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録二

朱东润Ctrl+D 收藏本站

歷次講義删存及《大綱》再版後記

一、1932年本講義節存

題記

中國文學批評史,現時惟有陳鐘凡著一種。觀其所述,大體略具,然倉卒成書,罅漏時有。略而言之,蓋有數端。荀卿有言,遠略近詳。故劉知幾曰:“史之詳略不均,其爲辨者久矣。”又曰:“國阻隔者,記載不詳;年淺近者,撰録多備。”今陳氏所論,唐代以前殆十之七,至於宋後不過十三。然文體繁雜,溯自宋元,評論銓釋,後來滋盛,概從闊略,掛漏必多。此則繁略不能悉當者一也。又尺有所短,寸有所長,震於盛名,易爲所蔽。杜甫一代詩人,後來仰鏡,至於評論時流,摭拾浮譽,責以名實,殊難副稱。葉適《讀杜詩絶句》曰:“絶疑此老性坦率,無那評文太世情。若比乃翁增上慢,諸賢那得更垂名。”而陳氏所載杜甫之論,累紙不能畢其詞。此則簡擇不能悉當者又一也。又文學批評,論雖萬殊,對象則一。對象惟何?文學而已。若割裂詩文,歧别詞曲,徒見繁碎,未能盡當。有如吕本中之《童蒙訓》,劉熙載之《藝概》,撰述之時,應列何等?况融齋之書,其指有歧,寧能逐節分章,概予羅列。然中土撰論,大都各有條貫,詩話詞品,曲律文論,粲然具在,朗若列眉,分别陳述,亦有一節之長。此則分類不盡當而不妨置之者又一也。述兹三者,略當舉隅,旨非譏訶,無事殫悉。今兹所撰,概取簡要,凡陳氏所已詳,或從闕略,義可互見,不待複重。至於成書,請俟他日。

第一 緒言

文學批評一語,古無定名。《隋書·經籍志》于《文章流别志論》《翰林論》《文心雕龍》等諸書,皆附列總集之後,所謂解釋評論,總于此編者也。《舊唐書》因之。《新唐書·藝文志》别立文史類,凡四家四部十八卷,其不著録者又若干。《宋史》因之,凡九十八部六百卷,然如《艇齋詩話》《苕溪漁隱叢話》等又别入小説類,則分部别居,蓋有未盡者。《明史·藝文志》亦有文史類,凡四十八部二百六十卷,其錯入小説類者未見,蓋視《宋史》爲加謹矣。《四庫總目》始别有詩文評類,然亦不能盡賅文學批評,如《樂府指迷》《詞苑叢談》之附入詞曲類者是也。大率近人分類雖視古益精,而文學批評一語之成立,翻待至西洋文學接觸而後。

高斯(Edmund Gosse),英國有名之文學批評家也,其論批評曰:“批評一語,出自希臘語裁判之字,所以判定文學上或美術上的對象之性質及價值之藝術也。第一對于任何事物之性質,先須成立其判決并發表之。埃諾德曰:‘批評者,一種無所爲而爲之之努力,對于世間最佳之思想及知識,自覺覺人者也。’因此復有第二義,即對于文學或美術之創作,分析其特點及性質,公之於世,而其自身復成爲一種獨立之文學也。至於指批評爲索瘢求疵之作,言之者雖多,其言絶無所據。……真正之批評既無勝義,亦無劣義,其作用在屏除私見及偏見,而發爲公正之判定而已。”

高氏又曰:“自歷史的方面言之,亞里多德殆爲文學批評之始祖。其他批評之著作,視亞氏時代儘有更遠者,自亞里多德之Poetics及Rhetorit出而後文學批評始入確定之境界。其時文學在一方面極爲繁富,在又一方面則又極爲缺乏。盛世保列(Saintsbuay)論之,謂亞里多德之論詩,則以其時小説尚未成立,不無遺憾。其論散文,則又以雄辯術獨擅一時,不無偏重。此言誠有見也。蓋古代之批評大抵如斯矣。” [1]

右述兩節,論極持平,其他證引,不待更述。然中國所爲文者,與西方之論不必盡合,兹就文之廣義舉之。《易·賁卦》彖曰:“觀乎天文以察時變,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左傳》記仲尼曰:“志有之,言以足志,文以足言。不言誰知其志。言之無文,行之不遠。”《白虎通德論》曰:“質法天,文法地,故天爲質,地受而化之,奉而承之,故曰文。”《典論》曰:“文章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北齊書·文苑傳序》曰:“達幽顯之情,明天人之際,其在文乎!”李華《崔孝公文集序》,首稱文者貫道之器。周敦頤《通書》,亦稱文所以載道也。綜斯諸論,遠則究於天人之際,近則窮於言行之郛,經國載道,焕然畢陳。文學之性質既屢遷,則文學批評之對象亦遞嬗,推移無形,固難盡究矣。

