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二·奏议之属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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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温舒

路温舒,生卒年不详,字长君,钜鹿(今河北平乡)人。西汉昭、宣帝时在世。曾牧羊,学律令,初为县狱史,后举孝廉,为山邑丞,昭帝元凤(前80—前75)中守廷尉史。宣帝时累官至临淮太守,有治迹,卒于官。

上德缓刑书

【题解】

汉朝自武帝后曾重用酷吏,施行严刑峻法,狱吏动辄治人死罪,冤狱遍于国中。宣帝即位初,路温舒即上此书,主张要崇尚德治,减轻刑罚,废除诽谤罪。文章前半部分征引前代及本朝史实,极言兴废之际,要顺应天意;后半部分揭露狱吏之毒,人民之苦,最后提出要“尊文、武之德,省法制,宽刑罚,以废治狱”的主张。论说节节逼近,说理性强。

臣闻齐有无知之祸,而桓公以兴①;晋有骊姬之难,而文公用伯②;近世赵王不终③,诸吕作乱④,而孝文为太宗⑤。繇是观之,祸乱之作,将以开圣人也。故桓、文扶微兴坏,尊文、武之业,泽加百姓,功润诸侯,虽不及三王⑥,天下归仁焉。文帝永思至德,以承天心,崇仁义,省刑罚,通关梁,一远近,敬贤如大宾,爱民如赤子,内恕情之所安,而施之于海内,是以囹圄空虚,天下太平。夫继变化之后,必有异旧之恩,此圣贤所以昭天命也。往者昭帝即世而无嗣,大臣忧戚,焦心合谋,皆以昌邑尊亲⑦,援而立之。然天不授命,淫乱其心,遂以自亡。深察祸变之故,乃皇天之所以开至圣也。故大将军受命武帝⑧,股肱汉国⑨,披肝胆,决大计,黜亡义⑩,立有德,辅天而行,然后宗庙以安,天下咸宁。

【注释】

①齐有无知之祸,而桓公以兴:无知,即公孙无知,春秋时齐僖公的侄子。僖公之子襄公无道,无知作乱,杀襄公自立。齐人又杀无知,立公子小白,是为齐桓公。

②晋有骊姬之难,而文公用伯::指晋献公宠姬骊姬,想立己子奚齐为太子,谗杀了太子申生,逼走了公子重耳和夷吾。献公死,奚齐即位,被杀,骊姬亦被杀。公子重耳回国,是为晋文公。文公,即晋文公,名重耳,春秋时晋国国君。伯,通“霸”。

③赵王:即刘如意,为汉高祖戚夫人所生,被吕后害死。

④诸吕:指吕后和她的侄儿吕台、吕产、吕禄等。

⑤孝文:即汉孝文帝刘恒,庙号太宗。

⑥三王:指夏、商、周三朝的开国之君,即禹、汤、文王。

⑦昌邑:指昌邑王刘贺,汉昭帝兄刘髆之子。昭帝死,无嗣,刘贺继位,淫戏无度,被废。另立刘询为帝,是为汉宣帝。

⑧大将军:指霍光,受汉武帝遗诏辅政。昭帝死,先迎立昌邑王,废,更迎立宣帝。文中所言“黜亡义,立有德”,即指此事。

⑨股肱:犹辅佐。

⑩亡:无。

【译文】

我听说齐国有公孙无知的祸患,桓公却因此兴起;晋国有骊姬作乱,文公才因此成就霸业;近世赵王不得善终,诸吕作乱,而孝文帝成为太宗皇帝。这样看来,祸患变乱的发作,或许是为圣人的出现开辟道路呢。所以,齐桓公、晋文公扶助微弱,兴振亡国,尊崇周文王、武王的事业,恩泽加于百姓,功劳润及诸侯,虽然比不上禹、汤、文王三王,但天下的人都已经归附于他们的仁义了。孝文帝思虑久远,德行高洁,能够秉承上天的旨意,崇尚仁义,减省刑罚,沟通道路,统一远近,敬重贤人如待宾客,爱护人民如对己子,把自己心中感到安适的事情推行于全国,所以监狱空虚,天下太平。大凡在祸乱变化之后继位的君主,总要施行与旧时不同的恩惠,这是圣贤用来彰明天意的方式。以前,昭帝去世了但没有子嗣,大臣们焦虑地合谋,认为昌邑王尊贵亲近,就援例立他。然而上天不肯授命,使他的心淫乱,因此自取灭亡了。深察祸乱变化的缘故,这是上天用来给圣明的君主开辟道路吧。所以大将军霍光禀受武帝的遗命,辅佐汉朝,披肝沥胆,决断大计,废黜无义之人,立有德圣君,辅助上天行事,然后宗室因此安定,天下得以太平。

臣闻《春秋》正即位,大一统而慎始也。陛下初登至尊,与天合符,宜改前世之失,正始受命之统,涤烦文,除民疾,存亡继绝,以应天意。以上言宣帝初即大位,宜有异恩。

【译文】

我听说《春秋》最重视严正君主即位,这就是一统天下要谨慎于开始。陛下初登天子之位,与天道相合,应当改易前代的失策,严正方才受命的大统,革除繁文苛法,解除民生疾苦,保存、继承将要消亡、断绝的好传统,以此来应合天意。以上讲宣帝刚刚即位,应该有特别的恩泽。

臣闻秦有十失,其一尚存,治狱之吏是也。秦之时,羞文学,好武勇,贱仁义之士,贵治狱之吏;正言者谓之诽谤,遏过者谓之妖言①。故盛服先生不用于世,忠良切言皆郁于胸,誉谀之声日满于耳,虚美熏心实祸蔽塞,此乃秦之所以亡天下也。方今天下赖陛下厚恩,亡金革之危、饥寒之患②,父子夫妻勠力安家,然太平未洽者,狱乱之也。

【注释】

①遏:阻止。

②金革:犹言兵甲,借指战争。

【译文】

我听说秦国有十种失策,有一种尚存于今,这就是掌刑狱的吏治。秦时,轻视文学,爱好勇武,轻贱仁义之士,抬举治狱的官吏;讲真话被诬为诽谤,谏止过失被诬为妖言。所以极力推崇先王之道的人不能见用于当世,忠良恳切之言都积郁在胸中,而阿谀奉承的话天天充盈耳朵,虚荣华美的声音迷住心窍而实际的祸患被掩蔽阻塞了,这就是秦朝之所以灭亡的原因。现在普天之下,仰赖陛下的厚恩,没有战争的危险,没有饥寒的忧虑,老百姓父子夫妻协力同心,安治家庭,但天下太平还未实现,实是刑狱纷乱所致。

夫狱者,天下之大命也,死者不可复生,绝者不可复属。《书》曰①:“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②。”今治狱吏则不然。上下相驱,以刻为明,深者获公名,平者多后患。故治狱之吏,皆欲人死,非憎人也,自安之道,在人之死。是以死人之血,流离于市;被刑之徒,比肩而立;大辟之计③,岁以万数。此仁圣之所以伤也。太平之未洽,凡以此也。夫人情安则乐生,痛则思死。棰楚之下,何求而不得?故囚人不胜痛,则饰辞以视之④;吏治者利其然,则指道以明之;上奏畏却,则锻练而周内之⑤。盖奏当之成,虽咎繇听之⑥,犹以为死有余辜。何则?成练者众,文致之罪明也。是以狱吏专为深刻残贼而亡极,偷为一切⑦,不顾国患,此世之大贼也!故俗语曰:“画地为狱,议不入⑧;刻木为吏,期不对⑨。”此皆疾吏之风、悲痛之辞也。故天下之患,莫深于狱;败法乱正,离亲塞道⑩,莫甚乎治狱之吏。此所谓一尚存者也。

【注释】

①《书》:即《尚书》。

②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出自《尚书·虞书·大禹谟》。不经,不守常道,指不按法度行事。

③大辟:死刑。

④饰辞:粉饰言辞。视:通“示”。引申为招供之意。

⑤锻练:罗织罪名,陷人于罪。周内(nà):弥补漏洞,使之周密。内,同“纳”。

⑥咎繇(ɡāo yáo):即皋陶,上古舜时掌刑狱之官。

⑦偷:苟且。

⑧议:决计。

⑨期:必。

⑩离亲塞道:离散亲人,堵塞道义。

【译文】

刑狱,是治理天下的要害,死去的人不能复活,断绝的肢体不能再接。《尚书》说:“与其杀死无辜,施法者宁可不按法度行事。”现在掌治刑狱的官吏则不是这样。上上下下,互相以刻薄为明察,以治狱严峻获得公正的名声,而判案平允则多有后患。所以治狱的官吏皆欲置人于死地,并不是与人有什么怨仇,而是保全自己的办法就在于置人于死地。因此被处刑而的人的血流淌于街市;受刑的人并肩而立;每年处以死刑的人数以万计。这就是讲仁义的圣人之所以悲伤的原因。天下太平未实现,就是这个缘故啊。大凡人之常情,生活安定则乐于生存,生活痛苦便但求死去。严刑拷打之下,有什么要求达不到?因此囚犯忍受不了痛苦,便粉饰言辞,用以招供;狱吏利用这些供词,便引证法律来说明囚犯的罪孽;上奏的时候怕被驳回来,就悉心罗织罪名,陷人于罪,去弥补漏洞,使之周密。而奏状一旦成立,就是皋陶听了,也会以为死有余辜。为什么呢?因为经过精心推敲、罗织的罪状写得明明白白。所以狱吏专事刻薄,残害人家,没有止境,苟且施为,不顾国家的祸患,这是世上的大害啊!因此俗话说:“即使在地上画个牢狱,也万万不能进去;刻一块木头当作狱吏,也万万不能与他对质。”这些都是痛恨狱吏的民谣、悲伤痛切的话语。所以天下的忧患,没有比刑狱更深的;败坏法律,扰乱正道,离间亲人,堵塞道义,没有比治狱官吏更厉害的。这就是所谓的秦朝尚还存在的那一种失策。

臣闻乌鸢之卵不毁①,而后凤凰集;诽谤之罪不诛,而后良言进。故古人有言:“山薮藏疾②,川泽纳污,瑾瑜匿恶③,国君含诟。”惟陛下除诽谤以招切言④,开天下之口,广箴谏之路,扫亡秦之失,尊文、武之德,省法制,宽刑罚,以废治狱。则太平之风可兴于世,永履和乐,与天亡极,天下幸甚!

【注释】

①乌鸢(yuān):乌鸦和老鹰。

②薮(sǒu):湖泽。

③瑾、瑜:二美玉名。泛指美玉。

④惟:句首语气词。愿、希望之意。

【译文】

我听说不毁坏乌鸦和老鹰产在树上巢里的卵,就会有凤凰聚集;犯有诽谤之罪的人不被诛杀,就会有良言进谏。所以古人说:“高山湖沼隐藏毒物,河川大泽容纳污垢,美玉藏匿瑕疵,国君忍受诟骂。”希望陛下除去诽谤之罪名,以招得恳切直率的言论,让天下人都敢讲话,以扩大规劝诤谏的途径,一扫亡秦的过失,尊尚文王、武王的德政,减省法制,宽舒刑罚,以此废黜刑狱的吏治。那么,太平的风气就可能兴起于世间,永远进入和平快乐的境地,与天共存,没有止境,这是天下人的福气啊!

贾捐之

贾捐之(?—前43),字君房,雒阳(今河南洛阳)人。是贾谊的曾孙。汉元帝刘奭时期,上书言得失,待诏金马门。后因忤石显而下狱弃市。

罢珠厓对

【题解】

珠厓,郡名。汉武帝时设置,在今海南琼山东南。珠厓置郡以后,仍是叛服无常,汉元帝准备调动大批军队进行平叛。贾捐之认为不可。由于贾捐之系名臣之后,且确有见地,汉元帝于是命侍中驸马都尉乐昌侯王商去询问他为什么持不同见解,贾捐之于是写下此文作为应对。所以称本文为“罢珠厓对”。文中多处运用对比手法,说明穷兵黩武、征伐扩地的危害,陈述偃武修文、不贪财利的好处,语气虽然十分谦恭,但语势气度颇强,令人折服。

臣幸得遭明盛之朝,蒙危言之策①,无忌讳之患,敢昧死竭卷卷②。

【注释】

①危言:直言。由于直言易获罪,言出而身危,所以称直言为危言。

②卷卷:即拳拳,忠诚恳切的样子。

【译文】

我有幸赶上了这开明的盛世,即使是直言陈策,也不必担心和忌讳有什么祸事临头,因此才胆敢冒死来表达自己这拳拳之心。

臣闻尧、舜,圣之盛也,禹入圣域而不优。故孔子称尧曰“大哉”,《韶》曰“尽善”,禹曰“无间”①。以三圣之德,地方不过数千里,西被流沙②,东渐于海③,朔南暨声教④,讫于四海。欲与声教,则治之,不欲与者,不强治也。故君臣歌德,含气之物⑤,各得其宜。武丁成王⑥,殷周之大仁也,然地东不过江黄,西不过氐羌,南不过蛮荆⑦,北不过朔方。是以颂声并作,视听之类,咸乐其生。越裳氏重九译而献⑧,此非兵革之所能致。及其衰也,南征不还⑨,齐桓救其难⑩,孔子定其文(11)。以至乎秦,兴兵远攻,贪外虚内,务欲广地,不虑其害。然地南不过闽、越,北不过太原,而天下溃畔,祸卒在于二世之末,《长城》之歌至今未绝(12)。以上言三代不廓地而兴,秦皇务广地而亡。

【注释】

①无间:即“无间言”,没有批评。

②流沙:指沙漠。

③渐(jiān):流入。

④朔:北方。暨:和,与,及。声教:声威和教化。

⑤含气之物:指有气息的生命。

⑥武丁:即殷高宗,小乙之子。殷自盘庚死后,国势日衰。武丁立,用傅说为相,谨于政事,又趋强盛。

⑦蛮荆:古代称长江流域中部荆州地区,即春秋楚国的地方。亦指这一地区的人。

⑧越裳氏:古南海国名。相传周公辅佐周成王时期制礼作乐,越裳氏经多次辗转翻译而献白雉。

⑨南征不还:指周昭王瑕南巡至汉水,楚人献胶舟,至中流,船毁人亡。

⑩齐桓救其难:指齐桓公伐楚尊周事。

(11)孔子定其文:指孔子作《春秋》,在《春秋》中,认同攘夷尊周室之举。关于孔子作《春秋》,历史上多有争议。

(12)《长城》之歌:秦代歌谣,反映当时人们的哀怨之情,今所传有:“生男慎勿举,生女哺用脯,不见长城下,尸骸相支拄。”

【译文】

我听说,尧、舜是圣人中最高层次的,而禹虽列于圣人之中,却没有达到最高境界。所以孔子评价尧时称之“大哉”,评价舜时说舜的乐曲《韶》可称得上“尽善尽美了”,讲到禹的时候则说“我没有批评了”。凭着这三位圣人的美德,他们所拥有的土地方圆也不过几千里,西面到了沙漠一带,东面到了入海处,北方和南方都与王者同教化,直到四海之内。愿意受教化的,就进行治理,不愿意受教化的,也不强行进行治理。所以君臣之德被颂扬,含有气息的生命都各有所安。武丁和成王都是殷商和周朝最仁义的君王,但他们所拥有的土地,向东没有超越长江、黄河,向西没有跨过西戎和羌族地区,向南没有越过江南楚地,向北没有超过朔方郡。因此赞颂的歌声一时兴起,大凡有视力和听力知觉的生物,全都以生为乐事。南海的越裳国通过多次辗转翻译,来进献白雉,这绝不是用军队武力所能办到的。等到周王室衰微之后,周昭王南巡未归,齐桓公借此讨伐楚国来挽救周王室,孔子著《春秋》写明此事,肯定了齐桓公攘夷尊王的行动。等到了秦朝的时候,调动军队向远处征战,对外贪求,可内部已然匮乏,一心只想着扩充土地,但没有虑及它的危害之处。然而它的疆域向南也没有超越闽越,向北也没有越过太原郡,可天下的人都纷纷地叛离了它,灾祸最终发生在了秦二世的末年,倾吐百姓怨恨的民谣《长城》之歌,时至今日仍然流传。以上讲三代不扩张土地而兴盛,秦始皇致力于扩大疆域而灭亡。

赖圣汉初兴,为百姓请命,平定天下。至孝文皇帝,闵中国未安,偃武行文①,则断狱数百,民赋四十②,丁男三年而一事③。时有献千里马者,诏曰:“鸾旗在前④,属车在后⑤,吉行日五十里⑥,师行三十里⑦,朕乘千里之马,独先安之?”于是还马,与道里费,而下诏曰:“朕不受献也,其令四方毋求来献。”当此之时,逸游之乐绝⑧,奇丽之赂塞,郑卫之倡微矣。夫后宫盛色则贤者隐处⑨,佞人用事则诤臣杜口⑩。而文帝不行,故谥为孝文,庙称太宗(11)。至孝武皇帝元狩六年,太仓之粟(12),红腐而不可食;都内之钱(13),贯朽而不可校(14)。乃探平城之事(15),录冒顿以来(16),数为边害,籍兵厉马,因富民以攘服之。西连诸国,至于安息(17);东过碣石(18),以玄菟、乐浪为郡(19);北却匈奴万里;更起营塞,制南海以为八郡。则天下断狱万数,民赋数百,造盐铁酒榷之利以佐用度(20),犹不能足。当此之时,寇贼并起,军旅数发。父战死于前,子斗伤于后,女子乘亭鄣,孤儿号于道,老母寡妇饮泣巷哭,遥设虚祭,想魂乎万里之外。淮南王盗写虎符,阴聘名士,关东公孙勇等诈为使者,是皆廓地泰大、征伐不休之故也(21)。以上言孝文偃武,孝武穷兵。

【注释】

①偃武行文:停止武备施行文治。偃,止息,停止。

②民赋四十:汉初男子常赋一百二十钱,而至文帝时减轻民税民役为民赋四十钱。

③三年而一事:三年有一次徭役。

④鸾旗:绣有鸾鸟的旗子,皇帝出行仪仗所用。

⑤属车:皇帝出行时的从车。

⑥吉行:为吉事而行。

⑦师:指军队。

⑧逸游:放纵游乐。

⑨盛色:多美色。

⑩诤臣:谏诤之臣。

(11)庙称:即庙号。古代帝王死后,在太庙立室奉祀,追尊的称号,称庙号。

(12)太仓:古代设在京城里的大粮仓。

(13)都内:内府,国家的金库。

(14)贯:穿钱的绳子。

(15)平城之事:汉高祖时,进攻匈奴,被匈奴困于平城(今山西大同),后用和亲之贿始解围还归。

(16)录:收集。冒顿(mò dú):秦末汉初匈奴单于。秦二世元年(前209),杀其父头曼自立,号称有战士三十万,东灭东胡,西破月氏,进占今河套地区,威胁新建立的西汉政权。

(17)安息:伊朗高原古国名。

(18)碣石:古山名。在今河北昌黎北。

(19)玄菟、乐浪:均为古郡名。汉武帝所置。玄菟在今朝鲜咸镜道及我国辽宁东部。乐浪在今辽宁新宾东北。

(20)造盐铁酒榷之利:开始盐、铁、酒由国家专卖。榷,专利,专卖。

(21)廓地:开拓土地。

【译文】

我们汉朝刚刚兴盛起来时,为百姓疾苦着想,平定了天下。到了孝文皇帝的时候,可怜中原还未稳定下来,于是停止发展武备,大力提倡文治,审判案件才几百起,让百姓每年只交赋税四十钱,男子三年才服一次徭役。当时有进献千里马的,孝文皇帝下诏说:“鸾旗在前,属车在后,若是吉事,每天行五十里,军队行军每天行三十里,朕骑着千里马,自己要先到哪里去呢?”于是,将千里马送还给了献马者,还给了他旅途费用,并且颁布诏书说:“朕不接受进贡,命令各地也不要请求进献。”这时候,那些放纵戏谑的音乐没有了,以奇特华丽物品馈赠的事杜绝了,演奏郑卫之音的艺人也少了。所以说,如果后宫多美色,那么贤臣义士只好隐居;如果奸佞之人执政掌权,那么忠直劝谏的人就要闭口。但文皇帝没有这样做,所以他去世后谥号为孝文,庙号尊为太宗。到了孝武皇帝元狩六年的时候,太仓内囤积的谷子都发了霉,不能吃了;国家的金库存放的铜钱,连穿钱的绳条都烂了,无法计算钱是多少。在这样的形势下,于是追究当年平城被围的事情,收集冒顿以来匈奴多次造成边境危害的情况,征集马匹,准备武器,来对付匈奴,由于百姓富足,国势强盛,制服了匈奴。向西联络各国,直到安息;向东跨过了碣石山,设立了玄菟和乐浪郡;向北使匈奴后退近万里;又起营寨,向南设立了南海八个郡。由此国家处理狱件上万起,百姓每年的赋税交到了几百钱,盐、铁、酒由国家专卖,以此作为国家财政的辅助,但这还不够用。在那个时候,边境上的入侵之敌与国内的盗贼一时并起,军队要经常出征。父亲刚刚在前面战死,儿子在后面又因战斗负伤,妇女登上亭鄣古堡等候自己的亲人,孤儿在路边号哭,年老的母亲和寡妇在大街小巷之中低声饮泣,或设祭桌,遥祭、追忆那远在万里之外的亡灵。致使淮南王刘长偷写虎符调动军马,暗中招纳名士,关东的公孙勇等人假为使者,骗取利禄,这些都是因为扩充地盘而妄自尊大、连年征战无休止造成的啊。以上说汉文帝停止武备,施行文治;汉武帝竭尽兵力,发动战争。

今天下独有关东①,关东大者,独有齐、楚。民众久困,连年流离,离其城郭,相枕席于道路。人情莫亲父母,莫乐夫妇,至嫁妻卖子,法不能禁,义不能止,此社稷之忧也。今陛下不忍悁悁之忿②,欲驱士众,挤之大海之中,快心幽冥之地③,非所以救助饥馑、保全元元也④。《诗》云:“蠢尔蛮荆,大邦为仇⑤。”言圣人起,则后服,中国衰,则先畔,动为国家难。自古而患之久矣,何况乃复其南方万里之蛮乎?骆越之人⑥,父子同川而浴,相习以鼻饮,与禽兽无异,本不足郡县置也。颛颛独居一海之中⑦,雾露气湿,多毒草、虫蛇、水土之害,人未见虏,战士自死。又非独珠厓有珠犀玳瑁也,弃之不足惜,不击不损威。其民譬犹鱼鳖,何足贪也?以上言珠厓不足贪。

【注释】

①关东:指函谷关以东地区。

②悁悁(yuān):愤怒的样子。

③幽冥之地:指阴曹地府处。幽冥,昏暗。

④元元:庶民,百姓。

⑤蠢尔蛮荆,大邦为仇:出自《诗经·小雅·才芑》。

⑥骆越:古代部族名。为百越之一。

⑦颛颛(zhuān):愚蠢无知的样子。

【译文】

现在天下只有关东地区,关东地区只有齐地和楚地最大。但那里的百姓长时间处于困顿的境地,连年流离失所,他们离开了城池或家园,在路边相互依枕席地而卧。人的感情没有比父母更亲爱的,没有比夫妻更欢愉的,但却为了生存而嫁妻卖子,连法律都无法禁止,道义都约束不住了,这是国家最可忧虑的事情啊。现在陛下控制不住愤怒,想要驱赶着大批的人众挤到大海里面去,让他们到阴曹地府去寻找欢乐,这可不是解救饥饿灾难、保全百姓的方法。《诗经》说:“愚蠢的楚国,同大国结仇。”这是说,中原圣明的天子出现,他们才会最后归附,中原一旦衰微,他们就会首先反叛,动不动就成了国家的灾难。自古以来这种祸患已经很长时间了,更何况是去收复南方万里之外的珠厓呢?那里的骆越族的人,父子同在一条河里洗澡,相互沿袭着用鼻子饮水的习俗,和禽兽没有什么不同,原本不值得设立郡县。混混沌沌独自居住在海上,那里的气候,不是雾就是露,终年潮湿,还有毒草、虫蛇、水土之害,战士到了那里还没有见到敌人,自己就死了。况且天下之大,又不只是珠厓一个地方出产珍珠、犀角、玳瑁一类的东西,放弃它不值得惋惜,不攻打它并不能损害自己的威严。那里的人就像鱼鳖一样,有什么值得贪求的呢?以上讲珠厓不值得贪求。

臣窃以往者羌军言之。暴师曾未一年,兵出不逾千里,费四十余万万,大司农钱尽①,乃以少府禁钱续之②。夫一隅为不善,费尚如此,况于劳师远攻、亡士毋功乎?求之往古则不合,施之当今又不便。臣愚以为非冠带之国③,《禹贡》所及④,《春秋》所治,皆可且无以为。愿遂弃珠厓,专用恤关东为忧。

【注释】

①大司农:官名。位在九卿之中,掌管租税钱谷盐铁之事。

②少府:官名。位在九卿之中,掌管山海川泽的税收。禁钱:由少府掌管、供帝王使用的钱财。

③冠带:原指服制,引申为礼仪、教化之义。

④《禹贡》:《尚书》篇目名,载于《尚书·夏书》之中。

【译文】

我私下里以从前在羌地用兵的事来作比较。当时出兵还不到一年,行军还不过千里,可费用已达四十多万万,大司农那里的钱用光了,于是用少府掌管的钱来接续补充。像这样一个小地方的事情没有处置好,花费尚且这么多,更何况劳动大军长途跋涉去攻打远方的敌人,又只会损兵折将而无任何功效呢?探索以往的情况,并不相吻合;审视现在的情况,也不为便利。我个人认为凡不是礼仪教化的地方,不是《禹贡》和《春秋》中所涉及的地方,都可以暂时不管它。我希望就此放弃进攻珠厓的计划,专心致志地去体恤关东人民的忧患疾苦。

赵充国

赵充国(前137—前52),字翁孙,生于陇西上邽(今甘肃天水)。武帝、昭帝时,率军反击匈奴骚扰,任后将军,威震边陲,为稳定西北边境作出了重要贡献。宣帝时被封为营平侯。数次与羌族作战,多次建议在西北屯田,对当地农业生产的发展起了积极作用。

陈兵利害书

【题解】

宣帝神爵元年(前61),西北部羌族反叛汉朝,侵犯要塞,攻陷城池。年过七旬的赵充国自动请缨,率兵西进。到达边境后,赵充国按兵不动,想分化瓦解羌族各部落,受到朝中大臣非议,宣帝也写信,命赵充国从速用兵。赵充国认为时机尚未成熟,特地上书,陈述自己的意见。

本文根据当时的实际情况,对形势作了有理有据的分析,既看到眼前的得失,更注重长远的好处,说服力极强。无怪乎朝中大臣见到此书后,纷纷改变了自己的意见,劝汉宣帝采纳赵充国的建议。

臣窃见骑都尉安国前幸赐书①,择羌人可使使②,谕告以大军当至,汉不诛,以解其谋。恩泽甚厚,非臣下所能及。臣独私美陛下盛德至计亡已,故遣幵豪雕库③,宣天子至德,、幵之属,皆闻知明诏。今先零羌杨玉④,此羌之首帅名王,将骑四千,及煎巩骑五千⑤,阻石山木,候便为寇,羌未有所犯。今置先零,先击,释有罪,诛无辜,起壹难,就两害,诚非陛下本计也。以上言不宜舍先零而击。

【注释】

①安国:昭帝时为光禄大夫,此时正在西域巡视。

②(hǎn):羌族部落名。

③幵(jiān):羌族部落名。豪:主帅。雕库:幵部酋长之弟。

④先零:羌族部落名。

⑤煎巩:羌族部落名。

【译文】

臣从骑都尉安国处见到陛下惠赐的诏书,说选派羌人中可以出使部的使者,告诉他们汉朝大军将要到来,但并不是要征伐他们,以此来瓦解先零羌人联合叛汉的阴谋。陛下恩泽之厚,不是臣所能及的。臣只能私下里对陛下的盛德和智谋赞美不已,因此派幵部首领雕库去宣示天子的盛德,、幵两部的人都已听到了陛下圣明的诏令。最近先零部羌人杨玉,此人是羌人的主将、名王,率领骑兵四千人,加上煎巩部骑兵五千人,阻守山石林木之中,伺机为寇侵略骚扰,部羌人从未有过冒犯。如今却放过先零,去攻打部羌人,放过有罪的,攻打无辜的,与一个部族有仇,却招来了两个部族的祸害,这实在不合陛下的本意。以上讲不应该放弃攻打先零部而去攻打部。

臣闻兵法“攻不足者守有余”,又曰“善战者致人,不致于人”。今羌欲为敦煌、酒泉寇,宜饬兵马,练战士,以须其至①。坐得致敌之术,以逸击劳,取胜之道也。今恐二郡兵少,不足以守,而发之行攻②,释致虏之术,而从为虏所致之道,臣愚以为不便。以上言纵为寇,宜致之使来,不宜往攻。

【注释】

①须:等待。

②行:做,执行。

【译文】

臣听兵法上说“进攻力量不足的,防守力量有余的”,又听说“善于作战的人能控制敌人,而不被敌人所控制”。如今部羌人企图进犯敦煌、酒泉,我们应整顿兵马,训练士卒,等待他们到来。坐而不动,诱敌前来,以逸待劳,这才是取胜之道。现在只担心二郡兵力不足,难以防守,如果主动进攻,放弃了诱敌前来的战术,而被敌人所控制,我认为实在不妥。以上讲部即使进犯为害,应该诱敌前来,不宜主动进攻。

先零羌虏,欲为背畔①,故与、幵解仇结约,然其私心不能亡恐汉兵至而、幵背之也。臣愚以为其计常欲先赴、幵之急,以坚其约。先击羌,先零必助之。今虏马肥,粮食方饶,击之恐不能伤害,适使先零得施德于羌,坚其约,合其党。虏交坚党合,精兵二万余人,迫胁诸小种,附着者稍众,莫须之属②,不轻得离也。如是,虏兵浸多③,诛之用力数倍,臣恐国家忧累繇十年数,不二三岁而已。以上言先零必救之急,解仇结党。

【注释】

①畔:通“叛”。违背,背离。

②莫须:羌族部落名。

③浸:渐渐。

【译文】

先零羌虏打算背叛汉朝,所以才与、幵两部化解冤仇,缔结和约,但其内心不能不担忧汉朝大军到来时,、幵两部会背叛。臣认为先零时常赴、幵两部解救危难,以巩固与他们的联盟。如果先攻打、幵两部,先零肯定会援助他们。如今羌人马匹正肥,粮草正丰,攻击他们,恐怕不能使之重毁,而正好使先零有机会对部羌人施恩,巩固其联盟,团结其党羽。先零巩固了他们的联盟后,将会有精兵二万余人,胁迫其他弱小部族,附和者会越来越多,像莫须那样的弱小部族,要想摆脱他们的控制就不容易了。果真如此,羌人兵力日见增多,要讨伐他们,就需增加几倍的力量,臣担心国家的忧烦困扰就会长达十几年,而不会只是两三年。以上讲先零部必定会救部之急,化解冤仇,缔结合约。

臣得蒙天子厚恩,父子俱为显列。臣位至上卿,爵为列侯,犬马之齿七十六,为明诏填沟壑,死骨不朽,亡所顾念。独思惟兵利害,至孰悉也。于臣之计,先诛先零已,则、幵之属,不烦兵而服矣。先零已诛,而、幵不服,涉正月击之,得计之理,又其时也。以今进兵,诚不见其利。唯陛下裁察。

【译文】

臣得蒙陛下厚遇,父子都是朝中要臣。臣官至上卿,被封为侯爵,今年已七十六岁,奉陛下圣明的诏令,即使赴死,也在所不辞,没有什么顾念。只是把用兵的利害思考得成熟透彻而已。依臣的计策,先征讨先零,则、幵二部不必动用兵甲就会顺服。如果先零被征服,而、幵二部仍不归顺,可等到明年正月再进攻,不但合理,而且适时。现在进兵,实在看不到有什么好处。请陛下明察决断。

屯田奏三首

【题解】

赵充国平息羌族叛乱后,三次上奏,请求在西北屯田。他认为西北战事耗费太大,运粮不便,留大军屯田,既可解决军中用粮,保护农业生产,又可瓦解羌族斗志,使之不战而溃,还可加强边境防守力量,防御匈奴、乌桓等部族的进攻。文章分析透彻,举例得当,条理清晰,有很强的说服力。

臣闻兵者,所以明德除害也,故举得于外,则福生于内,不可不慎。臣所将吏士马牛食,月用粮谷十九万九千六百三十斛①,盐千六百九十三斛,茭藁二十五万二百八十六石②。难久不解,繇役不息③。又恐它夷卒有不虞之变④,相因并起⑤,为明主忧,诚非素定庙胜之策⑥。且羌虏易以计破,难用兵碎也。故臣愚以为击之不便。以上月须粮谷太多,不变计则不能持久。

【注释】

①斛(hú):古量器名,也是容量单位。汉时十斗为一斛。

②茭(jiāo):干草饲料。藁(ɡǎo):稻、麦等的秆。石:计算重量的单位。一百二十斤为一石。

③繇(yáo):通“徭”。

④卒:同“猝”。突然。不虞:没有意料到的事。

⑤相因:相互依托。

⑥庙胜:定计于庙堂而战胜敌人。

【译文】

臣听说用兵作战,是为了彰明圣德、除去危害的,战事对外得胜,对内也是有利的,因此不可不慎重。臣率领的将士、马牛所食用的粮草,每月需用粮食十九万九千六百三十斛,盐一千六百九十三斛,喂牲口的干草、饲料二十五万二百八十六石。羌人作乱长久不能平息,徭役则不会停止。又担心其他部落发生难以预料的变乱,趁机而起,为陛下增加忧患,这确实不是朝廷克敌制胜的上策。况且对羌人只宜于用智谋击破,难以用武力去征剿。因此臣认为进攻多有不利。以上讲每月需用粮食太多,不改变计策则不能持久。

计度临羌东至浩亹①,羌虏故田及公田,民所未垦,可二千顷以上②,其间邮亭多坏败者。臣前部士入山伐材木,大小六万余枚③,皆在水次。愿罢骑兵,留弛刑应募④,及淮阳、汝南步兵与吏士私从者,合凡万二百八十一人,用谷月二万七千三百六十三斛,盐三百八斛,分屯要害处。冰解漕下,缮乡亭,浚沟渠,治湟以西道桥七十所⑤,令可至鲜水左右⑥。田事出,赋人二十亩。至四月草生,发郡骑及属国胡骑伉健各千⑦,倅马什二就草⑧,为田者游兵。以充入金城郡⑨,益积畜,省大费。今大司农所转谷至者,足支万人一岁食。谨上田处及器用簿,惟陛下裁许。以上罢骑兵留步兵屯田,发郡骑为游兵以护田者。

【注释】

①临羌:在今青海湟源东南。浩亹(ɡé mén):水名。源出祁连山东段,东南流经甘肃、青海边境,后入湟水。

②顷:汉时百亩为一顷。

③枚:量词,相当于只、个。

④弛刑:解除枷锁的刑徒。引申为从轻处罚的罪犯。

⑤湟:即湟水,为黄河支流。(xiá):峡谷。

⑥鲜水:青海的古名。

⑦伉健:体格强健。

⑧倅(cuì)马:副马,备用之马。

⑨金城:在今甘肃兰州南。

【译文】

据估算,从临羌向东至浩亹,羌人旧有的私田及公田,百姓没有开垦的荒地,约有二千多顷,其间驿站多数颓坏。臣从前曾派士卒入山,砍伐树木大小六万余株,存放在湟水岸边。臣希望撤除骑兵,留下从轻处罚的犯人和应募的士兵,以及淮阳、汝南的步兵,加上吏士的私人随从,合计一万零二百八十一人,每月用谷二万七千三百六十三斛,盐三百零八斛,分别屯驻在要害之地。等开春后,冰河解冻,将木材顺流运下,用来修缮乡亭,疏浚河渠,在湟水大峡谷以西建造桥梁七十座,使到鲜水一带的道路畅通。该种田了,每名士卒分给二十亩。到四月草木生长后,征调郡属骑兵及属国胡人骑兵强健的各一千,各配备副马二百匹,到草地放牧,又充当种地士兵的警卫。收获的粮食,运入金城郡,以增加积蓄,节省大量费用。现在大司农运来的粮食,足够一万人食用一年。谨呈上屯田区划及需用器具册簿,请陛下裁决。以上讲撤出骑兵留下步兵垦殖荒田,征调郡属骑兵为警卫以保护种田士兵。

臣闻帝王之兵,以全取胜,是以贵谋而贱战。战而百胜,非善之善者也。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蛮夷习俗,虽殊于礼义之国,然其欲避害就利,爱亲戚,畏死亡,一也。今虏亡其美地荐草①,愁于寄托远遁,骨肉离心,人有畔志,而明主般师罢兵②,万人留田,顺天时,因地利,以待可胜之虏,虽未即伏辜,兵决可期月而望③。羌虏瓦解,前后降者万七百余人,及受言去者凡七十辈④,此坐支解羌虏之具也。以上言屯田而羌可瓦解。

【注释】

①荐草:草。

②般师:通“班师”。

③期(jī)月:此处指一年。

④辈:量词,批。

【译文】

臣听说帝王的军队,靠谋划周全取得胜利,所以看重谋略,轻视厮杀。百战百胜,并不是最好的。所以先应使自己立于不败之地,再等待可以战胜敌人的机会。蛮夷外族的习俗,虽然与中原礼仪之邦不同,但是他们想要避害就利,爱护亲人,畏惧死亡,与中原是一样的。现在羌人失去了肥沃的土地、丰美的水草,怨恨远走他乡,骨肉离散,人人都怀有背叛之心,此时陛下班师罢兵,留下万人屯田,顺应天时,利用地利,等待机会战胜敌虏,虽然眼下没有伏罪,但可望在一年之内取得胜利。羌人已经瓦解,前后投降者有一万零七百余人,还有接受劝告,回去说服自己同伴不再作乱的有七十批,这正是瓦解羌人的好办法。以上讲开垦荒田可以瓦解羌人。

臣谨条不出兵留田便宜十二事。步兵九校①,吏士万人,留屯以为武备,因田致谷,威德并行,一也。又因排折羌虏,令不得归肥饶之地,贫破其众,以成羌虏相畔之渐,二也。居民得并田作,不失农业,三也。军马一月之食,度支田士一岁,罢骑兵以省大费,四也。至春省甲士卒,循河、湟漕谷至临羌,以视羌虏,扬威武,传世折冲之具,五也。以闲暇时,下所伐材,缮治邮亭,充入金城,六也。兵出,乘危徼幸,不出,令反畔之虏,窜于风寒之地,离霜露疾疫瘃堕之患②,坐得必胜之道,七也。亡经阻远追死伤之害,八也。内不损威武之重,外不令虏得乘间之势,九也。又亡惊动河南大幵、小幵,使生它变之忧,十也。治湟中道桥,令可至鲜水,以制西域,信威千里,从枕席上过师,十一也。大费既省,繇役豫息,以戒不虞,十二也。留屯田得十二便,出兵失十二利。臣充国材下,犬马齿衰,不识长册③,惟明诏博详公卿议臣采择。

【注释】

①校:古时军队编制单位。

②瘃(zhú)堕:因严寒长冻疮以至断指。指手足冻伤。瘃,冻疮。

③册:通“策”。计谋。

【译文】

臣谨呈上不出兵作战而留兵屯田的十二项好处。步兵九校约万名留在当地屯田,既可作为军备,又可屯田种粮,武威仁德并举,这是第一项。屯田可挫伤羌人,使其无法回到肥沃富饶之地,部众因贫困而分裂,以形成叛逃者逐渐增多的趋势,这是第二项。当地居民可安心耕作,不误农时,这是第三项。骑兵和战马一个月所需的费用,几乎是屯田士兵一年的费用,撤销骑兵可节省大量费用,这是第四项。到春天时,调集士兵,沿黄河和湟水将粮食运到临羌,向羌人显示威力,这是传世御敌之本,这是第五项。农闲时,运回砍伐的木材,修缮驿亭,将物资运入金城,这是第六项。现在出兵,要冒风险才能侥幸取胜,暂不出兵,则可使叛逆的羌人流窜于荒野风寒之地,饱受霜露、瘟疫、冻伤之苦,我军可坐等胜利,这是第七项。没有长途追击造成伤亡的危害,这是第八项。对内不使朝廷的威严受到损害,对外不给羌人可乘之机,这是第九项。又没有惊动黄河南岸大幵、小幵部落,使之滋生变故的忧患,这是第十项。修建湟道中的桥梁,使到鲜水的道路畅通,以控制西域,扬威千里,行军渡河如同跨过枕席一样容易安稳,这是第十一项。大的费用既已节省,便可以不征发徭役,防止出现预料不到的变故,这是第十二项。留兵屯田可以得到这十二项好处,出兵进攻则失去这十二项好处。臣才识低下,年事已高,不知道长远的谋略,只是盼望陛下与众大臣详议后采纳。

臣闻兵以计为本,故多算胜少算。先零羌精兵,今余不过七八千人,失地远客,分散饥冻。、幵、莫须又颇暴略其羸弱畜产,畔还者不绝,皆闻天子明令相捕斩之赏。臣愚以为虏破坏可日月冀,远在来春,故曰兵决可期月而望。以上言先零破散,为期不远。

【译文】

臣听说作战以谋略为根本,所以多算胜于少算。先零羌人的精兵,如今剩下的不过七八千人,失去原来的土地,远走他乡,挨饿受冻。、幵、莫须等部又大肆抢夺他们病弱的人和牲畜财产,以致不断有人叛逃回来,都听说了陛下奖赏相互捕杀的诏令。臣认为他们溃败的日子已为期不远,最远在明年春天,所以说可望在一年内结束战事。以上讲先零羌人的溃败,为期不远。

窃见北边自敦煌至辽东①,万一千五百余里,乘塞列隧,有吏卒数千人,虏数大众攻之而不能害。今留步士万人屯田,地势平易,多高山远望之便,部曲相保,堑垒木樵②,校联不绝,便兵弩,饬斗具。烽火幸通,势及并力,以逸待劳,兵之利者也。臣愚以为屯田,内有亡费之利,外有守御之备。骑兵虽罢,虏见万人留田,为必禽之具③,其土崩归德,宜不久矣。从今尽三月,虏马羸瘦,必不敢捐其妻子于它种中,远涉河山而来为寇。又见屯田之士,精兵万人,终不敢复将其累重还归故地。是臣之愚计,所以度虏且必瓦解其处,不战而自破之策也。以上言屯兵防守之法可恃。

【注释】

①辽东:在今辽宁辽阳北。

②堑(qiàn)垒:深壕高垒的防御工事。木樵:用木头构筑的望楼。樵,通“谯”。谯楼,望楼。

③禽:同“擒”。

【译文】

臣看到北部边界自敦煌至辽东,共一万一千五百多里,要塞险途,守卫的官吏和士卒有几千人,敌人多次以大军攻击,都未能取胜。现在留步兵万人屯田,地势平坦,利于登高远望,部队部署可以互相保护,挖深沟建谯楼,营垒相连,便于使用弓箭,整修战斗器具。烽火可作联络,四处互为支援,以逸待劳,这些都是有利于作战的。臣认为屯田之举,对内有减少费用之利,对外有加强防御之备。骑兵虽然撤销,羌人看见有万人屯田,以为必是擒拿他们的措施,其土崩瓦解,前来归顺,应该不会很久了。从现在起到三月,羌人马匹瘦弱,必定不敢将妻子儿女丢在其他部族,远涉山河前来骚扰。又见屯田的有上万精兵,也不敢将其家小送还家乡。这正是臣的计谋,即推测他们必将就地瓦解,不战自破的策略。以上讲屯兵防守的方法可依恃。

至于虏小寇盗,时杀人民,其原未可卒禁。臣闻战不必胜,不苟接刃;攻不必取,不苟劳众。诚令兵出,虽不能灭先零,亶能令虏绝不为小寇①,则出兵可也。即今同是,而释坐胜之道,从乘危之势,往终不见利,空内自罢敝,贬重而自损,非所以视蛮夷也。以上言虏为小寇不足患。

【注释】

①亶:通“但”。

【译文】

至于羌人小股侵扰,不时杀戮百姓,原本就无法完全禁绝。臣听说战斗没有必胜的把握,就不能轻易与敌人交手;进攻没有必取的把握,就不能轻易劳师动众。果真发兵攻击,即使不能消灭先零,但能禁绝羌人小规模的侵袭,则可以出兵。现在同样不能禁绝小规模入侵,却放弃坐而取胜的机会,采取危险的行动,前去最终得不到好处,还使自己内部空虚,自己疲惫、破败,消减实力,而自我损耗,这不是示威蛮夷外族的正确方法。以上讲羌人的小股侵扰不足为患。

