一会儿天也晴了,他就写了这样的一首《定风波》: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这是他性格很突出的一方面。在很多为别人所容易产生消极情绪的场合,他都以积极乐观出之。像“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浣溪沙·游蕲水清泉寺 》),就又是一例。因此,他赞许王定国的歌儿柔奴不以岭南为苦的乐观语,并写入词中:
万里归来颜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定风波》后半阕
他也欣赏他的妻子王夫人的提议,“春月色胜如秋月色,秋月令人凄惨,春月令人相悦,何如召赵德麟辈来,饮此花下?”而在二月十五日就果然请了赵德麟来,并作了《减字木兰花》:
春庭月午,摇荡香醪光欲舞;步转回廊,半落梅花婉娩香。
轻烟薄雾,总是少年行乐处;不是秋光,只与离人照断肠。
在我们读他的词的时候仿佛时常听到他健朗而有风趣的笑声。他看见有双朵的芙蓉开了,“坐客喜笑”,他就写了《定风波》;他看见曹子方不认得瑞香花而以为紫丁香,就写了加以嘲戏的《西江月》;李公择生子宴客,他写了“多谢无功,此事如何著得侬”的《减字木兰花》;他还有“戏邦直”(李清臣 )的《 人娇》等。总之,我们在他的词中每得到一种欢乐气氛,而这种欢乐气氛是交织在他的友情中。
最足以表现他的乐观思想的,是他那首《无愁可解》。他说:“光景百年,看便一世,生来不识愁味,问愁何处来?更开解个甚的?”又说:“若须待醉了方开解时,问无酒怎生醉?”这可见他乐观得是如此彻底。
在思想上构成他这种旷达、豪放、乐观的态度的,除了溯源于他自己说的喜爱《庄子》之外(其实庄子还有颓废的一面,而苏轼 却吸取了庄子解放的好的一面 ),应该指出他受了李白和陶渊明极深的影响。不但他那冲破一切规范的气度像李白,而且他援引了李白的诗句入词,如“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水调歌头 》),“我醉拍手狂歌,举杯邀月,对影成三客”(《念奴娇·中秋 》),是和他自己的感情凑拍得这样自然,简直仿佛若自其口出了。至于他之爱陶渊明,那是既有 栝《归去来辞》而成的《哨遍》可以说明,又有“只渊明,是前生”的《江城子》可以更具体地印证的:
梦中了了醉中醒,只渊明,是前生。走遍人间,依旧却躬耕。昨夜东坡春雨足,乌鹊喜,报新晴。 雪堂西畔暗泉鸣,北山倾,小溪横。南望亭丘,孤秀耸曾城:都是斜川当日境,吾老矣,寄余龄。
值得注意的是,《哨遍》和《江城子》都是写在他47岁在黄州贬斥了四年的时候。这就是,这些作品并不是单纯地像一般人模仿陶渊明表面隐退的作品一样,而是有着丰富曲折的思想感情在内,表面是旷达,骨子里却是正如陶渊明诗歌之更本质的方面——愤懑和反抗。
至于构成苏轼豪放乐观的词的,思想的影响之外,更重要的是由于苏轼有一种豪放乐观的生活。他受了雨淋,反而歌唱出“谁怕”的快意之词是一个例。他酒醉了,卧倒在桥上,醒时天已大亮,便题了一首《西江月》在桥柱上,又是一例。他这种生活是别人学不来的,所以别人也难于作出他那样的词。
和他的词境的豪放相应,作为苏轼的词的形式上的解放处就表现在:一是他扩大了词这种文体的作用,不只可以抒情、叙事,而且可以发议论:
蜗角虚名,蝇头微利,算来著甚干忙。事皆前定,谁弱又谁强?且趁闲身未老,尽放我些子疏狂。百年里,浑教是醉三万六千场。 思量能几许?忧愁风雨,一半相妨。又何须抵死说短论长?幸对清风皓月,苔茵展,云幕高张。江南好,千钟美酒,一曲满庭芳。
——《满庭芳》
可以代信札(前引 《沁园春·赴密州早行马上寄子由 》可为一例 )。二是他更多地熔铸了前人的诗句,甚而把词的句法扩大到利用已往的经书、子书,例如《醉翁操》就有“月明风露娟娟,人未眠,荷蒉过山前,曰有心也哉此贤”的句子;三是他善于制词序,词由无题而有题,由短题而长题,长题变成小品文似的词序,这是一个长期发展的过程,苏轼就代表这个发展过程的最高点 [72] 。
这三点又可以归于一点,以词与诗比,词到了苏轼手里,更加诗化;以诗词与散文比,词到了苏轼手里,在形式上更散文化。总之,他把词的作用更扩大了,他把词的内涵更丰富了,他把词可以容纳的内容及其表现方式更多样化,他把词的技巧提高到更综合化的艺术了。
苏轼的影响是极其巨大的,他的词的诗化并散文化几乎笼罩了他以后的所有词人的作风,周邦彦、辛弃疾、姜夔的作品就是显著的例子。
单以他的豪放的词论,它尤其是大词人辛弃疾及其许多追随者的重要先驱。表现苏轼爱国壮志的词则有: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岗。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 酒酣照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江城子·密州出猎》
这就更近于辛弃疾了。
和苏轼时代相近而受了他显著的影响的,有黄庭坚晚年的词,有他的政敌王安石的词,又有比他稍晚而同时的毛滂、晁补之(1053—1110)、叶梦得(1077—1140)等的词。
单以苏轼的咏物词论,像和章质夫咏杨花的《水龙吟》:
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 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就特别影响南宋的词人姜夔、史达祖、吴文英、王沂孙、张炎、蒋捷等,虽然在内容上到了南宋末年又夹杂了另外的成分——亡国的哀愁了。
这就是苏轼在词的发展上的地位,开了一个和传统的词对立的大派——苏、辛词;同时在多方面影响了下一个时代——南宋。
(三)周邦彦
比苏轼小20岁,却依然沿了柳永的路子而走向更美化,更典雅化方面发展的,是周邦彦(1056—1121) [73] 。他的主要活动时期是在宋徽宗时代。他死在北宋靖康之耻(1126)的前五年。
周邦彦在词方面的贡献,与其说在他的作品内容,不如说在技术。
周邦彦是一个大音乐家。他曾在61岁(1116)时提举“大晟府”。“大晟府”成立在宋徽宗崇宁四年(1105),是对于古代音乐歌曲的整理机关。周邦彦之参加、领导这个机关,完全凭他对于词调、声律的丰富知识。这个机关成立后的最大贡献是总结了已往曲拍和腔调的创造成绩,并又增添了许多新的东西,如增衍许多“慢曲、引、近”,以及在许多现成的词调中截取一部分而成为新词调的“三犯、四犯”之曲等 [74] ,所以这时如果专就音乐方面说,也可说是宋词发展的一个顶点 [75] ,而周邦彦,就是这一方面的出力人物的。他除了整理工作之外,像《拜新月慢》《浪淘沙慢》《华胥引》《早梅芳引》《荔枝香近》《红林檎近》《花犯》《玲珑四犯》等,都是他创造的新声 [76] 。这些创造主要是在慢词方面,因此,他可以说是柳永所草创的慢词的进一步提高并发展的合法继承人。
不但就慢词的发展上说是如此,就是在词的内容上,周邦彦也是像柳永似的羁旅和恋情的主题的歌者,像:
花竹深,房栊好,夜阒无人到。隔窗寒雨,向壁孤灯弄余照。泪多罗袖重,意密莺声小。正魂惊梦怯,门外已知晓。 去难留,话未了,早促登长道。风披宿雾,露洗初阳射林表。乱愁迷远览,苦语萦怀抱。谩回头,更堪归路杳!
——《早梅芳》
晓阴重,霜凋岸草,雾隐城堞。南陌脂车待发,东门帐饮乍阕。正拂面垂杨堪揽结,掩红泪玉手亲折。念汉浦离鸿去何许,经时信音绝。 情切。望中地远天阔。向露冷风清无人处,耿耿寒漏咽。嗟万事难忘,唯是轻别。翠尊未竭;凭断云,留取西楼残月。罗带光消纹衾叠,连环解,旧香顿歇。怨歌永,琼壶敲尽缺。恨春去不与人期,弄夜色,空余满地梨花雪。
——《浪淘沙慢·恨别》
就是柳永词中所常见的情调,然而更含蓄、更细致、更典雅、更美化了。
周邦彦的创作的特点,是惯于通过复杂的想象,以现在与过去相对照,并很具体而曲折地写出一种情绪的发展过程。像:
风老莺雏,雨肥梅子,午阴嘉树清圆。地卑山近,衣润费炉烟。人静乌鸢自乐,小桥外新绿溅溅。凭阑久,黄芦苦竹,拟泛九江船。
年年,如社燕,飘流瀚海,来寄修椽。且莫思身外,长近尊前。憔悴江南倦客,不堪听急管繁弦。歌筵畔,先安簟枕,容我醉时眠!
——《满庭芳·夏日溧水无想山作》
在这里,“拟泛九江船”就是想象,现实是哪里也去不成的,于是还只得过一种“来寄修椽”的拘束生活,也就因此对于急管繁弦便觉得烦腻了,但转而又想长期的解放既不可能,暂时去睡一会儿总也好。这词写在他38岁(1093)知溧水的时候,把一种受委屈、求解脱、解脱不了、又希望暂时得到安静的情绪,是很曲折而详尽地表达出来了。再如:
暗柳啼鸦,单衣伫立,小帘朱户。桐阴半亩,静锁一庭愁雨。洒空阶夜阑未休,故人剪烛西窗语。似楚江瞑宿,风灯零乱,少年羁旅。 迟暮嬉游处,正店舍无烟,禁城百五。旗亭唤酒,付与高阳俦侣。想东园桃李自春,小唇秀靥今在否?到归时,定有残英,待客携尊俎!
——《琐窗寒·寒食》
原是暮春雨中做客,却想象到秋雨,更想象到如果能像李商隐诗中所谓“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和友人谈心有多好!在想象的谈话内容中就回忆起少年的漂泊生活来了。然而目前是既无友人,也并非年少,于是还是去饮酒浇愁吧。可是仍又想到少年时的游踪了,于是转而再想就是重温旧迹,也恐怕只有残花,而心爱的人大概不知去向了。在这里,有晚年和少年的对照,有现实和想象的辉映,有回忆和希冀的交织,而情绪的曲折,繁复的发展过程,也便很清晰而有层次地表达出来了。词到了周邦彦的手里,就是这样善于用经济压缩的手法而成功为传达出有一种复杂的心理发展过程的抒情诗的。也就是在这种地方,周邦彦对于词的创造有着功绩。
在刻画恋情和景物白描上,周邦彦都有异常成功的作品:
几日来、真个醉。不知道、窗外乱红,已深半指,花影被风摇碎。拥春酲乍起。有个人人,生得齐楚,来向耳畔,问道:“今朝醒未?”性情儿慢腾腾地,恼得人又醉!
——《红窗回》
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锦幄初温,兽香不断,相对坐调笙。 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少年游》
灰暖香融消永昼,葡萄架上春藤秀,曲角栏干群雀斗。清明后,风梳万缕亭前柳。 日照钗梁光欲溜,循阶竹粉沾衣袖,拂拂面红如著酒。沉吟久,昨宵正是来时候!
——《渔家傲》
月皎惊乌栖不定,更漏将残, 辘牵金井。唤起双眸清炯炯,泪花落枕红绵冷。 执手霜风吹鬓影,去意徊徨,别语愁难听。楼上栏干横斗柄,露寒人远鸡相应。
——《蝶恋花·早行》
这都是刻画恋情很深刻的。而:
桃溪不作从容住,秋藕绝来无续处。当时相候赤栏桥,今日独寻黄叶路。 烟中列岫青无数,雁背夕阳红欲暮。人如风后入江云,情似雨余黏地絮。
——《玉楼春》
燎沉香,消溽暑。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故乡遥,何日去?家住吴门,久作长安旅。五月渔郎相忆否?小楫轻舟,梦入芙蓉浦。
——《苏幕遮》
就是在抒情之中又把自然景物白描得很具体、很形象的。
这就是周邦彦在词上成功的地方,音律上讲究,读起来顺口顺耳;能用复杂的想象或联想写出一种曲折的情绪发展过程;抒情写景,很具体、很刻画;感觉是新鲜细致的,用笔是沉着不苟的;在结构上完密,在用语上又有很大的创造性。
由于他忠实于他的生活(虽然这个生活圈子不大 ),由于他掌握技术的纯熟,他成功地写出了在升平享乐的世界中的士大夫的爱情以及他们偶尔遭逢的轻轻的挫折、微微的不满、并淡淡的寂寞和哀愁。
如果单就这窄狭的生活范围内而论,如果单就声律和文字技术而论,周邦彦的确是在柳永所已开辟的道路上有着更进一步的成就。他的作品是柳永作品的典雅化、美化、细致化、深刻化,但同时也就显示了由市民读物发展为士大夫读物的过渡。虽然在宋时有人说“美成自号清真,200年来以乐府独步,贵人、学士、市侩、妓女皆知美成词为可爱” [77] ,但是他的读者究竟是贵人、学士更多些。
也就是在这种意义上,所以不但在当时已有方千里、杨泽民的和作,就是到了南宋,还有陈允平的《西麓继周集》的大量模仿,而宋沈义父并说“凡作词当以清真为主” [78] ,这说明他的词一直到南宋都成为士大夫词的范本,而且姜夔、史达祖、吴文英诸人的词实际上也正是在周邦彦的创作道路上继续发展的。
也就是在这种意义上,我们才可以理解清周济编《宋四家词选》,教学词者须经王沂孙、吴文英、辛弃疾上溯于周邦彦;而近代朱孝臧编《宋词三百首》,也特别重在周、吴二家,所以周邦彦的词选了23首,吴文英的词选了24首,占全书最大的比重 [79] ;这同时说明周邦彦在词方面的权威,就是到近代也还是在士大夫心目中占着极高的地位的。
然而周邦彦的词不是没有缺点的。最严重的是,在那样民族矛盾尖锐化的时代(他死在靖康之耻前五年 ),在那样阶级矛盾尖锐化的时代(他 65岁时住在睦州,逢上方腊起义,他死的那一年正是宋江活动的时期 ),可是他的作品里很少有反映这些重大现实事件的,反之,却是歌唱那些小圈子内的悲欢离合。这就不能不说他是对现实漠不关心的人了。其次是,在他的抒情诗中,在很多地方表现着并不是大大方方的像柳永那样的光明正大的谈情说爱,而是使用着一系列的“偷窃韩香”(《风流子 》)、“夜深偷展香罗荐”(《玲珑四犯 》)、“暗举罗巾远相招”(《南乡子 》),而且把自然景物也形容成邪气十足的“杏靥夭邪,榆钱轻薄”(《丹凤吟 》)、“冶叶倡条”(《尉迟杯 》),所以清代的批评家刘熙载说“美成词信富艳精工,只是当不得个贞字”,又说“周美成律最精审,史邦卿句最警炼,然未得为君子之词者,周旨荡而史意贪也” [80] ;王国维也说“词之雅郑,在神不在貌,永叔、少游虽作艳语,终有品格,方之美成,便有淑女倡伎之别” [80a] ,可见这种恶劣印象也是人所共有的了。最后,他在格律上的讲究,固然一方面有一些创造,但也同时给了人一些束缚,而影响所及,人们就不在现实生活里寻求创作的源泉,却只在文字上去下工夫了。
周邦彦的词一发展而为姜夔、史达祖、吴文英,是极其自然的。然而伟大的现实却熔铸出了一个更伟大的歌手,把这趋势延缓下去。这个歌手就是不顺着北宋柳永、周邦彦的路子走,而顺着苏轼的路子走,成绩却又更高出于苏轼的辛弃疾。
第四节
伟大的词人辛弃疾及其前后
(一)辛弃疾出现时的词坛
宋徽宗政和五年(1115),女真族在北方建立金国。过了11年,就是钦宗靖康元年(1126),金攻陷北宋的都城汴京(开封 )。次年(1127)宋徽宗、钦宗父子被俘,北宋结束了166年的统治。同年宋高宗(赵构 )在南京(河南归德 )即位,经过在敌人攻击中的十年逃窜,在绍兴八年(1138)定都临安(杭州 ),此后又经历了140年,到蒙古族建国的元攻陷临安为止,这就是历史上所称的南宋。
南宋150年中可以分为三期。从宋高宗建国到高宗绍兴十一年(1141)杀岳飞、向金称臣为止,这15年是一个时期。在这一时期中,北方有民间抗敌的八字军(他们脸上刻有 “赤心报国,誓杀金贼 ”字样 ),南方有钟相、杨幺等的农民起义,官军中也先后有李纲、宗泽、岳飞等的主战派,但同时政府中也有以赵构、秦桧为首的投降派,最后是投降派压倒了抗敌派,成为向敌人纳贡称臣的可耻局面。从岳飞死,到宋理宗(赵昀 )端平元年(1234)金被元消灭时为止,这90多年又是一个时期。在这一时期中,虽然有宋高宗绍兴三十年(1160)时金人的大举入寇,宋宁宗开禧二年(1206)时韩侂胄的北伐,以及最后的联蒙古攻金,但大体上却是南北相持的阶段。从金亡后,到宋端宗景炎元年(1276)临安被元兵攻陷为止,这40多年是最后一个时期。这一个时期是南宋遭受蒙古军事压迫,以至亡国的时代。
在文学中反映这三个时期的,便先是慷慨激昂,之后是苟安享乐,最后却有些凄凉。就词论,辛弃疾便是第一时期的代表,姜夔、史达祖、吴文英是第二时期的代表,王沂孙、蒋捷、张炎就是第三时期的代表。文学上的时代只能和历史上的时代相当,而不能绝对一致,但大体是如此的。
没有问题,辛弃疾是南宋最大的词人,也是自有词这种文学以来最大的词人。
没有问题,辛弃疾是在伟大的现实斗争中铸造出来的一个卓绝人物,也是在承继了前人很多艺术成绩的基础上又有着自己的创造的卓绝人物。
辛弃疾生在宋高宗绍兴十年(1140)。这时词坛是什么情况呢?