文學批評與批評文學,二名並懸,詁訓兩異。文學批評之義,略如前陳,批評文學則指其中之尤雅飭整齊者而言。隻詞單句不成片段者,固無論矣,即摭拾剩語,勉成完書者,亦非其倫。舉此以繩,自《文心雕龍》、鍾嶸《詩品》、《史通》、《原詩》、《文史通義》等諸書以外,可得而數者,蓋無幾矣。今兹所論,固不限此。

或者又謂文學批評之盛衰,每視文學之升降爲轉移,斯又不然。魏晉六朝之文學,以太康間爲極盛,而劉、鍾成書,翻在齊梁。唐人之詩,標新領異,恢廣疆土,包毓靈異,而唐人論詩,自司空圖《詩品》以外,未中肯綮。妙觀逸響之句,獨標奥義,詩眼響字之論,備言音律,此皆出自宋人,遠邁當代。宋人之詞,千年獨擅,然宋人論詞,或造詩餘之論,辭而闢之,翻在近日。至於東坡之空靈,碧山之沉鬱,推少游爲詞心,闢劉、蔣爲外道,此論惟於《白雨齋詞話》得之。戲曲肇自金元,小説盛於明代,而評論戲曲,批判小説,則探幽鉤深,出色當行者,蓋猶有待。然則,謂文學批評之與文學同時升降者,誤矣。

然於此中有當知者,則對於某項文學之批評,其成熟之時,必在其對象已經完成以後。有違此例,必多乖舛。昔摯虞持論,謂雅音之韻,四言爲正,其餘雖備曲折之體,而非音之正,至於五言七言,但於俳諧倡樂用之。此言若令六朝以後聞之,寧不成爲笑柄。高斯曰:“自今觀之,昔日之批評家確定規律,執一繩萬,其病常在所不免,正規之批評中,常爲此種規律太嚴之病所乘,而創造的想象所成之作品,常以不合當代之規律而見斥,如勃萊克、基慈,乃至彌爾敦之詩是矣。”此言可以證也。

至於中國文學批評之分類,《四庫總目·詩文評類提要》云:“文章莫盛於兩漢,渾渾灝灝,文成法立,無格律之可拘。建安、黄初,體裁漸備,故論文之説出焉,《典論》其首也。其勒爲一書傳於今者,則斷自劉勰、鍾嶸。勰究文體之源流而評其工拙,嶸第作者之甲乙而溯厥師承,爲例各殊。至皎然《詩式》,備陳法律;孟棨《本事詩》,旁采故實;劉攽《中山詩話》,歐陽修《六一詩話》,又體兼説部。後所論著,不出此五例中矣。”舉此五端以當文學批評,範圍較狹,而詩話、詞話雜陳瑣事者,尤非文學批評之正軌。然前代文人評論之作,每散見於集中,爬羅剔抉,始得其論點所在,正不可以詩文評之類盡之也。至若東坡之論蘇李贈答,晦庵之辨《詩》大、小《序》,此則自爲考訂一派,西人亦有之,要皆逸出文學批評之常軌以外。森世保列著《文學批評史》,於此派之議論,多所異同,至於撰述,概從闕略,良有以也。

第二 先秦批評 [2]

《虞書》曰:“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自古述詩多稱道之,其詳不可得而知矣。《左傳》襄公二十九年吴公子札聘於魯,傳稱其論斷之詞,略曰:

吴公子札來聘,請觀於周樂。使工爲之歌《周南》《召南》,曰:“美哉,始基之矣,猶未也,然勤而不怨矣。”爲之歌《邶》《鄘》《衛》,曰:“美哉淵乎,憂而不困者也。吾聞衛康叔武公之德如是,是其衛風乎?”爲之歌《王》,曰:“美哉,思而不懼,其周之東乎?”爲之歌《鄭》,曰:“美哉,其細已甚,其民弗堪也,是其先亡乎?”爲之歌《齊》,曰:“美哉,泱泱乎大風也哉,表東海者,其太公乎,國未可量也。”爲之歌《豳》,曰:“美哉蕩乎,樂而不淫,其周公之東乎?”爲之歌《秦》,曰:“此之謂夏聲,夫能夏則大,大之至也,其周之舊乎?”爲之歌《魏》,曰:“美哉,渢渢乎,大而婉,險而易行,以德輔此,則明主也。”爲之歌《唐》,曰:“思深哉,其有陶唐氏之遺民乎,不然,何憂之遠也,非令德之後,誰能若是?”爲之歌《陳》,曰:“國無主,其能久乎?”自《鄶》以下,無譏焉。爲之歌《小雅》,曰:“美哉,思而不貳,怨而不言,其周德之衰乎,猶有先王之遺民焉。”爲之歌《大雅》,曰:“廣哉,熙熙乎,曲而有直體,其文王之德乎?”爲之歌《頌》,曰:“至矣哉, [3] 直而不倨,曲而不屈,邇而不偪,遠而不擕,遷而不淫,復而不厭,哀而不愁,樂而不荒,用而不匱,廣而不宣,指而不費,取而不貪,處而不底,行而不流,五聲和,八風平,節有度,守有序,盛德之所同也。”

