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六十七 記(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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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津衛稽古寺重修藏經閣記

佛之書入於中國,其初《四十二章》耳。其後盛於姚秦,熾於梁,大備於唐,代興日繁,幾與儒者之書相等。縉紳學士,靡然舍己所學從之,而其徒復侈大其事,鳩土木以為之宮,飾朱丹為之桷,誦焉則有拜跪坐起之容,梵焉則有抑揚高下之節,而又繩以襲之,鍾鼓以宣之,其所以崇奉之者靡不至。自孝定皇後,篤信其教,命中使頒經藏於梵剎,其徒猶慮未廣,更梵夾為篇籍。自是經藏,薄海內外,所在多有。嗚呼!使遇漢明、梁武,又可知矣。

天津衛屬京畿之衝,城之西門,有稽古寺,藏經之閣峙焉。地近海多風,飛沙晦冥,歲未久閣圮,浮屠含光者新之。予艤舟道此,登焉,夕陽在衣,風鈴錚然,翔鳥上下,為之目曠心怡。含光語予曰:「凡吾材之所需,井稅之入,升盎之儲,積之累年始成焉。憚閣之頹而經藏將失也。」今縉紳學士,誦法周孔,其於六經百氏之書,舊聞放失,往往置勿問。而府州縣學,或傾廢不治。不有愧於佛氏之徒也哉?浮屠之言,雖非聖人所與,而能崇奉其教,以興廢自任,若含光者,殆亦聖人之徒之所進也,遂為文以記之。

大悲院記

孔子歿,百氏之學興,其最盛者,楊朱、墨翟。治墨氏之學者,至分為三,其師說之不傳,豈非孟氏辟之也與?浮屠之言,近乎墨者也。墨之教,摩頂放踵利天下為之,而獨於治喪也,以薄為其道。為浮屠者,術主乎慈,其始去父母昆弟,捐妻子而不顧,詎非忍哉!昔孔子不遇於時,馳驅四方,若微生畝、接輿、荷蕢之徒,交訕其後,而曰:「吾非斯人之徒與而誰與?」痛哉!其言也。蓋吾觀於佛,獨善彼所稱觀世音菩薩者,推其願所至,欲盡斯人而登之善,其去孔氏之旨不遠。

而大悲菩薩者,彼所謂觀世音之化身也,其手目之數,多至八萬四千,目必有所運,手必有所執,俾匠人一一肖之,佛氏之教則然。禪人世高結茅天津之衢,夏以水,冬以茗果,施往來之人。而予友曹君實司武備茲土,捐俸錢繼之,程工庀材,築室三楹,題曰大悲禪院,而請記於予。

嗟夫!舉斯世之人,其可惻然悲者眾矣,惟泯於無所睹聞則已,試遊目而觀,其迷途陷溺,目不能周,手不能援者何限,此菩薩之以大悲名也,而況聖人之心哉。曹君勇而好文,馭兵以嚴,而養民也惠,殆所謂可使治賦者也。夫浮圖之言,儒者疾之,以其無預於世,天下饑溺,而不思所以救也。世高用其師之說,獨以大悲菩薩自託,則豈盡無意於斯人者哉!宜曹君之樂其人而信其道也。

雲岡石佛記

雲岡之寺有十,建自拓跋氏,今之存者,特其一耳。石佛大者高七十餘尺,小至徑尺,斬山為窟數十,鑿佛數千軀,架以飛閣,凡客大同者,必遊於是。予嘗再往遊焉,睹石像之怪偉,退而作記。

按《魏志》,世祖用崔浩之言毀佛像,造泥人銅人者門誅,土木宮塔,莫不畢毀。及浩既戮,興光和平之際,爭立石像。太和中,四方諸寺,凡六千四百七十有八。延昌之季,僧尼所居,積至一萬三千七百二十有七。剝窮而反,理數然也。釋氏之說,如蠱之中人,卒不可愈。良醫者擇其可治治之,有疾之者,見方藥不效,遂刳患者之腸胃,必盡殺其蟲乃止。患者既死,其同病之人,未有不剚刃于醫者,崔浩是已。方詔遣立像,其徒惟恐再毀,謂木有時朽,土有時崩,金有時爍,至覆石以室,可永無泐。又慮像小,可鑿而去,徑尺不已。至數尺,數尺不已,必窮其力至數十尺,累數百千,而佛乃久存不壞。使見者因像生感,自謂極天下之智慮,不知其陷於至愚也。