在他生前14年,就是靖康之耻的一年。那个在当时被俘的徽宗(赵佶 )乃是像李煜一样的适宜于做诗人而不适宜于做皇帝,然而又不幸当了皇帝。赵佶(1082—1135)不但是一个著名的花鸟画家,同时还是一个写词的能手。在他被俘前,过的是享乐生活,作品如:
帘旌微动,峭寒天气,龙池冰泮。杏花笑吐香犹浅,又还是春将半。 清歌妙舞从头按,等芳菲时开宴。记去年对着东风,曾许不负莺花愿。
——《探春令》
也正像李煜的前期作品。但他有价值的作品是在后期。他被俘在46岁(1127),曾押解到东北吉林和其他荒凉的地域,受了八九年难堪的折磨,以54岁的暮年死去。他的《眼儿媚》就是写被俘后的心情的:
玉京曾忆旧京华,万里帝王家。琼树玉殿,朝喧弦管,暮列笙笆。 花城人去今萧索,春梦绕胡沙。家山何处?忍听羌管,吹彻梅花!
而写得更凄楚的则是有名的那首《燕山亭·北行见杏花作》:
裁剪水绡,轻叠数重,淡著燕脂匀注。新样靓妆,艳溢香融,羞杀蕊珠宫女。易得凋零,更多少无情风雨,愁苦!问院落凄凉,几番春暮? 凭寄离恨重重,这双燕何曾会人言语?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怎不思量,除梦里有时曾去。无据!和梦也新来不做!
据说这是赵佶的绝笔 [81] 。这首词的前一半是形容杏花的,从杏花的艳丽想到杏花的凋零;后一半则是这时却忽然看见飞过的双燕了,便想托双燕寄去离恨,但转想双燕不解人语,又转想就是能解人语,也因失掉故国,无处寄恨,那就只有在梦中才能得到安慰了,然而这也是没有把握的,所以最后是连梦也索性不做了。在这故国之思和唤起人爱国情感上是的确和李煜后期作品相类似的。
《燕山亭》词是一个新的时代的声音。这悲凄的歌声把南、北宋的词划了一条界。——至少在那一个特定的时期里,在某一些特定的作家或作品里,划了一条界。
例如生在1081年的李清照 [82] ,在靖康之耻时是46岁了。在这以前,她过的是“眼波才动被人猜”(《浣溪沙 》)、“理罢笙簧,却对菱花淡淡妆”、“笑语檀郎,今夜纱 枕簟凉”(《采桑子 》)的美满幸福生活。她和她的丈夫赵明诚曾收集过二三十年的古董字画,赵明诚并曾完成《金石录》三十卷,这是中国考古学上、美术史上的一部名著,其中就也有李清照的成绩在内。李清照那时偶然有些离情别绪,却不过是家庭生活中的小波澜,像: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一剪梅》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销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 ,半夜凉初透。 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醉花阴》
但是靖康以后,她的生活变了,在青州所积蓄的十几间屋子的美术品,也被敌人全部烧光了,她这时不能不感到“南来尚怯吴江冷,北狩应知易水寒”的悲痛,也不能不感到“南渡衣冠少王导,北来消息欠刘琨” [83] 的失望,她的词里也因而有了新的内容——眷念已失的北方故土了:
永夜恹恹欢意少,空梦长安,认取长安道。为报今年春色好,花光月影宜相照。 随意杯盘虽草草,酒美梅酸,恰称人怀抱。醉里插花花莫笑,可怜春似人将老。
——《蝶恋花》
长安在这里就是故国的代表,“空梦长安,认取长安道”表现出她对于不能收复失地是多么焦急,也表现出她对于故国是怎样地像屈原那样的“魂一夕而九逝”啊。较这一首更为具体地追忆东京的作品,则是那一首有名的《永遇乐》: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处?染柳烟浓,吹梅笛怨,春意知几许?元宵佳节,融和天气,次第岂无风雨?来相召,香车宝马,谢他酒朋诗侣。 中州盛日,闺门多暇,记得偏重三五。铺翠冠儿,撚金雪柳,簇带争济楚。如今憔悴,风鬟霜鬓,怕见夜间出去,不如向帘几底下,听人笑语!
这首词曾感动了一百多年后的词人刘辰翁,他曾在宋末文天祥起兵的那一年(1275)读了这首词,而“为之涕下”,一连三年,“每闻此词,辄不自堪”,最后便情不自已地也和了一首《永遇乐》。那是同样地富有爱国情感的一首词。
更增加了李清照的哀愁的,是她在49岁时(1129),她的丈夫赵明诚因疟疾在南京死去了。像她作的:
藤床纸帐朝眠起,说不尽无佳思。沉香烟断玉炉寒,伴我情怀如水。笛声三弄,梅心惊破多少春情意! 小风疏雨潇潇地,又催下千行泪。吹箫人去玉楼空,肠断与谁同倚?一枝折得,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
——《御街行》
风住尘香春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武陵春》
都是在“吹箫人去玉楼空”“物是人非事事休”的慨叹里,交织着家国之感和悼亡之痛的。她的有名的《声声慢》,也应该产生在晚年 [84] :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李清照的作品保留下来的虽然不多 [85] ,但就现存的作品看来,已经见出她在靖康之耻后的作品的深沉、壮阔,这和她在54岁时(1134)作了表面是讲一种赌具的改良的《打马赋》而实际上依然有着“木兰横戈好女子,老矣不复志千里,但愿相将过淮水”的抗敌爱国的情感的寄托,是一致的。关于她的最后的记录是绍兴十三年(1143),还有她写的端午帖子 [86] ,这一年她63岁,而辛弃疾已经诞生四年了。
当然,像赵佶、李清照都是时代转变中的过渡人物,他们的大半生毕竟是在靖康之耻以前度过的。所以在作品的风格上,赵佶有点像五代时的李煜,而李清照也是继承李煜、柳永、周邦彦一方面居多的。从李清照论词的话看 [87] ,她从词的产生时代说起,叙到五代并不提及《花间》,直提出江南李氏及其周围;以后叙到宋代,虽对柳永评为“词语尘下”,然而在五代后紧接叙述的即是柳永;此后对晏、欧、苏、秦等人都有不满,但没触及周邦彦;便可见她正是远承李煜,近接柳、周,而《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说她的词格“抗轶周、柳”,正是的确的了。李清照在论词时,又从声律和具体作品、作家上说词“别是一家”,以区别于散文和一般的诗,这说明李清照是已经处于能够意识到词这种体裁的独立面目的时代了,也就是处于词这种体裁已经获有显著成就并有丰富创作经验的时代了,而这正是周邦彦等所贡献的。就是李清照论词的整个标准,我们也不妨看作是周派的理论代表,因为那个尺度恰正是周派的。在这种意义上说,李清照就是结束北宋以来到周邦彦为止的词的创作经验的一人。
但是另一方面,李清照却又是比赵佶更能开创新时代风气的人。因为,李清照的词已不像周邦彦那样组织缜密,那样境界狭小,那样有时浓得化不开,却是出之以清畅,反映了更多的现实,兼有一些感慨呜咽之音,而声律音调之美却又保持得恰好,这就正是下开辛弃疾一派了。辛弃疾除了在很多词上有李清照的显著作风外,并在集中特别有《丑奴儿近·博山道中》一首,注明效李易安体,这不是偶然的。
比李清照更进一步表现激昂的爱国情感的,则是一些当时实际上积极参加了民族斗争的人物的词,这也就是抗敌的英雄志士的一些词。例如名将岳飞的《满江红》: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就是抗敌的热情非常充沛的作品。他生于1103年,这词应作于1132年,即宋高宗绍兴二年,正是秦桧执政的第二年。岳飞后来是实行“待从头收拾旧山河”了,他在八年后联合北方民间抗敌武力的“忠义社”,进军朱仙镇,距汴京只有45里,已经眼看要渡河了 [88] ,然而统治阶级的头子赵构为了自己的帝位,生怕金人把俘去的钦宗(赵桓,赵构之兄 )树立起来,而金人也就正以此为要挟的毒计,同时秦桧也怕赵构倘有动摇,自己会失去相位,于是不惜诬杀岳飞,以求迅速达成纳贡称臣的和议。这样,岳飞便被卖国的昏君奸臣以“莫须有”的罪名在1141年杀害了。岳飞被害时只有39岁,而辛弃疾两岁了。
在这前后,有使金不屈、被扣留15年才放回的洪皓,他作有使金怀归的《临江仙》:
冷落天涯今一纪,谁怜万里无家?三闾憔悴赋怀沙。恩亲增怅望,吊影觉欹斜。 兀坐书堂真可怪,锁忧 酒难赊。因人成事耻矜夸。何时还使节,踏雪看梅花?
他使金时在1129年,此词当作于1140年。
有始终主张抗敌的赵鼎,他有《鹧鸪天·建康上元作》:
客路那知序移,忽惊春到小桃枝。天涯海角悲凉地,记得当年全盛时。 花弄影,月流辉,水精宫殿五云飞。分明一觉华胥梦,回首东风泪满衣!
他生于1085年,因主张抗敌,被秦桧贬在岭南,绝食而死。死时自挽“身骑箕尾归天上,气作山河壮本朝”,这可以想见他的为人。那时是1147年,辛弃疾8岁了。
同样遭秦桧迫害的,有胡铨,他写有《好事近》:
富贵本无心,何事故乡轻别?空使猿惊鹤怨,误薜萝秋月。囊锥刚要出头来,不道甚时节。欲驾巾车归去,有豺狼当辙。
他也是反对和议的,曾在绍兴八年(1138)主张应把秦桧等的头斩下来,挂在街上,并因此被捕 [89] ,而“豺狼当辙”正是指秦桧一般人,所以立即遭了贬。
当时有张元幹作的送胡铨的词:
梦绕神州路,怅秋风连营画角。故宫离黍,底事昆仑倾砥柱?九地黄流乱注,聚万落千村狐兔!天意从来高难问,况人情老易悲难诉。更南浦,送君去。 凉生暗柳催残暑,耿斜河疏星淡月,断云微度。万里江山知何处?回首对床夜语,雁不到,书成谁与?目尽青天怀今古,肯儿曹恩怨相尔汝。举大白,听金缕。
——《贺新郎·送胡邦衡待制赴新州》
这首词作于绍兴十一年(1141) [90] ,是胡铨上疏 [91] 要斩秦桧的第四年,亦即岳飞被杀的一年。这时胡铨又被贬到新州。张元幹这首词的悲愤激昂是如此感人,向来被人推许,但同时也就为卖国的秦桧所惧恨,所以张元幹因而得到除名的惩罚。
抗敌派和投降派的斗争并不因岳飞被杀而后停止,所以过了20多年, [92] 又有张孝祥的《六州歌头》:
长淮望断,关塞莽然平。征尘暗,霜风劲,悄边声,暗销凝。追想当年事,殆天数,非人力,洙泗上,弦歌地,亦膻腥。隔水毡乡,落日牛羊下,区脱纵横。看名王宵猎,骑火一川明。笳鼓悲鸣,遣人惊。 念腰间箭,匣中剑,空埃蠹,竟何成?时易失,心徒壮,岁将零。渺神京。干羽方怀远,静烽燧,且休兵。冠盖使,纷驰骛,若为情。闻道中原遗老,常南望翠葆霓旌。使行人到此,忠愤气填膺,有泪如倾!
