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论著之属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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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宗人玄端以临牢策①,说彘曰:“汝奚恶死?吾将三月汝②,十日戒③,三日齐④,藉白茅⑤,加汝肩尻乎雕俎之上⑥,则汝为之乎?”为彘谋,曰:“不如食以糠糟而错之牢策之中⑦。”自为谋,则苟生有轩冕之尊,死于腞楯之上、聚偻之中则为之⑧。为彘谋则去之,自为谋则取之,所异彘者何也?

【注释】

①祝宗人:即祝人、宗人,指掌管祭祀的官员。玄端:一种祭祀时穿的礼服。牢:指猪圈。策:木栏。

②(huàn):同“豢”。养。

③戒:斋戒。指戒除酒、荤、色欲之类。

④齐:同“斋”。在祭礼等活动之前整洁身心,以示虔敬。

⑤藉(jiè)白茅:用白茅草编成垫子,以示洁净。

⑥尻(kāo):脊骨末端,臀部。俎(zǔ):古代祭祀、燕飨时陈置牲体或其他食物的一种礼器。

⑦错:置。

⑧腞楯(zhuàn chūn):有画饰的殡车。聚偻:本指棺椁上的彩饰。这里借指饰纹繁多的柩车。

【译文】

祝宗人身着礼服来到猪圈前,劝说猪:“你何必要厌恶死亡呢?我用了三个月的时间来喂养你,十天斋戒,三天整洁身心,用白茅草来做垫子,把你那前肩、后臀放在雕花的俎上,这样的话你愿意了吧?”如果是为猪打算,说:“不如用谷皮酒糟来喂它,把它关在栏圈当中。”如果是替自己打算,倘若活着的时候能享有乘轩戴冕的尊贵地位,死后能置身于华丽的棺椁之中、体面的灵柩车上,就很满意了。为猪打算就会抛弃那些白茅草的垫子、雕饰的俎,为自己打算就去争取这类东西,这和猪又有什么不同呢?

桓公田于泽①,管仲御②,见鬼焉。公抚管仲之手曰:“仲父何见?”对曰:“臣无所见。”公反③,诶诒为病④,数日不出。齐士有皇子告敖者曰:“公则自伤,鬼恶能伤公?夫忿滀之气⑤,散而不反,则为不足;上而不下,则使人善怒;下而不上,则使人善忘;不上不下,中身当心,则为病。”桓公曰:“然则有鬼乎?”曰:“有。沈有履⑥,灶有髻⑦。户内之烦壤⑧,雷霆处之⑨;东北方之下者,倍阿、鲑跃之⑩;西北方之下者,则泆阳处之(11)。水有罔象(12),丘有峷(13),山有夔(14),野有彷徨(15),泽有委蛇(16)。”公曰:“请问委蛇之状何如?”皇子曰:“委蛇,其大如毂(17),其长如辕,紫衣而朱冠。其为物也,恶闻雷车之声,则捧其首而立。见之者殆乎霸。”桓公冁然而笑曰(18):“此寡人之所见者也。”于是正衣冠与之坐,不终日而不知病之去也。

【注释】

①田:通“畋”。打猎。

②御:驾驭车马。

③反:同“返”。

④诶诒(xī tái):神魂不宁而呓语。

⑤忿滀(chù):郁结。

⑥沈(chén):水中污泥。履:鬼神名。

⑦髻(jié):灶神。

⑧烦壤:烦攘。壤,疑为“攘”字之误。

⑨雷霆:鬼名。

⑩倍阿、鲑:均为鬼名。

(11)泆阳:鬼名。

(12)罔象:水怪名。

(13)(shēn):山丘之鬼。

(14)夔(kuí):山神名。

(15)彷徨:野外神名。

(16)委蛇(wēi yí):神话传说中像蛇的神名。

(17)毂(ɡǔ):车轮中心的圆木,周围与车辐的一端相接,中有圆孔,可以插轴。

(18)冁(chǎn)然:笑的样子。

【译文】

齐桓公在野泽中打猎,管仲为他驾车,见到了鬼。桓公拍拍管仲的手,说:“仲父,你看见什么了?”管仲回答说:“我什么也没看见。”桓公回来以后,失魂落魄,以致生病,好几天不出门。齐国的士人皇子告敖说:“您这是自己伤害自己,鬼怎么能够伤害您呢?郁结之气,如果四散而不得还原,那就会气力不足;如果上升而不得下通,就会使人容易发怒;如果下淤而不能上达,就会让人健忘;既不能上达又不得下通,淤积于心中,就成了病。”桓公说:“那么有鬼吗?”回答说:“有。水中污泥里的鬼叫履,灶上的鬼叫髻。门户之内扰攘的地方,有鬼名叫雷霆的就在那里;东北方的墙下,有叫倍阿、鲑的鬼在那里跳跃;西北方的墙下,有叫泆阳的鬼住在那里。水里有罔象神,小土山上有神,大山当中有夔神,旷野上有彷徨神,草野里有委蛇神。”桓公说:“请问这委蛇的形状是什么样的?”皇子回答说:“委蛇的大小像车毂,长短像车辕,身着紫衣,头戴红冠。这个东西厌恶听到雷车的声音,一旦听到雷车的声音就双手捧着头站在那里。能见到委蛇的人,大概会成为霸主。”桓公笑着说道:“这正是寡人所见到的鬼。”于是整齐衣冠,与皇子告敖坐在一起,不到一天时间竟不知不觉地病已好了。

纪渻子为王养斗鸡。十日而问:“鸡已乎?”曰:“未也,方虚而恃气。”十日又问,曰:“未也,犹应向景①。”十日又问,曰:“未也,犹疾视而盛气。”十日又问,曰:“几矣。鸡虽有鸣者,已无变矣,望之似木鸡矣,其德全矣,异鸡无敢应者,反走矣。”

【注释】

①向景:声响和影子。向,通“响”。

【译文】

纪渻子为君王驯养斗鸡。才十天,就问:“鸡能搏斗了吗?”回答说:“还不行,现在这鸡还虚浮骄傲而自恃意气。”再过十天,又问,纪渻子说:“还不行,听到响动、看到影子,它就有反应。”又过十天,再问,纪渻子说:“还不行,这鸡看东西还是很迅捷,意气还是很强盛。”再过十天,又问,纪渻子说:“差不多了。别的鸡时有鸣叫,这只鸡听了没什么反应,看上去像只木头鸡,它的精神完全凝寂,别的鸡没有敢上前应战的,一见到它就回头跑掉了。”

孔子观于吕梁①,县水三十仞②,流沫四十里,鼋鼍鱼鳖之所不能游也③。见一丈夫游之,以为有苦而欲死也,使弟子并流而拯之。数百步而出,被发行歌而游于塘下④。孔子从而问焉,曰:“吾以子为鬼,察子则人也。请问,蹈水有道乎?”曰:“亡,吾无道。吾始乎故,长乎性,成乎命。与齐俱入⑤,与汩偕出⑥,从水之道而不为私焉,此吾所以蹈之也。”孔子曰:“何谓始乎故,长乎性,成乎命?”曰:“吾生于陵而安于陵,故也;长于水而安于水,性也;不知吾所以然而然,命也。”

【注释】

①吕梁:一般认为指彭城(今江苏徐州)。

②县水:瀑布。县,同“悬”。

③鼋(yuán):鳖科动物,俗称“癞头鼋”。鼍(tuó):扬子鳄,俗称“猪婆龙”。

④被:同“披”。塘:堤岸。

⑤齐:通“脐”。比喻漩涡。

⑥汩(hú):涌出的水波。

【译文】

孔子在吕梁观赏风光景色。有一处瀑布从二百多尺高的山上流下,溅起的泡沫可以漂流到四十里之外,即便是鼋鼍鱼鳖在这里也无法游水。孔子见到一个男子在这里游泳,以为这人是有什么苦处想自杀的,就派弟子们顺流赶去搭救他。只见那男子潜入水中有数百步之远才探出头来,披散头发,放声高歌,游到堤岸下。孔子跟过去问他:“我原以为你是个鬼,仔细一看还是个人。请问,在水中游泳也有道吗?”那人回答说:“没有,我没有什么道。我这个人开始于故常,成长于习性,成功于天命。我和漩涡一起沉入水下,又和上涌的水流一起涌出,顺着水势而不是由着自己,这就是我游水的方式。”孔子说:“什么叫作开始于故常,成长于习性,成功于天命呢?”回答说:“我当初生在山陵地方而安于那里的环境,这就是故常;我在水上长大又安于水上的生活,这就是习性;我根本不知道怎么会这样而我居然就能游到这个水平,这就是天命了。”

梓庆削木为①,成,见者惊犹鬼神。鲁侯见而问焉,曰:“子何术以为焉?”对曰:“臣工人,何术之有?虽然,有一焉,臣将为,未尝敢以耗气也,必齐以静心。齐三日,而不敢怀庆赏爵禄;齐五日,不敢怀非誉巧拙;齐七日,辄然忘吾有四枝形体也。当是时也,无公朝,其巧专而外骨消②;然后入山林,观天性;形躯具矣,然后成见,然后加手焉;不然则已。则以天合天,器之所以疑神者,其是与!”

【注释】

①梓(zǐ):木匠。庆:人名。(jù):同“虡”。悬挂钟磬等乐器的架子两侧的立柱。

②骨:通“滑”。扰乱。

【译文】

木匠庆把木材刻削成,完工以后,见到的人十分惊异,以为鬼斧神工。鲁国国君召他入宫谒见,问他:“你是用什么技术来制作的?”庆回答说:“我不过是个工匠,哪有什么技术?不过我有一条,在将要制作的时候,我不敢耗损我的精气,一定要实行斋戒使心静穆。斋戒三天,我不再有祝贺、奖赏、爵位、俸禄等念头;斋戒五天,不再想别人的批评、赞誉或自己技艺的精巧、笨拙;斋戒七天,心思静止到连自己的四肢形骸都忘了。到了这个时候,忘记了朝廷,技巧专一而外扰全消;然后进入山林之中,观察树木的天然质性;看到形躯合适的,这时如同已在目前,然后才动手施工;不能这样就索性不做。这样以我的自然与木质的自然相吻合,制成以后的器物会被认为是鬼神的作品,道理就在这里吧!”

东野稷以御见庄公①,进退中绳,左右旋中规。庄公以为文弗过也,使之钩百而反。颜阖遇之②,入见曰:“稷之马将败。”公密而不应③。少焉,果败而反。公曰:“子何以知之?”曰:“其马力竭矣,而犹求焉,故曰败。”

【注释】

①东野稷:姓东野,名稷。善于驾车。

②颜阖(hé):姓颜,名阖。鲁国贤人。

③密:默然。

【译文】

东野稷因为驾驭车马的技术而进见庄公,他驾车前进或后退,车辙就像墨线一样直;向左转或向右转,外面的辙印就像圆规画出来似的那么圆。庄公以为画圈也不过如此,要他连续驾车左右旋转一百组以后返回。颜阖遇见东野稷在路上打转,进宫对庄公说:“东野稷的马要累垮了。”庄公默不作声。一会儿,东野稷的马果然累垮而返回。庄公问颜阖:“你怎么知道会是这样呢?”回答说:“他的马已经用尽力气,还要赶着跑完规定的数量,所以说要垮掉。”

工倕旋而盖规矩①,指与物化而不以心稽,故其灵台一而不桎②。忘足,屦之适也;忘要,带之适也;知忘是非,心之适也;不内变,不外从,事会之适也。始乎适而未尝不适者,忘适之适也。

【注释】

①工倕(chuí):尧时巧匠,名倕。旋:旋转画圆。盖:通“盍”。合。

②灵台:心。桎:借为“窒”。

【译文】

工倕用手旋转画圆而与圆规相合,手指动作随着器物所需要的图形而变化,甚至用不着心算,所以他心性纯一,没有窒碍。如果忘掉自己的脚,鞋子是舒适的;忘掉自己的腰,腰带是舒适的;忘掉是非,心灵是安适的;内心不移,不受外物影响,处境是安适的。开始感到安适而后无事不安适的,就是忘了安适的安适。

有孙休者,踵门而诧子扁庆子曰①:“休居乡不见谓不修②,临难不见谓不勇。然而田原不遇岁,事君不遇世,宾于乡里③,逐于州部,则胡罪乎天哉?休恶遇此命也?”扁子曰:“子独不闻夫至人之自行邪?忘其肝胆,遗其耳目,芒然彷徨乎尘垢之外,逍遥乎无事之业,是谓为而不恃,长而不宰。今汝饰知以惊愚,修身以明污,昭昭乎若揭日月而行也。汝得全而形躯,具而九窍④,无中道夭于聋盲跛蹇而比于人数,亦幸矣,又何暇乎天之怨哉?子往矣!”孙子出。扁子入,坐有间,仰天而叹。弟子问曰:“先生何为叹乎?”扁子曰:“向者休来,吾告之以至人之德,吾恐其惊而遂至于惑也。”弟子曰:“不然。孙子之所言是邪?先生之所言非邪?非固不能惑是。孙子所言非邪?先生所言是邪?彼固惑而来矣,又奚罪焉?”扁子曰:“不然。昔者有鸟止于鲁郊,鲁君说之,为具太牢以飨之⑤,奏《九韶》以乐之⑥。鸟乃始忧悲眩视,不敢饮食。此之谓以己养养鸟也。若夫以鸟养养鸟者,宜栖之深林,浮之江湖,食之以委蛇⑦,则平陆而已矣。今休,款启寡闻之民也⑧,吾告以至人之德,譬之若载鼷以车马⑨,乐以钟鼓也⑩,彼又恶能无惊乎哉?”

【注释】

①踵门:登门,上门。诧:告知。

②见:被。

③宾:通“摈”。排斥。

④九窍:指双眼、两鼻孔、一口、二耳、二阴。

⑤太牢:古代祭祀,牛、羊、豕三牲齐备谓之太牢。

⑥《九韶》:传说中虞舜时代的乐曲。

⑦委蛇:神话传说中的蛇。

⑧款启:打开小孔,即一孔之见,形容所见之少。款,小孔。启,开。

⑨鼷(xī):鼠类最小的一种。

⑩(yàn):亦作“”。小雀名。

【译文】

有个叫孙休的,亲自登门求见扁庆子,告诉扁庆子说:“我居住在乡里时没有人说我的操守不端,遇到危难也没有人说我不勇敢。可是田园耕作却碰不上好年成,侍奉君主也没赶上圣君明主的好时代,在乡里受排斥摈弃,在州邑也被赶出来,我是怎么得罪了老天哪?我孙休怎么碰上这样的命呢?”扁子说:“你难道没有听说过修养到最高程度的人的作为吗?他忘记了自己的肝胆,不用自己的耳目,无知无识,随意行走于尘世之外,逍遥自在以无为为业,这就叫作有所作为而不自恃,对事物生长有所帮助而不自居主宰。现在你美化心智来警醒愚顽之人,修养身心来显出别人的污秽,炫耀自己就像举着日月走路。你能够保全你的身躯,能具备九窍,没有在半道上夭折在耳聋眼瞎腿瘸上,能和正常人一样,这已经很幸运了,哪还有工夫去埋怨老天呢?你走吧!”孙休走了。扁子回到屋内,坐下不大工夫,就仰面对天而叹。弟子问道:“先生为什么叹息呢?”扁子说:“刚才孙休来,我把修养到最高程度的人的品德告诉他,我恐怕他会太过惊异,因此更加迷惑。”弟子说:“不是这样。孙休所讲的是对的吗?先生你所讲的是错的吗?那么错误的本来就不能迷惑正确的。孙先生所讲的是错的吗?先生你所讲的是对的吗?那么他本来就是带着迷惑来的,这有什么可怪罪的呢?”扁子说:“不是这样。过去曾有一只鸟停栖于鲁国国都的郊外,鲁国国君对此很是喜悦,为它备办太牢来招待它,演奏《九韶》的音乐让它快乐。于是那只鸟就开始忧愁悲哀,头昏眼花,不敢吃,不敢喝。这就叫作以养人的办法来养鸟。如果按照鸟的生活方式来养鸟,那就应该让它住在深林之中,飞翔于江湖之上,给它吃蛇一类的食物,这是平常的道理。现在,孙休是个孤陋寡闻的人,我把修养到最高程度的人的品德告诉他,这就像用轩车驷马来载上小鼷鼠,用钟鼓器乐来使小雀高兴一样,它们怎么会不震惊呢?”

山木篇 【题解】

《山木》,取名于首句中“庄子行于山中,见大木”。

本篇由九个寓言故事组成,主旨与《庄子·人间世》相同,揭示了人世多患,动辄受害,阐发处世之道。“物物而不物于物”是本篇提出的著名命题。

本篇第一段提出了一个两难的问题,山木因其不材得以终其天年,雁则因不材而被杀,那么究竟该怎么办呢?作者的回答是处于材与不材之间。但处于材与不材之间仍免不了还有累赘、忧患,只有“浮游乎万物之祖;物物而不物于物”,游于无为的道德境界才是最理想的。其余各段大体从不同的侧面阐发这一思想。

庄子行于山中,见大木,枝叶盛茂,伐木者止其旁而不取也。问其故,曰:“无所可用。”庄子曰:“此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夫子出于山,舍于故人之家。故人喜,命竖子杀雁而烹之①。竖子请曰:“其一能鸣,其一不能鸣,请奚杀?”主人曰:“杀不能鸣者。”明日,弟子问于庄子曰:“昨日山中之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今主人之雁,以不材死。先生将何处?”庄子笑曰:“周将处夫材与不材之间。材与不材之间,似之而非也,故未免乎累。若夫乘道德而浮游则不然。无誉无訾②,一龙一蛇,与时俱化,而无肯专为;一上一下,以和为量,浮游乎万物之祖;物物而不物于物,则胡可得而累邪?此神农、黄帝之法则也。若夫万物之情,人伦之传,则不然。合则离,成则毁,廉则挫,尊则议,有为则亏,贤则谋,不肖则欺,胡可得而必乎哉?悲夫!弟子志之,其唯道德之乡乎!”

【注释】

①竖子:童仆。雁:鹅。

②訾(zǐ):诋毁。

【译文】

庄子在山中行走,见到一棵大树,枝繁叶茂,伐木的人停在树旁却不砍伐这棵树。问他原因,他说:“没有用处。”庄子说:“这树因为不是材料而能够享尽自然的寿命。”庄子从山中出来,住到老友家中。老友很高兴,让童仆杀鹅来烧了吃。童仆问道:“一只鹅能叫,一只鹅不能叫,请问杀哪只?”主人说:“杀那只不能叫的。”第二天,弟子们问庄子:“昨天,山中大树因为不成材而得享尽自然的寿命;现在,主人的鹅因为不成材而被杀掉。请问先生该如何自处呢?”庄子笑着说:“我将自处于材与不材之间。这材与不材之间,似乎是最佳选择了,其实不然,所以还是不能免除累患。如果凭着道德去漂泊四方,就不会是这样了。既没有赞扬,也没有毁谤,出如游龙,隐如蛇蛰,随着时序而自然变化,不偏滞于一时一地一事一物;上飞下潜各种变化,以和顺自然为原则,游心于万物初始的虚无境界;视万物为外物而不致为外物所役,这样怎会受到累患呢?这就是神农氏和黄帝处世的原则啊。至于万物的私情,人类的习俗,却不是这样了。有聚合就有离异,有成就就有毁弃,有棱角就会受挫伤,有地位则招物议,有作为就要亏损,有贤能就要遭算计,没本事又要被人欺,有什么是一定之规的吗?可叹啊!弟子们记住吧,凡事只有归向道德啊!”

市南宜僚见鲁侯①,鲁侯有忧色。市南子曰:“君有忧色,何也?”鲁侯曰:“吾学先王之道,修先君之业;吾敬鬼尊贤,亲而行之,无须臾离居。然不免于患,吾是以忧。”市南子曰:“君之除患之术浅矣!夫丰狐文豹,栖于山林,伏于岩穴,静也;夜行昼居,戒也;虽饥渴隐约②,犹且胥疏于江湖之上而求食焉③,定也;然且不免于罔罗机辟之患。是何罪之有哉?其皮为之灾也。今鲁国独非君之皮邪?吾愿君刳形去皮④,洒心去欲,而游于无人之野。南越有邑焉,名为建德之国。其民愚而朴,少私而寡欲;知作而不知藏,与而不求其报;不知义之所适,不知礼之所将;猖狂妄行,乃蹈乎大方;其生可乐,其死可葬。吾愿君去国捐俗,与道相辅而行。”君曰:“彼其道远而险,又有江山,我无舟车,奈何?”市南子曰:“君无形倨⑤,无留居,以为君车。”君曰:“彼其道幽远而无人,吾谁与为邻?吾无粮,我无食,安得而至焉?”市南子曰:“少君之费,寡君之欲,虽无粮而乃足。君其涉于江而浮于海,望之而不见其崖,愈往而不知其所穷。送君者皆自崖而反,君自此远矣!故有人者累,见有于人者忧。故尧非有人,非见有于人也。吾愿去君之累,除君之忧,而独与道游于大莫之国⑥。方舟而济于河,有虚船来触舟,虽有惼心之人不怒⑦。有一人在其上,则呼张歙之,一呼而不闻,再呼而不闻,于是三呼邪,则必以恶声随之。向也不怒而今也怒,向也虚而今也实。人能虚己以游世,其孰能害之?”

【注释】

①市南宜僚:姓熊,名宜僚。楚国人,家住市南。鲁侯,即鲁哀公。

②隐约:困苦。

③胥疏:谓与人相远,流转各地。

④刳(kū)形:指忘其身。刳,剖开。去皮:离开皮毛,指忘其国。

⑤倨:傲慢。

⑥莫:通“漠”。

⑦惼(biǎn)心:心地狭隘急躁。

【译文】

市南宜僚谒见鲁侯,看到鲁侯有忧虑的表情。市南宜僚说:“您面色忧虑,是怎么回事?”鲁侯说:“我学习先王之道,经营先君的事业;我敬奉鬼神,尊重贤能,躬身力行,没有片刻的休息。但仍是免不了祸患,我因此而忧虑。”市南宜僚说:“您消除祸患的办法太浅陋了!像那皮毛丰美的狐狸和满身斑纹的豹子,栖居在山林,潜伏在岩洞,这够沉静了;夜里出来行走,白天留在洞中,也够警戒的;虽然饥渴困苦,还要远行到人迹不至的江湖去求食,做事很有定例;然而还是免不了受罗网、捕具的祸患。它们有什么过错呢?是它们的皮毛带来的灾祸啊。现在鲁国难道不就是您的皮吗?我希望您剖空身形,离开皮毛,抛弃心智欲念,游荡在无人的旷野。南越有个都邑,叫建德之国。那里的民众愚鄙而质朴,少有私心,少有私欲;只知耕作却不知收藏,慨然给予而不求回报;不知道义把人引向何处,也不懂礼法如何推行;从心所欲,率意而行,可以说是踏上了大道;在世时自得其乐,去世后妥善埋葬。我希望您离开鲁国,捐弃旧俗,与道相辅而行。”鲁侯说:“那道路遥远而险峻,其间又有深山大河,我没有船和车,怎么办?”市南宜僚说:“您不要因为自己的地位而对人傲慢,也不要太安于自己所处的地位,以此作为您的车子。”鲁侯说:“道路幽远,没有人烟,我与谁为邻呢?我没有粮食,没有饭吃,怎么能够到达呢?”市南子说:“减少您的费用,节制您的欲望,就算没有粮食,也足够了。您渡过江河而浮游海上,放眼望去看不到海岸,愈前进愈不知道哪里是尽头。给您送行的人都从岸边返回了,你从此远行啦!所以,拥有臣民的就有拖累,臣属于人的就有忧愁。所以尧既不拥有臣民,又不臣属于人。我希望抛却您的拖累,清除您的忧愁,只和大道遨游在广漠的天地之间。两船并连来过河,这时有一艘空船撞过来,即便是心地狭隘急躁的人也不会为此而生气。如果那艘船上有一个人,那么这并行船上的人一定会张口呼喊,喊一次对方没反应,再喊一次还没反应,于是第三声就一定会夹杂着难听的话。起先不生气而现在生气,是因为起先是空船而现在船上有人。人如果能像无人的船一样无心地游行人世,谁还能加害于他呢?”

北宫奢为卫灵公赋敛以为钟①,为坛乎郭门之外②,三月而成上下之县③。王子庆忌见而问焉,曰:“子何术之设?”奢曰:“一之间,无敢设也。奢闻之,既雕既琢,复归于朴。侗乎其无识④,傥乎其怠疑⑤;萃乎芒乎,其送往而迎来;来者勿禁,往者勿止;从其强梁⑥,随其曲傅,因其自穷,故朝夕赋敛而毫毛不挫,而况有大涂者乎!”

【注释】

①北宫奢:名奢,卫国大夫。居北宫,因以为号。

②坛:筑土而成的祭神场所。铸钟要先祭神,故筑坛。郭:外城。

③县:同“悬”。编钟有两层,故曰上下之悬。

④侗(tónɡ):幼稚无知。

⑤傥(tǎnɡ):无思无虑。怠疑:停滞不前貌。形容不急于求取。

⑥从:同“纵”。强梁:指强横,不驯顺。

【译文】

北宫奢征收专门的赋税来为卫灵公铸编钟,在外城门外建造了祭坛,三个月时间就铸成上下两层的编钟。王子庆忌见到后问他:“您用的是什么办法?”北宫奢说:“抱守纯一,心无旁骛而已。我听说,切磋琢磨,恢复朴真。我在这一时期对别的事幼稚而显得无知,无心而显得停滞;送走归者,迎接来人,铸钟的物资已经聚集起来,可我还是心下茫然;来服役的不加禁止,中途离去的也不去阻止;强横不驯的听其自便,依附顺从的任其自然,由着他们凭着自愿尽力而为,所以虽然天天征役敛财,而民众却不致受到一丝一毫的损伤,更何况有大道的人呢!”