嗚呼!周公、仲尼之道,感人千載之下者,豈以其像哉!雖然,拓跋之俗,習聞釋氏之說,其敬信固宜,非若漢明、梁武,生周公、仲尼之鄉,而沉溺異端者比也。彼十六國之君,殺人若刲羊豕,而佛氏倡好生斷殺之旨,世主信之,往往少回其殘忍之習,是佛像之有益於當日,亦事理所有也。然則君子之排擊異端,尤當揆世之理亂,彼持論過激,豈吾道之幸與?夔州李先生者好為古文辭,素擯佛,又與予同遊雲岡者也,遂書一通寄之。

應州木塔記

軒楹台榭,廣墀復宇,遊觀之勝,苟作非其時,侈過其制,則《春秋》書之,太史紀之,故雖王公之尊,不敢輕役其民。至浮屠之宮,竭天下之民力,奔走恐後,世莫有議其非者,吾不知其故也。彼其師以虛無寂滅為教,視支骸爪膚為不足惜,而崇奉其教者,顧必范金以像之,築宮室以棲之,非大惑與?然山川城郭,必有升望降觀之地,惟浮圖之制,崇高累級,出軒楹台榭之表,足以曠覽形勝所在,登高明而遠眺望,感時賦詩,則又君子之所不廢也。

去應州治西北百步有釋迦佛塔,建自遼清寧二年,上下以木為之,其高三百六十尺,州居絕塞之衝,土風苦寒,無良材珍木之產,一木之運百車牛乃達,蓋遼之君臣,恃甲兵之武,責獻納於宋,金繒所入,動億萬計,宜當日成此不難也。《遼史》載道宗即位初,詔求直言,亦嘗有志經國者,迨乎晚節,崇尚異教,一歲飯僧至三十六萬人,一日祝髮至三千人,嗚呼!侈心有漸,皆是塔啟之也已。土人指予簷端大字凡八,係長康二陵駐蹕時所書,其一時遊豫,猶可想像得之,然則登是塔者,不獨盡覽山川城郭之勝,而盛衰之故又可感也,遂相與賦詩記之。同遊者三人,山西按察司副使前戶部侍郎同里曹公溶、江西布政司參政臨清周君之恆、汾州推官大興孫君如銓,而鑱予文于壁者,知州事蓋州傅君登榮也。

南泉寺新建惜字林記

古之典籍,方冊焉而已,不及百名者書於方,百名以上書於冊,編用韋,摘用鐵,書用漆,有燔燼之虞,而無遺棄之患。逮後易以繭紙隃麋,書以不律,杵頭軸子,人知愛惜。自長興鏤九經於板,學者無筆劄之勞,獲觀古聖賢書,誠厚幸矣。既而《史記》、兩《漢書》、《文選》皆付雕造,諸子百家次第皆有。官則儲之國學,民間則吳蜀越閩,悉能摹印,而閩之麻沙崇化二坊,翻刻流傳日多,士子得書易,而怠心生。又科場定制,經書各有專門,程子、朱子、胡氏、蔡氏、陳氏諸家而外,帖括罔敢逸出,於是經書義稍有異於諸家者,多束而不觀。至於士子,揣摹時文是習。坊間選本,盈屋充棟,人之意見各別,非所好者,土苴視之,或覆醬瓿,或糊蠶箔。至若京師,五方所聚,一有委棄,輒溷於糞壤中,士大夫既未克捃之車塵馬足之下,而往來行子計慮所不遑及。故必藉蕭閑寂寞之人,昕夕司之,庶事不費,而收之也博,宜莫如沙門氏。

南泉寺在三里河橋之東,康熙十有七年夏,予策柴車應召,舍於僧廬,有禪上人者,衣瑀衲;持頃筐,拾字紙於道,月之朔望,輒焚之。越三載,結數椽於文昌閣下,扁曰惜字林。貯之有庫,焚之有爐,來請予作記。

噫!自宗乘分為五葉,參者期於頓悟,漢晉以來,所譯梵夾,且委之蟲鼠不顧,而何有於廢紙,則上人之捃拾,非專代儒家為之,亦所以自為也。雖然,吾觀上人之勤,鍾鳴必起,偕其徒陳梵夾於堂,展繩而宣之以魚鼓,若是乎主於敬焉,由一寺推之,則西域古先生之言,其徒儲藏猶謹。而上人所捃拾,終代儒家而勞其心力也已,因記落成歲月於壁。