在这首词里反映了北方敌人的骄横,反映了一些急于收复失地的壮士的心情,同时却也反映了统治阶级当局却正在怀远休兵,冠盖驰骛,换句话,也就是忙着投降,而北方失掉祖国的人民却是多么渴望南方的解救啊!传说他这词是在建康留守席上作的,那时封为魏国公的大臣张浚听了,便立刻罢了席。这时辛弃疾已经20几岁,正在北方敌后表现为一个英勇的抗敌志士了。
在上面所说的大部分词里,就是那样鲜明地反映着人民抗敌的爱国情感的。而这也就是辛弃疾幼年时的社会现实和词坛主要作风。当然,这时也还有像陈与义(1090—1138)、范成大(1125—1204)等的豪放派的词:
忆昔午桥桥上饮,坐中都是豪英。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闲登小阁看新晴,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
——陈与义《临江仙·夜登小阁忆洛中旧游》
嫩绿重重看得成,曲栏幽槛小红英。酴醾架上蜂儿闹,杨柳行间燕子轻。 春畹晚,客飘零,残花残酒片时清。一杯且买明朝事,送了斜阳月又生。
——范成大《鹧鸪天》
就是写《六州歌头》的张孝祥,也写有如下的词:
洞庭青草,近中秋更无一点风色。玉鉴琼田三万顷,着我扁舟一叶。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
应念岭表经年,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短发萧骚襟袖冷,稳泛沧浪空阔。尽吸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扣舷独笑,不知今夕何夕。
——《念奴娇·过洞庭》
问讯湖边春色,重来又是三年。东风吹我过湖船,杨柳丝丝拂面。 世路如今已惯,此心到处悠然。寒光亭下水如天,飞起沙鸥一片。
——《西江月·丹阳湖》
这些词自然没有那些激昂慷慨的作品的热情,然而也有一个共同的特点,这就是:其中已没有脂粉气。所以纵然是这样的作品也仍然是被当时现实中的严肃斗争所冲洗过的了。至于为资产阶级学者胡适所推崇的朱敦儒(约 1080—1175),虽然有时也发“不知今夕烟水,都照几人愁?有泪看芳草,无路认西州”(《水调歌头·淮阴作 》)的感慨,但他终于奔走秦桧之门,而作品也绝大部分是颓废的,所以就无足轻重了。
(二)辛弃疾的一生及其创作
辛弃疾诞生在岳飞被杀的前一年(1140)。这时是南宋高宗绍兴十年,距靖康之耻已经15年。这时北方大片国土已经沦陷,辛弃疾就生在当时已被异族统治了十几年的山东历城。——这地方在60年前是产生过另一个词人李清照的。
辛弃疾一生,经历过南宋四帝——高宗、孝宗、光宗、宁宗。他死在宁宗开禧三年(1207)。那时距金亡(1234)只有27年,距宋亡(1276)有70年。
在他将近70岁的生涯中,是身受过沦陷之苦,起来参加过和敌人斗争,眼见过有收复中原的机会,也出过收复的计划,然而苟安的南宋统治者是长期间放掉了这机会,而金人虽将近衰亡,元人却又要代之而兴了。抗敌的壮心猛志,压抑在泄沓腐败的政权之下,悲愤慷慨,亢声高歌,这就是他的创作。在这些创作里,反映了无数人愿意收复失地、打击敌人的热望,也反映了无数人在不能实现这种热望时的苦痛和烦闷。
他的一生可以分为四个时期。从他诞生到宋高宗绍兴三十二年(1162)23岁南来是第一个时期。这一期的主要生活是在敌后抗战。
在这个时期里,他生活在金人残暴统治之下。幼年曾受过他祖父辛赞抗敌复仇的教育 [93] ,并为了了解地形,两度到过现在的北京附近 [94] 。当他22岁时(1161),金废帝宗亮自燕都迁于汴梁,率60万大军南侵,这是岳飞死后议和20年以来的第一次大战。北方人民认为这是起来抗敌的一次好机会,在济南就有耿京出来领导,最初只有6人,很快就发展到25万人,他自称“天平节度使”。从这名目上看起来,就知道这是农民起义的大军。辛弃疾这时也集合了两千人,投入了耿京部下。因为他有文才,就当了耿京的书记。山东、河北等地原有的人民抗敌武力称忠义军,这时忠义军都大部归了耿京节制。
靠了敌后这些民间武力的牵制,宗亮打到江淮时,被虞允文大败于采石。宗亮被部下杀死,敌人这次南侵失败了。
辛弃疾在耿京底下,不但是一个能文的青年,并表现了是一个英勇敏断的战士。他曾介绍一个僧人义端参加到军中当了将领,但是有一天这和尚逃走了,辛弃疾恐怕这位逃将会把军情泄露给敌人,便追上把他斩首 [95] 。这事很邀到耿京的赞赏。
当耿京要和南宋政府取得联系的时候,辛弃疾被派为南下的代表之一。辛弃疾在南京行宫见了宋高宗,又带了给耿京的节度使印信打算回去复命。可是这时耿京部下发生了张安国的叛变,张安国杀了耿京降金。正在途中的辛弃疾听见这消息,不但没有退缩,却率领了50名骑兵,直闯入五万人的敌营中,把叛将张安国擒回来了 [96] 。这时辛弃疾只有23岁。耿京的起义军既瓦解,辛弃疾从此就回到南宋,而把满腔抗敌的热情寄托在南宋王朝了。这也就结束了他第一期的生活。
他这一期的生活虽然没有直接反映的作品流传下来,但后来过了43年,在他65岁时,曾写道:“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永遇乐·京口北 固亭怀古 》),就是回忆这一段生活的;而他在50岁前后写的寄陈亮的《破阵子》: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也是在梦中又涌现了当日情景的。
从辛弃疾23岁回南宋做了官,由差江阴签判、通判建康府、在司农主簿任、出知滁州、在仓部郎官任、出为江西提点刑狱、湖北安抚使、江西安抚使、湖北转运副使、湖南转运副使、湖南安抚使、再任江西安抚使,到42岁(1181)退休在江西上饶带湖自己修筑了稼轩,这20年是他生活的第二期。这一期生活的主要内容是贡献过抗敌计划,怀抱着对外立功的雄心,然而不唯没有机会把才能施展到正义的抗敌战争上,反而被统治阶级所利用而参加了对农民起义的镇压,终于遭了猜忌而退休。
这一时期是孝宗统治的时代。在孝宗最初几年也还有抵抗的倾向,这就是辛弃疾贡献了抗敌计划的时候。
当辛弃疾24岁在江阴当签判时,就曾上疏论阻江为险,须借两淮,并认为应该“取淮之地而三分之,建为三大镇” [97] ,底下虽然还没提出进一步用兵的步骤,但这是他后来建议先取齐、鲁的战略的一部分;同年又上疏《练民兵守淮》,在其中发挥了应该依靠民间武力的见解,并提出“与虏骑互相出没,彼进吾退,彼退吾进,不与之战,务在夺其心而耗其气” [98] 的游击战争方法,以及“而大兵堂堂整整,全力以伺其后,有余则战,不足则守”的正规军和游击部队配合作战的卓越军事思想。
这一年是宋孝宗隆兴元年(1163),是金人南侵失败的第三年。这是一个收复失地的良机,后来辛弃疾在65岁时《跋绍兴辛巳亲征诏草》中还说“使此诏见于绍兴之前,可以无事雠之大耻;使此诏行于隆兴之后,可以卒不世之大功” [99] ,意思就是说宋高宗刚过江时如果抵抗就可以避免屈辱议和,那是第一次丢掉反攻机会,隔了30多年的金人大败,如果乘胜追击,也还可以恢复河山,然而第二次的好机会却又放过了。
恰恰就在隆兴之后的乾道元年(1165),和金人又定了和约。业已恢复了的海、泗、唐、邓诸州又被割让了出去。这一年辛弃疾26岁,他写了更成熟的收复计划的《美芹十论》。这是一篇非常精彩的理论文字。他首先指出和或战都当争取主动,认为“和战之权常出于敌”的错误,同时又指出抵抗纵然小败,也比议和的损失小;这一部分等于导言。正文有十篇,《审势》《察情》《观衅》三文,是分析敌情的。在其中他指出“形”与“势”的区别,形指大小,势指虚实。从“形”上看,敌人地广财多兵众;从“势”上看,地广其实易分,财多其实难恃,兵众其实易溃;原因是“民怨已深”。用现在的话讲,形和势的分别就是现象和本质的不同,而“民怨已深”就是指敌人失败的关键在于得不到人民的支持,所以结论是“我有三不足虑,敌有三无能为”,就这样驳斥了当时的失败论。此后又分析敌人有“三不敢必战”,这包括敌人战线长、我方力量有所增加,以及敌方内部矛盾等,但同时指出敌人又有“二必欲尝试”,这就是虚张声势和冒险侥幸,所以主张一方面不必惧怕敌人,但另一方面却不能不防备敌人。最后谈到战争胜负“系乎民心”,敌人后方的民心是坚强的,经过战斗又是有锻炼的,只要“朝廷有不忘中原之心”,一旦作战,北方老百姓会“争为吾之应”。在他观察问题的方法上,在他对敌情所作的具体分析上,在他主张依靠人民力量抗战上,都表现了极可宝贵的识力。下面是《自治》《守淮》《屯田》《致勇》《防微》《久任》《详战》七文,是谈我方应做的事。在这里,他继续驳斥了失败论,他批判了南不能胜北的错误看法,他分析了历史上南北对立形势的具体情况,指出南怯北勇之不合乎事实,并从坚强的民族自信心出发,认为“古今有常理,夷狄之腥秽不可以久安于华夏”。守淮是他的战略,在这里他并指出“不恃敌之不敢攻,而恃吾能攻彼之所必救”的运动战的原则。进一步计划就是取山东,因为这是地易、势重、民强的地方。“山东已下,则河朔必望风而震,河朔已震,则燕山者臣将使之塞南门而守”。为了做这样的准备,就要屯田,屯田可以“使粮足而饷无间绝之忧”;就要防微,一方面要“笼络天下智勇辩力之士”,一方面要把“阴通伪地”的汉奸“赫然诛其一二”;就要发扬民主,在军队中是依靠士兵,因为“行阵无死命之士,则将虽勇而战不能必胜”,这是正如“边陲无死事之将,则相虽贤而功不能必成”的;但也要集中,这就是“谋贵众,断贵独”;更为了针对宋代分裂政策的大病,特提出久任,因为“任之不专则不可以有成”。这一套理论和做法,都是不但在当时很切合实际,就是后世看来,也有很多值得吸取的经验教训。这些精彩的言论应该是辛弃疾参加斗争生活的收获,其中很多成分是人民在斗争中的经验的总结。
但是辛弃疾的议论并没有被采纳。南宋朝廷是从这一年议和后,就过了40年苟安的日子,辛弃疾在上《美芹十论》以后,大概在吴江流落了两年,在29岁时得到建康府通判的一个小官。他这不能施展抗敌抱负的苦闷表现在《登建康赏心亭》的《水龙吟》里:
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干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韫英雄泪!
过了五年,由于主张抗敌并重视人才的虞允文的执政,辛弃疾在31岁时(1170)又作了《九议》给虞允文。这时是乾道议和后的第五年。经过了实际的经验教训,人们知道议和就是投降,投降只是灾难的加深,于是也有主战的论调起来,然而这时的主战论者主张的是无计划、无准备的速战论,辛弃疾认为“论战者欲明日而亟斗”和“言和者欲终世而讳兵”一样,二者同是错误的、片面的。但他在这篇文章里,更着重地指出的是投降派反对抵抗的“为国生事”说、“孤注一掷”说的荒谬。他在这篇论文里,除了继续驳斥失败论者的“南北勇怯论”,继续从现象和本质(这一次他叫作“形”和“情”)上分析敌方和我方的短长,继续提出先攻山东的战略之重要性之外,便特别提出持久和韧性,他说须要“无欲速”“审先后”“能任败”,他说“疾之期年而无功,与迟之数年而决胜,利害相万也”;更提出集思广益的必要,认为要“延访豪杰,无问南北”,集中在枢密院,那就等于现在说加强国防会议的意思;最后提出最根本的问题还是在有勇气,他说:“昔越王见怒蛙而式之,曰,‘是犹有气’,盖人而有气,然后可以论天下。”这篇坚实的富有战斗性的论文也就在这样有力的结论中结束了。
辛弃疾的坚定而有计划的抗敌主张就是如此。
但是辛弃疾的主张这时仍没有得到实现,只是因此调进了京城,当了两年司农主簿,结识了当时理学家张栻、吕祖谦等,而在33岁时又调为滁州知府了。在滁州时曾观察到了北方敌情的消长,作了如下的预见,“仇虏六十年必亡,虏亡则中国之忧方大” [100] ,因为这时蒙古铁木真已经18岁了,他已渐渐成为金人的劲敌。
远见的辛弃疾在滁州作有《滁州送范倅》的《木兰花慢》,表现他愿意在疆场上立功而不愿意留滞在地方官任上的烦闷:
老来情味减,对别酒,怯流年。况屈指中秋,十分好月,不照人圆。无情水,都不管,共西风只管送归船。秋晚莼鲈江上,夜深儿女灯前。 征衫,便好去朝天,玉殿正思贤。想夜半承明,留教视草,却遣筹边。长安故人问我,道愁肠 酒只依然。目断秋宵落雁,醉来时响空弦。
他希望的是他的友人能够筹边立功,而他自己是“醉来时响空弦”,多么急切的一种心情呢!他这时只有34岁左右,可是由于抑郁忧闷,不能不感到“老来情味减”了。
此后由于叶衡的推荐,他的官运是很顺利的,但他的内心却是很不愉快的。他在35岁,入朝任仓部郎官。次年因为种茶的农民赖文政起义,没有被统治者当局放在抗敌职位上的辛弃疾却被利用为镇压人民的工具,当了江西提点刑狱。镇压是成功了,但他在四年后(1179)所上的《论盗贼札子》中说“田野之民,郡以聚敛害之,县以科奉害之,吏以取乞害之,豪民大姓以兼并害之,而又盗贼以剽杀攘夺害之,臣以谓不去为盗,将安之乎” [101] ,可知他是理解人民所以起来反抗是由于受了政府层层剥削以及地主压迫的,因此可以想见他参加内战时的痛苦。而他的为解除人民疾苦的呼求,却得到孝宗如下的批答,“官吏贪求,自有常宪,无贤不肖皆共知之,亦岂待喋喋申谕之耶?” [102] 这就说明辛弃疾和宋孝宗的立场是如何相远了。
他在江西的时候,曾写有《菩萨蛮·书江西造口壁》:
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江晚正愁余,山深闻鹧鸪。
原来郁孤台在江西南部的赣县,这是南宋初年金人追赶隆祐太后(姓孟,哲宗后,是高宗的伯母 )的地方。隆祐太后在靖康之耻时因为已经被废很久,所以没有被俘北去;她曾被张邦昌劫持了垂帘听政,但她终于帮助宋高宗即了位;后来在南奔途中,又再度被人拥戴垂帘听政,但她终又把政权交给高宗,这样就避免了因内部纠纷而给敌人造成进攻的顺利;她同时对抗敌将领韩世忠、张浚等也很重视;因此可见这是一个识大体而赞成抗敌的老妇人 [103] 。她从洪州(南昌 ),被敌人追赶到吉州(吉安 ),最后又被敌人追赶到虔州(赣县 ),这都是沿了赣江南下的。虔州是隆祐太后被敌人所追赶的最后的地方,也就是这首词所写的地方。事隔40多年了,而中原还是陷在敌人之手,一般人也仍然受敌人的欺凌,所以辛弃疾写出了那样沉痛的表现爱国思想的诗篇。
辛弃疾在38岁调为湖北安抚使。他的烦闷是表现在题为《赤壁》的一首《霜天晓角》里:
雪堂迁客,不得文章力。赋写曹刘兴废,千古事,泯陈迹。望中矶岸赤,直下江涛白。半夜一声长啸,悲天地为余窄!
但他在当年又调回了江西,次年转为湖北转运副使,再次年转为湖南转运副使,这时他40岁了,也就是他上《论盗贼札子》的时候。再度表现了他内心的忧闷的是:
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春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无归路。怨春不语,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 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
——《摸鱼儿·淳熙己亥自湖北漕移湖南,同官王正之置酒小山亭,为赋》
国家的危局是像“天涯芳草无归路”一样,是像“危栏”一样,而自己却像“蛾眉曾有人妒”的美女一样,不能够在抗敌功业上一展身手,这也正是他在《论盗贼札子》中所说的“生平刚拙自信,年来不为众人所容,恐言未脱口而祸已旋踵”的处境。他又写道:
过眼溪山,怪都似、旧时曾识。还记得、梦中行遍,江南江北。佳处径须携杖去,能消几两平生屐?笑尘劳,三十九年非,长为客! 吴楚地,东南坼。英雄事,曹刘敌。被西风吹尽,了无尘迹。楼观甫成人已去,旌旗未卷头先白。叹人生哀乐转相寻,今犹昔!
——《满江红》
在“旌旗未卷头先白”“今犹昔”里,是有多少说不尽的感慨呵!
在湖南的两年,办过水利,兴过学校,更创设过飞虎营。飞虎营是他练的一支劲旅,40年间为敌人所畏惧。 [104] 可是辛弃疾不久就又调为江西安抚使了,这是他第三次调到江西。他并没有得到率领他的飞虎营抗敌的机会,后来也没有别人得到使用这支劲旅抗敌的机会。
当时有很多人继续说辛弃疾的坏话,于是他在江西任上就选择了上饶县带湖的风景区修建了稼轩的庭园,准备退休了。这一年他42岁。这就结束了他第二期的生活。
真正实现了他的退休生活的是在他43岁的时候。自此至63岁,基本上是在20年的悠悠岁月中过了闲居的日子的。中间只有在53岁到55岁时,一度任为福建提点刑狱和福建安抚使,其余时间都是家居,而在上饶稼轩住的时候尤为悠久,前后有12年以上;后来有六七年是移居在距上饶不远的铅山期思市瓜山。这20年就构成了他生活的第三期。
在这20年中,他的心情是极为矛盾的。他退休了,但他不能安于退休,表面上的平静,往往透露出他内心的焦愤、激昂。就在他刚准备退休的时候,他在“带湖新居将成”的《沁园春》中写道:
三径初成,鹤怨猿惊,稼轩未来。甚云山自许,平生意气,衣冠人笑,抵死尘埃。意倦须还,身闲贵早,岂为莼羹鲈脍哉?秋江上,看惊弦雁避,骇浪船回。 东冈更葺茅斋,好都把轩窗临水开。要小舟行钓,先应种柳,疏篱护竹,莫碍观梅。秋菊堪餐,春兰可佩,留待先生手自栽。沉吟久,怕君恩未许,此意徘徊!
在“沉吟久,怕君恩未许,此意徘徊”里是包含有多少思想的矛盾,而“惊弦雁避,骇浪船回”中又包含有多少的诽谤与打击!这就是他步入退休生活时的心情,同时这也是他在退休生活中长期的心情。
他这期间最常来往的友人有曾经使金而感到很大痛苦的韩元吉,有屡次上书主张抗敌并多次被捕下狱的陈亮 [105] ,有同样主张抗敌,认为“非战无以复雠,非守无以制胜”的哲学家并教育家的朱熹, [106] 他在这些朋友中间都倾吐了他真正的抱负。
他在45岁时曾写有给韩元吉祝寿的《水龙吟》:
渡江天马南来,几人真是经纶手?长安父老,新亭风景,可怜依旧!夷甫诸人,神州陆沉,几曾回首?算平戎万里,功名本是真儒事,公知否? 况有文章山斗,对桐阴满庭清昼。当年堕地,而今试看风云奔走。绿野风烟,平泉草木,东山歌酒。待他年,整顿乾坤事了,为先生寿!
——《甲辰岁寿韩南涧尚书》
在他49岁时陈亮曾来访,他们在鹅湖上流连了十几天(本来是还约朱熹来的,而朱熹没能来 ),辛弃疾为这快乐的晤聚曾写有《贺新郎》词,后来陈亮也和了一首,辛弃疾便又答了一首,于是陈亮再和了一首。辛弃疾作的第二首是这样子:
老大那堪说?似如今元龙臭味,孟公瓜葛。我病君来高歌饮,惊散楼头飞雪。笑富贵,千钧一发!硬语盘空谁来听?记当时只有西窗月。重进酒,换鸣瑟。 事无两样人心别。问渠侬:神州毕竟几番离合?汗血盐车无人顾,千里空收骏骨。正目断关河路绝。我最怜君中宵舞,道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
——《同父见和,再用韵答之》
就是在这些友情中,他们交谈着志在收复河山的心事。
在表面上,这闲居期中也有好像闲适的歌篇,像:
带湖吾甚爱,千丈翠奁开。先生杖履无事,一日走千回。凡我同盟鸥鹭,今日既盟之后,来往莫相猜,白鹤在何处?尝试与偕来! 破青萍,排翠藻,立苍苔。窥鱼笑汝痴计,不解举吾杯。废沼荒丘畴昔,明月清风此夜,人世几欢哀!东岸绿阴少,杨柳更须栽!