又大兵一出,还不可复留,湟中亦未可空。如是,繇役复发也。且匈奴不可不备,乌桓不可不忧。今久转运烦费,倾我不虞之用,以澹一隅①,臣愚以为不便。校尉临众,幸得承威德,奉厚币,拊循众羌,谕以明诏,宜皆乡风。虽其前辞尝曰“得亡效五年”②,宜亡它心,不足以故出兵。以上言徭役不宜复发,转运不宜多费。

【注释】

①澹(shàn):通“赡”。满足,供给。

②得亡:莫非,该不会。五年:指本始五年(前69)。

【译文】

再者大兵一出,返回时不可能再留下,而湟中又不能无人戍守。如果这样,则徭役又将重新征发。何况对匈奴不可不防备,对乌桓不能不保持警惕。长期运输耗费大,倾尽我们应付突然事件的力量,来供给一边,臣认为实在不妥。校尉前来,幸承陛下威德,携带大量金钱,以安抚诸羌部落,宣示陛下诏令,他们应该会依顺教化的。即使之前他们说过“该不会像本始五年那样不加分别攻击我们吧”,还是应该没有异心的,不值得因此而出兵。以上讲徭役不宜再次兴起,转运不宜过多耗费。

臣窃自惟念,奉诏出塞,引军远击,穷天子之精兵,散车甲于山野,虽无尺寸之功,偷得避慊之便①,而亡后咎余责,此人臣不忠之利,非明主社稷之福也。臣幸得奋精兵,讨不义,久留天诛②,罪当万死。陛下宽仁,未忍加诛,令臣数得孰计③。愚臣伏计孰甚,不敢避斧钺之诛,昧死陈愚。唯陛下省察。

【注释】

①慊(xián):嫌疑。

②天诛:为天所诛伐。也指帝王的征伐。

③数(shuò):屡次,多次。

【译文】

臣自己思量,遵奉陛下诏令出塞,率领部队远袭羌人,用尽天子的精兵,将车马、甲胄散落在山野,即使未立尺寸之功,也能苟且避免嫌疑,而没有后祸和谴责,但这是个人的好处,却对陛下不忠,不是明主和国家之福。臣侥幸统领精兵,征讨不义,长期拖延帝王的征伐,未能建功,罪该万死。陛下宽大仁厚,不忍惩处,还令臣几次上陈周密的谋略。臣自认为想得很周全,不敢回避斧钺的惩罚,冒死陈述。请陛下明察。

刘向

刘向简介参见卷九。

条灾异封事

【题解】

这是一篇劝谏皇帝诛邪去疑、任用贤人的奏章。文章阐述历史上的自然现象与朝政得失的密切关系,得出“和气致祥,乖气致戾”的结论,认为祥、乖之气直接关系国家安危。提出目前“日月无光,雪霜夏陨,海水沸出,陵谷易处,列星失行,皆怨气之所致也”,而所以如此,又是由于皇上狐疑,有心以贤人为朋党,以致谗邪并进,朝政不明。最后劝谏皇帝诛杀小人,消除狐疑。古时臣下奏事,用袋封缄以防泄漏,称封事。

全文处处征引《诗经》《周易》《春秋》,虽不免繁赘之嫌,但语言恳切率直,忠贞之心通篇可见。

臣前幸得以骨肉备九卿①,奉法不谨,乃复蒙恩。窃见灾异并起②,天地失常,征表为国③。欲终不言,念忠臣虽在甽亩④,犹不忘君,惓惓之义也⑤,况重以骨肉之亲,又加以旧恩未报乎!欲竭愚诚,又恐越职⑥,然惟二恩未报⑦,忠臣之义,一抒愚意,退就农亩⑧,死无所恨⑨。以上表进言之诚。

【注释】

①骨肉:刘向为高祖弟楚元王四世孙。备:充任,充当。九卿:古代中央政府九个行政长官的通称。汉代以太常、光禄勋、大鸿胪、大司农、卫尉、太仆、廷尉、宗正、少府为九卿。

②灾异:反常的自然现象。

③征表:表象,体现。

④甽(quǎn)亩:田间,田地。指民间。甽,同“畎”。田间水沟。

⑤惓惓(quán):恳切貌。

⑥越职:超越职权所限。

⑦惟:考虑。

⑧就:从事。

⑨恨:遗憾。

【译文】

臣先前幸得以骨肉之亲而充任九卿职位,奉行法令不够严谨,仍然蒙受恩宠。私下里看到反常的自然现象纷呈迭起,天地失去固有秩序,国家情况如此。想要始终沉默不言,又想到忠臣即使身处田野,也不能忘记君王,是忠贞大义,况且又有骨肉亲情,再加上旧恩没有报答!想要竭尽愚臣坦诚之意,又害怕超越了职责范围,然而考虑到二恩尚未报答以及忠臣应有的大义,畅抒愚臣的看法,即使退而从事农耕,到死也不会有什么遗憾。以上表达进言的诚意。

臣闻舜命九官①,济济相让②,和之至也。众贤和于朝,则万物和于野。故《箫韶》九成③,而凤凰来仪④,击石拊石⑤,百兽率舞,四海之内,靡不和宁。及至周文⑥,开基西郊,杂遝众贤⑦,罔不肃和,崇推让之风,以销分争之讼⑧。文王既没,周公思慕,歌咏文王之德,其《诗》曰:“於穆清庙,肃雍显相。济济多士,秉文之德⑨。”当此之时,武王、周公继政,朝臣和于内,万国欢于外,故尽得其欢心,以事其先祖。其《诗》曰:“有来雍雍,至止肃肃。相维辟公,天子穆穆⑩。”言四方皆以和来也。诸侯和于下,天应报于上,故《周颂》曰“降福穰穰”(11),又曰“贻我釐”(12)。釐,麦也,始自天降。此皆以和致和,获天助也。以上言虞、周和气致祥。

【注释】

①官:《尚书·舜典》载虞舜置九官,即伯禹作司空,弃为后稷,契为司徒,皋陶作士,垂为共工,益作朕虞,伯夷作秩宗,夔为典乐,龙为纳言。

②济济:有威仪而整齐。

③《箫韶》:传说舜所作乐曲名。九成:犹九阙。乐曲终止叫“成”。

④凤凰来仪:凤凰来舞,仪表非凡。指吉祥之兆。

⑤击:敲打。拊(fǔ):拍,击。

⑥周文:即周文王。

⑦杂遝(tà):繁多纷杂的样子。遝,同“沓”。

⑧讼:诉讼案件。此事乃指虞、芮二国争田,质于文王。及入境,见耕者让畔,行者让路,遂惭而罢。

⑨“於(wū)穆清庙”四句:出自《诗经·周颂·清庙》。於穆,对美好的赞叹。於,叹词。穆,壮美。清庙,祭祀文王的宗庙。多士,指众多的贤士,也指百官。秉,执持,执守。

⑩“有来雍雍”四句:出自《诗经·周颂·雍》。雍雍,和睦的样子。肃肃,严肃恭敬的样子。相,助祭。维,是。辟公,诸侯。穆穆,容止端庄肃穆的样子。

(11)降福穰穰(rǎnɡ):出自《诗经·周颂·执竞》。穰穰,众多。

(12)贻我釐(móu):出自《诗经·周颂·思文》。釐,通“来”。,大麦。诗句今作“贻我来牟”。来牟,泛指麦子。

【译文】

臣听说舜任命九位贤士担任九种官职,彼此恭敬相让,和谐到了极处。众位贤臣在朝中和谐共事,那么万物诸民在民间也会和谐相处。所以《箫韶》之曲连续演奏,凤凰也随声翩翩起舞;拍击石磬,百兽也受音乐感染而相随起舞;四海之内没有不和平安定的。等到了周文王,在西郊开奠基业,众多贤才能人杂相聚集,没有不敬肃和谐的,崇尚推让的风气,使纷争计较的诉讼自然消灭。文王殁后,周公思念追慕他,歌咏文王的德行,《诗经》是这样写的:“美哉清静宗庙中,助祭高贵又雍容。众士祭祀排成行,文王美德记心中。”在这个时候,武王、周公相继执政,朝臣在内和谐相安,万国在外欢乐幸福,所以完全获得诸邦的拥戴之心,用以奉祀先祖神灵。《诗经》中说:“来的时候很从容,来到庙堂肃又恭。助祭都是公和侯,主祭天子诚又敬。”讲的就是四方都因为和谐前来归顺。诸侯在下和谐相安,上苍就会有所感应示现,所以《周颂》说“上天降福丰穰穰”,又说“赐我釐”。釐,是麦类,最初从天而降。这都是人事和谐招致天象和谐,获得上天帮助。以上讲舜、周和谐之气导致祥兆。

下至幽、厉之际,朝廷不和,转相非怨,诗人疾而忧之曰:“民之无良,相怨一方①。”众小在位而从邪议②,歙歙相是而背君子,故其《诗》曰:“歙歙訾訾,亦孔之哀。谋之其臧,则具是违。谋之不臧,则具是依③。”君子独处守正,不挠众枉④,勉强以从王事⑤,则反见憎毒谗诉⑥,故其《诗》曰:“密勿从事,不敢告劳。无罪无辜,谗口嗷嗷⑦。”当是之时,日月薄蚀而无光⑧,其《诗》曰:“朔日辛卯,日有蚀之,亦孔之丑⑨。”又曰:“彼月而微,此日而微。今此下民,亦孔之哀⑩。”又曰:“日月鞠凶,不用其行;四国无政,不用其良(11)。”天变见于上,地变动于下,水泉沸腾,山谷易处,其《诗》曰:“百川沸腾,山冢卒崩。高岸为谷,深谷为陵。哀今之人,胡憯莫惩(12)。”霜降失节(13),不以其时,其《诗》曰:“正月繁霜,我心忧伤。民之讹言,亦孔之将(14)。”言民以是为非,甚众大也。此皆不和、贤不肖易位之所致也(15)。

【注释】

①民之无良,相怨一方:出自《诗经·小雅·角弓》。

②众小:诸多奸邪。

③“歙歙(xī)訾訾(zǐ)”几句:出自《诗经·小雅·小旻》。今本《诗经》“歙歙”为“潝潝”。歙歙,当面互相附和,即朋比为奸。訾訾,背后互相诋毁。臧,善。具,全,都。

④枉:邪曲,不正直。

⑤勉强:尽力而为。

⑥见:被,遭受。

⑦“密勿从事”几句:出自《诗经·小雅·十月之交》。密勿,即“黾(mǐn)勉”,勤勉努力。嗷嗷(áo),形容众声喧杂。

⑧薄:指日月相掩食。

⑨“朔日辛卯”几句:出自《诗经·小雅·十月之交》。十月之交,朔日辛卯,即十月初一,乃当纯阳之时,日不当蚀,日既蚀之,则为阴盛阳衰、道德失常的表征。

⑩“彼月而微”几句:与下文“日月鞠凶”八句,俱出《诗经·小雅·十月之交》。

(11)“日月鞠匈”几句:出自《诗经·小雅·十月之交》。鞠,今《诗经》作“告(jū)”。“鞠”“告”古通用。日月告凶,即日蚀月蚀。四国,四方之国,指诸侯。

(12)“百川沸腾”几句:出自《诗经·小雅·十月之交》。冢,山顶。卒,今《诗经》作“萃”,是“碎”的假借字。胡憯(cǎn),怎么。憯,曾。

(13)失节:失去调和。指气候失调。

(14)“正月繁霜”几句:出自《诗经·小雅·正月》。正月,夏之四月,正阳之月。讹言,谣言。亦孔之将,犹言大得很。孔,甚,很。将,大。

(15)易位:颠倒位置。致:导致。

【译文】

等到幽王、厉王之际,朝廷不和谐,人们彼此互相诽谤怨怒,诗人痛恨并且担忧这种现象,说:“民众心地如不善,就会相互积怨。”诸多小人居官在朝,追从邪议,朋比附和,违背君子,所以《诗经》说:“说好道坏论不休,让人悲哀让人愁。好的建议一提出,无人采纳反阻拦。坏的主张提出来,一一采纳不更改。”君子独守节操,不顺邪曲,勤恳从事于王政,却反遭憎恶毒害谗言构陷,所以《诗经》这样写道:“竭尽全力为王事,不敢说我有功劳。没有罪过没有错,众口毁谤气焰高。”当此之时,日蚀月蚀,没有光芒,《诗经》道:“初一这天是辛卯,天上出现了日食,也是凶险的征兆。”又说:“往日月蚀夜光微,今天日食天地黑。如今天下众黎民,大难将临令人悲。”又说:“日月向人发警告,运行不再循轨道。四方诸侯无善政,不用贤臣来立朝。”天象异变在上,大地震动在下,河水泉流沸腾,高山谷地易位,《诗经》说:“百千河川顿沸腾,崇山峻岭突塌崩。高高崖岸变深谷,深深山谷变山陵。哀痛现在的人,何曾不会受惩罚。”严霜下降失去节气,不按时序,君子诗言:“正月地上满是霜,让我心中很忧伤。民间流传着谣言,沸沸扬扬传得广。”说的就是百姓以是为非的情况,既多又厉害。这都是不和谐、贤人和不正派的人颠倒位置所导致的。

自此之后,天下大乱,篡杀殃祸并作,厉王奔彘,幽王见杀。至乎平王末年,鲁隐之始即位也①,周大夫祭伯乖离不和,出奔于鲁②。而《春秋》为讳,不言来奔,伤其祸殃自此始也。是后尹氏世卿而专恣③,诸侯背畔而不朝,周室卑微④。二百四十二年之间,日食三十六,地震五,山陵崩阤二⑤,彗星三见,夜常星不见,夜中星陨如雨一,火灾十四,长狄入三国⑥;五石陨坠,六退飞⑦,多麋⑧,有蜮、蜚、鹆来巢者⑨,皆一见;昼冥晦⑩,雨木冰(11),李、梅冬实(12),七月霜降,草木不死,八月杀菽(13),大雨雹,雨雪雷霆失序相乘(14),水、旱、饥、蝝、螽、螟(15),蜂午并起(16)。当是时,祸乱辄应,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胜数也(17)。周室多祸:晋败其师于贸戎(18),伐其郊(19);郑伤桓王(20);戎执其使(21);卫侯朔召不往(22),齐逆命而助朔;五大夫争权(23),三君更立(24),莫能正理。遂至陵夷(25),不能复兴。以上衰周乖气致戾。

【注释】

①鲁隐:即鲁隐公,春秋时鲁国国君。在位十一年。

②祭伯乖离不和,出奔于鲁:《左传·隐公元年》:“十二月,祭伯来,非王命也。”

③是后:此后。

④卑微:地位衰落低下。

⑤崩阤(zhì):塌毁。阤,崩塌。

⑥长狄入三国:长狄,春秋狄族一支,侵鲁、齐、卫三国。

⑦五石陨坠,六(yì)退飞:《左传·僖公十五年》:“春,王正月戊申朔,陨石于宋五。”同年有“六退飞”之记。,水鸟名。

⑧麋:麋鹿。

⑨蜮、蜚:皆害虫。蜮,多食稻苗之叶。蜚,体轻如蚊,恶臭,形椭圆,群集食稻花,令稻不生。鹆(qú yù):也作“鸲鹆”,即八哥。

⑩冥晦:昏暗。

(11)木冰:也称“木介”,雨雪沾于树枝,凝结成冰,如披甲胄。

(12)冬实:冬季结果。

(13)菽:豆类总称。定公元年十月,即夏历八月,陨霜杀菽。

(14)相乘:接连不断。

(15)蝝(yuán):蝗子。螽(zhōnɡ):蝗。螟(mínɡ):食苗心虫。

(16)蜂午:纷然并起貌。

(17)胜:尽。

(18)贸戎:地名。今址不详。

(19)郊:国都外百里以内的地区。

(20)郑伤桓王:周桓王伐郑,郑伯御之,射王中肩。

(21)戎执其使:鲁隐公七年(前716)冬,周王使凡伯来聘,戎伐凡伯于楚丘以归。

(22)卫侯朔:即卫惠公,名朔,春秋时卫国国君。鲁桓公十六年(前696),卫侯朔出奔齐。

(23)五大夫争权:周景王崩,单穆公、刘文公、巩简公、甘平公、召庄公争权。

(24)三君:五大夫相与争夺,更立王子猛、子朝及敬王,是为三君。

(25)陵夷:衰落。

【译文】

从此以后,天下大乱,篡位谋杀灾殃祸乱一起出现,厉王出奔彘地,幽王被杀。到了平王末年,鲁隐公刚刚即位,周大夫祭伯与朝廷背离不和,逃到鲁国。而《春秋》讳言此事,不写“来奔”,是伤慨祸殃自此开始。这以后尹氏世任卿相专横恣肆,诸侯背叛不来朝拜,周朝王室衰落。二百四十二年中,日蚀三十六次,地震五次,山陵崩塌两次,彗星出现三次,夜常星不出现,夜中星陨落如雨一次,火灾十四次,长狄侵入三国;五石陨坠,六只水鸟倒飞,多麋鹿,有蜮、蜚为害,八哥来筑巢等事各出现了一次;白昼昏暗无光,雨雪沾在树枝,凝结成冰,李、梅冬季结果,七月降霜,草木仍然存活,八月霜杀豆类,冰雹暴落,雨雪雷霆,不按应有的秩序接连出现,水灾、旱灾,饥荒,蝝、螽、螟等虫灾,迭出同起。这种时候,祸乱就相应而生,弑君三十六起,亡国五十二个,诸侯奔走逃亡,不能保持其政权的,难以数计。周室祸难甚多:晋军在贸戎击败王师,并征伐郊地;郑国射伤桓王;狄戎执获使臣;卫侯朔召而不往,齐抗逆王命帮助朔;五大夫争权夺势,三位君主更替被立,无从修正疏理。于是就直至衰败颓落的地步,不能再次振作兴盛。以上讲周朝衰落,不和之气招致祸患。

由此观之,和气致祥,乖气致异。祥多者其国安,异众者其国危,天地之常经①,古今之通义也。

【注释】

①经:常道。

【译文】

由此可见,和谐之气导致祥兆,背离之气导致异象。祥兆多的,国家太平,异象多的,国家危险,这是天地的常理,古今相贯通的大义。

今陛下开三代之业,招文学之士,优游宽容,使得并进。今贤不肖浑殽,白黑不分;邪正杂糅,忠谗并进;章交公车,人满北军①。朝臣舛午②,胶戾乖剌③,更相谗诉,转相是非。传授增加,文书纷纠,前后错谬,毁誉浑乱。所以营惑耳目④,感移心意,不可胜载。分曹为党⑤,往往群朋,将同心以陷正臣。正臣进者⑥,治之表也⑦;正臣陷者,乱之机也⑧。乘治乱之机,未知孰任⑨,而灾异数见,此臣所以寒心者也。夫乘权藉势之人,子弟鳞集于朝⑩,羽翼阴附者众,辐凑于前(11),毁誉将必用以终乖离之咎(12)。是以日月无光,雪霜夏陨,海水沸出,陵谷易处,列星失行,皆怨气之所致也。夫遵衰周之轨迹,循诗人之所刺,而欲以成太平,致《雅》《颂》,犹却行而求及前人也(13)。初元以来六年矣,案《春秋》六年之中,灾异未有稠如今者也。夫有《春秋》之异,无孔子之救,犹不能解纷(14),况甚于《春秋》乎?以上言时多邪党,灾异稠叠。

【注释】

①章交公车,人满北军:汉制,中垒校尉主北军,垒门内尉一人,主上书者狱,上章于公车,有不如法者,以付北军尉,北军尉以法治之。此谓讼狱遍满。

②舛(chuǎn)午:亦作“舛忤”。抵触,违背。

③胶戾:乖戾。乖剌:乖忤,不和谐。

④营惑:迷惑,惑乱。

⑤分曹:犹成队成批。

⑥进:晋用。

⑦表:表现。

⑧机:征兆,先兆。

⑨未知孰任:不知治乱哪一个将占上风。

⑩鳞集:如鱼群汇聚。

(11)辐凑:也作“辐辏(còu)”。车辐集中于轴心,喻人或物聚集一处。

(12)用:采用,采纳。终:结束。

(13)却行:倒退而行。及:追上,赶上。

(14)解纷:排解纷乱。

【译文】

现在陛下开启三代大业,招收文学之士,优游宽容,使之得以一起进用。现在混淆贤与不肖,不辨黑白;邪恶与正直杂糅相处,忠贞与谗佞一起纳进;狱讼之事遍满。朝臣各相违背,乖戾忤逆,彼此谗言相害,迭互是非相论。传授增加,文书纷乱,前后错谬百出,毁誉浑浊混乱。这些惑乱耳目,迷乱心志的事,难以尽记。而成群结伙的朋党之徒,拉帮结派,一意陷害正直大臣。正直大臣得到进用,是治世的表现;正直大臣地位沉落,是乱世的征兆。此治乱关键之处,不知哪个将占上风,而灾异数次显现,这是臣寒心之处呀。倚权仗势的人,他们的子弟群聚朝中,附从为其羽翼的党徒很多,聚集在面前,毁誉就一定会被采纳,最终的背离不顺产生咎难。所以日月无光,雪霜在夏季坠落,海水翻涌而出,山陵川谷易处,诸星失去轨道常行,这都是怨气导致的。沿着周室衰亡的道路,顺着诗人所讥刺的行径,却想要成就太平之世,达到《雅》《颂》所赞叹的那样,就像倒退而行却希望赶上前代圣人。初元以来六年了,察看《春秋》六年之中,灾异没有像今天这样多的。有了《春秋》一般的异象,没有孔子拯救,犹且不能解决困难,何况情况要比《春秋》厉害得多呢?以上讲当时邪曲朋党较多,灾异稠密重叠。

原其所以然者,谗邪并进也。谗邪之所以并进者,由上多疑心。既已用贤人而行善政,如或谮之①,则贤人退而善政还。夫执狐疑之心者,来谗贼之口;持不断之意者②,开群枉之门。谗邪进则众贤退,群枉盛则正士消。故《易》有《否》《泰》。小人道长,君子道消。君子道消,则政日乱,故为否。否者,闭而乱也。君子道长,小人道消。小人道消,则政日治,故为泰。泰者,通而治也。《诗》又云“雨雪麃麃,见聿消”③,与《易》同义。昔者鲧、共工、兜与舜、禹杂处尧朝,周公与管、蔡并居周位。当是时,迭进相毁,流言相谤,岂可胜道哉!帝尧、成王能贤舜、禹、周公而消共工、管、蔡,故以大治,荣华至今④。孔子与季、孟偕仕于鲁⑤,李斯与叔孙俱宦于秦⑥,定公、始皇贤季、孟、李斯而消孔子、叔孙,故以大乱,污辱至今。

【注释】

①谮(zèn):诬陷。

②不断:不果断决绝。

③雨雪麃麃(biāo),见(xiàn)聿消:出自《诗经·小雅·角弓》。雨雪,下雪。麃麃,盛多的样子。见,太阳出现。消,融化。

④荣华:荣耀,显贵。

⑤季、孟:指鲁国公族季氏和孟氏。时摄掌国政。

⑥叔孙:即叔孙通,曾为秦博士。后归刘邦,主持采纳古礼,结合秦制,定朝仪。

【译文】

推究之所以这样的原因,在于谗邪并进。谗邪所以并进,是由于皇上疑心较重。已经任用贤人施行善政了,一旦有人诬陷,就贬退贤人,不再施行善政。怀有狐疑之心,就招来诽谤之口;秉持犹豫之意,就会启开众邪之门。谗邪进用必定是众贤贬退,众邪势盛必定是直臣消亡。所以《周易》有《否》《泰》二卦。小人道长,君子道消。君子道消,那么国政日渐混乱,所以是“否”。“否”即闭塞不通。君子道长,小人道消。小人道消,那么国政日渐治理,所以是“泰”。“泰”即通达治理。《诗经》又说“大雪纷纷满天飘,阳光一照即消融”,和《周易》的道理一样。过去鲧、共工、兜等和舜、禹杂处尧的朝廷之上,周公和管叔、蔡叔共居周室官位。这时候,谗言不断,流言诽谤,那里说得完!帝尧、成王能够以舜、禹、周公为贤,而排挤共工、管、蔡之辈,所以天下大治,至今依然荣耀尊显。孔子和季氏、孟氏都在鲁国做官,李斯和叔孙都在秦朝为宦,定公、始皇以季氏、孟氏、李斯为贤,而排挤孔子、叔孙,所以天下大乱,至今蒙受耻辱。

故治乱荣辱之端,在所信任。信任既贤,在于坚固而不移。《诗》云“我心匪石,不可转也”①,言守善笃也②。《易》曰“涣汗其大号”③,言号令如汗,汗出而不反者也。今出善令,未能逾时而反,是反汗也;用贤未能三旬而退,是转石也。《论语》曰:“见不善如探汤④。”今二府奏佞不当在位⑤,历年而不去,故出令则如反汗,用贤则如转石,去佞则如拔山。如此望阴阳之调,不亦难乎?是以群小窥见间隙,缘饰文字,巧言丑诋,流言飞文,哗于民间。故《诗》云“忧心悄悄,愠于群小”⑥,小人成群,诚足愠也。昔孔子与颜渊、子贡更相称誉,不为朋党;禹、稷与皋陶传相汲引,不为比周⑦。何则?忠于为国,无邪心也。故贤人在上位,则引其类而聚之于朝,《易》曰“飞龙在天,大人聚也”⑧;在下位,则思与其类俱进,《易》曰“拔茅茹,以其汇。征,吉”⑩。在上则引其类,在下则推其类,故汤用伊尹,不仁者远,而众贤至,类相致也。以上言疑贤人为朋党,故谗邪得进。

【注释】

①我心匪石,不可转也:出自《诗经·邶风·柏舟》。

②守善:坚守善道。

③涣汗其大号:出自《周易·涣卦》九五爻辞。号,号令。

④见不善如探汤:出自《论语·季氏》。探汤,试探沸水,形容戒惧之意。

⑤二府:指丞相、御史大夫。:同“谄”。奉承,献媚。

⑥忧心悄悄,愠于群小:出自《诗经·邶风·柏舟》。悄悄,忧伤的样子。

⑦比周:结党营私。

⑧飞龙在天,大人聚也:出自《周易·乾卦》象传。聚,原文为“造”。

⑨拔茅茹,以其汇。征,吉:出自《周易·泰卦》初九爻辞。茹,茅根,谓同类事物相牵引。

【译文】

所以治乱、荣辱的发端,在于所信任的人。信任了贤士,关键在于坚信不疑。《诗经》中说“我的心不是石头,不可随意转移”,说的是坚守善道笃定不变。《周易》说“散出汗水,发布号令”,说的是号令有如出汗,汗水是出来就无法返回的东西。现在发出善美的命令,不多久就收回,这是让汗水返回;任用贤人不过一个月就贬退,这是翻转石头。《论语》说:“见到不好的人或事,就像把手伸进开水里面一样难受。”现在丞相府和御史大夫府上奏奸佞谗谄之徒不该居官在朝,经历数年却仍不遣去,所以是发布命令有如让汗水返回,任用贤人有如翻转石头,去除佞人有如拔取大山。这样希望阴阳调和,岂不是很难吗?所以成群小人窥见其中可乘之机,雕饰文辞,巧言诋毁,制造流言,在民间喧哗一片。所以《诗经》说“忧愁的心情难以消除,恼恨一群小人”,小人成群,确实让人发怒。过去孔子和颜渊、子贡彼此相互称扬夸誉,不算是结朋党;禹、后稷与皋陶递接推举荐引,不算是互相勾结。为什么呢?忠心治理国家,没有私心杂念。所以贤人居处上位,就引荐他的同类聚集朝堂,《周易》说“巨龙飞腾于天,正是大人聚集同类之时”;在下位,就考虑和他的同类一起被用,《周易》说“拔出茅草,汇聚同类,有利于出征”。居处高位就吸引同类,职位卑微就推举同类,所以商汤任用伊尹后,远离不仁者,而众贤到来,是同类相吸的道理。以上讲怀疑贤人为朋党,所以谗佞奸邪者得以被任用。

今佞邪与贤臣并在交戟之内①,合党共谋,违善依恶,歙歙,数设危险之言,欲以倾移主上,如忽然用之②,此天地之所以先戒、灾异之所以重至者也。自古明圣,未有无诛而治者也。故舜有四放之罚③,而孔子有两观之诛④,然后圣化可得而行也。今以陛下明知,诚深思天地之心,迹察两观之诛,览《否》《泰》之卦,观“雨雪”之诗,历周、唐之所进以为法⑤,原秦、鲁之所消以为戒⑥,考祥应之福⑦,省灾异之祸,以揆当世之变⑧,放远佞邪之党,坏散险诐之聚⑨,杜闭群枉之门,广开众正之路,决断狐疑,分别犹豫,使是非炳然可知⑩,则百异消灭,而众祥并至,太平之基,万世之利也。

【注释】

①交戟:执戟相交。引申为有士兵守卫之地,宫廷。

②忽然用之:忽略小人之恶逆而使用他们。

③四放之罚:谓流共工于幽州,放兜于崇山,窜三苗于三危,殛鲧于羽山。

④两观之诛:孔子诛少正卯于两观之下。

⑤历:选择。

⑥原:推究。

⑦考:详察。

⑧揆:测度。

⑨险诐(bì):阴险邪辟。

⑩炳然:明白。

【译文】

现在佞邪和贤臣同在朝堂之上,小人们结党同谋,违善循恶,相互附和诋毁,屡屡提出危险的议论,想要让主上俯从他们的意思,忽略这些而任用他们,这就是天地提前警戒,灾异重复发生的原因了。从古以来圣明者,没有不诛奸逆而天下大治的。所以舜有四次逐杀恶徒的惩罚,孔子有两观诛杀奸雄的事情,如此之后,圣人的教化才可以得到施行。现在凭陛下的明智,确实深刻思虑天地异变之意,推究考核两观诛奸之事,阅览《否》《泰》之卦,研读“雨雪”之诗,选择周、唐兴盛的经验来作为法则,寻究秦、鲁衰亡的教训来作为警戒,详考吉祥示应的福报,反省灾象异兆的祸端,以此测度当今变化,放逐远离邪逆之辈,破坏拆散邪谄不正者的聚集,杜绝关闭群邪的方便之门,广开众多君子的仕进之路,斩断狐疑,离别犹豫,使是非明白昭著,那么百类异兆自然消灭,而多种祥瑞就会一起来到,这是太平盛世的基础,会成就万世的福祉。

臣幸得托肺附①,诚见阴阳不调,不敢不通所闻。窃推《春秋》灾异以效今事一二②,条其所以③,不宜宣泄④。臣谨重封昧死上⑤。以上请诛邪佞、去狐疑。

【注释】

①肺附:应为“肺腑”,疑底本有误。

②推:举。效:验证。

③条:条陈,条奏。

④宣泄:泄露秘密。

⑤重封:增益。封,封缄,裹扎。昧死:冒死,不避死罪。

【译文】

臣承幸得到皇上肝胆相照,确实看见阴阳不调和,不敢不向皇上禀报所听说的。私下列举《春秋》灾异之事,来验证如今的一二种现象,条奏灾异出现的原因,不适合显扬泄露。臣郑重密封冒死谏上。以上请求惩治奸邪谗佞,斩断猜疑犹豫。

论甘延寿等疏

【题解】

甘延寿(?—25),字君况,北地郁郅(今甘肃庆城)人。宣帝时匈奴内乱,五单于争立。元帝初,郅支单于因怨汉朝厚待呼韩邪单于而叛汉,侵扰汉之西陲。建昭三年(前36),甘延寿与陈汤出西域,矫称帝命发兵击杀郅支单于,除此祸患。其时中书令、丞相等欲以延寿诸人矫制问罪。刘向为此上疏论之。本篇运用比较手法,首举周大夫方叔、吉甫之功,次举齐桓公、李广利之功,而后指出甘延寿、陈汤剿灭郅支单于之功,都要大于他们,得出无以过掩功的结论。全文中心突出,结构谨严,首尾照应,实可谓无懈可击。

郅支单于囚杀使者吏士以百数①,事暴扬外国②,伤威毁重,群臣皆闵焉③。陛下赫然欲诛之④,意未尝有忘。西域都护延寿、副校尉汤承圣指⑤,倚神灵,总百蛮之君⑥,城郭之兵⑦,出百死,入绝域⑧,遂蹈康居⑨,屠五重城,搴歙侯之旗⑩,斩郅支之首,县旌万里之外,扬威昆山之西(11),扫谷吉之耻(12),立昭明之功(13),万夷慑伏(14),莫不惧震。呼韩邪单于见郅支已诛,且喜且惧,乡风驰义(15),稽首来宾(16),愿守北藩,累世称臣。立千载之功,建万世之安,群臣之勋莫大焉。以上表延寿、汤之功。

【注释】

①郅(zhì)支:匈奴呼韩邪单于之兄,名呼屠吾斯。数:计算。

②暴:显露。

③闵:哀伤,怜念。

④赫然:盛怒的样子。

⑤西域:指玉门关以西,巴尔喀什湖以东及以南广大地区。校尉:武职名。其地位略次于将军。指:意旨,意向。

⑥总:统领,掌管。百蛮:泛指南方少数民族。

⑦(lǎn):总持。

⑧绝域:指极远之地。

⑨康居:古西域国名。东临乌孙、大宛,南接大月氏、安息,西交奄蔡。时郅支依康居之地修城为乱。

⑩搴(qiān):拔举。歙侯:汉人降匈奴者。

(11)昆山:即昆仑山。

(12)谷吉:汉使。初元五年(前44),随送郅支子归,竟为所害。

(13)昭明:显明昭著。

(14)慑伏:亦作“慑服”,畏惧威势而屈服。

(15)乡风:归化。驰义:即慕义而至。

(16)宾:服从,归顺。

【译文】

郅支单于囚禁杀害汉使及官员按百计数,此事张扬国外,损毁了我国的威望尊严,大臣们都深感伤怀。陛下也勃然震怒想要诛伐郅支,心中一直不曾忘记。西域都护甘延寿、副校尉陈汤秉承圣意,倚仗神助,统领百蛮君主,总持城郭众兵,出生入死,前赴极远的康居之地,攻杀五重城池,拔弃歙侯军旗,斩获郅支单于头颅,悬汉帜于万里之外,扬国威于昆仑山之西,扫除了谷吉被杀的耻辱,建立了昭著显明的功绩,诸多异族畏惧屈服,没有不胆战心惊的。呼韩邪单于见郅支已被诛灭,既欢喜又恐惧,慕义归化,低头归顺,愿意守居北藩,世代称臣。他们建立了千载功绩,构建出万世太平,群臣的功勋没有比他们大的了。以上显扬甘延寿、陈汤的功绩。

昔周大夫方叔、吉甫为宣王诛猃狁而百蛮从①,其《诗》曰:“啴啴焞焞,如电如雷,显允方叔,征伐猃狁,蛮荆来威②。”《易》曰:“有嘉折首,获匪其丑③。”言美诛首恶之人④,而诸不顺者皆来从也。今延寿、汤所诛震,虽《易》之“折首”、《诗》之“雷霆”不能及也。论大功者,不录小过;举大美者,不疵细瑕⑤。《司马法》曰“军赏不逾月” ⑥,欲民速得为善之利也。盖急武功,重用人也。吉甫之归,周厚赐之,其《诗》曰:“吉甫宴喜,既多受祉,来归自镐,我行永久⑦。”千里之镐,犹以为远,况万里之外,其勤至矣⑧!延寿、汤既未获受祉之报,反屈捐命之功⑨,久挫于刀笔之前,非所以劝有功、厉戎士也⑩。以上大于方叔、吉甫。

【注释】

①方叔:周宣王卿士,受命北伐猃狁,南征荆楚,有功于周。吉甫:即尹吉甫,宣王重臣。猃狁(xiǎn yǔn):也作“狁”。我国古代北方少数民族名,秦汉时称匈奴。

②“啴啴(tān)焞焞(tuī)”几句:出自《诗经·小雅·采芑》。啴啴,众盛貌。焞焞,盛大貌。电,原文作“霆”。显,显赫,高贵。允,诚信。

③有嘉折首,获匪其丑:出自《周易·离卦》上九爻辞。

④言美:称道。

⑤疵:挑剔。

⑥《司马法》:古兵书。书中所言规则,多与《周礼》相出入。

⑦“吉甫宴喜”几句:出自《诗经·小雅·六月》。祉,福。镐,北方地名,非镐京之镐。

⑧至:极。

⑨捐命:舍命。捐,舍弃。

⑩劝:勉励。厉:同“励”。劝勉。

【译文】

从前周朝大夫方叔、尹吉甫为宣王诛伐猃狁,因而百蛮随顺,《诗经》上说:“兵车行进声势盛大,如同霹雳雷鸣,方叔赏罚诚信严明,已经征服猃狁,蛮荆闻风心惊。”《周易》说:“折断敌人的首级,建立了丰功伟绩,又俘获与我方敌对的人。”称道杀了带头为乱的人,其他各个不顺从的人就都会来归顺。现在甘延寿、陈汤所诛伐震慑的,即使《周易》中所说的“折首”、《诗经》中所说的“雷霆”也比不上。评论大功劳,就不述记他的小过错;推举大才德,就不挑剔他的小毛病。《司马法》说“军赏不逾月”,想要人们尽快获得立功的利益。这是以武功为当务之急,重视任用人才。尹吉甫归来,周朝重赐他,《诗经》记述此事道:“宴请吉甫喜洋洋,得到天子多重赏,从镐地回到家乡,出征的日子很长。”千里之外的镐地,尚且以为遥远,何况甘延寿等人赴万里之外,辛苦到了极点!甘延寿、陈汤非但没有获得福禄报偿,反而委屈战功,长期受挫于刀笔吏,这不是用来勉励功臣、劝勉将士的办法。以上讲甘延寿、陈汤的功绩大于方叔、尹吉甫的功绩。

昔齐桓公前有尊周之功①,后有灭项之罪②,君子以功覆过而为之讳行事。贰师将军李广利捐五万之师③,縻亿万之费④,经四年之劳,而廑获骏马三十匹⑤,虽斩宛王母鼓之首,犹不足以复费。其私罪恶甚多,孝武以为万里征伐⑥,不录其过,遂封拜两侯、三卿、二千石百有余人⑦。今康居国强于大宛,郅支之号重于宛王,杀使者罪甚于留马,而延寿、汤不烦汉士,不费斗粮,比于贰师,功德百之。以上优于齐桓、贰师。

【注释】

①尊周之功:即齐桓公伐楚责包茅不入贡周室事。

②项:古国名。僖公十七年(前643)为齐所灭,其地在今河南项城东北。

③贰师将军:贰师,汉时大宛地名。大宛有善马,在贰师城,匿不肯献。武帝太初元年(前104),命李广利为贰师将军,攻贰师城,取善马,故以为号。

④縻(mí):通“靡”。耗费。

⑤廑:同“仅”。

⑥孝武:即汉武帝刘彻,谥号孝武皇帝。

⑦二千石:汉制,郡守俸禄为二千石,即月俸百二十斛,世因称郡守为“二千石”。

【译文】

从前齐桓公起初有尊周伐逆的功劳,后来有灭亡项国的罪过,君子因为他功劳盖过失误,所以替他掩饰灭亡项国之事。贰师将军李广利损失五万军队,耗费亿万开支,历经四年辛苦,却只获得骏马三十匹,即便说斩取了宛王母鼓的首级,也还是不足以抵消他的浪费。他个人罪恶很多,孝武皇帝认为他万里征伐有功,不追记他的过失,于是封拜了两侯、三卿、二千石等一百多人。现在康居国比大宛强大,郅支的称号比宛王显赫,杀害使者的罪恶比留藏良马重大,可甘延寿、陈汤没有劳烦汉军将士,没有耗费丝毫粮草,比起贰师将军李广利,功德有百倍之多。以上讲甘延寿、陈汤的功劳胜过齐桓公、贰师将军李广利的功劳。

且常惠随欲击之乌孙①,郑吉迎自来之日逐②,犹皆裂土受爵。故言威武勤劳,则大于方叔、吉甫;列功覆过,则优于齐桓、贰师;近事之功③,则高于安远、长罗④。而大功未著,小恶数布,臣窃痛之。宜以时解县通籍⑤,除过勿治,尊宠爵位,以劝有功。

【注释】

①常惠:太原(今山西太原)人。西汉宣帝时护乌孙兵,大破匈奴。乌孙:古代西域国名。在今新疆伊犁河谷。

②郑吉:会稽(今浙江杭州)人。西汉时匈奴日逐王降汉,郑吉发兵迎之。

③近事:近日之事。

④安远:安远侯郑吉。长罗:长罗侯常惠。

⑤解县:即释放。陈汤贪所掠获,入塞多不法,司马校尉收系按验之。通籍:汉朝制度,将记有姓名、年龄、身份等的竹片挂在宫门外,经核对,符合的才能进入宫殿内。

【译文】

而且常惠随军想要出击匈奴的乌孙,郑吉迎接自愿前来归降的日逐王,尚都割赐土地获受爵位。所以说像甘延寿、陈汤论威武勤劳,要大过方叔、尹吉甫;数功盖过,要优于齐桓公、贰师将军;过去不久的功劳,又高于安远侯、长罗侯。但是他们的大功没有昭显,而小过却被屡屡陈述,臣私下里深感痛心。应当限时释放畅行,赦免罪过不予惩办,尊宠授爵,用以劝勉有功之臣。

论起昌陵疏

【题解】

汉成帝修建昌陵,大兴土木,劳民伤财。刘向深为忧虑,遂上此疏。他从维护汉朝统治的立场出发,历述先贤薄葬的美行及秦代君王厚葬的可悲结果。全文辞意恳切,说理充分,忧国之心跃然纸上。

臣闻《易》曰:“安不忘危,存不忘亡,是以身安而国家可保也①。”故贤圣之君,博观终始②,穷极事情③,而是非分明。王者必通三统④,明天命所授者博,非独一姓也。孔子论《诗》,至于“殷士肤敏,祼将于京”⑤,喟然叹曰:“大哉天命!善不可不传于子孙,是以富贵无常⑥;不如是,则王公其何以戒慎⑦?民萌何以劝勉⑧?”盖伤微子之事周而痛殷之亡也⑨。虽有尧、舜之圣⑩,不能化丹朱之子(11);虽有禹、汤之德,不能训末孙之桀、纣(12)。自古及今,未有不亡之国也。昔高皇帝既灭秦(13),将都雒阳,感悟刘敬之言(14),自以德不及周而贤于秦,遂徙都关中,依周之德,因秦之阻(15)。世之长短(16),以德为效(17),故常战栗(18),不敢讳亡。孔子所谓“富贵无常”,盖谓此也。孝文皇帝居霸陵(19),北临厕(20),意凄怆悲怀(21),顾谓群臣曰:“嗟乎!以北山石为椁(22),用纻絮斫陈漆其间(23),岂可动哉?”张释之进曰(24):“使其中有可欲,虽锢南山犹有隙(25);使其中无可欲,虽无石椁,又何戚焉?”夫死者无终极(26),而国家有废兴,故释之之言为无穷计也。孝文寤焉,遂薄葬,不起山坟。以上言国家有废兴,引出文帝薄葬之贤。

【注释】

①“安不忘危”几句:出自《周易·系辞》。

②博观:广观。终始:首尾经过。

③穷:寻根究源。事情:事物的真相,实情。

④三统:古代历法名。古代王者易姓改正朔。如夏正建寅为人统,商正建丑为地统(以十二月为正月),周正建子为天统(以十一月为正月)。

⑤殷士肤敏,祼(ɡuàn)将于京:出自《诗经·大雅·文王》。殷士,殷的臣属。有人考证,此人是微子。肤敏,孔颖达疏引王肃说:“殷士有美德,言其见时之疾,知早来服周也。”祼将,谓助王行祼祭之礼,即酌用郁金草和黍酿的酒,灌地以献神的祭祀仪式。