孔子围于陈、蔡之间①,七日不火食。大公任往吊之曰②:“子几死乎?”曰:“然。”“子恶死乎?”曰:“然。”任曰:“予尝言不死之道。东海有鸟焉,名曰意怠。其为鸟也,翂翂翐翐③,而似无能。引援而飞,迫胁而栖,进不敢为前,退不敢为后;食不敢先尝,必取其绪④。是故其行列不斥,而外人卒不得害,是以免于患。直木先伐,甘井先竭。子其意者饰智以惊愚,修身以明污,昭昭乎如揭日月而行,故不免也。昔吾闻之大成之人曰:‘自伐者无功,功成者堕⑤,名成者亏。’孰能去功与名而还与众人?道流而不名,居德行而不名处;纯纯常常,乃比于狂;削迹捐势,不为功名;是故无责于人,人亦无责焉。至人不闻,子何喜哉?”孔子曰:“善哉!”辞其交游,去其弟子,逃于大泽;衣裘褐,食杼栗⑥;入兽不乱群,入鸟不乱行。鸟兽不恶,而况人乎?

【注释】

①陈、蔡:春秋时小国名。

②大公:即太公,对老者的称呼。吊:慰问。

③翂(fēn)翂翐(zhì)翐:形容鸟群舒缓地循序而飞。

④绪:残余,剩余。

⑤堕:毁坏。

⑥杼(shù)栗:栎属的籽实。杼,栎木。

【译文】

孔子被围困在陈、蔡两国之间,七天不曾起火做饭。太公任前往慰问他:“您快要饿死了吧?”孔子说:“是。”太公任说:“您厌恶死亡吗?”孔子说:“是。”太公任说:“我曾经讲过不死之道。东海有一种鸟,名字叫意怠。这种鸟飞得舒缓循序,一副无能的样子。要有领飞的,它才跟着飞,带它停下来,它才歇息,前进时它不敢飞在前面,后退时它不敢落在最后,吃食时它不敢先尝,只吃众鸟吃剩下的食物。因为这个缘故,它夹在别的鸟的行列中不受排斥,外人始终也不能够加害于它,因此得以免遭祸患。挺直的树木会先被砍伐,甘甜的水井会率先枯竭。您一心一意文饰才智以惊世骇俗,修饰自己的品行以显露别人的污浊,显得您光芒四射耀人眼目,如同举着太阳、月亮那样行走,所以您就免不了要招来祸患了。从前我听成就巨大的人讲过:‘自我夸耀的反而没有功绩,成就功业就要堕败,名声显著就会受到损伤。’有谁能够抛弃功业、名望而回复到与众人相同呢?大道流行天下而不显耀自我,德泽被于四方而不以有德者自居;纯朴平凡,同于愚狂;削除形迹,捐弃权势,不追求功业、名声;所以就能无求于外人,而人们也无求于我。至人不追求以功名闻于世,您又为什么喜好这些呢?”孔子说:“好极了!”于是他辞别了朋友,离开了弟子们,逃到野泽之中;身穿粗陋的衣服,吃杼栗野果;他走到野兽中去,野兽不乱群;他走到鸟群中去,鸟群不乱行。连鸟兽都不嫌厌他,何况人呢?

孔子问子桑虖曰①:“吾再逐于鲁,伐树于宋,削迹于卫,穷于商、周,围于陈、蔡之间。吾犯此数患,亲交益疏,徒友益散,何与?”子桑虖曰:“子独不闻假人之亡与②?林回弃千金之璧③,负赤子而趋④。或曰:‘为其布与⑤?赤子之布寡矣。为其累与?赤子之累多矣。弃千金之璧,负赤子而趋,何也?’林回曰:‘彼以利合,此以天属也。’夫以利合者,迫穷祸患害相弃也;以天属者,迫穷祸患害相收也。夫相收之与相弃亦远矣,且君子之交淡若水,小人之交甘若醴;君子淡以亲,小人甘以绝。彼无故以合者,则无故以离。”孔子曰:“敬闻命矣。”徐行翔佯而归⑥,绝学捐书,弟子无挹于前⑦,其爱益加进。异日,桑虖又曰:“舜之将死,真冷禹曰⑧:‘汝戒之哉!形莫若缘,情莫若率。缘则不离,率则不劳;不离不劳,则不求文以待形;不求文以待形,固不待物。’”

【注释】

①子桑虖:姓桑,名虖。隐士。

②假:国名。或说“假”乃“殷”之误。亡:逃亡。

③林回:人名,假国逃亡者之一。

④赤子:初生的婴儿。

⑤布:古代钱币。引申指财货。

⑥翔佯:今通作“徜徉”。闲逸自得的样子。

⑦挹:通“揖”。揖让。

⑧真冷:依王引之之说,当作“乃命”。

【译文】

孔子问子桑虖说:“我两次被鲁国驱逐,在宋国受到砍树之辱,在卫国被禁止居留,在商、周之地困窘无出路,在陈、蔡两国交界的地方遭围困。我遇到这些患难,亲戚故旧越来越疏远,学生朋友更加离散,这是为什么呢?”子桑虖说:“你没有听说过假国人逃亡的故事吗?林回丢弃价值千金的玉璧,背负着婴儿逃走。有人说:‘这是为了钱财吗?小孩子可没什么钱财啊。为了减少累赘吗?小孩子可太累赘啦。丢弃价值千金的玉璧,背着婴儿逃跑,这是为了什么呢?’林回说:‘你说的那是利益问题,我这是出于天性啊。’因利益而结合的,遇到穷困、灾祸的侵害时,就要互相遗弃;因天性而聚合的,遇到穷困、灾祸的侵害时,就会互相容留。这互相容留与互相遗弃,相去太远了。而且君子之间的交往平淡得像水一样,而小人之间的交情甘美得像甜酒一样;君子之间平淡而相亲近,小人之间甘美而致绝交。那些无缘无故结合在一起的人,也会无缘无故地离弃。”孔子说:“我敬受您的教诲。”于是他漫步徘徊而归,放弃学问,抛掉书卷,弟子们不用行揖让之礼,而对老师的敬爱之情却日益加深了。过了几天,子桑虖又说:“舜快要死的时候,教导禹说:‘你要当心啊!身形莫如顺从自然,情感莫如顺应本性。顺从自然就不会背离大道,顺应本性就不会劳神费力;不背离大道,不劳神费力,就不必虚文矫饰形体;不待虚文矫饰形体,也就对外物无所需求了。’”

庄子衣大布而补之①,正緳系履而过魏王②。魏王曰:“何先生之惫邪?”庄子曰:“贫也,非惫也。士有道德不能行,惫也;衣弊履穿,贫也,非惫也;此所谓非遭时也。王独不见夫腾猿乎?其得楠、梓、豫、章也,揽蔓其枝而王长其间,虽羿、逄蒙不能眄睨也③。及其得柘、棘、枳、枸之间也④,危行侧视,振动悼栗;此筋骨非有加急而不柔也,处势不便,未足以逞其能也。今处昏上乱相之间,而欲无惫,奚可得邪?此比干之见剖心征也夫!”

【注释】

①衣(yì):穿。大布:粗布。

②緳(xié):带子。当是麻绳做的带子。

③羿(yì):古代神话传说中的善射者。逄(pánɡ)蒙:同“逢蒙”。羿的弟子。眄睨(miǎn nì):斜视。

④柘(zhè):桑树。棘(jí):酸枣树。枳(zhǐ):枸橘树,叶多刺。枸(jǔ):枸橼(yuán),又名香橼,一种有短刺的小树。以上数种矮小多刺的树,与上文楠、梓、豫、章等高大乔木相对比。

【译文】

庄子穿着打着补丁的粗布衣服,用麻绳绑住鞋子,造访魏王。魏王说:“先生怎么疲困成这个样子呢?”庄子说:“这是贫穷,不是疲困。士人有道德而不能施行,那是疲困;衣裳破了鞋底磨穿了,那是贫穷,不是疲困;这是人们所说的生不逢时。君王不曾看见那跳跃的猿猴吗?当它们在楠、梓、豫、樟等大树上的时候,在树枝间攀引跳荡,在那里称王称长,即便是善射的羿和逄蒙也不敢小看它们。要是猿猴到了柘、棘、枳、枸这些矮小多刺的树上时,小心地行动,警惕地斜视两侧,内心还是恐惧战栗;这并不是它们筋骨紧缩不够柔顺灵活,而是所处的地方多有不便,不能让它们发挥出本领。现在身处于昏庸的君主与作乱的执政之间,要想不疲困,又怎么可能呢?比干被剖心,就是证明啊!”

孔子穷于陈、蔡之间,七日不火食,左据槁木,右击槁枝,而歌猋氏之风①,有其具而无其数,有其声而无宫角,木声与人声,犁然有当于人之心②。颜回端拱还目而窥之。仲尼恐其广己而造大也,爱己而造哀也,曰:“回,无受天损易,无受人益难。无始而非卒也,人与天一也。夫今之歌者其谁乎?”回曰:“敢问无受天损易?”仲尼曰:“饥渴寒暑,穷桎不行,天地之行也,运物之泄也,言与之偕逝之谓也。为人臣者,不敢去之。执臣之道犹若是,而况乎所以待天乎!”“何谓无受人益难?”仲尼曰:“始用四达,爵禄并至而不穷,物之所利,乃非己也,吾命有在外者也。君子不为盗,贤人不为窃。吾若取之,何哉!故曰,鸟莫知于鸸③,目之所不宜处,不给视,虽落其实,弃之而走。其畏人也,而袭诸人间,社稷存焉尔。”“何谓无始而非卒?”仲尼曰:“化其万物而不知其禅之者,焉知其所终?焉知其所始?正而待之而已耳。”“何谓人与天一邪?”仲尼曰:“有人,天也;有天,亦天也。人之不能有天,性也,圣人晏然体逝而终矣!”

【注释】

①猋(biāo)氏:即神农氏。猋,王先谦认为应作“焱”。

②犁然:释然,悠然。

③鸸(yì ér):燕子的别名。

【译文】

孔子在陈、蔡之间受困,七天不曾生火做饭,他左臂倚靠着枯树,右手敲打着枯树枝,唱着神农氏的歌曲,虽然有敲打的器具却没有乐曲的节奏,有音响却没有音调,敲击声与歌唱声相和,使人听来心旷神怡。颜回端庄地拱手而立,回过头来看孔子。孔子担心颜回过高估计自己而至于夸大,因为爱惜自己而陷于悲哀,就说:“回,不受到自然的损害是容易的事,不接受人为的增益就难了。无所谓始终,终点就是新的始点,人与天本来是同一的。现在歌唱的人又是谁呢?”颜回说:“请问为什么说不受自然的损伤是容易的?”孔子说:“饥饿、干渴、寒冷、暑热,以及穷困不通,都是天地运行、万物变化的表现,随顺自然的变化而变化就是了。作为臣子的,不敢离开故国而他往。持守为臣之道尚且如此,更何况对待天命呢!”颜回说:“为什么说不接受人为的增益就难了呢?”孔子说:“初入仕途而多方顺利,爵位俸禄源源不断而来,这是外物的利益,与自己的本性无关,只是我的命运偶尔与外物相合罢了。君子不做强盗的事,贤人不做偷窃的事。我求取爵位俸禄干什么呢?所以说,鸟儿没有比燕子更聪明的,它发现有不宜停留的地方,不待再看一眼,即使失落口中的食物,也舍弃不顾而飞去。它畏惧人,却又进入人的屋宇之下,保存住它的巢穴。”颜回问:“为什么说终点就是新的起点?”孔子说:“万物变化,不知道谁将代替谁,又怎么知道它何时终结、何时开始呢?端正自己,顺其自然变化也就是了。”颜回问:“为什么说人与天是同一的呢?”孔子说:“人之所为,是出于自然;自然之物,也是自然。人不能拥有自然,这是人的有限性使然,圣人就能安乐地体现天道的变化而终其一生!”

庄周游乎雕陵之樊①,睹一异鹊自南方来者,翼广七尺,目大运寸②,感周之颡而集于栗林③。庄周曰:“此何鸟哉?翼殷不逝④,目大不睹。”蹇裳躩步⑤,执弹而留之。睹一蝉,方得美荫而忘其身;螳螂执翳而搏之⑥,见得而忘其形;异鹊从而利之,见利而忘其真。庄周怵然曰:“噫!物固相累,二类相召也!”捐弹而反走,虞人逐而谇之⑦。庄周反入,三月不庭⑧。蔺且从而问之⑨:“夫子何为顷间甚不庭乎?”庄周曰:“吾守形而忘身,观于浊水而迷于清渊。且吾闻诸夫子曰:‘入其俗,从其俗。’今吾游于雕陵而忘吾身,异鹊感吾颡,游于栗林而忘真,栗林虞人以吾为戮⑩,吾所以不庭也。”

【注释】

①雕陵:丘陵名,上面有栗园。

②运寸:直径一寸。

③感:触,碰。颡(sǎnɡ):额头。集:止。

④殷:大。逝:往,飞去。

⑤蹇:通“褰(qiān)”。揭起。裳:裙裳,古人穿的下衣。躩(jué)步:疾步。

⑥翳(yì):遮蔽。

⑦虞人:管山林的人。谇(suì):责骂。

⑧不庭:读为“不逞”。不愉快。

⑨蔺且(lìn jū):人名,庄子的弟子。

⑩戮:辱。

【译文】

庄子在雕陵的栗园里游玩,看到一只怪异的鹊从南方飞来,翅膀有七尺宽,眼睛直径有一寸,碰到庄周的额头以后停在栗树林中。庄子说:“这是什么鸟啊?翅膀大却不能高飞远去,眼睛大却什么也看不见。”于是庄子撩起裙裳下摆,快步向前,手持弹弓,等待时机。这时他看见一只蝉,正在浓密的树荫下而忽视了自身的安危;有一只螳螂隐蔽在树叶中去捉蝉,只看到自己的猎物而忘掉自己的形体;那只怪异的鹊鸟又紧跟过来捕食螳螂,只看见猎物而忘记了自我。庄周猛然警惕起来:“唉!物类本是互相牵累,就是因为互相招引贪念所致啊!”于是扔下弹弓回头就跑,管栗林的人追赶他,责骂他。庄子回到住所,三天都很不愉快。学生蔺且侍奉他,就问:“先生近来为什么不愉快呢?”庄子说:“我守着异鹊而忘了自身,观察浊水结果对清渊也迷惑了。我听先生说过:‘到一个地方,就要顺从那里的风俗习惯。’现在我到雕陵游玩就忘了自身,异鹊碰到我的额头,飞到栗树林去却忘了自己的本性,管园林的人又来侮辱我,所以我不痛快呀。”

杨子之宋①,宿于逆旅②。逆旅人有妾二人,其一人美,其一人恶,恶者贵而美者贱。杨子问其故,逆旅小子对曰:“其美者自美,吾不知其美也;其恶者自恶,吾不知其恶也。”杨子曰:“弟子记之,行贤而去自贤之行,安往而不爱哉!”

【注释】

①杨子:通行本《庄子·山木》作“阳子”。

②逆旅:旅舍。

【译文】

杨子到宋国去,住在旅舍。旅舍人有两个妾,一个漂亮,一个丑陋,丑陋的受尊宠,漂亮的遭冷落。杨子问起此中原委,旅舍人回答说:“那个长得漂亮的总觉得自己漂亮,我就不觉得她漂亮了;那个长得丑陋的自认为是丑陋的,我就不觉得她丑陋了。”杨子说:“弟子们要记住,行为高尚而摒弃自以为贤能的念头,到了哪里会不受爱戴呢!”

外物篇

【题解】

《外物》,取篇首“外物”二字为题,此篇是本书选录《庄子》诸篇中唯一出于《杂篇》的。

全文由十三节内容杂纂而成,各节意义不相关联。第一节申说外物没有一定的准则,如忠未必取信,孝未必见爱,并举史实为例。第二节叙庄周家贫事。第三节以任公子钓大鱼喻经世者当志于大成。第四节讥刺号称明礼义然而肮脏污秽之儒者。第五节要人们学习涵容若愚之态。第六节借以说明用知识行事终有所困。第七节申“无用之为用”的意义。第八节“庄子曰”一段写宇宙变易人事流转,评讥世俗,赞叹“至人”。第九节论循法自然。第十节“德溢乎名”一段写谋虑智巧则伤自然之德。第十一节言静之功效。第十二节又言及矫性伪情之过。第十三节则颇开后代玄学禅学之风,如曰“得鱼而忘筌”“得兔而忘蹄”一类,意即重在得其实质,一旦有成则用以至此的方法就该舍弃。

外物不可必,故龙逄诛,比干戮,箕子狂,恶来死①,桀、纣亡②。人主莫不欲其臣之忠,而忠未必信,故伍员流于江,苌弘死于蜀,藏其血三年而化为碧。人亲莫不欲其子之孝,而孝未必爱,故孝己忧而曾参悲③。

木与木相摩则然④,金与火相守则流。阴阳错行,则天地大⑤,于是乎有雷有霆,水中有火,乃焚大槐。有甚忧两陷而无所逃,蜳不得成⑥,心若县于天地之间⑦,慰暋沉屯⑧,利害相摩,生火甚多,众人焚和,月固不胜火,于是乎有然而道尽⑨。

【注释】

①恶来:商纣王大臣,生而有勇力,与父同侍纣,武王伐纣时被杀。

②桀、纣:夏桀和商纣,夏、商两朝的末代君王,以暴虐闻名。

③孝己:殷高宗的儿子,遭后母虐待,苦闷而死。曾参(shēn):孔子弟子,以孝著称,但经常遭父母打骂。

④然:同“燃”。

⑤(hài):通“骇”。惊,惊骇。

⑥蜳(chén dūn):怵惕不安的样子。

⑦县:同“悬”。

⑧慰暋(mín):郁闷。沉:深。屯(zhūn):艰难。

⑨(tuí):颓。

【译文】

外在事物的影响是无从确定的,所以关龙逄被杀,比干被剖心,箕子被迫装疯,恶来丧命,夏桀和商纣亡国身死。身为君主没有不希望自己的臣民忠心耿耿的,但忠心耿耿不一定就能得到信任,所以伍子胥的尸体被抛进江中漂流,苌弘死于蜀地,蜀人把他的血收藏起来,三年以后竟化为碧玉。为人父母的没有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孝顺的,但孝顺的孩子未必能得到父母怜爱,所以孝己心中忧苦,曾参心中悲痛。

木头与木头相摩擦就燃烧,金属与火相接触就熔化。阴阳错乱,则天地惊骇,于是就有雷霆,雷霆中有闪电,还会焚毁大树。有的人忧思过甚,陷入极端而不能自拔,心神不定,不能成事,一颗心就像空悬在天地之间,忧郁沉闷,权衡利害,欲念摩擦,心火上升,内心的平和之气受到伤害,大多数人内心的清宁无法克制焦虑的心火,于是精神颓靡,天性丧尽。

庄周家贫,故往贷粟于监河侯。监河侯曰:“诺。我将得邑金①,将贷子三百金,可乎?”庄周忿然作色曰:“周昨来,有中道而呼者。周顾视车辙中,有鲋鱼焉②。周问之曰:‘鲋鱼来,子何为者邪?’对曰:‘我,东海之波臣也。君岂有斗升之水而活我哉?’周曰:‘诺。我且南游吴、越之王,激西江之水而迎子,可乎?’鲋鱼忿然作色曰:‘吾失我常与,我无所处。吾得斗升之水然活耳,君乃言此,曾不如早索我于枯鱼之肆!’”

【注释】

①邑金:采地的税金。金,古代计算货币的单位。

②鲋(fù):鲫鱼。

【译文】

庄周家境贫穷,所以向监河侯借米。监河侯说:“行。我将要收得采邑的税金,然后我会借给你三百金,行吗?”庄周生气地变了脸色,说:“我昨天来的时候,听到半路上有呼叫声。我回头看去,见车辙里有一条鲫鱼。我问它说:‘鲫鱼啊,你在这里做什么?’鲫鱼回答说:‘我是东海水族的臣仆。你能用斗升之水来救我一命吗?’我说:‘行。我将要往南去游说吴王和越王,然后引长江西段的水来迎接你,行吗?’那鲫鱼生气地变了脸色,说:‘我因为离开了水,没有容身之处。我只要得到斗升之水就能活命,你却说这样的话,不如早点儿到干鱼铺子去找我吧!’”

任公子为大钩巨缁,五十犗以为饵①,蹲乎会稽,投竿东海,旦旦而钓,期年不得鱼。已而大鱼食之,牵巨钩,没而下②,骛扬而奋鬐③,白波若山,海水震荡,声侔鬼神④,惮赫千里⑤。任公子得若鱼,离而腊之⑥,自淛河以东⑦,苍梧已北⑧,莫不厌若鱼者⑨。已而后世辁才讽说之徒⑩,皆惊而相告也。夫揭竿累,趋灌渎,守鲵鲋,其于得大鱼难矣!饰小说以干县令(11),其于大达亦远矣。是以未尝闻任氏之风俗,其不可与经于世亦远矣。

【注释】

①犗(jiè):犍牛,即阉割过的牛。

②(xiàn):同“陷”。陷没,沉没。

③骛(wù)扬:谓迅疾浮游。奋:伸张。鬐(qí):通“鳍”。指鱼类和其他水生脊椎动物的运动器官。

④侔(móu):相当。

⑤惮(dá)赫:震惊。惮,通“怛”。

⑥腊(xī):晾成肉干。

⑦淛(zhè)河:水名,即浙江。

⑧苍梧:山名,在岭南,即今广西苍梧。

⑨厌:饱食。

⑩辁(quán)才:浅薄之才。

(11)小说:低微的言论。干:求。县令:好名声。县,同“悬”。高悬。令,美名。

【译文】

任公子做了一个大鱼钩,粗黑绳做钓丝,用五十头犍牛的肉做钓饵,人蹲在会稽山,鱼竿一抡甩向东海,天天在那里钓,整整一年也没有钓到鱼。可不久,一条大鱼吃到这鱼饵,牵动大鱼钩往下沉,迅疾浮游,昂头张鳍,白色的波浪涌起如山,海水震荡,声如鬼神,震惊千里。任公子钓到这条鱼,剖开来制成干鱼,从浙江以东、苍梧山以北的地方,没有人不饱食这条鱼的。后世那些才智浅薄道听途说之徒,都对此感到很惊奇而互相转告。至于那些举着小竿细丝,奔走在小水沟边,守候鲵、鲋这些小鱼的人,要捕到大鱼可就难了!粉饰自己浅陋琐碎的言论,以此来追求高名,那距离明达大智可就远啦。所以没有听说过任公子这种风尚的人,不可能经营世务,因为那距离也是太远啦。

儒以《诗》《礼》发冢,大儒胪传曰①:“东方作矣②,事之何若?”小儒曰:“未解裙襦③,口中有珠④。”“《诗》固有之曰:‘青青之麦,生于陵陂。生不布施,死何含珠为⑤?’接其鬓,压其⑥,儒以金椎控其颐⑦,徐别其颊⑧,无伤口中珠!”

【注释】

①胪(lú)传:对下传告。

②东方作:东方亮,日将出。

③襦(rú):短衣。

④口中有珠:古代丧葬风俗,把珠玉放进死者口中含着。

⑤“青青之麦”几句:不见于今本《诗经》。可能为逸诗。陂(bēi)。山坡。布施,谓施恩惠于人。

⑥(huì):颐下须。

⑦儒:应作“而”字,否则不通(王念孙说)。控:敲打。颐(yí):下巴。

⑧徐别:慢慢地分开。

【译文】

儒生们按《诗经》《礼经》之教来盗掘坟墓,大儒对下传告说:“东方亮啦,事情怎么样啦?”小儒说:“裙裳和短上衣还没有解下来,死者口中还含着珠子。”大儒说:“《诗经》中有句云:‘青青的麦苗,长在山坡上。生前不舍半分财,死后何必含珠葬?’你揪住他的鬓发,按住他的胡须,用金锤敲打他的面颊,慢慢地分开他的两颊,可别碰坏那嘴里含的珠子!”

老莱子之弟子出薪①,遇仲尼,反以告,曰:“有人于彼,修上而趋下②,末偻而后耳③,视若营四海,不知其谁氏之子。”老莱子曰:“是丘也,召而来。”仲尼至。曰:“丘!去汝躬矜与汝容知,斯为君子矣。”仲尼揖而退,蹙然改容而问曰④:“业可得进乎?”老莱子曰:“夫不忍一世之伤而骜万世之患⑤,抑固窭邪⑥?亡其略弗及邪?惠以欢为骜,终身之丑,中民之行进焉耳,相引以名,相结以隐。与其誉尧而非桀,不如两忘而闭其所誉。反无非伤也,动无非邪也。圣人踌躇以兴事⑦,以每成功。奈何哉其载焉终矜尔?”

【注释】

①老莱子:楚之贤人隐者,与孔子同时代。

②修:长。趋:短。

③末偻(lǚ):曲背。

④蹙(cù):局促不安的样子。

⑤骜(ào):轻视,傲慢。

⑥窭(jù):本义为生活贫寒。这里指智力贫乏。

⑦踌躇:从容自得。

【译文】

老莱子的弟子出去打柴,遇到孔子,他们回来告诉老师说:“有个人在那里,上身长,下身短,伸头驼背,双耳后贴,目光有如经营天下的人,不知是个什么人物。”老莱子说:“这是孔丘,叫他来。”孔丘来了。老莱子说:“孔丘呀!改掉你矜持的态度和那副智者的样子,那就可以成为君子了。”孔子作揖而退后,又局促不安地问:“我的德业可以修进吗?”老莱子说:“不忍心一代人受害却轻视了万世的祸患,究竟是因为本来就孤陋无知呢?还是因为智略不及呢?用施行恩惠讨人欢心,以此而骄傲自得,乃是终身的羞耻,这是一般人的作为啊,他们以名声相招引,以隐私相交结。与其去赞誉唐尧而非毁夏桀,不如将两者通通遗忘,完全中止非议与称扬。违反自然必有损伤,轻举妄动必生邪恶。圣人从容地成就事业,因此往往成功。为什么你总是不免于骄矜呢?”