——《水调歌头·盟鸥》
稼轩何必长贫?放泉檐外琼珠泻。乐天知命,古来谁会行藏用舍?人不堪忧,一瓢自乐,贤哉回也!料当年曾问,饭蔬饮水,何为是栖栖者? 且对浮云山上,莫匆匆去流山下。苍颜照影,故应零落轻裘肥马。绕齿冰霜,满怀芳乳,先生饮罢。笑挂瓢风树,一鸣渠碎,问何如哑?
——《水龙吟·瓢泉》
但就是这些作品中,已有“人世几欢哀”的慨叹,已有树上的挂瓢因风吹作响而被许由打碎的教训,这哪里是纯粹的闲适呢?
不错,因为辛弃疾这时生活在淳朴的乡村中,也就写出了一些淳朴生活的画面,像:
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
——《清平乐·博山道中即事》
不向长安路上行,却教山寺厌逢迎。味无味处求吾乐,材不材间过此生。 宁作我,岂其卿?人间走遍却归耕。一松一竹真朋友,山鸟山花好弟兄。
——《鹧鸪天·博山寺作》
千峰云起,骤雨一霎儿价。更远树斜阳,风景怎生图画?青旗卖酒,山那畔别有人家。只消山水光中,无事过这一夏! 午醉醒时,松窗竹户,万千潇洒。野鸟飞来,又是一般闲暇。却怪白鸥觑着人,欲下未下。旧盟都在,新来莫是别有说话?
——《丑奴儿近·博山道中效李易安体》
在这里不但和山居的老百姓生活在一起了,而且和山鸟山花也成了好弟兄,和白鸥也成了老朋友,仿佛真是忘了另外的现实似的,然而事实上是不然的,因为他同样写在博山道中的其他词就又有另一面: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
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丑奴儿·书博山道中壁》
原来他还是在苦闷,而且在更大的苦闷中的,更突出地表现他依然不能放下爱国热情的是在这一首:
绕床饥鼠,蝙蝠翻灯舞。屋上松风吹急雨,破纸窗间自语。平生塞北江南,归来华发苍颜。布被秋宵梦觉,眼前万里江山!
——《清平乐·独宿博山王氏庵》
以及虽不能确定是在博山道中然而也是同样心情的:
身世酒杯中,万事皆空,古来三五个英雄!雨打风吹何处是?汉殿秦宫。 梦入少年丛,歌舞匆匆,老僧夜半误鸣钟。惊起西窗眠不得,卷地西风!
——《浪淘沙·山寺夜半闻钟》
这才是辛弃疾!这才是在闲居时的辛弃疾!
不但辛弃疾的心情是这样不平静的,就是他的处境事实上也并不平静。就在辛弃疾48岁的时候,宰相王淮本是想任命他为将帅的,就因周必大的反对而止 [107] 。所以次年元旦,他写了一首《蝶恋花》:
谁向椒盘簪彩胜?整整韶华,争上春风鬓。往日不堪重记省,为花常把新春恨。 春未来时先借问,晚又开迟,早又飘零近。今岁花期消息定,只愁风雨无凭准!
——《戊申元日立春席间作》
“只愁风雨无凭准”正是当时的情势。而同一年又有谣言说他是因病退休的,其实他是因为谗劾罢职,而且已经罢职多年了,这说明一直到这时还有人忌他之才,怕他再出来做事的。他的一首《沁园春》,就是为“戊申岁奏邸忽腾报谓余以病挂冠”而写:
老子平生,笑尽人间儿女怨恩。况白头能几,定应独往,青云得意,见说长存?抖擞衣冠,怜渠无恙,合挂当年神武门。都如梦,算能几许鸡晓钟昏! 此心无有亲冤,况抱瓮年来自灌园?但凄凉顾影,频悲往事,殷勤对佛,欲问前因。却怕青山也妨贤路,休斗尊前见此身。山中友,试高吟楚些,重与招魂!
“却怕青山也妨贤路”,那么人间的现实也就可想了。又过了两年,一位跟着辛弃疾有八年之久的弟子范开要离别了,请他赠诗,他还说:“属余避谤,持此戒甚力,不得如廓之(范开字 )请。” [108] 范开是在辛弃疾49岁时编辑稼轩词的人,也是第一个编辑辛弃疾词的人,和辛弃疾是最亲密的,但是辛弃疾也还为了“避谤”,不敢写诗赠他。这时辛弃疾51岁了 [109] 。
53岁到55岁,有辛弃疾到福建任提点刑狱、安抚使的一段插曲。大概这是因为宋光宗即位不久,政局在表面上又有一番振刷 [110] 的缘故。可是山居生活已经有了十年的辛弃疾,在“弹劾”和“诽谤”中获得了教训,深知官场中是远不如山中白鸥松竹可亲的辛弃疾,对这次不是在前线杀敌而只是在后方做官的出仕却有些勉强的意味了。他一离开他的庭园时,就这样歌唱着:
细听春山杜宇啼,一声声是送行诗。朝来白鸟背人飞。
对郑子真岩石卧,赴陶元亮菊花期,而今堪诵《北山移》。
——《浣溪沙·壬子春赴闽宪别瓢泉》
长恨复长恨,裁作短歌行。何人为我楚舞,听我楚狂声?余既滋兰九畹,又树蕙之百亩,秋菊更餐英。门外沧浪水,可以濯吾缨。 一杯酒,问何似身后名?人间万事,毫发常重泰山轻!悲莫悲生别离,乐莫乐新相知,儿女古今情。富贵非吾事,归与白鸥盟!
——《水调歌头·壬子三山被召,陈端仁给事饮饯席上作》
既出就思退,就是他这时的打算。
但是他在福建时依然上过《论荆襄上流为东南重地》的奏议,愿意“国家有屹然金汤万里之固” [111] ,他没有忘了国防。
他在福建去访过他的好友陈亮和朱熹。
可是积极负责的辛弃疾终于和当时的泄沓风气是极不相容的,于是终于不能不露出退意。他在借骂儿子的词中写道:
吾衰矣,须富贵何时?富贵是危机。暂忘设醴抽身去,未曾得米弃官归。穆先生,陶县令,是吾师。 待葺个园儿名“佚老”,更作个亭儿名“亦好”,闲饮酒,醉吟诗。千年田换八百主,一人口插几张匙?便休休,更说甚是和非?
——《最高楼·吾拟乞归犬子以田产未置止我,赋此骂之》
在“富贵是危机”里,说出了他痛苦的经验教训,在“更说甚是和非”里,见出他处境有无限的委屈。
他果然在55岁时被劾,又退休了。
他继续回到了上饶的稼轩。住了一年,又移居到铅山期思市瓜山,这样又过了七年的山居生活,一直到了他63岁的时候。
当他从福建归来,依然是充满了矛盾的。他出山时虽然思退,但真正退了下来,就又强烈地表现出他的不得用世的苦闷来:
旧雨常来,今雨不来,佳人偃蹇谁留?幸山中芋栗,今岁全收。贫贱交情落落,古今吾道悠悠。怪新来却见文反《离骚》,诗发秦州。
功名只道无之不乐,那知有更堪忧。怎奈向儿曹抵死唤不回头。石卧山前认虎,蚁喧床下闻牛。为谁西望?凭栏一饷,却下层楼。
——《雨中花慢·登新楼有怀赵昌父徐斯远韩仲止吴子似杨民瞻》
在“功名只道无之不乐,那知有更堪忧”里虽然仿佛“有”比“无”强,但是已经表示出“无”就“不乐”,而结句中说“为谁西望?凭栏一饷,却下层楼”,就更表现出他仍然是不能忘情了。
退呢,进呢,是他这时起伏矛盾的心情状态。他说:
出处从来自不齐,后车方载太公归。谁知寂寞空山里,却有高人赋采薇。 黄菊嫩,晚香枝,一般同是采花时。蜂儿辛苦多官府,蝴蝶花间自在飞。
——《鹧鸪天·有感》
他仿佛困惑着,而不能理解姜太公和伯夷、叔齐何以有不同的态度似的,但是非常清楚的,他想做的是姜太公,然而他这时事实上所过的却是伯夷、叔齐的生活,这就是矛盾的所在。他在59岁那年,虽然仍在铅山家居,但给他恢复了集英殿修撰的名义(这是 55岁由福建罢官后的名义,但次年取消 ),并恢复了主管武夷山冲祐观的祠禄(这是宋代处理退休大臣的一种办法,借管道观的名义给一些俸禄,并不需要真去管庙的,辛弃疾在退休期内就已经不只一次地受到这种待遇 ),他于是作了这样的词:
老退何曾说著官,今朝放罪上恩宽。便支香火真祠俸,更缀文书旧殿班。 扶病脚,洗衰颜,快从老病借衣冠。此身忘世浑容易,使世相忘却自难。
——《鹧鸪天·戊午拜复职奉祠之命》
这不能不说多少表现出“见猎心喜”的高兴了。
他虽然写着《山居即事》的《满江红》:
几个轻鸥,来点破一泓澄绿。更何处一只 ,故来争浴。细读《离骚》还痛饮,饱看修竹何妨肉。有飞泉,供明珠,五千斛。 春雨满,秧新谷。闲永日,眠黄犊。看云连麦陇,雪堆蚕簇。若要足时今足矣,以为未足何时足?被野翁相扶入东园,枇杷熟。
但他是不安于这样平静的田园的。
他虽然也常羡慕陶渊明,而且从心里佩服陶渊明:
晚岁躬耕不怨贫,只鸡斗酒聚比邻。都无晋宋之间事,自是羲皇以上人。 千载后,百篇存,更无一字不清真。若教王谢诸郎在,未抵柴桑陌上尘!
——《鹧鸪天·读渊明诗不能去手,戏作小词以送之》
可是在他想到陶渊明的时候,就又情不自禁地联想起“为苍生而一起”的谢安来了:
老来曾识渊明,梦中一见参差是。觉来幽恨,停觞不御,欲歌还止。白发西风,折腰五斗,不应堪此。问北窗高卧,东篱自醉,应别有归来意? 须信此翁未死,到如今凛然生气。吾侪心事,古今长在高山流水。富贵他年,直饶未免,也应无味。甚东山何事,当时也道为苍生起?
——《水龙吟》
而最明显的是说他要学陶渊明学不成,还是学英雄人物的范蠡:
婆娑欲舞,怪青山欢喜,分得清溪半篙水。记平沙鸥鹭,落日渔樵,湘江上风景依然如此。 东篱多种菊,待学渊明,酒兴诗情不相似。十里涨春波,一棹归来,只做个五湖范蠡。是则是,一般弄扁舟,争知道他家有个西子?
——《洞仙歌·闻南溪初成赋》
这才是真心话:除了没有带着西施之外,他这时是更像归来的老英雄范蠡而不像被人们认为是田园诗人的陶渊明啊。
意识到是一个失意的将军的辛弃疾,不能不想到更适合于他的身份的李广:
故将军饮罢夜归来,长亭解雕鞍。恨灞陵醉尉,匆匆未识,桃李无言。射虎山横一骑,裂石响惊弦。落魄封侯事,岁晚田园。 谁向桑麻社曲,要短衣匹马,移住南山。看风流慷慨,谈笑过残年。汉开边,功名万里,甚当时健者也曾闲?纱窗外,斜风细雨,一阵轻寒。
——《八声甘州·夜读〈李广传〉不能寐,因念晁楚老、杨民瞻约同居山间,戏用李广事赋以赠之》
这才是辛弃疾有血有肉的作品,这才是辛弃疾的真面目,这才是辛弃疾一生的主导面貌,哪怕在晚年,哪怕在闲居!
他的激愤的心情还表现在一首《别茂嘉十二弟》的《贺新郎》里 [112] :
绿树听鹈鴂,更那堪、鹧鸪声住,杜鹃声切。啼到春归无啼处,苦恨芳菲都歇。算未抵人间离别。马上琵琶关塞黑,更长门翠辇辞金阙。看燕燕,送归妾。 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谁共我,醉明月?
这首词是把历史上所有的最不平、最激动的故事——王嫱、李陵、荆轲等——组织成一种激昂的情调和怨怒的气氛的,而他自己的郁闷也就宣泄而出了。
所以当我们读他那些流连风光的词时,像:
叠嶂西驰,万马回旋,众山欲东。正惊湍直下,跳珠倒溅,小桥横截,缺月初弓。老合投闲,天教多事,检校长身十万松。吾庐小,在龙蛇影外,风雨声中。 争先见面重重,看爽气朝来三四峰。似谢家子弟,衣冠磊落,相如庭户,车骑从容。我觉其间雄深雅健,如对文章太史公。新堤路,问偃湖何日?烟水濛濛。
——《沁园春·灵山齐庵赋,时筑偃湖未成》
一水西来,千丈晴虹,十里翠屏。喜草堂经岁,重来杜老,斜川好景,不负渊明。老鹤高飞,一枝投宿,长笑蜗牛戴屋行。平章了,待十分佳处,著个茅亭。 青山意气峥嵘,似为我归来妩媚生。解频教花鸟前歌后舞,更催云水暮送朝迎。酒圣诗豪,可能无势?我乃而今驾驭卿!清溪上,被山灵却笑,白发归耕。
——《沁园春·再到期思卜筑》
就必须体会那背后的矛盾和激荡。事实上,在这“天教多年”和“被山灵却笑白发归耕”里,也已经显明地流露出来了。
像总结了他这20几年的闲居心情的,是他追念起早年英雄事业,因而勾起无穷愤慨的一首《鹧鸪天》:
壮岁旌旗拥万夫,锦襜突骑渡江初。燕兵夜娖银胡 ,汉箭朝飞金仆姑。 追往事,叹今吾,春风不染白髭须。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
“万字平戎策”当然是指的他那《美芹十论》《九议》等,可是这样一个有抱负、有计划的抗敌英雄,现在却憋在家里灌园种树,而且灌园种树已有20年以上的悠悠岁月了。
他的友人也渐渐死去。比他大20几岁的韩元吉在他48岁时逝世,差不多和他同年的陈亮在他55岁时病死,比他大十岁的朱熹也在他61岁那年亡故了。他祭陈亮的文章中说:“而今而后,欲与同父憩鹅湖之清阴,酌瓢泉而共饮,长歌相答,极论世事,可复得耶?”朱熹死的时候,正是韩侂胄压迫道学的时候,朱熹的门人和朋友都没有敢来送葬的,但是辛弃疾挺身而出,在祭文中还说:“所不朽者,垂万世名,孰谓公死,凛凛犹生!”并作了《感皇恩》的悼念,其中说:“一壑一丘,轻衫短帽,白发多时故人少。子云何在?应有《玄经》遗草。江河流日夜,何时了?”这都充分表现了辛弃疾对于友人的深情,然而他这时却是更加寂寞了。
怀念着范蠡、李广,怀念着壮年的英雄事业,抱着极其矛盾的出世入世的斗争的心情,而终不能忘情抗敌救国,却又激愤地压抑地处在表面平静的田园生活之中,这就是他20多年的闲居——他的生活的第三期。
自64岁起到68岁死为止,是辛弃疾的生活的第四期,这时已是宋宁宗时代了。由于韩侂胄渐次掌握政权,韩侂胄是想借抗金巩固自己的地位的,于是主战的辛弃疾便又有了最后一次一展抱负的机会。
辛弃疾在64岁时,任为浙东安抚使。因为这地方是在后方而不是在前线,所以辛弃疾还不能有什么特殊建树。但是他的爱国情感和雄心万丈的气魄却仍然表现在作品里:
亭上秋风,记去年袅袅,曾到吾庐。山河举目虽异,风景非殊。功成者去,觉团扇便与人疏。吹不断,斜阳依旧,茫茫禹迹都无。 千古茂陵词在,甚风流章句,解拟相如?只今木落江冷,眇眇愁余。故人书报,莫因循忘却莼鲈。谁念我?新凉灯火,一编太史公书!
——《汉宫春·会稽秋风亭观雨》
秦望山头,看乱云急雨,倒立江湖。不知云者为雨,雨者云乎?长空万里,被西风变灭须臾。回首听,月明天籁,人间万窍号呼。 谁向若耶溪上,倩美人西去,麋鹿姑苏?至今故国人望,一舸归欤。岁云暮矣,问何不鼓瑟吹竽?君不见王亭谢馆,冷烟寒树啼乌?