季札論詩,評騭殆遍,然所論者爲辭爲聲,則言者猶未定。杜注:“美其聲。”孔穎達《正義》曰:“先儒以爲季札所言,觀其詩辭而知,故杜顯而異之。”《文心雕龍·樂府篇》云:“詩爲樂心,樂爲詩體,季札觀辭,不直聽聲而已。”故知杜預之言,不盡可信也。

《論語》論《關雎》曰:“《關雎》樂而不淫,哀而不傷。”古人以爲言其音律諧適,使人聞之中和且平,而不至於淫且傷焉。至云:“《詩三百》,一言一蔽之,曰:思無邪。” [4] 又曰:“《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於鳥獸草木之名。”

《禮記·經解》篇云:“孔子曰:‘入其國,其教可知也。其爲人也温柔敦厚,《詩》教也。……《詩》之失愚。……其爲人也温柔敦厚而不愚,則深於《詩》者也。’”《正義》曰:“《經解》一篇總是孔子之言,記者録之以爲經解者。……温柔敦厚《詩》教也者,温謂顔色温潤,柔謂性情和柔,《詩》依違諷諫,不指切事情,故云温柔敦厚是《詩》教也。……《詩》之失愚者,《詩》主敦厚,若不節制,則失在於愚。”

《禮記》出自漢初經生,所述孔子之言不可盡信。然温柔敦厚之説,則深中于人心,此則以儒家思想支配中國社會,人人不敢有所違異故也。中國詩詞每作委婉之辭,不敢有所指斥,兢兢焉恐失詩人忠厚之旨,皆出於《禮記》一語也。臣之於君,義主忠諫,則託之於詩。《漢書·王式傳》,稱式爲昌邑王師,昌邑王嗣立,以行淫亂廢,式繫獄當死,治事使者責問曰:“師何以亡諫書?”式對曰:“臣以《詩》三百五篇朝夕授王,至於忠臣孝子之篇,未嘗不爲王反復誦之也。至於危亡失道之君,未嘗不流涕爲王深陳之也。臣以三百五篇諫,是以亡諫書。”其一例也。至於清弘曆之叙《清詩别裁集》,則更昌言之曰:“詩者何,忠孝而已耳,離忠孝而言詩,吾不知其爲詩也。”此則直欲以文學作品爲專制君主劫持臣下之具,其爲荒誕,尤可駭笑。對于《禮記》一語,自古多有懷疑者,顧炎武《日知録》曰:

詩之爲教,雖主于温柔敦厚,然亦有直斥其人而不諱者。如曰:“赫赫師尹,不平謂何?”如曰:“赫赫宗周,褒姒滅之。”如曰:“皇父卿士,番維司徒,家伯家宰,仲允膳夫,聚子内史,蹶維趣馬,楀維師氏,豔妻煽方處。”如曰:“伊誰云從,維暴之云。”則皆直斥其官族名字,古人不以爲嫌也。《楚辭》:“余以蘭爲可恃兮,羌無實而容長。”王逸《章句》謂懷王少弟司馬子蘭。“椒專佞以慢慆兮”,《章句》謂楚大夫子椒。洪興祖補注《古今人表》有令尹子椒。如杜甫《麗人行》:“賜名大國虢與秦,慎莫近前丞相嗔。”近於《十月之交》詩人之義矣。

同時王夫之《薑齋詩話》亦曰:

《小雅·鶴鳴》之詩,全用比體,不道破一句,三百篇中創調也。要以俯仰物理而咏歎之,用見理隨物顯,唯人所感,皆可類通,初非有所指斥一人一事,不敢明言而姑爲隠語也。若他詩有所指斥,則皇父、尹氏、暴公,不憚直斥其名,歷數其慝,而且自顯其爲家父,爲寺人孟子,無所規避。詩教雖云温厚,然光昭之志,無畏於天,無恤於人,揭日月而行,豈女子小人半含不吐之態乎?《離騷》雖多引喻,而直言處亦無所諱。 [5]

顧炎武、王夫之皆經生,故對于温柔敦厚之説,雖不盡信,亦不盡斥也。清袁枚《答沈大宗伯論詩書》:“所云詩貴温柔,不可説盡,又必關係人倫日用,此數語有褒衣大袑氣象,僕口不敢非先生而心不敢是先生。何也?孔子之言,戴經不足據也,惟《論語》爲足據。子曰:可以興,可以群,此指含蓄者而言之,如《柏舟》《中谷》是也。曰可以觀,可以怨,此指説盡者而言之,如艷妻煽方處,投畀豺虎之類是也。曰邇之事親,遠之事君,此詩之有關係者也。曰多識於鳥獸草木之名,此詩之勿關係者也。”袁氏所言,直舉《論語》以駁《禮記》,此則操矛攻盾,尤爲切至者矣。 [6]