宋元君夜半而梦人被发窥阿门①,曰:“予自宰路之渊,予为清江使河泊之所,渔者余且得予②。”元君觉,使人占之,曰:“此神龟也。”君曰:“渔者有余且乎?”左右曰:“有。”君曰:“令余且会朝。”明日,余且朝,君曰:“渔何得?”对曰:“且之网得白龟焉,箕圜五尺③。”君曰:“献若之龟。”龟至,君再欲杀之,再欲活之,心疑,卜之,曰:“杀龟以卜,吉。”乃刳龟,七十二钻而无遗策④。仲尼曰:“神龟能见梦于元君,而不能避余且之网;知能七十二钻而无遗策,不能避刳肠之患。如是,则知有所困,神有所不及也。虽有至知,万人谋之。鱼不畏网而畏鹈鹕⑤。去小知而大知明,去善而自善矣。婴儿生无石师而能言⑥,与能言者处也。”

【注释】

①宋元君:名佐,谥号元。宋国国君。被:同“披”。阿(ē)门:旁门,侧门。

②余且(jū):姓余,名且。春秋时宋国人。捕鱼为业。

③箕:通行本作“其”。圜:同“圆”。

④七十二:虚指,表示多。无遗策:计算吉凶,毫无遗失。策,古代卜筮用的蓍草。

⑤鹈鹕(tí hú):一种善于游泳和捕鱼的水鸟。

⑥石师:硕师,即大师。指学问渊博的人。石,与“硕”字古通用。

【译文】

宋元君半夜里梦见有个人披散着头发向旁门窥视,并且说:“我来自宰路深渊,我作为清江的使者到河伯那里去,途中被渔夫余且捕获。”元君醒来后,让人占卜,回答说:“这是神龟。”元君说:“打鱼的人里有叫余且的吗?”左右回答:“有的。”元君说:“召余且来朝见。”第二天,余且来朝见,元君说:“你打鱼时捕到什么了?”回答说:“我的网捕到一只白色的龟,周圆有五尺。”元君说:“把你那只龟献上。”神龟送到了,元君两次想杀掉,又两次想养活它,内心疑惑不定,叫人占卜,结论是:“杀龟用作占卜,是吉利的。”于是就把那龟剖开,挖空,用龟甲钻孔烧灼来占卜达七十二次,没有一次不灵验。孔子说:“这神龟能够托梦给宋元君,却不能避开余且的渔网;它的智慧使龟甲用来占卜七十二次而次次准确,却不能避开剖腹掏肠的祸患。这样我们就知道了,智慧也有它的局限,神灵也有控制不了的事。就算是最具智慧的人,也不敌上万的人一起来对付他。鱼不知道畏惧渔网却怕吃鱼的鹈鹕。抛弃狭隘的小聪明,才能做到大智慧;去掉自以为善之心,就能达到真正的大善。婴儿初生,没经过大师的指教而会说话,那是因为和会说话的人待在一起呀。”

惠子谓庄子曰:“子言无用。”庄子曰:“知无用而始可与言用矣。夫地非不广且大也,人之所用容足耳。然则侧足而垫之①,致黄泉②,人尚有用乎?”惠子曰:“无用。”庄子曰:“然则无用之为用也亦明矣。”

【注释】

①侧足:两脚旁边的地方。垫:挖掘。

②致:至,到。

【译文】

惠施对庄子说:“你说的话没有用处。”庄子说:“知道什么是没有用处了,就可以和他谈论什么是有用了。土地并不是不够广大,一个人所能用的也就是脚踩的那一小块地方。那么人站在那里,把两脚旁边的地方向下挖,挖到黄泉,这时,对人来说,他所站的那一块小地方还有用吗?”惠施说:“没用。”庄子说:“那么所谓没用的用处也就很清楚了。”

庄子曰:“人有能游①,且得不游乎?人而不能游,且得游乎?夫流遁之志②,决绝之行,噫,其非至知厚德之任与!覆坠而不反,火驰而不顾,虽相与为君臣,时也,易世而无以相贱。故曰至人不留行焉。

“夫尊古而卑今,学者之流也。且以狶韦氏之流观今之世③,夫孰能不波?唯至人乃能游于世而不僻,顺人而不失己。彼教不学,承意不彼。

【注释】

①游:悠然自适。

②流遁:流荡纵逸,逃遁不返。

③狶(xī)韦氏:传说中的远古帝王。

【译文】

庄子说:“人如果能悠然自适,他还会不这样做吗?人如果做不到,他还是悠然自适吗?那种流荡忘返的意向,弃世绝俗的行为,唉,不是聪明绝顶、品德高尚的人所应有的作为吧!从上直跌下来也不回头,火速奔驰也不回头,虽然相互关系是君主和臣民,这是时势造成的,就是时势变易也不会相轻相贱。所以说,至人没有偏执的行为。

“崇尚古代而鄙薄当今之世,是学者的风尚。如果按狶韦氏时代的风尚来衡量当今之世,又有谁能不随波逐流呢?只有至人能够游心于世而不偏僻,随顺他人同时不会丧失自我。至人虽然不学世俗之教,但也稍承其意而不拒绝它。

“目彻为明,耳彻为聪,鼻彻为颤①同“膻”,口彻为甘,心彻为知,知彻为德。凡道不欲壅,壅则哽,哽而不止则跈②,跈则众害生。物之有知者恃息,其不殷,非天之罪。天之穿之,日夜无降,人则顾塞其窦。胞有重阆③,心有天游。室无空虚,则妇姑勃豀④;心无天游,则六凿相攘。大林丘山之善于人也,亦神者不胜。

【注释】

①颤:此指嗅觉灵敏。

②跈(niǎn):践踏。

③胞:胞膜。阆(lànɡ):空旷。

④妇姑:媳妇与婆婆。勃豀(bó jī):争吵。

【译文】

“眼睛通彻是明,耳朵通彻是聪,鼻子嗅觉通彻是颤同“膻”,口舌味觉通彻是甘,心灵通彻是智,智慧通彻是德。道不能壅堵,壅堵就会阻塞,阻塞不能清除,人们就会互相践踏,互相践踏就会带来各种灾害。有知觉的生物都依赖气息,如果气息不畅,那不是上天的过失。天生人就有孔窍以通气息,应该日夜不停,只是人们自己把它们堵塞了。胞膜都有空隙,心灵也应与自然同乐。居室一点多余的地方都没有,婆媳之间会常闹纠纷;如果心灵不能处于自然状态,则六窍都会扰攘多事。深山老林对人是有好处的,那是令人心旷神怡的缘故。

“德溢乎名,名溢乎暴,谋稽乎①,知出乎争,柴生乎守②,官事果乎众宜。春雨日时,草木怒生,铫于是乎始修③,草木之到植者过半而不知其然。

【注释】

①(xián):急迫。

②柴(zhài):编木而成的栅栏。

③铫(yáo nòu):泛指农具。铫,大锄。,除草的农具。

【译文】

“道德的流弊在于追逐名声,名声的流弊在于喜欢表露自己,计谋是应急的需要,智慧出自争斗的需要,栅栏篱障是防守的需要,官事成功于与众人相适应。春雨及时,草木猛长,则农夫们修理大锄等农具,锄草整地,可是多数草木锄而又生,人们都不知其所以然。

“静然可以补病,眦可以休老①,宁可以止遽。虽然,若是,劳者之务也,非佚者之所未尝过而问焉②。

“圣人之所以天下③,神人未尝过而问焉;贤人之所以世,圣人未尝过而问焉;君子所以国,贤人未尝过而问焉;小人所以合时,君子未尝过而问焉。

【注释】

①眦(zì):上下眼睑的结合处。近鼻处为内眦,近鬓处为外眦,通称为眼角。:通“搣(miè)”。按摩。

②非佚者:“非”字疑衍。

③(hài):同“骇”。惊动。

【译文】

“静默可用来调补疾病,按摩眼角可以防止衰老,宁定可以从容不迫。虽然如此,这是操劳的人所从事的,安逸之人却未尝过问。

“圣人所以惊动天下,神人并不过问;贤人所以惊动一世,圣人也不过问;君子所以惊动一国,贤人并不过问;小人所以迎合时宜,君子也不过问。

“演门有亲死者①,以善毁爵为官师②,其党人毁而死者半。尧与许由天下,许由逃之。汤与务光③,务光怒之。纪他闻之④,帅弟子而踆于窾水⑤,诸侯吊之。三年,申徒狄因以踣河⑥。

【注释】

①演门:宋国城门名。

②毁:毁容。指因父母去世而悲伤,导致形容消瘦憔悴等。

③务光:夏时人。汤让天下给他,他怒而不受,远离而去。

④纪他:殷时贤人。听说汤让位给务光,唯恐累及自己,就率弟子隐于窾水之旁。

⑤踆(qūn):退却,引退。窾(kuǎn)水:水名。

⑥申徒狄:殷时人。汤尝欲以天下授之,狄以不以义闻己而以天下授己为耻,乃自投于河。踣(bó)河:投河自杀。

【译文】

“宋国国都的演门有个死了双亲的人,因为他善于哀伤毁容而得到封爵,成为官师,他的同乡人因效法他的做法而致死的有一半人。尧把天下让给许由,许由因此逃走。商汤把天下让给务光,务光为此发怒。纪他听说此事,率弟子们隐居到窾水边去,诸侯听说以后,向他表示安慰。三年之后,申徒狄为此而投河。

“筌者所以在鱼①,得鱼而忘筌;蹄者所以在兔②,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吾安得夫忘言之人而与之言哉?”

【注释】

①筌(quán):捕鱼器。

②蹄:捕兔的挂网。

【译文】

“筌是用来捕鱼的工具,捕到鱼就把筌忘掉了;蹄是用来捕兔的工具,逮着兔子就忘记了蹄;言词是用来表达意义的,把握住意义就忘记了言词。我到哪里可以遇到忘记言词的人而与他谈话呢?”

秋水篇 【题解】

《秋水》篇名取自篇首二字。

本篇主旨在讨论价值判断的相对性,虽然有浓厚的相对主义色彩,但同时也有丰富的辩证法因素,绝非一般的诡辩。

本篇可分为四部分:第一部分借河伯与北海若的对话来发挥题旨,揭示万物齐一、物无贵贱的道理,提出无为而自化的思想,认为无为即可以返真。第二部分“孔子游于匡”和第三部分“公孙龙问于魏牟”,虽然大旨亦在无为,但与前文不相连贯,又不及结尾生动有趣,疑为散段混入篇中。第四部分写了三则寓言,“庄子钓于濮水”一则,意在说明养生以保身;“惠子相梁”一则,写轻世以肆志;“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一则,将惠子分析事物的主观认知心态与庄子观赏事物的艺术感受心态对照写出,中心仍是无为的思想。

秋水时至,百川灌河。泾流之大①,两涘渚崖之间②,不辨牛马。于是焉河伯欣然自喜,以天下之美为尽在己。顺流而东行,至于北海,东面而视,不见水端。于是焉河伯始旋其面目③,望洋向若而叹曰④:“野语有之曰‘闻道百,以为莫己若’者,我之谓也。且夫我尝闻少仲尼之闻而轻伯夷之义者,始吾弗信;今我睹子之难穷也,吾非至于子之门则殆矣,吾长见笑于大方之家。”

【注释】

①泾(jīnɡ):直流的水波。

②涘(sì):水边。渚(zhǔ):水中小洲。

③旋:转变。面目:此指态度。

④若:北海若,海神的名字。

【译文】

秋汛应时而至,众多的河流都流入黄河。水流宽大,使两岸及河中水洲之间四处望去连是牛是马都分辨不清。于是河伯洋洋自得,认为天下之美善都集中于自身。他顺着水流向东走去,来到北海,向东看去,看不见水的边际。这时河伯才改变态度,看看海洋,向海神北海若感叹道:“俗话说:‘听到很多大道理,总以为别人不如自己。’这话说的就是我呀。而且我曾经听说有人小看孔子的见闻,又轻视伯夷的义行,起初我还不信;现在我亲眼看到您这样的广大无边难以穷尽,如果不是自己来到您的门前,那我就危险了,我将长久地被得道之人所嘲笑了。”

北海若曰:“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拘于虚也;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笃于时也;曲士不可以语于道者,束于教也。今尔出于崖涘,观于大海,乃知尔丑,尔将可与语大理矣。天下之水,莫大于海,万川归之,不知何时止而不盈;尾闾泄之①,不知何时已而不虚;春秋不变,水旱不知。此其过江河之流,不可为量数。而吾未尝以此自多者,自以比形于天地而受气于阴阳。吾在于天地之间,犹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方存乎见少,又奚以自多?计四海之在天地之间也,不似礨空之在大泽乎②?计中国之在海内,不似稊米之在太仓乎③?号物之数谓之万,人处一焉;人卒九州,谷食之所生,舟车之所通,人处一焉;此其比万物也,不似豪末之在于马体乎?五帝之所连,三王之所争,仁人之所忧,任士之所劳,尽此矣。伯夷辞之以为名,仲尼语之以为博,此其自多也,不似尔向之自多于水乎?”

【注释】

①尾闾(lǘ):传说中泄海水的地方。

②礨(lěi)空:小洞,xiao穴。

③稊(tí)米:稊为稗子一类的小草,实如小米,叫稊米。

【译文】

北海若说:“对井底之蛙,你不能和它谈论大海,这是因为它生活地域的局限;对夏天的虫子,你不能和它谈论冬天的冰,这是因为它生活时节的局限;对乡曲之士,你不能和他谈论大道理,这是他所受的粗浅教育的局限。现在你由水边出发,见到了大海,知道了自己见识鄙陋,这就能和你谈论一些大道理了。天下的水域,没有比海洋更大的,大小河流都流向这里,永无止境,而大海却不会满溢;海水从尾闾排泄出去,永不停息,而大海却不会枯竭;不会因季节转变而变化,不会因旱涝不同而增减。这是因为海水超过江河的流量,已经不能进行估量和计算。而我从未因此就自夸,我自以为是从天地那里形成了我的形体,又从阴阳那里禀受了生气。我在天地之间,犹如小石头小树在大山上一样,正觉得自己相形之下显得太小,又怎么会自夸呢?估计一下四海在天地之间所占的地位,不就像是石头上的小洞在大的湖泽之中所占的地位一样吗?估计一下中原在四海之内的地位,不就像是一粒小米在大粮仓里一样吗?人们用万物来称量物类名目之多,人只是万物中的一种;人们聚集在九州之内,庄稼生长的地方,车船所能到的地方,每个人不过是其中的一个;这样,以人来类比万物,不就像一根毫毛在整个马的身上么?五帝连续在位的盛世,三王所争夺的天下,仁者所忧虑的世界,能者所操劳的事务,实际上也都是如此啊。伯夷以国家相谦让而成就个人的名声,孔子以答复别人的请教提问来显示自己的博学,这就是他们两人自满自夸,不正像你当初为河水上涨而自诩自夸一样吗?”

河伯曰:“然则吾大天地而小豪末,可乎?”

北海若曰:“否。夫物,量无穷,时无止,分无常,终始无故。是故大知观于远近,故小而不寡,大而不多,知量无穷;证向今故,故遥而不闷,掇而不跂①,知时无止;察乎盈虚,故得而不喜,失而不忧,知分之无常也;明乎坦途,故生而不说,死而不祸,知终始之不可故也。计人之所知,不若其所不知;其生之时,不若未生之时;以其至小求穷其至大之域,是故迷乱而不能自得也。由此观之,又何以知豪末之足以定至细之倪②?又何以知天地之足以穷至大之域?”

【注释】

①掇(duó):本义为拾取。此指近在眼前。跂(qǐ):踮起后脚跟,求取意。

②倪:分际,限度。

【译文】

河伯说:“那么我以天地为大,以毫毛为小,这样认识可以吗?”

北海若说:“不可以。世上万物的数量没有穷尽,时间变化没有止期,得失没有一定,终始没有定数。所以大智慧的人无论远近都能观照,毫毛之末不以为少,天地之大不以为多,因为他们知道物量大小没有穷尽;同样,明白古今,对遥远的并不感到苦闷,对近在眼前的也不会去强求,因为时间变化没有止期;洞察事物盈亏的道理,所以得到也不显得喜悦,失去也不感到忧伤,这就是知道了得失没有一定;明白了大道理,所以不会因生存而喜悦,以死亡为灾祸,这就是知道了终始是没有不变的。计算一下,人所知道的事,不如他所不知道的多;他活在世上的时间,不如他不在世上的时间长;用极其有限的生命和智慧去企图穷尽那最为广大的领域的事理,这是使自己迷乱而无所得的原因。由此看来,毫末虽小,又怎能知道它可以确定最小的限度?天地虽大,又怎能知道它可以穷尽那最为广大的空间呢?”

河伯曰:“世之议者皆曰:‘至精无形,至大不可围。’是信情乎?”

北海若曰:“夫自细视大者不尽,自大视细者不明。夫精,小之微也;垺①,大之殷也②;故异便③,此势之有也。夫精粗者,期于有形者也;无形者,数之所不能分也;不可围者,数之所不能穷也。可以言论者,物之粗也;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言之所不能论,意之所不能察致者,不期精粗焉。

【注释】

①垺(fóu):盛大。

②殷:大。

③异便:指物不相同却各有所宜。

【译文】

河伯说:“世上谈论学术的人都说:‘最小的东西小到看不到它的形体,最大的东西大到无从环绕。’这是真实的情况吗?”

北海若说:“站在小的立场上去看大的事物,总是看不完全,站在大的立场上去看小的事物,总是看不清晰。所谓精,是小当中更微小的;所谓垺,是大当中更盛大的;所以事物大小不同,却有各自的相宜之处,这是态势发展的必然现象。所谓精细和粗大,是限于有形体可寻的事物;看不见其形体的,就不能用数字来划分计量;不能环绕、无从范围的,用数字也无法穷尽它的量。可以用语言来谈论的,是事物中粗大有形的;只能意会的,是事物中精细无形的;至于语言也不能谈论,心意也无从领会的,就不限于精细粗大了。

“是故大人之行,不出乎害人,不多仁恩;动不为利,不贱门隶;货财弗争,不多辞让;事焉不借人,不多食乎力,不贱贪污;行殊乎俗,不多辟异;为在从众,不贱佞谄;世之爵禄不足以为劝,戮耻不足以为辱;知是非之不可为分,细大之不可为倪。闻曰:‘道人不闻,至德不得,大人无己。’约分之至也 ①。”

【注释】

①“是故大人之行”几句:这一段文意与上文不相连续,疑为他文错入,或为后人羼入。

【译文】

“所以得道之人的行为,没有害人之心,也不赞美仁义恩惠;行动不是为了私利,也不贱视家奴;交易时不计较财物金钱,也不赞美谦让;做事无须借助他人,也不赞美自食其力,也不鄙视贪婪污浊的行为;行为不同于流俗,也不赞美怪异;做事随俗,也不鄙视谄媚奉承;世上的爵位俸禄对他没有激励作用,刑戮耻辱对他也没有羞辱的意义;因为他知道是与非不能作为不变的名分,小与大也没有固定的界限。听说:‘有道之人不求闻名,品德至高的人不求有所得,大人则完全忘却了自我。’这就是达到了极致啊。”

河伯曰:“若物之外,若物之内,恶至而倪贵贱①?恶至而倪小大?”

北海若曰:“以道观之,物无贵贱;以物观之,自贵而相贱;以俗观之,贵贱不在己。以差观之,因其所大而大之,则万物莫不大;因其所小而小之,则万物莫不小。知天地之为稊米也,知毫末之为丘山也,则差数睹矣。以功观之,因其所有而有之,则万物莫不有;因其所无而无之,则万物莫不无。知东西之相反而不可以相无,则功分定矣。以趣观之,因其所然而然之,则万物莫不然;因其所非而非之,则万物莫不非。知尧、桀之自然而相非,则趣操睹矣。

【注释】

①恶(wū)至:如何,怎样。倪(ní):区分。

【译文】

河伯说:“万物的外面和内里,从什么地方来区分贵贱呢?从什么地方来分别大小呢?”

北海若说:“从道的观点来看,万物是没有贵贱之分的;从物的观点来看,都是以自己为高贵,视他物为低贱;从世俗的观点看,贵贱不在其自身而在于别人怎么看。从差别来看,如果根据事物所具有的大的方面去以它为大,那么万物可说没有不大的了;如果根据事物所具有的小的方面去以它为小,那么万物也就没有不小的了。知道天地可以视为小米粒,知道毫末之端可以看作山丘,所谓差别的相对性也就看得很清楚了。从功用的角度看,从有效用的方面去说它有用,那么万物都是有用的;如果根据事物无用的方面去说它是无用的,那么万物都是没用的了。知道东方、西方两个方向的相反而又不能互相缺少的道理,万物的功效分际也就能确定了。从取向来看,根据事物可以肯定的地方而完全肯定它,那么万物就都是应该肯定的了;如果根据事物可以否定的地方而完全否定它,那么万物就都是应该否定的了。懂得唐尧、夏桀自以为是而互以为非的道理,那么万物的取向与操守也就看得很清楚了。

“昔者,尧、舜让而帝,之、哙让而绝①;汤、武争而王②,白公争而灭③。由此观之,争让之礼,尧、桀之行,贵贱有时,未可以为常也。梁丽可以冲城④,而不可以窒穴⑤,言殊器也;骐骥骅骝,一日而驰千里,捕鼠不如狸狌,言殊技也;鸱鸺夜撮蚤⑥,察毫末,昼出瞋目而不见丘山,言殊性也。故曰,盖师是而无非,师治而无乱乎?是未明天地之理,万物之情者也。是犹师天而无地,师阴而无阳,其不可行明矣。然且语而不舍,非愚则诬也。帝王殊禅,三代殊继。差其时,逆其俗者,谓之篡夫;当其时,顺其俗者,谓之义徒。默默乎,河伯!女恶知贵贱之门,小大之家?”

【注释】

①之、哙(kuài):战国时燕王哙与燕相子之。燕王重用子之,又效法尧舜,禅位于子之,引起内乱外侮,齐攻燕,二人均被杀。

②王(wànɡ):动词,称王。

③白公:名胜,楚平王之孙。争权作乱而败死。

④梁丽:栋梁。丽,通“”。房子的正梁。

⑤窒(zhì):堵塞。

⑥鸱鸺(chī xiū):猫头鹰一类的鸟。

【译文】

“过去尧、舜由禅让而称帝,子之与哙却因禅让而丧命;商汤、周武王因争伐而称王天下,白公胜挑起争斗却事败身死。由此看来,争夺王位与禅位天下,尧与桀各自的品行,其尊贵或低贱是因时而异的,不能认为哪一种是常理啊。栋梁之材可以用来撞毁敌城,却不能用来堵塞小孔,这是说器具有所不同;骐骥、骅骝这样的骏马一天能够奔驰上千里,但是捕捉老鼠就不如猫和黄鼠狼,这是说技艺的不同;猫头鹰夜里能够逮跳蚤,明察秋毫,但是大白天它瞪着眼睛还是看不见山丘那样大的东西,这是说性质的不同。所以说,为什么不取法正确的而摒弃错误的,取法太平的而摒弃昏乱的呢?这是不明白天地的道理和万物的实情的说法呀。这就像取法于天就不要地,取法于阴就不要阳一样,很明显是行不通的。如果还是坚持这种说法,那么他不是愚蠢就是在欺骗别人了。五帝三王的禅让彼此不同,夏商周三代的继统各有差别。不合时宜,违背世俗的,被称为篡逆之人;迎合时代,顺应世俗的,被称为高义之人。沉默吧,河伯!你怎么会懂得贵与贱的分别、小和大的道理呢?”

河伯曰:“然则我何为乎?何不为乎?吾辞受趣舍,吾终奈何?”

北海若曰:“以道观之,何贵何贱,是谓反衍①,无拘而志,与道大蹇。何少何多,是谓谢施②,无一而行,与道参差③。严乎若国之有君④,其无私德;繇繇乎若祭之有社⑤,其无私福;泛泛乎若四方之无穷⑥,其无所畛域⑦。兼怀万物,其孰承翼⑧?是谓无方。万物一齐,孰短孰长?道无终始,物有死生,不恃其成;一虚一满,不位乎其形。年不可举,时不可止;消息盈虚,终则有始。是所以语大义之方,论万物之理也。物之生也,若骤若驰,无动而不变,无时而不移。何为乎,何不为乎?夫固将自化。”

【注释】

①反衍:反复无端。

②谢施(yì):与“反衍”同义。谢,更替,轮替。施,延伸。

③参差(cēn cī):不齐,不相符合。

④严:通“俨”。庄重。

⑤繇繇(yōu):通“悠悠”。自得的样子。

⑥泛泛:广阔的样子。

⑦畛(zhěn)域:界限。

⑧承翼:承接扶翼。指得到帮助、庇护。

【译文】

河伯说:“那么我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呢?我对于推辞与接受、进取与舍弃,究竟该怎么办呢?”

北海若说:“从道的观点看,什么是贵,什么是贱,是反复无端的,所以不要拘束你的心意,以致与大道相违。什么是少,什么是多,是会代谢转化的,所以不要偏执一端,以致与大道不相符合。要庄重,像一国的君主,对谁都没有偏私之心;要悠然自得,像享受祭祀的土地神,不会偏心地赐福给谁;要宽广阔大,像东西南北四方的无穷无尽,没有彼此的区划界限。要兼容万物,谁会单独受其庇护呢?这就是无偏无向。万物齐一,彼此彼此,哪有什么长短优劣?天道无始无终,万物却有死生的变化,即便一时有所成就也全不足恃;一时空虚,一时盈满,万物没有固定的状态。岁月不能滞留,季节不能停顿;万物的生长、消亡、盈满、虚空,不断变化,终结后又开始。这就是谈论大道的原则,讲说万物的道理。万物生长,如同马在奔腾,在疾驰,没有一个动作不在变化,没有一个时刻不在移动。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一切都要随顺自然的变化。”

河伯曰:“然则何贵于道邪?”

北海若曰:“知道者必达于理,达于理者必明于权,明于权者不以物害己。至德者,火弗能热,水弗能溺,寒暑弗能害,禽兽弗能贼。非谓其薄之也,言察乎安危,宁于祸福,谨于去就,而莫之能害也。故曰,天在内,人在外,德在乎天。知天人之行,本乎天,位乎得,蹢躅而屈伸①,反要而语极。”

【注释】

①蹢躅(zhí zhú):进退不定的样子。此指或进或退。

【译文】

河伯说:“如果是这样,那么道有什么可贵的呢?”

北海若说:“得道之人一定明达事理,明达事理的人一定明于权变,明于权变的人不会让外物伤害自己。道德最高的人,火烧不着他,水淹不着他,严寒酷暑碍不着他,飞禽走兽伤不着他。不是说他故意去迫近这些危险,而是说他能够明察安全与危险的分界,平静地对待灾害与幸福,谨慎地决定进退的行动,所以外物没有能伤害他的。所以说,天然蕴藏在内,人事显露在外,道德体现在天然上。知道了天然与人事的变化,依循天然,安守道德,时进时退,时屈时伸,这就回归了道的本源,言语至此而尽。”

曰:“何谓天?何谓人?”

