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 沈德潛 [1]

朱东润Ctrl+D 收藏本站

沈德潛字確士,號歸愚,乾隆間舉鴻博未遇,後成進士,累官至禮部侍郎,有《歸愚詩文鈔》《古詩源》《唐詩别裁》《明詩别裁》及《清詩别裁》,其論詩之説,見《説詩晬語》。

歸愚少時受業横山之門,然其持論略異,則環境不同爲之也。汪堯峰喜言詩法,横山力斥其謬,至歸愚亦言法,但以死法爲戒。《晬語》云:

詩貴性情,亦須論法,亂雜而無章,非詩也。然所謂法者,行所不得不行,止所不得不止,而起伏照應,承接轉换,自神明變化於其中。若泥定此處應如何,彼處應如何,不以意運法,轉以意從法,則死法矣。試看天地間水流雲在,月到風來,何處著得死法?

與歸愚並世,同負盛名而議論相左者,首推樊榭。樊榭論詩,雖諱言派别,而心香所在,則在宋賢。《蒲褐山房詩話》論爲擷宋詩之精詣者以此。歸愚持論,盛推漢魏盛唐,故誚樊榭爲沿宋習而敗唐風,其間壁壘,顯然可見,衡以流變之説,同爲未盡。歸愚盛推漢魏盛唐,故會心所在,乃屬明代之何、李、李、王諸公,《明詩别裁》之撰以此。《説詩晬語》云:

永樂以還,崇臺閣體,諸大老倡之,衆人應之,相習成風,靡然不覺。李賓之力挽頽瀾,李、何繼之,詩道復歸於正。

李獻吉雄渾悲壯,鼓蕩飛揚;何仲默秀朗俊逸,迴翔馳驟;同是憲章少陵,而所造各異,駸駸乎一代之盛矣。錢牧齋信口掎摭,謂其摹擬剽賊,同于嬰兒學語,至謂讀書種子,從此斷絶。此爲門户起見,後人勿矮人看場可也。

王元美天分既高。學殖亦富,自珊瑚木難及牛溲馬勃,無所不有,樂府古體,卓爾成家,七言近體亦規大方,而鍛煉未純,且多酬應牽率之態。李于鱗擬古詩,臨摹已甚,尺寸不離,固足招詆諆之口,而七言近體,高華矜貴,脱去凡庸,正使金沙並見,自足名家。過於回護,與過於掊擊,皆偏私之見耳。

歸愚之説,遥推何、李、李、王, [2] 于其對方各派,一律呵斥,故論明末之詩,斥爲“一變爲袁中郎之詼諧,再變爲鍾伯敬、譚友夏之僻澀,三變爲陳仲醇、程孟陽之纖佻”。又云:“論者獨推孟陽,歸咎王、李,而並刻論李、何爲作俑之始,其然,豈其然乎?”此言蓋爲牧齋而發。 [3]

歸愚論詩,主張最力者,則爲其温柔敦厚之説,以此復引起袁枚之諍論。沈、袁之争,乾隆年間詩壇一大事也。歸愚之論,謂詩貴温柔,不可説盡,又必關係人倫日用。又云:

事難顯陳,理難言罄,每托物連類以形之,鬱情欲舒,天機隨發,每借物引懷以抒之。比興互陳,反覆唱歎,而中藏之歡愉慘戚,隱躍欲傳,其言淺,其情深也。倘質直敷陳,絶無藴蓄,以無情之語而欲動人之情,難矣。王子擊好《晨風》而慈父感悟,裴安祖講《鹿鳴》而兄弟同食,周盤誦《汝墳》而爲親從征,此三詩别有旨也,而觸發乃在君臣父子兄弟,惟其可以興也。讀前人詩而但求訓詁,獵得詞章記問之富而已,雖多奚爲?