《詩序》作者之姓氏,爲自昔聚訟所在。陸德明《毛詩音義》:“沈重云,案鄭《詩譜》意,大序是子夏作,小序是子夏、毛公合作,卜商意有未盡,毛更足成之。”《隋·經籍志》又謂先儒相承謂《毛詩序》子夏所創,毛公及衛敬仲更加潤益。《詩序辯説》云:“《詩序》之作,説者不同,或以爲孔子,或以爲子夏,或以爲國史,皆無明文可考。惟《後漢書·儒林傳》,以爲衛宏作《毛詩序》一語,今傳於世,則序乃宏作明矣,然鄭氏又以爲諸序本自合爲一編,毛公始以寘諸篇之首,則是毛公之前,其傳已久,宏特增廣而潤色之耳。”故知子夏作《詩序》云者,要爲漢人臆説,非定論也。其論詩之起原者,具見陳書所引。至其論《風》《雅》《頌》者,附具於此:

上以風化下,下以風刺上,主文而譎諫,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以戒。至王道衰,禮義廢,政教失,國異政,家殊俗,而變風、變雅作矣。國史明乎得失之跡,傷人倫之廢,吟詠情性以風其上,達於事變而懷其舊俗者也。故變風發乎情,止乎禮義。發乎情,民之性也;止乎禮義,先王之澤也。是以言一國之事,繫一人之本,謂之《風》。言天下之事,形四方之風,謂之《雅》。《雅》者正也,言王政之所由廢興也,政有小大,故有《小雅》焉,有《大雅》焉。《頌》者,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於神明者也。是謂四始,《詩》之至也。

此節詮釋《風》《雅》《頌》者如此,陳氏謂其分詩爲三類,則義本相因,辭非獨創,遽以歸美,所未敢承。至於後人論詩,尤多引申序説。陸德明述《毛詩》注解傳述人云:“詩者,所以言志,吟詠性情以諷其上者也。”此則更揚漢人之餘波,舉一偏以概全,假令諷上爲義,則商周三頌,所諷伊誰,言之率爾,滋多疵累,後之論者,所當慎矣。

第二十三 蘇轍、張耒及惠洪

惠洪,宋僧,宜豐彭氏子,名覺範,故人或稱爲洪覺範,有集名《石門文字禪》,又著《冷齋夜話》、《天厨禁臠》。惠洪游於東坡、山谷間,能爲詩及小詞,皆有致。許顗《彦周詩話》至謂其詩有可與山谷並驅者,未免過譽。《冷齋夜話》論述時人詩詞處,大體可觀。至《天厨禁臠》標舉詩格,舉唐宋舊作爲六,如列杜甫《寒食對月》詩爲偷春格之類,《四庫全書提要》譏爲强立名目,旁生枝節,其言甚允。

惠洪論文與文潛同,皆主明理,《跋東坡仇池録》云:

歐陽文忠公以文章宗一世,讀其書,其病在理不通,以理不通,故心多不能平,以是後世之卓絶穎脱而出者,皆目笑之。東玻蓋五祖戒禪師之後身,以其理通,故其文涣然如水之質,漫衍浩蕩,則其波亦自然而成文,蓋非語言文字也,皆理故也。自非從般若中來,其何以臻此。其文自孟軻、左丘明、太史公而來,一人而已。

《王直方詩話》云:“東坡平日最愛樂天之爲人,故有詩云:‘我甚似樂天,但無素與蠻。’又‘我似樂天君記取,華顛賞徧洛陽春。’”東坡之不薄樂天可知。又山谷於崑體詩不盡廢,於晚唐人中尤愛唐彦謙詩,彦謙即學義山者也。惠洪於樂天、義山皆不謂然,故論唐末之詩近於鄙俚則歸罪於白唐,又謂詩到義山,謂之文章一厄,則其人雖從蘇、黄游,亦不盡隨人俯仰者。其論詩體又云:

詩者,妙觀逸想之所寓也,豈可限以繩墨哉!如王維作畫雪中芭蕉,自法眼觀之,知其神情寄寓于物,俗論則譏以爲不知寒暑。……坡在儋耳作詩曰:“平生萬事足,所欠惟一死。”豈可與世俗論哉!予嘗與客論至此,而客不然予論,予作詩自誌其略曰:“東坡醉墨浩琳琅,千首空餘萬丈光。雪裏芭蕉失寒暑,眼中騏驥略玄黄。”

妙觀逸想一語,别具會心,詩眼所見,不可限以繩墨,其言至可翫味。惠洪嘗春深獨行溪上,作小詩云:“小溪倚春漲,攘我夜月灣。新晴爲不平,約束晚來還。銀梭時撥剌,破碎波中山。整釣背落日,一葉嫩紅間。”又嘗暮歸見白鳥,作詩曰:“剩水殘山慘澹間,白鷗無事小舟閑。箇中著我添圖畫,便似華亭落照灣。”其詩楚楚有致,具見詩眼,宜山谷之見賞矣。

惠洪論詞極推重秦少游,稱爲小詞奇麗,詠嘆之想見其神情在絳闕道山之間。又拈少游《踏莎行·郴州旅舍》一首曰:“東坡絶愛其尾兩句,自書其扇,曰:‘少游已矣,雖萬人莫贖。’”此則少游没後,東坡北歸時之論也。