唐朱邪府君墓銘石蓋記

丁未之秋,自代州復至大同,將次應州,避雨馬神祠下,前有施食台,刻石列八卦於旁,又書二十八宿字,心異焉。俾從者覆而觀之,上有篆文,曰唐故汾州刺史朱邪府君墓誌銘。蓋沙陀之俗,死焚其骨,盛以石函,此則其蓋也。考後唐《家人傳》,無官汾州者,惟明宗之父電嘗贈汾州刺史,見《冊府元龜》,又葬於應州,其為電墓銘無疑也。史稱明宗無姓氏,太祖養以為子,不知其父冒姓朱邪者久矣。後明宗即位,諡其考曰孝成,廟號德祖。當其時,祠官之守,春秋之祭,山陵之封土必崇,孰意為人所發,千載之下,並石函亡之,而僅存其蓋也。乃言於按察副使曹公,徙之於州學,而為文記之。

游晉祠記

晉祠者,唐叔虞之祠也,在太原縣西南八里,其曰汾東王、曰興安王者,歷代之封號也。祠南向,其西崇山蔽虧。山下有聖母廟,東向,水從堂下出,經祠前,又西南有泉,曰難老。合流分注於溝澮之下,溉田千頃,《山海經》所云「懸甕之山,晉水出焉」是也。水下流,會於汾,地卑於祠數丈,《詩》言「彼汾沮洳」是也。聖母廟不知所自始,土人遇歲旱,有禱輒應,故廟特巍奕,而唐叔祠反若居其偏者。隋將王威、高君雅。因禱雨晉祠,以圖高祖是也。廟南有台駘祠,子產所云汾神是也。祠之東有唐太宗晉祠之銘,又東五十步,有宋太平興國碑。環祠古木數本,皆千年物。酈道元謂「水側有涼堂,結飛梁於水上,左右雜樹交蔭。」希見曦景是也。自智伯決此水以灌晉陽,而宋太祖、太宗,卒用其法定北漢。蓋汾水勢與太原平,而晉水高出汾水之上,決汾之水,不足以拔城,惟合二水而後城可灌也。

歲在丙午二月,予遊天龍之山,道經祠下,息焉,逍遙石橋之上,草香泉冽,灌木森沉,儵魚群遊,鳴鳥不已。故鄉山水之勝,若或睹之,蓋予之為客久矣。自云中歷太原,七百里而遙,黃沙從風,眼眯不辨川谷,桑乾、滹沱,亂水如沸湯,無浮橋舟楫可渡,馬行深淖,左右不相顧。雁門勾注,坡陀阨隘,向之所謂山水之勝者,適足以增其憂愁怫鬱、悲憤無聊之思已焉。既至祠下,乃始欣然樂其樂也。由唐叔迄今三千年,而台駘者,金天氏之裔,歷歲更遠。蓋山川清淑之境,匪直遊人過而樂之,雖神靈窟宅,亦馮依焉而不去。豈非理有固然者與?為之記,不獨志來遊之歲月,且以為後之游者告也。

風峪石刻佛經記

太原縣之西五里,有山曰風峪,風穴存焉。相傳神至則穴中肅然有聲,風之所從出也。愚者捧土塞穴,建石佛於內,環列所刻佛經,凡石柱一百二十有六。積歲既久,虺蠍居之,雖好遊者,勿敢入焉。丙午三月,予率土人,燎薪以入,審視書法,非近代所及,惜皆掩其三面,未縱觀其全也。由唐以前,書卷必事傳寫,甚者編韋續竹,截蒲輯柳,而浮屠之言,亦惟山花貝葉綴集成文,學者於時窮年筆劄,不能聚其百一,難矣。石經肇自蔡邕,歲久淪缺。至唐,鄭覃、周墀,復勒於京兆。後唐長興中,始更傳寫為雕印,舍至難而就至易,由是書籍日以盛。顧世之學者,忽其易,反或束而不觀,何與?豈其所謂日盛者乃其所以衰與?北朝之君臣,崇奉釋氏,故石刻經像,在處多有。

予友太原傅山行平定山中,誤墜崖谷,見洞口石經林列,與風峪等皆北齊天寶間字。而房山石經,刻之自隋,甚矣,其法之蕃熾也。今佛宮所棲,少者百人,多至數千人,然通其旨者,率以語言文字為無用,見講說佛經者,往往鄙置不屑。嗚呼!佛之說雖戾於聖人之言,要皆彼國中之先生長者也。既用其法,盡棄其先生長者之言,果何如哉?九經之文,在西安府學,儒者雖不能盡觀,而得之者,咸知愛惜。至風峪所藏,其徒雖繁,莫有顧焉者矣。是則釋氏之無人,不尤甚於吾道之衰也夫?傅山聞之,曰然,遂書以為記。