少陵《新婚别》云:“嫁女與征夫,不如棄路傍。”近於怨矣,而“君今往死地”以下,層層轉换,勉以努力戎行,“發乎情,止乎禮義”也。《羌村》首章與《綢繆》詩“今夕何夕,見此良人”,“見此粲者”,《東山》詩“有敦瓜苦,烝在栗薪”,同一神理。(以上《説詩晬語》)

詩之爲道也,以微言通諷喻,大要援此譬彼,優游婉順,而人自得於意言之餘。三百以來,代有昇降,旨歸則一也。惟夫後之爲詩者,哀必欲涕,喜必欲狂,豪必縱放,而戚若有亡,麤厲之氣盛而忠厚之道衰,其於詩教,日以傎矣。(《施覺庵考功詩序》)

夫詩三百篇爲韻語之祖,而韓子云:“詩正而葩。”則知詩之旨也,葩其韻之流也,未有舍正而可言葩者。是以漢魏盛唐,遞相沿述,其號稱正宗者,必推蘇、李、曹、阮、陶、謝、李、杜、王、韋諸家。此諸家者,不必盡同,類皆隨時隨地,寄興寫懷,可喜可愕,可泣可歌,言人之所難言,而總無戾於温柔敦厚之旨,故足尚也。(《曹劍亭詩序》)

《詩》本六籍之一,王者以之觀民風,考得失,非爲豔情發也。雖《三百》以後,《離騷》興美人之詩,平子有《定情》之賦,然詞則托之男女,義實關乎君臣友朋。自《子夜》《讀曲》,專詠豔情,而唐末《香奩》,抑又甚焉,去風人遠矣。集中所載,間及夫婦男女之詞,要得好色不淫之旨,而淫哇私褻,概從闕如。(《唐詩别裁凡例》)

歸愚言詩教,本於《禮記·經解》之説,而歸於喜怒哀樂,不可説盡。循是以論,詩人之言,不無平庸凡近之病,未爲得也。即考之詩三百五篇,亦不盡合。獨其不取艷情之詩,實爲有故,其編《清詩别裁》,亦不載王次回詩。袁枚與之書云:“聞《别裁》中獨不選王次回詩,以爲豔體不足垂教,僕又疑焉。夫《關雎》即豔詩也,以求淑女之故,至於展轉反側。使文王生於今,遇先生,危矣哉!”袁書立言至巧而其實大謬,詳後。

《説詩晬語》評次古今詩人,大都前人所已言,論陸士衡通贍自足而絢彩無力,遂開出排偶一家,降至齊梁,專工隊仗,邊幅復狹,未必非陸氏爲之濫觴,其語祖何景明。至論少陵之詩,有倒插法、反接法、突過法、透過一層法等,亦殊凡近。録其論作法之有可采者於次:

五言古長篇難於鋪叙,鋪叙中有峰巒起伏,則長而不漫:短篇難於收斂,收斂中能含藴無窮,則短而不促。又長篇必倫次整齊,起結完備,方爲合格:短篇超然而起,悠然而止,不必另綴起結。苟反其位,兩者俱傎。

歌行起步,宜高唱而入,有“黄河落天走東海”之勢,以下隨手波折,逐步换形,自有灰線蛇蹤,蛛絲馬跡,使人眩其奇變,仍服其警嚴。至收結處紆徐而來者,防其平衍,須作斗健語以止之;一往峭折者,防其氣促,不妨作悠揚摇曳語以送之;不可以一格論。

文以養氣爲歸,詩亦如之。七言古或雜以兩言、三言、四言、五六言,皆七言之短句也,或雜以八九言、十餘言,皆伸以長句,而故欲振盪其勢,回旋其姿也。其間忽疾忽徐,忽翕忽張,忽停瀠,忽轉掣,乍陰乍陽,屢遷光景,莫不有浩氣鼓蕩其機,如吹萬之不窮,如江河之滔漭而奔放,斯長篇之能事極矣。四語一轉,蟬聯而下,特初唐人一法,所謂“王楊盧駱當時體”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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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1933年本講義批:“應提出詩教之説。”

[2] 何、李、李、王,1933年講義作“李、何、何、王”。

[3] 1933年講義其下有以下一節:“明清之交,詩家兩派,雖有西崑、江西之不同,其不滿於前後七子則一。歸愚論《才調集》云:‘如《會真詩》及“隔牆花影動”等作,亦采入太白、摩詰之後,未免雅鄭同奏,奈何闡揚其體以教當世?’論《瀛奎律髓》云:‘去取評點,多近凡庸,特便於時下捉刀人耳,學者以此等爲始基,汩没靈臺,後難洗滌。’於兩派同加貶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