⑥无常:变化不定。

⑦戒慎:警惕谨慎。

⑧民萌:民众。萌,通“氓”。

⑨微子:商纣王庶兄,名启。因数谏纣不听,去国。周灭商,称臣于周。周公旦以微子统率殷族,封于宋,为宋国的始祖。

⑩圣:圣明。

(11)丹朱:帝尧之子。尧因丹朱不肖,禅位于舜。

(12)训:教诲。末孙:末代子孙。

(13)高皇帝:汉高祖刘邦。

(14)刘敬:西汉齐人。本姓娄,刘邦定天下,因献西都关中之策有功,赐姓刘。

(15)因:依靠,凭借。

(16)长短:指是非得失。

(17)效:征验,标准。

(18)战栗:因恐惧、寒冷或激动而颤抖。

(19)霸陵:在今陕西西安东北。

(20)厕:居高临垂边曰厕。

(21)凄怆(chuànɡ):凄然忧伤。

(22)椁(ɡuǒ):古代棺木有两重,外曰椁,内曰棺。

(23)纻絮:苎麻絮。斫(zhuó):用刀斧等砍或削。

(24)张释之:字季,南阳堵阳(今河南方城)人。以赀为骑郎,后为公车令,受汉文帝重用,又为廷尉,终于淮南相。

(25)锢:铸塞,谓铸铜铁以塞空隙。南山:终南山,在今陕西西安南。

(26)终极:意谓死。

【译文】

臣记得《周易》说:“安定时切勿忘记可能发生的危险,存在时不要忘记灭亡的可能性,这样自身才能安稳,而国家才可以保全。”所以圣贤的君主都能博古通今,穷原究委,明辨是非。称王的人一定都通晓三统历法,明了天命所授的人很多,不仅只有一家一姓。孔子评论《诗经》,说到“殷臣努力从事,来助祭周廷”时,喟然叹道:“天命真是广大无边啊!美德不可以不传授给子孙后代,因此富贵并不恒久;不这样的话,天子诸侯们怎能谨慎小心?老百姓又怎能加以劝告勉励呢?”微子臣服周朝令人悲伤,而殷商的灭亡更令人痛惜不已。即使尧、舜圣明,却不能教化丹朱;即使禹、汤有德行,却不能教诲桀、纣等末代子孙。从古到今,没有永不灭亡的国家。从前高皇帝灭掉秦国,本打算在雒阳建都城,后来听了刘敬的意见,自认为德行比不上周,却比秦要贤明,于是把都城迁至关中,因循周朝的道德,倚仗秦国的险阻地形。世间的是非得失,皆以道德作为征验,所以常战战兢兢不敢回避灭亡的可能性。孔子所说的“富贵无常”,指的就是这个道理。当年孝文皇帝站在霸陵山上,北面居高临垂边,心中凄然忧伤,回头对群臣说:“哎!如果用北山的山石做外棺,把纻麻絮砍削后放在中间,再涂上油漆,难道还可以移动得了吗?”张释之上言说:“如果棺中有别人想要的东西,即使铸塞南山,还是有缝隙可钻的;如果棺中没有别人想要的东西,即使没有石制的外棺,又有什么可忧虑的呢?”死去的人不再有生死之忧,而国家却有哀败兴盛之虑,所以张释之的意见是为国家的长治久安考虑的啊。孝文皇帝醒悟过来,于是决定薄葬,不起山坟。以上讲国家有衰废兴盛,引出文帝薄葬的贤德。

《易》曰:“古之葬者,厚衣之以薪,臧之中野,不封不树。后世圣人易之以棺椁①。”棺椁之作,自黄帝始。黄帝葬于桥山②,尧葬济阴③,丘垄皆小④,葬具甚微⑤;舜葬苍梧⑥,二妃不从⑦;禹葬会稽⑧,不改其列;殷汤无葬处;文、武、周公葬于毕⑨;秦穆公葬于雍橐泉宫祈年馆下⑩;樗里子葬于武库(11);皆无丘垄之处。此圣帝、明王、贤君、智士远览独虑无穷之计也。其贤臣孝子亦承命顺意而薄葬之,此诚奉安君父(12),忠孝之至也。夫周公,武王弟也,葬兄甚微。孔子葬母于防(13),称古墓而不坟(14),曰:“某,东西南北之人也,不可不识也。”为四尺坟,遇雨而崩。弟子修之,以告孔子,孔子流涕曰:“吾闻之,古者不修墓。”盖非之也。延陵季子适齐而反(15),其子死,葬于嬴、博之间(16),穿不及泉(17),敛以时服(18),封坟掩坎(19),其高可隐,而号曰(20):“骨肉归复于土,命也,魂气则无不之也(21)。”夫嬴、博去吴千有余里,季子不归葬。孔子往观曰:“延陵季子于礼合矣。”故仲尼孝子,而延陵慈父,舜、禹忠臣,周公弟弟(22),其葬君亲骨肉皆微薄矣。非苟为俭,诚便于体也(23)。宋桓司马为石椁(24),仲尼曰:“不如速朽。”秦相吕不韦集知略之士而造《春秋》(25),亦言薄葬之义。皆明于事情者也。以上杂引圣哲薄葬之事。

【注释】

①“古之葬者”几句:出自《周易·系辞》。衣之以薪,言以薪盖之。臧,通“葬”。埋葬。封,积土为坟。树,植树作标记。

②桥山:在陕西黄陵西北。有沮水穿山而过,山呈桥形,因以为名。也称子午山。

③济阴:汉郡名。治所在今山东定陶。

④丘垄:坟墓。

⑤葬具:埋葬所用的器具。

⑥苍梧:山名。在今湖南宁远。相传舜葬于苍梧之野。

⑦二妃:指舜的妻子娥皇和女英,二人皆为尧之女。

⑧会稽:山名。在浙江绍兴东南,相传禹大会诸侯于此,故名。

⑨毕:在今陕西咸阳。

⑩雍:在今陕西凤翔。

(11)樗(chū)里子:名疾,战国秦惠王之弟。其里有大樗树(臭椿),故号樗里子。能言善辩,滑稽多智,秦人号曰“智囊”。秦惠王时屡有战功,秦武王时为右丞相。

(12)奉安:旧称安葬皇帝或父亲。

(13)防:今山东费县附近。

(14)古墓而不坟:古时封土隆起的叫坟,平的叫墓。

(15)延陵:春秋吴季札封邑,其地在今江苏武进。季子:春秋时吴王寿梦之季子,寿梦欲传以位,辞不受。封于延陵,故称延陵季子。屡次聘问中原诸侯各国,当时以贤明博学著称。

(16)嬴、博:齐二邑名。嬴在今山东莱芜西北,博在今山东泰安东南。

(17)穿:穿孔,凿通,引申为挖掘。泉:泉下,指人死后埋葬的地方。

(18)敛:殓葬。为死者易衣曰小殓,入棺曰大殓,又棺埋入墓穴亦谓殓。时服:当时的服饰。

(19)坎:墓穴。

(20)号(háo):哭。

(21)魂气:古人认为能离开身体而存在的灵魂、精气。

(22)弟弟:也作“悌弟”。悌,敬爱兄长之意。

(23)体:泛指言行举措应遵守的法式、规矩、体范。

(24)宋桓司马:即桓魋(tuí),春秋时宋国人,任宋国司马。

(25)吕不韦:战国末人,秦相,曾召集宾客编撰《吕氏春秋》。

【译文】

《周易》说:“古代埋葬死者,用木材覆盖,埋葬在荒野之中,既不积土为坟也不植树作标记。后代的帝王,改为使用棺椁。”棺椁的使用是从黄帝开始的。黄帝葬在桥山,尧葬在济阴,他们的坟墓都很小,埋葬所用的器具也很小;舜葬在苍梧,娥皇、女英二妃并不与他葬在一起;禹葬在会稽,并不改变树木百物的次序;殷汤不知葬于何处;周文王、周武王及周公旦都葬在毕;秦穆公葬在雍橐泉宫祈年馆下;樗里子葬在武库;他们都没有坟墓。这是圣帝、明王、贤君、智士们眼光长远,考虑周到,为了国家的长治久安所作的谋划啊。他们的贤臣和孝子也秉承他们的意愿,为他们举行俭朴的葬礼,这样恭敬安置君王、父亲,确实是极尽忠孝之道了。周公旦是周武王的弟弟,他为兄长举行的葬礼很是俭约。孔子把母亲安葬在防,说是古墓都不垒高坟,他说:“我是个漂流四方的人,不能不有个标志。”他为母亲修的四尺高的坟,因为遇上大雨而崩塌。他的弟子们将它修葺好,并告诉了他,孔子流着泪说:“我听说,古人是不修整坟墓的。”这是不赞成弟子们的做法。延陵季子从齐国回家途中,他的儿子死去了,他将儿子埋葬在嬴、博二邑之间,坟墓挖得不深,用日常穿的服饰把尸首装殓好,封盖坟墓,并不隆高,季子哭着说:“骨肉回归土地,这是天命所定,灵魂却无所不在。”嬴、博距离吴国有一千多里地,季子却不把儿子的遗体运回家乡去安葬。孔子去观看了,说:“延陵季子的所作所为真是合于礼法了。”所以孝子仲尼,慈父延陵季子,忠臣舜、禹,悌弟周公旦,他们安葬自己的君王、父母及兄弟儿子的仪式都非常简单。他们并不是因为马虎草率而把葬礼办得如此俭约,实在是为了合乎体范啊。宋司马桓魋为自己做了一个石棺,孔子说:“不如快快腐朽。”秦国宰相吕不韦集中了一批有谋略的贤士编撰了《吕氏春秋》,其中也讲到薄葬的意义。这些都是明白事理的人啊。以上杂引前圣先哲薄葬之事。

逮至吴王阖闾①,违礼厚葬,十有余年,越人发之。及秦惠文、武、昭、严襄五王②,皆大作丘陇,多其瘗臧③,咸尽发掘暴露,甚足悲也。秦始皇帝葬于骊山之阿④,下锢三泉⑤,上崇山坟,其高五十余丈,周回五里有余⑥。石椁为游馆⑦,人膏为灯烛⑧,水银为江海,黄金为凫雁⑨。珍宝之臧⑩,机械之变(11),棺椁之丽,宫馆之盛,不可胜原(12)。又多杀宫人、生薶工匠(13),计以万数。天下苦其役而反之,骊山之作未成(14),而周章百万之师至其下矣(15)。项籍燔其宫室营宇(16),往者咸见发掘(17)。其后牧儿亡羊,羊入其凿(18),牧者持火照求羊,失火烧其臧椁。自古至今,葬未有盛如始皇者也,数年之间,外被项籍之灾,内离牧竖之祸(19),岂不哀哉?以上言厚葬之非,归罪始皇。

【注释】

①吴王阖(hé)闾:吴公子光,春秋时吴国国君。光使专诸刺杀吴王僚而自立。用楚亡臣伍子胥,屡败楚兵,九年(前506),吴兵入楚都郢。后与越王勾践战,兵败重伤而死。

②惠文:秦惠王,秦孝公之子。武:秦武王,秦惠王之子。昭:秦昭襄王,秦武王异母弟。严襄:即秦庄襄王,秦昭襄王之孙,秦孝文王之子。汉避明帝刘庄讳,改庄为严。此处疑“五”作“四”,分别为秦惠王、武王、昭襄王及庄襄王。

③瘗(yì)臧:殉葬的金玉器物。

④骊山:山名。在今陕西临潼东南。阿:山曲,即山势弯曲隐蔽处。

⑤三泉:三重泉,即地下深处。

⑥周回:周围。

⑦游馆:供游乐的宫馆,即离宫、别馆。

⑧人膏:人鱼的脂膏。

⑨凫(fú)雁:野鸭与大雁。凫,野鸭。

⑩臧:同“藏”。潜匿,隐藏。

(11)机械:利用力学原理构成的装置。

(12)原:再。

(13)薶(mái):同“埋”。埋葬。

(14)作:工程。

(15)周章:陈胜的将领。

(16)项籍:即项羽。燔(fán):焚烧。

(17)往者:死去的人。

(18)凿:隧道。

(19)离:通“罹(lí)”。遭遇。牧竖:牧童。

【译文】

到了吴王阖闾,违背礼法进行厚葬,十多年后,越国人把他的坟墓给掘开了。到了秦惠王、秦武王、昭襄王及庄襄王,都大造坟茔,殉葬的金玉器物数不胜数,结果都被挖掘开来,尸骨暴露,真是可悲。秦始皇葬在骊山山曲,墓延伸至地下深处,地上则用山石堆起高坟,高度达五十多丈,周围占地五里多。把石制的外棺作为游乐的宫馆,用人鱼的脂膏来点燃灯烛,用水银做成大江海洋,用黄金铸成野鸭与大雁。隐藏的珍宝之繁多,机械之变化多样,棺椁之华丽,宫馆之盛大,没有可以与之相媲美的了。并且杀死的宫女、活埋的工匠数以万计。天下百姓不堪役使,起来造反,骊山的工程尚未完成,周章的百万大军已到了骊山脚下。项羽焚烧了秦国的宫殿、军营、房舍,先王的坟墓都被挖掘开来。后来一个牧童丢了羊,羊跑进了始皇墓冢的穴道,牧童于是举着火把走进墓中找羊,结果失了火,把棺椁及殉葬物品都烧掉了。从古到今的葬礼没有比秦始皇的更为隆重的了,但几年之间,外面受到项羽的毁坏,里面又遭到牧童所造成的灾祸,这难道不可悲吗?以上讲厚葬的错误,归罪于秦始皇。

是故德弥厚者葬弥薄①,知愈深者葬愈微②,无德寡知,其葬愈厚。丘陇弥高,宫庙甚丽③,发掘必速。由是观之,明暗之效,葬之吉凶,昭然可见矣。周德既衰而奢侈,宣王贤而中兴,更为俭宫室,小寝庙④。诗人美之,《斯干》之诗是也⑤,上章道宫室之如制⑥,下章言子孙之众多也。及鲁严公刻饰宗庙⑦,多筑台囿,后嗣再绝⑧,《春秋》刺焉。周宣如彼而昌,鲁、秦如此而绝,是则奢俭之得失也。

【注释】

①弥:益,更加。

②知:同“智”。

③宫庙:宫殿,宗庙。

④寝庙:卧室,庙堂。

⑤《斯干》:《诗经·小雅》中的篇名。

⑥如制:按礼制办事。

⑦鲁严公:即鲁庄公,汉避明帝刘庄讳,改庄为严。宗庙:天子、诸侯祭祀祖先的处所。

⑧后嗣再绝:庄公之子般及闵公均被弑。

【译文】

因此德行越是忠厚的人,其葬礼越俭朴;智慧越是深厚的人,其葬礼越简略;而没有德行、智慧低下的人,其葬礼却越隆重。坟冢越是高大,宫殿庙堂越是华丽,被挖掘得就越快。由此看来,聪明和愚昧所造成的不同效果,薄葬、厚葬所带来的或吉或凶,是显而易见的。当年周王朝的德政已经衰败,奢侈之风兴起,到了宣王即位,因其德才兼备,才使周王朝得以中兴,他扭转奢侈的风气,节约宫殿的花费,缩小卧室、庙堂的规模。诗人们赞美他的行为,《斯干》一诗中写的就是这件事,上章说的是宫殿的俭素,下章则说其子孙的众多。到了鲁庄公,宗庙里雕梁画栋,又盖起许多楼台园囿,其子孙都被杀戮殆尽,《春秋》对此进行了讽刺。周宣王那样做而使国家得以昌盛,鲁国、秦国这样做却子孙断绝,这就是奢侈与节俭所带来的得与失。

陛下即位,躬亲节俭①,始营初陵②,其制约小③,天下莫不称贤明。及徙昌陵,增埤为高④,积土为山,发民坟墓,积以万数。营起邑居⑤,期日迫卒,功费大万百余。死者恨于下,生者愁于上,怨气感动阴阳⑥,因之以饥馑⑦,物故流离以十万数⑧,臣甚愍焉⑨。以死者为有知,发人之墓,其害多矣⑩;若其无知,又安用大?谋之贤知则不说,以示众庶则苦之(11)。若苟以说愚夫淫侈之人(12),又何为哉?陛下慈仁笃美甚厚(13),聪明疏达盖世(14),宜宏汉家之德,崇刘氏之美,光昭五帝三王(15);而顾与暴秦乱君(16),竞为奢侈,比方丘陇,说愚夫之目,隆一时之观,违贤知之心,亡万世之安,臣窃为陛下羞之。唯陛下上览明圣黄帝、尧、舜、禹、汤、文、武、周公、仲尼之制(17),下观贤知穆公、延陵、樗里、张释之之意。孝文皇帝,去坟薄葬,以俭安神,可以为则;秦昭、始皇,增山厚臧,以侈生害,足以为戒。初陵之橅(18),宜从公卿大臣之议,以息众庶。

【注释】

①躬亲:亲自。

②营:营造。

③制:规模,样式。约:省减,简约。

④埤(bēi):低下。

⑤邑居:里邑住宅。

⑥阴阳:天地。

⑦饥馑:灾荒。

⑧物故:死亡。

⑨愍(mǐn):怜悯。

⑩害:灾害,祸患。

(11)众庶:庶民百姓。

(12)说(yuè):同“悦”。取悦之意。

(13)笃(dǔ):忠厚。

(14)疏达:通明畅达。

(15)光昭:发扬光大。

(16)顾:反而。

(17)唯:表示希望。览:考察。

(18)橅(mó):同“模”。法式,规范。

【译文】

陛下即位后,亲自践行节约俭省,原来所造的陵墓,规模很小,天下没有不称颂陛下贤明的。待迁到昌陵后,挖深增高,积土成山,挖掘百姓的坟墓数以万计。营建里邑住宅,并限定日期逼迫完工,花费成千上万。死去的人在九泉之下怨恨满怀,活着的人则愁苦不堪,他们的怨气触怒了天地,上天降下灾荒,百姓或死于饥荒,或流离失所,其人数高达十万以上,臣特别怜悯他们。如果死去的人尚有知觉,那么挖掘人家的坟墓将会带来很大的灾祸;如果死去的人没有知觉,又何必消耗如此大的费用去造坟呢?跟贤臣智士商量这件事,他们都不喜欢,告知百姓,人们是困苦难堪。假若只是为了取悦那些愚昧奢侈的人,又何必呢?陛下仁爱、忠厚,聪明畅达,于世无双,理应弘扬汉家的道德,推崇刘姓的美行,发扬光大五帝三王的精神;但陛下反而与强暴的秦国那些昏庸的国君较量奢侈,比较坟墓,取悦于愚人之目,逞一时之壮观,违背贤人智士的心愿,丢掉万世的安定,臣下私自为陛下感到羞愧。希望陛下向上考察贤明圣善的黄帝、尧、舜、禹、汤、周文王、周武王、周公、孔子等的做法,向下细察贤智的秦穆公、延陵季子、樗里子、张释之的意思。孝文皇帝不垒高坟进行薄葬,用节俭来安抚神灵,可以作为效法的榜样;秦昭襄王、秦始皇加高坟茔进行厚葬,因为奢侈而生出灾祸,值得作为鉴戒。初陵的法式、规范,应该听从公卿大臣的意见,以平息百姓的怨气。

谏外家封事

【题解】

汉成帝时,外戚王凤以帝舅身份辅政,王氏兄弟位列公卿,封侯晋爵,权倾朝野,有代汉之势。刘向系汉朝宗室,有鉴于此,上书成帝,劝谏成帝要削减王氏权力,重用刘氏宗室,并妥善处理好皇族与外戚的关系。文章援古证今,论据充足,说服力强,但终未能产生影响。

臣闻人君莫不欲安,然而常危;莫不欲存,然而常亡;失御臣之术也①。夫大臣操权柄②,持国政③,未有不为害者也。昔晋有六卿④,齐有田、崔⑤,卫有孙、宁⑥,鲁有季、孟⑦,常掌国事,世执朝柄。终后田氏取齐,六卿分晋,崔杼弑其君光⑧,孙林父、宁殖出其君衎⑨,弑其君剽⑩。季氏八佾舞于庭(11),三家者以《雍》彻(12),并专国政,卒逐昭公(13)。周大夫尹氏管朝事,浊乱王室,子朝、子猛更立(14),连年乃定。故经曰“王室乱”,又曰“尹氏弑王子克”(15),甚之也。《春秋》举成败,录祸福,如此类甚众,皆阴盛而阳微、下失臣道之所致也。故《书》曰(16):“臣之有作威作福,害于而家,凶于而国(17)。”孔子曰“禄去公室,政逮大夫”(18),危亡之兆。秦昭王舅穰侯(19),及泾阳、叶阳君(20),专国擅势(21),上假太后之威(22),三人者权重于昭王,家富于秦国,国甚危殆。赖寤范雎之言(23),而秦复存。二世委任赵高(24),专权自恣(25),壅蔽大臣(26),终有阎乐望夷之祸(27),秦遂以亡。近事不远,即汉所代也。

【注释】

①御:治理,统治。术:方法。

②操:掌握,控制。

③持:掌管,把持。

④晋有六卿:指智氏、范氏、中行氏、韩氏、魏氏、赵氏。

⑤田:指田氏宗族。春秋时,陈公子完以内乱奔齐,以陈氏为田氏。其后宗族益强,子孙世代为齐国卿相,逐渐夺得齐国政权。崔:崔杼,春秋时齐国大夫。

⑥孙:孙林父,生卒年不详,春秋时卫国人。宁:宁殖,春秋时卫国人,定公时大夫。

⑦季、孟:鲁国的季氏和孟氏。季氏为鲁上卿,孟氏为下卿。

⑧崔杼弑其君光:齐庄公与崔杼之妻私通,崔杼怒杀庄公,立其弟为齐景公。光,齐庄公,名光,春秋时齐国国君。

⑨出:弃逐。衎(kàn):卫献公,名衎,春秋时卫国国君。

⑩剽(piáo):卫殇公,名剽,谥号殇,春秋时卫国国君。

(11)八佾(yì):古代天子专用的舞乐。佾,舞列,纵横都是八人,共六十四人。

(12)三家:指季孙氏、叔孙氏、孟孙氏三家族。《雍》:乐诗名。为古代撤膳时所奏,乃天子之乐。彻,撤去。

(13)昭公:鲁昭公,名裯,为季孙意如所逐。

(14)子朝、子猛:皆周景王之子。景王爱子朝,欲立之。国人立子猛为王,子朝攻杀子猛。晋人攻子朝,立子匄,是为周敬王。子朝之徒又作乱,敬王奔晋,王室大乱。

(15)王子克:周桓王之子,周庄王之弟,即子仪。有宠于桓王。庄王四年(前693),周公黑肩欲杀庄王而立克,大夫辛伯告王,王乃杀黑肩,克奔燕。之后,关于王子克的事迹不详。

(16)《书》:《尚书》的简称。

(17)“臣之有作威作福”几句:出自《尚书·周书·洪范》。作威作福,指统治者专行赏罚,独揽威权。后用来表示妄自尊大,滥用权势。而,你,你的。

(18)禄去公室,政逮大夫:出自《论语·季氏》。原文为:孔子曰:“禄之去公室五世矣,政逮于大夫四世矣,故夫三桓之子孙微矣。”禄,禄位。去,离开。公室,春秋战国时诸侯的家族、王室,也用以指诸侯国的政权。逮,及。

(19)穰(ránɡ)侯:即魏冉,战国时秦国人。秦昭王母宣太后之异父弟。昭王年幼,宣太后授冉为政,封于穰,益封陶,号穰侯,权倾一国。昭王三十六年(前271),魏人范雎入秦,说昭王亲政,免相,还封邑陶。

(20)泾阳、叶阳:皆秦昭王母弟。

(21)擅:独揽,专。势:权力,权势。

(22)假:凭借,依靠。

(23)寤(wù):醒悟。范雎:字叔,战国时魏国人。事秦昭王,为相。

(24)二世:即秦二世,名胡亥,秦始皇少子。赵高:秦时宦官。始皇崩于沙丘,赵高与丞相李斯矫诏赐长子扶苏死,立胡亥为二世皇帝。不久赵高杀李斯,自为丞相,独揽大权。后又杀二世,立子婴。子婴立,乃诛之。

(25)自恣:放纵自己,不受约束。

(26)壅蔽:遮盖。

(27)阎乐:秦末人。赵高女婿。在望夷宫逼二世自杀。

【译文】

臣听说君主没有不希望安定的,然而却常常面临危险;没有不想永世长存的,然而却常常遭到灭亡的命运;其过失就在于统御大臣的方法不当。凡是大臣大权在握,把持国政,没有不造成灾祸的。从前晋国有六卿,齐国有田氏、崔杼,卫国有孙林父、宁殖,鲁国有季氏、孟氏,他们一直掌管国家大事,把握朝廷大权。最后田氏家族夺取了齐国政权,六卿瓜分了晋国,崔杼杀害了齐庄公,孙林父、宁殖驱逐卫献公,并杀害了卫殇公。季氏僭用天子专用的舞乐在厅堂上歌舞,季氏、叔氏、孟氏三家还在撤膳时使用了天子专用的《雍》乐,他们一起专断朝政,最后驱逐了鲁昭公。周王朝大夫尹氏掌管朝政大事时,王室动荡混乱,子朝和子猛争夺王位,多年以后才平定下来。所以经书说“王室大乱”,又说“尹氏杀了王子克”,真是太过分了。《春秋》列举了许多成败之事,记载了很多祸福之实,像这一类的事情很多,都是阴盛阳衰、大臣抛弃了为臣之道所导致的结果。所以《尚书》说:“大臣中如果有妄自尊大,滥用权势的,将会给家族带来祸患,给国家带来不幸。”孔子也说“国家政权离开鲁君,政权落入大夫之手”,是国家危难灭亡的征兆。秦昭王的舅父穰侯、泾阳君、叶阳君,专断国政,独揽大权,凭借着太后的势力,三人的权力比秦昭王还大,三家比秦国还要富有,国家危在旦夕。全凭范雎的劝说,秦昭王才醒悟过来,消除了三人势力,使秦国得以继续存在。秦二世时,赵高被委以重任,他独断专行,为所欲为,蒙蔽大臣,终于引来了秦二世在望夷宫为阎乐所逼自杀的惨祸,秦朝也因此灭亡。这些事离我们并不遥远,正是在被我们汉王朝所取代的那个朝代中发生的。

汉兴,诸吕无道,擅相尊王。吕产、吕禄,席太后之宠①,据将相之位,兼南北军之众②,拥梁、赵王之尊③,骄盈无厌,欲危刘氏。赖忠正大臣绛侯、朱虚侯等④,竭诚尽节,以诛灭之,然后刘氏复安。以上历叙权臣害国,而以吕氏之乱引出王氏。

【注释】

①席:凭借,倚仗。

②兼:同时具有。南北军:汉代驻京师军队有南、北之分。南军守卫未央宫,由卫尉主管;北军守卫长乐宫,由中尉主管。

③拥梁、赵王之尊:吕产封梁王,吕禄封赵王。

④绛侯:即周勃,泗水沛(今江苏沛县)人。从刘邦击项羽,定天下。高祖六年(前201),封绛侯。朱虚侯:刘章,西汉宗室。与平阳侯、绛侯共诛诸吕。

【译文】

汉王朝刚兴起时,吕氏家族违背天道,擅自封侯称王。吕产、吕禄倚仗着吕太后的宠爱,占据了将相的位置,同时统率着南军、北军的军队,拥有梁王、赵王的尊贵地位,他们骄傲自负,贪得无厌,妄图危害刘氏江山。幸得忠诚正直的大臣绛侯、朱虚侯等竭尽忠心,保全节操,诛杀了吕氏家族,然后刘氏江山才恢复了安定局面。以上依次叙述权臣害国,而以吕氏之乱引出王氏之乱。

今王氏一姓①,乘朱轮华毂者二十三人②,青紫貂蝉③,充盈幄内,鱼鳞左右④。大将军秉事用权⑤,五侯骄奢僭盛⑥,并作威福,击断自恣⑦。行污而寄治⑧,身私而托公,依东宫之尊⑨,假甥舅之亲,以为威重。尚书、九卿、州牧、郡守皆出其门⑩,管执枢机(11),朋党比周(12)。称誉者登进(13),忤恨者诛伤(14)。游谈者助之说(15),执政者为之言。排摈宗室(16),孤弱公族(17),其有智能者,尤非毁而不进(18)。远绝宗室之任,不令得给事朝省(19),恐其与己分权。数称燕王、盖主(20),以疑上心(21),避讳吕、霍而弗肯称(22)。内有管、蔡之萌(23),外假周公之论,兄弟据重,宗族磐互(24)。历上古至秦、汉,外戚僭贵未有如王氏者也。虽周皇父、秦穰侯、汉武安、吕、霍、上官之属(25),皆不及也。以上极言王氏僭盛。

【注释】

①王氏一姓:指汉成帝舅父王凤家族。

②朱轮华毂(ɡǔ):红漆车轮,彩绘车毂。古代高官所乘的车。毂,车轮的中心部分,周围与车辐的一端相接,中有圆孔,用以插轴。

③青紫貂蝉:汉制印绶,公侯用紫,九卿用青,又侍中、中常侍,皆冠赵惠文冠,加黄金珰,附蝉为饰,插以貂尾。

④鱼鳞:鳞次,依次相接的样子。

⑤大将军:指王凤,汉元帝后王政君兄。初为卫尉侍中,袭爵阳平侯。成帝立,为大司马、大将军领尚书事。

⑥五侯:汉成帝河平二年(前27)封舅王谭平阿侯、王商成都侯、王立红阳侯、王根曲阳侯、王逢时高平侯,五人同日封,时人谓之五侯。僭(jiàn):越分。指超越身份,冒用在上者的职权行事。盛:满,极点。

⑦击断自恣:自作主张。

⑧寄:托词,假托。

⑨东宫:太后所居之宫。汉制,太后居长乐宫,在未央宫东,故称太后为东宫。

⑩门:家族门第。

(11)枢机:指朝廷的机要部门及其职位。

(12)朋党比周:结党营私,排斥异己。

(13)登进:升进。引申为举用、进用。

(14)忤恨:违逆,反对。伤:诋毁,中伤。

(15)游谈:游说。

(16)排摈:排斥,摈除。

(17)孤弱:使势孤力弱。公族:诸侯或君王的同族。

(18)非毁:诋毁,责难。非,通“诽”。

(19)给事:供职。省:官署名。汉制总群臣而听政为省,治公务之所为寺。尚书、中书、门下各官署皆设于禁中,因称为省。

(20)燕王:名旦,武帝子,昭帝时谋反伏诛。盖主:昭帝姊,盖侯妻,与燕王旦同时谋反。

(21)上:君主。此指汉成帝。

(22)吕:指吕禄、吕产等。霍:指霍显、霍禹等。霍氏为宣帝后。吕、霍皆外戚谋反而伏诛,故讳言。

(23)管、蔡:即管叔、蔡叔。皆周武王弟。萌:发端,萌芽。此谓王氏家族有作乱谋反之心。

(24)磐互:交相勾连。

(25)武安:即田蚡,为孝景帝皇后同母异父弟。上官:谓上官桀,武帝时官太仆。属:等辈,类。

【译文】

当今国舅王氏家族,能乘坐朱轮华毂的就有二十三人,官至公卿,披青挂紫,饰貂附蝉,比比皆是。王大将军掌管国政,滥用权势;平阿侯、成都侯、红阳侯、曲阳侯、高平侯五人骄横奢侈,越分行事,恃势弄权,自作主张。他们行为浊乱却假托清明,大谋私利却假言为公,他们仰仗太后的尊严,凭借与陛下的甥舅关系,权倾一国。尚书、九卿、州牧、郡守等官员都出自王氏家族,他们掌握着朝廷的机要部门,结党营私,排斥异己。称颂他们的人得到举用,而反对他们的人却遭到诋毁甚至杀害。游说之士帮助他们进行游说,而主持政务的官员也为他们说话。他们排斥皇族,使皇家公子们势孤力弱,对其中有智谋有才能的人,更是非难诋毁不予提拔。皇族任职都远离京城,不能在朝廷或禁中官署供职,生怕皇族分享了自己的权势。他们屡次提起燕王、盖主谋反的事情,想以此使陛下疑心皇族的人,却回避提及吕氏及霍氏的作乱。他们内有如管叔、蔡叔的谋乱之心,对外却借着像周公辅助成王的名义,兄弟一同占据了重要职位,宗族内互相勾结,狼狈为奸。从上古时代直到秦、汉,外戚越分称贵还没有像王氏家族这么厉害的。即使是周朝皇甫、秦朝穰侯、汉朝武安、吕氏、霍氏、上官桀等辈,也都比不上啊。以上竭力陈说王氏僭越之极。

物盛必有非常之变先见,为其人征象。孝昭帝时,冠石立于泰山①,仆柳起于上林②,而孝宣帝即位。今王氏先祖坟墓在济南者,其梓柱生③,枝叶扶疏④,上出屋⑤,根垂地中,虽立石起柳,无以过此之明也。事势不两大⑥,王氏与刘氏亦且不并立,如下有泰山之安,则上有累卵之危⑦。陛下为人子孙,守持宗庙,而令国祚移于外亲⑧,降为皂隶⑨,纵不为身,奈宗庙何?妇人内夫家、外父母家⑩,此亦非皇太后之福也。以上言王氏大则刘氏危。

【注释】

①冠石立于泰山:泰山下有石自立,三石为足,一石在上。

②仆柳起于上林:柳已僵仆枯死而更起生。上林,苑名。苑中养禽兽,供皇帝春秋打猎。

③梓:木名。落叶乔木。木质轻而易割,古常用作琴瑟及建筑木料。柱:直立若柱,并形容其高。

④扶疏:枝叶茂盛,高低疏密有致。

⑤出:高出,超出。

⑥两大:二者并大。

⑦累卵:堆垒起来的蛋,极易倾倒打碎,比喻非常危险。

⑧国祚:帝王之位。也指国家的命运。

⑨皂隶:古代贱役。后称旧时衙门的差役为皂隶。

⑩内:犹言亲近。外:犹言疏远。

【译文】

万物兴盛必定先有不同寻常的变化出现,人世兴衰也有先兆。孝昭帝时,泰山上有三石鼎足,一石自立在上;上林苑中有一棵已枯死的柳树起而复生,接着孝宣帝便登上了皇位。如今王氏家族在济南的祖坟,周围的树木长得笔直高大,枝繁叶茂,上面已高过屋舍,下面的根须则深入地中,即使石头自立、柳树复生的征兆也比不上这个明显啊。事情的趋势总是二者不能并大,王氏家族与刘氏宗族也不能并立于朝廷,如果下属有着像泰山一样安稳的地位,那么上层统治者就会面临随时倾倒的危险。陛下身为先人子孙,理应守业持国,然而却任国家命运操纵于外戚之手,自己却降到了衙役的地位,纵使不为自己考虑,国家该怎么办呢?而且作为妇人,应该重视夫家而疏远外家,现在这样,也不是皇太后的福分啊。以上讲王氏壮大则刘氏倾危。

孝宣皇帝不与舅平昌、乐昌侯权①,所以全安之也。夫明者起福于无形②,销患于未然。宜发明诏③,吐德音④,援近宗室,亲而纳信⑤;黜远外戚⑥,毋授以政,皆罢令就第⑦,以则效先帝之所行⑧,厚安外戚,全其宗族,诚东宫之意、外家之福也。王氏永存,保其爵禄;刘氏长安,不失社稷。所以褒睦外内之姓⑨,子子孙孙无疆之计也。如不行此策,田氏复见于今,六卿必起于汉,为后嗣忧。昭昭甚明⑩,不可不深图,不可不蚤虑(11)。《易》曰:“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几事不密则害成(12)。”唯陛下深留圣思,审固几密(13),览往事之戒(14),以折中取信,居万安之实(15),用保宗庙,久承皇太后(16),天下幸甚!以上请黜远王氏。

【注释】

①平昌、乐昌侯:指平昌侯王无故、乐昌侯王武,二人都是孝宣皇帝的舅父。

②明者:明智的人。

③明诏:对皇帝诏令的敬称。

④德音:犹德言,指合乎仁德的言语、教令。

⑤纳信:信任。

⑥黜(chù):贬,罢免。

⑦就第:指免职回家。

⑧则效:效法。

⑨褒睦:褒重敦睦。

⑩昭昭:明白。

(11)蚤:通“早”。

(12)“君不密则失臣”几句:出自《周易·系辞》。密,慎密。失身,丧失生命。几事,机密的事。

(13)审固几密:仔细观察事情的细微征兆。审,仔细观察,研究。几,隐微,征兆。

(14)览:采纳,接受。

(15)居:处于。万安:万全。

(16)承:奉承。

【译文】

而孝宣皇帝没有给他的舅父平昌侯和乐昌侯大权,才使他们得到平安保全啊。明智的人总能在无形中给自己带来福气,在灾祸尚未形成之前把它消除掉。陛下应当颁发诏书,阐发德言,把皇族招近身边,亲近并信任他们;疏远外戚,不要让他们管理朝政,罢免他们的职务,使他们各归其宅,以效法先帝的做法,好好地安置外戚,保全其宗族,这确实也是太后的愿望、外戚的福分啊。这样,王氏家族可以长存,并保有爵位和俸禄;而刘姓江山也可以长治久安,国家政权就不会丧失。这是使皇族与外戚宗族和睦相处,子孙万代无穷无尽的计策呀。如果不实行这一措施,当今必会出现另一个田氏,而六卿之流又会在汉王朝兴起,使人不由得为后代子孙忧虑万分。这是很清楚明白的事,陛下不可不深谋远虑,早作谋划。《周易》说:“国君不慎密就会失去大臣,大臣不慎密就会丢失性命,机密之事不慎密就会招致祸害。”希望陛下深思熟虑,体察入微,接受以往的教训,不偏不倚以取信于人,处于万全的地位,以保全国家,并长久地奉承皇太后,如此则天下大幸啊!以上请求罢黜、远离王氏。

匡衡

匡衡,生卒年不详,字稚圭,东海承县(今山东枣庄)人。西汉经学家。汉宣帝时射策甲科,除为太常掌故,调补平原文学。汉元帝时为郎中,迁博士。多以儒家纲常上疏纳谏,由是任光禄勋、御史大夫。建昭三年(前36)为丞相,封安乐侯。汉成帝时罢官,免为庶人。

上政治得失疏

【题解】

此疏上奏于元帝永光二年(前42)。其主要内容是向皇帝建议应遵从儒家道德规范,提高君王威信,严明法纪,虚心纳谏,远奸佞,近忠贤,教化上下,治理好国家。行文直达己见,语词婉转恳切。

臣闻五帝不同礼,三王各异教。民俗殊务①,所遇之时异也。陛下躬圣德,开太平之路,闵愚吏民触法抵禁②,比年大赦③,使百姓得改行自新,天下幸甚。臣窃见大赦之后,奸邪不为衰止,今日大赦,明日犯法,相随入狱,此殆导之未得其务也。

【注释】

①民俗:民间习俗。殊务:不同的追求。

②闵(mǐn):怜悯。

③比年:每年,连年。

【译文】

臣听说五帝实行的礼是不相同的,三王对百姓的教化也是不相同的。这是因为民间习俗所追求的各不相同,时代也各不相同。当今陛下身体力行,以圣德为国家开辟太平道路,怜悯愚昧的官吏和百姓触犯法律禁令,连年实行大赦,使百姓得到改过自新的机会,这是国家的大幸。但根据臣私下的考察,大赦以后,作奸犯科者并没有减少和停止,今日得赦出牢,明日重新犯法,前后相连,一个个进了监狱,这是由于训导他们没有抓住要害。

盖保民者,陈之以德义①,示之以好恶,观其失而制其宜,故动之而和,绥之而安。今天下俗贪财贱义,好声色,尚侈靡,廉耻之节薄,淫辟之意纵,纲纪失序,疏者逾内②,亲戚之恩薄,婚姻之党隆,苟合侥幸,以身没利。不改其原③,虽岁赦之,刑犹难使,错而不用也。以上言屡赦而奸不止,因陈俗之贪薄。

【注释】

①陈:述说。

②疏:疏远。指外戚。内:亲近。指刘氏宗亲。

③原:根本。

【译文】

真正保护百姓,就要向他们陈述德义,向他们讲明什么是好,什么是坏,并且要察看他们的过失而及时制定对策,这样才能做到国家的举动对他们来讲是和顺的,朝廷对他们的安抚能使他们安宁。现在天下的风气,贪图财利,轻视道义,喜好声色,崇尚豪华奢侈,廉耻节操观念淡薄,放纵邪恶意念深重,朝纲政纪失序,对外戚的亲近超越了对同姓骨肉的亲近,亲属之间的感情淡薄,而用婚姻结党的关系却深厚,苟且结合,以图侥幸,全身心来攫取财富。如不从根本上改变这种状况,虽然每年都在赦免,仍不能使刑法搁置不用。以上讲多次赦免而奸邪不止,沿袭着旧俗的贪婪、偷薄。

臣愚以为宜壹旷然大变其俗。孔子曰:“能以礼让为国乎?何有①?”朝廷者,天下之桢干也②。公卿大夫相与循礼恭让,则民不争;好仁乐施,则下不暴;上义高节,则民兴行;宽柔和惠,则众相爱。四者,明王之所以不严而成化也。何者?朝有变色之言,则下有争斗之患;上有自专之士,则下有不让之人;上有克胜之佐,则下有伤害之心;上有好利之臣,则下有盗窃之民;此其本也。今俗吏之治,皆不本礼让而上克暴,或忮害③,好陷人于罪。贪财而慕势,故犯法者众,奸邪不止,虽严刑峻法,犹不为变。此非其天性,有由然也。

【注释】

①能以礼让为国乎?何有:出自《论语·里仁》。

②桢干:筑墙时所用的木柱,竖于两端的叫“桢”,竖于两旁的叫“干”。引申为根本、骨干。

③忮(zhì)害:妒忌陷害。

【译文】

臣愚拙地认为,应当大刀阔斧地极大地改变这种社会风气。孔子说过:“能用礼义谦让来治理国家吗?那么还有什么困难的呢?”朝廷,犹如筑墙时所用的木柱,对国家举足轻重。公卿大夫们如果互相之间遵循礼义、恭谦推让,下面的百姓们就不会互相争闹;朝廷喜爱仁义,乐于施惠,百姓就不会暴乱;朝廷崇尚高德大义,百姓就能兴起好的德行;朝廷有宽容、和顺的美德,百姓就会相互敬重和爱护。这四种美德情操,是圣明的君主不实行严刑而促成教化的结果。为什么这样说呢?朝廷的高官如果有怒目相争的言论,下级官吏和平民百姓就会有争闹斗殴的忧患;上面有专弄权势的人,那么下面就有不谦让恭顺的人;上面有好胜害人的辅臣,那么下面就有互相伤害的心机;上面有贪利的大臣,那么下面就有盗窃的百姓;这就是朝廷所显示的根本作用。当今的社会风气,是在吏治方面没有本着谦恭礼让的原则,而崇尚的是争强好胜、暴力争斗,甚至有嫉妒打击,喜好把别人陷于罪责之中。贪婪财富,羡慕权贵,所以犯法的人很多,奸邪得不到抑制,即使用严刑峻法,仍改变不了。这并非是百姓原有的本性,而是有深刻的原因。

臣窃考《国风》之诗《周南》《召南》,被贤圣之化深,故笃于行而廉于色①。郑伯好勇,而国人暴虎②;秦穆贵信,而士多从死③;陈夫人好巫④,而民淫祀;晋侯好俭⑤,而民畜聚;太王躬仁⑥,邠国贵恕⑦。由此观之,治天下者审所上而已。以上言下之俗本于上之化。

【注释】

①廉:收敛。

②郑伯好勇,而国人暴虎:郑伯,郑庄公,春秋时郑国国君,名寤生,武公之子。郑庄公好勇,其弟太叔空手搏虎,取而献之。暴虎,空手搏虎。

③秦穆贵信,而士多从死:秦穆公与群臣饮酒,酒至酣,公曰:“生共此乐,死共此哀。”于是奄息、仲行、虎许诺。及公薨,皆从死。

④陈夫人好巫:胡公夫人,周武王之女,名大姬,无子,好祭鬼神,鼓舞而祀。

⑤晋侯好俭:指晋昭公,春秋时晋国国君。生性节俭。

⑥太王:即古公亶(dǎn)父,周文王祖父。周族自公刘起,迁居邠地。商末遭戎狄侵扰,国人欲战。古公曰:“以我之故,杀人父子而居之,予不忍也。”乃率族人避于岐山周原,邠人举国从之。