北海若曰:“牛马四足,是谓天;落马首①,穿牛鼻,是谓人。故曰,无以人灭天,无以故灭命②,无以得殉名。谨守而勿失,是谓反其真。”

【注释】

①落:通“络”。羁勒。

②故:有心而为。命:天性。

【译文】

河伯说:“什么是天然?什么是人事?”

北海若说:“牛马都有四只蹄子,这就是天然;羁勒马头,绳穿牛鼻子,这就是人事。所以说,不要用人事去毁灭天然,不要用造作去毁伤性命,不要因有限的收益去换取虚名。这个道理能够谨慎地固守而不致违失,就叫作返璞归真。”

夔怜蚿①,蚿怜蛇,蛇怜风,风怜目,目怜心。夔谓蚿曰:“吾以一足趻踔而行②,予无如矣。今子之使万足,独奈何?”蚿曰:“不然。子不见夫唾者乎?喷则大者如珠,小者如雾,杂而下者不可胜数也。今予动吾天机,而不知其所以然。”蚿谓蛇曰:“吾以众足行,而不及子之无足,何也?”蛇曰:“夫天机之所动,何可易邪?吾安用足哉?”蛇谓风曰:“予动吾脊胁而行,则有似也。今子蓬蓬然起于北海,蓬蓬然入于南海,而似无有,何也?”风曰:“然。予蓬蓬然起于北海而入于南海也,然而指我则胜我,我亦胜我③。虽然,夫折大木,蜚大屋者④,唯我能也,故以众小不胜为大胜也。为大胜者,唯圣人能之。”

【注释】

①夔(kuí):传说中一种似牛而无角、一只脚的怪兽。怜:有羡慕之义。蚿(xián):虫名。节肢动物,多足,有臭腺,俗称香延虫。

②趻踔(chěn chuō):跳跃。

③(qiú):踏。

④蜚:通“飞”。

【译文】

独脚的夔羡慕多足的蚿,蚿羡慕无足的蛇,蛇羡慕风,风羡慕眼睛,眼睛羡慕心。夔对蚿说:“我用一只脚跳跃着行走,我是没有办法呀。现在你要操纵这么多脚,究竟是怎样的走法呢?”蚿说:“不是这样的。你没有见过吐唾沫的样子吗?喷吐出来的唾沫体积大的如玑珠,小的如烟雾,混在一起落下的就不计其数了。现在我顺着天然的机能而行动,并不知晓怎么会所有的腿脚都动起来了。”蚿对蛇说:“我用许多脚走路,却赶不上你没有脚的,这是怎么回事?”蛇说:“由天然机能驱动,这怎么可以变更呢?我何必要用脚来走路呢?”蛇对风说:“我扭动我的脊骨和两胁来行走,就像有脚的动物似的。现在你呼呼地从北海吹起来,呼呼地吹到南海去,就像没有形体一样,这是怎么回事?”风说:“是啊。我呼呼地从北海刮过来而吹到南海去,但人若用手指来阻挡就能挡住一丝丝,用脚来踢我也能抵住一点点。即使如此,折断大树,吹散房屋,却只有我可以做到,这是积聚众多的有所不胜的一丝丝、一点点而成为大的胜利。取得大的胜利,这只有圣人能做到。”

孔子游于匡①,宋人围之数匝②,而弦歌不辍③。子路入见,曰:“何夫子之娱也?”

孔子曰:“来!吾语女。我讳穷久矣,而不免,命也;求通久矣,而不得,时也。当尧、舜而天下无穷人,非知得也;当桀、纣而天下无通人,非知失也;时势适然。夫水行不避蛟龙者,渔父之勇也;陆行不避兕虎者,猎夫之勇也;白刃交于前,视死若生者,烈士之勇也;知穷之有命,知通之有时,临大难而不惧者,圣人之勇也。由处矣,吾命有所制矣。”无几何,将甲者进,辞曰:“以为阳虎也④,故围之。今非也,请辞而退。”

【注释】

①匡:卫国邑名。

②宋:当作“卫”。匝(zā):周,圈。

③辍,停止。

④阳虎:鲁国人,长相与孔子相像。阳虎曾暴虐地对待匡人。

【译文】

孔子周游来到匡,卫国人把他重重围住,孔子照样奏乐唱歌不停。子路进去谒见,说:“先生怎么还这样欢乐啊?”

孔子说:“过来!我告诉你。我忌讳穷困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可还是避不开,这就是命;我追求通达已经很长时间了,但总不能实现,这是时运不济。处在尧、舜的时代,天下没有穷困的人,并不是因为那时代的人用自己的智慧去获取;处于桀、纣的时代,天下没有通达的人,并不是因为那时代的人都缺乏智慧;这都是时势所造成的。在水上航行不躲避蛟龙的,是渔夫的勇敢;在陆上行走不躲避犀牛猛虎的,是猎人的勇敢;雪亮的兵刃抵在胸前,敢把死亡看作活着一样,这是烈士的勇敢;能知晓穷困是命中注定,通达是由于时机造成,面对大灾难也不惧怕的人,那是圣人的勇敢。仲由,待着吧,我的命运是受上天制约的。”没过多久,率领那些甲士的人进来,解释说:“我们把您当作阳虎了,所以围困您;现在知道您不是他,请允许我们告辞而后退兵吧。”

公孙龙问于魏牟曰①:“龙少学先王之道,长而明仁义之行;合同异,离坚白;然不然,可不可;困百家之知,穷众口之辩;吾自以为至达已。今吾闻庄子之言,汒焉异之②。不知论之不及与,知之弗若与?今吾无所开吾喙③,敢问其方。”

【注释】

①公孙龙:姓公孙,名龙。战国时赵国人。善名辩,有“离坚白”“白马非马”之说。魏牟:魏国公子,名牟。

②汒:同“茫”。茫然。

③喙(huì):本指鸟兽的嘴。此指嘴。

【译文】

公孙龙问魏牟说:“我年少时学习前代圣王之道,长大以后明白了仁义的行为;我能够把事物的同与异混同为一个命题;我可以把物体的坚硬属性和白色的特征截然分开;把不对的论证成对的,把不能成立的论证为可以成立的;我能够难倒众家智能之士,让众人的口才无处施展;我自认为是最通晓事理的人。现在我听了庄子的话,心下茫然,十分惊异。不知这是我论辩不如他呢,还是我智慧不如他呢?现在我没法子开口说话了,请问这是什么原因呢?”

公子牟隐机大息,仰天而笑曰:“子独不闻夫坎井之蛙乎①?谓东海之鳖曰:‘吾乐与!吾跳梁乎井干之上②,入休乎缺甃之崖③,赴水则接腋持颐,蹶泥则没足灭跗④。还虷蟹与科斗⑤,莫吾能若也。且夫擅一壑之水⑥,而跨跱埳井之乐,此亦至矣,夫子奚不时来入观乎?’东海之鳖左足未入,而右膝已絷矣⑦,于是逡巡而却⑧,告之海曰:‘夫千里之远,不足以举其大;千仞之高,不足以极其深。禹之时,十年九潦⑨,而水弗为加益;汤之时,八年七旱,而崖不为加损。夫不为顷久推移,不以多少进退者,此亦东海之大乐也。’于是坎井之蛙闻之,适适然惊⑩,规规然自失也(11)。

【注释】

①坎井:犹浅井。坎,地面凹陷处,坑穴。

②跳梁:跳跃。井干:井栏。

③甃(zhòu):以砖瓦等砌的井壁。

④蹶(jué):踩,踏。跗(fū):脚背。

⑤虷(hán)蟹:孑孓,蚊子的幼虫。一说井中赤虫。科斗:即蝌蚪。

⑥壑(hè):水坑,水沟。

⑦絷(zhí):此指绊住。

⑧逡(qūn)巡:迟疑而退却。

⑨潦(lào):同“涝”。水淹,积水成灾。

⑩适适然:惊惧的样子。

(11)规规然:自失的样子。

【译文】

公子魏牟倚靠着几案叹息,又仰天大笑,说:“你难道没有听说过浅井中的青蛙吗?它对东海里的鳖说:‘我真快乐啊!我出来就在井栏上跳来跳去,回去就在井壁残破的砖洞中休息,游水时水面承托着我的两腋和双腮,踏泥行走时会埋没我的脚背。回头看看孑孓和蝌蚪,都不如我这样快乐啊。而且我独占一坑之水,盘踞一口井中,这该是最大的快乐了,你为什么不随时进来看一看呢?’东海之鳖左脚还没有伸进去,右膝却已经绊住了,只好迟疑退却,把大海的情况告知井蛙:‘千里之遥,还不足以形容它的广阔;千仞之高,还不足以量尽它的深度。夏禹的时代,十年九涝,海水也没有因此而增加;商汤的时候,八年七旱,海岸也没有因此而浅露。不会因为时间的长短而改变,也不会因雨量的多少而增减,这就是东海的大快乐啊。’浅井之蛙听到这番话以后,十分吃惊,若有所失。

“且夫知不知是非之竟,而犹欲观于庄子之言,是犹使蛟负山,商蚷驰河也①,必不胜任矣。且夫知不知论极妙之言而自适一时之利者,是非坎井之蛙与?且彼方跐黄泉而登大皇②,无南无北,奭然四解③,沦于不测;无东无西,始于玄冥,反于大通。子乃规规然而求之以察,索之以辩,是直用管窥天,用锥指地也,不亦小乎?子往矣!且子独不闻夫寿陵余子之学行于邯郸与?未得国能,又失其故行矣,直匍匐而归耳。今子不去,将忘子之故,失子之业。”

公孙龙口呿而不合④,舌举而不下,乃逸而走⑤。

【注释】

①商蚷(jù):虫名,即马蚿,又称马陆。

②跐(cǐ):踏。

③奭(shì):消散,消释。

④呿(qù):张口貌。

⑤逸:逃跑。

【译文】

“至于你,才智还不足以通晓是非的究竟,居然也想直接观照庄子的言论,这就像让小蚊子背负大山、让陆上的马蚿虫到河里疾驰一样,肯定不能胜任啊。而且,才智不足以了解那最为精妙的言论,自己却满足于一时逞口舌之利,这不就像那浅井之蛙吗?况且庄子之道就像是脚入地而踏黄泉,上登太空不分南北,四面通达无碍,深不可测;不分东西,起于幽寂玄远的境界,又返归到无所不通的境界。而你却浅薄地想自己琢磨他的观点,想用辩论来穷尽其理,这简直就是拿个竹管去窥测天的高远,拿个锥子去探测地的深浅了,这不是太渺小了吗?你去吧!况且你难道不曾听说过寿陵少年在邯郸学走路的事吗?没有学会国都人走路的技巧,又忘掉了自己原来走路的方式,只能匍匐爬行回家了。现在你不离去,也会忘掉你原来的技能,失去你本来的学业的。”

公孙龙听了,惊骇得嘴张开合不拢,舌头翘起放不下,心神恍惚,赶忙逃跑了。

庄子钓于濮水①,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②,曰:“愿以竟内累矣③!”庄子持竿不顾,曰:“吾闻楚有神龟,死已三千岁矣,王巾笥而藏之庙堂之上④。此龟者,宁其死为留骨而贵乎?宁其生而曳尾于涂中乎⑤?”二大夫曰:“宁生而曳尾涂中。”庄子曰:“往矣!吾将曳尾于涂中。”

【注释】

①濮水:在今山东、河南交界处的河南濮城。

②先:致意。

③竟:通“境”。

④笥(sì):盛衣物或饭食等的方形竹器。

⑤曳(yè):拖。涂:泥。

【译文】

庄子在濮水边上垂钓,楚王派大夫二人前来致意,说:“希望把楚国的事务托付给您!”庄子手持渔竿、头也不回,说:“我听说楚国有一只神龟,已经死去三千年了,楚国还是用布巾裹住它,放在竹箱里,置于庙堂之上。那神龟是愿意死后留下龟甲来享受尊贵的待遇呢?还是愿意活着,拖着尾巴在泥里爬呢?”二位大夫说:“还是愿意活着,拖着尾巴在泥里爬行。”庄子说:“你们走吧,我还是拖着尾巴在泥里爬吧。”

惠子相梁,庄子往见之。或谓惠子曰:“庄子来,欲代子相。”于是惠子恐,搜于国中三日三夜。庄子往见之,曰:“南方有鸟,其名鹓①,子知之乎?夫鹓,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②,非醴泉不饮。于是鸱得腐鼠③,鹓过之,仰而视之曰‘吓④!’今子欲以子之梁国而吓我邪?”

【注释】

①鹓(yuān chú):传说中与鸾凤同类的鸟。

②练实:竹实。以色白,故名。

③鸱(chī):猫头鹰的一种。

④吓(hè):怒斥声。

【译文】

惠施在梁国为相,庄子去见他。有人对惠施说:“庄子来此,是要取代你为相。”于是惠施感到恐慌,在国都搜寻庄子达三天三夜。庄子前去见他,说:“南方有一种鸟,名字叫鹓,你知道吗?鹓从南海出发飞往北海,不是梧桐树它不在上面栖息,不是竹实它不吃,不是甘泉它不喝。这时有一只猫头鹰捉到一只腐烂的田鼠,见到鹓从空中飞过,猫头鹰仰起头来叫唤一声:‘吓!’现在你也想拿你那梁国来吓我吗?”

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①。庄子曰:“鲦鱼出游从容②,是鱼乐也。”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鱼也,子之不知鱼之乐,全矣。”庄子曰:“请循其本。子曰‘女安知鱼乐’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问我,我知之濠上也。”

【注释】

①濠:濠水,在今安徽凤阳东北。梁:桥。

②鲦(tiáo):鱼名,一种生于淡水的小白鱼。

【译文】

庄子和惠施在濠水的桥上游玩。庄子说:“鲦鱼从容自得地游水,这是鱼的快乐啊。”惠施说:“你不是鱼,怎么会知道鱼的快乐?”庄子说:“你又不是我,怎么会知道我不知道鱼的快乐呢?”惠施说:“我不是你,当然就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那你也不是鱼,所以你不知道鱼的快乐,这是完全可以肯定的。”庄子说:“请让我从头说起。你说‘你怎么会知道鱼的快乐’这样的话,就是你已经知道了我知道鱼的快乐才这样问我的,现在我告诉你,我是在濠水桥上知道的呀。”

荀子

荀子(约前313—前238),名况,战国时赵国人。汉时人避宣帝刘询讳,又称孙卿,后世沿袭,是我国先秦时期杰出的政治家、哲学家。

《史记·孟子荀卿列传》记载,荀子曾到过齐国稷下讲学,三次被推为“祭酒”。后来受到齐人的毁谤,投奔楚国,在楚国做过兰陵令,晚年与弟子从事著述,死于楚国,葬在兰陵(在今山东临沂兰陵)。

《荀子》一书大部分出于荀况的手笔,现存的《荀子》是经唐朝人杨倞重新编排过的,共三十二篇。

荣辱篇

【题解】

本文是一篇论说文。文章较为系统全面地阐释了作者的荣辱观。作者认为,喜爱荣耀而憎恶耻辱是人皆共有的心理,但怎样获得荣耀而回避耻辱,却不是人人都真正知道的。文章强调只有遵循礼法,力行仁义道德,控制私欲膨胀,重视学习修养才能够获得尊贵和荣耀。另外,文章还阐述了人自取其辱的原因和危害,表达了作者鲜明的批判态度。

泄者①,人之殃也;恭俭者,偋五兵也②。虽有戈矛之刺,不如恭俭之利也。故与人善言,暖于布帛;伤人之言,深于矛戟。故薄薄之地③,不得履之,非地不安也,危足无所履者④,凡在言也。巨涂则让⑤,小涂则殆,虽欲不谨,若云不使③。以上以言取辱。

【注释】

①(jiāo)泄:傲慢。,底本作“桥”,疑误,据王先谦《荀子集解》改为“”。

②偋(bǐnɡ):通“屏”。排除。

③薄薄:广大。

④危足:谓畏惧不敢正立。

⑤让:通“攘”。指扰攘。

【译文】

轻狂和傲慢是人的祸患;恭敬谦让而有节制,可以消除刀枪杀身之祸。锋利的戈和矛虽然可以防身,但没有恭敬谦让和节制的美德作用大。所以,说人好话,比给人布帛更使人感到温暖;用恶语伤人,比用矛戟刺人更厉害。所以,在宽阔的地面上不能行走,并不是因为地面不平坦,侧着脚也无立足之地,完全是由于他恶语伤人所致。大路行人车马多而拥挤,易出事故;小路行人车马少,偏僻而不安全,即使想不谨慎,客观条件也不允许。以上说的是以言语取辱。

快快而亡者①,怒也;察察而残者②,忮也③;博而穷者④,訾也⑤;清之而俞浊者⑥,口也;豢之而俞瘠者,交也;辩而不说者⑦,争也;直立而不见知者,胜也;廉而不见贵者,刿也⑧;勇而不见惮者,贪也;信而不见敬者,好行也⑨。此小人之所务而君子之所不为也。以上美德中亦有取辱之端。

【注释】

①快快:指逞一时的快意,肆意。

②察察:精明,细致。

③忮(zhì):忌恨。

④博:博学,善辩。穷:窘迫。

⑤訾:指诋毁、指责。

⑥俞:更加。

⑦说:说服。

⑧刿(ɡuì):刺伤。

⑨(zhuān):同“专”。专擅。

【译文】

逞一时的痛快而导致死亡的,是由于克制不住愤怒;精明而遭人伤残的,是由于怀有忌恨人之心;知识渊博而处境穷困的,是由于总爱诽谤别人;想得到清白名声结果声望更差,是因为言过其实;用酒肉结交朋友却交情更加淡薄,是因为结交的手段不对;善辩却不能说服人,是因为热衷于无谓的争论;行为正直却得不到人赏识,是因为争强好胜;品行端正却得不到别人的尊敬,是因为刺伤别人;勇敢却不为人所惧怕,是因为爱贪小利所致;守信用却不被别人尊敬信任,是因为好独断专行。这些行为都是小人的做法,君子是不会这样做的。以上讲美德之中也有自取侮辱的方面。

斗者,忘其身者也,忘其亲者也,忘其君者也。行其少顷之怒,而丧终身之躯,然且为之,是忘其身也;室家立残,亲戚不免乎刑戮,然且为之,是忘其亲也;君上之所恶也,刑法之所大禁也,然且为之,是忘其君也。忧忘其身,内忘其亲,上忘其君,是刑法之所不舍也,圣王之所不畜也①。乳彘触虎②,乳狗不远游,不忘其亲也。人也,忧忘其身,内忘其亲,上忘其君,则是人也,而曾狗彘之不若也!

【注释】

①畜(xù):容留。

②乳彘触虎:疑当为“乳彘不触虎”。乳彘,哺乳的母猪。

【译文】

为个人的利益而进行私斗的人,忘记了自己的身体,忘记了自己的亲人,忘记了自己的君主。这种行为虽解了一时的怒气,却导致了身体的伤残和生命的丧失,有这样严重的后果,他还要去做,就是忘记了自己的身体;他这种行为会导致家庭成员遭残害,亲戚也难免受牵连而遭到刑狱或杀头之罪,可他还要去做,就是忘记了自己的亲人;他这种行为是君主所憎恶的,是刑法所严厉禁止的,可他还要去做,就是忘记了自己的君主。忧患忘记了自己的身体,对内忘记了自己的亲人,对上忘记了自己的君主,这样的人是刑法所不能宽赦的,是圣明的君主所不能容留的。哺乳的母猪不去触犯老虎,哺乳的母狗不离窝远走,就是因为它们没有忘记自己的亲属。作为人,忧患忘记了自己的身体,对内忘记了自己的亲人,对上忘记了自己的君主,岂不是连猪狗都不如了!

凡斗者,必自以为是而以人为非也。己诚是也①,人诚非也,则是己君子而人小人也,以君子与小人相贼害也。忧以忘其身,内以忘其亲,上以忘其君,岂不过甚矣哉!是人也,所谓以狐父之戈牛矢也②。将以为智邪?则愚莫大焉。将以为利邪?则害莫大焉。将以为荣邪?则辱莫大焉。将以为安邪?则危莫大焉。人之有斗,何哉?我欲属之狂惑疾病邪③,则不可,圣王又诛之。我欲属之鸟鼠禽兽邪,则不可,其形体又人,而好恶多同。人之有斗,何哉?我甚丑之!以上好斗取辱。

【注释】

①诚:确实。

②狐父:地名,在今河南永城芒砀山北,古时以生产高质量的戈著名。(zhú):斫,掘。

③属:归入。

【译文】

凡是争斗的人,都必认为自己是对的,别人是错的。如果自己确实是对的,别人确实是错的,那么自己就是君子而别人就是小人,这是以君子的身份同小人互相残害。忧患忘记了自己的身体,对内忘记了自己的亲人,对上忘记了自己的君主,这难道不是极大的错误!这种人的行为,就好比是用孤父出产的戈去砍牛粪。能说是理智的举动吗?实在是愚蠢之极。能说是有利的举动吗?实在是有害之极。能说是荣耀的举动吗?实在是可耻之极。能说是平安的举动吗?实在是危险之极。 人相互争斗,这是为什么?我想把他们归于患精神错乱的疯狂病人一类,这实在不行,因为圣王就诛杀这样的人。我想把他们归于鸟鼠禽兽一类吧,那也不行,因为他们的形体是人的形体,他们喜欢和厌恶的情感又多与别人相同。人相互私斗,究竟为什么?我极端鄙视好争斗的人!以上讲由于好斗自取其辱。

有狗彘之勇者,有贾盗之勇者,有小人之勇者,有士君子之勇者。争饮食,无廉耻,不知是非,不辟死伤①,不畏众强,恈恈然唯利饮食之见②,是狗彘之勇也。为事利,争货财,无辞让,果敢而振③,猛贪而戾④,恈恈然唯利之见,是贾盗之勇也。轻死而暴,是小人之勇也。义之所在,不倾于权,不顾其利,举国而与之不为改视,重死持义而不桡⑤,是士君子之勇也。

【注释】

①辟:躲避,退避。

②恈(móu)恈然:贪婪的样子。

③振:妄动,轻动。

④戾:乖张,暴戾。

⑤桡:屈从。

【译文】

有猪狗的勇敢,有商贾和盗贼的勇敢,有小人的勇敢,有士人君子的勇敢。争夺吃喝,没有廉耻,不知道是非,不躲避死亡或受伤的危险,不怕众多的强人,贪婪地只看到吃的和喝的东西,这是猪狗的勇敢。做事只为获利,争夺货物钱财,丝毫不谦让,果敢狠辣,贪心暴戾,贪婪地只看到利之所在,这是商贾和盗贼的勇敢。不畏死而凶残,这是小人的勇敢。为了大义,不屈服于权势,不考虑对己是否有利,即使全国的人都反对也不改变立场,爱惜生命,但为了坚持正义而不屈从,这是士人君子的勇敢。

鲦者①,浮阳之鱼也②,胠于沙而思水③,则无逮矣。挂于患而欲谨,则无益矣。自知者不怨人,知命者不怨天,怨人者穷,怨天者无志。失之己,反之人④,岂不迂乎哉?

【注释】

①(qiáo):鱼名。

②浮阳:浮在水面接受阳光照晒。

③胠(qū):通“阹”。遮挡,搁浅。

④反之人:归罪于人。

【译文】

鲦和这两种鱼,总爱在水面漂浮,到了在沙滩搁浅时,才想回到水里,但为时已晚没有办法了。遭到灾患而再想谨慎,那就没有用了。能够自我认识的人,遭逢灾祸不埋怨别人;能够认识命运的人,遭逢灾祸不埋怨上天;自己遭逢灾祸埋怨别人的人,必将穷困无助;自己遭逢灾祸埋怨上天的人,必是没有识见和志向。由于自己的过失造成了恶果,反而去责怪别人,岂不是太荒唐了吗?