——《汉宫春·会稽蓬莱阁怀古》
正如辛弃疾并不因为入了老年而减歇他的爱国热情一样,他的创作也仍是旺盛的。这时他的友人有刘过、姜夔、陆游等,这都是一时著名的诗人。刘过和姜夔是比较年轻的,这时都将近50岁,陆游却将近80岁了。刘过这时被他聘到幕府里,姜夔和他有唱和(上 面的二首 《汉宫春 》,便都有姜夔很杰出的和词 )。陆游呢,这时也在绍兴,辛弃疾曾想给他建造园林,因辞谢而止。
辛弃疾在浙江只有一年。在他65岁时,曾上朝断言金国必亡(事实上金国的灭亡只在他的预言三十年以后 ),希望元老大臣能利用时机。这时韩侂胄听了,大为高兴,于是辛弃疾在当年被派为镇江知府。这在当时就是国防前线,不但他自己兴奋,就是别人也欢喜得说:“三辅不见汉官仪,今百年矣,”而他之去,乃是让人觉得“未忘父教之忠,有喜国仇之雪” [113] 的。
这时辛弃疾又提出了抗敌的具体计划,包括派遣谍报工作的人员深入敌后,发动民间武力,主张官军只可沿江壮壮声势,渡江作战就决不能依靠暮气已深的官军,而且认为民间武力如果一旦与官军混杂,就会“尽成弃甲之人”的。辛弃疾在实际上也行动起来,他派了很多侦察的人去,并详细地加以指示。他准备了一万件军服,以便应用。
就是在这时,他作了《跋绍兴辛巳亲征诏草》。他在其中说“今此诏与此虏犹俱存也,悲夫!”始终主张抵抗的他,只有到现在才又逢到可能施展的机缘。
镇江一带,原是他早年过江时熟悉的地方。他的豪气因而重又唤起了,于是歌唱着:
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 年少万兜鍪,坐断东南战未休。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生子当如孙仲谋!
——《南乡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怀》
悠悠万世功,矻矻当年苦。鱼自入深渊,人自居平土。
红日又西沉,白浪长东去。不是望金山,我自思量禹!
——《生查子·题京口郡治尘表亭》
他这时想到的就是英雄的孙权,就是大功的夏禹!
然而他在镇江的第二年,就又有人说坏话了,降了官。他这时已是66岁了,他想到自己是像廉颇一样,廉颇晚年自认为还是能健饭杀敌的,可是陷害廉颇的人就反而说他“一饭三遗矢”,老而无用了。辛弃疾感慨地想到这故事,又想到早年的壮举,那是过了43年的悠久岁月的了,于是写道: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
最后一次可以报国的机会,就这样眼看又消失了,他于是不能不再度思归了:
声名少日畏人知,老去行藏与愿违。山草旧曾呼远志,故人今有寄当归。 何人可觅安心法?有客来观杜德机。却笑使君那得似?清江万顷白鸥飞。
——《瑞鹧鸪·京口病中起登连沧观偶成》
这个思归是思归他的铅山庭园,这是由另一首《瑞鹧鸪》中的“秋水观中山月夜,停云堂下菊花秋”而可见的,因为秋水观和停云堂都是他自己家园中的屋名,后来顾炎武却误会为他想回北方 [114] ,这是十分错误的。
辛弃疾终于要调往隆兴府(南昌 )了,而且就是这样也遭了人的反对,于是在66岁这一年秋天果然又回到铅山了。此后他也真的觉悟,知道立功是不可能的,于是再给他什么两浙东路安抚使、试兵部侍郎,他也辞却了。
他再度退居在铅山的第二年,下诏伐金。但是并没有按照辛弃疾的详密计划,因而次年大败。韩侂胄也遭了诛,为的是作为议和条件,而宋对金又依然赔款称侄了。这一年辛弃疾便以68岁的高龄,在铅山逝世。
这一年是宋宁宗开禧三年(1207),是蒙古成吉思汗即位的第二年。过了27年,金亡于蒙古。金亡后42年,南宋为元所灭。
这次抗金是一个关键,它的失败正如程珌在十年后的《丙子轮对札子》中说,“百年教养之兵一日而溃,百年葺治之器一日而散,百年公私之盖藏一日而空,百年中原之人心一日而失。……为之推寻其由,无一而非弃疾预言于二年之先者” [115] 。
像一场暴风雨终归于平静一样,英雄的辛弃疾只有到了最后一刻,却才真正归于平淡。他在丁卯年八月病中作《洞仙歌》:
贤愚相去,算其间能几?差以毫厘谬千里。细思量义利舜跖之分,孳孳者等是鸡鸣而起。 味甘终易坏,岁晚还知君子之交淡如水。一饷聚飞蚊,其响如雷,深自觉昨非今是。羡安乐窝中泰和汤,更剧饮无过,半醺而已。
丁卯年是宋宁宗开禧三年(1207),他即死在这一年的九月初十,而这一首词就是在他死前一月左右写的。爱好“剧饮”的辛弃疾,现在是归到“半醺”。英雄就这样安息了!诗人就这样安息了!
辛弃疾的一生就是如此,23岁前是生长在沦陷的北方,参加过抗敌的英雄事业;此后有20年的官府生活,抗敌的抱负未伸;又经过20年的退休,在苦闷和激愤中;最后是五年的再起和再退休,终于像李广、廉颇样的失意的将军死去,而在诗人的世界以内却留下了可以比得上屈原、陶渊明、李白、杜甫、李煜、苏轼等的成就的歌篇。
辛弃疾的性格是坚强的,又是开阔的;他是有斗争性的,但又是富有情感的;他始终是乐观的、积极的、现实的。过去很少有其他诗人是像他这样健朗、硬棒的。
他的坚强不但表现在一生始终主张抗敌上,不但表现在他敢于在统治者当局对朱熹等进行迫害时对朱熹等仍保持着深厚的友谊,而且突出地表现在《戏赋辛字送茂嘉十二弟赴调》的一首《永遇乐》里,他说他的姓就代表“烈日秋霜,忠肝义胆”,就代表“艰辛做就,悲辛滋味,总是辛酸辛苦”,而且“更十分向人辛辣,椒桂捣残堪吐”,反之,“世间应有芳甘浓美”,却是“不到吾家门户”的。他最讽刺那一般“然然可可,万事称好”(《千年调 ·庶庵小阁名曰卮言,作此词以嘲之 》)的市侩主义者。他是爱憎分明的:
高人千丈崖,太古储冰雪,六月火云时,一见森毛发。
俗人如盗泉,照影都昏浊。高处挂吾瓢,不饮吾宁渴。
——《生查子·简吴子似县尉》
他的不妥协就是如此。他也决不要人怜悯:
醉里且贪欢笑,要愁那得工夫。近来始觉古人书,信着全无是处。 昨夜松边醉倒,问松:“我醉何如?”只疑松动要来扶,以手推松曰:“去!”
——《西江月·遣兴》
这样的性格当然是富有斗争性的。他的斗争性有他在60岁时写的一首《兰陵王》最可代表。这是说他在梦中听见一个好斗的张难敌因和人战败、气得投水化为牛的故事的。要注意,这是在他晚年了,但还做了这样的梦!
仅仅坚强,仅仅有斗争性,也许辛弃疾会止于是一个英雄。然而他又极富有情感。他不但爱国,不但对于朋友像陈亮、朱熹等有深厚的友谊,他甚而对于自然景物,像“一松一竹真朋友,山鸟山花好弟兄”,像一再“盟鸥”,并“赠鹭鸶”,他也的确觉得这些花草禽鸟很亲热的。就是他写的男女爱情方面的词,虽然不多,也是浓挚的: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风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青玉案·元夕》
其中的“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就是王国维所指为“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之第三境 [116] 。因为这是经过热情的追寻,而终于有所收获的喜悦,在事业学问上原和在爱情上有着相通的。
同时辛弃疾是极其开阔的、旷达的。像他在中秋饮酒将旦所作赠月的《木兰花慢》:
可怜今夕月,向何处去悠悠?是别有人间,那边才见,光景东头?是天外空汗漫,但长风浩浩送中秋?飞镜无根谁系?妲娥不嫁谁留? 谓经海底问无由,恍惚使人愁。怕万里长鲸,纵横触破玉殿琼楼。虾蟆故堪浴水,问云何玉兔解沉浮?若道都齐无恙,云何渐渐如钩?
就用了丰富的想象(甚而想象月球可以绕地 )传达出一种扩大的解放的情感,然而又是那样深厚亲切的。他那《会稽蓬莱阁怀古》的《汉宫春》所写:“看乱云急雨,倒立江湖。……长空万里,被西风变灭须臾。回首听,月明天籁,人间万窍号呼,”也同样是这种很超旷、很博大的胸襟。
这种豪放旷达有时变为诙谐。他那“只疑松动要来扶,以手推松曰:‘去!’”的《西江月·遣兴》已是这一类的。而更突出的例子是一首《将止酒》的《沁园春》:
杯!汝前来,老子今朝点检形骸。甚长年抱渴,咽如焦釜,于今喜睡,气似奔雷。汝说刘伶古今达者,醉后何妨死便埋?浑如许,叹汝于知己,真少恩哉! 更凭歌舞为媒,算合作人间鸩毒猜。况怨无大小,生于所爱,物无美恶,过则为灾。与汝成言:“勿留亟退,吾力犹能肆汝杯。”杯再拜,道:“麾之即去,招亦须来。”
这是多么有风趣呢。也就因为辛弃疾不只是具有坚强的斗争性,并又这样富有情感,这样豁达、洒脱,这样意趣盎然,所以他既是英雄,又是诗人!
贯穿他一生的是乐观积极,有悲愤而无消沉,有抑郁而无颓废。他是反对别人说他悲观的,所以说“恨儿曹抵死谓我心忧”(《满庭芳 ·和章泉赵昌父 》);在他50岁时,曾说“四十九年前事,一百八盘狭路,拄杖倚墙东。老境竟何似?只与少年同”(《水调歌头 》),他在精神上从不衰老。他写在60岁以后的词也依然是健旺的笔调,都可以说明这一点。也就是这种乐观气氛是构成他的风趣的又一根据:这种健朗的笑声是很像苏轼的。
何人半夜推山去?四面浮云猜是汝。常时相对两三峰,走遍溪头无觅处。 西风瞥起云横度,忽见东南天一柱。老僧拍手笑相夸,且喜青山依旧住。
——《玉楼春·戏赋云山》
由于他的乐观积极,他时常有不断的进境,“笑尘劳三十九年非”(《满江红 》),“试回头五十九年非”(《哨遍 》),都见出他常常在提高自己。
辛弃疾又是始终抱着重视现实的入世精神的,他一则说“老佛更堪笑,谈妙说虚空”(《水调歌头 ·元日投宿博山寺见者惊叹其老 》),再则驳斥了道士们的避世之想:
莫炼丹!难。黄河可塞,金可成,难!休辟谷,难!吸风饮露,长忍饥,难! 劝君莫远游,难!何处有西王母?难!人沉下土,我上天,难!
——《柳梢青·辛酉生日前两日梦一道士话长年之术,梦中痛以理折之,觉而赋八难之辞》
这是他在62岁时写的。他提出的诘难都是从实际出发,也是从热爱人间出发,所以他认为长忍饥是困难的,所以他认为一般人如果都死而他自己单独成仙也是不乐意的。
在辛弃疾晚年,刘过曾有送他的诗,说“精神此老健于虎,红颊白须双眼青”,张镃和他的词《贺新郎·题傅君用山图》中也说“看精神,峭紧芝田鹤”,都可以令人想见他就是到了晚年也还是精神抖擞、团聚、紧凑的。
多么宝贵的性格,重现实、喜斗争、坚强、爱国、爱人间,乐观、积极、但是又决不狭小、局促、冷淡。像辛弃疾这样健康、明朗的精神,过去只有李白似之,但是没有他沉着;又有苏轼似之,但在坚强和斗争性上却又为苏轼所不及;陶渊明有点像,然而陶渊明的气魄也终显得有些单薄了!
辛弃疾在文艺上的成就也有他的特点,他在词的范围以内的创作是产量最大的(现存的作品有 600多首,就以这个数目论,也是两宋词人中在作品数量上占第一位的 ),风格最丰富的,表现爱国思想最突出的,现实主义精神最鲜明的,而熔铸前人的诗句和文章也是最有魄力的。他沿了韦庄的明朗的作风,然而不像韦庄的内容那样狭小,他发挥了范仲淹的主题,但是比范仲淹充实、光彩、有力;他继承了苏轼的乐观精神和创作方法,可是比苏轼深沉;他也部分地学习了李清照的清疏,却比李清照高旷得多、博大得多、热烈得多、硬朗得多。
根据他的门人范开在他生前所写的《稼轩词序》,他作词是“未尝有作之之意”的,往往“挥毫未竟而客争藏去” [117] ,可见是写作很快,多半是即兴挥毫式的。又根据同时人岳珂(岳飞的孙子 )的记载,他修改《京口北固亭怀古》的《永遇乐》,“日数十易,累月未竟” [118] ,又见出他是写作很认真,也很重推敲的。这两种记载并不冲突,写得快和认真修改,应该都是实情。前者是他的天才,后者是他的功力。正是因为有这二者的结合,又以他的爱国热情和斗争生活作为他的创作源泉,他有这样大的成就不是偶然的。
辛弃疾早年的斗争生活和此后一直没有熄灭的斗争意志,使他的作品成就了和一般词人不同的面目。他很讥讽那些没有实际生活而只知吟风弄月的人物,他曾说“老无情味到篇章,诗债怕人索;却笑近来林下,有许多词客”(《好事近 ·和城中诸友韵 》)。他反对文艺只表现个人的情感,他说“人散后,月明时,试弹幽愤泪空垂。不如却付骚人手,留和南风解愠诗”(《鹧鸪天 ·徐衡仲抚幹惠琴不受 》),这是说抒写个人的幽愤是远不如写“南风之熏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那样关心人民生活的诗歌有价值的。这样正确的文学见解也是辛弃疾写出富有意义的歌篇的原因之一。
至于辛弃疾在写作技术上之更善于熔铸前人文章和诗句,这一方面是由于苏轼开辟了这个方法,另一方面也是由于受了江西诗派创作方法的影响。黄庭坚曾主张“古之能为文章者,真能陶冶万物,取古人之陈言,入于翰墨,如灵丹一粒,点铁成金” [119] ,又说“不易其意而造其语,谓之换骨法;规摹其意形容之,谓之夺胎法” [120] ,后来南宋初年吕本中又把这种方法称为“活法”,而辛弃疾正是赞成这个方法的:
却怪青山能巧,政尔横看成岭,转面已成峰。诗句得活法,日月有新工。
——《水调歌头·赋松菊堂》下阕
这个方法虽然被金代的王若虚批评为“鲁直论诗,有脱胎换骨,点铁成金之喻,世以为知言,以余观之,特剽窃之黠者耳”,但是由于辛弃疾有真实生活和真实情感,又有魄力驾驭得如意,因而不但没有构成疵病,反而丰富了词中的意境,构成了一种特别的吸引力。辛弃疾的时代正是江西诗派流行的时代,他吸取了江西诗派的长处,这是很自然的。
在辛弃疾死后60多年,后人就他所住的稼轩建了稼轩书院 [121] ,爱国文人谢枋得并曾约集了许多人去瞻仰他的祠堂,当时发誓说“吾党必有成稼轩之志者,毋忘此会” [122] 。这时已是宋亡的前夕(1271),这说明辛弃疾的爱国思想给人多么大的鼓舞,而越到了民族危机的时候,更使人们越不能不缅怀这个伟大的爱国英雄和爱国诗人了。
(三)辛弃疾的影响和辛弃疾后以姜夔为中心的南宋词
和辛弃疾同时,作风也和辛弃疾有些相似的,是辛弃疾周围的一些词人,其中最著名的是陆游、陈亮、刘过诸人;而虽受辛弃疾影响但同时却也继承了周邦彦的作风,因而有着独自面目,并开辟另一阶段的创作道路的则是姜夔;纯粹沿了周邦彦的路子走的则是史达祖。
陆游比辛弃疾早生15年(1125),但比辛弃疾晚死3年(1210),活了86岁。他早年受过秦桧的压抑,他主张过建都金陵,也贡献过抗敌计划,最反对议和 [123] 。他虽然除了在四川参加幕府外没有参加过更多的实际斗争生活,但他的爱国热情同样表现在他的创作里。他的诗名比词名大,他的诗的产量是惊人的(九千多首 ),同时在他的诗里也有不少篇章是反映人民的爱国情感和人民所受的剥削压迫的,例如:
关辅遗民意可伤,蜡封三寸绢书黄。亦知虏法如秦酷,列圣恩深不忍忘。
——《追忆征西幕中旧事》,其四
北陌东阡有故墟,辛勤见汝苦营居。豪吞暗蚀皆逃去,阖户无人草满庐。
——《太息》,其三
而他的“诸公尚守和亲策,志士虚捐少壮年”(《感愤 》),以及临终时写的《示儿》:
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更表现出他本人乃是一个热情的爱国诗人 [124] 。就词的范围以内论,他虽然也有一些闲适抒情之作,但也同样有激昂的爱国情感的流露:
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关河梦断何处,尘暗旧貂裘。 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州。
——《诉衷情》
中原当日山川震,关辅回头煨烬。泪尽两河征镇,日望中兴运。
秋风霜满青青鬓,老却新丰英俊。云外华山千仞,依旧无人问!