⑦邠(bīn)国:古国名。周先人公刘迁居于此,故地在今陕西彬县。

【译文】

臣私下考察过《诗经·国风》中的篇章《周南》和《召南》,浸透了贤德圣明的教化,所以德行修养深厚,且在声色方面很是收敛。郑庄公喜爱勇敢,国人就赤手空拳与老虎搏斗;秦穆公强调信义,死后许多大臣以身殉葬;胡公夫人爱好祭祀鬼神,百姓随之而妄滥祭祀鬼神;晋昭公十分节俭,百姓随之安居乐业;古公亶父厉行仁义,随同他迁居邠地的百姓看重宽恕。由此看来,治理天下的人,该慎重的只是崇尚什么而已。以上讲下民的风俗来源于在上位者的教化。

今之伪薄忮害,不让极矣。臣闻教化之流,非家至而人说之也。贤者在位,能者在职,朝廷崇礼,百僚敬让,道德之行由内及外,自近者始,然后民知所法,迁善日进而不自知。是以百姓安,阴阳和,神灵应而嘉祥见。《诗》曰:“商邑翼翼,四方之极。寿考且宁,以保我后生①。”此成汤所以建至治、保子孙、化异俗而怀鬼方也②。今长安天子之都,亲承圣化,然其习俗无以异于远方。郡国来者,无所法则,或见侈靡而放效之③。此教化之原本、风俗之枢机,宜先正者也。以上言教化自近者始,宜先正长安帝都。

【注释】

①“商邑翼翼”几句:出自《诗经·商颂·殷武》。商邑,王都。翼翼,繁盛的样子。寿考,长寿。

②鬼方:古族名。商周时游牧于西北地区。这里指周边地区。

③放(fǎnɡ)效:即仿效。

【译文】

当今的社会,虚伪、薄情、嫉妒之风盛行,不行礼让的现象盛极一时。臣听说教化一类的事情,并不是挨家挨户地拜访,也不必见人就去劝说。贤德的人应当在位,有才干的人应当在职,朝廷崇尚礼义,文武大臣互相敬重和谦让,道德教化的推行,由内及外,从最亲近的人开始,然后百姓才知道以什么人为榜样,日益向善,而自己还不知道。这样,百姓安宁,阴阳二气调和,上苍神灵保佑,而祥瑞也就会呈现。《诗经》说:“商朝京都堂皇,处在四方的中央。商王长寿又安康,保佑我们后嗣子孙。”这说的是成汤建立最完美的政治,保全子孙,改变恶习而安抚鬼方。今日的长安,是天子的都城,老百姓亲自接受圣人的教化,可是社会风气跟边远地方没什么两样。各郡国、各封邑的人们到京城,没有可以效法的对象,有些却学会了奢侈浪费。都城是推行教化最根本的所在,也是培养社会风气最关键的地方,应该最先纠正。以上讲教化从近处开始,应该先纠正帝都长安。

臣闻天人之际,精祲有以相荡①,善恶有以相推,事作乎下者,象动乎上。阴阳之理,各应其感,阴变则静者动,阳蔽则明者暗,水旱之灾,随类而至。今关东连年饥馑,百姓乏困,或至相食。此皆生于赋敛多,民所共者大,而吏安集之不称之效也。陛下祗畏天戒,哀闵元元,大自减损,省甘泉、建章宫卫,罢珠厓②,偃武行文,将欲度唐、虞之隆,绝殷、周之衰也。诸见罢珠厓诏书者,莫不欣欣,人自以将见太平也。宜遂减宫室之度,省靡丽之饰,考制度,修外内,近忠正,远巧佞,放郑、卫,进《雅》《颂》,举异材,开直言,任温良之人,退刻薄之吏,显絜白之士,昭无欲之路,览六艺之意,察上世之务,明自然之道,博和睦之化,以崇至仁,匡失俗,易民视,令海内昭然,咸见本朝之所贵,道德宏于京师,淑问扬乎疆外③。然后大化可成、礼让可兴也。以上因天灾征应遂,言宜崇廉让忠直。

【注释】

①祲(jìn):日旁云气。古人认为此由阴阳二气相互作用而发生,能预示吉凶。常指妖气,不祥之气。

②珠厓:珠厓郡,今海南琼山东南。元帝时,珠厓郡百姓苦于官吏压迫,屡起反抗。朝臣中有反对用兵、主张放弃珠厓之议,于初元三年(前46)诏罢珠厓郡。

③淑问:美好的名声。问,通“闻”。声誉。

【译文】

臣听说天人之间,精气互相摇荡,善恶互相推展,下面有所行动,在上面可以看出迹象。阴阳的法则各有感应,太阴变化则地震,太阳被遮蔽则日蚀,而水灾、旱灾之类的灾祸随之而至。目前,关东连年遭受饥馑灾害,百姓困苦,甚至出现食人的惨象。这些都是赋税征收过重,百姓输出太多,而官吏们不加体恤的结果。陛下敬畏上天的警告,怜悯百姓,就要大大减少开支费用,省去甘泉宫、建章宫的侍卫,罢废珠厓郡,停息武备,修明文教,来达到唐尧、虞舜时的隆盛,杜绝殷、周末年的衰微。当人们看到罢废珠厓郡的诏令后,没有一个不高兴的,都认为将要出现太平盛世了。应当逐步减少皇宫费用,节省开支,考究国家制度,整顿朝廷内外,亲近忠良正直的人,疏远虚伪不实、逢迎讨好的人,放弃郑、卫的靡靡之音,采进《雅》《颂》这样典雅的音乐,推举有各种本领的人才,广开直言纳谏的门路,任用温和贤良的官员,斥退刻薄奸佞的官吏,表扬清白的人士,明示无欲之路,体会六艺之意,探察古时世务,晓明自然之道,广泛地推行和睦的教化,推崇大仁大义,匡正已败坏的不良习俗,改变老百姓效法的东西,使得海内外清清楚楚,都看到我汉朝所崇尚的是什么,使高尚的道德在京师先得以弘扬,让美好的名声传播海外。然后广大的教化可以完成,礼义谦让的美德可以兴起。以上借天灾征验,来说明应该廉洁、礼让、忠诚、正直。

论治性正家疏

【题解】

这是一篇与皇帝谈论修身、正家的奏疏,上奏于汉元帝永光五年(前39)。作者从正统的儒家思想出发,劝谏君王要遵守儒家治国传统,不要随意改变纲常伦理,以巩固皇权的根基。

臣闻治乱安危之机,在乎审所用心①。盖受命之王,务在创业垂统,传之无穷;继体之君,心存于承宣先王之德,而褒大其功。昔者成王之嗣位,思述文、武之道以养其心②,休烈盛美,皆归之二后而不敢专其名,是以上天歆享,鬼神佑焉。其《诗》曰:“念我皇祖,陟降庭止③。”言成王常思祖考之业,而鬼神佑助其治也。

【注释】

①审:慎重。

②文、武:周文王和周武王。

③念我皇祖,陟降庭止:出自《诗经·周颂·闵予小子》。我,原文作“兹”。皇祖,伟大的祖父。指文王。陟降,上下,即提升和降级。

【译文】

我听说治乱安危的关键,在于人君是不是慎重用心。接受天命的君主,重任在于开创大业,世代承传,无穷无尽;而继任的君王,心思要放在继承和发扬祖先的仁德而且扩大其功业上。过去,周成王继承王位后,追思祖父周文王、父亲周武王事业成功之道,用来培养自己的心性,把美好的声誉和事业成功的荣耀,都归功于祖父和父亲两位先王,而自己不敢居功自傲,因此,上天很高兴地享受他的祭祀供品,连鬼神都来保佑他。《诗经》写道:“想念我的祖父周文王,他上上下下直道而行。”讲的是成王常常思念祖父和父亲奠定的基业,而鬼神佑助成王来治理国家。

陛下圣德天覆,子爱海内。然阴阳未和,奸邪未禁者。殆议论者未丕扬先帝之盛功,争言制度不可用也,务变更之。所更或不可行,而复复之,是以群下更相是非,吏民无所信。臣窃恨国家释乐成之业,而虚为此纷纷也。愿陛下详览统业之事,留神于遵制扬功,以定群下之心。《大雅》曰:“无念尔祖,聿修厥德①。”孔子著之《孝经》首章,盖至德之本也②。以上言遵守旧章,不宜纷更。

【注释】

①无念尔祖,聿(yù)修厥德,出自《诗经·大雅·文王》。聿,用在句首的助词。厥德,即其德。厥,其。

②至德:最高的道德。

【译文】

陛下圣明仁德,像天一样覆盖大地,像爱护自己儿女一样爱护百姓。可是阴阳没有得到调和,奸诈邪恶也没有得以禁止。这或许是由于做臣子的未能发扬光大先帝的盛大功业,反而争先恐后地抨击过去的法令规章不可用,并且坚持要加以改变。然而许多制度改变了以后无法执行,只好再恢复原状,结果造成在下任职的人发生是非纠纷,官吏和百姓无所遵从。臣私下深感遗憾的是,国家放弃了人心所乐的业已成功的事业,而徒劳无功地去做那些纷乱的事情。但愿陛下仔细回顾一下世代相传的事业,留意遵守先帝的法规制度,弘扬先帝奠定的基业,以安定文武群臣的心。《诗经·大雅·文王》讲:“牢记祖德不能忘,且把品德来修养。”孔子把这种教导写在《孝经》的首章,因为这是达到最高道德的根本途径。以上讲遵守旧的典章制度,不宜变乱更易。

传曰:“审好恶,理情性,而王道毕矣。”能尽其性,然后能尽人物之性;能尽人物之性,可以赞天地之化①。治性之道,必审己之所有余,而强其所不足②。盖聪明疏通者,戒于大察;寡闻少见者,戒于雍蔽;勇猛刚强者,戒于大暴;仁爱温良者,戒于无断;湛静安舒者,戒于后时;广心浩大者,戒于遗忘。必审己之所当戒,而齐之以义,然后中和之化应,而巧伪之徒不敢比周而望进。唯陛下戒,所以崇圣德。以上言治性当戒其所不足。

【注释】

①“能尽其性”几句:出自《中庸》。

②强(qiǎnɡ):勉力。

【译文】

传说:“仔细审察什么是好、什么是坏,修养自己的思想品性,王道也就达到了。”能够尽力发挥自己的本性,才能尽知他人和万物的本性;能够尽知他人和万物的本性,才能够赞助天地万物的化育。修养本性的方法,就是要知道自己的长处,弥补自己的缺陷。聪明通达的人要警惕苛察,见识不广的人要警惕被蒙蔽,勇猛刚强的人要警惕过于暴烈,仁爱温良的人要警惕没有决断,恬淡安静的人要警惕丢失时机,胸襟宽广的人要警惕疏忽大意。必须了解自己所应当注意纠正的缺点,用大义来弥补不足,这样才能达到万事和顺的境地,那些伪善的乖巧之徒才无法拉帮结派而企望进用。请求陛下时时警惕,使圣德更为崇高。以上讲修养本性应当警惕自己的不足。

臣又闻室家之道修,则天下之理得,故《诗》始《国风》,《礼》本《冠》《婚》。始乎《国风》,原情性而明人伦也;本乎《冠》《婚》,正基兆而防未然也。福之兴莫不本乎室家,道之衰莫不始乎梱内①。故圣王必慎妃后之际,别嫡长之位,礼之于内也,卑不隃尊②,新不先故,所以统人情而理阴气也。其尊嫡而卑庶也,嫡子冠乎阼③,礼之用醴,众子不得与列,所以贵正体而明嫌疑也。非虚加其礼文而已,乃中心与之殊异,故礼探其情而见之外也。圣人动静游燕所亲,物得其序,得其序则海内自修,百姓从化。如当亲者疏,当尊者卑,则佞巧之奸,因时而动,以乱国家。故圣人慎防其端,禁于未然,不以私恩害公义④。陛下圣德纯备,莫不修正,则天下无为而治。《诗》云:“于以四方,克定厥家⑤。”传曰:“正家而天下定矣⑥。”以上言正家当别嫡庶。

【注释】

①梱(kǔn):门限。

②隃(yú):通“逾”。逾越,超过。

③阼(zuò):大堂东面的台阶,主人迎接宾客的地方。天子、诸侯朝觐、祭祀也从东面的台阶上下,以示尊贵。

④私恩:私人的恩惠。公义:公正的义理。

⑤于以四方,克定厥家:出自《诗经·周颂·桓》。以,通“有”。克,能。

⑥正家而天下定矣:出自《周易·家人卦》彖传。

【译文】

臣又听说,如果家庭祥和,天下自然就治理得好,所以《诗经》从《国风》开始,《礼记》以《冠义》《婚义》作为根本。从《国风》开始,是追溯本性的根本而明白人伦关系;以《冠义》《婚义》作为根本,是奠定好基础而防患于未然。幸福美满的根本在于家庭,道德衰落沦丧的关键也在家门之内。所以圣明的君王必须处理好妃嫔与皇后之间的关系,注意区别嫡子与庶子的不同地位,把礼仪规范纳入自己家庭内,地位低下的人不能超过地位尊贵的人,新来的人不能高于原来的人,这样才合乎人情,理顺阴气。嫡子地位尊贵,庶子地位低下,嫡子成年时,举行冠礼,要在东面台阶上隆重举行,使用甘甜美酒祝贺,其余的儿子不能用这种仪式,目的在于显示嫡子的尊贵,使其立于无可争议的地位。这不仅仅是表面的礼节仪式,而是内心对待嫡子与其他儿子有截然不同之处,所以用正规礼仪,把真情实感显露在外。圣人的一举一动,凡所亲近的人和物都要有一定次序;有一定次序,天下百姓就会进行自我修养,顺从教化。如果该当亲近的人反而疏远了,该当尊贵的人反而低贱了,那么一些乖巧邪恶之辈就会乘机而起,扰乱国家。所以圣人须谨慎小心,防止出现坏的开端,在祸乱未起之前加以禁止,绝不能因私人的恩惠伤害公正的义理。陛下圣德纯正完备,没有不遵循正道的,那么天下自然无为而治了。正如《诗经》所说:“于是拥有四方,能安定我们家。”又如《易传》所说:“家庭端正和睦,天下就会安定。”以上讲使家庭关系正常有序应当区别嫡庶。

戒妃匹劝经学威仪之则疏

【题解】

这篇疏上奏于汉元帝竟宁元年(前33)。作者以儒家纲常伦理为指导,劝谏皇帝修身养性,实行合乎礼仪规范的婚姻来整治后宫,并深习六经,以明德义,威严仪表,整肃朝纲政纪,达到天下大治。全疏条理明晰,疏密有致。

陛下秉至孝,哀伤思慕不绝于心,未有游虞弋射之宴①,诚隆于慎终追远②,无穷已也。窃愿陛下虽圣性得之,犹复加圣心焉。《诗》云“茕茕在疚”③,言成王丧毕思慕,意气未能平也,盖所以就文、武之业,崇大化之本也。以上总起。

【注释】

①游虞:嬉戏娱乐。虞,通“娱”。

②慎终追远:谨慎恭敬地处理父母的丧事,追念远代祖先。

③茕茕(qiónɡ)在疚:出自《诗经·周颂·闵予小子》。表示孤独哀伤、无所依靠的样子。在疚,在忧患痛苦之中。

【译文】

陛下天性非常孝顺,对先帝的哀伤思念之情永存内心,没有游乐射猎的欢娱,确实重视谨慎恭敬地处理丧事,追念远代祖先,没有穷尽。臣私下希望陛下虽然得到这样好的天性,仍能不断用圣人的心去加强它。《诗经》说“无依无靠,多么忧伤”,这是形容成王处理丧事后思念祖先,内心的忧郁之情难以排解,这也正是成王之所以能够继承文王、武王的功业,并加以发扬光大的根本原因。以上总起。

臣又闻之师曰:“妃匹之际,生民之始,万福之原。婚姻之礼正,然后品物遂而天命全。”孔子论《诗》以《关雎》为始,言太上者民之父母①,后夫人之行,不侔乎天地,则无以奉神灵之统,而理万物之宜。故《诗》曰:“窈窕淑女,君子好仇②。”言能致其贞淑,不贰其操。情欲之感,无介乎容仪;宴私之意,不形乎动静。夫然后可以配至尊而为宗庙主。此纲纪之首、王教之端也。自上世已来,三代兴废,未有不由此者也。愿陛下详览得失盛衰之效,以定大基,采有德,戒声色,近严敬,远技能。以上戒妃匹。

【注释】

①太上:居于最尊贵的地位。

②窈窕淑女,君子好仇(qiú):出自《诗经·周南·关雎》。仇,配偶。

【译文】

臣记得先师说过:“夫妻婚配的时候,是人生的开始,万种幸福的源头。婚姻礼仪端庄周正,然后事物成就,天命齐备。”孔子议论《诗经》,从《关雎》入手,讲的是居于尊贵地位的人,是百姓的父母,如果妃后、夫人的德行与天地运行不相符合,那就不可能有敬奉神灵的体统来条贯万事万物的事理。所以《诗经》说:“美丽善良的姑娘,有位好青年想和她配成双。”意思是女子坚守节操,忠贞不贰。情趣欲望的感受,不系于容貌仪表;游宴玩耍的意愿,不见乎行动止息。这样才可以与至尊的君王结成婚姻,共同成为国家的统治者。所以说婚姻是纲纪的起首、礼教的开端。自从上古以来,夏、商、周三个朝代的兴起和衰落,没有不以此为缘由的。希望陛下考查过去历史的得失兴衰,用以巩固皇朝根本,要物色有品性的人,戒除靡靡之音和女色,接近严肃谨慎的人,远离花言巧语、诡计多端的人。以上劝诫夫妻婚配之事。

窃见圣德纯茂,专精《诗》《书》,好乐无厌。臣衡材驽,无以辅相善义,宣扬德音。臣闻六经者,圣人所以统天地之心、著善恶之归、明吉凶之分、通人道之正、使不悖于其本性者也。故审六艺之指,则天人之理可得而和,草木昆虫可得而育,此永永不易之道也。及《论语》《孝经》,圣人言行之要,宜究其意。以上劝经学。

【译文】

臣私下看见陛下的圣德纯良美好,专心学习《诗经》《尚书》,喜好正声雅乐毫不满足。臣匡衡才识浅薄,不能辅助陛下美好的道义,宣扬陛下仁德的言论。臣听说六经是圣人用来统御天下人心、指明善恶的结局、明示吉凶的分别、指示做人的正道、让人们不要违背本性的著作。所以考察六经的核心主旨,可以使天人关系的道理明白和顺,使草木昆虫万物得以养育,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还有《论语》《孝经》,也都是圣人们重要言行的记录,应探求其中的深刻道理。以上劝谏学习经学。

臣又闻圣王之自为动静周旋,奉天承亲,临朝飨臣,物有节文,以章人伦。盖钦翼祗栗①,事天之容也;温恭敬逊,承亲之礼也;正躬严恪②,临众之仪也;嘉惠和说,飨下之颜也。举错动作,物遵其仪,故形为仁义,动为法则。孔子曰:“德义可尊,容止可观,进退可度,以临其民,是以其民畏而爱之,则而象之③。”《大雅》云:“敬慎威仪,惟民之则④。”诸侯正月朝觐天子,天子惟道德,昭穆穆以视之⑤,又观以礼乐,飨醴乃归。故万国莫不获赐祉福,蒙化而成俗。今正月初幸路寝⑥,临朝贺,置酒以飨万方。《传》曰“君子慎始”⑦,愿陛下留神动静之节,使群下得望盛德休光,以立基桢⑧,天下幸甚!以上威仪之则。

【注释】

①钦翼:恭敬、谨慎。祗(zhī)栗:敬慎,恐惧。

②严恪(kè):严肃谨慎恭敬。

③“德义可尊”几句:出自《孝经》。

④敬慎威仪,惟民之则:出自《诗经·大雅·抑》。

⑤穆穆:仪容恭顺端庄。

⑥路寝:古代天子、诸侯的正厅。

⑦君子慎始:出自《周易·系辞》。

⑧基桢:根基,引申为准则、榜样。基,建筑物的根脚。桢,筑墙时两端的柱子。

【译文】

臣又听说圣明君王的所作所为,无论动静周旋,奉天之命,承亲之意,还是当朝处理国事,宴飨群臣,事事都有节制法度,以发扬人伦的美德。敬慎小心,是侍奉上天的仪容;和悦恭顺谨慎,是侍奉祖先的礼仪;正直慎重恭敬,是统御百官群臣的原则;施予恩惠,和颜悦色,是对待臣下的态度。举止行为,凡事都要遵循一定的礼仪规范,因此在外貌形象上是一副仁义容颜,一举一动都可以成为效法的榜样。孔子说:“君王的仁德道义可以尊崇,容貌行止可以观察,前进后退可以衡量,这样治理他的百姓,因此他的百姓既敬畏又爱戴他,以他为榜样。”《诗经·大雅·抑》讲:“谨慎你的仪表,百姓就会效仿你。”诸侯们在每年正月朝觐天子,天子只显示道德,表露端庄,让他们真实看到天子的威严,又让诸侯们观看礼仪和音乐,受到丰盛的招待后,方才返回各自封邑。这样诸侯们一个个受到天子赐予的大福大贵,使他们接受感化而形成习惯。今年正月初一陛下初次驾临正殿,接受文武百官的朝贺,设置筵席,慰劳四方。《易传》说“君子开始时就要谨慎”,希望陛下留意行动和止息的仪节,让臣子们得以仰望高贵品德的光彩,为国家奠立坚固的基础和准则,那么天下就很有希望,很可庆幸了!以上讲威仪的准则。

贾让

贾让,生卒年不详,汉哀帝时为议郎、待诏。《汉书·沟洫志》载,哀帝初年,天下大臣讨论治河问题。丞相孔光、大司空何武奏请部刺史、三辅、三河、弘农太守推荐能处理这一问题的人,没有人能做到。贾让上《治河议》,陈奏治河之策,是为历代有关治河问题的经典名论。

治河议

【题解】

本文是一篇奏议,用来陈述作者在治理黄河问题上的意见。文章分上、中、下三种策略讨论了治河之道。由于作者掌握了丰富的第一手资料,以亲身考察所得为论据,所以剖析利弊能深中肯綮,特别具有说服力。文章以具体地点为分析对象,把治河同防洪、防旱、灌溉乃至徭役、财务支出等联系起来,论证既具有宏观性又具有可操作性,因此有一定的科学价值,被人称为治水者之祖。全文务实不虚,开门见山,要言不烦,是一篇好文章。

治河有上、中、下策。古者立国居民,疆理土地,必遗川泽之分①,度水势所不及。大川亡防,小水得入;陂障卑下②,以为污泽③,使秋水多,得有所休息;左右游波,宽缓而不迫。夫土之有川,犹人之有口也。治土而防其川,犹止儿啼而塞其口,岂不遽止④?然其死可立而待也。故曰:“善为川者,决之使道;善为民者,宣之使言。”盖堤防之作,近起战国,雍防百川,各以自利。齐与赵、魏以河为竟,赵、魏濒山,齐地卑下,作堤去河二十五里。河水东抵齐堤,则西泛赵、魏,赵、魏亦为堤,去河二十五里。虽非其正,水尚有所游荡。时至而去,则填淤肥美,民耕田之。或久无害,稍筑室宅,遂成聚落。大水时至漂没,则更起堤防以自救,稍去其城郭,排水泽而居之,湛溺自其宜也。今堤防狭者,去水数百步,远者数里。近黎阳南故大金堤⑤,从河西西北行,至西山南头,乃折东,与东山相属。民居金堤东,为庐舍,往十余岁,更起堤,从东山南头直南,与故大堤会。又内黄界中,有泽方数十里,环之有堤。往十余岁,太守以赋民⑥,民今起庐舍其中,此臣亲所见者也。东郡白马故大堤⑦,亦复数重,民皆居其间。从黎阳北尽魏界,故大堤去河远者数十里,内亦数重,此皆前世所排也。河从河内,北至黎阳,为石堤,激使东;抵东郡平刚,又为石堤,使西北;抵黎阳观下⑧,又为石堤,使东北;抵东郡津北,又为石堤,使西北;抵魏郡昭阳⑨,又为石堤,激使东北。百余里间,河再西,三东,迫厄如此⑩,不得安息。

【注释】

①遗:留下,保留。

②陂(bēi):山坡。

③污泽:积水的洼地。污,低洼。

④遽:仓促,匆忙。

⑤黎阳:汉县名。故城在今河南浚县东北。

⑥赋民:给予百姓。赋,给予。

⑦东郡:秦取魏地置郡,以在秦国东面,故名东郡,治所在今河南濮阳。白马:东郡县名。故城在今河南滑县东南。

⑧观:即观县,汉县名。故地在今河南清丰东南。

⑨魏郡:辖境相当于今河北大名、魏县,河南滑县、浚县,山东冠县等地,治所在今河北临漳西南。

⑩迫厄:犹困厄。

【译文】

治河有上、中、下三策。古代建立城郭安置百姓,开辟土地,一定保留河流湖沼的区域,度量水势不可能危及的地点。大的江河没有堤防,细小的水流得以汇入;地势不平而又低下的地方,则为沼泽地,以使秋天过多的水得以蓄积;河水或左或右,宽阔而缓慢地流去,并不显得急促。大地有河水,就好像人有嘴巴。修整土地而堵塞江河,就如同堵住婴儿的嘴巴,使他不啼哭一样,哭怎能不仓促地止住呢?可死亡也就马上到来了。所以说:“善于治水的人,开通河道疏导它;善于治理百姓的人,引导他们开口讲话。”建立堤坝,近代开始于战国时期,堵塞无数江河,是各自求得私利。齐国同赵国、魏国以黄河为界,赵国、魏国靠近山,齐国地势低下,修筑了离河二十五里的大堤。河水泛滥抵达齐堤的时候,就向西淹赵国和魏国,赵国、魏国也离河二十五里修筑大堤。这样做尽管不是正道,而河水还是有回旋的余地。过了泛滥季节退去,淤泥肥沃,百姓可以耕耘种田。有的很久没有水灾,便渐渐修建房屋,于是形成村落。洪水一来不免被淹没,就再修筑堤坝来自救,离城郭不太远,排除沼泽而居住,被淹没是不可避免的。现在的大堤近的离水几百步,远的数里。黎阳南原大金堤,从河西向西北走向,到了西山南头才折向东,和东山相连接。居民住在大金堤以东,建造住房,过了十几年又建了大堤,从东山南头一直向南,同原先的大金堤相接。还有内黄境内有沼泽,方圆数十里,环绕着堤坝。十几年前,太守以堤中之地给百姓耕种,现在百姓住在里面,这是臣亲眼见到的。东郡白马县原大堤,也是有好几道,百姓都住在大堤里面。从黎阳北到魏地,原先的大堤离河远的数十里,里面也是好几道堤坝,这是先代所不做的。黄河从河内北流黎阳,人们修筑了石堤,迫使河水向东流;到东郡平刚,又修筑了石堤,迫使河水流向西北;到黎阳、观县,又修筑了石堤,迫使河水转向东北;抵达东郡津北,又修筑了石堤,迫使河水流向西北;抵达魏郡昭阳,又修筑了石堤,迫使河水再流向东北。在一百来里之内,河水两次向西,三次向东,困厄到如此程度,不可能平安无事。

今行上策,徙冀州之民当水冲者①,决黎阳遮害亭②,放河使北入海。河西薄大山,东薄金堤,势不能远泛滥,期月自定。难者将曰:“若如此,败坏城郭田庐冢墓以万数,百姓怨憾。”昔大禹治水,山陵当路者毁之,故凿龙门③,辟伊阙④,析底柱⑤,破碣石⑥,堕断天地之性。此乃人功所造,何足言也?今濒河十郡治堤,岁费且万万,及其大决,所残亡数。如出数年治河之费,以业所徙之民,遵古圣之法,定山川之位,使神人各处其所而不相奸。且以大汉方制万里,岂其与水争咫尺之地哉?此功一立,河定民安,千载亡患,故谓之上策。以上言上策。

【注释】

①冀州:汉代州名。辖境相当于今河北中南部、河南北部和山东西部。

②遮害亭:在今河南滑县西南,旧时为黄河经过之处。

③龙门:在今陕西韩城东北。

④伊阙:山名。在今河南雒阳南。

⑤底柱:山名。在今河南三门陕东北黄河中。

⑥碣石:山名。在今河北昌黎北。

【译文】

现今如果用上策,迁徙冀州有被洪水冲击危险的百姓,决开黎阳遮害亭之堤,放开河水使它向北流入大海。河水西面接近大山,东面又迫近金堤,势必不可能长久泛滥,一个月之内自然就安定了。反对的人会说:“如果这样做,必然毁坏数以万千的城郭、田地、住宅、坟墓,老百姓会怨恨的。”从前大禹治水,挡道的山陵就毁掉,所以开凿龙门,打开伊阙山,分开底柱山,凿开碣石山,改变了天地的自然状态。而这些城郭田庐坟墓不过是人所造就的,哪里值得言说呢?现在临近黄河的十郡,治理大堤的费用每年近万万,如果决堤,所造成的破坏损失就无法计算了。如果拿出几年治河的费用,安顿迁徙的百姓,遵从古代圣人治河的法则,安定山河的位置,使神明和凡人各自得到安身之处而不相妨害。况且大汉方圆万里,哪能与一条河水争夺区区之地呢?如果此计能实行,黄河安定,百姓安居,千年也没有忧患,所以称之为上策。以上讲上策。

若乃多穿漕渠于冀州地,使民得以溉田,分杀水怒①,虽非圣人法,然亦救败术也。难者将曰:“河水高于平地,岁增堤防,犹尚决溢,不可以开渠。”臣窃按视遮害亭西十八里,至淇水口,乃有金堤高一丈。自是东,地稍下,堤稍高,至遮害亭高四五丈。往五六岁,河水大盛,增丈七尺,坏黎阳南郭门入至堤下,水未逾堤二尺所。从堤上北望,河高出民屋,百姓皆走上山。水留十三日,堤溃二所,吏民塞之。臣循堤上行,视水势,南七十余里至淇口,水适至堤半,计出地上五尺所。今可从淇口以东为石堤,多张水门。初元中②,遮害亭下河去堤足数十步,至今四十余岁,适至堤足。由是言之,其地坚矣。恐议者疑河大川难禁制,荥阳漕渠足以卜之③,其水门但用木与土耳,今据坚地作石堤,势必完安。冀州渠首,尽当卬此水门④。治渠非穿地也,但为东方一堤,北行三百余里入漳水中,其西因山足高地,诸渠皆往往股引取之。旱则开东方下水门溉冀州,水则开西方高门分河流。通渠有三利,不通有三害。民常罢于救水,半失作业;水行地上,凑润上彻,民则病湿气,木皆立枯,卤不生谷;决溢有败,为鱼鳖食;此三害也。若有渠溉,则盐卤下隰⑤,填淤加肥;故种禾麦,更为粳稻⑥,高田五倍,下田十倍;转漕舟船之便;此三利也。今濒河堤吏卒郡数千人,伐买薪石之费,岁数千万,足以通渠成水门。又民利其灌溉,相率治渠,虽劳不罢⑦。民田适治,河堤亦成。此诚富国安民,兴利除害,支数百岁,故谓之中策。以上言中策。

【注释】

①杀:消减。

②初元:汉元帝年号。

③荥阳:今河南荥阳东北。

④卬(yǎnɡ):同“仰”。

⑤隰(xí):低潮的地段。

⑥粳(jīnɡ)稻:不黏的稻谷。

⑦罢(pí):困乏。

【译文】

如果在冀州之地多开凿沟渠,使百姓用以灌溉土地,消减河水的水势,即使不是圣人治河的法则,可也算是挽救失败的办法。反对的人会讲:“河水高过了平地,每年都增加大堤,还不断决口,更不能开渠了。”臣私下曾观察遮害亭西十八里,至淇水口,才有大金堤,一丈多高。从这里往东,地势稍低,大堤稍高,到达遮害亭,大堤就高四五丈了。过去五六年间,河水暴涨,增加了一丈七尺,冲毁了黎阳南门,直到堤下,水位离堤面仅二尺。从堤上向北看,河水高出居民房屋,百姓都逃到山上。洪水十三天不减退,大堤两处崩溃,官吏百姓堵住了。臣沿着大堤往上走,观察水势,向南走了七十多里到达淇口,水面才到大堤中间,估计不过高出地面五尺。现在可以从淇口以东修筑石堤,多建水门。初元年间,遮害亭下面河水离堤脚几十步,至今四十多年了,刚刚到堤脚下。这样看来,此处的土地很坚实。臣担心有人提出黄河是大河很难控制,但以荥阳漕渠的情况相比较就可以预知。荥阳漕渠的水门只用了土与木而已,现在依靠坚实的土地修筑石堤,一定会完好安全。冀州渠头,都将指望这里的水门。建造水渠并非凿地,只不过在东方筑一个大堤,往北延伸三百余里,进入漳水,西面依凭山脚高地,各渠都引导顺从它。天旱就打开东方下水门,灌溉冀州土地;洪水来了就打开西方高门,分散河水流势。开通水渠有三利,不然有三害。百姓长年劳苦于救水灾,几乎一半时间不能劳作耕种;水流溢到平地上,潮气上升,百姓因湿气遭难,草木干枯,土地盐碱化,不长庄稼;河水崩决,百姓就成了鱼鳖的食物;这是三害。如果有渠灌溉,那么盐碱归于低湿之地,淤泥更加肥沃;种植庄稼,禾麦与稻子轮换种植,高处的田地有五倍的收成,低处的则有十倍的收成;而且还有漕运行船的方便;这是三利。现在临近河堤的官兵,每郡几千人,砍柴采石,每年的费用达数千万,这些足以用来开渠建水门。还有百姓因为灌溉有利于自己,一定争着开渠,即使辛劳也不会不知困乏。百姓的田地得到治理,大堤也就建成了。这实在是富国安民,兴利除害,可以有益几百年,所以称之为中策。以上讲中策。

若乃缮完故堤,增卑倍薄,劳费亡已①,数逢其害,此最下策也。

【注释】

①亡:无。

【译文】

如果修补旧堤,低处加高,薄处增厚,劳民伤财无休无止,仍会屡遭灾害,这是最下之策。

扬雄

扬雄简介参见卷四。

谏不许单于朝书

【题解】

汉哀帝建平四年(前3),匈奴的乌珠留单于上书汉帝,希望能在次年来朝见。但其时哀帝正有病在身,有人说从前匈奴来朝见,国家就有大丧,于是哀帝与公卿们商议后决定暂不允许单于前来。扬雄赶紧上谏,以汉与匈奴关系的事实为基础,力陈不可与匈奴有“隙”,希望皇上同意单于如期前来朝见。哀帝看了谏书后,醒悟过来,更改给单于的复信,准许单于来朝见。文章以“六经之治,贵于未乱”的议论起篇,中间夹叙夹议,旁征博引,紧扣主旨,最后仍以“未乱未战”收尾,一气呵成,开合圆润,有理有据,语言流畅。

臣闻六经之治①,贵于未乱;兵家之胜,贵于未战。二者皆微,然而大事之本,不可不察也。今单于上书求朝,国家不许而辞之,臣愚以为汉与匈奴从此隙矣。夫北地之狄②,五帝所不能臣,三王所不能制,其不可使隙甚明。臣不敢远称,请引秦以来明之。

【注释】

①六经:指《诗》《书》《礼》《乐》《易》《春秋》。

②狄:北方少数民族。

【译文】

臣下听说六经的宏道大论,贵在有条不紊;兵家中最上乘的,是不战而胜。它们虽然都很微妙,不是那么容易说清楚,但事关重大,涉及问题的根本,所以不能不仔细体察。如今匈奴单于上书请求前来朝见,国家却推辞不让,臣下愚蠢地认为我大汉和匈奴的关系将从此出现裂缝了。北方的狄人,五帝都不能使其臣服,三王都不能控制,显而易见,和他们的关系不能有裂痕。臣下不说远的,只请求引用秦朝以来的事阐明这个道理。

以秦始皇之强、蒙恬之威①,带甲四十余万,然不敢窥西河②,乃筑长城以界之。会汉初兴,以高祖之威灵,三十万众,困于平城③,士或七日不食。时奇谲之士、石画之臣甚众④,卒其所以脱者,世莫得而言也。又高皇后常忿匈奴,群臣庭议,樊哙请以十万众横行匈奴中⑤,季布曰:“哙可斩也,妄阿顺指!”于是大臣权书遗之⑥,然后匈奴之结解,中国之忧平。及孝文时,匈奴侵暴北边,候骑至雍甘泉⑦,京师大骇,发三将军屯细柳、棘门、霸上以备之⑧,数月乃罢。孝武即位,设马邑之权⑨,欲诱匈奴,使韩安国将三十万众⑩,徼于便墬(11),匈奴觉之而去,徒费财劳师,一虏不可得见,况单于之面乎?其后深惟社稷之计,规恢万载之策,乃大兴师数十万,使卫青、霍去病操兵(12),前后十余年。于是浮西河,绝大幕(13),破寘颜(14),袭王庭,穷极其地,追奔逐北,封狼居胥山(15),禅于姑衍(16),以临瀚海(17),虏名王贵人以百数。自是之后,匈奴震怖,益求和亲,然而未肯称臣也。以上秦、汉匈奴之强。

【注释】

①蒙恬:秦始皇时的内史,曾率大军筑长城。

②西河:黄河之西,汉朝在此地设西河郡。

③平城:治所在今山西大同。汉高祖七年(前200)出击韩王信至此,被匈奴所包围。

④石画:大的谋略。石,通“硕”。画,谋划。

⑤樊哙:沛(今江苏沛县)人。与季布皆汉高祖时大臣。

⑥权书:权宜作书,顺辞以答。

⑦候骑:巡逻侦察的骑兵。雍:即雍州,古九州之一。甘泉:山名。在今陕西淳化西北。

⑧三将军:指周亚夫、刘礼、徐厉,他们分别驻扎于细柳(在今陕西咸阳西南)、霸上(在今陕西西安东)、棘门(在今陕西咸阳东北)。

⑨马邑之权:汉武帝时派商人聂壹前往匈奴诈称马邑县令被斩,其头被悬于城下,想以此诱使匈奴兵出动,但匈奴兵在距马邑百余里时发现汉有伏兵,于是退走。马邑:县名。在今山西朔州。

⑩韩安国:梁国成安(今河南民权)人。武帝建元六年(前135)官御史大夫,后为中尉,迁卫尉。

(11)徼(jiào):巡察,巡逻。墬(dì):同“地”。

(12)卫青、霍去病:皆汉武帝时名将。

(13)大幕:大漠,大沙漠。一说指匈奴王所在地。

(14)寘(tián)颜:山名。在匈奴境内。

(15)封:积土为台。狼居胥山:在今蒙古境内肯特山。

(16)禅:古代帝王祭祀土地山川。姑衍:山名。在蒙古大漠以北。

(17)瀚海:即大沙漠。

【译文】

以秦始皇的强权、蒙恬的威猛,领兵四十多万,但还是不敢窥探黄河之西,而只是修筑长城来作为边界。到大汉初兴之时,以我高祖的威灵,三十万大军,还曾被围困于平城,士兵有的连续七天吃不到东西。当时奇谋异术之士、谋略超群之臣很多,最后是怎么样突出重围的,历来都不得而知。又因为高皇后曾经对匈奴很气愤,因而召集群臣到朝廷商议,樊哙请求用十万军队大举进攻匈奴腹地,季布说:“樊哙该杀,随便乱说,就只知道顺从上头的旨意!”所以只好命大臣权宜作书,以通匈奴,这样和匈奴之间才解开了结,中原大地的忧患得以平抑。到孝文帝时,匈奴侵犯暴虐我北部边界,侦察的骑兵到了雍州的甘泉山,京城大惊,于是派三位将军分别驻扎细柳、棘门和霸上,以防备匈奴的进犯,闹了几个月才罢休。孝武帝即位后,布设马邑之计,目的是想引匈奴上钩,让韩安国率领三十万大军,埋伏在有利的地形,但最后被匈奴发觉而没有成功,只落得白费钱财,徒劳师旅,一个匈奴人都没有抓到,更不要说见单于的面了。之后,殚思竭虑,为了社稷的安危和国家的长远利益,兴师动众数十万,派卫青、霍去病领兵征讨,前后十多年。渡过黄河之西,捣毁匈奴王的所在地,攻克寘颜山,袭击匈奴王庭,穷追猛打,扫荡匈奴的每个地方,在狼居胥山筑台,在姑衍祭地,在大沙漠边驻军,掠获匈奴的名王贵人,数以百计。从此以后,匈奴很是震惊恐惧,开始请求与汉和亲,但是还不肯俯首称臣。以上分析秦、汉、匈奴之强。

且夫前世岂乐倾无量之费,役无罪之人,快心于狼望之北哉①?以为不一劳者不久佚②,不暂费者不永宁,是以忍百万之师以摧饿虎之喙,运府库之财填卢山之壑而不悔也③。至本始之初④,匈奴有桀心⑤,欲掠乌孙,侵公主,乃发五将之师十五万骑猎其南⑥,而长罗侯以乌孙五万骑震其西⑦,皆至质而还⑧。时鲜有所获,徒奋扬威武、明汉兵若雷风耳。虽空行空反,尚诛两将军⑨。故北狄不服,中国未得高枕安寝也。以上未服时攻伐之难。

【注释】

①狼望:指匈奴地名。

②佚(yì):安逸。

③卢山:匈奴境内山名。一说即寘颜山。

④本始:汉宣帝年号。

⑤桀(jié):凶暴。

⑥五将:指田广明、赵充国、田顺、范明友、韩增。

⑦长罗侯:常惠,他曾率乌孙兵出击匈奴,得匈奴名王首级,并俘虏二万九千人,所以被朝廷封为长罗侯。

⑧质:泛指目标。

⑨两将军:指田广明和田顺。

【译文】

前世君王,难道喜欢花费无法计量的财物,役使无罪的人,以到匈奴地方拍手称快吗?实在是认为不劳神费力就得不到长久的安逸,不暂时花费一些财物就不能永远安宁,所以只得忍心用百万雄师去摧毁饿虎的嘴巴,运送国库中的财物,去填匈奴之地的山谷,虽然如此也不后悔。到本始初年,匈奴又怀残忍凶暴之心,想劫掠与大汉交好的乌孙国,侵犯大汉嫁往乌孙的公主,于是大汉派遣五位将领率十五万军队到匈奴的南边进行围猎,长罗侯常惠则用乌孙的五万骑兵威震他们的西边,都是到了目的地便返回。当时很少有什么收获,只不过是为了奋武扬威,让匈奴明白大汉军队像疾雷迅风罢了。虽然空手去空手回,可还是诛杀了两位将军。所以狄人不服气,中原还不能高枕无忧、安宁而寝。以上讲匈奴未顺服时,攻伐困难。

逮至元康、神爵之间①,大化神明,鸿恩溥洽②,而匈奴内乱,五单于争立,日逐、呼韩邪携国归死③,扶伏称臣④。然尚羁縻之⑤,计不颛制⑥。自此之后,欲朝者不拒,不欲者不强,何者?外国天性忿鸷⑦,形容魁健,负力怙气⑧,难化以善,易隶以恶,其强难诎,其和难得。以上言既服后慰抚之备。

【注释】

①元康、神爵:皆汉宣帝年号。

②溥洽:周遍,广被。

③日逐:日逐王。这里指先贤掸。呼韩邪:匈奴单于。

④扶伏:同“匍匐”。伏地爬行。

⑤羁縻:笼络。

⑥颛(zhuān):通“专”。

⑦忿鸷(zhì):亦作“忿忮”。残忍凶狠。

⑧怙(hù):依靠。

【译文】

等到了元康、神爵年间,上天开眼,神明降福,普天之下,广被恩泽,而匈奴内部自乱,五个单于竞相争立,日逐王先贤掸和呼韩邪单于先后归顺,匍匐称臣。而这个时候,我汉还是笼络他们,不把他们当臣属看待。从此以后,想来朝见的不拒绝,不想来朝见的也不强求,为什么?因为这些异族人天性残忍凶狠,身体魁伟健壮,仗着自己有一身力气,蛮横无理,很难感化他们向善,可他们却易于作恶,他们的强霸难以压制,他们的和善很难得到。以上讲匈奴已经归顺之后,对他们的慰抚周全。

故未服之时,劳师远攻,倾国殚货,伏尸流血,破坚拔敌,如彼之难也。既服之后,慰荐抚循,交接赂遗,威仪俯仰,如此之备也。往时常屠大宛之城①,蹈乌桓之垒②,探姑缯之壁③,籍荡姐之场④,艾朝鲜之旃⑤,拔两越之旗⑥,近不过旬月之役,远不离二时之劳⑦,固已犁其庭,扫其闾,郡县而置之。云彻席卷,后无余菑⑧。惟北狄为不然,真中国之坚敌也,三垂比之悬矣⑨,前世重之兹甚,未易可轻也。