荣辱之大分,安危利害之常体:先义而后利者荣,先利而后义者辱。荣者常通,辱者常穷;通者常制人,穷者常制于人;是荣辱之大分也。材悫者常安利①,荡悍者常危害;安利者常乐易,危害者常忧险;乐易者常寿长,忧险者常夭折;是安危利害之常体也。

【注释】

①材悫(què):淳朴诚实。材,疑为“朴”。

【译文】

荣和辱的根本区别,安与危、利与害的恒常规律是这样的:以仁义为先而以利益为后的人将得到荣誉,以利益为先而以仁义为后的人将得到耻辱。得到荣誉的人常常都会通达,得到耻辱的人常常会穷困;通达的人常常能制服别人,穷困的人常常被别人制服;这就是荣和辱的根本区别。纯朴诚实的人经常满足于已得到的利益,放荡凶暴的人经常害怕受到伤害;满足于既得利益的人经常平和安乐,害怕受到伤害的人经常忧心危险;安乐的人往往长寿,忧心的人往往夭亡;这是安和危、利和害的恒常规律。

夫天生烝民①,有所以取之。志意致修,德行致厚,智虑致明,是天子之所以取天下也。政令法,举措时,听断公,上则能顺天子之命,下则能保百姓,是诸侯之所以取国家也。志行修,临官治,上则能顺上,下则能保其职,是士大夫之所以取田邑也。循法则、度量、刑辟、图籍,不知其义,谨守其数②,慎不敢损益也,父子相传,以持王公③,是故三代虽亡,治法犹存,是官人百吏之所以取禄秩也。孝弟原悫④,疾力⑤,以敦比其事业⑥,而不敢怠傲,是庶人之所以取暖衣饱食,长生久视⑦,以免于刑戮也。饰邪说,文奸言⑧,为倚事⑨,陶诞、突盗⑩,惕、悍、、暴,以偷生反侧于乱世之间(11),是奸人之所以取危辱死刑也。其虑之不深,其择之不谨,其定取舍楛僈(12),是其所以危也。

【注释】

①烝民:民众,百姓。

②数:法制,规定。

③持:侍奉,侍候。

④弟:通“悌”。原:同“愿”。谨慎老实。

⑤(qú):劳碌,勤劳。

⑥敦比:治理。

⑦久视:长寿。

⑧文:掩饰。

⑨倚事:邪僻的事。

⑩陶诞:虚妄夸诞。突盗:侵凌盗窃。

(11)反侧:不安分,不顺服。

(12)楛(kǔ):粗劣。僈(màn):轻慢。

【译文】

上天养育万民,万民都有取得生活条件的权力。志向和心性最美好,道德和品行最忠厚,智慧和思想最明察,这就是天子能够取得天下的原因。政令符合法度,措施及时,听取民意公正断事,对上能够顺从天子的政令,对下能够保护百姓,这就是诸侯能够获取国家的原因。心志和行为有修养,做官时能把所管辖的人和事治理好,对上能够顺应上司,对下能够保住自己的职位,这就是士大夫能够获取封地的原因。遵循法令、度量、刑律、领地和户籍的规定,虽然不知道这些规定的制定道理,也要小心谨慎地严格遵守,不敢随意增减更改,父子代代相传,用这种方法侍奉王公,所以,夏商周三代虽然已经灭亡了,可它们的制度依然存在,这就是各级官吏能够取得俸禄和保有官位的原因。孝顺父母,尊敬兄长,忠厚诚实,勤劳努力,尽力理顺自己的事业,不敢懈怠傲慢,这就是百姓能够丰衣足食,长久生存,不被刑罚杀戮的原因。粉饰邪僻的学说,美化奸诈的言论,做怪异荒诞的事情,虚妄夸诞,强取豪夺,放荡、凶悍、骄横、粗暴,不循正道而是靠在世间捣乱苟且活命,这就是奸邪的人取得危险、耻辱、极刑的原因。这种人思想肤浅,人生道路选择不谨慎,决定事情很轻率,所以他们遭受危难就是很自然的。

材性知能,君子小人一也。好荣恶辱,好利恶害,是君子小人之所同也,若其所以求之之道则异矣。小人也者,疾为诞而欲人之信己也①;疾为诈而欲人之亲己也;禽兽之行而欲人之善己也。虑之难知也,行之难安也,持之难立也,成则必不得其所好,必遇其所恶焉。故君子者,信矣,而亦欲人之信己也;忠矣,而亦欲人之亲己也;修正治辨矣②,而亦欲人之善己也。虑之易知也,行之易安也,持之易立也,成则必得其所好,必不遇其所恶焉。是故穷则不隐,通则大明,身死而名弥白③。小人莫不延颈举踵而愿曰:“知虑材性,固有以贤人矣。”夫不知其与己无以异也,则君子注错之当④,而小人注错之过也。故孰察小人之知能,足以知其有余,可以为君子之所为也。譬之越人安越,楚人安楚,君子安雅⑤,是非知能材性然也,是注错习俗之节异也。仁义德行,常安之术也,然而未必不危也;污僈、突盗⑥,常危之术也,然而未必不安也。故君子道其常而小人道其怪⑦。以上言荣辱在人之自取,材性、智能本同,因注错异而荣辱亦殊。

【注释】

①疾:极力,尽力。

②修正:整饬。辨:同“办”。治理。

③弥白:更加显耀。

④注错之当:处置得当。错,通“措”。

⑤雅:通“夏”。中原地区。

⑥污僈:污秽,卑污。

⑦道:遵循。

【译文】

人的本性、资质,君子和小人原本是一样的。喜爱荣誉,憎恶耻辱,喜爱利益,厌恶祸害,在这些方面,君子和小人都相同,至于他们所求得的方法和手段就不一样了。那些小人肆意妄言,尽做荒诞的事情,却希望别人相信自己;尽做那些欺诈别人的事情,却希望别人亲近自己;行为如同禽兽,却希望别人善待自己。他们考虑事情不透彻,难明事理;他们做事情浮躁,不能安静专心;他们提出主张违背公理,难以成立;最终必然得不到所喜爱的荣誉和利益,必然会遭受所厌恶的耻辱和祸害。君子则不同,他们待人守信誉,也希望别人对自己守信誉;他们对人忠诚,也希望别人亲近自己;他们端庄正直,善于处理事情,公正合理,也希望别人善待自己。他们考虑事情周密,尽明事理;他们做事情稳重,安静专心;他们提出的主张符合公理,能够成立,最终必然能得到所喜爱的荣誉和利益,必然不会遭遇所厌恶的耻辱和祸害。所以,君子即使处境穷困,他的名声也不会被埋没,如果处境顺利,他的名声就会更大,而且在他死后,他的名声会越发显赫。面对名声显赫的君子,小人没有不伸长脖颈、踮起脚跟钦羡地说:“君子的本性、知识、资质生来就胜过别人。”他们不知道君子的本性、资质生来和自己没有什么不同,区别只在于君子注意知识的学习积累,措置得当,而小人则不注意知识的学习积累,举措失当。所以深入分析小人的资质和智能,完全可以知道他们有充分的能力做到君子所能做到的一切事情。这就如同越人习惯安乐地居住在越国,楚人习惯安乐地居住在楚国,君子习惯安乐地居住在中原地区,并不是天生的自然本性、智能决定的,而是由于他们的生活方式和风俗不同造成的。仁义德行,君子认为是国家天下安定的恒常方法,但不一定就不发生危险;污秽奸诈、巧取豪夺,君子认为是国家天下危乱的恒常方法,但不一定就不会安定。所以君子遵循正常的途径,而小人则遵循诡异的途径。以上讲荣辱都是人自取的,本性、资质、智能本是相同的,但措置不同,荣辱就有别了。

凡人有所一同:饥而欲食,寒而欲暖,劳而欲息,好利而恶害,是人之所生而有也,是无待而然者也,是禹、桀之所同也。目辨白黑美恶,耳辨音声清浊,口辨酸咸甘苦,鼻辨芬芳腥臊,骨体肤理辨寒暑疾养①,是又人之所常生而有也,是无待而然者也,是禹、桀之所同也。可以为尧、禹,可以为桀、跖,可以为工匠,可以为农贾,在势注错习俗之所积耳。是又人之所生而有也,是无待而然者也,是禹、桀之所同也。为尧、禹则常安荣,为桀、跖则常危辱;为尧、禹则常愉佚,为工匠农贾则常烦劳。然而人力为此而寡为彼,何也?曰:陋也。尧、禹者,非生而具者也,夫起于变故,成乎修②,修之为待尽而后备者也。人之生固小人③,无师无法则唯利之见耳。人之生固小人,又以遇乱世,得乱俗,是以小重小也④,以乱得乱也。君子非得势以临之,则无由得开内焉⑤。今是人之口腹,安知礼义?安知辞让?安知廉耻隅积?亦呥呥而噍⑥,乡乡而饱已矣。人无师无法,则其心正其口腹也。今使人生而未尝睹刍豢稻粱也⑦,惟菽藿糟糠之为睹,则以至足为在此也。俄而粲然有秉刍豢稻粱而至者⑧,则瞲然视之曰⑨:“此何怪也?”彼臭之而无嗛于鼻⑩,尝之而甘于口,食之而安于体,则莫不弃此而取彼矣。今以夫先王之道,仁义之统,以相群居,以相持养,以相藩饰(11),以相安固邪?以夫桀、跖之道,是其为相县也(12),几直夫刍豢稻粱之县糟糠尔哉!然而人力为此而寡为彼,何也?曰:陋也。陋也者,天下之公患也,人之大殃大害也。故曰,仁者好告示人。告之示之,靡之儇之(13),铅之重之(14),则夫塞者俄且通也,陋者俄且僩也(15),愚者俄且知也。是若不行,则汤、武在上曷益?桀、纣在上曷损?汤、武存则天下从而治,桀、纣存则天下从而乱。如是者,岂非人之情固可与如此,可与如彼也哉?

【注释】

①理:物质组织的纹路。

②修:修养,修身。

③生:天生,生来。这里指本性。

④重:更加。

⑤开内:启发,启蒙。内:同“纳”。

⑥呥(rán)呥:咀嚼貌。噍(jiào):咀嚼。

⑦刍豢(huàn):供食用的家畜。

⑧粲然:精洁貌。秉:持,执。

⑨瞲(xuè)然:惊视貌。

⑩嗛:通“慊(qiè)”。满足。

(11)藩饰:装饰,文饰。

(12)县:同“悬”。悬殊,差距。

(13)靡:潜移默化。儇(xuān):渐渐积成。均指积习。

(14)铅:同“沿”。遵循。重:反复申明。

(15)僩(xiàn):博大。

【译文】

凡是人都有相同的一面:饿的时候就想吃食物,冷的时候就想温暖,劳累的时候就想休息,喜好利益而厌恶祸害,这些都是人出生就具有的本性,是不需要学习就具有的本能,圣王禹和暴君桀在这些本能方面都相同。眼睛能够辨别物体黑与白、美与丑,耳朵能够辨别声音的清亮与混浊,口能够辨别食物的酸、咸、甜、苦等滋味,鼻子能够辨别芬芳和腥臊等味道,骨骼、皮肤,腠理能够辨别冷、热、痛、痒等感觉,这些也是人出生就具有的本能,是不需要学习就已经具有的,圣王禹和暴君桀也都具有这些本能。人可以成为尧、禹一样的圣人,也可以成为桀、跖一样的暴君、强盗,可以成为工匠,也可以成为农民和商人;一个人成长为什么样的人,是由其后天的学习积累和所处环境的风俗习惯所养成。这又是人生而就有的,自然而然的,是禹和桀都相同的。成为尧、禹一样的圣人,就恒常安乐荣耀,成为桀、跖一样的暴君、强盗,就时常危险屈辱;成为尧、禹那样的圣人,就时常愉悦安逸;成为工匠、农民和商人那样的常人,就时常烦神劳碌。但是,很多人虽经努力还是成为常人,极少人能够成为尧、禹,这是什么原因呢?答案在于:多数人不能完全克服坏的习惯风俗的影响,见识短浅。尧、禹这样的圣人,不是出生就具有圣人的品德,而是经历各种变故、磨难,长期刻苦修炼品行,把旧质去掉之后才修炼成为具有圣人美德的人。人的本性原本就充满了小人的欲求,没有老师的教导,没有礼法的约束,那就只能看到个人的利益。人的本性原本就充满了小人的欲求,又因为遭逢混乱的世道,浸染了混乱的习俗,这等于将小人的欲求再叠加到小人身上,在混乱的世道里浸染了更混乱的习俗。君子如果不能依据客观形势督促小人,就不能启发其心志,使他按礼法走正道。当今人们只知道吃喝,哪里知道礼义?哪里知道谦让?哪里知道廉耻?哪里知道局部和整体的关系?只知道不停地咀嚼,吃得香甜满意直到肚子饱满才罢。人要是没有老师,没有礼法,那么他的心灵就像他的嘴和肚子一样,只求吃喝、贪私利。现在,假如人出生后就没有看到过畜肉和大米高粱,只看到过豆、豆叶、糟糠等粗粮,就会认为最好吃的就是这些东西。突然有人拿来了鲜美的畜肉、大米和高粱,人们就会惊奇地看着这些畜肉、大米和高粱说:“这是什么奇怪的东西啊?”他用鼻子去闻,味道很诱人,用嘴去尝,感到很香甜,吃下去肠胃感到很舒服,那就没有人不丢弃豆、豆叶、糟糠等粗粮而获取畜肉、大米、高粱的。现在如采用先王统治的方法,用仁义道德纲常,来协调人们之间的关系,使他们互相扶持,互相文饰,不就可以相安无争而保持秩序的巩固吗?如果用桀、跖的方法,两种方法相差悬殊,岂止是畜肉、大米、高粱同糟糠之间的差别所能比拟的啊!但是,很多人虽经努力还是采用了桀、跖的方法,真正实行先王办法的人极少,这是什么原因呢?答案在于:多数人不能完全克服坏的习惯风俗的影响,见识短浅。坏的习惯风俗是天下人的公患,也是人们的大灾大害。所以说,仁人喜爱宣传教育人。告诉人们道理,做给人们看,教人们养成好习惯,使他们遵循并反复重申这些道理,这样愚塞的人也会明白道理,有不好习惯、眼光短浅的人也会改变不好的习惯,见识宽广起来,愚笨的也会变得懂道理了。这样如果不行,那么商汤、周武居于最高统治地位有什么益处呢?桀、纣居于最高统治地位又有什么坏处呢?汤、武在位时,天下都顺从汤、武而得到安定;桀、纣在位时,天下都顺从桀、纣而得到混乱。这样的话,岂不是人的性情原本就可以像这样,也可以像那样了吗?

人之情,食欲有刍豢,衣欲有文绣,行欲有舆马,又欲夫余财蓄积之富也,然而穷年累世不知不足①,是人之情也。今人之生也,方知蓄鸡狗猪彘,又蓄牛羊,然而食不敢有酒肉;余刀布②,有囷窌③,然而衣不敢有丝帛;约者有筐箧之藏④,然而行不敢有舆马。是何也?非不欲也,几不长虑顾后而恐无以继之故也⑤。于是又节用御欲⑥,收敛蓄藏以继之也,是于己长虑顾后,几不甚善矣哉?今夫偷生浅知之属,曾此而不知也,粮食大侈,不顾其后,俄则屈安穷矣⑦,是其所以不免于冻饿,操瓢囊为沟壑中瘠者也⑧。况夫先王之道,仁义之统,《诗》《书》《礼》《乐》之分乎。彼固天下之大虑也,将为天下生民之属长虑顾后而保万世也。其长矣⑨,其温厚矣,其功盛姚远矣⑩,非孰修为之君子莫之能知也。故曰,短绠不可以汲深井之泉,知不几者不可与及圣人之言(11)。夫《诗》《书》《礼》《乐》之分,固非庸人之所知也。故曰,一之而可再也,有之而可久也,广之而可通也,虑之而可安也,反铅察之而俞可好也(12)。以治情则利,以为名则荣,以群则和,以独则足。乐意者其是邪?

【注释】

①穷年:终其天年,毕生。

②刀布:古钱币。

③囷(qūn):圆形的谷仓。窌(jiào):地窖。

④约者:节约的人。

⑤几:大概是,差不多。

⑥御欲:控制欲望。

⑦屈安穷:消耗尽而陷于贫困。

⑧瘠:通“胔(zì)”。未完全腐烂的尸体。

⑨:古“流”字。

⑩姚远:遥远。姚,通“遥”。

(11)不几:不明了。

(12)反铅察:反复考察。

【译文】

人之常情,吃饭希望有肉食,穿衣希望有华美的绸缎,行路希望有车马,还希望有多余的财物积蓄起来致富,但是终其天年也不知满足,这就是人的欲望。现今人们在世上生活,才知道畜养鸡、狗、猪,又畜养牛和羊,可是吃饭不敢有酒肉;有多余的钱币,又有储粮的谷仓和地窖,但是衣着不敢穿丝绸;节俭的人有资财保存在筐箧里,可是行路不敢用车马。这是为什么?这些人并不是不想享用这些东西,而是从长远考虑,顾及以后的日子,担心有接续不上的时候。于是再节俭省用、抑制欲望,聚集财富、增加积蓄以备接续之用,这样为自己作长远考虑,顾及今后,岂不是很好吗?现在那些苟且偷生浅陋无知之辈,竟然连这个道理也不知道,他们挥霍浪费粮食,不顾及今后,很快就会陷入穷困的境地,这就是他们不免于冻饿,拿着讨饭的器具而饿死在沟里的原因。至于先王治国的办法,仁义的纲常,《诗》《书》《礼》《乐》的精要就更不会知道了。那些先王治国的方法,仁义的纲常,《诗》《书》《礼》《乐》的精要,本是安定天下的大智谋,是为天下人作长远考虑,顾及今后而永保世代平安。它们源远流长,蕴藏深厚,丰功伟绩世代相传,如果不是精熟修习的君子,是不能知道这当中的精髓的。所以说,绳子短了就不可能汲出深井中的泉水,知识很差的人不能和他谈圣人的言论。《诗》《书》《礼》《乐》的精要,本来就不是一般人所能理解的。所以说,按照《诗》《书》《礼》《乐》的精要实行一次,就可以继续实行;掌握了《诗》《书》《礼》《乐》的精要,就可以使国家长治久安;把《诗》《书》《礼》《乐》的精要加以推广,就可以通晓其他的道理;按照《诗》《书》《礼》《乐》的精要谋方略,就可以使国家安固如山;反复地按着《诗》《书》《礼》《乐》的精要考察事物,就可以把各种事务处理得更好。用《诗》《书》《礼》《乐》的精要来陶冶性情,就可以得到利益;遵照《诗》《书》《礼》《乐》的精要去求取名誉,就可以得到荣耀;用《诗》《书》《礼》《乐》的精要来处理与他人的关系,就可以与别人和睦相处;用《诗》《书》《礼》《乐》的精要独善其身,就会知足常乐。是不是这样呢?

夫贵为天子,富有天下,是人情之所同欲也。然则从人之欲则势不能容,物不能赡也①。故先王案为之制礼义以分之,使有贵贱之等,长幼之差,知贤愚、能不能之分,皆使人载其事而各得其宜,然后使悫禄多少厚薄之称②,是夫群居和一之道也。故仁人在上,则农以力尽田,贾以察尽财,百工以巧尽械器,士大夫以上至于公侯,莫不以仁厚知能尽官职,夫是之谓至平。故或禄天下而不自以为多③,或监门、御旅、抱关、击柝而不自以为寡④。故曰,斩而齐⑤,枉而顺,不同而一,夫是之谓人伦。《诗》曰:“受小共大共,为下国骏蒙⑥。”此之谓也。

【注释】

①赡:供给,满足。

②悫禄:俸禄。

③禄天下:指帝王统治。

④监门:管城门的小吏。御(yà)旅:旅店负责迎接的人。御,迎接。抱关:守城门的兵士。击柝(tuò):敲更的巡夫。

⑤斩:通“儳”。不齐貌。

⑥受小共大共,为下国骏蒙:出自《诗经·商颂·长发》。骏蒙,笃厚。

【译文】

像天子一样尊贵,拥有天下的财富,这是所有人都具有的欲望。但是,若都满足人们的这种欲望,则客观情况不容许,在物质上也不能满足。所以先王就为人们制定礼义来分别上下,使人们有高贵和卑贱的等级,年长与年幼的差别,聪明与愚笨、有能力和没有能力的区分,都是使人各自承担自己的事情而各得其所,然后使俸禄的多少和厚薄得到平衡,这就是使社会人群和睦相处、协调一致的方法。所以仁人处在统治地位,那么农民就尽心努力地种田,商人就细心精明地理财,各行各业的工匠各展巧妙技艺制造器械,从士大夫以上直至公侯没有不以仁义、厚道、博识和能力尽力履行自己的职责,这就叫作最公平。所以,享受天下供奉的天子,不认为自己得到的多,像管城门的小吏、旅店负责迎宾的人、守城门的士兵、打更的巡夫等也不认为自己得到的少。所以说,不齐方能齐,不直才能直,不同才能同,这就叫作人们的等级秩序。《诗经》说:“大国、小国各有法度制约,诸侯国才能笃实。”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议兵篇 【题解】

本文较为系统地阐述了荀子的军事思想。名为议兵,实多议政,在议论用兵之道的同时,还较为明确地阐述了作者的政治主张和治国方略。作者认为,战争是为了“禁暴除害”,取得战争胜利的关键在于“壹民”,就是使人民团结一致,取得人民的支持。文章还指出,治理军队同治理国家一样,只有讲礼、奉行仁义、讲德治,才能取得大治,永远立于不败之地。文章采用问答的形式,条分缕析,引用史实,反复论证,具有较强的逻辑性和说服力。

临武君与孙卿子议兵于赵孝成王前①。王曰:“请问兵要②。”临武君对曰:“上得天时,下得地利,观敌之变动,后之发,先之至,此用兵之要术也。”孙卿子曰:“不然。臣所闻古之道,凡用兵攻战之本在乎壹民。弓矢不调,则羿不能以中微③;六马不和,则造父不能以致远;士民不亲附,则汤、武不能以必胜也。故善附民者,是乃善用兵者也。故兵要在乎善附民而已。”临武君曰:“不然。兵之所贵者势利也,所行者变诈也。善用兵者,感忽悠暗,莫知其所从出,孙、吴用之,无敌于天下,岂必待附民哉?”孙卿子曰:“不然。臣之所道,仁人之兵、王者之志也。君之所贵,权谋势利也,所行,攻夺变诈也,诸侯之事也。仁人之兵,不可诈也。彼可诈者,怠慢者也,路亶者也④,君臣上下之间,滑然有离德者也。故以桀诈桀,犹巧拙有幸焉。以桀诈尧,譬之若以卵投石,以指挠沸⑤,若赴水火,入焉焦没耳。故仁人上下⑥,百将一心,三军同力。臣之于君也,下之于上也,若子之事父,弟之事兄,若手臂之扞头目而覆胸腹也。诈而袭之,与先惊而后击之,一也。且仁人之用十里之国,则将有百里之听;用百里之国,则将有千里之听;用千里之国,则将有四海之听。必将聪明警戒,和传而一⑦。故仁人之兵,聚则成卒,散则成列,延则若莫邪之长刃,婴之者断⑧;兑则若莫邪之利锋⑨,当之者溃;圜居而方止⑩,则若盘石然,触之者角摧,案角鹿埵、陇种、东笼而退耳(11)。且夫暴国之君,将谁与至哉?彼其所与至者,必其民也。而其民之亲我欢若父母,其好我芬若椒兰;彼反顾其上则若灼黥,若仇雠。人之情,虽桀、跖,岂又肯为其所恶贼其所好者哉?是犹使人之子孙自贼其父母也,彼必将来告之,夫又何可诈也?故仁人用,国日明,诸侯先顺者安,后顺者危,虑敌之者削,反之者亡。《诗》曰:‘武王载发,有虔秉钺,如火烈烈,则莫我敢遏(12)。’此之谓也。”孝成王、临武君曰:“善!”以上用兵贵附民。

【注释】

①临武君:姓名不详,楚国人。何时到赵国,无考。《战国策·楚策四》记载,春申君曾经要使临武君为将。孙卿子:即荀况自己。赵孝成王:名丹,赵惠文王的儿子。

②兵要:用兵的要领。

③中微:命中很小的目标。

④路:通“露”。衰败,疲惫。亶:通“瘅(dǎn)”。羸弱疲惫。

⑤挠:搅动。

⑥上下:当作“在上”。意指仁人做统帅。

⑦和:齐心。一:整体。

⑧婴:触犯。

⑨兑:通“锐”。锋利。

⑩圜居:军队扎营的一种阵形。圜,圆形。方止:军队扎营的一种阵形。方,矩形。

(11)鹿埵、陇种、东笼:古代方言,皆形容溃败逃窜的样子。

(12)“武王载发”几句:出自《诗经·商颂·长发》。发,通行本作“斾”。指起兵出发。遏,阻挡。

【译文】

临武君和孙卿子在赵孝成王面前讨论用兵之道。赵孝成王说:“请问什么是用兵的要领?”临武君回答说:“上得天时,下得地利,观察好敌人的变动情况,然后再行动,在敌人还没有到达前,先于敌人占领有利地势,这就是用兵的要领。”孙卿子说:“不是这样。我听说古人用兵的方法是,凡用兵攻战,取胜的关键在于使军民意志如一。如果弓和箭不配套,那么就是后羿也不能射中微小的目标;如果拉车所用的六匹马不协调,那么就是造父也不能驾车到达远方的目的地;士兵和人民不亲近顺服,那么就是商汤王和周武王也没有必胜的把握。所以善于使民心顺服的人,就是善于用兵的人。所以用兵的要领就是善于使民心顺服罢了。”临武君说:“不是这样。兵家所重视的是利用形势和有利的客观条件,所实行的是变化多端、诡秘狡诈的手段。善于用兵的人,变化迅捷无常,行动神秘莫测,敌人不知道他从哪里出现,著名军事家孙武、吴起使用这种方法,使天下人没有谁能够和他们相敌,难道必须依靠民心顺服吗?”孙卿子说:“不是这样。我所说的是仁人的军队和称王天下的人的志向。你所重视的是权术、计谋、形势和有利的客观条件,你所实行的是攻击夺取、变化多端、诡秘狡诈的方法,这些方法是诸侯国用兵使用的方法。仁人的军队是不可能被诈骗的。那些可以被诈骗的军队,都是些防备松懈、疲惫羸弱、君臣上下之间离心离德的军队。所以用桀这样的人去诈骗另一个类似桀的人,区别仅在于诈骗的手段巧妙与笨拙,以巧对拙,侥幸制胜罢了。用桀这样的人去诈骗尧那样的人,就好比是用鸡蛋砸石头,用手指搅开水,如同投身水火之中,进到里面就会被烧焦和淹没。历来仁人统帅的军队,上下团结,各级军官同心协力,全军协调一致。臣子对君主,下级对上级,就像儿子侍奉父亲,弟弟侍奉哥哥,就如同用手臂保护头、眼睛、胸腹。对这样的军队使用诈骗的手段突然袭击,这与先惊动它,然后再进攻,其结果都是一样的。仁人治理方圆十里的国家,其耳目视听却能达百里之遥;治理方圆百里的国家,其耳目视听可及千里之远;治理方圆千里的国家,其耳目视听就遍及四海之内。这样,他们就必然会掌握情况,心中有数,警惕戒备,上下团结协力如同一个整体。所以仁人的军队,聚集在一起就成为兵阵,分散开来就组成行列,展开就如同莫邪宝剑的长刃,无论谁碰到它都会被斩断;锐利就像莫邪宝剑的锋刃,无论谁阻挡它都将被击溃;军队扎下营寨,不论是方形还是圆形,都坚如磐石,谁进犯它都将被摧垮而狼狈逃窜。至于残暴的君主,有谁会愿意帮他去打仗呢?那些被迫跟着他去打仗的,必然是他统治下的子民。但是,他的子民亲近我,如同亲近父母一样欢欣,喜爱我,如同喜爱椒、兰的芬芳;当他们回过头去看自己的君主时,就好像看到了受过刑罚的黥刑犯的可憎面目,如同看到了仇恨的敌人。人的本性,即使像桀、跖那样的人也是如此,谁愿意帮自己所憎恶的人,去残害自己所喜爱的人呢?这就如同要求别人的儿孙去残害自己的父母一样,他们必定会设法告诉自己的父母,那么怎么能使对方受到诈骗呢?所以仁人当政,国家就日益昌盛,诸侯先归顺的就平安,后归顺的就危险,企图与其为敌的就被削弱,背叛的必定被消灭。《诗经》说:‘武王出兵征伐,竖立大旗,庄重地手持大斧,其势如熊熊烈火,没有谁敢来阻挡。’说的就是这种情况。”孝成王和临武君都说:“说得好!”以上讲用兵贵在收揽民心。