第三十五 王銍 謝伋

六代以降,駢偶肇興,至於唐代,其用益繁,故令狐楚有表奏之法,樊南有四六之集。五代之間,漸趨工巧,羅隱《賀昭宗更名表》有云:“右則虞舜之全文,左則姬昌之半字。”當時以爲警策。至於有宋,四六名家則北宋有王禹偁、楊億、夏竦、歐陽修、蘇軾、王安石,南宋有汪藻、洪邁、周必大、綦崇禮、孫覿諸人。《後山詩話》云:“國初士大夫例能四六,然用散語與故事爾。楊文公刀筆豪贍,體亦多變,而不脱唐末與五代之氣,又喜用古語,以切對爲工,乃進士賦體爾。歐陽少師始以文體爲對屬,又善叙事,不用故事陳言而文益高。”此則尚論北宋者也。

宋人評論四六之作,散見各書,如《後山詩話》《鶴林玉露》以及《誠齋詩話》《容齋隨筆》等等,至於宋末復有周密之《浩然齋雅談》、劉壎之《隱居通議》。其以專書稱者,僅有王銍之《王公四六話》,及謝伋之《四六談麈》。如王應麟之《辭學指南》,則瑣屑過甚,無關旨要。今舉王銍、謝伋之説,以見宋人評論四六之語。

王銍,王素子,汝陰人,字性之,自稱汝陰老民,記問賅洽,長於宋代故事,嘗撰《七朝國史》,紹興初給札奏御,爲樞密院編脩官,會秦檜當國而止。有《雪溪集》《補侍兒小名録》《默記》《王公四六話》等。《四六話》自序云:

先君子少居汝陰鄕里,長而游學四方,學文於歐陽文忠公,而授經於王荆公、王深父、常夷父。既仕,從滕元發、鄭毅父論作賦與四六,其學皆極先民之淵藴。銍每侍教誨,當語以爲文爲詩賦之法。且言賦之興遠矣,唐天寶十二載,始詔舉人策問外,試詩賦各一首,自此八韻律賦始盛。其後作者如陸宣公、裴晉公、吕温、李程猶未能極工,逮至晚唐,薛逢、宋言及吴融出於場屋,然後曲盡其妙,然但山川草木雪風花月,或以古之故實爲景題賦,於人物情態爲無餘地。若夫禮樂刑政、典章文物之體,畧未備也。國初名輩,猶雜五代衰陋之氣,似未能革。至二宋兄弟,始以雄才奥學,一變山川草木人情物態,歸於禮樂刑政典章文物,發爲朝廷氣象,其規模閎達深遠矣。……世所謂箋題表啓號爲四六者,皆詩賦之苗裔也。

性之評騭北宋作者,略云:

先公言本朝自楊劉四六彌盛,然尚有五代衰陋氣象。至英公表章,始盡洗去。四六之深厚廣大,無古無今,皆可施用者,英公一人而已,所謂四六集大成者。至王岐公、元厚之四六,皆出於英公。王荆公雖高妙,亦出英公,但化之以義理而已。

《四庫全書提要》云:“銍之所論,亦但較勝負於一聯一字之間,至周必大等承其餘波,轉加細密,終宋之世,惟以隸事切合爲工,組織繁碎,而文格日卑,皆銍等之論導之也。”《四六話》中所舉,常在字句之末,誠如《提要》所論。如云:

鄧左轄温伯三入翰林,前後幾二十年,高文大册,每號稱職。其立哲宗爲皇太子制,首曰:“父子一體也,惟立長可以圖萬世之安;國家大器也,惟建儲可以係四海之望。”末云:“離明震長,綿帝祚於億年;解吉涣亨,灑天人於萬宇。”天下誦之。

元厚之作王介甫再相麻,世以爲工,然未免偏枯。其云:忠氣貫日,雖金石而爲開;讒波稽天,孰斧戕之敢闕。上句忠氣貫日則可以襯雖金石而爲開,下句讒波稽天則於斧戕了無干涉,此四六之病也。元厚之取古今傳記佳語作四六,雖金石而爲自開,《西京雜記》載揚雄語也;日華明潤,李德裕《唐武宗畫像贊》也。四六尤欲取古人妙語以見功耳。

性之又云:“四六貴出新意,然用景太多而氣格低弱,則類俳矣。唯用景而不失朝廷氣象,語劇豪壯而不怒張,得從容中和之道,然後爲工。”又:“四六格句須襯者,相稱乃有工,方爲造微。蓋上四字以唤下六事也,此四六正格也。”此二語皆可翫味。《王公四六話》又載互换格一則,雖無特識,然論文章相資之事,頗得其意。所舉蘇明允文,亦剛健剽悍,寓散體於四六之中,迻録於此以廣見聞。