——《桃园忆故人》
家住苍烟落照间,丝毫尘事不相关。斟残玉瀣行穿竹,卷罢《黄庭》卧看山。 贪啸傲,任衰残,不妨随处一开颜。原知造物心肠别,老却英雄似等闲。
——《鹧鸪天》
陈亮(1143—1193)和刘过(1154—1206)都比辛弃疾年轻,但都在辛弃疾生前死去。陈亮也是一个富有爱国思想的人,他最反对议和投降,曾把古代的军事经验整理为《酌古论》,并在宋孝宗淳熙五年(1178,时陈亮 35岁 )上书论恢复大计,但他没有机会施展他的才干。由于他的敢言,为权贵所不容,不但始终在政治上不得出头,并且有好几次被诬陷在狱中。他是一个“推倒一世之智勇,开拓万古之心胸”的和一般讲“义理”“涵养”的学者不同的有血性的思想家 [125] ,但同时也是一个出色的词人。
陈亮的词有些是轻艳的,但就在这轻艳的一部分词中也有他的寄托,因为他究竟是一个爱国志士。至于和辛弃疾唱和的词,那就更露出激昂慷慨的豪壮来了:
老去凭谁说?看几番神奇臭腐,夏裘冬葛。父老长安今余几?后死无仇可雪。犹未燥,当时生发!二十五弦多少恨,算世间那有平安月?胡妇弄、汉宫瑟! 树犹如此堪重别!只使君从来与我,话头多合。行矣,置之无足问,谁换妍皮痴骨?但莫使伯牙弦绝。九转丹砂牢拾取,管精金只是寻常铁;龙共虎,应声裂!
——《贺新郎·寄辛幼安,和见怀韵》
在这里见出他和辛弃疾的友情,也见出他们共同的志事。
刘过也曾上书陈恢复方略,是辛弃疾的朋友,也是辛弃疾的幕僚。他更是辛弃疾的一个崇拜者,他曾说:“古岂无人?可以似吾稼轩者谁?”(《沁园春 ·寄辛稼轩 》)所以在他的作品里就更有着辛弃疾的深深的影子:
斗酒彘肩,风雨渡江,岂不快哉!被香山居士,约林和靖与坡仙老,驾勒吾回。坡谓:“西湖正如西子,浓抹淡妆临照台。”二公者皆掉头不顾,只管传杯。 白云:“天竺去来。图画里峥嵘楼阁开。爱纵横二涧,东西水绕,两峰南北,高下云堆。”逋曰:“不然,暗香浮动,不若孤山先访梅。须晴去,访稼轩未晚,且此徘徊。”
——《沁园春·风雪中欲诣稼轩,久寓湖上未能一往,赋此以解》
镇长淮,一都会,古扬州。升平日,朱帘十里,春风小红楼。谁知艰难去,边尘暗,胡马扰,笙歌散;衣冠渡,使人愁!屈指细思,血战成何事?万户封侯。但琼花无恙,开落几经秋。故垒荒丘,似含羞! 怅望金陵宅,丹阳郡,山不断绸缪。兴亡梦,荣枯泪,水东流,甚时休?野灶炊烟里,依然是宿貔貅。叹灯火,今萧索,尚淹留。莫上醉翁亭,看濛濛雨,杨柳丝柔。笑书生无用,富贵拙身谋,骑鹤来游!
——《六州歌头》
芦叶满汀洲,寒沙带浅流。二十年重过南楼。柳下系船犹未稳,能几日?又中秋。 黄鹤断矶头,故人曾到否?旧江山浑是新愁。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唐多令·重过武昌》
然而总起来看,陆游、陈亮、刘过诸人的作品是都没有辛弃疾的魄力,也没有辛弃疾的功力的,有时很枯燥,有时只有张牙舞爪的空架子,感染力自然更说不上了。
在这时更杰出的词人乃是姜夔(约 1155—1225)。他较辛弃疾生年略晚,也死在辛弃疾以后。他是一个音乐家,曾著《大乐议》,想改正宫廷音乐,但没得实现。他在曲调上有许多创造,他的作品是流传下来的宋词中唯一附有乐谱的。他同时是一个诗人,又是小品散文的能手,因而他的词就兼具了这些优长,有音乐性,有诗意,有美妙的序文。他也是有爱国思想的人,不过不是以激昂的调子出之,而是表现在幽峭凄冷里: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扬州慢·淳熙丙申至日,余过维扬,夜雪初霁,荠麦弥望,入其城则四顾萧条,寒水自碧;暮色渐起,戍角悲吟,余怀怆然。感慨今昔,因自度此曲,千岩老人以为有黍离之悲也》
这是他在1176年写的,反映了15年前淮扬为金主宗亮骚扰后一直到这时还留有的荒凉景象。
在他其他很多词中也每每有故国之思,如:
芳莲坠粉,疏桐吹绿,庭院暗雨乍歇。无端抱影销魂处,还见篠墙萤暗,藓阶蛩切。送客重寻西去路,问水面琵琶谁拨。最可惜一片江山,总付与啼鴂! 长恨相从未款,而今何事,又对秋风离别!渚寒烟澹,棹移人远,缥缈行舟如叶。想文君望久,倚竹愁生步罗袜。归来后,翠尊双饮,下了珠帘,玲珑闲看月。
——《八归·湘中送胡德华》
月冷龙沙,尘清虎落,今年汉酺初赐。新翻胡部曲,听毡幕元戎歌吹。层楼高峙,看槛曲萦红,檐牙飞翠。人姝丽,粉香吹下,夜寒风细! 此地宜有词仙,拥素云黄鹤,与君游戏。玉梯凝望久,叹芳草萋萋千里。天涯情味,仗酒祓清愁,花销英气。西山外,晚来还卷一帘秋霁!
——《翠楼吟·淳熙丙午冬,武昌安远楼成,与刘去非诸友落之,度曲见志。予去武昌十年,故人有泊舟鹦鹉洲者,闻小姬歌此词。问之,颇能道其事。还吴,为予言之;兴怀昔游,且伤今之离索也》
在“最可惜一片江山,总付与啼鴂”里见出他对于破碎河山的惋惜,在“月冷龙沙,尘清虎落(指外蕃 ) [126] ,今年汉酺初赐”里见出他对于时事的关切。然而可惜的是其中总有些消沉的气氛。
他也常常通过咏物词,寄托他的爱国思想,却也同样是一种幽怨的调子:
苔枝翠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客里相逢,篱角黄昏,无言自倚修竹。昭君不惯胡沙远,但暗忆江南江北,想佩环月夜归来,化作此花幽独。 犹记深宫旧事,那人正睡里,飞近蛾绿。莫似春风,不管盈盈,早与安排金屋。还叫一片随波去,又却怨玉龙哀曲。等恁时重觅幽香,已入小窗横幅。
——《疏影》
在这里已缺少辛弃疾那样开阔、乐观、战斗的精神。这是由于姜夔缺少实际的斗争生活,自然也就缺少在实际斗争生活中所锻炼而成的坚强性格,因而只是反映出南宋士大夫虽然爱国然而在积弱的局面下所养成的柔脆来。
更代表姜夔的身份和性格的是这些作品:
叠鼓夜寒,垂灯春浅,匆匆时事如许。倦游欢意少,俯仰悲今古。江淹又吟《恨赋》,记当时送君南浦。万里乾坤,百年身世,唯有此情苦! 扬州柳垂官路,有轻盈换马,端正窥户。酒醒明月下,梦逐潮声去!文章信美知何用?谩赢得天涯羁旅。教说与春来,要寻花伴侣!
——《玲珑四犯·越中岁暮闻箫鼓感怀》
巷陌风光纵赏时,笼纱未出马先嘶。白头居士无呵殿,只有乘肩小女随! 花满市,月侵衣,少年情事老来悲。沙河塘上春寒浅,看了游人缓缓归。
——《鹧鸪天·正月十一日观灯》
因为姜夔始终是一个布衣,所以有“白头居士”的感慨,并有像柳永那样的“天涯羁旅”的哀愁。这也就是他的词中常有“岑寂”“清苦”的气氛的缘故:
簟枕邀凉,琴书换日,睡余无力。细洒冰泉,并刀破甘碧。墙头唤酒,谁问讯城南诗客?岑寂,高树晚蝉说西风消息! 虹梁水陌,鱼浪吹香,红衣半狼藉。维舟试望,故国眇天北!可惜渚边沙外,不共美人游历!问甚时同赋三十六陂秋色!
——《惜红衣·吴兴号水晶宫,荷花盛丽,陈简斋云:“今年何以报君恩?一路荷花相送到青墩。”亦可见矣。丁未之夏,予游千岩,数往来红香中,自度此曲,以无射宫歌之》
燕雁无心,太湖西畔随云去。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
第四桥边,拟共天随住。今何许?凭栏怀古,残柳参差舞!
——《点绛唇·丁未冬过吴松作》
只有在他和辛弃疾的唱和里,大概受了辛弃疾的一些感发,才产生了一些比较壮阔、豪放的作品:
一顾倾吴,苎萝人不见,烟杳重湖。当时事如对弈,此亦天乎!大夫仙去,笑人间,千古须臾。有倦客夜泛,犹疑水鸟相呼。 秦山对楼自绿,怕越王故垒,时下樵苏,只今倚阑一笑,然则非欤?小丛解唱,倩松风为我吹竽。更坐待千岩月落,城头眇眇啼鸟!
——《汉宫春·次韵稼轩蓬莱阁》
云隔迷楼,苔封很石,人向何处?数骑秋烟,一篙寒汐,千古空来去。使君心在,苍崖绿嶂,苦被北风留住。有杯中酒差可饮,大旗尽绣熊虎! 前身诸葛,来游此地,数语便酬三顾。楼外冥冥,江皋隐隐,认得征西路。中原生聚,神州耆旧,南望长淮金鼓。问当时依依种柳,至今在否!
——《永遇乐·北固楼次稼轩韵》
这些词也都是比较和辛弃疾的作风相接近的。姜夔作品中之爱国思想的存在,是过去批评家所认识的,宋翔凤就说过“其流落江湖,不忘君国,皆借托比兴,于长短句寄之” [127] ;姜夔作品之受辛弃疾影响,但又不如辛弃疾成就大,也有批评家在一定程度上中肯地指出来过,例如周济说“白石脱胎稼轩”;又说:“辛宽姜窄” [128] ;并说“稼轩郁勃,故情深;白石放旷,故情浅;稼轩纵横,故才大;白石局促,故才小” [129] ;王国维也说“读东坡稼轩词,须观其雅量高致,有伯夷、柳下惠之风;白石虽似蝉脱尘埃,然终不免局促辕下” [130] 。我们说这些批评只是在一定程度上是中肯的,这是因为它指出了姜夔的爱国思想,但没指出姜夔在表现爱国思想的同时所存在的一种消沉气氛;它指出姜夔受有辛弃疾的影响,但指为“脱胎”,就有些过分;它指出辛和姜有大小、深浅、宽狭的分别,然而没有归结到斗争生活的锻炼、抗敌英雄和士大夫文人的差异上去。
就词的发展上看,就姜夔的词之善于写羁旅、爱情,并精于乐律看,姜夔作品实在是柳永、周邦彦一系下来的,只是由于当时的民族斗争的严重,辛弃疾的风格的影响,而变为清劲、严肃,把脂粉气冲淡了。但终由于本身的脆弱,斗争性格的缺乏,在造成一种独立的风格上虽然成功了,然而不能不说在人民性和感染力上都远不能和辛弃疾比。
姜夔本身所具有的这种矛盾:一面是柳永、周邦彦的路子,这是主要的,一面又罩上一层辛弃疾的激昂的然而是削弱了的调子。这是次要的,结果在姜夔以后的词的发展中,由于南宋统治者及士大夫的苟安,因而前者乃占了上风。这也就是史达祖、吴文英等所发展的。朱彝尊说“世人言词必称北宋,然至南宋始极其工,至宋季而始极其变,姜尧章氏最为杰出” [131] ,又说“词莫善于姜夔,宗之者张辑、卢祖皋、史达祖、吴文英、蒋捷、王沂孙、张炎、周密、陈允平、张翥、杨基等,皆具夔之一体” [132] ,在对于姜夔的估价上虽然有些过分,但对于姜夔在南宋及元明的影响的叙述上却是合于历史真相的。
史达祖(1155—1207?)是辛弃疾、姜夔同时人。由于他一生没有功名并依附韩侂胄,所以在当时人心目中很受轻视。但从他的“楚江南,每为神州未复,阑干静,慵登眺”(《龙吟曲 》)及“老子岂无经世术,诗人不预平边策。辨一襟风月看升平,吟春色”(《满江红·出京怀古 》)看,他也是略有爱国思想而怀抱未伸的人。尤其表现他的身世坎坷的是这一首:
好领青衫,全不向、诗书中得。还也费、区区造物,许多心力。未暇买田清颍尾,当须索米长安陌。有当时,黄卷满前头,多惭德。 思往事,嗟儿剧。怜牛后,怀鸡肋。奈棱棱虎豹,九重九隔。三径就荒秋自好,一钱不值贫相逼。对黄花常待不吟诗,诗成癖。
——《满江红·书怀》
可见他是穷困而对于艺术却不放松的。但是他的成功作品却并不多,像《双双燕》那样《咏燕》的咏物词就算是他最好的杰作了:
过春社了,度帘幕中间,去年尘冷。差池欲住,试入旧巢相并。还相雕梁藻井,又软语商量不定。飘然快拂花梢,翠尾分开红影。 芳径,芹泥雨润。爱贴地争飞,竞夸轻俊。红楼归晚,看足柳昏花暝。应自栖香正稳,便忘了天涯芳信。愁损翠黛双蛾,日日画栏独凭。
但也已经近于专追求技巧、有些堆垛,而内容实在是空虚、柔靡的一派了。
这就是辛弃疾同时的词坛的情况:一是辛派,辛弃疾为中心;一是周派,史达祖为代表;介乎二派之间而偏于周派的,是姜夔。
沿了史达祖的路子走,而成为周派的后劲的是吴文英。吴文英(约 1200—1260?)的时代较姜夔等为迟,这时已经是蒙古灭金,渐次对南宋包围的时代,也就是民族危机加深的时代,然而他却不免是刘克庄所要唤醒的“男儿西北有神州,莫洒水西桥畔泪”的人物。
吴文英的词以技术见长,历来推崇他的人也多半从技术出发,而他的作品的现实意义是不大的。表现爱国思想的词不是绝对没有,但是终于很微弱,而且也如他一般的词的作风一样,有些晦涩:
渺空烟四远,是何年青天坠长星?幻苍崖云树,名娃金屋,残霸宫城。箭径酸风射眼,腻水染花腥。时靸双鸳响,廊叶秋声。 宫里吴王沉醉,倩五湖倦客,独钓醒醒。问苍波无语,华发奈山青。水涵空,阑干高处,送乱鸦斜日落渔汀。连呼酒,上琴台去,秋与云平。
——《八声甘州·陪庾幕诸公游灵岩》
这是通过对于吴王夫差之受欺于越王勾践的凭吊,并有感于范蠡的清醒和夫差的昏聩的对照,而写出南渡后宴安的可怕,以及自己的忧虑的,然而他自己呢,却只能在连呼酒、送斜日的生活中消磨志气而已了。
他的词里有像姜夔似的同样凄凉的调子:
三千年事残鸦外,无言倦凭秋树。逝水移川,高陵变谷,那识当时神禹?幽云怪雨,翠萍湿空梁,夜深飞去。雁起青天,数行书似旧藏处。 寂寥西窗久坐,故人悭会遇,同剪灯语。积藓残碑,零圭断璧,重拂人间尘土,霜红罢舞,漫山色青青,雾朝烟暮。岸锁春船,画旗喧赛鼓。
——《齐天乐·与冯深居登禹陵》
这就算是他的故国之思了,这就算是他的比较富有现实意义的作品,同时也就是他的最好的作品了。
至于在他的词中最常出现的主题却还是和这一个沉重的民族斗争时代极不相称的描写爱情的作品:
听风听雨过清明,愁草瘗花铭。楼前绿暗分携路,一丝柳,一寸柔情。料峭春寒中酒,交加晓梦啼莺。 西园日日扫林亭;依旧赏新晴。黄蜂频扑秋千索,有当时纤手香凝。惆怅双鸳不到,幽阶一夜苔生。
——《风入松》
如果在柳永时代,写这样的词是可原谅的,但这时再写这样的词却有些毫无心肝了。
由于他那作风的晦涩 [133] ,支离破碎 [134] ,并才力的不足 [135] ,他的一般作品是不能够获得读者的普遍爱好的。只有当他摆脱了或冲淡了这种作风的时候,他的作品才是比较可爱的:
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纵芭蕉不雨也飕飕。都道晚凉天气好,有明月,怕登楼。 年事梦中休,花空烟水流。燕辞归客尚淹留。垂柳不萦裙带住,漫长是系行舟。
——《唐多令》
门隔花深梦旧游,夕阳无语燕归愁,玉纤香动小帘钩。
落絮无声春堕泪,行云有影月含羞,东风临夜冷于秋。
——《浣溪沙》
润玉笼绡,檀樱倚扇,绣圈犹带脂香浅。榴心空叠舞裙红,艾枝应压愁鬟乱。 午梦千山,窗阴一箭,香瘢新褪红丝腕。隔江人在雨声中,晚风菰叶生秋怨。
——《踏莎行》
而最可代表他的一般作风并最长的一首词《莺啼序》:
残寒正欺病酒,掩沉香绣户。燕来晚,飞入西城,似说春事迟暮。画船载清明过却,晴烟冉冉吴官树。念羁情游荡,随风化为轻絮。 十载西湖,傍柳系马,趁娇尘软雾,溯红渐招入仙溪,锦儿偷寄幽素。倚银屏,春宽梦窄;断红湿,歌纨金缕。暝堤空,轻把斜阳,总还鸥鹭。
幽兰旋老,杜若还生,水乡尚寄旅。别后访六桥无信,事往花萎,瘗玉埋香,几番风雨!长波妒盼,遥山羞黛,渔灯分影春江宿。记当时短楫桃根渡,青楼仿佛,临分败壁题诗,泪墨惨淡尘土。 危亭望极,草色天涯,叹鬓侵半苎。暗点检,离痕欢唾,尚染鲛绡,亸凤迷归,破鸾慵舞。殷勤待写书中长恨,蓝霞辽海沉过雁,漫相思弹入哀筝柱。伤心千里江南,怨曲重招,断魂在否?