“请问王者之兵设何道、何行而可?”孙卿子曰:“凡在大王,将率末事也①。臣请遂道王者诸侯强弱存亡之效、安危之势。君贤者其国治,君不能者其国乱。隆礼贵义者其国治,简礼贱义者其国乱。治者强,乱者弱,是强弱之本也。上足卬②,则下可用也;上不足卬,则下不可用也。下可用则强,下不可用则弱,是强弱之常也。隆礼效功,上也;重禄贵节,次也;上功贱节,下也;是强弱之凡也。好士者强,不好士者弱;爱民者强,不爱民者弱;政令信者强,政令不信者弱;民齐者强,不齐者弱;赏重者强,赏轻者弱;刑威者强,刑侮者弱;械用兵革攻完便利者强③,械用兵革窳楛不便利者弱④;重用兵者强,轻用兵者弱;权出一者强,权出二者弱,是强弱之常也。齐人隆技击⑤,其技也,得一首者则赐赎锱金,无本赏矣。是事小敌毳则偷可用也⑥,事大敌坚则涣焉离耳,若飞鸟然,倾侧反覆无日。是亡国之兵也,兵莫弱是矣。是其去赁市佣而战之几矣⑦。

【注释】

①率:同“帅”。

②卬:同“仰”。敬仰。

③攻完:坚固完好。

④窳(yǔ):羸弱,不坚固。楛(kǔ):器物粗劣不坚固。

⑤技击:作战杀敌的技巧。

⑥毳(cuì):通“脆”。脆弱,不坚韧。偷:勉强。

⑦赁:雇用。

【译文】

“请问称王天下的王者的军队,用的是什么方法,怎样实行才对?”孙卿子说:“一切大权都要掌握在大王手中,将帅只处理次要的事务。请让我说说王者和诸侯为什么会有强与弱、存与亡的不同结果,平安与危险的不同形势吧。君主贤能,国家就治理得好,升平安定;君主无能,国家就得不到治理,纷扰混乱。崇尚礼制,重视信义,国家就安定;怠慢礼制,轻视信义,国家就混乱。安定的国家就强盛,混乱的国家就衰弱,这就是国家强与弱的根本原因。君主有威望被臣民敬仰,那么臣民就可以被君主使唤;君主没有威望不被臣民敬仰,那么臣民就不可能被君主使用。臣民能被君主使用,国家就强盛;臣民不能被君主所使用,国家就衰弱;这就是国家强与弱的常规。崇尚礼义,论功行赏是上策;注重禄位,重视气节是中策;只重战功,轻视气节是下策;这就是国家强与弱的要略。喜爱武士的国家强盛,不喜爱武士的国家衰弱;爱护人民的国家强盛,不爱护人民的国家衰弱;政令守信义的国家强盛,政令不守信义的国家衰弱;人民齐心协力的国家强盛,人民不齐心协力的国家衰弱;奖赏慎重的国家强盛,奖赏轻率的国家衰弱;刑法有威严的国家强盛,刑法被轻蔑的国家衰弱;器械、用具、兵器、盔甲坚固适用的国家强盛,器械、用具、兵器、盔甲不坚固、粗制低劣不适用的国家衰弱;慎重用兵的国家强盛,轻率用兵的国家衰弱;权力集中的国家强盛,权力分散的国家衰弱;这也是国家强弱的常规。齐国人崇尚作战杀敌的技巧,他们的办法是,凡斩获敌人一个首级的,就赏给黄金八两,这可以抵充本人犯罪后所应缴的罚金,却没有打了胜仗应给予的奖赏。这种不论战事的胜败,只凭杀死敌人数量给予奖赏的办法,战役规模小、敌军衰弱还勉强可行,如果战役规模大、敌军强盛,就会导致军心涣散,像飞鸟一样四处奔逃,随时可能全军覆灭。这是亡国的军队啊,没有比这样的军队更弱的了,这就如同用从市场上雇佣来的人去作战一样。

“魏氏之武卒,以度取之①,衣三属之甲②,操十二石之弩,负服矢五十个③,置戈其上,冠带剑④,赢三日之粮,日中而趋百里。中试则复其户⑤,利其田宅,是数年而衰而未可夺也,改造则不易周也⑥。是故地虽大,其税必寡,是危国之兵也。

【注释】

①度:规格,标准。

②三属(zhǔ):古代士兵身上穿的三片相连的铠甲,上身一,髀部一,胫部一。

③服:通“箙”。盛箭的器具。

④(zhòu):同“胄”。头盔。

⑤复:免除徭役或赋税。

⑥改造:重新挑选。

【译文】

“魏国的士兵,用一定的标准来录用,身穿三重相连的铠甲,拿着重十二石的弓弩,背着能装五十支箭的箭袋,肩扛戈矛,头戴盔帽,腰挂利剑,背负三天的干粮,半天疾行百里。考中的成为士兵,免除他家的徭役,不收他家的田宅税,数年后,士兵虽已年老,但他所享受的优待却不可剥夺,重新挑选士兵又不能改变以前的办法。因此,土地虽然广大,但所能收的税必然很少,这是危害国家的军队。

“秦人,其生民也狭阸①,其使民也酷烈,劫之以势,隐之以阸,忸之以庆赏②,之以刑罚③,使天下之民所以要利于上者,非斗无由也。阸而用之,得而后功之,功赏相长也。五甲首而隶五家④,是最为众强长久,多地以正⑤。故四世有胜,非幸也,数也。故齐之技击不可以遇魏氏之武卒,魏氏之武卒不可以遇秦之锐士,秦之锐士不可以当桓、文之节制,桓、文之节制不可以敌汤、武之仁义,有遇之者,若以焦熬投石焉。兼是数国者,皆干赏蹈利之兵也,佣徒鬻卖之道也,未有贵上、安制、綦节之理也。诸侯有能微妙之以节,则作而兼殆之耳⑥。故招近募选,隆势诈,尚功利,是渐之也⑦;礼义教化,是齐之也。故以诈遇诈,犹有巧拙焉;以诈遇齐,辟之犹以锥刀堕太山也,非天下之愚人莫敢试。故王者之兵不试。汤、武之诛桀、纣也,拱揖指麾而强暴之国莫不趋使⑧,诛桀、纣若诛独夫。故《泰誓》曰‘独夫纣’⑨,此之谓也。故兵大齐则制天下,小齐则治邻敌。若夫招近募选,隆势诈,尚功利之兵,则胜不胜无常,代翕代张⑩,代存代亡,相为雌雄耳矣。夫是之谓盗兵,君子不由也。故齐之田单(11),楚之庄(12),秦之卫鞅(13),燕之缪虮(14),是皆世俗之所谓善用兵者也。是其巧拙强弱则未有以相君也,若其道一也,未及和齐也;掎契司诈(15),权谋倾覆,未免盗兵也。齐桓、晋文、楚庄、吴阖闾、越句践,是皆和齐之兵也,可谓入其域矣,然而未有本统也(16),故可以霸而不可以王。是强弱之效也。”以上王者之兵尚仁义、齐教化。

【注释】

①狭阸(è):狭隘贫瘠。

②忸:通“狃”。习惯。

③(qiū):逼迫,蹴踏。

④甲首:甲兵首级。

⑤正:通“征”。征税。

⑥殆:危亡,危险。

⑦渐(jiān):欺诈。

⑧拱揖:拱手作揖。这里是说态度从容。指麾:指挥。

⑨《泰誓》:《尚书·周书》中篇名。

⑩翕:收敛。

(11)田单:人名,战国时齐国将领。

(12)庄(qiāo):人名,战国时楚国将领。

(13)卫鞅:即商鞅,曾辅助秦孝公变法,因功封于商。

(14)缪虮:人名,事迹不详。

(15)司:通“伺”。守候,等待。

(16)本统:本源,根本。

【译文】

“秦国的民众生活在狭窄贫瘠的国土上,君主役使民众却十分严酷,用权势逼迫民众去作战,用穷困的生活胁迫人们,用战胜就给予奖赏来诱惑人们,用严酷的刑法来逼迫人们,使百姓大众只能用打仗的方式来获得君主给予的利益,不打仗就没有其他来源。使民众生路狭窄,再用他们去打仗,有了战绩就算他们立功,立了功就得到奖赏,得了奖赏就更想立功,功赏互相促进。秦国规定斩获敌人甲兵五个首级,就可以役使本乡五户人家,因此,秦兵在众国之中最强盛,经久不衰弱,能征税的土地也多。所以秦国四代强盛有胜无败,不是侥幸得到的,而是有它的必然性的。所以,齐国善于作战杀敌的士兵,抵挡不了魏国的士兵,魏国的士兵抵挡不住秦国的精兵,秦国的精兵抵挡不住齐桓公、晋文公纪律严明、训练有素的军队,齐桓公、晋文公纪律严明、训练有素的军队,抵挡不住商汤和周武王的仁义之师,敢有抵挡商汤和周武王的仁义之师的,那就如同用手抚摸烈火煎烧的东西、用鸡蛋碰石头一样。说到的这些国家的军队,都是追求奖赏、贪图利益的军队,都用的是受雇佣的人卖身出力的方法,没有懂得尊重君主、安于制度、极尽忠义的道理的。如果诸侯中有能够重视推行礼义的,那么他就能行动起来,使这些国家统统灭亡。所以用雇佣的方法招募兵员,崇尚权势与奸谋,追求功利,这是诈骗;推行礼义教化,是使民众团结一致的方法。用诈骗的方法对付诈骗,还可以说有巧妙和拙劣的差别;用诈骗的方法对付团结齐心的国家,就好比用小刀去毁掉泰山一样,如果不是天下最愚蠢的人,是没有人敢去试一试的。所以王者的军队不用诈骗的方法去试探别的国家。商汤和周武王在诛伐桀、纣的时候,指挥攻战就像拱手作揖一样容易,那些强暴的国家没有不服从趋近的,诛伐桀、纣的军队,容易得如同诛杀一个人。所以《尚书·周书·泰誓》说‘独裁者纣’,讲的就是这个意思。所以说军队高度团结齐心的就能够制服天下,比这差一点的就能够制服临近的敌国,至于用雇佣的方法招募兵员,崇尚权势与奸谋,追求功利的军队,胜败就不能肯定,时强时弱,时存时亡,互有胜负罢了。这就叫作强盗的军队,君子不用这样的军队。所以齐国的田单,楚国的庄,秦国的卫鞅,燕国的缪虮,都是世上一般人所说的善于用兵的人。他们彼此之间的巧妙与笨拙,强大与弱小相差无几,不能说谁比谁强,如同他们所用的方法都是同一的,都没有达到和衷共济、团结齐心的地步;他们抓住敌人的弱点趁机行使诈骗术,玩弄权谋,颠覆敌人,只不过是强盗式的用兵法。齐桓公、晋文公、楚庄王、吴王阖闾、越王句践的军队都是和衷共济、团结齐心的军队,可以说已经进入了礼义教化的境地,但是还没有抓住礼义教化的根本,所以他们能够称霸一方却不能称王天下。这就是国家强与弱的征验。”以上讲王者之兵崇尚仁义教化。

孝成王、临武君曰:“善!请问为将。”孙卿子曰:“知莫大乎弃疑,行莫大乎无过,事莫大乎无悔。事至无悔而止矣,成不可必也。故制号政令欲严以威;庆赏刑罚欲必以信;处舍收藏欲周以固;徙举进退欲安以重,欲疾以速;窥敌观变欲潜以深,欲伍以参;遇敌决战必道吾所明,无道吾所疑;夫是之谓六术。无欲将而恶废,无急胜而忘败,无威内而轻外,无见其利而不顾其害,凡虑事欲孰而用财欲泰,夫是之谓五权。所以不受命于主有三:可杀而不可使处不完,可杀而不可使击不胜,可杀而不可使欺百姓,夫是之谓三至①。凡受命于主而行三军,三军既定,百官得序,群物皆正②,则主不能喜,敌不能怒,夫是之谓至臣③。虑必先事而申之以敬④,慎终如始,终始如一,夫是之谓大吉。凡百事之成也,必在敬之,其败也必在慢之。故敬胜怠则吉,怠胜敬则灭;计胜欲则从,欲胜计则凶。战如守,行如战,有功如幸⑤。敬谋无圹⑥,敬事无圹,敬吏无圹,敬众无圹,敬敌无圹,夫是之谓五无圹。慎行此六术、五权、三至而处之以恭敬无圹,夫是之谓天下之将,则通于神明矣。”以上论将。

【注释】

①三至:三项必须遵守的原则。

②物:事。

③至:达到极点。

④敬:这里指严肃、冷静、慎重的态度。

⑤如幸:当作“侥幸”。这里指不居功自傲。

⑥圹(kuànɡ):荒废,松懈。

【译文】

孝成王和临武君都说:“说得好!请问怎样做将军?”孙卿子回答说:“智慧没有比不用无把握的计谋更大的了,行为没有比无过错更好的了,做事情没有比不反悔更妥当的了。事情做到没有可反悔的地步就可以了,不必要求一定成功。所以军队中制定的各种制度、号令和上级的命令都要严肃有权威;奖赏刑罚,都要坚定有信用;构筑营垒,保管资财,都要周密牢固;军队行动无论是进还是退,都要安全镇定快捷迅速;侦察敌情变化,要隐秘深入,反复比较核实;遇到和敌人决战的时候,一定要按照侦察清楚的情况去行动,放弃没有把握的行动方案;这就叫作战争中的六项战术原则。用人不能只用自己喜欢的人为将,而排斥那些有才能但自己不喜欢的人;不要急于求胜而忘记了还有失败的可能性;不要只重视内部的整肃而轻视外敌;不要只看到有利的一面而不顾及有害的一面;凡是考虑军情要深思熟虑,精细分析,需要用到财物时要留有余地不吝啬;这就叫作五种必须权衡的情况。将帅不接受君主的命令有三种情况:宁可被杀也不能使防守的地方有疏漏,宁可被杀也不能指挥军队去打不能取胜的仗,宁可被杀也不能指挥军队欺侮百姓,这就叫作三项至关重要、必须遵守的戒律。凡是受君主之命,带领三军出征的将领,三军已经安排选定,军中各级军官各当其任,称其职守,各种事情都已纳入正轨,那么君主的褒奖不能使他沾沾自喜,敌人的奸诈侮辱不能使他愤怒,这就叫作最好的将领。军事行动之前,一定要认真周密地谋划,慎之又慎,审慎地处理战后的事务,如同战事刚开始时一样,始终如一,这就叫作大吉。一切战事的成功,必然在于谨慎小心行事,一切战事的失败,必然在于掉以轻心。所以谨慎胜过懈怠就吉利,懈怠胜过谨慎就失败;谋略措施高于想达到的目标,战事就从容顺利;想要达到的目标高于谋略措施,战事就困难凶险。征战如同防守一样小心谨慎,行军如同作战一样高度戒备,有了战功如同侥幸得到一样不居功自傲。谋略战事要审慎对待不松懈疏忽,进行战事要审慎对待不松懈疏忽,所属军官要审慎对待不松懈疏忽,所属士兵要审慎对待不松懈疏忽,敌人要审慎对待不松懈疏忽,这就叫作不能松懈疏忽的‘五无圹’。在战争中慎重地运用六种战术、五种权衡、三项最高的原则,又能做到态度恭敬谨慎不疏忽地对待战争,这就可以被称作是天下无敌的将领,就能用兵如神了。”以上讲为将的要领。

临武君曰:“善!请问王者之军制。”孙卿子曰:“将死鼓①,御死辔,百吏死职,士大夫死行列。闻鼓声而进,闻金声而退②,顺命为上,有功次之。令不进而进,犹令不退而退也,其罪惟均③。不杀老弱,不猎禾稼④,服者不禽⑤,格者不舍⑥,奔命者不获⑦。凡诛,非诛其百姓也,诛其乱百姓者也。百姓有扞其贼⑧,则是亦贼也。以故顺刃者生⑨,苏刃者死⑩,奔命者贡(11)。微子开封于宋,曹触龙断于军,殷之服民,所以养生之者也,无异周人。故近者歌讴而乐之,远者竭蹶而趋之,无幽闲辟陋之国莫不趋使而安乐之,四海之内若一家,通达之属莫不从服,夫是之谓人师。《诗》曰:‘自西自东,自南自北,无思不服(12)。’此之谓也。王者有诛而无战,城守不攻,兵格不击(13),上下相喜则庆之(14),不屠城,不潜军(15),不留众,师不越时。故乱者乐其政,不安其上,欲其至也。”临武君曰:“善!”以上论军制。

【注释】

①鼓:原指打击乐器。此指击鼓使军队前进。

②金:指军中作信号用的乐器钲。

③均:相同。

④猎:通“躐”。践踏。

⑤禽:同“擒”。俘获,制伏。

⑥格:格斗,抵抗。

⑦奔:急走,奔跑。

⑧扞(hàn):隐藏,保护。

⑨顺刃:不战而退。

⑩苏刃:相向格斗。苏,通“傃”。相向,朝向。

(11)贡:进。

(12)“自西自东”几句:出自《诗经·大雅·文王有声》。思,语助词。

(13)击:强攻。

(14)喜:友爱,团结。

(15)潜军:突袭,偷袭。

【译文】

临武君说:“好!请问王者军队的法令制度是什么样的呢?”孙卿子说:“进攻时,主将死也不能停止击打进攻的鼓号,全军就是死也不后退,驾驭战车的人死也不能丢开马缰,各级军官死也不能离开职守,军士死也不能离开队列。听到击鼓声就进攻,听到鸣金声就退却,服从命令是第一,夺取战功是其次的。命令不进攻却进攻,如同不后退却后退一样,罪过是相同的。不杀害老年人和弱小的人,不践踏庄稼,不捉拿不战而退的敌兵,对抵抗的敌人决不放过,对投诚的敌兵不作俘虏对待。凡是诛杀,都不要诛杀敌国的百姓,而只是诛杀敌国中扰乱百姓的人,百姓中有保护乱贼的,他也就是乱贼。因此,不战而退的敌兵让他们逃生,顽固抵抗的敌人坚决歼灭,投诚的敌兵要交给上司。微子启归顺周被封于宋,拼死抵抗的大将曹触龙被斩首于军前,商朝归顺的人民在生活上和周朝的人民没有区别,一样对待。所以邻近的人们歌颂周朝的军队,欢迎他们的到来,远处的人们不顾颠沛劳苦前来投奔,无论多么偏僻、边远的国家,都自愿来为周朝效劳并以此为乐,四海之内像一家人一样,一切能达到的地方没有不顺服的,这就是人们所称的师表。《诗经》说:‘从西到东,从南到北,没有不服从的。’指的就是这种情况。王者的军队只有讨伐不义,没有攻战掠夺,敌军坚守城池就不攻城,敌军抵抗就不强攻,敌军上下团结就表示祝贺,不毁坏敌军的城池,不屠杀他们的百姓,不搞突然袭击乘人之危,不久留众兵在外,用兵不超过规定的时间。所以那些混乱国家的民众向往王者的治理,不安于本国君主的统治,都盼望王者的军队来到他们的国家。”临武君说:“好!”以上阐述军制。

陈嚣问孙卿子曰①:“先生议兵,常以仁义为本。仁者爱人,义者循理,然则又何以兵为?凡所为有兵者,为争夺也。”孙卿子曰:“非女所知也。彼仁者爱人,爱人,故恶人之害之也;义者循理,循理,故恶人之乱之也。彼兵者,所以禁暴除害也,非争夺也。故仁人之兵,所存者神②,所过者化,若时雨之降,莫不说喜③。是以尧伐兜④,舜伐有苗⑤,禹伐共工⑥,汤伐有夏,文王伐崇⑦,武王伐纣,此四帝两王,皆以仁义之兵行于天下也。故近者亲其善,远方慕其德,兵不血刃,远迩来服。德盛于此,施及四极。《诗》曰:‘淑人君子,其仪不忒⑧。’此之谓也。”

【注释】

①陈嚣:荀卿弟子。

②神:平治,大治。

③说:同“悦”。

④兜:尧时所谓“四凶”之一,被流放于崇山。

⑤有苗:尧舜时部落名,又称“三苗”。

⑥共工:与兜、三苗、鲧并称为“四凶”,被禹流放到幽州(今北京密云)。

⑦崇:商朝诸侯国名,相传为鲧的封国,在今河南嵩县,为周文王所灭。

⑧淑人君子,其仪不忒(tè):出自《诗经·国风·曹风·鸤鸠》。忒,差错。

【译文】

陈嚣问孙卿子说:“先生谈论用兵的方法,常把仁义作为根本。仁就是爱别人,义就是遵循道理,既然这样,为什么还要用兵呢?凡是靠用兵来解决问题的,是为了争夺。”孙卿子说:“并不是像你所理解的那样。仁就是爱人,正因为要爱人,所以才憎恨那些害人的人;义就是遵循道理,正因为要遵循道理,所以才憎恨那些不遵循道理的乱民。用兵是为了禁暴除害,不是为了争夺。所以仁人的军队驻守的地方就达到大治,所经过的地方民众就受到教化,就如同降下及时雨,没有人不喜欢的。所以尧讨伐兜,舜讨伐有苗,禹讨伐共工,汤讨伐夏桀,文王讨伐崇国,武王讨伐商纣,这四帝两王都是用仁义的军队通行于天下。所以近处的人们喜爱他们的美德,远处的人们仰慕他们的正义,军队用不着流血打仗,远近的人就都来归服。德行达到这样高的程度,影响就会遍及四方。《诗经》说:‘我们向往好君子,言行如一不走样。’讲的就是这个道理。”

李斯问孙卿子曰①:“秦四世有胜,兵强海内,威行诸侯,非以仁义为之也,以便从事而已。”孙卿子曰:“非女所知也。女所谓便者,不便之便也;吾所谓仁义者,大便之便也。彼仁义者,所以修政者也,政修则民亲其上,乐其君,而轻为之死。故曰,凡在于君,将率末事也。秦四世有胜,然常恐天下之一合而轧己也②,此所谓末世之兵,未有本统也。故汤之放桀也,非其逐之鸣条之时也③;武王之诛纣也,非以甲子之朝而后胜之也④;皆前行素修也,所谓仁义之兵也。今女不求之于本而索之于末,此世之所以乱也。”以上二节申言兵以仁义为本。

【注释】

①李斯:荀卿弟子,曾做过秦朝的廷尉和丞相。

②(xǐ):担心害怕的样子。

③鸣条:古地名,今山西运城安邑。

④甲子之朝:指武王克纣之日。

【译文】

李斯问孙卿子说:“秦国四代都保持强盛,军队是四海之内最强大的,威望是诸侯国中最高的,但这不是用推行仁义取得的,不过按照当时的形势,怎样最便利就怎样做罢了。”孙卿子说:“并不是像你所理解的那样。你所说的便利,不是真正的便利;我所说的仁义,才是真正的便利。那些推行仁义的人是为了治理好政事,政事治理好了,人民就会亲近君主,喜爱君主,毫不犹豫地为君主做出牺牲。所以说,一切大权要由君主掌握,将帅只需处理次要的事务就够了。秦国四代强盛,却时时担心天下各诸侯国联合起来攻打它,这就叫作乱世的用兵方法,没有把仁义当作根本。以前商汤驱逐夏桀,并不是因为鸣条一战的结果;周武王诛杀纣王,也不是因为甲子之日战败纣王才取得胜利;这些都是以前一贯施行仁义推行教化的结果,这就叫作仁义的军队。现在你不寻求根本而只追索末节,这就是世道混乱的原因啊。”以上两节着重论述用兵以仁义为根本。

礼者,治辨之极也,强国之本也,威行之道也,功名之总也。王公由之,所以得天下也,不由,所以陨社稷也。故坚甲利兵不足以为胜,高城深池不足以为固,严令繁刑不足以为威,由其道则行,不由其道则废。楚人鲛革犀兕以为甲①,鞈如金石②,宛钜铁③,惨如蜂虿④,轻利僄遬⑤,卒如飘风⑥。然而兵殆于垂沙⑦,唐蔑死⑧,庄起,楚分而为三四。是岂无坚甲利兵也哉?其所以统之者非其道故也。汝、颍以为险⑨,江、汉以为池⑩,限之以邓林,缘之以方城(11),然而秦师至而鄢、郢举(12),若振槁然(13)。是岂无固塞隘阻也哉?其所以统之者非其道故也。纣刳比干,囚箕子,为炮烙刑,杀戮无时,臣下懔然莫必其命(14),然而周师至而令不行乎下,不能用其民。是岂令不严,刑不繁也哉?其所以统之者非其道故也。古之兵,戈矛弓矢而已矣,然而敌国不待试而诎(15)。城郭不辨,沟池不拑,固塞不树,机变不张,然而国晏然不畏外而明内者,无它故焉,明道而分钧之,时使而诚爱之(16),下之和上也如影向,有不由令者然后诛之以刑。故刑一人而天下服,罪人不邮其上(17),知罪之在己也。是故刑罚省而威流,无它故焉,由其道故也。古者帝尧之治天下也,盖杀一人、刑二人而天下治。传曰:“威厉而不试(18),刑错而不用(19)。”此之谓也。