西山碧雲寺記

西山佛寺百數,多建自內官,其最閎麗者曰碧雲寺。因山下上築台殿,金碧露松栝之表,其北內官墳墓數十,鐫石為闌,窮極纖巧,翁仲羊虎夾侍,墓碑林列,其文俱宰輔所制,中立穹碑二,具書總督東廠官旗魏忠賢爵秩,遊人每畫灰於壁,作憤詈語。寺僧輒塗去,灑掃惟謹,過者徒有歎息而已。方忠賢擅政,建生祠立碑者遍天下,固無足責。迨刑書既定,執童子問之,鮮不以黨逆為恥。見其姓名,踣石破碎之,惟恐不速。地僻遠無存者,而茲山近在輦轂,顧秉謙、魏廣微之文,大書深刻,獨得不去,則以忠賢雖敗,而閹寺力護其類。至其屍已戮,其族已徙,復樹碑立塚,有非法禁之所能懲者,然後知小人流禍,未有酷於閹寺者也。《易》曰:「君子以遠小人,不惡而嚴。」夫身為宰輔,其地不為不峻,必先假之以顏色,而後小人得邀其文章,秉謙輩不足數,顧中人以上,亦為之諛墓,何與?浮屠之教,背棄父母,殄絕宗祀,內官樂其相近,捐無用之金錢,顯為邀福於佛,陰令其徒守塚,寺僧藉以衣食,遂甘為所愚,而灑埽無廢,可憫也。嗚呼!士君子立朝,務明《周易》之義,毋為小人所狎,而輕假以文章,要在嚴之於始,斯可矣。

登嶧山記

嶧山上下皆積石,間不容趾,小若拳,大若堂房,若鬼工所運,而驚濤駭獸之突於前也。山遠近草木不殖,然嶧陽孤桐,載在《禹貢》,豈以其生之不易,故貴之與?石質粗惡,遊者鑱姓名於壁,未及百年,輒漶漫磨泐,不可辨識。李斯篆,其不存於今宜也。按《詩》言「保有鳧繹」,釋者謂繹與嶧同,鳧山在今嶧縣。縣雖以嶧名,山去縣二百里,在鄒縣之南。杜預以為在鄒縣北,蓋縣治之徙久矣。山徑坱圠,無燕憩之所,以是遊者特少,然升高遠望,風檣煙浦,出沒百里之外,於以覽神禹之跡,笑亡秦之愚,足以增懷慨慷,豈必林木鬱蔥,台館高下,然後為名山也邪?」同予登是山者四人:巡撫山東工部侍郎兼右副都御史宛平劉公芳躅增美、公弟芳永大年、河間府推官大興牛裕範式之、歙人汪之魴於鱗。登其巔者,公與之魴暨予也。

濋泉記

宛平劉公巡撫山東之明年,於廳事西北,掘土深二尺,有泉涓涓出自穴,從而浚之,又二尺,其廣倍焉。甃以磚,養魚百頭,清可鑒髮,公顧而樂之,語其友朱彝尊曰:是宜何名?曰:《爾雅》「水自濟出為濋,其濋泉乎?」記之曰:天下之水源澄者,流必清,源濁者,流亦濁。然河出崑崙虛,色白,所渠並千七百一川,色黃,則眾水混之也。航於下流者,見其濁,以為河之性然。彼徒窺其末而未窮其本,則謂之濁也固宜。為政之道,亦若是而已。吏至廉也,為之賓客者,苟萌營利之心。惑於視聽,則混之者日至,源之清濁,流亦異焉。今公既能潔己於上,賓客咸以公之心為心,若泉之在甃,纖塵有所不納,雖極而至於大小清河,而入於海,無非清者矣。公曰:旨哉!子其書之,以告後之居是邦者。

重建屯溪石橋記

浙江之源,是名率水。由武溪東北流,合漁亭、榔木二水,經齊雲之麓,夾溪入焉。東過珠里,越隆阜,至屯溪,其西南五城之水,注月潭,度閔口,納高梘之流,達黎陽。黎陽者,南朝之廢縣治也。東北之屯溪,彙於率口。或曰孫吳時毛甘屯兵萬戶於是,故溪以屯名。或曰程忠壯王靈洗之所保也,故其子姓多率口居。蓋自率水東至於淛,為瀨四十有七,灘三百有六十,浚流驚急,至屯溪而平,土人乃築石為橋,以通行路,創始於明嘉靖十五年,歷百有餘歲,民安其利。康熙丙辰,橋圮。率口程翁子謙出私錢獨任之,先後費錢六百七十萬。閱二年,橋成。又十七年,再圮。翁曰:「橋之不固,是吾過也。」遂以丁丑之秋,復事興建,仍獨任之。橋未成而翁沒,其子戶部廣西清吏司員外郎岳繼翁成之。匠石之費幾倍,工既竣,介珠里陳君昶,請予為記。