【注释】

①大宛:西域国名。

②乌桓:中国古代民族之一。东胡支系,在辽东塞外。

③姑缯(zēnɡ):西南少数民族。

④籍:通“藉”。践踏。

⑤艾(yì):通“刈”。割,断,斩。旃(zhān):泛指旌旗。

⑥两越:今福建和两广的少数民族,前者称东越,后者称南越。

⑦时:一季,三个月。

⑧甾:同“灾”。灾害,灾难。

⑨三垂:这里指东、南、西边界。

【译文】

所以在他们没有屈服的时候,劳动军队远道前去攻击,倾尽国家的财物,流血牺牲,攻坚克敌,是如此之难。在他们既已屈服之后,以财物进行抚慰,与他们友好往来,有威有仪,有礼有节,是如此谨小慎微,思虑周全。过去我大汉曾屠杀大宛的城池,踏平乌桓的堡垒,打下姑缯的壁垒,踩平羌族荡姐的所在,砍倒朝鲜的旗帜,拔掉两越的大旗,时间短的只是个把月的战役,时间长的也不过是两个季度的劳累,但已经是犁过他们的庭院,扫荡他们的闾里村寨,并在当地设置郡县了。就像风卷残云,大军过后,便再也没有什么后患。唯独北方的狄人不是这样,真是我中原的顽敌,东、西、南和它一比,力量就显得悬殊了,前世君主对他们特别重视,不能等闲视之。

今单于归义,怀款诚之心,欲离其庭,陈见于前,此乃上世之遗策,神灵之所想望,国家虽费,不得已者也。奈何距以来厌之辞,疏以无日之期,消往昔之恩,开将来之隙!夫款而隙之,使有恨心,负前言,缘往辞,归怨于汉,因以自绝,终无北面之心。威之不可,谕之不能,焉得不为大忧乎?夫明者视于无形,聪者听于无声,诚先于未然,即蒙恬、樊哙不复施,棘门、细柳不复备,马邑之策安所设?卫、霍之功何得用?五将之威安所震?不然,壹有隙之后,虽智者劳心于内、辩者毂击于外,犹不若未然之时也。且往者图西域,制车师①,置城郭都护三十六国,费岁以大万计者,岂为康居、乌孙能逾白龙堆而寇西边哉②?乃以制匈奴也。夫百年劳之,一日失之,费十而爱一,臣窃为国不安也。唯陛下少留意于未乱未战,以遏边萌之祸。

【注释】

①车师:西域国名。在今新疆。

②白龙堆:西域沙漠。形似土龙,有高有低,但都是东北走向。

【译文】

如今单于表现出归附的心愿,怀着忠诚归顺的心情,想离开他们的王庭,前来朝见,这正是上世之君的谋略所希望达到的目的,是福佑我大汉的神明所期盼的,国家虽会有所花费,但这是迫不得已的事。为什么用让人不喜欢听的言辞来拒绝,用漫长的岁月来疏远他们,这是在毁灭过去的恩泽,制造将来的裂痕呀!人家来归顺,而我们却要和他们疏隔,致使他们怀恨在心,违背过去的诺言,根据往昔和好之辞,把怨气归到我大汉身上,并因此而远离我大汉,再也没有了朝见称臣的想法。这样一来,用武力威胁他们不可行,诏谕他们不可能,哪能不成为我大汉的心腹大患呢?眼睛明亮的人可以看见无形之物,耳朵灵敏的人能听到无声之音,如果真的在事情未发时进行防范,那么蒙恬、樊哙不用再打仗,棘门、细柳等地不用再设防,马邑的计谋哪有筹划的必要?卫青、霍去病的功绩哪里用得着?五位将军的威风哪用施展?如果不是那样,一有裂痕之后,即使智慧的人劳心积虑在朝廷之内,使者的车辆交驰,车毂相击,也不如防于未然那样安宁。况且过去图谋西域,牵制车师,设置城郭都护三十六国,每年花费数以万计的财物,难道康居、乌孙能越过白龙堆沙漠侵扰我大汉西部边境吗?只是为了牵制匈奴啊。百年苦心经营,一天之内放弃,浪费十而爱惜一,臣下暗自为国家社稷深感不安啊。唯请陛下稍稍留意思考一下“未乱”“未战”的道理,从而制止边地萌发的祸患。

刘歆

刘歆,生年不详,卒于23年,字子骏,汉代目录学家。年轻时任黄门郎。汉成帝河平年间,受诏令和他的父亲、著名的目录学家刘向总校群书。哀帝时,得大司马王莽赏识,任侍中太中大夫、骑都尉、奉车光禄大夫。编成我国第一部目录学专著——《七略》,为目录学的发展作出了贡献。后来因参与谋诛王莽事件,事败,于23年自杀身亡。除目录学外,他还精通律历天文,著有《三统历谱》。明张溥《汉魏六朝百三家集》辑有《刘子骏集》。

毁庙议

【题解】

汉宣帝刘询在位时,尊奉汉武帝刘彻庙为汉室之宗,凡是武帝亲自到过的各郡及诸侯国,均建立武帝宗庙。到汉成帝刘骜时,孔光、何武等上奏,认为应拆毁。汉成帝诏令群臣议论此事,唯刘歆、王舜持反对意见,刘歆遂撰此文。

文章首先详尽历数了汉武帝的功业及宣帝尊崇立庙的原因,次引古礼为证,又多方加以论辩,最后引出结论。逻辑严密,气势恢宏,是议论文中的佳作。

臣闻周室既衰,四夷并侵,猃狁最强,于今匈奴是也。至宣王而伐之,诗人美而颂之曰:“薄伐猃狁,至于太原①。”又曰:“啴啴推推,如霆如雷。显允方叔,征伐猃狁,荆蛮来威②。”故称中兴。及至幽王,犬戎来伐,杀幽王,取宗器。自是之后,南夷与北夷交侵,中国不绝如线。《春秋》纪齐桓南伐楚,北伐山戎,孔子曰:“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③!”是故弃桓之过而录其功,以为伯首。

【注释】

①薄伐猃狁,至于太原:出自《诗经·小雅·六月》。太原,地名。或说在甘肃平凉,或说在宁夏固原,或说在平凉北、固原东。

②“啴啴推推”几句:出自《诗经·小雅·采芑》。推推,原文作“焞焞”。荆蛮,原文作“蛮荆”。

③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出自《论语·宪问》。衽,衣襟。

【译文】

据臣所知,周朝王室势力衰微时,四边的少数民族并起侵犯边境,其中猃狁,也就是现在北方的匈奴,最为强大。到了周宣王时,发兵讨伐猃狁,当时的诗人对此作诗赞美称颂宣王说:“为了讨伐猃狁,亲自君临太原。”又说:“战车又多又盛,声如雷霆震响。方叔用兵真神,出师征伐猃狁,蛮荆闻风归心。”所以才有了世人称颂的中兴。到了周幽王时,犬戎来进攻,杀死了周幽王,掠走了祭祀用的器物。从这以后,南北两边的少数民族交替侵犯,中原地区时常遭受干扰。《春秋》记载了齐桓公到南方讨伐楚国,到北方进攻山戎的事迹,孔子对此高度赞扬说:“假如没有桓公的谋臣管仲,我们这些人恐怕早已成为披散头发、衣襟向左的少数民族了!”因此人们忘记了桓公的过失而记载了他的功业,认为他是春秋五霸之首。

及汉兴,冒顿始强,破东胡,禽月氏①,并其土地,地广兵强,为中国害。南越尉佗总百粤②,自称帝。故中国虽平,犹有四夷之患,且无宁岁。一方有急,三面救之,是天下皆动而被其害也。孝文皇帝厚以货赂,与结和亲,犹侵暴无已,甚者兴师十余万众,近屯京师,及四边,岁发屯备虏。其为患久矣,非一世之渐也。诸侯郡守连匈奴及百粤以为逆者,非一人也。匈奴所杀郡守、都尉,略取人民,不可胜数。孝武皇帝愍中国罢劳,无安宁之时,乃使大将军、骠骑、伏波、楼船之属③,南灭百粤,起七郡;北攘匈奴,降昆邪十万之众④,置五属国⑤,起朔方,以夺其肥饶之地;东伐朝鲜,起元菟、乐浪,以断匈奴之左臂;西伐大宛,并三十六国,结乌孙,起敦煌、酒泉、张掖,以鬲婼羌⑥,裂匈奴之右肩。单于孤特,远遁于幕北⑦。四垂无事,斥地远境,起十余郡。功业既定,乃封丞相为富民侯⑧,以大安天下,富实百姓,其规可见。又招集天下贤俊,与协心同谋,兴制度,改正朔,易服色,立天地之祠,建封禅,殊官号,存周后,定诸侯之制,永无逆争之心,至今累世赖之。单于守藩,百蛮服从,万世之基也。中兴之功,未有高焉者也。以上孝武功烈。

【注释】

①月氏(zhī):汉代西域国名。

②尉佗:即赵佗,真定(今河北正定)人。秦二世时为南海龙川令,后行南海尉事。高祖定天下,立佗为南越王。吕后时,自称南越武帝。

③大将军:即大将军卫青。骠骑:即骠骑将军霍去病。伏波:即伏波将军路博德。楼船:即楼船将军杨仆。

④昆(hún)邪:汉时匈奴的一个部落。汉武帝元狩二年(前121),匈奴单于因为昆邪王屡次战败,想杀死他,于是昆邪王以所部四万人降汉,被封为漯阴侯。

⑤五属国:即西域已降汉朝的五个国家。

⑥婼羌:汉时西域国名。

⑦幕:通“漠”。

⑧富民侯:指田千秋。

【译文】

到汉代兴起,冒顿才逐渐强大起来,攻破东胡,活捉了月氏王,吞并了这些国家的土地,版图扩大,军队强劲,成为中原华夏地区最大的威胁。南方越地的赵佗总领南粤地区,自己称帝。所以当时中原汉地虽然安定,但仍然有四周少数民族造成的忧患,没有一年安宁。一个地方有了紧急情况,其他各方都要进行救助,于是天下都处在动荡之中而从上到下深受其害。文帝送上厚重的礼品,与少数民族和亲,但侵略暴害还是不能停止,严重的时候,往往要发兵十多万,在汉朝京城及四周边地驻扎下来,以防备侵略。少数民族造成祸患的历史已经很久远了,并不是哪一个朝代才出现的。各地的诸侯及地方长官串通北方匈奴以及南粤各族叛逆作乱的,也不是一两个人。被匈奴杀掉的郡守、都尉,被他们劫掠的百姓,更难以尽数。孝武帝怜悯汉地疲劳,没有安宁的日子,于是派大将军卫青、骠骑将军霍去病、伏波将军路博德、楼船将军杨仆等人,到南边消灭了南粤各部,建立起七个郡;在北边平定了匈奴,使昆邪王十万之众前来投降,设置了五个属国,建立了朔方郡,进而夺取北方肥沃的土地;在东方进攻朝鲜,建立了玄菟、乐浪两郡,这便如截断了匈奴的左臂;在西边讨伐大宛国,兼并了三十六个西域小国,结好乌孙国,建立敦煌、酒泉、张掖三郡,隔离婼羌部族,这便如撕裂了匈奴的右膀。匈奴单于成了孤家寡人,只好远远逃往大漠以北。从此四周边境安然无事,扩展了地域,推远了边境线,新建十多个郡。等到丰功伟业已经建立,就封丞相田千秋为富民侯,以便安定天下,使百姓富裕殷实,那种局面可以想见。又招集天下贤明俊杰之士,和他们协同一心谋商国事,建立新的法律制度,新颁历法,改变服装的颜色,兴建祭祀天地神灵的祠堂,确立封禅的制度,区别官职称号,保护安抚周朝王室的后人,确定诸侯应遵守的制度,使他们永远不存叛逆争王的心思,一直到现在,世世代代还仰仗这份功业。匈奴单于为汉朝守卫边境,南方各少数民族倾心服从,这是汉家万世不朽的基业。中兴的丰功伟绩,没有比孝武帝更高的了。以上讲汉武帝的功勋业绩。

高帝建大业,为太祖。孝文皇帝德至厚也,为文太宗。孝武皇帝,功至著也,为武世宗。此孝宣帝所以发德音也。以上孝宣崇立之。

【译文】

高帝开创了汉家大业,是汉朝的太祖。孝文皇帝,在汉天子中仁德最厚,尊为文太宗。孝武皇帝,功业最为显著,尊为武世宗。这便是孝宣皇帝之所以向天下发出德音的原因。以上庙号为宣帝所尊崇设立。

《礼记·王制》及《春秋穀梁传》,天子七庙,诸侯五,大夫三,士二。天子七日而殡,七月而葬;诸侯五日而殡,五月而葬。此丧事尊卑之序也,与庙数相应。其文曰:“天子三昭三穆①,与太祖之庙而七;诸侯二昭二穆,与太祖之庙而五。”故德厚者流光,德薄者流卑。《春秋左氏传》曰:“名位不同,礼亦异数。”自上以下,降杀以两,礼也。七者,其正法数,可常数者也。宗不在此数中。宗,变也,苟有功德则宗之,不可预为设数。故于殷,太甲为太宗,太戊曰中宗,武丁曰高宗。周公为《毋逸》之戒②,举殷三宗以劝成王。繇是言之,宗无数也,然则所以劝帝者之功德博矣。以上宗不在庙数中。

【注释】

①昭、穆:古时宗庙中行辈的次序,始祖居中,二世、四世、六世位于始祖之左,称“昭”,三世、五世、七世位于始祖之右,称“穆”。

②《毋逸》:原作《无逸》,《尚书·周书》篇名。

【译文】

《礼记·王制》和《春秋穀梁传》指出,天子七庙,诸侯五庙,大夫三庙,士两庙。天子去世后七天才行殡礼,七个月后下葬;诸侯五天后行殡礼,五个月后下葬。这是在丧事礼制上天子与诸侯之间尊卑的区别,和宗庙数目相应。其中的条文说:“天子宗庙数目三昭三穆,加上太祖之庙一共为七;诸侯二昭二穆,与太祖之庙一共为五。”所以仁德丰厚的人被后代尊崇,仁德少薄的人被后代轻视。《左传》说:“名望和地位不同,礼制也相应不同。”从上到下,依次减少两个数字,这便是礼。天子之数为七,这是正当的礼法,数目也不能变。至于称“宗”的,其数目却不在这个限制的范围之内。因为“宗”是可以变化的,如果有功德就可以尊崇为宗,不可能事先为宗设立具体的数目。所以在殷代,太甲被尊为“太宗”,太戊被奉为“中宗”,武丁被称作“高宗”。周公旦作《无逸》的告诫文辞,列举殷代三宗事例来鼓励周成王。如此说来,宗没有确定的数目,立宗是用来鼓励帝王弘扬功德的一种方式。以上讲“宗”不在宗庙的确定数目之中。

以七庙言之,孝武皇帝未宜毁;以所宗言之,则不可谓无功德。《礼记·祀典》曰:“夫圣王之制祀也,功施于民则祀之,以劳定国则祀之,能救大灾则祀之。”窃观孝武皇帝,功德皆兼而有焉。凡在于异姓,犹将特祀之,况于先祖?或说“天子五庙无见文”,又说“中宗、高宗者,宗其道而毁其庙”。名与实异,非尊德贵功之意也。《诗》云:“蔽芾甘棠,勿翦勿伐,召伯所茇①。”思其人犹爱其树,况宗其道而毁其庙乎?迭毁之礼,自有常法,无殊功异德,固以亲疏相推。及至祖宗之序、多少之数,经传无明文,至尊至重,难以疑文虚说定也。以上杂辨。

【注释】

①“蔽芾(fèi)甘棠”几句:诗出自《诗经·召南·甘棠》。蔽芾,树木高大茂盛的样子。甘棠,果树名。即棠梨。召伯,即召公奭。茇(bá),草屋。

【译文】

拿天子七庙的礼法来说,武帝宗庙不应拆毁;拿立宗的依据和目的来说,也不能认为武帝没有功德。《礼记·祀典》说:“古代圣王制定祭祀制度,功德广博施及百姓身上的人就祭祀他,凭自己的功劳使国家安定的人就祭祀他,能够拯救大灾难的人就祭祀他。”臣私下里观察孝武帝,在他身上功劳仁德一并聚集。即便是他姓的人有了功德还将特地祭祀,更何况是自己的先祖呢?也许有人会说“天子五庙在文字记载中没见过”,又会说“中宗、高宗,只要学习尊崇他们的治国之道就可以了,但要拆毁宗庙”。名号和实际不同,这不是真正尊崇仁德、推尊功劳的本意。《诗经》说:“茂盛的甘棠树,不要伤害枝叶,也不要把它砍伐,因为召公曾在甘棠树下的草屋里安家。”人们为了思念那个人,连那无生命的树木也喜爱,更何况尊崇那个人的德行,又怎能拆毁祭祀他的庙呢?宗庙依次拆毁的制度,从古代就有固定的礼法,如果没有特殊的功业和不同一般的仁德,本来就应按照亲近疏远依次拆毁。说到祖宗的次序和数目的多少,古代经典中没有明文规定,关系到最高尚最伟大的人,就很难凭一些可疑的文字和虚浮的说法决定了。以上是杂辨。

孝宣皇帝举公卿之议,用众儒之谋,既以为世宗之庙,建之万世,宣布天下。臣愚以为孝武皇帝功烈如彼,孝宣皇帝崇立之如此,不宜毁。

【译文】

宣帝发动众多公卿讨论,采用各位大儒商量的结果,已经给孝武帝建立了世宗之庙,以便流传万代,并向天下宣言公布。臣虽愚蠢,但认为孝武帝的功业确如前面表述的那样,宣帝尊崇建立宗庙用心也是这样,所以孝武帝宗庙不应该拆毁。

樊准

樊准(?—118),字幼陵,南阳湖阳(今河南唐河西南)人。汉和帝时为尚书郎,疏请宠进儒雅,屡举敦朴仁贤之士。再迁御史中丞。会水旱,请遣使抚慰有功,擢任议郎。使冀州,开仓散粟。还拜钜鹿太守,课督农桑,广施方略,外御羌寇,内抚百姓,郡内平安。后转任河内太守,多次领兵逐讨羌人,颇有威名。又转为尚书令。元初中官至光禄勋,元初五年(118)卒于职。

兴修儒学疏

【题解】

樊准的父亲喜好黄老之道,清言少欲。准有其父遗风,然更志于儒。时邓太后临朝掌政,儒学陵替,准乃上此疏,力言前代儒学的兴盛,政教的清明,即所谓盛世之道,对现世儒学的衰落深表痛心,劝说皇上遵循推行先帝进业之道,下诏“博求幽隐,发扬岩穴,宠进儒雅”,“征诣公车”,尊崇儒学。

臣闻贾谊有言:“人君不可以不学。”故虽大舜圣德,孶孶为善①;成王贤主,崇明师傅②。及光武皇帝受命中兴,群雄崩扰,旌旗乱野,东西诛战,不遑启处,然犹投戈讲艺③,息马论道。以上前古及光武之好学。

【注释】

①孶孶(zī):同“孜孜”。勤勉不懈。

②师傅:太师、太傅或少师、少傅的合称。

③艺:指六艺。

【译文】

臣听说贾谊曾这样说过:“为人君主者不可以不学习。”因此,即使是舜这样有圣德的人,仍然求学勤勉不懈;像周成王这样贤明的天子,也尊崇周公、召公等仁智之士为太师、太傅以辅佐左右。到光武皇帝时,受天命中兴汉室,他在群雄纷扰、旌旗乱野之中转战东西,忙得无暇安居,却仍然放下武器,勒住战马,讲习六艺,谈论道义。以上讲前古圣王及光武帝之好学。

至孝明皇帝①,兼天地之姿②,用日月之明,庶政万机,无不简心,而垂情古典,游意经艺,每飨射礼毕③,正坐自讲,诸儒并听,四方欣欣,虽阙里之化、矍相之事④,诚不足言。又多征名儒,以充礼官,如沛国赵孝、琅邪承宫等⑤,或安车结驷,告归乡里;或丰衣博带,从见宗庙。其余以经术见优者,布在廊庙⑥。故朝多皤皤之良、华首之老⑦,每会,则论难衎衎⑧,共求政化,详览群言,响如振玉。朝者进而思政,罢者退而备问,小大随化,雍雍可嘉⑨。期门、羽林介胄之士⑩,悉通《孝经》。博士、议郎(11),一人开门(12),徒众百数。化自圣躬,流及蛮荒,匈奴遣伊秩訾王大车且渠来入就学。八方肃清,上下无事,是以议者每称盛时,咸言永平(13)。以上永平儒学之盛。

【注释】

①孝明皇帝:指东汉明帝,即刘庄,光武帝第四子。

②姿:资质,才能。

③飨(xiǎnɡ)射:古礼仪名。《周礼正义》:“飨射,飨食宾客,与诸侯射也。”

④阙里:地名。相传为孔子授徒之所,在今山东曲阜。矍(jué)相:即矍相圃,在今山东曲阜。

⑤赵孝:字长平,沛国蕲(今安徽宿州)人。王莽之世,天下乱,人相食,弟礼为贼所得,孝即诣贼曰:“礼久饿羸瘦,不如孝肥饱。”贼惊异,并放还。明帝闻其行,拜谏议大夫。承宫:字少子,琅邪姑幕(今山东诸城西北)人。少为人牧豕,后因勤学而为大儒,明帝时拜博士,迁左中郎将。

⑥廊庙:廊,厅堂四周的屋。庙,宗庙或王宫的前殿。都是古代帝王和大臣用以议论政事的地方,后因称朝廷为廊庙。

⑦皤皤(pó):头发斑白的样子。华首:即白首。指老年。

⑧衎衎(kàn):强毅耿直的样子。

⑨雍雍:和谐的样子。

⑩期门:官名。汉武帝时置,执兵出入护卫。羽林:禁卫军的名称。

(11)博士:古代学官名。六国时有博士,掌通古今。秦汉相承,诸子、诗赋、术数、方技皆立博士,汉文帝置一经博士,汉武帝时置五经博士。议郎:官名。秦置。汉制秩比六百石,征贤良方正敦朴有道之士任之,掌顾问应对。

(12)开门:谓开一家之说。

(13)永平:汉明帝年号(58—75)。

【译文】

至汉明帝,兼具天地的资质、日月的圣明,政事万物,无不经心,而依然垂情于古章典籍,游意于经书六艺,常常在飨射礼结束后,自己端端正正地坐着作讲解,诸儒生则在旁边一起静听,天下一派欢乐,即使是孔子讲学于阙里、行射礼于矍相圃时的景象,也无法与之相提并论。又大量征召名儒充任礼官,例如沛国的赵孝、琅邪的承宫等,他们有的乘着车马,告归乡里;有的穿着宽大华美的衣服,随从皇帝在宗庙祭祀。其余凭借经术受到优厚待遇的人,满布朝廷。因此朝堂上有很多白发年老的良儒,每逢宴会则互相议论辩驳,言辞耿直,共求宣扬政治教化,详览众人言论,都声调高亢,名播远方。为官的在朝廷上谋划政事,离任的退居家中以备顾问,职位大小都任其自然,和谐美好。期门、羽林等武职官员,都通晓《孝经》。博士、议郎,若有人开创一家之说,就学的弟子便达数百人。这样的教化源自天子,又流传到边远蛮荒之地,匈奴派遣伊秩訾王大车且渠前来入京就学。天下肃然清静,国内上下太平无事,因此凡是评论盛世的人都称道汉明帝的时代。以上讲永平年间儒学的兴盛。

今学者盖少,远方尤甚。博士倚席不讲,儒者竞论浮丽,忘謇謇之忠①,习之辞②。文吏则去法律而学诋欺,锐锥刀之锋③,断刑辟之重,德陋俗薄,以致苛刻。昔孝文窦后性好黄老④,而清静之化流景、武之间。臣愚以为宜下明诏,博求幽隐,发扬岩穴,宠进儒雅,有如孝、宫者,征诣公车⑤,以俟圣上讲习之期。公卿各举明经及旧儒子孙,进其爵位,使缵其业。复召郡国书佐⑥,使读律令。以上陈兴修儒学之法三端。

【注释】

①謇謇(jiǎn):忠贞,正直。

②(jiàn):巧言善辩的样子。

③锥刀:比喻细微。

④黄老:道家之祖黄帝、老子。

⑤公车:汉代官署名。卫尉的下属机构,设公车令,掌管宫殿中司马门的警卫工作。臣民上书和征召,都由公车接待。

⑥书佐:主办文书的佐吏。

【译文】

而现在潜心向学的人是多么少啊,边远地方更是这样。博士空据席位而不讲学,儒者争相议论浮华艳丽,忘了忠贞耿直,而习惯于巧言善辩。下级文官则背弃法制律令,学会了诋毁欺骗,对细微的罪行,却断以极重的刑法,品德浅薄,风俗不再淳厚,以致为政苛刻。从前汉文帝的窦皇后,性好道家黄老之言,而清静的风气一直流传到景帝、武帝年间。臣以为应该颁布圣明的诏令,广求幽人隐士,使隐居岩穴的贤士得以显现宣扬,亲近尊崇选拔像赵孝、承宫那样的儒雅之士,公车征召,以待圣上讲习学术的日子。公卿应分别举荐通晓经术者以及过去的老儒的子孙,进其爵位,使他们继承祖业。并再命令各郡国书佐,让他们习读法令。以上陈述兴修儒学之法的三个方面。

如此,则延颈者日有所见,倾耳者月有所闻。伏愿陛下推述先帝进业之道。

【译文】

只有这样,才能使延颈倾耳而企盼的人得以日有所见、月有所闻。愿陛下遵循和推行先帝进德修业之道。

刘陶

刘陶(?—185),一名伟,字子奇,颍川颍阴(今河南许昌)人。通《尚书》《春秋》。汉桓帝初,游太学,上书言事。后举孝廉,累官侍御史,封中陵乡侯,三迁尚书令,拜侍中。因屡切谏,为权臣所忌,徙京兆尹,到职当出修宫钱千万,陶耻以钱买职,称疾不听政。灵帝素重其才,原其罪,征拜谏议大夫。刘陶上书陈述要急八事,言乱由宦官。由是宦官交谗之,卒被诬陷“与贼通情”,下狱致死。

上桓帝书

【题解】

东汉后期,宦官为害,国势倾颓。这篇文章直言极谏,就宦官专权问题、人才问题等作了详尽阐述。文中引用古代圣贤之事以及秦灭亡的教训,尤其具有说服力,可见作者的人格精神。在奸佞当道的情况下,勇于指斥时政,实为难能可贵。

臣闻人非天地无以为生,天地非人无以为灵。是故帝非人不立,人非帝不宁。夫天之与帝,帝之与人,犹头之与足,相须而行也①。伏惟陛下年隆德茂②,中天称号③,袭常存之庆④,循不易之制,目不视鸣条之事⑤,耳不闻檀车之声⑥,天灾不有痛于肌肤,震食不即损于圣体⑦,故蔑三光之谬⑧,轻上天之怒。伏念高祖之起,始自布衣,拾暴秦之敝,追亡周之鹿,合散扶伤,克成帝业。功既显矣,勤亦至矣。流福遣祚⑨,至于陛下。陛下既不能增明烈考之轨⑩,而忽高祖之勤,妄假利器,委授国柄,使群丑刑隶(11),芟刈小民(12),雕敝诸夏,虐流远近,故天降众异,以戒陛下。陛下不悟,而竞令虎豹窟于麑场(13),豺狼乳于春囿,斯岂唐咨禹、稷(14),益典朕虞(15),议物赋土蒸民之意哉?又令牧守长吏,上下交竞,封豕长蛇,蚕食天下。货殖者为穷冤之魂,贫馁者作饥寒之鬼。高门获东观之辜(16),丰室罗妖叛之罪。死者悲于窀穸(17),生者戚于朝野。是愚臣所为咨嗟长怀叹息者也。以上时政贪虐。

【注释】

①须:借用和需要。

②年隆德茂:年高德美。

③中天:盛世。

④常存:长久存在。指祖先留传的基业。

⑤鸣条之事:鸣条,古地名。在今山西运城境内,为成汤败桀之处。此处指战争。

⑥檀车:兵车。

⑦震食:亦作“震蚀”。即地震、日食和月食。

⑧三光:日、月、星。

⑨祚(zuò):君位。

⑩烈考:显赫的亡父。

(11)刑隶:因犯罪而判为奴隶的人。这里指宦官。

(12)芟刈(shān yì):割除。

(13)虎豹:与下文的“豺狼”,皆比喻奸贪逐利之人。虎豹窟于麑场,豺狼乳于春囿,均指其任性胡为。

(14)唐:唐尧。禹:夏禹。稷:后稷。

(15)益:伯益。舜命伯益为虞,掌管山林川泽。虞:掌山泽之官。

(16)东观:孔子诛少正卯于东观之下。

(17)窀穸(zhūn xī):墓穴。

【译文】

臣听说没有天地,人便无从产生,没有人,天地也便没有了灵性。因此帝王没有人而不能立身,人没有帝王而不能安宁。天与帝,帝与人,就像头与脚一样,相互需要而存在。念及陛下年高德美,称号于盛世,承袭长久存在的福祥,遵循不变的规制,双眼看不到战争之事,两耳听不到兵车之声,没有天灾来伤痛肌肤,地震、日食和月食也不会损坏身体,因此蔑视日、月、星的谬差,轻视上天的怒意。想想高祖刚起事的时候,起自一介平民,治理残暴的秦朝的弊端,逐鹿中原,统一天下,救死扶伤,终于成就帝业。功业已经伟大了,勤苦也到了极点。流传下福泽和君位,直到陛下。今陛下既不能增加先祖制度的光彩,又忘记了高祖创业的勤苦,随意授人以国家大权,使一群小人和宦官滥施律法,宰割百姓,胡作非为,祸乱中原,残虐余毒,无所不及,所以上天降下多种异事怪象来警戒陛下。陛下尚不醒悟,而竟放纵奸贪之人胡作非为,这难道符合唐尧咨事于大禹和后稷,伯益掌管山泽,选择物种、授民土地以养育百姓的精神吗?又使州牧、郡守等各级官吏,上上下下追逐竞争,有如大豕长蛇蚕食天下百姓。经商的人成为穷困冤苦的鬼魂,贫苦的人成为忍饥受寒的亡鬼。高门望族受到诛杀,富家贵室罪陷叛逆。死人在墓穴伤悲,活人在朝野哭泣。这正是臣所以嗟叹和感伤的地方啊。以上讲时政贪虐。

且秦之将亡,正谏者诛,谀进者赏,嘉言结于忠舌,国命出于谗口,擅阎乐于咸阳,授赵高以车府①。权去己而不知,威离身而不顾。古今一揆②,成败同势③。愿陛下远览强秦之倾,近察哀、平之变④,得失昭然,祸福可见。以上进退忠佞之鉴。

【注释】

①擅阎乐于咸阳,授赵高以车府:赵高为车府令,其婿阎乐为咸阳令,二人谋杀胡亥。

②揆(kuí):道理。

③势:情势,形势。

④哀、平:汉哀帝、汉平帝。

【译文】

秦朝行将灭亡的时候,直言劝谏者被杀,阿谀奉承者受赏,美好的意见作结于忠直者之舌,而国家的命令却出自谗佞者之口,阎乐擅权于咸阳,赵高做到车府令的高官。权力离开自己却不知道,威信离开自身而不理会。古今同于一个道理,成败同于一种情势。希望陛下远看强秦的颠覆,近看哀、平二帝的变乱,得失之因清楚而福祸自然可见。以上讲进退忠臣和佞臣的教训。

臣又闻危非仁不扶,乱非智不救。故武丁得傅说①,以消鼎雉之灾②,周宣用申、甫③,以济夷、厉之荒④。窃见故冀州刺史南阳朱穆⑤,前乌桓校尉、臣同郡李膺⑥,皆履正清平,贞高绝俗。穆前在冀州,奉宪操平,摧破奸党,扫清万里。膺历典牧守⑦,正身率下,及掌戎马,威扬朔北⑧。斯实中兴之良佐、国家之柱臣也,宜还本朝,挟辅王室,上齐七燿⑨,下镇万国。以上荐朱穆、李膺。

【注释】

①傅说(yuè):商代人。本为平民,武丁访得,以为相,殷商得以中兴。

②鼎雉之灾:《尚书·商书·高宗肜日》记载:武丁设鼎祭成汤,有飞雉升鼎耳而鸣,问其臣祖己,祖己以为灾异,劝王修德,国以中兴。因以鼎雉为灾异的征兆。

③申、甫:申伯、仲山甫,皆周宣王时大臣。

④夷、厉:周夷王、周厉王。

⑤朱穆:字公叔,南阳宛(今河南南阳)人。幼以孝廉,授侍御史出为冀州刺史,后拜尚书,居官几十年,家无余资。

⑥乌桓校尉:乌桓地区的长官。乌桓,东胡别支,因据乌桓山而得名。李膺:字元礼,颍川襄城(今河南襄城)人。初举孝廉,转护乌桓校尉。汉桓帝时为司隶校尉,时朝纲废弛,李膺反对宦官专权,声名甚高,有“天下楷模李元礼”之誉,士有被容纳者,名为“登龙门”。汉灵帝时与窦武谋诛宦官未成,被杀。

⑦典:任职。牧守:州郡长官。州官称牧,郡官称守。

⑧朔北:泛指我国长城以北地区。

⑨七燿(yào):北斗七星。

【译文】

臣又听说没有仁德便无法扶救危亡,没有智慧便不能止息动乱。所以武丁得到傅说为相,消除了鼎雉的灾祸;宣王用申伯和仲山甫,救治了夷、厉二王的荒虐。臣私下看到以前的冀州刺史南阳人朱穆,前乌桓校尉、臣的同乡李膺,都是履行正道,清廉公平,贞洁高尚,超绝世俗之人。朱穆以前在冀州,奉守法令,品性公正,消灭佞党,扫清万里尘埃。李膺历任州郡长官,修身立德,为下级表率,掌领兵马后,威名在北方地区远扬。这实在是中兴的优秀辅佐,国家所倚重之臣,应该召还朝廷,辅佐王室,在上比齐于七星的光辉,在下镇守万方的国土。以上举荐朱穆、李膺。

臣敢吐不时之义于讳言之朝,犹冰霜见日,必至消灭。臣始悲天下之可悲,今天下亦悲臣之愚惑也。

【译文】

臣敢在这个忌讳言论的时代发表不合时宜的意见,就像冰霜见到了太阳,一定会被消灭和融化。臣开始是悲叹天下人的可悲,现在天下人也要悲叹臣的愚昧和糊涂了。

改铸大钱议

【题解】

汉永寿三年(157),有人上言“民之贫困以货轻钱薄,宜改铸大钱”。刘陶上这篇《改铸大钱议》,指出“当今之忧,不在于货,在乎民饥”,力言改钱无益。其事乃止。文章紧紧围绕上述论题,多方面详尽地论述了粮食问题的重要性,具有很强的说服力。

圣王承天制物,与人行止,建功则众悦其事,兴戎而师乐其旅。是故灵台有“子来”之人①,武旅有“凫藻”之士②,皆举合时宜、动顺人道也。臣伏读铸钱之诏,平轻重之议,访覃幽微③,不遗穷贱,是以藿食之人④,谬延逮及。

【注释】

①灵台:周文王时所筑。众民造作,很快修成,如神灵所为,故名。子来:《诗经·大雅·灵台》:“经始灵台,经之营之。……经始勿亟,庶民子来。”言文王担心烦扰百姓,告诫不要太赶工程,但百姓乐意干活,就像儿子为父亲办事那样。

②武旅:周武王的军队。凫(fú)藻:像凫戏藻,喻喜悦之状。凫,野鸭。

③覃(tán):及。

④藿(huò)食:指粗食者。谓平民百姓。

【译文】

圣明的君王承奉天道,制备众物,是和人事的动静举动相一致的,建立功业,众人都会为之高兴,兴兵动武,军队就会乐为之用。因此周文王修灵台有人像儿子似的前来,周武王兴兵有欢悦像野鸭戏藻一样的士卒,这些都是因为文王、武王举事符合时代趋势,行动顺应道德规范。臣俯首读过铸钱的诏令,诏令平复或轻或重的争议,考虑到了细微的事端,连贫贱之人也没遗忘,因此平民百姓,也要发表谬见而参与国家大计了。

盖以为当今之忧,不在于货,在乎民饥。夫生养之道,先食后货①。是以先王观象育物,敬授民时,使男不逋亩②,女不下机。故君臣之道行,王路之教通。由是言之,食者乃有国之所宝,生民之至贵也。窃见比年已来,良苗尽于蝗螟之口,杼柚空于公私之求③,所急朝夕之餐,所患靡盬之事④,岂谓钱货之厚薄、铢两之轻重哉?就使当今沙砾化为南金⑤,瓦石变为和玉⑥,使百姓渴无所饮,饥无所食,虽皇羲之纯德⑦,唐、虞之文明,犹不能以保萧墙之内也⑧。盖民可百年无货,不可一朝有饥,故食为至急也。以上言忧不在货,在乎民饥。

【注释】

①货:底本作“民”,疑误。据上下文当为“货”。货,钱币。

②逋(bū)亩:荒废耕种。

③杼柚:织具。

④靡盬(ɡǔ):没有止息。盬,止息。《诗经·小雅·北山》:“王事靡盬,忧我父母。”后即以靡盬喻王事。

⑤南金:南地之金铜。《诗经·鲁颂·泮水》:“大赂南金。”南谓荆扬之地。

⑥和玉:卞和之玉。

⑦皇羲:伏羲。

⑧萧墙:古代宫室用以分隔内外的当门小墙。

【译文】

臣认为当今的忧患,不在于货币,而在于百姓的饥饿。生存养育百姓之道,是先要有食物然后才要有用于流通的货币。所以先王仰观天象化育万物,虔敬地告诉百姓耕作时机,使男人不离开田地,女人不走下织机。因此君臣的伦理施行,而王道的教化也得以贯通。由此说来,粮食,是执政者的宝物,是百姓最看重的。臣私下看到近年以来,禾苗被蝗螟吃尽,织具因公私营求而空,所着急的是早晚之餐食,忧患的是朝廷无以完结的征役,哪里是货币的厚薄、铢两的轻重呢?即便使当今沙砾化成南方的金铜,瓦石变成卞和的玉璧,但让老百姓渴了无水喝,饿了无饭吃,就是有大德的伏羲,最文明的唐尧、虞舜,也不能保证不发生动乱。百姓可以百年没有货币,但不能一个早晨不吃东西,所以粮食是最急的需要。以上讲忧患不在货币,在于百姓的饥饿。

议者不达农殖之本,多言铸冶之便,或欲因缘行诈,以贾国利。国利将尽,取者争竞,造铸之端于是乎生。盖万人铸之,一人夺之,犹不能给,况今一人铸之,则万人夺之乎!虽以阴阳为炭、万物为铜,役不食之民,使不饥之士,犹不能足无厌之求也。夫欲民殷财阜,要在止役禁夺,则百姓不劳而足。陛下圣德,愍海内之忧戚,伤天下之艰难,欲铸钱齐货以救其敝,此犹养鱼沸鼎之中,栖鸟烈火之上。水木本鱼鸟之所生也,用之不时,必至燋烂。愿陛下宽锲薄之禁①,后冶铸之议,听民庶之谣吟,问路叟之所忧,瞰三光之文耀,视山河之分流②。天下之心,国家大事,粲然皆见,无有遗惑者矣。以上言禁铸无益,宜止役禁夺。

【注释】

①锲(qiè)薄:指锉薄铜钱取其屑另铸钱。

②山河分流:指山分崩,水枯竭。

【译文】

建议铸钱的人看不到农业是国家的大计,而只说铸造钱币的便利,有的是想借机行诈,以巧取国家的利益。国家利益将要完尽,逐利的人尚在竞争,造铸大钱的弊端就从这里产生了。有一万个人铸钱,一个人夺用,还不能满足,何况现在是一个人铸钱,却有一万个人夺用呢!即使以太阳和月亮当炭,万物当铜,驱使不吃饭的百姓和不知饥饿的士兵,也不能满足贪得无厌的需求。想使民众富裕,增加财富,关键是停止徭役和严禁掠夺,那么百姓就可以不用勤苦而衣食充足。陛下圣明有德,怜悯于国家的忧患,伤感于百姓的艰难,想铸造钱币来拯救这个弊端,这就像在沸水的锅中养鱼,在烈火的上面养鸟。水和树本来是鱼鸟所生存的地方,使用不是时候,一定会使它们焦枯腐烂。希望陛下放宽对锉钱使薄的禁令,推后冶铸大钱的建议,听一听百姓的话语和歌吟,问一问路边老人的忧愁,仰观日、月、星辰的光辉,俯视山川河流的分崩和枯竭。天下人的心愿,国家大事的征兆,都可以明显地看到,不会有疑惑不明的地方。以上讲禁止铸钱没有助益,应该停止役使和夺用。

臣尝诵《诗》,至于鸿雁于野之劳,哀勤百堵之事①,每喟尔长怀,中篇而叹。近听征夫饥劳之声,甚于斯歌。是以追悟匹妇吟鲁之忧,始于此乎?见白驹之意②,屏营彷徨③,不能监寐④。伏念当今地广而不得耕,民众而无所食,群小竞起,进秉国之位,鹰扬天下,鸟钞求饱⑤,吞肌及骨,并释无厌。诚恐卒有役夫穷匠⑥,起于板筑之间,投斤攘臂,登高远呼,使愁怨之民,响应云合,八方分崩,中夏鱼溃,虽方尺之钱,何能有救?其危犹举函牛之鼎⑦,纤枯之末⑧,诗人所以眷然顾之、潸焉出涕者也。臣东野狂⑨,不达大义,缘广及之时,对过所问,知必以身脂鼎镬⑩,为天下笑。以上民穷则恐为乱。

【注释】

①鸿雁于野之劳,哀勤百堵之事:《诗经·小雅·鸿雁》:“鸿雁于飞,集于中泽。之子于垣,百堵皆作。”大意是,鸿雁飞高飞低,飞至泽中栖集。征发百姓筑墙,百丈高墙筑起。

②白驹之意:《诗经·小雅·白驹》:“皎皎白驹,食我场苗,絷之维之,以永今朝。”是一首思贤的诗,白驹喻贤士。

③屏营:惶恐的样子。

④监寐:虽寝而不寐,犹言假寐。

⑤钞:抢掠,强取。

⑥役夫:指陈涉之徒。穷匠:指骊山之徒。

⑦函牛之鼎:指大鼎。

⑧(ɡuà):通“挂”。

⑨:隐晦。

⑩鼎镬(huò):古代酷刑,用鼎镬以烹人。鼎、镬都是烹饪器具,镬似大鼎而无足。

【译文】

臣曾经读《诗经》,读到鸿雁在野外飞翔,看到百姓筑墙勤苦时,常常喟然长叹于心中,读到一半就已感叹不止了。近来听到征夫们饥寒辛劳的声音,其痛苦要远远超过这首诗歌所唱。由此明白了那位平平常常的妇女吟叹鲁国的忧悲之情,大概是从这里得来的吧?看到贤人的心意,倚柱而彷徨,不能入睡。想到现在土地广大却不能耕作,百姓众多却没有食物,群小们争着起来,爬上掌握国家重权的位置,像鹰那样飞扬天下,攫取小鸟以求饱食,吞咽骨肉而不满足。确实担心终有陈胜之徒和骊山之众,起事于板墙筑具之间,举起斧头,伸出胳膊,登高呼远,使那些愁怨的百姓,像声音一样回应,像云那样聚合,八方之境分崩离析,中原大地似鱼溃散,就是有方尺的大钱,又怎能拯救其危亡呢?这危机就像举千斤大鼎,挂到纤细枯草的末端,这正是诗人眷念而思虑、潸然泪下的原因。臣是一个齐东村野的狂诞隐晦之人,不能通晓大义,借广泛征求意见的时候,回答陛下所问的事情,知道这样做必定会把自身投入鼎镬之中,被天下人耻笑了。以上讲庶民穷困则恐怕会作乱。

诸葛亮

诸葛亮简介参见卷十。

出师表

【题解】

本文是诸葛亮于建兴五年(227)北伐时,给蜀汉后主刘禅上的一份表章。文中,作者分析了当时蜀国所处的形势,谆谆告诫后主要牢记先帝遗愿,执法平正,采纳忠言,重用贤臣,励志自振,使他能专心一意于北伐大业。最后作者以自己的亲身经历,表白了自己为报答刘备的知遇之恩和临终嘱托,以兴复汉室为己任的决心。文章层次分明,文笔酣畅,感情真挚,感染力极强。