却只见吃力而终觉空洞。
假若专就纠正油滑的作风论,或就声律的严格论,吴文英的作品是有他有价值的一面的。推崇他的人像宋尹焕说“求词于吾宋,前有清真,后有梦窗” [136] ,清戈载把他和周邦彦、史达祖、姜夔并列,认为“并为词学之正宗,一脉真传” [137] ,而近人朱孝臧费20年的工夫去研治他的词 [138] ,并在《宋词三百首》中选入24首,占全书最大的比重(其次是周邦彦 ) [139] ,但所着眼的也不过在这技术方面而已。而对他作品的缺点,就是专门词学的人像沈义父、张炎、周济等也已经有不能容忍之感了。总之,他的作品是沉着有余,而痛快不足;技术上有些功夫,而内容上却是单薄、空虚的。
就历史的时间上说,姜夔、史达祖和辛弃疾同时,而吴文英稍后;就作风的发展上说,姜夔、史达祖和吴文英却自构成一个阶段,这就是南宋词的第二期。这一期的主要特点是周派的抬头,是在苟安享乐之中,而透露一些淡淡的凄凉。
从金亡(1234)到宋亡(1276)这半个世纪里,南宋词到了第三期,也就是末期。这时词是沿了两个线索发展着,一是以刘克庄、文天祥、刘辰翁等为代表的苏辛派,一是以王沂孙、蒋捷、周密、张炎等为代表的周姜派。就当时词的发展实际状况看,占势力的是后者而不是前者,但就作品的价值论,却是前者而不是后者,这是因为只有在前一派的作品中才表现了更强烈的爱国思想。然而就是周姜派,由于民族斗争的现实的影响,也有了新的内容,而且在作风上也对吴文英的道路有所改革了。
刘克庄(1187—1269)是享有80多岁高龄的人,他生时还接得上辛弃疾,而死时在吴文英之后,他所说的“男儿西北有神州,莫洒水西桥畔泪”不但是对于吴文英一般人的批判,而且也是对于整个南宋词人除了辛弃疾等以外的作家的批判。他的创作态度是“粗识《国风》《关雎》乱,羞学流莺百啭,总不涉闺情春怨”(《贺新郎 ·席上闻歌有感 》) [140] 。
他和辛弃疾一样,时时流露出壮志未伸的苦闷:
何处相逢?登宝钗楼,访铜雀台。唤厨人斫就东溟鲸脍,圉人呈罢西极龙媒。天下英雄,使君与操,余子谁堪共酒杯?车千乘,载燕南赵北剑客奇才。 饮酣画鼓如雷,谁信被晨鸡轻唤回?叹年光过尽,功名未立,书生老去,机会方来。使李将军遇高皇帝,万户侯何足道哉?披衣起,但凄凉感旧,慷慨生哀!
——《沁园春·梦孚若》
同时在强烈的爱国情感里也鞭策着自己和当时一般知识分子:
北望神州路,试平章这场公事,怎生分付!记得太行山百万,曾入宗爷驾驭。今把作握蛇骑虎。君去京东豪杰起,想投戈下拜真吾父。谈笑里,定齐鲁。 两河萧瑟唯狐兔,问当年祖生去后,有人来否?多少新事挥泪客,谁梦中原块土!算事业须由人做。应笑书生心胆怯,向车中闭置如新妇,空目送塞鸿去。
——《贺新郎·送陈子华知真州》
但是他悲哀的是自己虽然有“从戎之兴”(他有包含这样主题的 《满江红 》一词 )而终以书生结束了他的一生:
湛湛长空黑,更那堪斜风细雨,乱愁如织。老眼平生空四海,赖有高楼百尺。看浩荡千崖秋色。白发书生神州泪,尽凄凉,不向牛山滴。追往事,去无迹。 少年自负凌云笔,到而今春华落尽,满怀萧瑟。常恨世人新意少,爱说南朝狂客。把破帽年年拈出。若对黄花孤负酒,怕黄花也笑人岑寂。鸿北去,日西匿。
——《贺新郎·九日》
他深感于当时人才的被压抑,曾对友人说:“畴昔奇君紫髯铁面,生子当如孙仲谋。争知道向中年犹未建节封侯?”并叹息说“千古英雄只么!休”(《沁园春 ·送孙季蕃吊方漕西归 》)。他指出在民族危机的时代统治阶级压抑人才的严重性,而且抗议道:“国脉微如缕,问长缨何时入手,缚将戎主?未必人间无好汉,谁与宽些尺度?”然而同时他并没有忘掉对别人爱国行动的鼓舞,所以又说:“君莫道投鞭虚语!自古一贤能制难,有金汤便可无张许?快投笔,莫题柱!”(《贺新郎 ·和王实之,实之有忧边之语,走笔答之 》)
就在他这对于当时统治阶级和一般士大夫的批判上,以及给人以抗敌的鼓舞上,表现了他的现实主义精神和爱国思想。
同时他的性格也是坚强和有斗争性的。他曾说“须信谄语尤甘,忠言最苦,橄榄何如蜜”(《念奴娇·寿方德润 》),“古不能箝言者口,天方欲寿中朝脉。算人间岂有病无医?须针石”,“拂袖归来羞炙手,望尘拜了难伸膝。把富春濑与首阳山图画壁”(《满江红·和王实之 》)。这见出他不只伤时忧国,而且具有不妥协精神。他因为《落梅》诗中的句子“东风谬掌花权柄,却忌孤高不主张”被劾免官,但他仍是喜爱梅花那样的节操,于是作有《满江红·范尉梅谷》:
赤日黄埃,梦不到清溪翠麓,空健羡君家别墅,几株幽独。骨冷肌清偏要月,天寒日暮尤宜竹。想主人杖履绕千回,山南北。 宁萎涧,嫌金屋。宁映水,羞银烛。叹出群风韵,背时装束。竞爱东邻姬傅粉,谁怜空谷人如玉?笑林逋何逊漫为诗,无人读。
在这种倔强的性格上,也和辛弃疾有些类似。刘克庄和他以前的刘过,向称辛派二刘,刘克庄却比刘过更接近辛弃疾的面貌些。
文天祥(1236—1282)是抗敌的豪杰,又是从容就义的志士,被害时已是宋亡后六年,享年只有47岁。他的不屈不挠的斗争,充分体现了中国人民的民族气节。他的词也慷慨豪壮,与他的爱国行动相称:
水空天阔,恨东风不惜世间英物。蜀鸟吴花残照里,忍见荒城颓壁?铜雀春情,金人秋泪,此恨凭谁雪?堂堂剑气,斗牛空认奇杰!
那信江海馀生,南行万里,送扁舟齐发。正为鸥盟留醉眼,细看涛生云灭。睨柱吞嬴,回旗走懿,千古冲冠发。伴人无寐,秦淮应是孤月!
——《念奴娇·驿中言别友人》
为子死孝,为臣死忠,死亦何妨?自光岳气分,士无全节,君臣义缺,谁负刚肠?骂贼睢阳,爱君许远,留得声名万古香。后来者,无二公之操,百炼之刚。 嗟哉人生!翕歘云亡。好轰轰烈烈做一场。使当时卖国,甘心降虏,受人唾骂,安得流芳?古庙幽沉,遗容俨雅,枯木寒鸦几夕阳!邮亭下,有奸雄过此,仔细思量!
——《沁园春·题张许庙》
前有岳飞,后有文天祥,中间是辛弃疾。只有他们这般爱国志士的词对南宋士大夫柔靡、畏缩的可耻生活给出了一个鲜明的对照,也就是一种严厉的谴责,也只有他们把一般人对于词这种文学体裁的诟病给出了一部分有力的反驳!
刘辰翁(1234—1297)生年略早于文天祥,死在文天祥后十余年,这是一个饱经亡国之痛的宋遗民。他的代表作有追和李清照的《永遇乐》:
璧月初晴,黛云还澹,春事谁主?禁苑娇寒,湖堤倦暖,前度遽如许!香尘暗陌,华灯明昼,长是懒携手去。谁知道断烟禁夜,满城似愁风雨。 宣和旧日,临安南渡,芳景犹自如故。湘帙离离,风鬟三五,能赋词最苦。江南无路,鄜州今夜,此苦又谁知否?空相对残红无寐,满村社鼓!
——《永遇乐·余自乙亥上元诵李易安〈永遇乐〉,为之泣下,今三年矣。每闻此词,辄不自堪,遂依其声,又托之易安自喻,虽辞情不及,而悲苦过之》
这首词写于1277年,也就是临安被攻陷的第二年,所以哀痛如此。还有他写在1276年的《兰陵王·丙子送春》也同样可以看作是南宋的悼词:
送春去,春去人间无路。秋千外,芳草连天,谁遣风沙暗南浦?依依甚情绪!漫忆海门飞絮。乱鸦过,斗转城荒,不见来时试灯处。
春去,最谁苦?但箭雁沉边,梁燕无主;杜鹃声里长门暮。想玉树凋土,泪盘如露,咸阳送客屡回顾,斜日未能度。春去尚来否?正江令恨别,庾信愁赋,苏堤尽日风和雨。叹神游故国,花记前度。人生流落,顾孺子,共夜语!
况周颐说他“风格遒上,略与稼轩旗鼓相当” [141] ,这说明刘辰翁是辛弃疾派在南宋的最后光辉,也说明辛弃疾在南宋词的重要地位,并如何启发和鼓舞着一些杰出词人。
另一方面,这时周姜派的词人以王沂孙、蒋捷、周密、张炎等为代表,他们也都是生活到宋亡以后的人,虽然也在一定程度上表现了爱国思想,但是多半借咏物寄慨,尤其是最惯于借一些对微弱的景物的歌咏以寄托他们对故国的哀思,因而调子是凄凉而低沉的,例如王沂孙(约 1230—1290)的《齐天乐》:
碧痕初化池塘草,荧荧野光相趁。扇薄星流,盘明露滴,零落秋原飞燐。练裳暗近。记穿柳生凉,度荷分暝。误我残编,翠囊空叹梦无准。 楼阴时过数点,倚阑人未睡,曾赋幽恨。汉苑飘苔,秦陵坠叶,千古凄凉不尽。何人为省?但隔水余晖,傍林残影。已觉萧疏,更堪秋夜永。
——《咏萤》
绿槐千树西窗悄,厌厌昼眠惊起。饮露身轻,吟风翅薄,半剪冰笺谁寄?凄凉倦耳,漫重拂琴丝,怕寻冠珥。短梦深宫,向人犹自诉憔悴。 残虹收尽过雨,晚来频断续,都是秋意。病叶难留,纤柯易老,空忆斜阳身世。窗明月碎,甚已绝余音,尚遗枯蜕。鬓影参差,断魂青镜里。
——《咏蝉》
蒋捷(1235—1300)的《贺新郎》:
渺渺啼鸦了,亘鱼天,寒生峭屿,五湖秋晓。竹几一灯人做梦,嘶马谁行古道?起搔首,窥星多少。月有微黄篱无影,挂牵牛数朵青花小。秋太淡,添红枣。 愁痕倚赖西风扫,被西风翻催鬟鬒,与秋俱老。旧院隔霜帘不卷,金粉屏边醉倒,计无此中年怀抱。万里江南吹箫恨,恨参差白雁横天杪。烟未敛,楚山杳。
——《秋晓》
周密(1231—1308)的《齐天乐》:
槐阴忽送清商怨,依稀正闻还歇,故苑秋声,危弦调苦,前梦脱痕枯叶。伤情离别,是几度斜阳,几回残月?转眼西风,一襟幽恨向谁说! 轻鬟犹记动影,翠娥应妒我双鬟如雪。枝冷频移,叶疏犹抱,肯负好秋时节。凄凄切切,渐迤逦黄昏,砌蛩相接。露洗余悲,暮烟声更咽!