文章有彼此相資之事,有彼此相須之對,有彼此相須而曾不及當時事,此所以助發意思也。唐人方有此格,謂之互换格,然語猶拙,至後人襲用講論,而意益妙。如楊汝士《陪裴晉公東雒夜宴》詩曰:“昔日蘭亭無艷質,此時金谷有高人。”止於此而已。至永叔《和杜岐公》詩曰:“元劉事業時無取,姚宋篇章世不知。二美惟公所兼有,後生何者欲攀追。”其後蘇明允《代人賀永叔作樞密啓》曰:“在漢之賈誼,談論俊美,止於諸侯相,而陳平之屬,寔爲三公。唐之韓愈詞氣磊落,終於京兆尹,而裴度之倫,實在相府。”然陳平、裴度未免謂之不文。而韓愈、賈生亦嘗悲於不遇,蓋人之於世,美惡必自有倫,而天之於人,賦予亦莫能備。此又何啻出藍更靑,研朱益丹也。

謝伋,上蔡人,良佐玄孫,字景思,官至太常少卿,有《四六談麈》。按伋書稱陳去非草制云:“去非仕高宗朝。”以此度之,景思當是高宗、孝宗時人。《四庫全書總目提要》稱,其論多以命意遣詞分工拙,視王銍《四六話》所見較深,其言頗允。景思之論首言:

四六經語對經語,史語對史語,詩語對詩語,方妥帖。

此言與荆公論律詩相同,然詩句重在神思,四六貴於組麗,故景思之言正是當行與荆公不同也。

宣和以後,作者好以長句爲對,此法後人頗有非議。景思亦云:

四六施于制誥表奏文檄,本以便于宣讀,多以四字六字爲句,宣和間多用全文長句爲對,習尚之久,至今未能全變,前輩無此體也。

四六之工,在於裁剪,若全句對全句,亦何以見工?

按東坡有云:“匪伊垂之而帶有餘,非敢後也而馬不進。”此聯膾炙人口,則運用全句,亦未始不可,惟過事堆砌,自是一蔽。《隱居通議》歷舉宋末四六而論之曰:“其短處在砌疊全句,以求典實之工,不知全句太多,反傷重滯而無神化之妙。作四六自有法度,不用全句固不可,純用全句亦不可。”此言頗爲折衷之談。

《四六談麈》云:“宣和間,掌朝廷牋奏者朝士常十數人,主文盟者集衆長,合而成篇,多精奇對而意不屬,知舊事者往往傚之。韓似夫樞密《謝故相儀國公賜世濟厚德御書碑額表》,令數客爲之,報行者前一段用伋所爲,後一段用胡承公作。”此則足見宋人四六有句無章之病,四六之興數百餘年,中間以此名家者凡若干人,其後文體愈骫骳不振,蓋有故也。

楊廷秀《誠齋詩話》中論四六之作者數則,其言則甚切當者,如云:

本朝制誥表啓用四六,自熙豐至今,此文愈盛。……中書舍人張安國知撫州,自撫移蘓,謝上表云:“雖自西徂東,周爰執事,然以小易大,是誠何心。”增“雖然”二字,而兩州東西小大乃甚的切。王履道《賀唐秘校及第啓》云:“得知千載,上賴古書;作吏一行,便廢此事。”前二語用淵明詩:“得知千載事,上頼古人書。”翦去兩字;後二句用嵇康書:“一行作吏,此事便廢。”而皆倒易二字。東坡《答士人啓》云:“媿無琴瑟旨酒,以樂我嘉賓;所喜直諒多聞,真古之益友。”此雖增損五六字,而特圜美。……紹興間,金人歸我河南地,洪景伯賀表云:“宣王復文武之土,可謂中興;齊人歸鄆讙之田,不失舊物。”屬聯工夫,然去一境字,便覺難讀。

洪邁,鄱陽人,字景盧,自幼過目成誦,知贛州,徙婺州,以端明殿學士致仕卒。有《史記法語》《容齋隨筆》至《五筆》,及《夷堅志》。《隨筆》至《五筆》隨手札記,間涉評論,景盧博覽獨步南宋,排比鈎纂,極有可採。後人稱其論四六諸則爲《容齋四六話》,其語多見《容齋三筆》。景盧云:“四六駢儷,於文章家爲至淺,然上自朝廷命令詔册,下而縉紳之間牋書祝疏,無所不用,則屬辭比事,固宜警策精切,使人讀之激昂,諷味不厭,乃爲得體。”此其宗旨之所在也。

二、1933年本講義題記

二十年度授中國文學批評史。編次講稿,上起先秦,迄於明代。次年續編至清末止,略舉諸家,率以時次,或有派别相屬、論題獨殊者,亦間加排比,不盡以時代限也。凡七十五篇,目如次。

三、1937年修訂本佚稿擬增文本推測

第四十七 謝榛 李攀龍 王世貞 [7]

以余觀於文章,國朝作者無慮十數家稱於世,即北地李獻吉輩其人也,視古修辭,寧失諸理。今之文章,如晉江毘陵二三君子,豈不亦家傳户誦,而持論太過,動傷氣格,憚於修辭,理勝相掩。(《送王元美序》)