臣亮言:先帝创业未半①,而中道崩殂②。今天下三分③,益州罢弊④,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⑤。然侍卫之臣不懈于内,忠志之士忘身于外者,盖追先帝之殊遇⑥,欲报之于陛下也。诚宜开张圣听,以光先帝遗德,恢宏志士之气⑦;不宜妄自菲薄⑧,引喻失义⑨,以塞忠谏之路也。以上志意不可卑薄。

【注释】

①先帝:前代已故的帝王。这里指蜀汉昭烈帝刘备。

②崩殂(cú):指帝王之死。

③三分:指魏、蜀、吴三国政权鼎立。

④益州:州名。地有今四川、陕西、重庆、云南、贵州的一部分,治所在成都。这里指蜀汉。罢(pí)弊:即疲敝,疲弱困乏。

⑤秋:时候,日子。

⑥殊遇:特别的待遇,指恩宠、信任。

⑦恢宏:发扬,扩大。

⑧妄自菲薄:毫无根据地看轻自己。

⑨失义:不合大义。

【译文】

臣亮奏言:先帝创建大业还未完成一半,就中途去世了。现在天下三分鼎立,我们益州是这样的疲困,这真是危急存亡的紧要时刻啊。然而在朝廷侍从护卫陛下的大臣们毫不懈怠,在外的忠贞将士们奋不顾身,那是因为大家在追念先帝对他们的特殊恩遇,想在陛下您这里报答。陛下实在应该广泛听取大家的意见,以发扬光大先帝留下的美德,激励志士们的志气;不应该轻率地看轻自己,言谈训谕时有失大义,以致堵塞臣民们尽忠规谏之路。以上劝谏皇帝不可自卑自贱,妄自菲薄。

宫中府中①,俱为一体,陟罚臧否②,不宜异同。若有作奸犯科,及为忠善者,宜付有司,论其刑赏,以昭陛下平明之治,不宜偏私,使内外异法也。侍中侍郎郭攸之、费祎、董允等③,此皆良实,志虑忠纯,是以先帝简拔以遗陛下。愚以为宫中之事,事无大小,悉以咨之,然后施行,必能裨补阙漏,有所广益。将军向宠④,性行淑均⑤,晓畅军事,试用于昔日,先帝称之曰能,是以众议举宠为督⑥。愚以为营中之事,事无大小,悉以咨之,必能使行阵和穆、优劣得所也。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所以兴隆也;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所以倾颓也。先帝在时,每与臣论此事,未尝不叹息痛恨于桓、灵也⑦。侍中、尚书、长史、参军⑧,此悉贞亮死节之臣也,愿陛下亲之信之,则汉室之隆,可计日而待也。以上宫府贤才尚可信任。

【注释】

①宫中:指内廷侍臣。府中:指相府官吏。

②陟(zhì)罚:提升与惩罚。臧否(pǐ):褒扬与贬斥。臧,善。否,恶。

③侍中:秦汉时为丞相属官,因侍从皇帝左右,出入宫廷,应对顾问,地位渐形显贵。侍郎:东汉以后,尚书属官任满三年称侍郎。郭攸之:字演长,三国蜀南阳(今河南南阳)人。任侍中。费祎:字文伟,三国蜀江夏黾(今河南信阳东北)人。当时任侍中。董允:字休昭,三国蜀南郡枝江(今湖北枝江东北)人。当时任侍郎。

④向宠:三国蜀襄阳宜城(今湖北宜城南)人。蜀大臣向朗的兄子,后主时先后任中部督和中领军。

⑤淑均:善良公正。

⑥举宠为督:推举向宠任统领禁卫军的中部督。

⑦桓、灵:东汉末年的桓帝刘志和灵帝刘宏。桓帝、灵帝时重用宦官、外戚,政治腐败,使东汉走向灭亡。

⑧尚书:执掌文书奏章,协助皇帝处理政务的官员。这里指陈震。长史:丞相府主要佐官。这里指张裔。参军:丞相府主管军事的佐官。这里指蒋琬。

【译文】

内廷侍臣和相府官吏,都是一个整体,凡有所奖惩,不应该有所不同。如果有做坏事违犯法律的,或者是尽忠为善的,应该交付有关主管部门的官员,以论定对他们的处罚和赏赐,以此来显示陛下处事的公正贤明,不应该有所偏袒,使宫中、府中法令不一。侍中郭攸之、费祎,侍郎董允等,都是善良诚实的人,他们心志忠贞纯正,所以先帝选拔出来留给陛下。臣以为宫廷中的事情,不论大小,都应先征求他们的意见后再施行,这样必能弥补缺点和疏忽之处,获得更好的效果。将军向宠,品行善良公正,通晓军事,往日试用过他,先帝称赞他能干,因此大家推举他做中部督。臣认为禁卫军中的事情,无论大小,都要先问他,这样必能使军队内部协调一致,对将士处置合宜,使他们各得其所。亲近贤臣,疏远小人,前汉因此兴旺强盛;亲近小人,疏远贤臣,后汉因此倾覆颓败。先帝在世的时候,每次与臣谈及此事,没有不对桓帝、灵帝感到惋惜痛心的。侍中郭攸之、费祎,尚书陈震,长史张裔,参军蒋琬,都是忠贞磊落、能以死报国的臣子。愿陛下亲近他们,信任他们,那么汉王室的复兴,就指日可待了。以上讲内廷和相府的贤才尚可信任。

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阳①,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先帝不以臣卑鄙②,猥自枉屈③,三顾臣于草庐之中,谘臣以当世之事。由是感激,遂许先帝以驰驱④。后值倾覆⑤,受任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尔来二十有一年矣。先帝知臣谨慎,故临崩寄臣以大事也。受命以来,夙夜忧叹,恐托付不效,以伤先帝之明。故五月渡泸⑥,深入不毛。今南方已定,兵甲已足,当奖帅三军,北定中原。庶竭驽钝,攘除奸凶,兴复汉室,还于旧都⑦,此臣之所以报先帝而忠陛下之职分也。以上自陈志事。

【注释】

①南阳:郡名。郡治在今河南南阳。

②卑鄙:地位低微,见识浅陋。

③猥(wěi):谦辞。犹辱、承。枉屈:屈尊就卑的意思。

④驰驱:据《诸葛亮集》《资治通鉴》等多版本,疑应为“驱驰”。

⑤倾覆:覆灭。这里为失败。指建安十三年(208)刘备在长坂被曹操打败。

⑥泸:泸水,即金沙江河段。诸葛亮于建兴三年(225)率军渡过泸水,平定南中四郡。

⑦旧都:指长安和洛阳。

【译文】

臣本来是一个平民百姓,在南阳耕田为生,在动乱的时代只求能保全性命,不想向诸侯谋求做官扬名。先帝不因为臣地位卑下,见识浅陋,不惜降低身份,委屈自己,三次到茅草屋之中来看望,向臣征询关于天下大事的意见。臣为之感动,就答应为先帝效劳。后来遭到失败,臣受任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到现在已经二十一年了。先帝了解臣为人谨慎,所以临终把国家大事托付给臣。自接受遗命以来,臣日夜忧虑,生怕先帝托付给臣的大事没有成效,从而有损先帝明于鉴察的名声。所以臣在五月率军渡过泸水,深入到不毛之地。现在南方已经平定,兵员装备已经充足,应当激励并统率三军,北进克复中原。也许臣能竭尽低下的能力,铲除奸恶凶狠的敌人,兴复汉家河山,回到原来的京都,这是臣用来报答先帝并尽忠于陛下的职责啊。以上是诸葛亮自己陈述抱负。

至于斟酌损益,进尽忠言,则攸之、祎、允之任也。愿陛下托臣以讨贼兴复之效,不效则治臣之罪,以告先帝之灵。若无兴德之言,责攸之、祎、允之咎以彰其慢。陛下亦宜自谋,以咨诹善道①,察纳雅言,深追先帝遗诏,臣不胜受恩感激。今当远离,临表涕泣,不知所云。以上总收一节。

【注释】

①咨诹(zōu):询问,谋划。善道:好的途径,好的方法。

【译文】

至于权衡政事的得失分寸,向陛下进谏忠言,那就是郭攸之、费祎、董允的责任了。希望陛下能将讨伐奸贼、兴复汉室的大事托付给臣,如果没有成就,就治臣之罪,以禀告先帝的在天之灵。如果没有劝勉陛下发扬圣德的言论,就要追究郭攸之、费祎、董允的过失,以彰显他们的怠惰。陛下自己也应该多加考虑,征求正确的途径、方法,明察并接纳忠正的言论,深深追念先帝的遗诏。那臣对陛下的恩德就感激不尽了。现在臣就要出征了,面对表文,不禁流下了眼泪,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以上总收一节。

高堂隆

高堂隆(?—237),字升平,泰山平阳(今山东新泰)人。三国时魏国名臣。少为诸生,泰山太守薛悌命为督邮。建安十八年(214),曹操召他为丞相军议掾,后为历城侯曹徽的文学(官名),转为历城国相。黄初中,为堂阳长,后选为平原王曹叡的太傅。曹叡即位后,擢为给事中、博士、驸马都尉,迁陈留太守。七十多岁时,因卓绝的德行,举为计曹掾,明帝又特别拜官授郎中之职,征召为散骑常侍,赐爵关内侯。明帝大治宫殿,及崇华殿灾,星孛淫雨之变,高堂隆皆引经据典,上疏切谏,迁光禄勋,卒于魏景初元年(237)。精修经学,据《隋书·经籍志》载,他著有文集十卷。

谏明帝疏

【题解】

据《三国志·魏书》载,魏景初元年(237),魏明帝大兴土木,营造宫殿,雕饰观阁,穷奢极欲,劳民伤财。高堂隆上此疏切谏,先讲上下劳役,宜加愍恤;次言天命可畏,劝谏明帝节制情欲以避祸乱;再分析吴、蜀两敌国之形势,劝诫明帝“存不忘亡”以励志图强,并提出一些具体措施。剖析事理,层层深入,文笔锋芒毕露,语言质直生动,痛心疾首之情,溢于言表。

盖天地之大德曰生,圣人之大宝曰位,何以守位曰仁,何以聚人曰财①。然则士民者,乃国家之镇也;谷帛者,乃士民之命也。谷帛非造化不育②,非人力不成。是以帝耕以劝农,后桑以成服,所以昭事上帝,告虔报施也。昔在伊唐③,世值阳九厄运之会④,洪水滔天,使鲧治之⑤,绩用不成,乃举文命⑥,随山刊木⑦,前后历年二十二载。灾眚之甚⑧,莫过于彼;力役之兴⑨,莫久于此。尧、舜君臣,南面而已。禹敷九州⑩,庶士庸勋(11),各有等差;君子小人,物有服章(12)。今无若时之急,而使公卿大夫并与厮徒共供事役(13),闻之四夷,非嘉声也;垂之竹帛(14),非令名也(15)。是以有国有家者,近取诸身,远取诸物,妪煦养育(16),故称“恺悌君子,民之父母”(17)。今上下劳役,疾病凶荒,耕稼者寡,饥馑荐臻(18),无以卒岁。宜加愍恤,以救其困。以上言上下劳役,宜加愍恤。

【注释】

①“盖天地之大德曰生”几句:出自《周易·系辞》。

②造化:自然的创造化育。

③伊唐:尧帝姓伊祁,国号唐。

④阳九:指灾荒年景。

⑤鲧:禹父。

⑥文命:禹名。

⑦随:沿着。刊:砍。

⑧眚(shěnɡ):灾异,疾苦。

⑨力役:征用民力,劳役。

⑩敷:区分。

(11)庶士:众士。庸勋:功勋。

(12)服章:指表示官吏身份品秩的服饰。

(13)厮徒:干粗重杂活的奴隶,服杂役者。

(14)垂:流传。

(15)令名:好的名声。

(16)妪煦:生养覆育。妪,指地赋物以形体。煦,指天降气以养物。

(17)恺悌君子,民之父母:出自《诗经·大雅·泂酌》。恺悌,和乐平易。

(18)荐臻:重至,再来。

【译文】

天地最伟大的德性在于化育万物并使之生生不息,圣人最宝贵的东西是崇高的地位,用什么来保持其位是仁义,用什么来聚合众人靠财富。民众是国家的基础,粮食布帛是百姓的命脉。粮食布帛若非自然的创造化育就不能生长,如果不是人力劳作就不能形成。因此帝王亲自耕作来规劝农事,后妃种植桑麻以制成衣服,这样是用来明示对上帝的侍奉,用以告知对他的虔敬和报答他的恩泽啊。从前在尧帝治理国家的时候,世界正逢灾难之际,洪水滔天,委派鲧去治理水患,劳而无功,于是推举禹,禹沿着山林砍伐木材,前后历时二十二年。灾异和疾苦,没有比那时更深重的了;劳役的征用,没有比那时更长久的了。尧、舜君临天下,尊居帝位。禹把天下分为九州,众士以功劳来划分,各有等级差别;贵族和庶民,服饰的颜色各有其区别。现在没有那时的危难,却让公卿大夫和奴隶仆役一起从事杂役,传到四边的蛮夷戎狄之地,并非美好的名声;留传于竹简丝帛之上,也并非美好的名声。所以有国有家的人,取法于近身,仿效于万物,鞠育老幼养育万民,因此说“和乐平易的君子,做民众的父母”。现在全国上下劳役,疾病饥荒,耕田种地的人少了,灾荒连年,已经到了过不下去的程度。应当更加怜悯体恤,以解救他们的困厄。以上讲臣民上下劳役,宜加以怜悯体恤。

臣观在昔书籍所载,天人之际,未有不应也。是以古先哲王,畏上天之明命,循阴阳之逆顺,矜矜业业,惟恐有违。然后治道用兴,德与神符,灾异既发,惧而修政,未有不延期流祚者也①。爰及末叶,暗君荒主,不崇先王之令轨,不纳正士之直言,以遂其情志,恬忽变戒②,未有不寻践祸难,至于颠覆者也。以上言当畏天命。

【注释】

①流:传递。

②恬忽:犹淡泊。

【译文】

臣阅读从前书籍中所记载的,天人之间的关系没有不应验的。因此古代的先哲贤君,敬畏上天神明的意愿,依循阴阳变化的顺逆,兢兢业业,唯恐有所违逆。然后奋发图强治国安邦,德行与神意相符合,灾难变异如已发生,就惧怕而整治朝政,其君位没有不延长流传时间的。等到了后来,昏庸的君主,不尊崇先王的法令规则,不接纳正直之士的谏诤,顺从他自己的性情志趣淡然随意地改变禁戒,没有不自寻祸乱灾难,以至于颠覆败亡的。以上讲应当敬畏天命。

天道既著,请以人道论之。夫六情五性①,同在于人,嗜欲廉贞,各居其一。及其动也,交争于心。欲强质弱,则纵滥不禁;精诚不制,则放溢无极。夫情之所在,非好则美,而美好之集,非人力不成,非谷帛不立。情苟无极,则人不堪其劳,物不充其求②。劳求并至,将起祸乱。故不割情,无以相供。仲尼云:“人无远虑,必有近忧③。”由此观之,礼义之制,非苟拘分,将以远害而兴治也。以上言情欲不节,将起祻乱。

【注释】

①六情五性:六情,指廉贞、宽大、公正、奸邪、阴贼、贪狠。五性,指五脏之性,肝性静,静行仁;心性躁,躁行礼;脾性力,力行信;肺性坚,坚行义;肾性智,智行敬。本文意指七情六欲。

②充:足,满。

③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出自《论语·卫灵公》。

【译文】

天道既然已经昭著,请让臣再以人道来论述。六情五性,同在于一人身上,嗜好贪欲廉洁忠贞,各居其一。等到它们活动时,交相争执于心。欲望炽盛诚正虚弱,就纵情恣意不能自制;如果缺乏诚信,就会放纵泛滥没有极限。情志的所在,不是嗜好便是喜欢,而嗜好喜欢的事物的汇集,不用人力是不能成就的,不靠粮食布帛就不能建立。情志如果没有极限,那么百姓就无法忍受其劳苦,物资不能满足其需求。劳苦和需求并至,就会引起灾祸动乱。所以不割舍情志,就没有用以相供应的了。孔子说:“一个人如果对将来的事体毫无预备,忽然有事发生便会张皇失措。”从这句话来看,礼义制度,并非只是让众人各安其位,而是要靠它远离祸害兴盛国政。以上讲情欲不节制,则将起祸乱。

今吴、蜀二贼,非徒白地小虏、聚邑之寇①,乃据险乘流,跨有士众,僭号称帝,欲与中国争衡。今若有人来告:“权、备并修德政②,复履清俭,轻省租赋,不治玩好,动咨耆贤,事遵礼度。”陛下闻之,岂不惕然恶其如此③,以为难卒讨灭而为国忧乎?若使告者曰:“彼二贼并为无道,崇侈无度,役其士民,重其征赋,下不堪命,吁嗟日甚。”陛下闻之,岂不勃然忿其困我无辜之民,而欲速加之诛?其次,岂不幸彼疲弊而取之不难乎?苟如此,则可易心而度,事义之数亦不远矣。以上言吴、蜀未平,不宜困民。

【注释】

①白地:指沙漠地带。

②权、备:指孙权、刘备。

③惕然:警觉省悟的样子。

【译文】

现在吴、蜀两个贼国,并非只是沙漠地带、聚集城邑的小寇虏,而是占据险地凭借长江,拥有卒伍民众,僭越本分自号为帝,想要和中原相争抗衡。现在如果有人来报告:“孙权、刘备都修整仁德宽厚的政治,践行清廉俭朴的作风,削减田租赋税,不备办玩好,行动咨询于耆宿贤达,做事遵从于礼仪制度。”陛下听到这些,难道不警惕省悟而憎恶他们那样,认为难以完成征讨并消灭他们的大业而为国忧愁吗?如果使者报告说:“那两个贼寇都没有道义,崇尚奢侈挥霍无度,役使他们的百姓,加重征收百姓的赋税,百姓生活困苦不堪,愁怨之声越来越厉害。”陛下听到这些,难道不勃然大怒,愤恨他们让我们无辜的百姓困苦,而想要迅速诛灭他们吗?其次,难道不庆幸他们疲乏衰弱,而攻取他们就不困难了吗?假使这样,就可以换种想法而谋划,从事正义之战的时日,也就不远了。以上讲吴国、蜀国还没有平定,不宜使人民疲困。

且秦始皇不筑道德之基,而筑阿房之宫;不忧萧墙之变①,而修长城之役。当其君臣为此计也,亦欲立万世之业,使子孙长有天下,岂意一朝匹夫大呼,而天下倾覆哉?故臣以为使先代之君,知其所行必将至于败,则弗为之矣。是以亡国之主自谓不亡,然后至于亡;贤圣之君自谓将亡,然后至于不亡。昔汉文帝称为贤主,躬行约俭,惠下养民,而贾谊方之②,以为天下倒县,可为痛哭者一,可为流涕者二,可为长叹息者三。况今天下凋弊③,民无儋石之储④,国无终年之畜,外有强敌,六军暴边⑤,内兴土功,州郡骚动。若有寇警,则臣惧版筑之士不能投命虏庭矣。以上言存不忘亡。

【注释】

①萧墙之变:喻内部变乱。

②方:通“谤”。讥评。

③凋弊:衰败。

④儋(dàn):同“甔”。一种小口腹的陶器。

⑤六军:朝廷的军队。

【译文】

况且秦始皇不修行道义仁德的根本,却修建阿房宫;不担忧内部的变乱,却致力于长城的徭役。当他们君臣谋划这个时,也是想要建立流传万世的基业,使子孙长久地拥有天下,哪里会料到有一天一人大呼,群起响应,竟导致国家的倾覆呢?所以臣认为假使前代的国君,知道他所做的必将导致失败,那么就不会去做了。所以那些亡了国的君主,自己认为不会亡国,然后以至于亡国;圣明贤德的君主,自己认为要亡国而加以警戒,然后才不至于亡国。从前汉文帝被称为贤明的君主,亲自奉行俭朴节约,恩惠下属养育百姓,而贾谊却认为国家表面安和实际上处境危急,把这比作天下倒悬,应该为之痛哭的有一点,为之流涕的有两点,为之长吁短叹的有三点。更何况现在天下衰败困苦,百姓没有较多粮食的存储,国家没有度过一年的积蓄,境外有强大的敌人,朝廷的军队防守于边境,国内大兴土木工程,州郡时时动乱不安。如果有敌人侵犯的警报,那么臣担心造屋建房之士,不能效命抵御敌虏啊。以上讲安存时不能不顾念危亡。

又,将吏奉禄稍见折减,方之于昔,五分居一。诸受休者①,又绝廪赐;不应输者②,今皆出半。此为官入兼多于旧,其所出与参少于昔。而度支经用③,更每不足,牛肉小赋,前后相继。反而推之,凡此诸费,必有所在。且夫禄赐谷帛,人主所以惠养吏民而为之司命者也,若今有废,是夺其命矣。既得之而又失之,此生怨之府也。《周礼》,太府掌九赋之财④,以给九式之用⑤,入有其分,出有其所,不相干乘而用各足⑥。各足之后,乃以式贡之余,供王玩好。又上用财,必考于司会⑦。今陛下所与共坐廊庙治天下者,非三司九列⑧,则台阁近臣⑨,皆腹心造膝⑩,宜在无讳。若见丰省而不敢以告,从命奔走,惟恐不胜,是则具臣(11),非鲠辅也(12)。昔李斯教秦二世曰:“为人主而不恣睢(13),命之曰天下桎梏。”二世用之,秦国以覆,斯亦灭族。是以史迁议其不正谏,而为世诫。以上言禄赐不宜减。

【注释】

①休:辞官。

②输:交出,献纳。

③度支:官名。掌管全国财赋的统计和支调。

④九赋:古代赋税,有邦中、四郊、邦甸、家削、邦县、邦都、关市、山泽、币余九种。

⑤九式:周代关于祭祀、宾客、丧荒、羞服、工事、币帛、刍秣、匪颁、好用九个方面的财政支出法式。

⑥乘:计算。

⑦考:查核。

⑧三司:即三公,太尉、司徒、司空。九列:九卿之位。

⑨台阁:尚书的别称。

⑩造膝:犹促膝,谓亲近。

(11)具臣:备位充数之臣。

(12)鲠(ɡěnɡ)辅:谓刚直有力的辅佐者。

(13)恣睢(suī):自在,没有拘束。

【译文】

另外,把官吏的俸禄稍微折减一些,比之于从前,五分取一。那些已经辞官的,断绝官粮赏赐的供应;不应该献纳的,现在都献纳一半。这作为朝廷的收入,合起来比以前要多,而支出的却比以前要少。而度支管理筹划收入的使用,却每每不够,牛肉等小赋税,前后相继。反过来推测,凡是这些费用,必然有其所用。况且像俸禄赏赐粮食衣帛,是君王仁慈用以养育官吏百姓,为他们谋求生计的,如果现在有所废除,是夺取他们的性命啊。既已得到却又失去,这是滋生怨恨的根源。《周礼》中载,太府掌管着九种赋税的规章,用以供给九种财政法式的使用,收入有其名分,支出有其所由,不互相干涉各自核算,而能满足各种所用。各种所用得以保证之后,赋贡及万民之供的所余,供给君王的玩好。另外,君王使用财物一定经过司会查核。现在和君王同在朝廷共治天下的,不是三公九卿,便是尚书和亲近君王的侍从之臣,都是君王信赖的人,应当没有顾忌。如果见到丰厚和简约却不敢以实相告,只知听从命令,竭力奔走,唯恐不能办成,这是备位充数而非刚直有力的大臣。从前李斯劝谏秦二世说:“作为人主不能自在而没有拘束,却劳身于天下,那么天下就成桎梏了。”秦二世采纳了他的话,秦国覆亡,李斯也被诛灭九族。所以司马迁说他是不正确的劝谏,世人应当引以为戒。以上讲俸禄赏赐不应减省。

刘琨

刘琨(271—318),字越石,中山魏昌(今河北定州东南)人。中山靖王之后。性傲,少时与祖逖为友,闻祖逖被用,曾道:“常恐祖生先吾着鞭。”永嘉元年(307),任并州刺史。愍帝初,任大将军,都督并州诸军事。忠于晋,长期坚守并州,与刘聪、石勒对抗。愍帝建兴四年(316),与鲜卑贵族段匹结为姻亲,结拜兄弟。后为石勒所迫,投奔段匹,旋被害。有《刘越石集》辑本传世。

劝进表

【题解】

晋愍帝建兴四年(316),西晋灭亡。第二年,丞相、琅玡王司马睿即晋王位,总摄国家事宜。刘琨与段匹歃血为盟,相约共同拥戴晋王即帝位,作此《劝进表》。

建兴五年三月癸未朔十八日辛丑①,使持节散骑常侍、都督河北并冀幽三州诸军事、领护军、匈奴中郎将、司空、并州刺史、广武侯臣琨,使持节、侍中、都督冀州诸军事、抚军大将军、冀州刺史、左贤王、渤海公臣②,顿首死罪上书:

臣琨、臣,顿首顿首!死罪死罪!臣闻天生蒸人③,树之以君,所以对越天地④,司教黎元⑤。圣帝明王,鉴其若此,知天地不可以乏飨⑥,故屈其身以奉之;知黎元不可以无主,故不得已而临之。社稷时难,则戚藩定其倾;郊庙或替,则宗哲纂其祀⑦。所以宏振遐风,式固万世⑧。三五以降⑨,靡不由之。以上言宗社当有主者。

【注释】

①建兴五年:317年。其时西晋已亡,刘琨为表不忘旧主,沿用愍帝年号。

②(dī):即段匹。

③蒸人:黎民百姓。

④对越:指帝王祭祀天地神灵。

⑤司教:疑底本有误,据《晋书》应为“司牧”,即管理,统治。黎元:百姓。

⑥飨:通“享”。祭祀。

⑦纂:继承。

⑧式:楷模,榜样。

⑨三五:指三皇五帝。

【译文】

建兴五年三月癸未朔十八日辛丑,使持节散骑常侍、都督河北并冀幽三州诸军事、领护军、匈奴中郎将、司空、并州刺史、广武侯臣刘琨,使持节、侍中、都督冀州诸军事、抚军大将军、冀州刺史、左贤王、渤海公臣段匹,向陛下叩首,冒死上书:

臣刘琨、臣段匹,叩首叩首!死罪死罪!臣听说上天生育了百姓,就设置君主以祭祀天地,管理百姓。圣明的帝王鉴于上天有这样的安排,知道天地不能缺乏祭祀,因此委屈自己去供奉天地;知道百姓不能够没有君主,因此不得已而当君主,来教化他们。国家社稷时有危难,则靠亲属藩王来安定;宗庙被别人取代,则靠明智的人来继承祭祀。以此来光大显扬影响深远的教化,为万世树立稳固的榜样。从三皇五帝以来,莫不如此。以上讲宗庙社稷当有人主。

臣琨、臣,顿首顿首!死罪死罪!伏惟高祖宣皇帝,肇基景命①,世祖武皇帝,遂造区夏②,三叶重光③,四圣继轨④,惠泽侔于有虞⑤,卜年过于周氏⑥。自元康以来⑦,艰祸繁兴,永嘉之际⑧,氛厉弥昏,宸极失御⑨,登遐丑裔⑩。国家之危,有若缀旒(11)。赖先后之德、宗庙之灵,皇帝嗣建(12),旧物克甄(13),诞授钦明,服膺聪哲(14)。玉质幼彰,金声夙振。冢宰摄其纲(15),百辟辅其治(16),四海想中兴之美(17),群生怀来苏之望(18)。不图天不悔祸(19),大灾荐臻(20),国未忘难,寇害寻兴(21)。逆胡刘曜(22),纵逸西都(23),敢肆犬羊,凌虐天邑。臣等奉表使还,仍承西朝(24),以去年十一月不守,主上幽劫,复沉虏庭,神器流离(25),再辱荒逆。臣每览史籍,观之前载,厄运之极,古今未有。苟在食土之毛(26),含气之类,莫不叩心绝气,行号巷哭。况臣等荷宠三世(27),位厕鼎司(28),承问震惶,精爽飞越(29),且悲且惋,五情无主(30),举哀朔垂(31),上下泣血。以上闻怀、愍之难。

【注释】

①肇基:始创基业。景命:上天授予王位之命。

②造:创建。区夏:诸夏之地,指中原。

③三叶:即三世,指宣帝司马懿、文帝司马昭、景帝司马师。三人在世时均为魏大臣,其帝号是晋朝建立后追封的。

④四圣:指晋武帝司马炎、惠帝司马衷、怀帝司马炽、愍帝司马邺。

⑤侔:齐等,相当。

⑥卜年:用占卜预测统治国家的年数。

⑦元康:晋惠帝年号(291—299)。

⑧永嘉:晋怀帝年号(307—312)。

⑨宸极:北极星。古代认为北极星是最尊之星,为众星所拱,因此比喻帝位。

⑩登遐:对人死去的讳称。

(11)缀旒:指君王被臣下挟持,大权旁落。

(12)皇帝:指晋愍帝。

(13)甄:造就,化育。

(14)服膺:衷心信服。

(15)冢宰:指六卿之首,统理百官。

(16)百辟:指诸侯。

(17)四海:天下。

(18)来苏:从疾苦中获得重生。

(19)悔祸:追悔造成的祸乱。

(20)荐臻:接连地到来,一再遇到。

(21)寻:连续。

(22)刘曜:字永明,匈奴族。十六国时前赵国君。

(23)西都:指西晋都城洛阳。

(24)西朝:西京长安。

(25)神器:指帝位、政权。

(26)食土之毛:来自成语“食毛践土”,指蒙受国君的养育之恩,多用作对国君的感恩之辞。

(27)荷宠三世:刘琨祖父刘迈,官至相国参军,父刘蕃,官至光禄大夫,至琨已是三世。

(28)厕:置身于。鼎司:指重臣之位。

(29)精爽:魂魄、精神。

(30)五情:喜、怒、哀、乐、怨。

(31)朔垂:泛指西北边远地区。

【译文】

臣刘琨、臣段匹碑,叩首叩首!死罪死罪!自高祖宣帝开辟基业,上天授予王位之命,世祖武皇帝便统一了中原,宣、文、景三世功德相承,武、惠、怀、愍四帝基业相继,惠泽可与有虞氏相比,国运可与周朝相较。然而自元康以来,灾难频频发生,永嘉年间,天昏地暗,皇帝之位失去保卫,先帝丧命于乱贼之手。国家的危难,犹如君王被挟持一般。仰赖前代君主的德行和祖宗的保佑,愍帝在长安即位,朝廷的礼仪能够不失旧制,上天授予敬肃明察,使人衷心信服于他。他美好的品质自小就很明显,优良的声誉一向远播四海。大臣辅佐国政,诸侯尽心治国,四海之内,天下都想中兴晋室,百姓都想从痛苦中获得新生。不料上天不追悔已经造成的祸乱,灾难接踵而来,国家上次的灾难还未完结,敌寇造成的危害却一再出现。刘曜攻陷洛阳,大肆抢劫,凌辱不堪,挖掘陵墓,焚烧宫室。臣等使人奉表从长安回来,得知去年十一月,长安失陷,愍帝被挟制,沦落于匈奴之手,政权流离,被逆贼所侮辱。臣每次看历史书籍,察看前世历朝,像我朝这样多灾多难的,古今未有。稍有感恩心之人,稍有生命之物,没有不痛心疾首,伤心号哭的。何况像臣等蒙先帝厚爱三世、列位于朝廷大臣之列的人,更是万分震惊,魂飞魄散,既悲怆又痛惜不已,六神无主,痛苦万分,上下泣血。以上听闻晋怀帝、愍帝之难。

臣琨、臣,顿首顿首,死罪死罪!臣闻昏明迭用,否泰相济。天命未改,历数有归,或多难以固邦国,或殷忧以启圣明。齐有无知之祸①,而小白为五伯之长;晋有骊姬之难②,而重耳主诸侯之盟。社稷靡安,必将有以扶其危;黔首几绝③,必将有以继其绪④。伏惟陛下元德通于神明⑤,圣姿合于两仪⑥,应命代之期⑦,绍千载之运⑧。夫符瑞之表⑨,天人有征⑩;中兴之兆,图谶垂典。自京畿陨丧,九服崩离,天下嚣然(11),无所归怀。虽有夏之遘夷羿(12),宗姬之离犬戎(13),蔑以过之(14)。陛下抚宁江左(15),奄有旧吴(16),柔服以德,伐叛以刑,抗明威以摄不类(17),杖大顺以肃宇内(18)。纯化既敷,则率土宅心(19),义风既畅,则遐方企踵(20)。百揆时叙于上(21),四门穆穆于下。昔少康之隆(22),夏训以为美谈;宣王之兴(23),周诗以为休咏。况茂勋格于皇天(24),清辉光于四海!苍生颙然(25),莫不欣戴(26)!声教所加,愿为臣妾者哉!且宣皇之胤(27),惟有陛下,亿兆攸归,曾无与二。天祚大晋,必将有主,主晋祀者,非陛下而谁?是以迩无异言(28),远无异望。讴歌者无不吟咏徽猷(29),狱讼者无不思于圣德。天地之际既交,华裔之情允洽。一角之兽(30),连理之木,以为休征者(31),盖有百数;冠带之伦(32),要荒之众(33),不谋而同辞者,动以万计。是以臣等敢考天地之心,因函夏之趣(34),昧死以上尊号,愿陛下存舜、禹至公之情,狭巢、由抗矫之节(35);以社稷为务,不以小行为先;以黔首为忧,不以克让为事;上以慰宗庙乃顾之怀,下以释普天倾首之望。则所谓生繁华于枯荑(36),育丰肌于朽骨,神人获安,无不幸甚!以上言元帝亲贤,宜嗣大统。

【注释】

①无知之祸:前文有注。

②骊姬之难:前文有注。

③黔首:百姓。

④绪:前人未竟之功业。

⑤元德:大德。

⑥两仪:指天地。

⑦命代:即“命世”,著名于当世,用以称治世之才。

⑧绍:承续。

⑨符瑞:吉兆。

⑩征:预兆,迹象。

(11)嚣然:扰攘不宁貌。

(12)遘:遭遇。夷羿:指后羿。传说中夏代部落首领,因居东夷,故称。

(13)宗姬:指周王室,因其姬姓,故称“宗姬”。犬戎:古戎族的一支,殷周时居于我国西部。周幽王十一年(前771),犬戎攻入西周都城镐京,杀幽王。平王立,迁都于洛邑,是为东周。

(14)蔑:无,没有。

(15)江左:长江下游以东地区。

(16)奄:覆盖,包括。

(17)不类:不善。

(18)杖:凭依。大顺:根据礼、德、法、信达到的安定境界谓顺乎伦常天道。

(19)率土:境域以内。宅心:归心。

(20)遐:远。企踵:踮起脚跟。

(21)百揆:总理国政之官。

(22)少康:夏朝中兴之主。

(23)宣王:周朝中兴之主。

(24)格:到。

(25)颙(yónɡ)然:仰慕的样子。

(26)欣戴:欣悦拥戴。

(27)胤:后嗣,子嗣。

(28)迩:近。

(29)徽猷(yóu):美善之道。猷,道。指修养、本事等。

(30)一角之兽:麒麟。吉祥的动物。

(31)休征:吉祥的征兆。

(32)伦:类。

(33)要荒:离王城极远之地。

(34)函夏:是说能包括诸夏,即指全国。

(35)巢、由:尧时的高士巢父和许由。

(36)枯荑(tí):指枯树所生的嫩芽。荑,草木始生的芽的通称。

【译文】

臣刘琨、臣段匹,叩首叩首!死罪死罪!臣听说昏昧与开明迭次出现,好运与坏运接踵而来。上天保佑晋室的命数未改,晋室的天下是天命定的,多灾多难,也许是为了国家以后的稳固,或者是像殷鉴那样来启迪圣明之主。当年齐国有公孙无知作乱,动乱平息后即位的公子小白成为五霸之首;晋国有骊姬之难,后来登位的重耳成了诸侯的盟长。社稷没有安定,必将有扶危解难之人;百姓面临绝路,必定有人来继续治理他们。希望陛下的大德通于神明,美好的姿容合于天地,正好适应治理乱世之需,能够承续千年的大业。吉祥的表征,在人在天都有预兆;中兴的兆头,从图册中都可以查到。自从京都沦丧,诸卿离散,天下扰攘不宁,无处可以依托。即使古时夏朝遭遇夷羿之难,周朝被犬戎所乱,都无法与之相比。陛下安抚镇守长江中下游,覆盖旧时吴国之地,以德行教化民众,以严刑讨伐叛逆,捍卫朝廷威信以震慑不良之徒,严明刑法来安定境内。纯厚的教化已经布施,境内百姓个个归心,高义之风四处传扬,远方人士都踮起脚跟企盼。朝廷建立起正常的秩序,天下就会肃穆恭敬。当年少康中兴夏朝,一时传为美谈;宣王中兴周室,《诗经》为之称颂。何况陛下伟大的功勋犹如皇天之高,优良的品德犹如清辉洒向四海!百姓仰慕,无不衷心拥戴!陛下的声威和教化,使他们都愿为臣民啊!况且宣帝的后嗣,只有陛下,万众归心,再无二人。上天保佑晋朝,必定会有国君,主持晋朝宗庙祭祀的国君,除了陛下还能有谁?因此近无异言,远无异望。赞颂者无不称赞陛下的高明谋略,就是在狱中的人,也都想着陛下的圣德。天地已经交合,华夏大地百姓和美。一角之兽、连理之木这些吉祥的征兆,出现了几百处;不管是做官的人,还是远在乡村僻野的人,不约而同地要请陛下登基的,随便一数就有上万人。所以臣等考察天下百姓的心愿,根据国内的形势,冒着死罪上书,希望陛下像舜、禹那样出于为公之心,不像巢父、许由那样坚持高大但有点矫情的操守;以国家社稷为重,不以小事为重;考虑黎民百姓,不考虑克己礼让;对上可以告慰祖宗,对下可以让普天下民众放心。这就是人们常说的使枯木逢春,使朽骨生肉,天下太平,百姓安宁,无不庆幸。以上讲晋元帝亲近贤能,应该继承帝业。

臣琨、臣,顿首顿首!死罪死罪!臣闻尊位不可久虚,万机不可久旷。虚之一日,则尊位以殆;旷之浃辰①,则万机以乱。方今钟百王之季②,当阳九之会,狡寇窥窬③,伺国瑕隙;黎元波荡,无所系心,安可以废而不恤哉?陛下虽欲逡巡④,其若宗庙何?其若百姓何?昔惠公虏秦⑤,晋国震骇,吕、郤之谋⑥,欲立子圉⑦,外以绝敌人之志,内以固阖境之情。故曰,丧君有君,群臣辑穆⑧;好我者劝,恶我者惧;前事之不忘,后代之元龟也⑨。陛下明并日月,无幽不烛,深谋远虑,出自胸怀。不胜犬马忧国之情,迟睹人神开泰之路,是以陈其乃诚⑩,布之执事。臣等各忝守方任,职在遐外(11),不得陪列阙庭(12),共观盛礼,踊跃之怀,南望罔极(13)。以上言立君以定民志。

【注释】

①浃(jiā)辰:十二天。

②钟:当,遭逢。百王:历代帝王。季:末。

③窥窬(yú):觊觎。窬,通“觎”。企求,希望获得。

④逡巡:迟疑徘徊,欲行又止。

⑤惠公虏秦:晋惠公被秦国俘虏。

⑥吕、郤:瑕吕饴甥(瑕吕为复姓)和郤芮。

⑦圉:惠公之子,即晋怀公。

⑧辑穆:和睦。

⑨元龟:可借鉴的往事。

⑩乃诚:忠诚。

(11)遐外:边远地区,蛮荒之地。

(12)阙庭:朝廷。

(13)罔极:无穷极。

【译文】

臣刘琨、臣段匹,叩首叩首!死罪死罪!臣听说皇帝之尊位不能长久空虚,国家大事不能长期耽误。皇帝尊位空虚一日,就可能产生危险;国家大事耽误十二天,就会出现混乱。如今正值皇朝末世,厄运汇集,狡猾的贼寇觊觎政权,等待机会;百姓人心动荡,无所安定,怎么能扔下他们不管不顾呢?陛下如此犹豫不决,对社稷有何好处?对百姓有何好处?当年晋惠公被秦国俘虏,国内惊骇不安,瑕吕饴甥、郤芮决定立太子圉为君,对外可以挫败敌人的阴谋,对内可以巩固全民的士气。所以说,失去君主,又有了君主,众大臣井然有序;对我友好者勉励我们,对我怀有敌意者则畏惧我们;前事不忘,后事之师。陛下圣明如同日月一样,明察隐微,深谋远虑,胸怀博大。臣等实在抑制不住忧国忧民之心,生怕很晚才看到强国富民之路,因此上书陈述忠诚,报告陛下。臣等尽心竭力,各尽职守,因远离京城,不能位列朝廷,参加陛下登基大典,只好怀着迫切的心情,等待之意没有穷尽。以上讲确立君王以安定民心。

谨上。臣琨谨遣兼左长史右司马臣温峤、主簿臣辟闾训,臣遣散骑常侍、征虏将军、清河太守、领右长史、高平亭侯臣荣劭,轻车将军、关内侯臣郭穆奉表。臣琨、臣等顿首顿首!死罪死罪!

【译文】

恭敬谨慎地呈上。臣刘琨派遣兼左长史右司马臣温峤、主簿臣辟闾训,臣段匹派遣散骑常侍、征虏将军、清河太守、领右长史、高平亭侯臣荣劭,轻车将军、关内侯臣郭穆奉送此表。臣刘琨、臣段匹等叩首叩首!死罪死罪!

