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 緒言

朱东润Ctrl+D 收藏本站

文學批評一語,古無定名。《隋書·經籍志》於《文章流别志論》、《翰林論》、《文心雕龍》等諸書,皆附列總集之後,所謂解釋評論,總于此編者也。《舊唐書》因之。《新唐書·藝文志》始立文史類,凡四家四部十八卷,其不著録者又若干。《宋史》因之,凡九十八部六百卷,然如《艇齋詩話》、《苕溪漁隱叢話》等,又别入小説類,則分部别居,蓋有未盡者。《明史·藝文志》亦有文史類,凡四十八部二百六十卷,其錯入小説類者未見,蓋視《宋史》爲加謹矣。《四庫總目》始别有詩文評類,然亦不能盡賅文學批評,如《樂府指迷》、《詞苑叢談》之附入詞曲類者是也。

凡一民族之文學,經過一發揚光大之時代者,其初往往有主持風會,發蹤指使之人物,其終復恒有折衷群言、論列得失之論師,中間參伍錯綜,辨析疑難之作家,又不絶於途。凡此諸家之作,皆所謂文學批評也。得其著而讀之,一代文學之流變,了然於心目間矣。

文學批評與批評文學,二名並懸,詁訓兩異。文學批評之義,略如前陳,批評文學則指其中之尤雅飭整齊者而言。隻詞單句不成片段者,固無論矣,即摭拾剩語,勉成完書者,亦非其倫。舉此以繩,自《文心雕龍》、鍾嶸《詩品》、《史通》、《原詩》、《文史通義》等諸書以外,可得而數者,蓋無幾矣。今兹所論,固不限此。

或者謂文學批評之盛衰,每視文學之升降爲轉移,斯又不然。魏晉六朝之文學,以太康間爲極盛,而劉、鍾成書,翻在齊梁。唐人之詩,標新領異,恢廣疆土,包毓靈異,而唐人論詩,自司空圖《詩品》以外,未中肯綮。妙觀逸響之句,獨標奥義,詩眼響字之論,備言音律,此皆出自宋人,遠邁唐代。宋人之詞,千年獨擅,然宋人論詞,或造詩餘之説,辭而闢之,翻在近日。至於東坡之空靈,碧山之沈鬱,推少游爲詞心,闢劉、蔣爲外道,此論惟于後人得之。戲曲肇自金元,小説盛於明代,而評論戲曲,批判小説,則探幽鉤深,出色當行者,蓋猶有待。然則,謂文學批評之與文學同時升降者,誤矣。

然於此中有當知者,則對於某項文學之批評,其成熟之時,必在其對象已經完成以後。有違此例,必多乖舛。昔摯虞持論,謂雅音之韻,四言爲正,其餘雖備曲折之體而非音之正,至於五言七言,但於俳諧倡樂用之。此言若令六朝以後聞之,寧不成爲笑柄。英人高斯嘗言:“自今觀之,昔日之批評家建樹規律,執一繩萬,其病常在所不免,正規之批評中,常爲此規律太嚴之病所乘,而創造的想象所成之作品,常以不合當代之規律而見斥,如勃萊克、基慈,乃至彌爾敦之詩是矣。”此言可以證也。

至於中國文學批評之分類,《四庫總目·詩文評類提要》云:“文章莫盛於兩漢,渾渾灝灝,文成法立,無格律之可拘。建安、黄初,體裁漸備,故論文之説出焉,《典論》其首也。其勒爲一書傳於今者,則斷自劉勰、鍾嶸。勰究文體之源流而評其工拙,嶸第作者之甲乙而溯厥師承,爲例各殊。至皎然《詩式》,備陳法律;孟棨《本事詩》,旁採故實;劉攽《中山詩話》,歐陽修《六一詩話》,又體兼説部。後所論著,不出此五例中矣。”舉此五端以當文學批評,範圍較狹,而詩話詞話雜陳瑣事者,尤非文學批評之正軌。然前代文人評論之作,每每散見,爬羅剔抉,始得其論點所在,正不可以詩文評之類盡之也。至若東坡之論蘇李贈答,晦庵之辨《詩》大、小《序》,此則自爲考訂一派,逸出文學批評之常軌,今兹所述,蓋從略焉。

今欲觀古人文學批評之所成就,要而論之,蓋有六端。自成一書,條理畢具,如劉勰、鍾嶸之書,一也。發爲篇章,散見本集,如韓愈論文論詩諸篇,二也。甄採諸家,定爲選本,後人從此去取,窺其意旨,如殷璠之《河嶽英靈集》,高仲武之《中興間氣集》,三也。亦有選家,間附評注,雖繁簡異趣,語或不一,而望表知裏,情態畢具,如方回之《瀛奎律髓》,張惠言之《詞選》,四也。他若宗旨有在,而語不盡傳,照乘之光,自他有耀:其見於他人專書,如山谷之説,備見《詩眼》者爲五;見於他人詩文,如四靈之論,見於《水心集》者,六也。此六端外,或有可舉,蓋不數數覯焉。

讀中國文學批評,尤有當注意者,昔人用語,往往參互,言者既異,人心亦變。同一言文也,或則以爲先王之遺文,或則以爲事出沈思、功歸翰藻之著作。同一言氣也,而曹丕之説,不同于蕭繹,韓愈之説,不同于柳冕。乃至論及具體名詞,亦復人各一説,如晚唐之稱,或則以爲上包韓柳元白,或則以爲專指開成而後。逐步换形,所指頓異,自非博綜於始終之變者,鮮不爲所瞀亂,此則分析比較,疏通證明之功之所以貴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