唐無五言古詩,而有其古詩,陳子昂以其古詩爲古詩,弗取也。七言古詩,唯杜子美不失初唐氣格,而縱横有之;太白縱横,往往彊弩之末,間雜長語,英雄欺人耳。至如五七言絶句,實唐三百年一人,蓋以不用意得之,即太白亦不自知其所至而工者,顧失焉。五言律、排律諸家,概多佳句。七言律體,諸家所難,王維、李頎頗臻其妙,即子美篇什雖衆,隤焉自放矣。作者自苦,亦惟天實生才不盡。後之君子,乃兹集以盡唐詩,而唐詩盡於此。(《滄溟集》卷一五《選唐詩序》)

第四十八 王世懋 胡應麟 [8]

用修集六朝詩爲《五言律祖》,然當時體制,尚未盡諧,規以隱侯三尺,失粘上尾等格,篇篇有之,全章吻合,惟張正見《關山月》及崔鴻《寶劍》、邢巨《游春》,又庾信《舟中夜月》詩四首,真唐律也。

六朝五言合律者,楊所集四首外,徐摛《咏筆》、徐陵《鬥鷄》、沈氏“彩毫”,雖間有拗字,體亦近之。若陳後主“春砌落芳梅”,江總“百花疑吐夜”,陳昭《昭君詞》,祖孫登《蓮調》,沈炯《天中寺》,張正見《對酒當歌》、《衡陽秋夕》,何處士《春日别才法師》,王由禮《招隱》十餘篇,皆唐律而楊不收。(胡應麟《詩藪内編》卷四)

用修取梁簡文、隋王績、温子升、陳後主四章爲七言律祖,而中皆雜五言體,殊不合。余遍閲六朝,得庾子山“促柱調弦”、陳子良“我家吴會”二首,雖音節未甚諧,體實七言律也。而楊不及收。四詩載楊《千里面談》。又隋煬《江都樂》,前一首尤近,楊亦未收。(《詩藪内編》卷五)

用修云:“薦者,祭之名,士無田則薦是也。未聞送人省親,而曰好薦北堂親也。夜郎在貴州,而今送人官廣西,恒用之。孟諸在齊東,而送人之荆楚襲用之。泄瀉者,穢言也,寫懷而改曰泄瀉,是口中暴痢也。館甥,女婿也,上母舅詩而自稱館甥,是欲亂其女也。真如,諸天禪家語也,而用之道觀,遠公、大顛,禪者也,而以贈道人。送人屢下第,而曰批鱗書幾上。本不用兵,而曰戎馬豺虎。本不年邁,而曰白髮衰遲。未有興亡之感,而曰麋鹿姑蘇。寄雲南官府,而曰百粤伏波。試問之曰:不如此不似杜,是可笑也。此皆近日號爲作手,遍刻廣傳者,後生效之,益趨益下矣。謂近日詩勝國初,吾不信也。而且互相標榜,不慚大言,造作名字,掩滅前輩,是可以世道嘅,豈獨文藝之末乎。”百粤伏波,是仲默寄黥國詩,何害其美。(胡應麟《少室山房筆叢》乙部《藝林學山》五《近人詩誤》)

詳此條語意,皆譏李獻吉。好薦北堂親,批鱗書幾上,山連夜郎密,麋鹿上姑蘇,戎馬豺虎,白髮衰遲,悉李詩也。楊説甚拘而可笑,然亦李勸人勿讀書,有以致之。子玄所謂時無英雄,易爲王霸者哉!

《詞品》云:“辭名多取詩句,如《蝶戀花》則取梁元帝‘翻堦蛺蝶戀花情’,《滿庭芳》則取吴融‘滿庭芳草易黄昏’,《點絳唇》則取江淹‘白雪凝瓊貌,明珠點絳唇’,《鷓鴣天》則取鄭嵎‘春遊鷄鹿塞,家在鷓鴣天’,《惜餘春》則取太白賦語,《浣溪沙》則取少陵詩意,《青玉案》則取《四愁詩》語,《菩薩蠻》西域婦髻也,《蘇幕遮》西域婦帽也,《尉遲杯》,尉遲敬德飮酒必用大杯,故以名曲。蘭陵王每入陣破先必,故歌其勇。《生查子》,查古槎字,張騫乘槎事也。《西江月》,衛萬詩‘只今惟有西江月,曾照吴王宫裏人’之句也。《瀟湘逢故人》,柳渾詩句也。《粉蝶兒》毛澤民辭‘粉蝶兒共花同活’句也。餘皆類推,不能悉載。”

詞名如《點絳唇》《青玉案》等,或若所言,餘率偶合,豈必盡自詩中哉!如“滿庭芳草易黄昏”,唐人本形容凄寂,詞名《滿庭芳》,豈應出此。《生查子》如用修解,意義殊不通,可一笑也。(《少室山房筆叢》乙部《藝林學山》三《辭名多取詩句》)

今世五尺之童,纔拈聲律,便能薄棄晚唐,自傅初、盛,有稱大曆以下,色便赧然然,使誦其詩,果爲初邪盛邪,中邪晚邪。大都取法固當上宗,論詩亦莫輕道。詩必自運而後,可以辨體,詩必成家而後,可以言格。晚唐詩人如温庭筠之才,許渾之致,見豈五尺之童下,直風會使然耳。覽者悲其衰運可也。故予謂今之作者,但須真才實學,本性求情,且莫理論格調。