江式

江式(?—523),字法安,陈留济阳(今河南兰考东北)人。历符节令。世传篆籀训诂之学。洛阳宫殿门榜,皆其所书。宣武帝延昌中(512—515),撰集字书四十卷,号曰《古今文字》。

文字源流表

【题解】

这是一篇叙述汉字源流发展的文章。上自仓颉造字,下至江式时代书体,作者都作了系统细致的梳理,既显得内容丰富厚实,又显得气势宏大,有百川归海的气魄。文笔疏密相间,徐缓急峻有致,详略十分得当,语言质朴自然,是一篇难得的关于汉字发展史的学术论文。

臣闻伏羲氏作而八卦形其画①,轩辕氏兴而灵龟彰其彩。古史仓颉览二象之爻②,观鸟兽之迹,别创文字,以代结绳,用书契以维事③。迄于三代,厥体颇异④,虽依类取制,未能违仓氏矣。故《周礼》八岁入小学,保氏教以六书,盖是史颉之遗法。及宣王太史史籀著《大篆》十五篇⑤,与古文或同或异,时人即谓之籀书⑥。孔子修六经,左丘明述《春秋》,皆以古文,厥意可得而言。以上自上古至孔子。

【注释】

①作:演绎,发明。

②爻:交错,变化。

③书契:刀刻文字。

④厥:其。

⑤史籀(zhòu):一说为周宣王时史官,善书。据王国维考证,“籀”“读”二字古音义相同,实非人名。

⑥籀书:古代书体之一,即大篆。

【译文】

臣听说伏羲氏发明八卦图形,轩辕氏发明用灵龟显示文采。古代左史仓颉,观二物的变化,看鸟兽的行迹,分别创造文字,来代替结绳记事,用刀刻文字记事。到了三代,书体很独特,虽然按照类别制定,但没有违背仓颉的造字规范。《周礼》记载,八岁入小学,掌小学之官教授指事、象形、形声、会意、转注和假借六书,这是历史上仓颉留下的方法。到周宣王太史史籀著《大篆》十五篇,与古文字有的相同有的不同,那时人们称它为“籀书”。孔子修纂六经,左丘明传述《春秋》,都按照古文写成,他们的意思可得而知。以上历述文字自上古至孔子的发展。

其后,七国殊轨,文字乖舛。暨秦兼天下,丞相李斯乃奏蠲罢不合秦文者①。斯作《仓颉篇》,车府令高作《爰历篇》②,太史令胡母敬作《博学篇》③,皆取史籀式,颇有省改,所谓小篆者也。于是秦烧经书,涤除旧典。官狱繁多,以趣简易④,始用隶书,古文由此息矣。隶书者,始皇使下杜人程邈附于小篆所作也⑤。世人以邈徒隶⑥,即谓之隶书。故秦有八体:一曰大篆,二曰小篆,三曰符书,四曰虫书,五曰摹印,六曰署书,七曰殳书,八曰隶书。以上秦。

【注释】

①蠲(juān)罢:除去。蠲,除去,减免。

②高:指赵高。

③胡母敬:秦人,太史令。博识古今文字。秦统一后,奉命与李斯等省改大篆,作《博学篇》。

④趣(qū):趋向。

⑤程邈:字元岑,下杜(今址不详)人。尝为狱吏。相传在狱整理字体,首变篆书圆转为方折,去其繁复,以便书写,世称“隶书”。始皇善之,出为御史。

⑥徒隶:服劳役的罪犯,服贱役的人。

【译文】

在那之后,七国走着不同的道路,文字多谬。到秦朝兼并天下,丞相李斯上奏废除不符合秦国文字的其他文字。李斯作《仓颉篇》,车府令赵高作《爰历篇》,太史令胡母敬作《博学篇》,他们都取法史籀,并作了很多改动,成为所谓“小篆”字体。于是秦国焚烧经书,清除旧典。由于诉讼之事很多,文字于是趋向简便,开始用隶书,古文便从此不用了。隶书是秦始皇派下杜人程邈按小篆创制而成的。世人因为程邈是役隶,所以称他创制的书体为“隶书”。因此秦朝有八种书体:一是大篆,二是小篆,三是符书,四是虫书,五是摹印,六是署书,七是殳书,八是隶书。以上是秦朝的文字发展。

汉兴有尉律①,学徒教以籀书,又习八体,试之课最,以为尚书史。书省字不正,辄举劾焉。又有草书,莫知谁始,其形书虽无厥谊,亦一时之变通也。孝宣时,召通《仓颉》读者,独张敞从受之。凉州刺史杜业、沛人爰礼、讲学大夫秦近亦能言之。孝平时,征礼等百余人,说文字于未央宫中,以礼为小学元士。黄门侍郎扬雄采以作《训纂篇》。及亡新居摄②,自以运应制作,大司马甄丰校文字之部,颇改定古文。时有六书:一曰古文,孔子壁中书也;二曰奇字,即古文而异者;三曰篆书,云小篆也;四曰佐书,秦隶书也;五曰缪篆,所以摹印也;六曰鸟虫,所以书幡信也③。壁中书者,鲁恭王坏孔子宅而得《尚书》《春秋》《论语》《孝经》也。又北平侯张仓献《春秋左氏传》,书体与孔氏相类,即前代之古文矣。以上西汉及新莽。

【注释】

①尉律:在汉代,律令为廷尉所掌管,故称“尉律”。

②亡新:指新莽,即王莽篡汉建立的政权。此处指王莽。居摄:因皇帝年幼不能亲政,由大臣代居其位处理政务。

③幡(fān)信:题表官号以为符信的旗帜。

【译文】

汉朝建立后,有官名为尉律,规定学徒学习大篆,又学习八体,考试中成绩最好的,被任命为尚书史。假使上书中字有不规范的,尉律常常举示弹劾他们。还有草书,不知由谁创始,书体虽然没有多少实用价值,但也是当时的一大变通。汉孝宣帝时,召集通晓《仓颉篇》的人,独有张敞符合要求。凉州刺史杜业、沛人爰礼、讲学大夫秦近,也能谈《仓颉篇》。孝平皇帝时,征聘爰礼等百余人,在未央宫谈论文字,让爰礼作小学元士。黄门侍郎扬雄采纳这些作《训纂篇》。到王莽执政时,实行一系列文字改革,让大司马甄丰校勘文字部分,对古文改动很大。当时有六书:一是古文,即孔子壁中书;二是奇字,即与古文有别的文字;三是篆书,即小篆;四是佐书,即秦隶书;五是缪篆,即是摹印体;六是鸟虫书,是书幡信体。壁中书是鲁国恭王拆孔子旧宅时而得到的《尚书》《春秋》《论语》《孝经》。还有北平侯张仓献上的《春秋左氏传》,书体与孔子壁中书相似,即是前代的古文。以上是西汉及新莽时期的文字发展。

后汉扶风曹喜,号曰工篆,小异斯法,而甚精巧。自是后学,皆其法也。又诏侍中贾逵修理旧文,殊艺异术,王教一端,苟有可以加于国者,靡不悉集。逵即汝南许慎古学之师也。后慎嗟时人之好奇,叹俗儒之穿凿,故撰《说文解字》十五篇,首一终亥,各有部属,可谓类聚群分,杂而不越,文质彬彬,最可得而论也。左中郎将蔡邕采李斯、曹喜之法,以为古今杂形,诏于太学立石碑,刊载五经,题书楷法,多是邕书也。后开鸿都,书画奇能,莫不云集,时诸方献篆,无出邕者。以上后汉。

【译文】

后汉扶风人曹喜,以精通篆书称名,与李斯篆法稍有不同,但很精巧。从此,后来人都以他的篆书为楷模。皇帝诏谕侍中贾逵修改旧文,或在独异技艺方法方面,或在王道教化方面,倘使有对国家有利的,无不收录其中。贾逵是研究古文字学的汝南人许慎的老师。后来许慎叹息当时人们的好奇心太重,感叹世俗儒士的牵强附会,所以撰写《说文解字》十五篇,书中以“一”部为首而以“亥”部为终,各有各的部属,可以说类聚而群分,复杂但不过分,文质彬彬,最为人们推崇。左中郎将蔡邕仿效李斯、曹喜的造字方法,把古今方法杂糅起来,皇帝诏谕在太学立石碑,刻载五经,题字用楷书,多是蔡邕写的。后来,开鸿都学,书画奇才,应者云集,当时多方献篆书,没有人超过蔡邕。以上是东汉的文字发展。

魏初,博士清河张揖著《埤仓》《广雅》《古今字诂》。方之许篇,古今体用,或得或失。陈留邯郸淳亦与揖同,博闻古艺,特善《仓》《雅》。许氏字指,八体、六书,精究厥理,有名于揖,以书教诸皇子。又建《三字石经》于汉碑西,其文蔚焕,三体复宣,校之《说文》,篆、隶大同,而古字小异。又有京兆韦诞、河东卫觊,二家并号能篆,当时台观笺题、宝器之铭,悉是诞书,咸传之子孙,世称其妙。以上曹魏。

【译文】

魏国初年,清河博士张揖,著有《埤仓》《广雅》《古今字诂》。以许慎之著为规矩方圆,古今字体兼用,有得有失。陈留人邯郸淳,也与张揖相同,对古代艺事博学多识,特别推崇《埤仓》《广雅》。许氏的文字意旨,八体、六书,深得其理,名气很大,胜过张揖,所以教授诸皇子书法文字。又在汉碑西建古文篆、隶《三字石经》,那文字真是光彩夺目,三体得以传布,与《说文解字》上的篆、隶很相似,而与古字稍有不同。又有京兆人韦诞、河东人卫觊,二人都以擅长篆书齐名,当时的台观笺题、宝器铭文,都出自韦诞之手,这些被传给他的子孙,后人都称颂其美妙。以上是曹魏时期的文字发展。

晋世吕忱表上《字林》六卷,寻其况趣,附托许慎《说文》,而按偶章句,隐别古籀奇惑之字,文得正隶,不差篆意也。忱弟静别仿故左校令李登《声类》之法,作《韵集》五卷,使宫、商、角、徵、羽各为一篇,而文字与兄便是鲁卫,音读楚、夏,时有不同。以上晋。

【译文】

晋朝义阳王、典祠令吕忱上表《字林》六卷,考察它的趣味,明显是依照许慎的《说文解字》,而根据偶章文句,避去古籀的奇异怪诞字体,文字成为正隶,又没失去篆意。吕忱弟吕静又仿效左校令李登的《声类》的规范,作了《韵集》五卷,从而使得宫、商、角、徵、羽各成一篇,而文字与兄长吕忱大致相同,读音以楚、夏为准,有时不同。以上是晋朝的文字发展。

皇魏承百王之季,绍五运之绪。世易风移,文字改变,篆形谬错,隶体失真。俗学鄙习,复加虚造,巧谈辨士,以意为疑,炫惑于时,难以厘改①。乃曰“追来”为“归”,“巧言”为“辩”,“小免”为“”,“神虫”为“蚕”。如斯甚众,皆不合孔氏古书、史籀《大篆》、许氏《说文》《石经三字》也②。以上元魏文字错谬。

【注释】

①厘:更改。

②《石经三字》:前文为《三字石经》,疑此处颠倒。

【译文】

大魏承百王之遗业,继五朝气运之遗绪。世代变易,风俗变化,文字改变,篆字形体错误,隶书字体失真。俗学陋习,又多虚造,巧言辩士,任意怀疑,蛊惑于世,很难改变。于是说“追来”为“归”,“巧言”为“辩”,“小兔”为“”,“神虫”为“蚕”。像这样的字非常之多,都不符合孔子壁中书、史籀的《大篆》、许慎的《说文解字》和《三字石经》。以上讲魏朝文字出现的错谬。

嗟夫!文字者六籍之宗、王教之始,前人所以垂今,今人所以识古。

【译文】

哎!文字是六籍的源头、王教的开始,这就是为什么前人传递到现在,而今人可以认识古代的原因。

臣六世祖琼,家世陈留,往晋之初,与从父兄俱受学于卫觊古篆之法,《仓》《雅》《方言》《说文》之谊,当时并收善誉。而祖遇雒阳之乱,避地河西,数世传习,斯业所以不坠也。世祖太延中,牧犍内附①,臣亡祖文威杖策归国,奉献五世传掌之书、古篆八体之法。时蒙褒录,叙列于儒林,官班文省,家号世业。以上自述世习斯业。

【注释】

①牧犍:指沮渠牧犍,十六国时期北凉国君。

【译文】

臣的六世祖江琼,其家世代在陈留,晋朝初年,与其父兄一起跟随卫觊学习古篆之法,《埤仓》《广雅》《方言》《说文解字》之义,都被兼收并蓄。虽然先祖遇洛阳之乱,在河西地区避难,但几代承续这一学业,所以也没有失传。太延年间,凉州王沮渠牧犍归附朝廷,臣的先祖文威拄着拐杖回国,奉献出五世传掌的书籍,以及古篆八体的法式。当时深受褒奖,先祖得以位列儒林,官职到文省,家也被称为世业之家。以上自述家中世代传承文字之学。

臣藉六世之资,奉遵祖考之训,切慕古人之轨,企践儒门之辙。求撰集古来文字,以许慎《说文》为主,及孔氏《尚书》《五经音注》《籀篇》《尔雅》《三仓》《凡将》《方言》《通俗文》,祖文宗;《埤仓》《广雅》《古今字诂》《三字石经》《字林》《韵集》诸赋文字,有六书之谊者,以类编联,文无复重,统为一部。其古籀、奇惑、俗隶诸体,咸使班于篆下,各有区别。训诂假借之谊,随文而解;音读楚、夏之声,并逐字而注。其所不知,则阙如也。冀省百氏之观,而同文字之域。以上自述撰集文字,以义为主,而训诂、音声附见。

【译文】

臣凭借六世祖上的积累,遵从祖宗的遗训,仰慕古人的规范,试图沿着儒家的轨迹践行。希望撰集古往今来的文字,以许慎的《说文解字》为主,还有孔子壁中书的《尚书》《五经音注》《籀篇》《尔雅》《三仓》《凡将》《方言》《通俗文》,以祖宗文字为依据;《埤仓》《广雅》《古今字诂》《三字石经》《字林》《韵集》诸赋文字,有六书之义的,根据类别编取,文字没有重复,而统一成一部。其中古籀、奇惑、俗隶等体,都使位居篆书之下,各有不同。训诂假借的意思,根据文字作了注释;音读楚、夏声韵,逐字注释。有不知道的,就只好存疑不言了。希望了解诸人的观点,而统一文字领域。以上自述撰集文字,以义为主,而训诂、音声见于附传。

陆贽

陆贽简介参见卷十。

论两河及淮西利害状

【题解】

本状疏写于唐德宗避乱奉天(今陕西乾县)之前。陆贽应旨封进,陈述两河及淮西形势。全篇以“驭将之方,在乎操得其柄”为中心,主张应当改变操行,变易制度,同时详细分析了“祸患轻重,攻守缓急”及其利害,针对京西北军形势,建议皇上统一指挥,撤回河北之兵,回援汝、洛。全篇引经据典,条分缕析,步步深入,颇能切中肯綮。从本状疏看,陆贽虽为文吏,但颇具武略。不过据记载,陆贽的建议未被采纳,后来祸患日重,德宗出奔奉天。

内侍朱冀宁奉宣圣旨:缘两河寇贼未平殄①,又淮西凶党攻逼襄城②,卿识古知今,合有良策,宜具陈利害封进者。

【注释】

①两河寇贼:指田悦、朱滔、王武俊、李纳等。

②淮西凶党:指李希烈等。襄城:今河南襄城。

【译文】

内侍朱冀宁奉命宣读圣旨:因两河一带田悦、朱滔、王武俊、李纳等寇贼尚未平定消灭,又有淮西乱党李希烈等进攻威逼襄城,爱卿博古通今,应有良方妙策,应当具体陈述利弊封牍进奏。

臣质性凡钝,闻见陋狭,幸因乏使①,簪组升朝②,荐承过恩,文学入侍③。每自奋励,思酬奖遇,感激所至,亦能忘身。但以越职干议,典制所禁,未信而言,圣人不尚。是以循循默默,尸居荣近④,日日以愧,自春徂秋,心虽怀忧,言不敢发,此臣之罪也,亦臣之分也。陛下天纵圣德,神授英谋,明照八表⑤,思周万务,犹虑阙漏,下询刍荛⑥,此尧、舜舍己从人,好问而好察迩言之意也。臣每读前史,见开说纳忠之士,乃有泣血碎首、牵裾断鞅者⑦,皆以进议见拒,恳诚激忠,遂至发愤逾礼而不能自止故也。况今势有危迫,事有机宜,当圣主开怀访纳之时,无昔人逆鳞颠沛之患⑧。傥又上探微旨,虑匪悦闻,傍惧贵臣,将为沮议,首尾忧畏,前后顾瞻,是乃偷合苟容之徒,非有扶危救乱之意。此愚臣之所痛心切齿于既往,是以不忍复躬行于当世也。心蕴忠愤,固愿披陈,职居禁闱,当备顾问。承问而对,臣之职也;写诚无隐,臣之忠也。谨具件如后,惟明主循省而备虑之。岂直微臣独荷容纳之恩?实亿兆之幸、社稷之福也。以上言进言之由。

【注释】

①使:唐代特派掌管某种政务的官。此泛指职官。

②簪组:冠簪和冠带,借指官宦。

③文学:官名。如后世之教官。唐初,州县置经学博士,德宗时改称文学。

④尸居:谓安居而无为,又指居位而不尽职。

⑤八表:八荒之外,极远的地方。

⑥刍荛(ráo):指樵夫。

⑦泣血:哭泣无声,如血之出,指极其悲痛而无声的哭泣。牵裾:牵拉衣襟。《太平寰宇记》载:“魏文帝欲徙冀州十万户实河南,毗入谏,帝起入,毗引其裾。”断鞅:砍断马鞅。《左传》载:“齐侯驾,将走邮棠。太子与郭荣扣马,曰:‘师速而疾,略也。将退矣,君何惧焉?……’将犯之,太子抽剑断鞅,乃止。”鞅,夹贴在马颈两旁的皮条。

⑧逆鳞:倒生的鳞片。《韩非子》:“人主亦有逆鳞,说者能无婴人主之逆鳞,则几矣!”古代以龙为人君之象,故称触人君之怒为批逆鳞。

【译文】

臣生性平庸迟钝,见识短浅片面,幸运的是因朝廷缺少职官,使我得以穿上官服,登朝入殿,一再承受过分的恩宠,任为文学之官,得以入朝侍奉皇上。常常自加勉励,以报答皇上的奖励和知遇,感怀恩惠,激发情志,也能忘乎自我。但超越职权,妄论国事,为典章制度所禁止,没有建立诚信而擅发议论,也是圣人所不尊崇的。因此,安守本分,沉默寡言,以作为近臣为荣,整天无所事事,从春到秋,日日感愧,臣虽心怀忧虑,但不敢发话,这是臣的罪过,也是臣的本分。上天给予陛下圣贤德智,神明授予英明的决策,光辉照耀八方之外,思谋虑及各种事务,仍然担心有什么缺失疏忽,甚至不耻下问于樵夫,这是尧帝、舜帝放弃己见,听从他人,喜欢问询并验证左右亲近的话的意图。臣常读史书,看到以前开言进谏效忠的人,竟有悲痛哭泣、撞碎头颅、拉扯衣襟、抽剑断鞅的,都是因进谏被拒绝,恳切诚挚之情激扬忠义之心,以致发泄愤懑、逾越礼法规定而不能自我约束的缘故。况且当今形势危急,事情可随机决断,在圣上虚怀若谷、访贤纳谏时,没有前人触怒皇上而受挫折的担心。倘若刺探皇上隐微的意图,担心皇上内心不悦,不愿听知,周围又惧怕权臣,担心受到阻止和非议,畏头畏尾,前瞻后顾,这是投机取巧、迎合讨好一类的人,没有匡扶危难、拯救灾乱的诚意。这是臣所痛心的,因为对过去的这些行为极端痛恨,所以自己不忍心在当今再走这样的路子。内心蕴藏忠义和愤激之情,所以愿意披露陈述,任职于朝廷,自当以备顾问。承蒙询问而答对,是臣的本分;真实相告而不加隐瞒,是臣的忠诚。慎重详细地陈述如后,望明主依次省察,全面考虑。这岂止是臣一人独自承受被接纳的恩典?实际上是亿万百姓的幸运,国家社稷的福分。以上讲进言的原因。

臣本书生,不习戎事。窃惟霍去病,汉将之良者也,每言行军用师之道:“顾方略何如耳,不在学古兵法①。”是知兵法者无他,见其情而通其变,则得失可辩,成败可知。古人所以坐筹樽俎之间②,制胜千里之外者,得此道也。臣才不逮古人,而颇窥其意,是敢承诏不默,辄陈狂愚。伏以克敌之要,在乎将得其人;驭将之方,在乎操得其柄。将非其人者,兵虽众不足恃;操失其柄者,将虽材不为用。兵不足恃,与无兵同;将不为用,与无将同。将不能使兵,国不能驭将,非止费财玩寇之弊,亦有不戢自焚之灾③。自昔祸乱之兴,何尝不由于此?今两河、淮西为叛乱之帅者,独四五凶人而已。尚恐其中或有傍遭诖误④,内蓄危疑,苍黄失图⑤,势不得止,亦未必皆是处心积虑,果为奸逆,以僭帝称王者也。况其余众,盖并胁从,苟知全生,岂愿为恶?

【注释】

①顾方略何如耳,不在学古兵法:出自《史记·卫将军骠骑列传》。在,原文作“至”。

②樽俎:盛酒食的器具。樽以盛酒,俎以盛肉。此借指宴席。

③戢(jí):收敛,止息。

④诖(ɡuà)误:被别人连累而受到处分或损害。

⑤苍黄:青色与黄色,指事情变化翻覆。

【译文】

臣本是一介书生,不熟悉征战之事。臣私下认为,霍去病是汉代良将,常论行军用兵之道说:“要看计谋策略如何,不在于学习古代兵法。”这是说精通兵法的人没有别的,只是根据实际情况加以变通,那么得失就可以明确,成败就可以知晓。古人坐在宴席上出谋划策,能在千里之外克敌制胜的原因,就是这种道理。臣才德比不上古人,但较能领会其中的意蕴,因此接诏后不再沉默,陈述自己的狂妄愚陋之见。战胜敌人重要的在于得到合适的将领,驾驭将领的方法在于掌握其权柄。用将不当,兵虽众多不足以倚仗;不能把握其权柄,则将虽良材也不能为我所用。兵不足以倚仗,与没有兵相同;将领不能为我所用,与没有将领一样。将领不能指挥部队,国家不能驾驭将领,不仅有浪费钱财、轻视敌寇的弊端,还会招致有火不灭而自焚的灾祸。以往发生的祸乱,何尝不都是由此引发的?当今两河、淮西叛乱的头目,仅四五个恶人罢了。恐怕其中还有一部分人,他们内心畏惧被他人贻误、连累,当天下变化多端时失去主见,为形势所迫而不得不跟从,也不一定都是蓄意已久,断然做奸贼叛逆,来僭越皇位、自立为王的。何况他们的部从,大概都是在胁迫下参与的,假如他们知道能保全性命,难道都愿意去作恶?

若招携以法,悔祸以诚,使来者必安,安者必久,斯道积著,人谁不怀?纵有野心难驯,臣知其从化者必过半矣。舞干苗格①,岂独虚言?假使四五凶渠俱禀枭鸱之性②,其下同恶,复有十百相从,是皆卒伍庸流,阘茸下品③。其志好不过声色财货之乐,其材用不过蹴踘距踊之能④;其约从缔交,则迭相侮诈,以为智谋;其御众使人,则例质妻孥,以为术数。斯乃盗窃偷安之伍,非有奸雄特异之资。以陛下英神,志期平壹,君臣之势不类,逆顺之理不侔,形势之大小不伦,师徒之众寡不敌。然尚旷岁持久,老师费财,加算不止于舟车⑤,征卒殆穷于闽、濮。笞肉捶骨,呻吟里闾,送父别夫,号呼道路,杼轴已空,兴发已殚,而将帅者,尚曰财不足,兵不多,此微臣所以千虑百思而不悟其理也。未审陛下尝征其说、察其由乎?股肱之臣⑥,日月献纳,复为陛下察其事乎?臣愚无知,实所深惑,遂乃过为臆度,辄肆讨论。以为克敌之要,在乎将得其人;驭将之方,在乎操得其柄。

【注释】

①舞干苗格:帝舜时,有苗人谋反,帝舜布行教化,在庙堂两阶执干羽舞蹈,破除苗逆。

②枭(xiāo)鸱(chī):喻奸邪恶人。枭,即猫头鹰一类的鸟,传说枭食其母,古人以为恶鸟。鸱,也是猫头鹰的一种。

③阘(tà)茸:卑贱,低劣。

④蹴踘(cù jū):古代军中游戏,类似踢足球。距踊:跳跃。

⑤算:汉代赋制。此指赋税。

⑥股肱:大腿和胳膊,喻辅佐君主的大臣。

【译文】

如果设法招抚他们,让他们真心悔过,使归附的人一定平安无事,而且平安无事一定要长久,若这一办法实施后逐渐明显了,人们谁不动心感怀?即使有野心难以驯服的人,臣知道其中服从教化的必然超过半数。那么布行教化,破除逆贼,岂止是一句空话?假若这四五个元凶,都具有奸邪恶人的本性,其部下一样凶恶,再有数十数百人跟从,这都是军队中的庸俗之辈,卑贱低劣。他们的志向爱好不过是歌舞、女色、钱货的享乐,他们的才能不过是踢球跳跃的本事;他们相约而从,缔结交情,但又相互侮辱欺诈,以此为智慧和计谋;他们统治百姓役使人民,以一概扣押百姓的妻子、孩子作为权术策略。这是不图将来、只顾眼前利益的一类盗贼,并没有奸雄特异的禀赋。凭陛下的英明和神勇,拟定时间,平复祸乱,统一国家,君主与逆臣之间的势力不能相互比拟,叛逆与归顺之间的道理不可相提并论,军事阵势之间的强弱不可伦比,部队兵员之间的多寡不可匹敌。然而如果长期相持,就会既劳苦部队,又浪费资财,而且赋税将不仅限于舟车,兵源会首先在闽、濮一带穷尽。征兵时以鞭杖催促,乡里充满呻吟之声,妻子儿女依依送别,一路上哭喊之声震天,无人织作,兵源竭尽,而作为将帅仍然说财用不足,兵员不多,这是臣千思百虑也不能明白其中道理的地方。不知陛下曾否验证此说、察知其中的缘由?辅佐君主的大臣,每日每月为君主献计进策,也替君主考察这样的事吗?臣愚陋无知,确实深感疑惑,以至于过度臆测,任意评论。臣认为,克敌制胜的重点,在于得到合适的将帅;驾驭将帅的策略,在于掌握他们的权柄。

将非其人者,兵虽众不足恃;操失其柄者,将虽材不为用。今以陛下效其明圣,群帅畏威,虽万无此虞,然亦不可不试省察也。陛下若谓臣此说盖虚体耳,不足征焉,臣请复为陛下效其明征,以实前说。田悦倡乱之始①,气盛力全,恒、赵、青、齐②,迭为唇齿。陛下特诏马燧③,委之专征,抱真、李芃④,声势相援。于时士吏畏法,将帅感恩,俱蕴胜残尽敌之诚,未有争功邀利之衅,故能累摧坚阵,深抵穷巢,元恶幸脱于俘囚,凶徒几尽于锋刃。臣故曰克敌之要,在乎将得其人,驭将之方,在乎操得其柄,此其明效也。田悦既败,力屈势穷,且皆离心,莫有固志。乘我师胜捷之气,蹑亡虏伤夷之余,比于前功,难易百倍。既而大军遂驻,遗孽复安,其后馈运日增,师徒日益,于兹再稔⑤,竟不交锋。量兵力则前者寡而今者多;议军资则前者薄而今者厚;论气势则前者新集而今者乘胜;度攻具则前者草创而今者缮完;计凶党则前者盛而今者残;揣敌情则前者锐而今者挫。然而势因时变,事与理乖,当易而反难,当进而中止,本末殊趣⑥,前后易方,顺理之常,必不如此。臣故曰:将非其人者,兵虽众不足恃;操失其柄者,将虽材不为用。此自昔必然之效,但未审今兹事实,得无近于此乎?在陛下熟察而亟救之耳,固不在益兵以生事,加赋以殄人⑦,无纾目前之虞,或兴意外之患。人者邦之本也,财者人之心也,兵者财之蠹也。其心伤则其本伤,其本伤则枝干颠瘁,而根柢蹶拔矣⑧。惟陛下重慎之,愍惜之。今师兴三年,可谓久矣;税及百物,可谓繁矣;陛下为之宵衣旰食⑨,可谓忧勤矣;海内为之行赍居送,可谓劳弊矣。而寇乱有益,翦灭无期,漂摇不宁,事变难测。是以兵贵拙速,不尚巧迟,速则乘机,迟则生变,此兵法深切之诫、往事明著之验也。

【注释】

①田悦:平州卢龙(今河北卢龙)人。为魏博节度使。德宗建中三年(782),派兵包围邢州,又自带兵数万,包围临洺,德宗诏令马燧等讨伐,田悦兵败。会朱泚乱,帝赦其罪,封济阳郡王。

②恒、赵、青、齐:皆州名,今河北正定、赵县,山东青州、济南一带。当时恒、赵为李维岳占据,青、齐为李纳占据。

③马燧:字洵美,汝州郏城(今河南郏县)人。曾学习兵书战略,沉勇多谋。破李灵耀、田悦有功,封北平郡王。

④抱真:即李抱真,字太玄,河西(今甘肃凉州)人。唐朝中期名将。李芃:字茂初,赵州(今河北赵县)人。当时为河阳节度使。

⑤再稔(rěn):两年。稔,年。

⑥趣(qū):趋。

⑦殄:疲敝。

⑧蹶拔:掘取,拔出。

⑨宵衣旰食:天未明就起来穿衣服,傍晚才进食。多用以称颂帝王勤于政务。

【译文】

用将不当,兵员虽多不足以倚仗;不能握其权柄,则将帅虽有才能而难为我用。现在陛下应该验证自己的圣明,全体将帅畏惧皇上的威严,即使没有这种担忧,也不能不尝试着加以省察。陛下如果认为臣这种说法不真实,不足以采用,臣请再次以明确的证据,证实前面的说法。田悦刚开始兴兵作乱的时候,精气旺盛,兵力奋勇,恒、赵、青、齐四州,相继成为唇亡齿寒之地。陛下特诏令马燧专门征伐,李抱真、李芃二人以声威和气势相援助。当时官吏慑于法律,将帅感怀恩德,都怀有战胜残敌的诚心,而没有争功逐利的嫌疑,所以能够屡屡摧毁敌人坚固的阵营,深入抵逼穷寇的老巢,元凶侥幸从俘虏中脱逃,负隅顽抗者几乎全部丧身刀下。所以,臣说克敌制胜的要害,在于得到合适的将帅,驾驭将领的策略,在于把握他们的权柄,这就是它的明证。田悦失败以后,兵力受挫,攻势竭尽,且军心完全离散,没有了以前的志向。我军趁胜利的气势,追击逃亡的敌军伤残余部,与此前的功业相比,难易相差百倍。不久大军驻扎下来,残余的叛军恢复了安宁,此后军粮运送一天天增加,兵员一天天增多,到现在已经两年了,却不交战。比较兵力,则是以前少,现在多;评议军需物资,则是以前薄弱,现今雄厚;若论气势,则是以前兵士刚刚征集起来,现今乘胜利之机;衡量进攻器械,则是以前刚刚创办,现今修缮完备;计议叛军,则是以前盛大,现今残败;揣测敌军情势,则是以前精锐,现今受挫。然而,形势随时间发生变化,事实与道理相违背,应当容易反而变得困难,应当前进却中途停止,本末倒置,先后易位,按照常理,是必定不会这样的。所以臣说:用将不当,兵员虽多而不足以倚仗;不把握他们的权柄,则将领虽是良材而不能为我所用。这是以前必然的效验,但若不仔细审察现在的事实,岂不会重蹈覆辙吗?陛下仔细考察并急切地解决这一问题,原本不在增加兵力而生事端,增加赋税而使人民疲敝,这不但不能缓解当前的危险,反而还会引起意外的忧患。人民是国家的根本,钱财是人民的命脉,战争则是钱财的蛀虫。命脉受到伤害,根本就会受到伤害,根本受到伤害,枝干就会生病,根就会被拔出。希望陛下慎重小心,珍惜它,爱护它。至今兴兵已三年,可以说时间很长了;赋税遍及各种物品,可以说够繁重了;陛下废寝忘食,勤于政务,可以说够操心了;天下百姓为部队行军驻扎、迎来送往,可以说够劳苦的了。然而贼寇叛乱有增无减,消灭他们却遥遥无期,国家动荡不安,突发变异之事难以预测。因此,用兵贵在朴拙、神速,而不应崇尚投机、迟疑,神速就能把握时机,迟疑就会变生不测,这是兵法深切的告诫,也是被历史明确验证过的。

夫投胶以变浊,不如澄其源而浊变之愈也;扬汤以止沸,不如绝其薪而沸止之速也。是以劳心于服远者,莫若修近而其远自来;多方以救失者,莫若改行而其失自去。若不靖于本,而务救于末,则救之所为,乃祸之所起也。修近之道,改行之方,易于举毛,但在陛下然之与否耳。以上言操失其柄,当务改行易制。

【译文】

投胶变浊,不如正本清源效果好;扬汤止沸,不如釜底抽薪速度快。因此为使远方的人归附而操心,不如修好近邻,那么远方的人自然来归顺朝廷;想方设法补救过失,不如改变操行,去恶为善,那么过失自然会消除。如果不安定根本,而致力于救治末节,那么救治的结果,也就是祸灾的起端。修好近邻,改变操行的方法,比举起毫毛还容易,只在于陛下认为是否如此罢了。以上讲权柄不能把持,应当致力于改变操行,变易制度。

傥或重难易制,姑务持危,则当校祸患之重轻,辩攻守之缓急。臣谓幽、燕、恒、魏之寇①,势缓而祸轻;汝、洛、荥、汴之虞②,势急而祸重。缓者宜图之以计,今失于屯戍太多;急者宜备之以严,今失于守御不足。何以言其然也?自胡羯称乱,首起蓟门③,中兴已来,未暇芟荡④,因其降将,即而抚之,朝廷置河朔于度外⑤,殆三十年,非一朝一夕之所急也。田悦累经覆败,气沮势羸,偷全余生,无复远略。武俊蕃种⑥,有勇无谋;朱滔卒材,多疑少决。皆受田悦诱陷,遂为猖狂出师,事起无名,众情不附,进退惶惑,内外防虞。所以才至魏郊,遽又退归巢穴,意在自保,势无他图。加以洪河、太行御其冲,并、汾、洺、潞压其腹⑦,虽欲放肆,亦何能为?

【注释】

①幽、燕、恒、魏:皆州名。今北京西南、河北灵寿、河北正定、河北大名一带。

②汝、洛、荥、汴:洛指东都洛阳,汝、汴皆为州名。荥为荥阳郡,又称郑州。当时汝、汴为李希烈攻陷,派兵攻打郑州,东都震骇。

③蓟门:即蓟丘,今北京西南。

④芟(shān)荡:削除。芟,除草。荡,涤除。

⑤河朔:泛指黄河以北。

⑥武俊:即王武俊,字元英,唐时契丹怒皆部落人。

⑦并、汾、洺、潞:皆州名。今山西太原、汾阳,河北永年,山西长治一带。压:迫近。

【译文】

倘若重视舍难求易的法则,权且致力于救助危难,就应当比较灾祸患难的轻重,分辨进攻据守的缓急。臣认为幽、燕、恒、魏一带的敌寇,形势相对缓和,祸患较轻;汝州、洛阳、郑州、汴州的戒备,形势危急,祸患深重。形势缓和的应该用计谋设法对付,现在的疏失是屯边戍守的过多;形势危急的应当严加警戒,现在的疏失在于防守抵御的兵员不足。凭什么这样说呢?自从胡羯叛乱,首先在蓟门起兵,到国家复兴以来,不曾抽出时间消除恶人,任用投降的将官,接着给予安抚,朝廷不把黄河以北放在心上,已近三十年,并非一天早晚之间的危急。田悦屡次全军溃败,气势沮丧、羸弱,苟且保全性命,不会再有长远的图谋。王武俊为蕃国后人,有勇力而无智谋;朱滔为兵卒之才,多疑虑而少决断。他们都受到田悦的诱惑,从而猖狂出兵,然而事情的发起没有正当的名义,众人不愿依附,进退因不明情况而害怕,内外都加以防御警戒。所以刚刚到达魏州近郊,就又退回窝巢,其意图在于保全自己,势必不会有别的图谋。加上洪河、太行控制它的要冲,并、汾、洺、潞四州迫近它的腹地,即使想放纵,又能怎样呢?

又此郡凶徒,互相劫制①,急则合力,退则背憎,是皆苟且之徒,必无越轶之患②,此臣所谓幽、燕、恒、魏之寇,势缓而祸轻。希烈忍于伤残,果于吞噬,据蔡、许富全之地③,益邓、襄卤获之资④,意殊无厌,兵且未衄⑤,东寇则转输将阻,北窥则都城或惊,此臣所谓汝、洛、荥、汴之虞,势急而祸重。代、朔、邠、灵之骑士⑥,自昔之精骑也;上党、盟津之步卒⑦,当今之练卒也。悉此强劲,委之山东⑧,势分于将多,财屈于兵广,以攻则旷岁不进,以守则数倍有余,各怀顾瞻,递欲推倚,此臣所谓缓者宜图之以计,今失于屯戍太多。李勉以文吏之材⑨,当浚郊奔突之会⑩;哥舒曜以乌合之众(11),扞襄野豺狼之群(12)。陛下虽连发禁军,以为继援,累敕诸镇,务使协同,睿旨殷忧,人思自效,但恐本非素习,令不适从,奔鲸触罗,仓卒难制,首鼠应敌(13),因循莫前。此臣所谓急者宜备之以严,今失于守御不足。以上辨轻重缓急。

【注释】

①劫制:用威力控制。

②越轶:超越,引申为超出常规。

③蔡、许:皆州名。今河南汝南、许昌一带。

④邓、襄:皆州名。今河南邓州、湖北襄阳一带。卤获:掳掠抢夺。卤,同“虏”。

⑤衄(nǜ):挫折,失败。

⑥代、朔、邠、灵:皆州名。今山西代县、朔州,陕西彬县,宁夏灵武一带。

⑦上党:郡名。今山西长治。盟津:渡口名。即今河南孟津西南。

⑧山东:指华山、崤山以东。

⑨李勉:字玄卿。唐高祖子李元懿曾孙。

⑩浚郊:浚仪县之郊,唐汴州治,即今河南开封。

(11)哥舒曜:字子明。哥舒翰子,唐时突骑施哥舒部人。时为东都汝州节度使。

(12)扞(hàn):抵御。襄野:即襄城之野。

(13)首鼠:迟疑不决。

【译文】

而且这个郡的叛党,相互间用威力控制,危急时就合并力量,退却时就相互怨恨而背离,他们都是得过且过之徒,必然不会有突然发动袭击的忧患,这就是臣所说的幽、燕、恒、魏一带的敌寇,形势缓和而祸患稍轻。李希烈忍心于伤害残杀,又果断于大肆吞食,占据了蔡州、许州富庶的地方,又抢夺了邓州、襄州的钱货,其叛乱的意图没有停止,其部队也没有受到挫折,若向东进犯将使运输阻断,向北图谋会使都城震惊,这就是我所说的汝州、洛阳、郑州、汴州一带的敌寇,形势危急而祸患深重。代、朔、邠、灵四州的骑士,以往都是精勇的骑兵;上党、盟津的步卒,是当今干练的士兵。将如此精锐、强劲的战士,全部派到崤山以东,将领多,势力就会分散,士卒多,财力就会穷尽,进攻就会旷日持久攻克不下,据守则数倍于敌而绰绰有余,从而各自怀有观望之心,只想相互推诿倚仗,这就是臣所说的形势缓和的应该用计谋对付,而当今错失在于屯边戍守的太多。李勉凭其文官的才能,却承担奔赴浚仪县郊会战的任务;哥舒曜凭借仓促集合的兵众,却抵御襄城野外豺狼一样的敌人。陛下虽然接连派出禁军增援,并多次敕令各镇,务必协同作战,旨意圣明,忧患深切,人们都想尽心效力,但唯恐本身承担的任务不是平素熟悉的,以致不能恰当地执行命令,就像鲸入罗网,东西奔突,仓促之间,难以胜任,对付敌人,迟疑不决,固守成规,裹足不前。这就是臣所说的形势危急的应该严加戒备,而当今错失在于防御不够。以上辨别轻重缓急。

陛下若察其缓急,审其重轻,使怀光帅师救襄城之围①,李芃还镇为东都之援,汝、洛既固,梁、宋亦安②。是乃取有余,救不足,罢关右赋车籍马之扰③,减山东飞刍挽粟之劳④。无扰则祸乱不生,息劳则物力可济,非止排难于变切,亦将防患于未然。征发既停,守备且固,足得徐观事势,更选良图,此于纾乱解纷,抑亦计之次也。议者若曰:“河朔群盗,尚未歼夷,傥又减兵,必更生患。”此盖好异不思之说耳。臣请有以诘之:前岁伐叛之初,唯马燧、抱真、李芃三帅而已,以攻必克,以战必强,是则力非不足明矣。洎迟留不进⑤,乃请益师,于是选神策锐卒以继之⑥,而李晟往矣,犹曰未足,复请益师,于是征朔方全军以赴之,而怀光往矣。几遣加半之戍,竟无分寸之功,是则师不在众又明矣。然而可托以为解者,必曰:“王师虽益,贼党亦增,曩独田悦、宝臣⑦,今兼朱滔、武俊。”臣请再诘以塞其辞:曩之田悦、宝臣,皆蓄锐养谋,剧贼之方强者也。寻而田悦丧败,宝臣歼夷,虽复朱滔、武俊加于前,亦有孝忠日知乘其后⑧。是则贼势不滋于曩日,王师有溢于昔时又明矣。曩以太原、泽潞、河阳三将之众⑨,当田悦、朱滔、武俊三寇之兵;今朱滔遁归,武俊退缩,唯此田悦假息危城,设使我师悉归,彼亦才能自守;况留抱真、马燧,足得观衅讨除。是则减兵东征,势必无患又明矣。留之则彼为冗食,徙之则此得长城,化危为安,息费从省,举一而兼数利,惟陛下图之。谨奏。以上请撤河北之兵,回援汝、洛。

【注释】

①怀光:即李怀光:唐渤海(今山东滨州东)靺鞨人。本姓茹,其父以战功赐姓李。

②梁、宋:皆州名。今陕西南郑、河南商丘一带。

③关右:指函谷关以西。

④飞刍挽粟:用车船疾运粮草。

⑤洎(jì):及,到达。

⑥神策:唐代禁军名之一。

⑦宝臣:李宝臣,字为辅,范阳(今北京西南)奚族人。李惟岳之父。善骑射。

⑧孝忠:张孝忠,唐时奚族人,原为李宝臣部将,后归顺朝廷,时为易定沧州节度使。日知:康日知,唐灵州(今宁夏灵武)人。原为李惟岳部将,自赵州归国,德宗任命为深赵团练使。

⑨太原:即河东节度使,指马燧。泽潞:即昭仪节度使,指李抱真。河阳:即河阳节度使,指李芃。

【译文】

陛下如果考察形势的缓急,分析祸患的轻重,可派遣李怀光率军解救襄城之围,李芃撤回营地作为东都后援,既保证汝州、洛阳的坚固,又保证梁州、宋州的平安。这是抽取有余,补救不足,免除函谷关以西收取税赋、征购车马的烦扰,减轻崤山以东征用车船疾运粮草的劳苦。人民没有烦扰,祸乱就不会发生,能够减轻劳苦,那么物力供给就可以接续,这不仅可以在突然变故中排除危难,还会在变故发生之前采取防范措施。人力和物资的征集已经停止,防守戒备又得以巩固,有足够的时间慢慢观察事态发展,再作良好的决策,这对于抑止变乱,解除纷扰,或许不失为良策。如果有人议论说:“黄河以北的群敌还没有歼灭,倘若再削减兵力,一定会再生祸患。”这是喜欢发不同意见的人未加深思的说法。臣请求用下面的论据加以辩驳:前年开始讨伐叛逆的时候,只有马燧、李抱真、李芃三军而已,进攻时一定能够取胜,战斗时必定显得强大,很明显这时的实力并非不足。到了进军迟缓不前时,就请求增加兵力,于是挑选了禁军中的精兵强将作为后援,由李晟率兵前往,后来仍然说兵力不足,再次请求增援,于是征发北方的全部兵力奔赴,由李怀光率领。多次派遣使戍守兵员增加了一半,最终未建立尺寸功绩,这是兵不在多的明显例证。然而,能够找到依据加以辩解的人必然说:“王师增加了,叛贼乱党也有增加,以前只有田悦、李宝臣,现在又加上了朱滔、王武俊。”臣请求再加以辩诘以堵塞其辩词:以前的田悦、李宝臣,都蓄养着精锐兵将和谋略之臣,势力强大的盗贼正处于强大之时。不久田悦败亡,李宝臣被歼灭,虽然又有朱滔、王武俊的兵力加入,但也有张孝忠、康日知紧随其后。由此可见,敌寇的声势比以前不曾增加,而王师的声势却比以前增加了许多,这又是明显的。以前凭马燧、李抱真、李芃三将率领的军队,抵挡田悦、朱滔、王武俊三方敌军;当今朱滔隐遁,王武俊退缩,只有这田悦佯装在危城中息战,设法使我军全部撤还,他也才能自己据守;况且留下李抱真、马燧二将,足能寻得机会讨伐灭除。这是撤兵回援、向东讨伐定无忧患的又一明证。若保留下来只能是多吃军粮,调离东征就像有了长城,可以转危为安,停止多余的耗费而依从省俭,这一项举动能同时获取多项好处,希望陛下仔细考虑。谨此上奏。以上请求撤黄河以北的兵力,回援汝州、洛阳。

奉天请数对群臣兼许令论事状

【题解】

本篇是陆贽对唐德宗的应对状疏。全篇紧扣圣旨中谏议时事“失在推诚”和论事多为“雷同”之论,提出了“诚信不可悔”“雷同之论不可轻”的论点,建议皇上接下、奖善、纳谏、以诚相待,以收归民心,中兴大业,从而深入阐明了从谏改过的重要性。全文虽为应对君上,但言辞激烈,对不实之论,逐一驳辩。文笔流畅,可谓挥翰起草,思如泉涌,若“不经思虑,莫不曲尽事情,中于机会”,不失为谏书中的上乘之作。