——《蝉》
以及张炎(1248—1320)的《解连环·孤雁》和《甘州》:
楚江空晚,怅离群万里,恍然惊散。自顾影欲下寒塘,正沙净草枯,水平天远。写不成书,只寄得相思一点。料因循误了,残毡拥雪,故人心眼。 谁怜旅愁荏苒?谩长门夜悄,锦筝弹怨。想伴侣犹宿芦花,也曾念春前去程应转。暮雨相呼,怕蓦地玉关重见。未羞他双燕归来,画帘半卷。
——《解连环·孤雁》
记玉关踏雪事清游,寒气脆貂裘。傍枯林古道,长河饮马,此意悠悠。短梦依然江表,老泪洒西州。一字无题处,落叶都愁。 裁取白云归去,问谁留楚佩,弄影中洲?折芦花赠远,零落一身秋。向寻常野桥流水,待招来,不是旧沙鸥。空怀感,有斜阳处最怕登楼。
——《甘州·辛卯岁沈尧道同余北归,各处杭越。逾岁,尧道来问寂寞,语笑数日,又复别去,赋此曲并寄赵学舟》
都表现了像寒蝉、流萤、孤雁、秋光、斜阳似的冷清。在这些词人中,除了蒋捷之外,都曾组织在一个共同的词社里,互相唱和。王沂孙写有和周密的《高阳台》,张炎写有追悼王沂孙的《琐窗寒》,可见他们是同属于一个集团里。张炎说王沂孙“有白石意度”(《琐窗寒 》),同时作有《题吴梦窗遗笔》的《声声慢》,而周密也有《题吴梦窗霜花腴词集》的《玉漏迟》,这说明他们正是沿了周邦彦、姜夔、吴文英一线下来的。
当然,这四家也各有区别,大抵王沂孙最凄婉,张炎最清空,周密在二人之间,而蒋捷又是以周姜派而兼采苏辛派的。
由于宋词到了结束期,选本和理论也就出现了。例如周密有《绝妙好词》的选本,张炎有《词源》的论著,前者侧重在南宋的姜派,其中选姜词13首,选辛词只三首,而且只选辛词中表面上看来是限于风花雪月之作;后者侧重在音律修辞,但已对吴文英有所不满,而标举清空,这说明他们都还是局限在周姜派的范围里,只是在受局限的程度上又有所不同,至少张炎是多少想有所变革了。
总之,南宋词在辛弃疾以后,最有价值的一派是辛派,最有势力的一派是姜派,而姜派在寒蝉似的低吟下把宋词结束了。
第五节
简短的结论
第一,作为一个时代最流行的文学体裁论,宋词是像唐诗一样,堪称为一时代的文学的。根据唐圭璋在《全宋词》中的估计,“所辑词人已逾千家,篇章已逾两万,以自昔视为卑卑小道之词,今亦足抵《全唐诗》之半” [142] ,这就是宋代在词的创造上的丰收。宋代文学虽然也有其他方面的发展,像散文、诗、话本等,然而无疑词的发展是更突出,也更有成绩的。
第二,在这大量的作家和作品中,有不少是优秀和杰出的,更有的是伟大和不朽的。这样的优秀或伟大作品之所以产生,往往和一个时代的伟大现实斗争分不开,也和一个作家的积极参与这个斗争并在艺术劳动上的不懈努力分不开,这也就是辛弃疾特别值得重视并值得学习的理由。另外一些作家或则由于在不同程度上表现了爱国思想,例如姜夔;或则由于在不同范围上反映了人民的愿望和生活,例如柳永和苏轼;或则由于在形式和技术上有着精湛的锻炼,例如周邦彦;也都是值得我们不忘的。因此,那种把“词”这种文学笼统抹杀或笼统轻视的态度是不对的。同时,也不可否认,在现在存在的大部分词中不少是内容狭小的,纯系享乐或感伤的,也就是在情绪上不够健康的。尤其应该指出,过去研究词的人,往往看重的只是这一类糟粕。这就更激起了另一部分人对于词的反感。但是我们认为,词像其他文学体裁一样,可以产生好作品,也可以产生坏作品,关键不在体裁,而在是否有伟大的现实以及作家是否正视并反映了这个现实。作为一个体裁存在的词本身不负任何罪过。形式对内容有一定程度的制约也是对的,但不是起决定作用。宋词的实际情况也证明了这一点。
第三,如果专就艺术形式论,词是严格的格律诗的一种,据一般公认的数字,这种形式已经创造了870余调,1670余体 [143] ,这个创造不能不说是惊人的。请问世界上有哪个民族在严格的格律诗的形式的创造上,有同样巨大的成绩的呢?这种伟大创造的气魄,是值得我们自豪的。由于四声的作用不同,“平韵和畅,上去韵缠绵,入韵迫切” [144] ;由于长短句的作用不同,“一、三、五、七言之句多扬,而二、四、六言之句多抑” [145] ;更由于乐调表现情感的种类的不同,所以词这种丰富而多样化的形式应该是在表达各种不同的复杂细致的情感上提供了若干便利条件的。我们应该珍视这份宝贵的经验,也应该好好利用这份宝贵的民族形式。
第四,宋词在因吸取民间形式而发展上,在因历史重大事件刺激而发展上,在因融合诗、散文形式而发展上,在因与音乐合而离、离而合的关系不同而发展上,经历了小令到长调,无题到有题、有题到较长的序文,《花间》南唐到晏、欧,柳、周,到苏、辛,最后是姜夔,发展线索是可寻的。
第五,不可否认,由于词是更细致、更严格、更综合的诗体,加上表达形式的过度经济(往往在空间和时间的描写上都极其压缩 ),字面与内涵间的若干距离,以及熔铸的典故之多,因而在理解上是较其他任何文学体裁为困难的。
第六,词中突出的两种风格对立是婉约与豪放,后者在下一时代已寻得更适合的艺术形式——“曲”;又由于其他社会条件和文艺条件的结果,并产生了“剧”。
1978年1月14日再校此册 长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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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佐野袈裟美:《中国历史教程》,刘惠之、刘希宁译。读书生活出版社1937年版,260页。引《世界历史大系》,卷六205、206页。
[2] 邓初民:《中国社会史教程》,文化供应出版社1942年版,232、233页。
[3] 宋吴自牧:《梦粱录》,卷十三(《学津讨原》本)。
[4] 《宋史》,卷一八六,《食货志》一四,宋王应麟《玉海》。
[5] 范文澜:《中国通史简编》,华北新华书店1948年版,652页。
[6] 宋魏泰:《东轩笔录》。
[7] 宋周密:《齐东野语》。
[8] 沈括:《梦溪笔谈》:“诗之外又和声,则所谓曲也。唐人乃以词填入曲中,不复用和声。”
[9] 朱熹:《朱子语类》,卷一四〇:“古乐府只是诗,中间却添许多泛声,后来人怕失了那泛声,逐一添个实字,遂成长短句,今曲子便是。”
[10] 清成肇麟:《七家词选序》:“其始也皆非有一成之律以为范也。抑扬抗坠之音,短修之节,运转于不自已,以蕲适歌者之吻,而终乃上跻于雅颂,下衍为文章之流别。……唐人之诗,未能胥被管弦,而词无不可歌者。”
[11] 《唐书·音乐志》:“自周隋以来,管弦杂曲将数百曲,多用西凉乐;歌舞曲多用龟兹乐。”
[12] 据窦弘馀:《广谪仙怨》序,他虽然一方面说《谪仙怨》是唐明皇作了祭张九龄的;但他又说:“有人自西川传者,无由知其本末,但呼为《剑南神曲》,其音怨切动人,大历中江南人盛传……长卿随撰其词,意颇自得,盖亦不知其始。”(宋王谠《唐语林》引)无疑前一说是传说,后一说才是事实。
[13] 据王国维《唐写本春秋后语背记跋》中说,《望江南》是李德裕在长庆太和年间写,以后白居易、刘禹锡、温庭筠、皇甫松都写过,以前却没有。他又认为“唐宋说部所谓某调创于某时某人者,尤多附会”,但像《望江南》《菩萨蛮》“二词之创作,传之德裕与宣宗,语虽失实,然其风行实始于此”。我们所着重的,也就是在“风行”。就是仅从作品上着眼,词的“风行”也是始于中唐。
[14] 王国维:《云谣集杂曲子(跋)》。
[15] 包括这几首词在内的《敦煌由子词集》,因为其中有“自从黄巢作乱”的话,可知有些作品是产生在唐末和五代的时候,但因为这是一个结集,其中也一定有较前的相传的民歌。这几首词,我们就是把它当作前一时代的作品看待的。
[16] 《旧唐书》,卷一九〇,下。
[17] 《新唐书》,卷九一。
[18] 辛文房:《唐才子传》,卷八,邵谒条,有“温庭筠主试,悯擢寒素”语。
[19] 均见辛文房:《唐才子传》,卷八,温庭筠条。
[20] 同上,有“善鼓琴吹笛,云:有弦即弹,有孔即吹,何必爨桐与柯亭也”语。
[21] 吴任城:《十国春秋》。
[22] 宋刘攽:《贡父诗话》。
[23] 冯煦:《唐五代词选序》:“吾家正中翁鼓吹南唐,上翼二主,下启欧晏。”况周颐《蕙风词话》:“阳春一集,为临川珠玉所宗。”
[24] 刘熙载:《艺概》。
[25] 王国维:《人间词话》。
[26] 马令:《南唐书》,卷二一,《冯延巳传》。
[27] 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五九,引《雪浪斋日记》。
[28] 王国维:《人间词话》。
[29] 《旧五代史》,卷一三四。现在故宫博物院还有《韩熙载夜宴图》,就是此事。
[30] 《五代史》,卷六二。
[31] 《宋史》,卷四七八。
[32] 马令:《南唐书》,卷一九,《皇甫继勋传》。
[33] 宋王铚:《默记》。
[34] 宋陆游:《避暑漫钞》。
[35] 马令:《南唐书》,卷五,《后主书》。
[36] 马令:《南唐书》,卷五,《后主书》,引。
[37] 马令:《南唐书》,卷五,《后主书》。
[38] 沈雄:《古今词话》引沈谦语:“后主疏于治国,在词中独不失为南面王。”王鹏运《半塘老人遗稿》:“词中之帝,当之无愧色。”
[39] 毛晋:《珠玉词》跋。
[40] 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
[41] 刘攽:《贡父诗话》。
[42] 王士祯:《花草蒙拾》。
[43] 王国维:《人间词话》。
[44] 王国维:《人间词话》。
[45] 黄庭坚:《小山词序》。
[46] 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
[47] 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
[48] 刘熙载:《艺概》。
[49] 曾慥:《高斋漫录》。
[50] 晁补之说:“张子野与柳耆卿齐名,人以为子野不及耆卿富,而子野韵高,是耆卿所乏处。”
[51] 陈廷焯:《白雨斋词话》。
[52] 宋翔凤:《乐府余论》:“屯田一生精力在是。”
[53] 宋翔凤:《乐府余论》:“余谓慢词当始于耆卿。”
[54] 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
[55] 张宗橚:《词林纪事》卷一八,引杨偍《古今词话》语。
[56] 宋张舜民:《画墁录》。
[57] 曾慥:《高斋词话》。
[58] 叶梦得:《避暑录话》。
[59] 徐度:《却扫编》。
[60] 赵德麟:《侯鲭录》。
[61] 祝穆:《方舆胜览》。
[62] 祝穆:《方舆胜览》。
[63] 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
[64] 张端义:《贵耳集》引项平斋语。
[65] 刘熙载:《艺概》。
[66] 薛砺若:《宋词通论》,118页,开明书店1937年版。
[67] 他在47岁时作的《哨遍亭》上有“余既治东坡,筑雪堂于其上,人俱笑其陋”的话。
[68] 宋费衮的《梁溪漫志》有此词并非苏轼作的传说,但根据是薄弱的。
[69] 陆侃如、冯沅君:《中国诗史》,卷下,1064页,大江书铺1931年版。
[70] 苏轼:《临江仙》“细马远驮双侍女”阕。
[71] 叶梦得:《避暑录》。
[72] 参看夏承焘《东坡乐府笺序》(商务1936年版);原举四点,兹归并三点,并略加改动。
[73] 兹据陆侃如、冯沅君《中国诗史》1082页,“王国维清真先生遗事误算一年”。
[74] 王易:《词曲史》,《衍流》第四,《北宋慢词之渐兴》。
[75] 薛砺若:《宋词通论》,35页。
[76] 薛砺若:《宋词通论》,61页。
[77] 陈郁:《藏一话腴》。
[78] 沈义父:《乐府指迷》。
[79] 吴梅:《宋词三百首笺》序。
[80] 刘熙载:《艺概》。
[80a] 王国维:《人间词话》。
[81] 据宋人《朝野遗记》。
[82] 据李清照《金石录后序》,此序作于绍兴二年(1132),称“过蘧瑗知非之两岁”,可见这年她52岁,所以应该生于公元1081年。因洪迈《容斋四笔》称此《后序》作于绍兴四年,遂致推算有异说。应该相信李清照本人著作中的直接证据,不该相信洪迈间接证据。
[83] 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四〇,引《诗说隽永》。
[84] 宋张端义《贵耳集》,以为晚年作。俞正燮:《癸巳类稿·易安居士事辑》中不以为然,但没有证据。
[85] 根据赵万里《校辑宋金元人词》本,只有43首。
[86] 宋周密:《浩然斋雅谈》。
[87] 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三三,晁无咎条。
[88] 《宋史》,卷三六五,《岳飞传》。
[89] 《宋史》,卷四七三,《秦桧传》。
[90] 明毛晋:《芦川词跋》。唯《宋史》卷四七三,《秦桧传》,则称绍兴十二年胡铨贬新州。兹据毛晋跋。
[91] 上疏是在朝官员专门上奏皇上的一种文书形式。
[92] 据宋人《朝野遗记》称,张孝祥《六州歌头》是在建康留守席上赋的,“魏公为罢席而入”。魏公系张浚。据《宋史》,卷二一三,《宰辅表》,张浚在隆兴元年(1163)封魏国公,次年罢相,故知此词当作于1163或1164年。
[93] 辛弃疾:《美芹十论》(《稼轩诗文钞存》,辛启泰原辑,邓广铭校补,商务印书馆1947年版)。
[94] 辛弃疾:《美芹十论》。
[95] 《宋史》卷四〇一,《辛弃疾传》。这个传记有些史实是误记的,例如耿京起兵是在宗亮南侵同时,但《宋史》误记为宗亮死后事,兹据邓广铭《辛稼轩先生年谱》商务印书馆1947年版订正。
[96] 《朱子语类》,卷一三二;洪迈:《文敏公集》卷六,《稼轩记》。
[97] 《稼轩诗文钞存》,2页。
[98] 《稼轩诗文钞存》,3页。
[99] 《稼轩诗文钞存》,42页。
[100] 周密:《浩然斋意抄》,据邓广铭:《辛稼轩先生年谱》,33页,引。
[101] 《稼轩诗文抄存》,36页。
[102] 《中兴圣政》,卷五三,据邓广铭:《辛稼轩先生年谱》,47页,引。
[103] 《宋史》,卷二四三,《哲宗昭慈孟皇后传》。
[104] 卫泾:《奏按郭荣乞赐镌黜状》中语,见邓广铭:《辛稼轩先生年谱》,51页,引。
[105] 详见《宋史》卷四三六,《陈亮传》。
[106] 详见《宋史》卷四二九,《朱熹传》。
[107] 张端义:《贵耳集》,见邓广铭《辛稼轩先生年谱》,65页,引。
[108] 新《醉翁操》序。
[109] 梁启勋《稼轩词疏证》,据《醉翁操》序中有“今天子即位”语,断为光宗即位时(1190),故知为辛弃疾51岁时事。
[110] 振刷,在此处作整肃之意。——编者注
[111] 《稼轩诗文钞存》,39页。
[112] 梁启勋《稼轩词疏证》把此词系于辛卯,即辛弃疾32岁时,认为是少作,并以刘过《龙州集》《送辛幼安弟赴桂林官》一词为证。但刘过词中明谓“天下稼轩,文章有弟”,稼轩为辛弃疾42岁后始用之名,所以纵然刘过词是指茂嘉十二弟,也只能证明辛词之晚。况且本词系在四卷本丙集中,一般地说,丙集作品多在范开编辑甲集时(1188,辛49岁)以后。同时集中又有《戏赋辛字送茂嘉十二弟赴调》的《水龙吟》,系在丁集,亦是晚年作,《贺新郎》似与《水龙吟》一时作,故应归入晚年作品。
[113] 刘宰:《贺辛待制弃疾知镇江》,据邓广铭:《辛稼轩先生年谱》,89页,引。
[114] 顾炎武:《日知录》,卷一三。
[115] 程珌:《洺水集》卷一,亦见《稼轩诗文钞存》附编。
[116] 王国维:《人间词话》。
[117] 《稼轩诗文钞存》,附编二子。
[118] 岳珂:《裎史》。
[119] 《答洪驹父书》。
[120] 惠洪:《冷斋夜话》。
[121] 戴表元:《稼轩书院兴造记》。文中称“书院成之二十五年,是为大德二年戊戌”(1298),可知书院建于宋咸淳十年(1274)。
[122] 谢枋得:《同会辛稼轩祠堂记》。
[123] 《宋史》,卷三九五,《陆游传》。
[124] 参看李易:《陆游》,《祖国十二诗人》,105-115页,中华书局1954年版。
[125] 《宋史》,卷四三六,《陈亮传》。
[126] 叶绍钧:《姜夔词》注,24页,在叶注《周姜词》内,商务印书馆1929年版。
[127] 宋翔凤:《乐府余论》。
[128] 周济:《宋四家词序论》。
[129] 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
[130] 王国维:《人间词话》。关于姜夔的评论,可参看陈柱:《白石道人词笺平》,卷三,《白石道人文艺之批评》,商务印书馆1930年版。
[131] 朱彝尊:《词综》发凡。
[132] 朱彝尊:《黑蝶斋词序》《曝书亭集》,卷四〇。
[133] 新沈义文《乐府指迷》中说:“梦窗深得清真之妙,其失在用事下语太晦处,人不可晓。”
[134] 张炎《词源》中说:“吴梦窗词如七宝楼台,眩人耳目,碎拆下来,不成片段。”周济《宋四家词选(序论)》中说:“梦窗立意高,取径远,皆非余子所及,唯过嗜饾饤,以此被议。”
[135]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天分不及周邦彦。”
[136] 新《绝妙好词笺》引。
[137] 戈载:《词林正韵》。
[138] 朱孝臧:《疆村丛书·梦窗词跋》。
[139] 吴梅:《宋词三百首笺》序(1931)。
[140] 刘熙载:《艺概》:“意殆自寓其词品耶?”这是对的。
[141] 况周颐:《餐樱庑词话》。
[142] 唐圭璋:《全宋词缘起》。
[143] 新此据杜文澜:《词律》附《词律拾遗》,任中敏在《词曲通义》13页上,梁启勋在《词学》1页上,都承认了这个数字。
[144] 王易:《词曲史》,《构律》。
[145] 任中敏:《词学研究法》,《词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