詩有必不能廢者,雖衆體未備,而獨擅一家之長,如孟浩然洮洮易盡,止以五言雋永千載,並稱王孟。我明其徐昌穀、高子業乎,二君詩大不同,而皆巧于用短。徐能以高韻勝,有蟬蜕軒舉之風;高能以深情勝,有秋閨愁婦之態。更千百年,李何尚有廢興,二君必無絶響,所謂成一家言,斷在君采稚欽之上,庭實而下,益無論矣。

我朝越宋繼唐,正以有豪傑數輩,得使事三昧耳。第恐數十年後,必有厭而掃除者,則其濫觴末弩爲之也。(王世懋《藝圃擷餘》)

第七十四 阮元 [9]

焦循是清中期的一位經學家,但是他對於一般文學,尤其是戲曲,有他特到的成就。所著《劇説》及《花部農譚》都收入《戲曲論著集成》。因爲他是對於一般文學的發展有所認識,所以在《易作籥録》發“一代有一代之勝”的主張:“夫一代有一代之所勝,舍其所勝以就其所不勝,皆寄人籬下者耳。余嘗欲自楚辭以下,至明八股,撰爲一集,漢則專取其賦,六朝至隋則專録其五言詩,唐則專録其律詩,宋專録其詞,元專録其曲,明專録其八股,一代還其一代之所勝。”《花部農譚》是一部特出的叙述。清朝中葉,兩淮鹽務例備雅、花兩部,以備大戲。雅部指昆山腔,這是當時的正統;花部爲京腔、秦腔、弋陽腔、梆子腔、羅羅腔、二簧調,統謂之亂彈。這是當時的地方戲,不能和昆腔取得同等地位的。焦循自序説:“梨園共尚吴音。花部者,其曲文俚質,共稱爲亂彈者也,乃余獨好之。蓋吴音繁縟,其曲雖極諧於律,而聽者使未覩其本文,無不茫然不知所謂。其《琵琶》《殺狗》《邯鄲夢》《一捧雪》十數本外,多男女猥褻,如《西樓》《紅梨》之類,殊無足觀。花部原本於元劇,其事多忠孝節義,足以動人;其詞直質,雖婦孺亦能解;其音慷慨,血氣爲之動盪。郭外各村於二八月間,遞相演唱,農叟漁父聚以爲歡,由來久矣。”焦循對於戲劇,和王驥德、李漁以作家身分加以評論者不同。但是從這篇序裏,我們可以看到三點:一、重視地方戲。二、重視元劇富於社會意義的傳統。三、對於男女猥褻的戲曲,有所不滿。

四、1939年本講義題記

民國二十一年,余授中國文學批評史,寫定講義初稿。翌年稍事訂補,爲第二稿。二十五年,復删正爲第三稿,次秋付印,至一百二十二頁,而吾校西遷。積稿留鄂,不可驟得,又書籍既散,難於掇拾,不得已仍就第二稿補印。排版爲難,略有删節,校對匪易,不無舛奪,可慨也。二十八年,朱世溱識。

五、1957年版《大綱》後記

這本書是1944年由開明書店出版的。寫作的時候,我看到材料的不够充實,經過幾年以來的學習,更看出還有許多不正確的,甚至錯誤的觀點。一本書的寫成,和寫作的時代有關,因此在不同的時代裏,對於這種的著作,已經是另寫而不是改訂的問題。謝謝古典文學出版社的盛意,這本書獲得和讀者大衆重行見面,作爲提供一種參考資料的機會。因工作與時間的限制,除了對於個别的刊誤,加以訂正以外,不及另加修訂,這是十分抱歉的。

朱東潤

1957年10月

六、1983年版《大綱》再版後記

承蒙上海古籍出版社的好意,我的這本書再一次獲得向讀者請益的機會。在這次重印中,我只訂正一些錯字,没有作其他的更改。時間已經過去了四十年,這本書基本上還保持原來的面目,希望廣大讀者給予批評和指正。

東潤自識於師友瑯琊行館

1981年7月

* * *

[1] 1932年本講義旁批記引高斯兩段引文之來源,其一“見《英文百科全書》”,其二見《文學評論之原理》(有譯本)。

[2] 1933年本講義改題“古代之文學批評”。

[3] 1932年講義引至此,下據1933年本補足。

[4] 以上一段,1932年本講義作“《論語》論詩自思無邪一語以外”,今據1933年本補足。

[5] 王夫之語,1933年講義僅存“詩教雖云温厚,然光昭之志,無畏於天,無恤於人,揭日月而行,豈女子小人半含不吐之態乎”一段。

[6] 1933年講義下録《樂記》一節,1937年本及《大綱》均移至第三章。

[7] 1933年本講義自批:“應補李于鱗,《選唐詩序》(全)及其論元美及五唐諸家處。”另引李攀龍《送王元美序》,今據存。

[8] 此據1933年本講義批語録二家詩詞論述。

[9] 1937年修訂本目録此節改題“阮元焦循”,復圈去“焦循”。1961年講義有論焦循一節,録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