朝隐奉宣圣旨①:频览卿表状,劝朕数对群臣,兼许令论事,辞理恳切,深表尽忠。朕本心甚好推诚,亦能纳谏,但缘上封事及奏对者,少有忠良,多是论人长短,或探朕意旨。朕虽不受谗谮,出外即谩生是非②,以为威福。朕往日将谓君臣一体,都不堤防,缘推诚信不疑,多被奸人卖弄③。今所致患害,朕思亦无他故,却是失在推诚。又谏官论事,少能慎密④,例自矜炫⑤,归过于朕,以自取名。朕从即位以来,见奏对论事者甚多,大抵皆是雷同,道听涂说⑥,试加质问,即便辞穷。若有奇才异能,在朕岂惜拔擢?朕见从前已来,事只如此,所以近来不多取次对人⑦,亦不是倦于接纳,卿宜深悉此意者。以上述旨。

【注释】

①朝隐:人名。

②谩:谩诞,浮夸虚妄。

③卖弄:犹玩弄。

④慎密:谨慎保密。

⑤矜炫:夸耀,炫耀。

⑥涂:同“途”。

⑦取次:随便,任意。

【译文】

朝隐奉命宣读圣旨:多次阅览卿奏进的表状,劝朕多与众臣答对,并准许议论时政,文辞恳切,道理中肯确当,表达了一片忠贞之情。朕内心非常喜欢以诚相待,也能够采纳谏议,但因封章奏事及进表应对的大臣,忠良之士为数甚少,而多是议论他人的长短,或试探朕的意图。朕虽然不接受谗言诽语,但他们出去谩生是非,作威作福。朕以前又曾说过君臣一体,都不加戒备,却因为以诚相待,信而不疑,而多被邪恶不正的人欺骗耍弄。现在造成的祸患,朕想来也没有其他的原因,只是错在真诚相待。加之进谏官员议论时事,很少能够谨慎保密,照样自我夸耀,把过错推在朕身上,来骗取自己的声望。朕从即位以后,见到的进奏应答、时政议论太多了,但大都是雷同之论,道听途说之事,倘若稍加质问,就无话可说了。如果有奇异的才能,在朕方面怎么会吝惜提拔他们呢?朕从以前到现在,见到的事情仅仅这些,所以近来没有更多随便地应付,也不是疲于接纳谏议,卿是应该非常了解这一意思的。以上陈述圣旨。

圣德广大,如天包容,俯矜狂愚①,仍赐奖谕,嘉臣以恳切,目臣以尽忠,虽甚庸驽,实怀感励。夫知无不言之谓尽,事君以义之谓忠,臣之夙心,久以自誓,以此为奉上之道,以此为报主之资。幸逢休明②,获展诚愿,既免罪戾,又蒙褒称,庶奉周旋,不敢失坠。傥陛下广推此道,施及万方,咸奖直以矜愚,各录长而舍短,人之欲善,谁不如臣?自然圣德益彰,群心尽达。愚衷恳恳③,实在于斯。

【注释】

①俯:旧时公文或书信中对上级或尊长的敬辞。

②休:美善。

③恳恳:诚恳的样子。

【译文】

皇上恩德广大,像天一样包容万物,臣狂妄愚昧,仍承蒙夸奖,并惠赐谕旨给予表扬,赞美臣诚挚恳切,将臣看作是尽力效忠的人,臣虽然非常平庸,才能低下,但确实从内心受到感动和勉励。知无不言称为尽言,事君以义称为效忠,这是臣平素的志愿,长期自己发誓愿这样做,以此作为侍奉皇上的原则,以此作为报答君主知遇的依托。有幸遇到圣明的君主,臣诚挚的誓愿得到实现,不仅免除了罪过,而且又蒙受赞扬,在侍奉皇上时,不敢稍有闪失。倘若陛下将这种恩德广泛惠赐,推延四方,对直言进谏的人全部予以奖励,对愚忠进谏的人给予赞美,各自录用他们的长处而舍弃他们的缺点,那么人们向往美善,有谁不会像臣这样呢?如此的话,圣明恩德自然更加鲜明,众人的心愿就会全部实现。臣衷心向往、诚恳以求的,实际就是这些。

睿眷特深①,缕宣密旨,备该物理②,曲尽人情,其于虑远防微,固非常识所逮。然臣窃谓天子之道,与天同方,天不以地有恶木而废发生,天子不以时有小人而废听纳。帝王之盛,莫盛于尧,虽四凶在朝③,而佥议靡辍④。故曰“惟天为大,惟尧则之”⑤。是知人有邪直贤愚,在处之各得其所而已。必不可以忠良者少,而阙于询谋献纳之道也⑥。昔人有因噎而废食者,又有惧溺而自沈者,其为矫枉防患之虑,岂不过哉?愿陛下取鉴于兹,勿以小虞而妨大道也。

【注释】

①睿:明智,通达。

②备该:尽备,完全具备。

③四凶:即浑敦、穷奇、梼杌、饕餮,他们是不服从尧、舜统治的四个部族的首领。

④佥(qiān):都,皆。

⑤惟天为大,惟尧则之:出自《论语·泰伯》。

⑥询谋:咨询,商议。

【译文】

皇上圣明通达,详尽地宣示圣谕,谨慎地颁布诏令,既要尽备万事万物的常理,又要委曲求全,符合人之常情,而深思远虑,防微杜渐,当然不是平凡的才识所能达到的。然而臣私下认为天子的治国之道,与天的自然法则相似,天并不因为地下有恶木而使万物停止萌发滋长,天子不因为时常有小人而废弃听言纳谏。先前帝王的兴盛,没有比得上尧帝的,那时虽有浑敦、穷奇、梼杌、饕餮四凶在朝廷乱政,但众人议论时政毫不停止。所以说“只有天为最大,只有尧帝能够效法它”。由此可知,人有奸邪正直、贤明愚钝之分,在对待他们时能够各得其所罢了。万万不能认为忠信贤良的人少,而疏于与众人咨询商议、接纳谏言。从前有因为噎食而索性不再吃饭的人,还有害怕溺水而干脆自沉的人,他们矫正错误、防止忧患的顾虑,岂不是太过分了吗?希望陛下以此作为借鉴,不要因为微小的忧患而妨碍治国的大道。

臣闻人之所助在乎信,信之所立由乎诚。守诚于中,然后俾众无惑;存信于己,可以教人不欺。唯信与诚,有补无失。一不诚则心莫之保①,一不信则言莫之行。故圣人重焉,以为食可去而信不可失也。又曰“诚者物之终始,不诚无物”②,物者事也,言不诚则无复有事矣。匹夫不诚,无复有事,况王者赖人之诚以自固,而可不诚于人乎?陛下所谓失于诚信以致患害者,臣窃以斯言为过矣。孔子曰:“可与言而不与之言,失人;不可与言而与之言,失言。智者不失人,亦不失言③。”由此论之,陛下可审其所言,而不可不慎;信其所兴,而不可不诚。海禽至微,犹识情伪④;含灵之类,固必难诬。前志所谓“众庶者至愚而神”,盖以蚩蚩之徒⑤,或昏或鄙,此其似于愚也。

【注释】

①保:安定。

②诚者物之终始,不诚无物:出自《中庸》。

③“可与言”几句:出自《论语·卫灵公》。

④海禽至微,犹识情伪:《列子》载:“海上之人有好沤鸟者,每旦之海上,从沤鸟游。沤鸟之至者百住而不止。其父曰:‘我闻沤鸟皆从汝游,汝取来,吾玩之。’明日之海上,沤鸟舞而不下也。”

⑤蚩蚩(chī):敦厚的样子。

【译文】

臣听说人要获得帮助在于信义,要建立信义在于诚实。内心诚正,然后才能使众人不存疑虑;自己树立了信义,才能教导他人不欺诈。唯有信义和诚实是有益无害的。一旦不诚实,内心就不能安定;一旦失去信义,诺言就不能践行。所以圣人非常重视诚信,认为饭可以不吃,但信义不能丢。又说“诚实,是物的开端和结束,没有诚实就没有万物”,物就是事,说话不诚实,就不能再做成什么事情了。平民不诚实就不能成事,更何况做帝王的要依靠他人的诚实而怎能不诚实地对待他人呢?陛下说因为诚信而导致祸患,臣私下认为这种说法过分了。孔子说:“可以告诉他但不告诉他,称为失人;不可以告诉他而告诉他,称为失言。聪明的人不失人,也不失言。”由此而论,陛下要推究自己所说的话,不能不慎重;相信自己说话的对象,不能不慎重。海鸥极小,尚且都能识别真假;有灵性的人类,当然难以欺骗。记得以前有所谓“众庶平民,极端愚钝而又极其神明”的说法,大概是说,敦厚的人们,有的昏昧糊涂,有的见识浅薄,只是看似愚昧笨拙罢了。

然而上之得失靡不辩,上之好恶靡不知,上之所秘靡不传,上之所为靡不效,此其类于神也。故驭之以智则人诈,示之以疑则人偷,接不以礼则徇义之意轻①,抚不以恩则效忠之情薄。上行之则下从之,上施之则下报之。若响应声,若影从表。表枉则影曲②,声淫则响邪。怀鄙诈而求颜色之不形,颜色形而求观者之不辩,观者辩而求众庶之不惑,众庶惑而求叛乱之不生,自古及今,未之得也。故“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③。若不尽于己而望尽于人,众必绐而不从矣④。不诚于前而曰诚于后,众必疑而不信矣。今方岳有不诚于国者⑤,陛下则兴师以伐之;臣庶有亏信于上者,陛下则出令以诛之。有司顺命诛伐而不敢纵舍者⑥,盖以陛下之所有,责彼之所无故也。向若陛下不诚于物,不信于人,人将有辞,何以致讨?是知诚信之道,不可斯须去身,愿陛下慎守而行之有加,恐非所以为悔者也。以上言诚信不可悔。

【注释】

①徇:通“殉”。为达到某种目的而献身。

②表:古代测量日影以计时的标杆。

③“唯天下至诚”几句:出自《中庸》。

④绐(dài):欺诳,哄骗。

⑤方岳:四方之山岳,代指地方长官。

⑥纵舍:释放。

【译文】

然而皇上的得失没有不能分辨的,皇上的好恶没有不能知晓的,皇上的隐私没有不能传言的,皇上的所为没有不被仿效的,这一点他们又类似神明。所以用智慧控制,人们就会狡诈;不明确给予指示,人们就会得过且过;待人接物不遵循礼节,那么人们舍身从义的意愿就会轻浮;抚恤下民不施予恩德,那么人们竭尽忠诚的情怀就会浅薄。皇上行事,人民就会跟从;皇上施行恩惠,人民就会报答。如同声音与回响呼应,又像影子依从标杆。标杆不直,影子就会弯曲;声音不爽,回响就会杂乱。心怀卑鄙、欺诈而又希求不表现在脸色上,表现在脸色上而又希求旁观者不能辨识,旁观者已经辨识而又希求百姓不生疑惑,百姓已经疑惑而又希求不发生叛乱,这种情况从古到今,未曾有过。所以,“只有天下都竭尽忠诚,才能充分发挥他们的天性;能发挥他们的天性,才能充分发挥他们的禀赋”。如果自己不竭尽忠诚而期望人民竭尽忠诚,大家受到欺骗,必然不会从命。以前不诚实,而说今后要诚实,大家必然产生怀疑而不会相信。今天地方长官有对国家不诚实的,陛下就发动军队讨伐他;臣民有对皇上不讲信义的,陛下就下令诛杀他。主管官员遵从诏命诛杀讨伐,而不敢妄自释放,是陛下有诚信,而责罚他们没有诚信的缘故。倘若陛下做事情不诚实,对人不讲信用,人们会有议论,凭什么讨伐他们呢?由此可知诚信的道理,不能丢掉片刻,希望陛下谨慎保持并在实践中不断勉励,这恐怕不会成为后悔的原因。以上讲诚信不可悔。

臣闻《春秋传》曰:“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①。”《易》曰:“日新之谓盛德②。”《礼记》曰:“德日新,日日新,又日新③。”《商书》仲虺述成汤之德曰④:“用人惟己,改过不吝⑤。”《周诗》吉甫美宣王之功曰:“衮职有阙,惟仲山甫补之⑥。”夫《礼》《易》《春秋》,百代不刊之典也⑦,皆不以无过为美,而谓大善盛德,在于改过日新。成汤,圣君也;仲虺,圣辅也;以圣辅而赞扬圣君,不称其无过,而称其改过。周宣,中兴之贤主也,吉甫,文武之贤臣也;以贤臣而歌诵贤主,不美其无阙,而美其补阙。是则圣贤之意,较然著明,唯以改过为能,不以无过为贵。盖为人之行己,必有过差,上智下愚,俱所不免。智者改过而迁善,愚者耻过而遂非;迁善则其德日新,是为君子;遂非则其恶弥积,斯谓小人。故闻义能徙者,常情之所难;从谏勿咈者⑧,圣人之所尚。至于赞扬君德,歌述主功,或以改过不吝为言,或以有阙能补为美。中古已降,淳风浸微,臣既尚谀,君亦自圣。掩盛德而行小道⑨,于是有入则造膝、出则诡辞之态兴矣。奸由此滋,善由此沮,帝王之意由此惑,谮臣之罪由此生,媚道一行,为害斯甚。

【注释】

①“人谁无过”几句:出自《左传》。

②日新之谓盛德:出自《周易·系辞》。

③“德日新”几句:出自《礼记·大学》。德,原文作“苟”。

④仲虺(huǐ):商汤时期的著名大臣。成汤:商代开国之君。

⑤用人惟己,改过不吝:出自《尚书·商书·汤誓》。

⑥衮职有阙,惟仲山甫补之:出自《诗经·大雅·烝民》。衮职,天子或三公之职。仲山甫,周宣王之大臣。封于樊,亦称樊仲。

⑦不刊:不可改易。

⑧咈(fú):违背。

⑨小道:礼乐政教以外的学说、技艺。

【译文】

臣看到《左传》上说:“人谁能没有过错,有了过错而能改正,就是莫大的美德。”《周易》说:“日新月异,不断发展,称为盛德。”《礼记·大学》说:“道德更新,要每天不断更新,就会天天有新的面貌。”《尚书》中仲虺叙述成汤的道德时说:“使用他人只是为了自己,改正错误要毫不吝惜。”《诗经》中吉甫赞美宣王的功德说:“帝王之职有缺失,希望仲山甫补正。”《礼记》《周易》《春秋》,都是千百年不可改易的经典,都不把没有过失作为美德,而说盛大的德行只在于改正过失,不断更新。成汤,是圣明的君主;仲虺,是贤明的辅臣;贤明的辅臣赞扬圣明的君主,不说他没有过失,而是说他善于改正过失。周宣王是国家中兴的贤君,吉甫是文武双全的贤臣;以贤臣歌颂贤君,不是赞美他没有缺点,而是赞美他能补救缺失。这些古圣先贤的意图,是非常显明的,就是以改正错误为能,而不以没有过失为贵。作为人的操行,必定会有过失差错,最聪明的人与最愚笨的人,都是不可避免的。明智的人改正错误而从善,愚钝的人羞于改正过失而将错就错;改过从善的人,他的德行会日益更新,这是君子;将错就错的人,他的恶习日益积累,这是小人。所以,知道了节义而能向往,是人之常情所难做到的;从谏如流,而不加违背,是圣人所崇尚的。至于赞扬君主的大德,歌颂皇上的功业,有的以不吝惜改正过错为美言,有的以能补救缺失为美德。中古以来,纯朴的风尚逐渐衰微,大臣崇尚奉承讨好,君主也自称圣明。掩盖了大德而施行小道,于是出现了入朝时亲近至于膝下,退朝后就谩生不实之言、妄自诡辩的状况。奸诈由此滋生,美善由此毁灭,帝王的旨意由此惑乱,诬陷的罪名由此产生,奉承讨好的风气一旦流行,危害就会如此深重。

太宗文皇帝挺秀千古①,清明在躬,再恢圣谟,一变流弊,以虚受为理本,以直言为国华。有面折廷争者,必为霁雷霆之威②,而明言将纳;有上封献议者,必为黜心意之欲,而手敕褒扬。故得有过必知,知而必改,存致雍熙之化③,没齐尧、舜之名。向若太宗徇中主之常情,滞习俗之凡见,闻过则羞己之短,纳谏又畏人之知,虽有求理之心,必无济代之效④;虽有悔过之意,必无从谏之名。此则听纳之实不殊,隐见之情小异,其于损益之际,已有若此相悬,又况不及中才,师心自用,肆于人上,以遂非拒谏,孰有不危者乎!且以太宗有经纬天地之文,有厎定祸乱之武⑤,有躬行仁义之德,有致理太平之功,其为休烈耿光⑥,可谓盛极矣。然而人到于今称咏,以为道冠前古、泽被无穷者,则从谏改过为其首焉。是知谏而能从,过而能改,帝王之美,莫大于斯。陛下所谓“谏官论事,少能慎密,例自矜衒,归过于朕”者,臣以为不密自矜,信非忠厚,其于圣德,固亦无亏。陛下若纳谏不违,则传之适足增美;陛下若违谏不纳,又安能禁之勿传?伏愿以贞观故事为楷模,使太宗风烈⑦,重光于圣代,恐不可谓此为归过,而阻绝直言之路也。以上言从谏改过为美德。

【注释】

①太宗文皇帝:指唐太宗李世民。

②霁雷霆之威:意指收敛威怒。

③雍熙:和乐的样子。

④济代:济世。

⑤厎定:达到平定。

⑥休烈:盛美的事业。

⑦风烈:风范,风教德业。

【译文】

太宗文皇帝为千古杰出的明君,自身清正廉明,重新弘扬圣明的教诲,革除流行的时弊,以谦虚纳谏作为治理的根本,以直言上书为国家的精华。对在朝廷当面诤谏的人,一定要收敛像雷霆一样的威严,而光明正大地宣示给予奖励并接纳;对上书进献奏议的人,一定要摈弃自己所想,而亲自敕令给予表扬。所以能够做到有了过错就一定知道,知道了就一定改正,达到人民和乐的教化,与尧、舜相等的名望。倘若太宗遵循一般君主的常情,拘泥于流俗的平凡之见,听到别人批评自己的过错,就为自己的缺点感到羞耻,采纳谏议,又害怕别人知道,虽有希求治理天下的心愿,却必定不会产生救世济人的功效;虽有悔过从新的意愿,也必定不会获得从谏如流的名望。这就是听言纳谏的实质没有什么差别,隐秘与坦白的情怀略有差异,但在利害的边缘上已有这样的悬殊差异,又何况才能不及中人,以己意为师,不守成法,凌驾他人之上,恣意放纵,将错就错,拒绝纳谏,怎会没有危险呢!况且太宗有管理天下的文才,有平定祸乱的武略,有躬行仁义的道德,有治理时世、安定天下的功业,他的光明、盛大的事业,可以说达到极盛了吧。然而,人们至今称赞的,认为他超越前人、造福后世的,是以从谏如流、知过则改为第一。由此可知,接受并服从谏议,能够知错就改,帝王的美德没有比这更为盛大的。陛下所说的“进谏官员,议论时事,很少能够谨慎保密,照样自我夸耀,把过错推在朕身上”,臣认为不严守秘密而自我矜夸,确实不算忠诚厚道,但对于皇上圣明大德,确实也没有妨碍。陛下如果采纳谏议而不加违背,那么流传出去正好可以增加光彩;陛下如果拒绝规劝而不予采纳,又怎么能禁止它不向外流传呢?希望陛下以贞观先例为楷模,使太宗的遗风余烈重新光大于圣明的时代,恐怕不能说这是委过于人,而阻断直言进谏的道路吧。以上讲听从谏诤,改正过失是美德。

臣闻虞舜察迩言①,故能成圣化;晋文听舆诵②,故能恢霸功。《大雅》有“询于刍荛”之言③,《洪范》有“谋及庶人”之义④,是则圣贤为理,务询众心,不敢忽细微,不敢侮鳏寡。侈言无验不必用,质言当理不必违,逊于志者不必然,逆于心者不必否,异于人者不必是,同于众者不必非,辞拙而效速者不必愚,言甘而利重者不必智。是皆考之以实,虑之以终,其用无他,唯善所在,则可以尽天下之理,见天下之心。夫人之常情,罕能无惑,大抵蔽于所信,阻于所疑,忽于所轻,溺于所欲。信既偏则听言而不考其实,由是有过当之言;疑既甚则虽实而不听其言,于是有失实之听;轻其人则遗其可重之事,欲其事则存其可弃之人。斯并苟纵私怀,不稽皇极⑤,于以亏天下之理,于以失天下之心。故常情之所轻,乃圣人之所重。图远者先验于近,务大者必慎于微,将在博采而审用其中,固不在慕高而好异也。陛下所谓“比见奏对论事,皆是雷同道听涂说”者,臣窃以众多之议,足见人情,必有可行,亦有可畏,恐不宜一概轻侮,而莫之省纳也⑥。以上言雷同之论,不可轻弃。

【注释】

①迩言:浅近的话或左右亲信的话。

②舆诵:众人的议论。

③询于刍荛:出自《诗经·大雅·板》。指向普通老百姓了解情况,征求意见。

④谋及庶人:出自《尚书·周书·洪范》。

⑤皇极:帝王统治的准则。

⑥省纳:省察采纳。

【译文】

臣听说虞舜善于分辨左右亲信的话,所以能够成就圣明教化;晋侯善于听取众人的议论,所以能够扩大王霸功业。《诗经·大雅·板》中有“向打柴人询问”的诗句,《尚书·周书·洪范》中有“与平民商量”的意思,这是指圣明贤哲,治理天下,务必询问民众的意愿如何,不敢忽视任何细微的枝节,不敢欺侮鳏寡孤独的人。夸大之言而没有验证的不一定能应用,说到实处合乎道理的就不能违拒,迎合自己心意的恭维不一定正确,违反自己心愿的批评不一定错误,不同于他人的意见不一定肯定,与众人雷同的意见不一定非难,言辞拙讷但效果灵验的不一定愚昧,甜言蜜语说得利益重大的不一定明智。这些都要用事实来加以验证,要用最后结局得出定论,它的作用没有别的,只要是美善的,就能够用来充分把握天下变化的规律,显现天下人的心愿。按照一般情理,人们很少能做到没有疑惑,而大都被轻信所掩蔽,被疑虑所阻隔,疏忽于所轻视的,执迷于所追求的。轻信既然是片面,那么听到意见后也不考究它的真伪,因此就会有不恰当的言论;已经疑虑重重,那么即使他说的是事实也不予听信,因此听信的就不符合事实;轻视人就遗漏了应该重视的事,要成事还得留住应该遗弃的人。然而,假如自己任意放纵,不顾帝王统治的准则,就会损害天下规律,失去天下民心。所以平常情理中所轻视的,就是圣人所重视的。图谋长远首先要在近期验证,务求大业必须在细微处谨慎,还要广泛收集意见,谨慎地采用其中合适的,当然不是好高骛远而喜欢奇谈怪论。陛下所说的“见到的进奏应答、时政议论太多了,但大都是雷同之论,道听途说之事”,臣私下认为,众人的议论,足可以看出人们的情志,必然有的应该实施,也有的应该畏惧,恐怕不应一律轻视怠慢而不省察采纳。以上讲雷同的议论,不可轻易抛弃。

陛下又谓“试加质问,即便辞穷”者,臣窃以陛下虽穷其辞,而未尽其理,能服其口,而未服其心。何以知其然?臣每读史书,见乱多理少,因怀感叹,尝试思之。窃谓为下者莫不愿忠,为上者莫不求理,然而下每苦上之不理,上每苦下之不忠,若是者何?两情不通故也。下之情莫不愿达于上,上之情莫不求知于下,然而下恒苦上之难达,上恒苦下之难知,若是者何?九弊不去故也。所谓九弊者,上有其六,而下有其三。好胜人、耻闻过、骋辩给、眩聪明、厉威严、恣强愎①,此六者,君上之弊也;谄谀、顾望、畏愞②,此三者,臣下之弊也。上好胜,必甘于佞辞。上耻过,必忌于直谏。如是则下之谄谀者顺旨,而忠实之语不闻矣。上骋辩,必剿说而折人以言③;上眩明,必臆度而虞人以诈④。如是则下之顾望者自便,而切磨之辞不尽矣。上厉威,必不能降情以接物;上恣愎,必不能引咎以受规。如是则下之畏愞者避辜,而情理之说不申矣。夫以区域之广大,生灵之众多,宫阙之重深,高卑之限隔,自黎献而上⑤,获睹至尊之光景者,逾亿兆而无一焉。就获睹之中,得接言议者,又千万不一。幸而得接者,犹有九弊居其间,则上下之情,所通鲜矣。

【注释】

①辩给(jǐ):能言善辩。

②顾望:回首,观望。含有顾虑、犹豫、踌躇之意。畏愞(nuò):亦作“畏懦”。胆怯软弱。

③剿(chāo)说:抄袭他人的言论以为己说。剿,抄袭。

④虞人:度人,意料他人。

⑤黎献:庶民中的贤者。献,贤。

【译文】

陛下又说“倘若稍加追问,就无话可说了”,臣私下认为,陛下虽然无话可说,但并未竭尽其情理,能使他口服,而没有使他心服。凭什么知道是这样呢?臣常常阅读史书,看到历史上乱世居多而治世居少,因而心怀感慨,对此加以思考。臣私下认为,作为臣下没有不愿效忠的,作为皇上没有不希求治理的,然而臣下常常苦于皇上不能治理,皇上常常苦于臣下不能效忠,为什么会这样呢?是两方面情理不能通达的缘故。臣下的情理没有不愿通达给皇上的,皇上的情理没有不希求臣下知晓的,然而臣下常苦于上情难以下达,皇上常苦于下情难以知晓,为什么会这样呢?是有九种弊端没有摒除的缘故。所谓的九种弊端,皇上占其中六种,臣下居其中三种。喜欢超过他人、以听到批评为耻辱、发挥能言善辩之才、炫耀聪明才智、显示权势威严、恣意强横固执,这六种是君主的弊端;奉承讨好、踌躇观望、胆小怯懦,这三种是臣下的弊端。皇上喜强好胜,必定甘心于巧言令色。皇上耻于闻过,必定忌讳直言上谏。这样一来,臣下奉承讨好的人顺从旨意,而忠正诚实的话就听不到了。皇上发挥辩才,必定抄袭别人的言论而挫败臣下的话;皇上炫耀聪明才智,必定会主观猜测而担心臣下欺诈。这样一来,臣下踌躇观望的自然有利,而相互讨论相互切磋就不会坚持到底了。皇上显示权势威严,必定不能平抑性情与人交际;皇上恣意强横固执,必定不能承认过失而接受规劝。这样一来,臣下胆小怯懦的可以避免获罪,但合乎情理的言论就不会再申述了。因为疆域辽阔,人民众多,宫殿层层深入,以及尊贵与卑下之间的界限和阻隔,从庶民中的贤者以上,能够亲眼看到皇上至尊风采的,亿万人以上不足一人。即使得以目睹皇上至尊风采的人,能够应答议论的,千万人中不足一人。有幸被皇上接见的,还有九种弊端居于其间,那么上下情理能够通达的就很少了。

上情不通于下则人惑,下情不通于上则君疑,疑则不纳其诚,惑则不从其令。诚而不见纳,则应之以悖;令而不见从,则加之以刑。下悖上刑,不败何待?是使乱多理少,从古以然。考其初心,不必淫暴,亦在乎两情相阻,驯致其失,以至于艰难者焉。昔龙逄诛而夏亡①,比干剖而殷灭②,宫奇去而虞败③,屈原放而楚衰。臣谓夏、殷、虞、楚之君,若知四子之尽忠,必不剿弃④,若知四子之可用,必不拒违,所以至于忍害而舍绝者,盖谓其言不足行、心不足保故也。四子既去,四君亦危,然则言之固难,听亦不易。赵武呐呐而为晋贤臣⑤,绛侯木讷而为汉元辅⑥。公孙弘上书论事⑦,帝使难弘以十策⑧,弘不得其一,及为宰相,卒有能名。周昌进谏其君⑨,病吃不能对诏,乃曰:“臣口虽不能言,心知其不可。”然则口给者⑩,事或非信;辞屈者,理或未穷。人之难知,尧、舜所病,胡可以一酬一诘而谓尽其能哉?以此察天下之情,固多失实;以此轻天下之士,必有遗才。臣是以窃虑陛下虽穷其辞,而未穷其理;能服其口,而未服其心。良有以也。以上言辞穷者未必理屈。

【注释】

①龙逄:即龙逢,夏代贤臣。夏桀无道,龙逢极谏,桀囚而杀之。

②比干:殷纣叔父。纣王淫乱,比干犯颜强谏,纣怒,剖其心而死。

③宫奇:即宫之奇,春秋时虞国大夫。晋献公向虞国借路伐虢,宫之奇谏,虞君不听,宫之奇就和他的族人离开了虞国。晋灭虢后,继而灭虞。

④剿:灭绝。

⑤呐呐:形容言语迟钝。

⑥绛侯:西汉周勃的封号。元辅:宰相。因辅佐皇帝而居大臣首位,故称。

⑦公孙弘:字季,西汉菑川薛(今山东滕南)人。狱吏出身,四十岁时才学习《春秋》杂说,汉武帝初举贤良对策第一,征为博士。元朔中,升为丞相。

⑧策:汉代时皇帝为选拔人才,以问题令应试者对答谓“策”。

⑨周昌:沛(今江苏沛县)人。跟从汉高祖打败项羽有功,封为汾阴侯。口吃。高祖想废太子,周昌怒谏,后为赵相。吕后杀赵王后,周昌称病谢官,三十年后去世。

⑩口给:言辞敏捷。给,敏捷。

【译文】

上情不能下达,民心就会惶惑;下情不能上达,君主就会疑虑;疑虑就不会采纳诚实的谏议,惶惑就不服从皇上的命令。诚实的谏议不被采纳,相应地会产生悖逆;皇上的命令不服从,就以刑罚论处。下民悖逆皇上,刑罚不被毁坏又会怎样?所以使得乱世多而治世少,从古以来都是如此。推究其最初的心态,不一定是过度暴虐,还在于两方面情理的相互阻隔,逐渐酿成过错,从而到了艰难困苦的地步。以前龙逢被诛杀而夏朝灭亡,比干被剖腹取心而商代灭亡,宫之奇出走后虞国就败亡了,屈原遭到放逐后楚国就衰落了。臣以为,如果夏、商、虞、楚四国君主明白这四位臣子的效忠之心,必定不会灭绝、抛弃他们,如果知道四位臣子可以任用,必然不会拒绝谏议而加以违背,之所以到达被残害和舍身就义的地步,大概是认为他们的言论不足以实行、内心不足以依靠的缘故吧。四位臣子离去之后,四位君主也就危险了,然而说起来固然困难,听起来也属不易。赵武言语迟钝,却是晋国的贤臣;周勃没有口才,却是汉朝的宰相。公孙弘进奏议论时事,皇帝出了十个问题,他一个问题也不能解答,成了宰相后,终于有了能干的名声。周昌进谏劝止汉高祖废弃太子,因为口吃而不能应对,就说:“我虽然嘴巴不能说明,但心里知道这件事不应该。”然而口才敏捷的人,说的事或许并不诚实;言辞穷尽的人,说的道理却未必穷尽。人难于相互理解,尧、舜也为之困苦,怎能凭一问一答就说全部了解了他的才能呢?以此察知天下之情,当然有很多不符合事实;以此轻视天下之人,必然会有被遗忘的有才能的人。因此臣私下忧虑陛下虽然使他们无话可说,但没有使他们讲完道理;能够使他们口服,但没有使他们心服。确实如此啊。以上讲辞穷者未必理屈。

古之王者,明四目①,达四聪,盖欲幽抑之必通,且求闻己之过也。垂旒于前②,黈纩于侧③,盖恶视听之太察,唯恐彰人之非也。降及末代,则反于斯,聪明不务通物情,视听只以伺罪衅,与众违欲,与道乖方,于是相尚以言,相示以智,相冒以诈,而君臣之义薄矣。以陛下性含仁圣,意务雍熙,而使至道未孚,臣窃为陛下怀愧于前哲也。古人所以有耻君不如尧、舜者,故亦以是为心乎?夫欲理天下,而不务于得人心,则天下固不可理矣;务得人心,而不勤于接下,则人心固不可得矣;务勤接下,而不辩君子小人,则下固不可接矣;务辩君子小人,而恶其言过,悦其顺己,则君子小人固不可辩矣。趣和求媚,人之甚利存焉;犯颜取怨,人之甚害存焉。居上者易其害而以美利利之,犹惧忠告之不蔇④,况有疏隔而勿接,又有猜忌而加损者乎?天生烝人⑤,合以为国。人之有口,不能无言;人之有心,不能无欲。言不宣于上,则怨于下⑥;欲不归于善,则凑集于邪。圣人知众之不可以力制也,故植谤木⑦,陈谏鼓⑧,列争臣之位,置采诗之官⑨,以宣其言。

【注释】

①四目:与下文的“四聪”,均指广视听。

②垂旒(liú):古代帝王冠冕上的玉串,用丝绳系玉下垂。

③黈纩(tǒu kuànɡ):黄绵所制的小球。悬于冠冕之上,垂两耳旁,以示不欲妄闻乱听。

④蔇(jí):同“暨”。至,及。

⑤烝(zhēnɡ)人:众民。烝,众多。

⑥怨(dú):怨恨诽谤的话。,诽谤,怨言。

⑦谤木:相传尧舜时于交通要道竖立木柱,让人在上面写谏言,称“谤木”。

⑧谏鼓:置鼓于庭,凡是下民想进言者,可以击鼓。

⑨采诗:古代有采诗之官,考察民风,君主可以观风俗,知得失。

【译文】

古代的帝王,广泛视察民情,听取意见,大概是想郁结、曲折的情理必定会疏通,并希求听到对自己的批评指责。前有冕旒下垂,侧有黄绵遮耳,大概是讨厌视听过于明察,担心使人们的过失过于明显。到了后来,却与此相反,聪明不是务求通达事理,视听只是等候人们的罪过,与众人的愿望相违背,与天下的大道相乖离,于是相互崇尚辞令,相互显示智巧,相互冒充欺诈,而君臣之义却变得浅薄了。凭陛下仁义圣明的本性,务求和乐的意图,却使治世的原则不能让人信服,臣私下替陛下在先哲面前感到羞愧。古代之所以有因当世君主比不上尧、舜而感到羞耻的,大概也是这样的心理吧?想治理天下,却不致力于争取民心,那么天下当然不能治理了;致力于争取民心,却不努力接触下民,那么人心当然就不能获得了;致力于接触下民,却不分辨君子小人,那么下民当然不能接触了;致力于分辨君子小人,却讨厌他们提出批评,喜欢他们顺从自己,那么君子小人当然就不能区分了。趋求和睦,迎合讨好,就会获得很多好处;触犯龙颜,招取怨恨,就会产生很多害处。皇上改变这些害处,给予赞美和好处,依然担心得不到忠言相告,何况有疏离和阻隔而不能接触下民,还有猜疑顾忌而增加害处呢?天地降生万民,组合在一起形成国家。人们有口舌,不能没有言论;人们有情感,不能没有欲望。言论不能畅达于皇上,那么人民就会产生怨言;欲望不能归结于美善,那么就会汇集到邪恶上。圣明的君主懂得众人不能用武力制服,所以在朝廷树立谤木,陈设谏鼓,安排谏诤之臣的位置,设置采风的官员,以通晓他们的言论。

尊礼义,安诚信,厚贤能之赏,广功利之途,以归其欲。使上不至于亢,下不至于穷,则人心安得而离?乱兆何从而起?古之无为而理者,其率由此欤?苟有理之之意而不知其方,苟知其方而心守不壹,则得失相半,天下之理乱,未可知也。其又违道以师心①,弃人而任己,谓欲可逞,谓众可诬,谓专断无伤,谓询谋无益,谓谀说为忠顺,谓献替为妄愚②,谓进善为比周③,谓嫉恶为嫌忌,谓多疑为御下之术,谓深察为照物之明,理道全乖,国家之颠危,可立待也。理乱之戒,前哲备言之矣;安危之效,历代尝试之矣。旧典尽在,殷鉴足征④,其于措置施为,在陛下明识所择耳。以上分别治乱之由,宜戒疏隔猜忌。

【注释】

①师心:以己之心为师,自以为是。

②献替:“献可替否”的略语,进献可行的,除去不可行的,即诤言进谏之意。

③比周:亲近。此指结党营私。

④殷鉴:谓殷人子孙应以夏的灭亡为鉴戒。后泛指可以作为借鉴的往事。

【译文】

尊重礼义之士,稳定诚信之民,厚赏贤能的人,扩大求取功利的途径,以此规范他们的欲望。使皇上不至于过分,下民不至于贫困,那么民心怎么会离散?祸乱的征兆又从何而起呢?古代无为而治的君主,岂不都是采用了这一办法吗?如果有治理天下的意图,但不知道治理的方法;如果知道治理的方法,却用心不能专一,就会得失各居其半,天下是治理安定还是祸患混乱的结局,就不能预知了。而又违反常理,刚愎自用,摒弃他人意见,一意孤行,认为欲望可以实现,认为民众可以欺骗,认为独断专行无妨,认为与众人筹谋无益,认为奉承讨好为效忠顺从,认为诤言进谏为虚妄愚昧,认为进献善言为结伙营私,认为憎恨丑恶为怀疑妒忌,认为多有猜疑是防止人民叛逆的手段,认为深入体察民情不过是照耀外物的光明,如果这样,事理与规律完全违背,国家被颠覆的危险马上就到了。治理祸乱的告诫,先前的哲人已说得很全面了;安定与危险,历代也尝试验证了。以往的经典都依然存在,引以为鉴的前事完全适用于当今,如何采取举措施展作为,就在于陛下透彻理解作出抉择了。以上分析辨别治与乱的原因,认为应该警戒疏隔猜忌。

伏愿广接下之道,开奖善之门,宏纳谏之怀,励推诚之美。其接下也,待之以礼,煦之以和,虚心以尽其言,端意以详其理,不御人以给,不自眩以明,不以先觉为能,不以臆度为智,不形好恶以招谄,不大声色以示威。如权衡之悬①,不作其轻重,故轻重自辨,无从而诈也;如水镜之设,无意于妍蚩,而妍蚩自彰②,莫得而怨也。有犯颜谠直者③,奖而亲之;有利口谗佞者,疏而斥之。自然物无壅情,言不苟进④,君子之道浸长,小人之态日消,何忧乎少忠良?何有乎作威福?何患乎妄说是非?如此,则接下之要备矣。其奖善也,求之若不及,用之惧不周,如梓人之任材⑤,曲直当分;如沧海之归水,洪涓必容。能小事则处之以小官,立大劳则报之以大利,不忌怨,不避亲,不抉瑕⑥,不求备,不以人废举⑦,不以己格人,闻其才必试以事,能其事乃进以班,自然无不用之才,亦无不实之举。如此则奖善之道得矣。其纳谏也,以补过为心,以求过为急,以能改其过为善,以得闻其过为明。故谏者多,表我之能好;谏者直,示我之能贤;谏者之狂诬,明我之能恕;谏者之漏泄,彰我之能从。有一于斯,皆为盛德。是则人君之与谏者交相益之道也。谏者有爵赏之利,君亦有理安之利;谏者得献替之名,君亦得采纳之名。然犹谏者有失中,而君无不美。唯恐谠言之不切,天下之不闻,如此,则纳谏之德光矣。其推诚也,在彰信,在任人。彰信不务于尽言,所贵乎出言则可复;任人不可以无择,所贵乎已择则不疑。言而必诚,然后可求人之听命;任而勿贰,然后可责人之成功。诚信一亏,则百事无不纰缪⑧;疑贰一起,则群下莫不忧虞。是故言或乖宜,可引过以改其言,而不可苟也;任或乖当,可求贤以代其任,而不可疑也。如此则推诚之义孚矣。以上接下、奖善、纳谏、推诚四大端。

【注释】

①权衡:称量物体轻重的器具。权,秤锤。衡,秤杆。

②妍(yán)蚩:美恶。

③谠(dǎnɡ):正直。

④苟进:苟且进取,以求禄位。

⑤梓人:木工。

⑥抉瑕:挑剔过失。

⑦废举:即废居,罢官居家。

⑧纰缪:差错,谬误。

【译文】

诚望陛下能广延接触下民的途径,打开奖励善良的门路,开阔纳谏的胸怀,勉励以诚相待的美德。接触下民,以礼相待,给予温暖和乐,谦虚地听取他们的言论,以端正的态度审察其中的道理,不以辞令抵制他人,不以高明自我炫耀,不以先知为本领,不以主观猜测为聪明,不将喜好厌恶形之于色以招来奉承谄媚,不声色俱厉而显示威势。就像提起的秤杆、秤锤一样,不计自身的轻重,所以能自然分辨重量,而没有欺诈;又像水和镜子一样,对于美丑无心,但能将美丑映现得自然鲜明,而不能抱怨它。如有触犯龙颜直言进谏的,给予劝勉并亲近;对口齿伶俐恶语伤人的,予以斥责并疏远。如此,事物的情理自然不会阻隔,言论不会苟且奏进,君子的思想就会滋长生发,小人的气焰就会日益削弱,那么又何必担心缺少忠贤之臣呢?又何必担心有作威作福的呢?又何必担心别人胡乱议论是非呢?这样,接触下民的条件就具备了。奖励品行高尚的人,唯恐求之不能得到,用之不能周全,就像木工选用材料一样,曲直应当分明;又像大海收容水流一样,大小一律容纳。有能力做小事情就以小官委任,建立大的功劳就以大的利益报答,不憎恨抱怨,不避讳亲近,不挑剔过失,不求全责备,不因为有过失而罢官家居,不依照自己的看法纠正别人,听说他有才能就一定交给事情试用,有能力完成交办的事情就提拔职务,这样,自然不会有无用之才,也不会有脱离实际的举动。这样,奖励品行高尚的人的方法也就有了。接纳谏言,以补救过失为本心,以希求批评为急务,以能改正过失为美德,以能听到对自己的批评为英明。进谏的人多,表示自己善于纳谏;进谏的人直言不讳,表示自己有贤德;进谏的人胡言乱语,证明自己能够宽恕;进谏的人泄露秘密,显示自己能够依从。具备其中任何一点,都是大德。这是人君与进谏的人相互交好的方法。进谏的人有得到赏赐官位的好处,君王也有心安理得的好处;进谏的人得到诤谏的名声,君王也获得纳谏的美名。然而进谏的人仍会有不得当的地方,而君王没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只担心正直的言论还不够深切,天下的人还没有闻知,如此,接纳谏言的圣德就光大了。真诚相待,在于表扬信义之士,任用贤能之人。表扬信义之士不求极尽美言,而贵在说出的话可以重复检验;任用贤能之人不能没有选择,而贵在选定后不加怀疑。说话一定要诚实,然后才能希求人们听从命令;任用而不存二心,然后才能要求人们建功立业。诚实和信义一旦被败坏,各种事情就都会出现错误;既存怀疑又有二心,那么臣下没有不心怀忧患的。因此言论偶或不合时宜,就应承认过失改正错误,而不能得过且过;任用偶或失当,可以求取贤能取代其职任,而不能猜疑。如此,真诚相待的内蕴才是诚实可信的。以上讲君主接纳臣下、奖善、纳谏、真诚相待四大方面。

微臣所以屡屡尘黩而不能自抑者,盖以陛下有拯乱之志,而多难未平;有务理之诚,而庶绩未①;有尧、舜聪明之德,而未光宅于天下②;有覆载含宏之量③,而未翕受于众情。故臣每中夜静思,无不窃叹而深惜也。向若陛下有其位而无必行之志,有其志而无可致之资,则臣固已从俗浮沈,何苦而汲汲如是④?惟陛下详省所阙,亟行所宜,归天下之心,济中兴之业,此臣之愿也,亿兆之福也,宗社无疆之休也。谨奏。

【注释】

①庶绩:各种事业。(yì):治理。

②光宅:广有。

③覆载:覆盖与承载,指覆育包容。

④汲汲:急切的样子。

【译文】

臣之所以一再以这些世俗之见亵渎圣明而不能自止,是因为陛下有拯救乱世的大志,而许多国难尚未平定;有致力于治国的诚意,而治理的绩效尚未体现;有尧、舜那样睿智明察的品德,而尚未广有天下;有覆育万物、包容众生的大度,而尚未聚合万民之情。所以臣常常在深夜沉思,无不感叹而又深深惋惜。倘若陛下居于皇位而没有必定力行的大志,有雄心大志而没有可以实现的依据,那么臣必定已经在世俗中随波逐流了,又何苦如此急切地奏状进表?希望陛下仔细省察缺失,尽快履行职责,使天下人民从内心归附,成就中兴的大业,这是臣的心愿,也是亿万人民的福祉,基业永存的喜庆。谨此上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