【注释】

①鲛革:鲨鱼皮制成的革。兕(sì):雌犀牛,皮厚,可以制甲。

②鞈(ɡé):坚固的样子。

③宛:古时楚国地名,治所在今河南南阳。战国时为楚著名铁产地。(shī):短矛。

④虿(chài):蝎类毒虫。

⑤僄遬(piào sù):轻捷。遬:同“速”。

⑥卒(cù):突然。后多作“猝”。

⑦垂沙:战国时楚国地名,治所在今河南唐河县。

⑧唐蔑:人名,战国时楚国将领。

⑨汝、颍:汝水和颍河。

⑩江、汉:长江和汉水。

(11)缘:绕着,沿着。方城:又称楚长城,春秋时楚国修筑。秦时毁。

(12)鄢:地名,今湖北宜城。郢:地名,今湖北江陵。

(13)槁:枯木。

(14)懔然:危惧貌,戒惧貌。

(15)诎(qū):屈服。

(16)时使:使用当其时。

(17)邮:通“尤”。怨恨。

(18)厉:猛。

(19)错:通“措”。设置,安置。

【译文】

礼是治理国家的最高准则,是使国家强大巩固的根本,是威信行之于天下的途径,是成就功业名望的总纲。天子诸侯遵循它因而得到天下,不遵循它因而葬送了河山。所以兵力强大并不一定胜利在握,高城深池不一定牢不可破,政令严酷、刑罚繁多不一定威震四方,只有遵循礼义之道才行得通,不遵循礼义之道就会遭到毁废。楚国人用鲨鱼、犀牛等动物的皮革制成铠甲,像金石一样坚固,用宛地出产的坚硬的铁制成矛,人若被刺中惨状如同被毒性强烈的蜂蝎蛰咬,士兵的行动敏捷迅疾,来去突然如风飘过。然而垂沙一战,楚军大败,将领唐蔑身死,庄趁机造反,楚国就四分五裂了。这难道是没有强大的兵力吗?这是楚国的君主不用礼义治国所造成的结果。楚国有汝、颍两河的险要,有长江、汉水可以为护城河,北部边境有邓邑一带的森林做屏障,有环绕方城山修筑的长城以防御外敌入侵,然而秦国攻打楚国时,国都鄢、郢却先后轻易被占领,就如同树上的枯叶被摇落一样。这难道是没有坚固的要塞和险要的地势吗?这是楚君不奉行礼义治国造成的。纣王剖开比干的肚腹剜去了他的心,囚禁了箕子,制造了炮烙的酷刑,随意杀人,使得臣子人人惶恐只求保命,然而当周武王的军队来到的时候,纣王的命令却不被下面的臣子执行,也不能调用民众保卫自己。这难道是政令不严酷、刑罚不繁多吗?这是因为纣王不奉行礼义之道治国造成的。古代的兵器,只有戈、矛、弓、箭,然而不等使用这些武器,敌国就屈服了。城郭不整修、护城河不挖深掘宽,不修筑坚固的要塞堡垒,不施展阴谋权术,但是国家却稳固强大,和平宁静,不怕外敌侵入,这没有其他的原因,只是遵循礼义之道治国,按照等级次序进行分配,国家需要时才使用民力,真诚地爱护民众,这样,臣子、百姓、君王如同影随其形,宛如一体,如果有不服从命令的,依照刑律的规定给予处罚。惩治一个人,天下的人都会服从,有罪过的人也不会埋怨君主,因为他知道罪在自己。因此刑律虽简,惩罚者也少,但是它的权威却如流水一样畅通无阻,这没有别的原因,只不过是遵循礼义之道治国罢了。古代尧帝统治天下时,只杀了一个人,惩罚了两个人,天下便安定了。古书上说:“威信严厉但不使用,刑律设置而不施行。”讲的就是这个意思。

凡人之动也,为赏庆为之,则见害伤焉止矣。故赏庆、刑罚、势诈不足以尽人之力,致人之死。为人主上者也,其所以接下之百姓者无礼义忠信,焉虑率用赏庆、刑罚、势诈,除阨其下,获其功用而已矣。大寇则至①,使之持危城则必畔②,遇敌处战则必北,劳苦烦辱则必奔,霍焉离耳③,下反制其上。故赏庆、刑罚、势诈之为道者,佣徒鬻卖之道也,不足以合大众,美国家,故古之人羞而不道也。故厚德音以先之④,明礼义以道之,致忠信以爱之,尚贤使能以次之⑤,爵服庆赏以申之⑥,时其事、轻其任以调齐之⑦,长养之,如保赤子。政令以定,风俗以一,有离俗不顺其上,则百姓莫不敦恶⑧,莫不毒孽⑨,若祓不祥⑩,然后刑于是起矣。是大刑之所加也,辱孰大焉?将以为利邪?则大刑加焉,身苟不狂惑戆陋,谁睹是而不改也哉?然后百姓晓然皆知修上之法(11),像上之志而安乐之(12)。于是有能化善、修身、正行、积礼义、尊道德,百姓莫不贵敬,莫不亲誉,然后赏于是起矣。是高爵丰禄之所加也,荣孰大焉?将以为害邪?则高爵丰禄以持养之,生民之属,孰不愿也(13)?雕雕焉县贵爵重赏于其前(14),县明刑大辱于其后,虽欲无化,能乎哉?故民归之如流水,所存者神,所为者化。而顺暴悍勇力之属为之化而愿(15),旁辟曲私之属为之化而公(16),矜纠收缭之属为之化而调(17),夫是之谓大化至一。《诗》曰“王猷允塞,徐方其来”(18),此之谓也。以上言治国以礼为本,不以赏罚为先。

【注释】

①则:若,如果。

②畔:通“叛”。叛变。

③霍:消除,消散。

④德音:指合乎仁德的言语、教令。

⑤次:次序,顺序。

⑥申:原意为申诫、告诫。此处引申为鼓励。

⑦任:劳役。

⑧敦:通“憝(duì)”。憎怨。

⑨毒孽:痛恨。

⑩祓(fú):解除。

(11)修:遵循。

(12)像:依随。

(13)愿:慕。

(14)雕雕:彰明貌。

(15)愿:质朴,恭谨。

(16)旁辟:邪僻。曲私:偏私。

(17)矜纠收缭:急躁乖戾。

(18)王猷允塞,徐方其来:出自《诗经·大雅·常武》。王猷允塞,即王道行于天下。其,通行本一般作“既”。

【译文】

大凡人们的行动,都是为得到奖赏才采取,遇到损害自己利益的事情就不做了。所以奖赏、刑罚、威势、诈骗都不能使人们贡献出全部力量,更不要说牺牲自己的生命。作为百姓的君主,统治臣子百姓,不用礼义忠信,大多考虑用奖赏、刑罚、威势、诈骗去胁迫他们以获取他们的劳动果实。大敌来临时,让臣民坚守危殆的城池,这些臣民必定会叛离,遇敌作战必定被打败,担任劳苦繁杂任务必定会逃跑,一哄而散,这样君主实际上反而受制于臣民。所以奖赏、刑罚、威势、诈骗这些手段,不过是让受雇佣的人卖力气的方法,不可能使百姓团结齐心,治理好国家,古代的人认为这是羞耻而不采用。重视用合乎仁德的言语、教令来引导人民,明确礼义制度来教育人民,尽忠诚讲信用地爱护人民,推崇贤才、任用能人,并根据人所具有的品德和才能的差别安排相应的等级职位,重视用提高等级和奖赏来鼓励有功者,按照农时安排劳役,用减轻赋税劳役的办法来收拢民心,养育百姓,就如同保养婴儿一样。政令确定下来,形成风俗习惯被民众认同,这样,如果有违背风俗习惯不顺从君主的,那么百姓没有不厌恶,没有不谴责的,就像想除掉邪恶和祸根一样想除掉这样的人,这样刑罚就产生了。把重刑加在这种人身上,耻辱的事情还有比这更大的吗?认为这有利吗?重刑就要临身了,假如不是疯子、傻子,有谁能看到受刑的耻辱而不改正呢?这样,百姓都会清楚地知道,要遵守君主的法令,依从君主的意志才能得到安乐。于是有弃恶从善、修养身心、端正品行、多行礼义、尊重道德的,百姓对这些人没有不敬重的,没有不亲近赞誉的,于是奖赏的制度就产生了。高官厚禄加在这些人的身上,还有比这更大的荣耀吗?认为这有害吗?用高官厚禄来奉养,凡是人,还会有谁不羡慕呢?把奖赏官禄放在前面,把严刑大辱摆在后面,两者都明确公开,即使人们不想向好的方面转化,能行吗?所以人民归顺君主就如同流水归向江河,凡是这样做的,就能得到大治,凡是推行这一办法的,民众就会受到教化。因此,受到教化的人就会顺从礼义,那些残暴凶悍、恃勇逞强的人,因受到教化而收敛老实起来,那些不诚实专谋私利的人,因受到教化而诚实公正起来,那些性情暴躁不讲理的人,因受到教化而平和温静起来,这就是所谓教化可以使世人统一起来的意思。《诗经》说“宣王计划真恰当,徐国已服来归降”,讲的就是这个道理。以上讲的是治国以礼仪制度为根本,不以奖赏为首要。

凡兼人者有三术①:有以德兼人者,有以力兼人者,有以富兼人者。彼贵我名声,美我德行,欲为我民,故辟门除涂以迎吾入。因其民②,袭其处③,而百姓皆安,立法施令莫不顺比④。是故得地而权弥重,兼人而兵俞强,是以德兼人者也。非贵我名声也,非美我德行也,彼畏我威,劫我势,故民虽有离心,不敢有畔虑⑤。若是,则戎甲俞众,奉养必费。是故得地而权弥轻,兼人而兵俞弱,是以力兼人者也。非贵我名声也,非美我德行也,用贫求富,用饥求饱,虚腹张口,来归我食。若是,则必发夫掌窌之粟以食之⑥,委之财货以富之,立良有司以接之⑦,已期三年,然后民可信也。是故得地而权弥轻,兼人而国俞贫,是以富兼人者也。故曰,以德兼人者王,以力兼人者弱,以富兼人者贫,古今一也。

【注释】

①兼:兼并。

②因:沿袭,承袭。

③袭:继承,沿袭。

④比:亲附。

⑤畔虑:背叛的谋划。

⑥食(sì):供养,喂养。

⑦有司:官吏。

【译文】

凡是兼并别国,有三种方法:有用道德来兼并别国的,有用武力来兼并别国的,有用财富来兼并别国的。被兼并国家的人民尊重我的名声,赞美我的德行,想成为我的人民,所以开门清道欢迎我们进入他们的国土。我们沿袭该国人民的习俗,不改变他们居住的地方,百姓都能安宁地生活,这样我们颁布的法律、政令就都能得到顺从亲附。正是因为如此做了,我们才得到了土地而权势更大,兼并了别国而兵力更强,这就是用道德兼并别国。被兼并国家的人民,不尊重我的名声,不赞美我的德行,只是畏惧我的威力,被我的权势武力所胁迫,因而民众虽有逃离的想法,却不敢表现出叛离的谋划。像这样,我们为了防止他们的背叛就要派驻更多的兵员,兵员越多,给养的费用就越多。这样,得到了土地而权势变小,兼并了别国而兵力变弱,这就是用武力兼并别国。被兼并国家的人民不尊重我的名声,不赞美我的德行,只是因为贫困而追求富有,因为饥饿而追求饱食,他们饿着肚子、张着嘴,到我这里要吃食。像这样,我们就必须打开仓库地窖的储粮,将粮食发放给他们,赠送钱财给他们,使其富足,安排好的官吏接待抚慰他们,需要三年的时间,然后这些人才可以信任。这样,得到了土地而权势变小,兼并了别的国家而本国变穷,这就是用财富兼并别国。所以说,用道德兼并别国的可以称王天下,用武力兼并别国的自己会越来越弱,用财富兼并别国的自己会越来越贫穷,从古至今都一样。

兼并易能也,唯坚凝之难焉。齐能并宋而不能凝也,故魏夺之;燕能并齐而不能凝也,故田单夺之;韩之上地,方数百里,完全富足而趋赵①,赵不能凝也,故秦夺之。故能并之而不能凝,则必夺;不能并之又不能凝其有,则必亡。能凝之,则必能并之矣。得之则凝,兼并无强②。古者汤以薄③,武王以滈④,皆百里之地也,天下为一,诸侯为臣,无它故焉,能凝之也。故凝士以礼,凝民以政;礼修而士服,政平而民安;士服民安,夫是之谓大凝。以守则固,以征则强,令行禁止,王者之事毕矣。以上论兼人三术。

【注释】

①完全:指城邑完整。富足:指府库充盈。

②无强:没有不可兼并的强国。

③薄:地名,同“亳”。在今河南商丘,商汤初建都于此。

④滈:通“镐(hào)”。地名。在今陕西西安,周初在此建都。

【译文】

兼并别国容易做到,而保持和巩固就难了。齐国能兼并宋国却不能巩固下来,所以魏国把宋国夺了去;燕国能兼并齐国却不能巩固下来,所以田单把齐国夺了去;韩国的上党地方,方圆数百里,城邑完整,府库充盈而投降赵国,赵国不能巩固下来,所以被秦国夺了去。所以,能兼并但不能巩固的,迟早必被别人夺走;不能兼并他国又不能巩固原有的土地和政权的国家,就必然要被别国所灭亡。能巩固自身的国家,就一定能兼并别国。得到土地就巩固它,然后再去兼并别国,就没有什么强国不能兼并了。古代商汤所凭借的亳地、周武王所凭借的镐京,都只不过是方圆百里的小国,但他们却统一了天下,使诸侯称臣,这里面没有其他的原因,就是能够巩固所兼并的国家。所以用礼义去稳定士人,用政令去稳定人民;礼义完善,士人就顺服,政事平稳,人民就安居乐业;士人臣服,人民安定,这就叫作最大的巩固。用这种做法来守卫国家,国家就稳固如山;用这种做法来征伐别国,国家就会强大无敌;有令必行,有禁必止,做到了这些,称王天下的事业就准备好了。以上阐述兼并他国的三种办法。

韩非子

韩非(约前280—前233),战国末期韩国人。先秦时期杰出的政治思想家。其流传下来的著作《韩非子》共五十五篇,虽其真伪在学术界有不同说法,但《说难》篇出自韩非的手笔却无争议。

韩非吸收了道、儒、墨各家的思想,尤其发展了先秦法家先驱者的理论,提出了以“法”为中心、“法、术、势”三者合一的统治思想,对后世影响很大。

韩非的理论成为秦始皇统一中国的理论依据,但韩非本人却没有得到重用,最终被人陷害致死。

说难篇

【题解】

《说难》是一篇陈述劝谏君主之困难的文章。该文历数说服君主的种种困难和危险,具体分析了劝谏进说君主成功与失败的原因,层次分明,条理清晰,极有系统性。

全篇分为五部分:第一部分说明进说前把握君主的心态是进说成功的基础。第二部分历数劝谏进说足以危害自身的十五种情况。第三部分提出劝谏进说要讲究语言艺术,根据君主心理变化情况采取不同的方式方法。第四部分举历史故事与民间传说证明劝谏君主者学识才智不足的困难。第五部分用弥子瑕的事例,说明劝谏进说者须把握君主的爱憎情绪。

凡说之难①,非吾知之有以说之难也②,又非吾辩之难能明吾意之难也,又非吾敢横失而能尽之难也③。凡说之难,在知所说之心④,可以吾说当之⑤。

【注释】

①说(shuì):进言。

②知之:知,即才智。之,结构助词。说之:之,代词,指君王。

③横失:谓极骋智辩,无所顾忌。一本作“横佚”。

④所说:谓被说者。指进言的对象,即人主。

⑤当:相称,适应。

【译文】

概括地说,谏说的困难,不在于运用自己的智慧,把自己的想法进说给君主,也不在于自己的辩说能力可以表明自己的想法,更不在于自己敢于纵横捭阖地把自己的想法淋漓尽致地表达出来。谏说的困难,在于了解和把握进言对象的心,自己的谏说是否能适应他。

所说出于为名高者也,而说之以厚利,则见下节而遇卑贱,必弃远矣。所说出于厚利者也,而说之以名高,则见无心而远事情①,必不收矣②。所说实为厚利而显为名高者也,而说之以名高,则阳收其身而实疏之③;若说之以厚利,则阴用其言而显弃其身④。此之不可不察也。

【注释】

①远事情:不切实际。

②收:接纳。

③阳:表面。

④阴:暗里。

【译文】

谏说的对象是追求名誉的人,却用丰厚的利益来进言,就会被看作节操低下而得到卑贱的对待,必定会被抛弃疏远。谏说的对象是看重利益的人,却用高尚的名节来进言,就会被看作是没有心计而又不切实际,必定不会被接纳。谏说的对象是暗中眷恋着丰厚的利益,表面却注重名节的人,而用名节去说服他,被进言的人就会表面上接受意见,而在实际上疏远他;如果用丰厚的利益去说服他,那被进言的人就会暗中采纳意见,而表面上却抛弃他。这种种情况不能不考虑到。

夫事以密成,语以泄败。未必其身泄之也,而语及其所匿之事①,如是者身危。贵人有过端,而说者明言善议,以推其恶者,则身危。周泽未渥也②,而语极知,说行而有功则德亡,说不行而有败则见疑,如是者身危。夫贵人得计而欲自以为功③,说者与知焉④,则身危;彼显有所出事乃自以为也,故说者与知焉,则身危;强之以其所必不为⑤,止之以其所不能已者,身危。故曰,与之论大人⑥,则以为间己;与之论细人⑦,则以为鬻权⑧;论其所爱,则以为借资⑨;论其所憎,则以为尝己⑩。径省其辞(11),则不知而屈之;泛滥博文,则多而久之;顺事陈意,则曰怯懦而不尽;虑事广肆,则曰草野而倨侮(12)。此说之难,不可不知也。

【注释】

①匿:隐藏。

②周泽未渥:言交情不够深。周,亲密。泽,恩惠。渥,深厚。

③贵人:指君王。得计:计事得宜。

④与知:参与此事。

⑤强:勉强。

⑥大人:指在位的大臣。

⑦细人:这里指君王的侍从。

⑧鬻权:谓弄权以谋利。

⑨借资:借助。资,助。

⑩尝:试探。

(11)径省:简略,即直截了当。

(12)倨侮:傲慢。

【译文】

事情因为严守秘密得以成功,言论因为泄露而失败。不一定是谏说的人本身泄露了秘密,而是由于言论触及了被说者心中的秘密,这样的人自身就危险了。在上的人有过失,而进言者毫不掩饰以张大其所恶,那可就危险了。交情还不深厚,但却说尽了知心话,被说者按照进言者的话去做,事情做成功了,进言者的好处则被遗忘了,被说者按进言者的话做,事情行不通而失败了,进言者就会遭到怀疑,这样的人自身就危险了。在上的人有计谋而获得成功,欲将功劳全归于自己,但进言者也参与了计谋的策划而知内情,这样的人自身就危险了;他的计谋当然是有所出的,但却认为是自己所为,所以参与谋划的进言者就危险了;勉强要被说者做他所做不到的事,或者要被说者停止做他所不能停止做的事,这样的人自身就危险了。所以说,假如与君王议论他的大臣的过失,他会疑心你在离间君臣关系;与君王议论他的侍从,他会疑心你在弄权以谋利;与君王议论他所喜爱的人,他会以为你在借其所爱增加自己的资本;与君王议论他所憎恶的人,他会以为你是在存心试探他。说话直截了当,君王会认为你缺乏才智是个笨人;说话旁征博引,君王会认为你语言繁琐而生厌;简略地陈述意见,君王会说你怯懦不敢把话说完;详尽地表达出心中所想的事,君王会说你放肆而傲慢。这些都是谏说的困难,不可以不知道。

凡说之务,在知饰所说之所敬而灭其所丑。彼自知其计则无以其失穷之;自勇其断,则无以其敌怒之;自多其力①,则无以难概之②;规异事与同计、誉异人与同行者③,则以饰之无伤也。有与同失者,则明饰其无失也。大忠无所拂悟,辞言无所击排④,乃后申其辩知焉,此所以亲近不疑,知尽之难也。得旷日弥久而周泽既渥,深计而不疑,交争而不罪,乃明计利害以致其功,直指是非以饰其身⑤。以此相持,此说之成也。

【注释】

①多:称赞。

②概:量谷物时平斗斛的器具。这里意指度量。

③规:策划。异事:他事。异人:他人。

④击排:抵触。

⑤直指:言无顾虑。饰其身:正其身。饰,通“饬”。整治,端正。

【译文】

谏说的关键,在于要知道粉饰被说者所最得意的事,而隐没其所羞耻的事。被说者自认为富有才智计谋,进说者就不要谈他的过失而使其难堪;被说者自认为有勇气和决断的能力,进说者就不要用他的短处来激怒他;被说者夸耀自己的力量,进说者就不要以他的困难来衡量他;策划与被说者利益相一致的其他事,赞誉与被说者有相同行为的其他人,进说者就必须大大加以粉饰,说一些无伤害的话。有与被说者遭遇同样失败的人,进说者就须明白地加以掩饰,说那没造成什么过失。进说者的言论关键是不要违逆、抵触被说者,然后才可以驰骋捭阖施展自己的智慧和辩才,这就是进言者可以得到被说者的亲近和不疑,从而把话讲透彻的难处所在。花费较长的时间,待君王的恩惠深厚了,这样就可以缜密深入地策划而不致引起君王的怀疑;相互争论而君主不怪罪,这样就可以明白地剖析利害而建立功业;直截了当地指明是非,帮助君王维护美好的形象。君臣如此相待,进说就算成功了。

伊尹为庖,百里奚为虏,皆所由干其上也①。故此二子者皆圣人也,犹不能无役身而涉世,如此其污也②。则非能仕之所设也。

【注释】

①干:求。

②污:卑下。

【译文】

伊尹做厨师,百里奚做奴仆,都是借此来求得君王的了解。这两个人都是圣人,尚不能不靠低贱的方式获得任用,他们是如此地卑下啊。但才智之士却并不会以此为耻辱。

宋有富人,天雨墙坏,其子曰:“不筑,且有盗。”其邻人之父亦云①。暮而果大亡其财。其家甚知其子,而疑邻人之父。昔者郑武公欲伐胡②,乃以其子妻之,因问群臣曰:“吾欲用兵,谁可伐者?”关其思曰③:“胡可伐。”乃戮关其思,曰:“胡,兄弟之国也,子言伐之,何也?”胡君闻之,以郑为亲己,而不备郑,郑人袭胡,取之。此二人说者,其知皆当矣,然而甚者为戮④,薄者见疑⑤,非知之难也,处知则难矣。

【注释】

①父(fǔ):对老年男子的尊称。

②郑武公:春秋初郑国君主,前770年—前744年在位。胡:春秋时国名,为郑武公所灭,故址在今河南漯河郾城。

③关其思:春秋时郑国人,郑武公时大夫。

④甚:重。

⑤薄:轻。

【译文】

宋国有一富人,大雨浇坏了他的墙,他的儿子说:“不把墙修好,必将会来盗贼。”邻居的一位老人也这样说。夜里果然丢失了许多财物。这家人十分赞赏自己的孩子,却怀疑邻居家的老人。过去郑武公想讨伐胡国,就先把自己的女儿嫁给胡国的君主做妻子,然后郑武公向群臣说:“我想用兵,哪国可以讨伐呢?”大夫关其思说:“胡国可以讨伐。”武公杀了关其思,说:“胡国是兄弟之国,关其思建议讨伐他,用心何在?”胡国君主听了这件事,认为郑国亲近自己,因此对郑国不加防备。郑国却因此袭击、吞并了胡国。这两位进言者,他们的话都是符合实情的,但是重者被杀,轻者遭到怀疑。可见困难不在才智,而在于表达的方式。

昔者弥子瑕见爱于卫君①。卫国之法,窃驾君车者罪至刖②。既而弥子之母病,人闻,往夜告之,弥子矫驾君车而出。君闻之而贤之,曰:“孝哉!为母之故,而犯刖罪。”与君游果园,弥子食桃而甘,不尽而奉君。君曰:“爱我哉!忘其口而念我。”及弥子色衰而爱弛③,得罪于君,君曰:“是尝矫驾吾车,又尝食我以其余桃。”故弥子之行未变于初也,前见贤而后获罪者,爱憎之至变也。故有爱于主,则知当而加亲;见憎于主,则罪当而加疏。故谏说之士,不可不察爱憎之主而后说之矣。

【注释】

①弥子瑕:春秋时卫国人,卫灵公宠幸的近臣。

②刖(yuè):古代砍掉脚或脚趾的酷刑。

③爱弛:宠爱减弱。

【译文】

过去弥子瑕受到卫国君主的宠爱。卫国的法律规定,偷偷驾驭国君车子的人罪当断足。有次弥子瑕的母亲生了病,有人听说后夜里来告诉弥子瑕,弥子瑕假称君王的命令,驾着国君的车回家了。国君听说此事后,称赞弥子瑕并说:“孝顺啊!为了母亲的缘故而敢犯断足之罪。”弥子瑕与国君一起去果园游玩,弥子瑕吃到了一个很甜的桃子,赶紧把吃剩的部分送给国君吃。国君说:“爱我啊!忘掉了他自己也喜欢吃而让给我吃。”等到弥子瑕容颜衰退了,国君对他的宠爱也消退了,他得罪君王时,国君就说:“这个人曾经假托我的命令驾驭我的车,又曾经把他吃剩的桃子拿给我吃。”应该说,弥子瑕的行为和当初相比并没有变化,而当初被认为是贤,后来却被认为是犯罪,原因就是国君对他的爱憎态度改变了。所以当被国君宠爱时,他的才智就显得适当而关系越加亲密;当被国君憎恶时,他的才智就被认为不适当,因而获罪,关系越加疏远。所以谏说的人,不能不弄清楚君王的爱憎后再说话。

夫龙之为虫也,可扰狎而骑也①;然其喉下有逆鳞径尺②,人有婴之,则必杀人。人主亦有逆鳞,说之者能无婴人主之逆鳞,则几矣③。

【注释】

①狎:戏谑,狎玩。

②径尺:直径一尺。

③几:贴近,差不多。

【译文】

龙作为一种动物,温驯时可以和它戏耍坐骑;但它喉下有直径一尺左右倒长着的长鳞甲,如果有人扯动这些鳞甲,龙就必然杀人。君王也有倒长着的鳞甲,谏说的人能够不触动君王的逆鳞,善谏之道就掌握得差不多了。

贾谊

贾谊(前200—前168),西汉著名的政论家和辞赋家。十几岁时已有名气,二十余岁时被文帝召为博士,迁太中大夫。因受到周勃、灌婴等的排挤,贬为长沙王太傅。后召回,拜梁怀王太傅。怀王坠马死,谊自伤没有尽到职责,抑郁而终。贾谊是西汉前期儒家思想的重要代表人物,他在政治上主张重农抑商,建议削弱诸侯王势力。其为文长于政论和辞赋,散文也极有特色。后人辑有《贾长沙集》。

过秦论上

【题解】

《过秦论》上、中、下三篇,是贾谊最著名的作品,要旨为总结秦朝兴亡的历史原因。上篇主要叙述秦朝的兴盛,是通篇关键。陈涉“以散乱之众数百”,“奋臂大呼”而秦亡,这样强烈的对比,突出了秦代迅速灭亡的原因。中篇从各方面来说明民心的作用。下篇则反复剖析协调统治集团内部关系的重要性。

《过秦论》诸篇立意高远,神气完足,文字上重视修饰,又善于铺张渲染。有志于写作者,当仔细揣摩。

秦孝公据崤、函之固①,拥雍州之地,君臣固守,以窥周室,有席卷天下、包举宇内、囊括四海之意,并吞八荒之心。当是时,商君佐之,内立法度,务耕织,修守战之备,外连衡而斗诸侯②。于是秦人拱手而取西河之外③。

【注释】

①秦孝公:战国时秦国国君,名渠梁,秦献公之子。崤、函:崤山、函谷关的简称。

②连衡:战国时张仪游说六国共同事奉秦国。

③西河:黄河以西,今陕西大荔、宜川一带。

【译文】

秦孝公占据了崤山、函谷关那些险固的地方,据有雍州的土地,君臣们固守着这些有利条件,暗中寻机夺取周的政权,有席卷天下、包举宇内、占有四海的意图,并吞八方的野心。在那个时候,商鞅辅佐他,在国内制定法律制度,致力于发展经济,修造攻守的武器,对外采取连横的策略,使诸侯之间互相争斗。因此秦国轻松地占领了黄河以西的土地。

孝公既没,惠王、武王蒙故业,因遗册,南兼汉中,西举巴、蜀,东割膏腴之地,北收要害之郡。诸侯恐惧,会盟而谋弱秦,不爱珍器重宝肥美之地,以致天下之士,合从缔交①,相与为一。当是时,齐有孟尝,赵有平原,楚有春申,魏有信陵,此四君者,皆明知而忠信,宽厚而爱人,尊贤重士,约从离横②,并韩、魏、燕、楚、齐、赵、宋、卫、中山之众。于是六国之士,有宁越、徐尚、苏秦、杜赫之属为之谋,齐明、周最、陈轸、召滑、楼缓、翟景、苏厉、乐毅之徒通其意,吴起、孙膑、带佗、兒良、王廖、田忌、廉颇、赵奢之朋制其兵。尝以十倍之地,百万之众,叩关而攻秦。秦人开关延敌③,九国之师,逡巡遁逃而不敢进④。秦无亡矢遗镞之费,而天下诸侯已困矣。于是从散约解,争割地而奉秦。秦有余力而制其敝,追亡逐北⑤,伏尸百万,流血漂卤⑥。因利乘便,宰割天下,分裂河山,强国请服,弱国入朝。

【注释】

①合从:即“合纵”。战国后期齐、楚、燕、韩、赵、魏等国联合抗秦,因六国地连南北,故称。

②约从离横:缔约“合纵”,离间“连横”。

③延敌:引敌人进入。

④逡巡:欲进不能,迟疑不决。

⑤追亡逐北:言乘胜追击。亡,亡命。北,败北。

⑥卤:通“橹”。大盾。

【译文】

孝公死后,惠文王、武王继承旧时功业,遵循前人的策略,向南攻取了汉中,向西拿下了巴、蜀,向东割取了别国肥沃的土地,向北夺得形势险要的边郡。各诸侯国害怕起来,会合结盟以讨论削弱秦国的办法,他们不吝惜珍贵的器物和宝贝以及肥沃富饶的土地,用来招揽天下的贤才,采用合纵的办法缔结同盟,合而为一。这时,齐国有孟尝君,赵国有平原君,楚国有春申君,魏国有信陵君,这四位公子,都明智、忠诚,讲信用,对人宽厚、仁爱,尊重贤才,他们联合六国,破坏秦国连横的策略,兼领韩、魏、燕、楚、齐、赵、宋、卫、中山等国的民众。因此六国的士人中,有宁越、徐尚、苏秦、杜赫等人为他们出谋划策,有齐明、周最、陈轸、召滑、楼缓、翟景、苏厉、乐毅等人替他们沟通意图,有吴起、孙膑、带佗、兒良、王廖、田忌、廉颇、赵奢等人率领他们的军队。诸侯们曾以十倍于秦国的土地,上百万的军队,攻击函谷关而进攻秦国。秦军出关迎击,九国的大军犹疑、逃跑,不敢进击。秦军不动刀兵,天下的诸侯已陷入困境。这时合纵拆散了,盟约瓦解了,诸侯们争着割让土地奉献给秦国。而秦国有充裕的力量,利用诸侯的弱点,追击败逃的敌人,战场上横尸百万,流血漂橹。于是趁着有利的形势,宰割各诸侯国国土,瓜分山河,强国也请求臣服,弱国只好入秦朝拜。

延及孝文王、庄襄王,享国日浅,国家无事。及至秦王,续六世之余烈,振长策而御宇内。吞二周而亡诸侯①,履至尊而制六合,执棰拊以鞭笞天下②,威振四海。南取百越之地,以为桂林、象郡。百越之君,俯首系颈,委命下吏。乃使蒙恬北筑长城,而守藩篱③,却匈奴七百余里。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士不敢弯弓而报怨。于是废先王之道,焚百家之言,以愚黔首④。堕名城,杀豪俊,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阳,销锋铸⑤,以为金人十二,以弱黔首之民。然后斩华为城,因河为池,据亿丈之城,临不测之溪以为固。良将劲弩,守要害之处,信臣精卒,陈利兵而谁何!天下已定,秦王之心,自以为关中之固,金城千里,子孙帝王万世之业也。秦王既没,余威震于殊俗。陈涉,瓮牖绳枢之子⑥,甿隶之人⑦,而迁徙之徒也,才能不及中人,非有仲尼、墨翟之贤,陶朱、猗顿之富;蹑足行伍之间⑧,而倔起什伯之中⑨;率罢散之卒,将数百之众,转而攻秦;斩木为兵,揭竿为旗,天下云集响应,赢粮而景从⑩。山东豪俊,遂并起而亡秦族矣。

【注释】

①二周:指东周、西周。西周都于镐京(今陕西西安)和丰京(今陕西西安),东周都于洛邑(今河南洛阳)。

②棰(chuí):鞭子。拊(fǔ):拍。

③藩篱:篱笆。引申为边疆。

④黔首:百姓。

⑤销锋铸:把各种兵器熔化在铸铁炉里。

⑥瓮牖绳枢:指贫穷人家。瓮牖,指简陋的窗户。绳枢,用绳系户枢。

⑦甿(ménɡ)隶:犹贱民。

⑧行伍:我国古代兵制,五人为伍,因以指军队。

⑨什伯:古代兵制,十人为什,百人为伯,因以泛指军队基层队伍。

⑩景从:受其影响而追从义军。景,同“影”。

【译文】

后来的孝文王、庄襄王在位时间很短,国家没发生大事。到了秦始皇即位,继承六代的功业,挥动长鞭,统治天下。他吞并了东周、西周,消灭了六国,登上最尊贵的皇帝宝座,君临天下,用严刑峻法来统治国家,威震四海。向南打下了百越的土地,设立了桂林郡和象郡。百越的首领都俯首帖耳,脖子套着绳索前来归附,当了秦朝的俘虏。秦始皇又派蒙恬在北部边疆上修筑长城,当作守卫国土的屏障,击退匈奴七百余里。胡人不敢南下侵扰劫掠,士兵不敢起兵复仇。这时秦始皇不再运用先王治国的方法,烧毁了诸子百家的论著,使百姓愚昧无知。还摧毁大都市的城墙,杀戮六国不愿臣服的杰出人物,收集天下的兵器,聚集在国都咸阳,销熔刀剑,铸成十二个金人,目的是削弱全国民众反抗的力量。此后,就凭借华山为城墙,以黄河为护城河,据守万仞高山,下临不测深渊,当作坚固的工事。派优良的将领,使用强劲的弓弩,守卫要害之地,又有忠诚的大臣,率领精锐的士卒,炫耀锋利的兵器,看谁敢侵犯!天下已经安定,秦始皇自以为凭借关中天险,就像方圆千里坚固的城池,可以造就子孙万世稳坐皇位的基业。秦始皇死了以后,生前的威严仍使风俗迥异的边疆地区感到震慑。可是,陈涉是个贫苦出身的子弟,家里用破缸当窗户,以绳子做门轴,是个贱民,被征发去当兵,他的才能赶不上一般人,绝没有孔子、墨子那样的才德,陶朱公、猗顿那样的富有;他曾走在征发士卒的队伍之中,却从这普通的队伍中崛起;他率领疲惫、散乱的军队,总共不过几百人,掉转身来攻打秦兵;这支队伍砍削木头当作兵器,举起竹竿当作旗帜,天下人云集响应,自带粮食跟随着他们。太行山以东的豪杰纷纷起义,一下子灭亡了秦朝。

且夫天下非小弱也。雍州之地,崤、函之固,自若也。陈涉之位,非尊于齐、楚、燕、赵、韩、魏、宋、卫、中山之君;耰棘矜①,非锬于钩戟长铩也②;谪戍之众,非抗于九国之师;深谋远虑,行军用兵之道,非及向时之士也。然而成败异变,功业相反也。试使山东之国,与陈涉度长絜大③,比权量力,则不可同年而语矣。然秦以区区之地,致万乘之权,招八州而朝同列,百有余年矣,然后以六合为家,崤、函为宫。一夫作难而七庙堕④,身死人手,为天下笑者,何也?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

【注释】

①(chú):锄草翻地的农具。耰(yōu):古代的一种农具,状如槌,用来击碎土块,平整土地。棘矜:戟柄。棘,通“戟”。

②锬(tán):长矛。铩(shā):古兵器,长刃刀矛之属。

③度长絜大:比较强弱。

④七庙:古代天子设七庙供奉七代祖先。这里借指帝位。

【译文】

当时秦朝的国土并没有变小,实力并没有削弱。雍州的土地,崤山、函谷关的坚固,还像原来一样。陈涉的地位并不比齐、楚、燕、赵、韩、魏、宋、卫、中山等诸侯国君更尊贵;锄、耙、戟柄并不比钩、戟、长矛更锋利;被征发的士卒并不比九国的军队更强大;谋划策略,行军打仗的战略战术,比不上六国的谋士、将领。虽然这样,但是成败却大不一样,功业也完全相反。如果用六国的力量和陈涉率领的义军比较,却是不能同日而语的。然而秦国凭借区区之地,获得大国的权利,招致各个诸侯国前来秦国朝拜,已经一百多年了,此后才统一天下,把四海之内作庭院,崤山、函谷关当宫墙。可是陈涉一人发难,导致秦朝宗庙被毁,国家灭亡,皇帝也被人杀死,成了天下的笑柄,这是为什么呢?就是因为不施行仁义才造成攻守的形势逆转啊。

过秦论中

秦并海内,兼诸侯,南面称帝,以养四海。天下之士,斐然向风。若是者,何也?曰:近古之无王者久矣!周室卑微,五霸既没①,令不行于天下。是以诸侯力政②,强侵弱,众暴寡,兵革不休,士民罢敝③。今秦南面而王天下,是上有天子也。既元元之民④,冀得安其性命⑤,莫不虚心而仰上。当此之时,守威定功,安危之本,在于此矣。

【注释】

①五霸:春秋时期五个霸主,指齐桓公、晋文公、秦穆公、宋襄公和楚庄王。

②力政:以武力征伐。

③罢:疲敝。

④元元:庶民。

⑤冀:希望。

【译文】

秦始皇统一全国,兼并诸侯,南面称帝,以建立永久统一的国家。天下的士人也全都归顺了秦朝。为什么会这样呢?我认为近古以来天下已经很久没有主宰了!周室衰微,五霸也已不在了,周王的政令不能推行于天下。于是各诸侯国致力于征伐,强大的侵略弱小的,人多的攻打人少的,战乱不止,天下民众困苦贫乏。现在秦始皇南面称帝,成为天下的主宰,朝廷有了天子。黎民百姓都希望此后能过上安定的生活,所以无不谦卑地臣服于秦始皇。在这个时候,守卫皇帝的威权,确立伟大的功业,决定国家安危的根本,就在这里。

秦王怀贪鄙之心①,行自奋之智,不信功臣,不亲士民,废王道,立私权,禁文书而酷刑法,先诈力而后仁义,以暴虐为天下始。夫并兼者高诈力,安定者贵顺权,此言取与守不同术也。秦离战国而王天下,其道不易,其政不改。是其所以取之守之者异也,孤独而有之,故其亡可立而待。借使秦王计上世之事,并殷、周之迹②,以制御其政,后虽有淫骄之主,而未有倾危之患也。故三王之建天下③,名号显美,功业长久。

【注释】

①贪鄙:贪婪卑鄙。

②并殷、周之迹:比较殷、周两代兴亡的历程。

③三王:夏、商、周三代开国之主。

【译文】

秦始皇心里有贪婪、鄙俗的念头,运用自以为超乎常人的智慧,不信任功臣,不亲近士民,抛弃王道,确立个人的权力,禁止民间藏书、读书,加重刑罚,提倡欺诈和暴力,反对仁义道德,以暴虐当作治理国家的基础。志在兼并天下者崇尚欺诈和暴力,志在安定天下者崇尚顺应和变通,所以说创业和守成的方法是不相同的。秦国兼并了六国而主宰了天下,它的治国之道、方针策略却没有改变。创业和守成的方法本不相同,可秦朝却让它一致起来,所以它的灭亡是指日可待的。假设秦始皇推究古代的事实,及商、周两代的历史,用于确定、调整他的政策,那么即使后代出现骄奢淫逸的君主,也不会有国家衰亡的忧虑。所以夏、商、周三代的君王创建国家,名称高贵、美好,功业长久。

今秦二世立,天下莫不引领而观其政①。夫寒者利裋褐②,而饥者甘糟糠。天下之嗷嗷,新主之资也,此言劳民之易为仁也。向使二世有庸主之行,而任忠贤,臣主一心而忧海内之患,缟素而正先帝之过③;裂地分民,以封功臣之后;建国立君,以礼天下;虚囹圄而免刑戮④,除去收帑污秽之罪⑤,使各反其乡里;发仓廪,散财币,以振孤独穷困之士⑥;轻赋少事,以佐百姓之急;约法省刑,以持其后,使天下之人,皆得自新,更节修行⑦,各慎其身;塞万民之望⑧,而以威德与天下,天下集矣⑨。即四海之内,皆然各自安乐其处,惟恐有变。虽有狡猾之民,无离上之心,则不轨之臣无以饰其智,而暴乱之奸止矣。二世不行此术,而重之以无道,坏宗庙与民更始,作阿房宫;繁刑严诛,吏治刻深⑩,赏罚不当,赋敛无度。天下多事,吏弗能纪(11);百姓困穷,而主弗收恤(12)。然后奸伪并起,而上下相遁(13),蒙罪者众,刑戮相望于道,而天下苦之。自君卿以下,至于众庶,人怀自危之心,亲处穷苦之实,咸不安其位,故易动也。是以陈涉不用汤、武之贤,不藉公侯之尊,奋臂于大泽,而天下响应者,其民危也。故先王见始终之变,知存亡之机,是以牧民之道,务在安之而已。天下虽有逆行之臣,必无响应之助矣。故曰,安民可与行义,而危民易与为非,此之谓也。贵为天子,富有天下,身不免于戮杀者,正倾非也(14),是二世之过也。

【注释】

①引领:当为“引颈”。伸颈远望,多以形容期望殷切。

②裋褐:粗布短衣。古代贫贱者或僮竖之服。

③缟素:白色丧服。这里指服丧期间。

④囹圄(línɡ yǔ):监狱。

⑤收帑(nú):古代连坐的刑罚,一人犯法,妻儿也要被捕,没为官奴婢。帑,妻子和儿女。

⑥振:赈济,帮助。

⑦更节修行:调整立身节操加以修习和推行。

⑧塞(sāi):满足。

⑨集:聚集,归附。

⑩刻深:刻薄严酷。

(11)纪:治理,综理。

(12)收恤:收容救济。

(13)相遁:相互欺诈。

(14)正倾:挽救败局。

【译文】

如今秦二世即位,天下人无不伸长脖子观察他的政策。那寒冷的人渴望得到一件短布衣,饥饿的人会觉糟粕、谷糠也很好吃。天下人因困难而呼号,正是新皇治理好国家的凭借,也就是说,对于贫困劳苦的民众更容易施行仁政。假如秦二世是个庸主,但是信任忠诚、贤良的大臣,君臣同心同德,为国家的灾祸而忧虑,身穿丧服时就及早改正先帝的过失;划分土地、人民,封给功臣的后代;建立封国设置国君,以礼义治理国家;使监狱空虚,免除刑罚,除去株连妻子儿女的繁苛刑律,使人民能各自回到家乡;打开仓库,发放钱财,用于赈济孤寡和穷困的人;减轻赋税,减少劳役,帮助百姓解决燃眉之急;减省法律和刑罚,对犯法的人观其后效,让天下人都有改过自新的机会,重立节操、改正行为,各自洁身自好;满足百姓的愿望,推行威严和恩德于天下,天下民众就归附了。这样四海之内的人民都能欢欢乐乐、安居乐业,唯恐国家有什么变故,破坏了安宁的生活。即使有奸诈狡猾的人,也没有背叛朝廷的意愿,这样图谋不轨的大臣就无法掩盖他的不良企图,谋反、作乱这类坏事就不会发生。但秦二世不施行这一方针,更加残暴无道,毁坏宗庙除旧布新,修建阿房宫;增加繁琐的刑律,大肆残酷地杀戮,官吏刻薄严酷,赏罚不当,赋税繁重。天下事务繁多,官吏不能治理;百姓生活贫困,而君主却不赈济、抚恤。此后奸谋、诈伪纷纷出现,上下都互相欺诈,犯罪的人很多,受刑罚的人也络绎不绝,天下百姓都陷于苦难之中。自从公卿一级的大官以下,一直到平民百姓,人人自危,均处于困苦贫乏的窘境,都不安于自己的职位,所以政权很不稳定。因此,陈涉不任用商汤、周武那样贤德的人,也不凭借六国诸侯的尊贵,在大泽乡振臂一呼,而天下响应,这都是秦朝人人自危的缘故。古代的君王观察事物演变的过程,懂得国家存亡的关键,因此统治民众的方法,主要在于使他们过上安定的生活。这样,天下即使有造反的臣子,必定没人响应。所以说,生活安定的人民可以让他们遵行道义,而生活困苦的人民容易造反,说的就是秦朝这样的事。身为尊贵的天子,拥有整个国家的财富,却免不了被人杀死,就是由于选择了使国家陷于危难的政策,这是秦二世的过错。

过秦论下

秦并兼诸侯山东三十余郡,缮津关①,据险塞,修甲兵而守之。然陈涉以戍卒散乱之众数百,奋臂大呼,不用弓戟之兵,耰白梃,望屋而食②,横行天下。秦人阻险不守,关梁不阖,长戟不刺,强驽不射。楚师深入③,战于鸿门④,曾无藩篱之艰。于是山东大扰,诸侯并起,豪杰相立。秦使章邯将而东征⑤,章邯因以三军之众,要市于外⑥,以谋其上。群臣之不信,可见于此矣。子婴立,遂不寤⑦。藉使子婴有庸主之才,仅得中佐,山东虽乱,秦之地可全而有,宗庙之祀未当绝也⑧。

【注释】

①缮:整治。

②望屋而食:到有人居住的地方找饭吃。

③楚师:陈涉等为楚人,故称农民军为楚师。

④鸿门:古地名,在今陕西临潼。

⑤章邯(hán):秦朝将领,后降项羽,封为雍王。

⑥要市:以要挟手段谋取利益或迫使对方满足自己的某种要求。

⑦寤:醒悟。

⑧宗庙:王室代称。

【译文】

秦国吞并了太行山以东各诸侯国三十几个郡,修整渡口、关隘,占据险要的关塞,制造盔甲、兵器,令人把守。但陈涉率领几百名散乱的戍边战士,振臂高呼,不使用弓箭、戟这些武器,只拿些锄头、棍子,走到哪儿吃到哪儿,却能横行天下。秦国的天险也丢了,关口也守不住,长戟不能刺杀,强弩也射不出箭来。农民军长驱直入,在鸿门和秦军交战,秦国完全失去了屏障。于是太行山以东地区大乱,原来六国的诸侯纷纷崛起,豪强也各立山头。秦派章邯率领一支军队东征,章邯于是凭借这支人数众多的军队,与项羽订立盟约,要挟朝廷,想算计皇帝。秦朝君臣之间毫无信任、忠诚可言,从这可以看出来。子婴上台,仍不醒悟。假设子婴只有庸君的才能,仅仅得到一般人的辅佐,太行山以东即使大乱,秦的关中地区仍然能够保全,祖先的祭祀也不至断绝,国家还不至灭亡。

秦地被山带河以为固,四塞之国也①。自缪公以来②,至于秦王,二十余君,常为诸侯雄,岂世世贤哉?其势居然也。且天下尝同心并力而攻秦矣,当此之世,贤智并列,良将行其师,贤相通其谋,然困于阻险而不能进。秦乃延入战而为之开关,百万之徒逃北而遂坏,岂勇力智慧不足哉?形不利,势不便也。秦小邑并大城,守险塞而军,高垒毋战,闭关据阨,荷戟而守之。诸侯起于匹夫,以利合,非有素王之行也③。其交未亲,其下未附,名为亡秦,其实利之也。彼见秦阻之难犯也,必退师,安土息民,以待其敝;收弱扶罢,以令大国之君,不患不得意于海内。贵为天子,富有天下,而身为禽者④,其救败非也⑤。

【注释】

①四塞:四面都有天险,可作屏障。

②缪公:即秦穆公,春秋五霸之一。

③素王:有君王之德而未居其位之人。

④为禽:被擒,指子婴为刘邦所擒。禽,同“擒。”

⑤救败非也:挽救秦朝败亡的方法不对。

【译文】

关中地区有高山大河作为屏障,是个四面都有险可守的地方。秦国自秦穆公到秦始皇,前后二十几代国君,总是诸侯国中最强大的,难道是他们的国君世代贤德吗?是地形、局势造成的啊。当时六国曾经同心协力攻打秦国,那时候贤德、聪明的人都聚集在一起,六国的良将率领攻打秦国的军队,贤相为他们出谋划策,但是苦于攻不下秦地的天险而不能进军。秦国就打开关塞,将六国之军引入关中决战,六国军队一百多万人却败退、逃跑,最后全线崩溃,这难道是勇气和智慧不够吗?这是地形、局势对六国不利呀。秦国可将小城镇的民众物资都集中到大都会,在险要的关塞把守驻军,高筑壁垒而不出战,封闭关口,占据要塞,将士们扛着长戟以坚守。那些反秦的诸侯都出身于平民百姓,因为有共同利益才纠合在一起,并没有德高望众而未居王位者的德行。他们之间的交情并不亲密,他们的臣属也不全顺从,名义是为灭亡秦国,实际上都想从中占便宜。他们要是见到秦国的关隘难以攻占,必定撤退军队,安定本土,休养生息,以等待秦国力量的衰败;同时扶助弱小的力量,和他们联合起来,凭借这些力量来号令强大的诸侯,这样就不必担心失去霸主的地位。秦子婴身为尊贵的天子,拥有天下的财富,却被人俘虏,是因为他挽救败局的策略不正确。

秦王足己不问①,遂过而不变。二世受之,因而不改,暴虐以重祸。子婴孤立无亲,危弱无辅。三主惑而终身不悟,亡,不亦宜乎?当此时也,世非无深虑知化之士也②,然所以不敢尽忠拂过者,秦俗多忌讳之禁,忠言未卒于口,而身为戮没矣。故使天下之士,倾耳而听,重足而立,钳口而不言。是以三主失道,忠臣不敢谏,知士不敢谋,天下已乱,奸不上闻,岂不哀哉?先王知雍蔽之伤国也③,故置公卿、大夫、士,以饰法设刑④,而天下治。其强也,禁暴诛乱而天下服;其弱也,五伯征而诸侯从⑤;其削也,内守外附而社稷存。故秦之盛也,繁法严刑而天下震;及其衰也,百姓怨望而海内畔矣。故周五序得其道⑥,而千余岁不绝;秦本末并失,故不长久。由此观之,安危之统,相去远矣。

【注释】

①足己不问:自大不征求臣下的意见。

②化:情况变化。

③雍蔽:蒙蔽,隔绝。雍,通“壅”。

④饰法:整顿法度。饰,通“饬”。

⑤五伯:指春秋五霸。

⑥五序:周朝武王、成王、康王、昭王、穆王五代君主的统治方法。

【译文】

秦始皇自以为了不起,从不征询臣下的意见,出现了失误也不去改正。秦二世继承皇位,承袭了秦始皇的策略而不变革,他十分残暴,又加重了秦的危机。子婴处于孤立境地,没有亲人的帮助,在危难的时候又缺少贤臣辅佐。这三代君主都很糊涂,到死也没有醒悟,灭亡难道不是活该吗?那个时候,社会上并非没有深谋远虑、了解社会风气的人,但是他们之所以不敢竭尽忠诚,劝谏皇帝的过失,是因为秦国的风俗中有很多不能触犯皇帝的禁忌,忠诚的言论还没说完,就已被杀死了。这就使天下的士人战战兢兢,侧耳而听,叠足而立,闭口不言。因此这三代国君治国失道,但忠臣不敢劝谏,谋士不敢献计,天下已经大乱,造反之事却不敢上报,难道不可悲吗?先王懂得下情不能上通、上令不能下达是件有损国家的事,所以才设置公、卿、大夫、士等官职,让他们修订法律,设立刑罚,于是天下安定。当强大时,平息战争诛杀叛乱,于是天下顺从;当衰弱时,五霸征讨夷狄,于是诸侯归附;当实力削弱时,内部稳固,外部服从,于是国家得以保存。秦国强盛时,法律繁琐,刑罚严酷,于是天下震恐;等到他衰弱时,百姓心怀不满,于是天下人都背叛了他。所以周朝武王、成王、康王、昭王、穆王五代君主治国得法,千余年也不灭亡;秦国历代君主治国始终不得法,因而很快灭亡。由此看来,安定的国家和危难的国家相差很远。

野谚曰:“前事之不忘,后事之师也。”是以君子为国,观之上古,验之当世,参以人事,察盛衰之理,审权势之宜,去就有序,变化有时,故旷日长久,而社稷安矣。

【译文】

谚语说:“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因此君子治理国家,必然研究古代的历史,考察当代的形势,参考人世间的事务,推究强盛、衰弱的道理,仔细观察权力和威势的事宜,有条不紊地做出决策,不失时机地实施变革,这样才能国运长久,国家安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