予嘗考之《周官禮》,城郭溝池樹渠之固,掌固以時修之,而遂人以土地之圖經田野。夫間有遂,遂上有徑,十夫有溝,溝上有畛,百夫有洫,洫上有塗,千夫有澮,澮上有道,萬夫有川,川上有路,以達於畿,其不及橋梁者,非義有所遺也。蓋五溝五塗,莫不有梁焉。故《爾雅》曰:「堤謂之梁。」《春秋傳》曰:「九月除道,十月成梁。」孟氏亦曰:「歲十一月,徒杠成。十二月,輿梁成。凡西北之水,其勢奔迅,一失故道,則陵谷變遷,石橋之利無從興,民之病涉者眾。迨冰始合,乃克斬木成梁,春冰既泮,輒復漂去。」如孟氏所云,必每歲更作之。若新安江水,其清見底,流泠溶漾,可洄可遊,然溪流既廣,梁非石不久;蘭舟竹筏,齊出其下,陸則車徒之擊互,茶綱紙戶,交於五達之衢,易之以木,則易壞。易壞,則行者病。歲事更作,則居者勞。城郭溝池樹渠之固,將失其險。然後知翁濟人之功,經畫之計,為遠且周也。今朝野之士,往往守楊氏為我之學,君臣、父子、兄弟之間,事輒相諉,其於處世之術,則工矣。任重之謂何?使居其鄉者,皆克如翁之用心。不私其財,恆以濟人為念,推而邦國天下,何利之不可興。而害之不可去,昔之人所以貴夫任天下之重者,蓋由是矣。翁以子岳貴,封朝議大夫戶部江西清吏司主事,嘗捐金置府縣儒學田,葺明倫堂,築率口上流沿溪石堤,建宗祠,修族譜,樂善不倦,其為德鄰里,匪止兩建石橋而已。

古南禪院重建方丈記

方丈,道家之山也。而釋子以名其居,本諸維摩詰也。大江以南,僧寺宏麗者,必有方丈。歷階而升,設師子座於中,植杖其右,凡宰官之參禪,諸弟子之問法,必於是焉。書其言以為語錄,鋟諸木以衍宗傳,猶儒家之有山長,書院之有講堂也。明自萬曆而後,五燈似續,各有其人,臨濟一支尤盛。

牧雲禪師者,舍宏麗之地,來居嘉興縣梅會里之古南院,安禪賦詩,所居方丈,不盈一丈。止水一泓,稚竹數挺,足以濯巾瓶,掛麈拂、雪霽、扶杖以觀,月明、挐舟以玩,恆蕭然物外焉。師既逝,師之弟子懸崖亦逝,而主是院者,無力鳩工,院日以圮。懸崖弟子岷源,居武康,採茶燒筍,集山資以自給。里人迎之主院事,不數年,辟松門,廣菜圃,舉凡房廊庖莟,靡不畢治。又伐木於山,取方丈之址恢拓之,南窗北戶,丹粉一新,四方之打包持缽至者,咸歎息服其幹略。工既畢,而岷源之力殫矣,竟以疾謝世,歲在屠維赤奮若。年饑,予偕里人為粥於路,以活餓者。日坐方丈布施,因其徒之請,作壁記。

嗟夫!人生居可為之地,或有所不為,至於力不足以有為,事有不得不為者,則有志者盡心力為之,終以勿悔,斯恆情之所難,君子有取焉。用告後之居是院者。

牧雲,諱通門,常熟人。懸崖,諱行筏。岷源,諱超浚。俱梅會里人。

白玉盌記

予自大同轉客太原,留布政司王公官廨。時歲在丙午,客有述定陵遺事者云:「吳中有貴公子周姓,逸其名,家有美玉,俾工治作杯,玉色粹白,旁有赤文九,工琢之為盤螭。既成,裝以重錦,盛之櫝,將自郊關以入。周氏子慮城簹磚石之或墜也,沴布於木,由女牆升降,張燕會賓客。或進曰:『人不目子為周九癡乎?今玉工乃刻盤螭九,是以子為戲也。』周氏子大恚。太監孫隆聞而購以五百金,進之御。顯皇帝愛玩焉,每夕必舉以飲。及李自成陷京師,杯流傳人間,今失其處矣。」公曰:「我所藏雖遜之,然其佳者亦未相遠也。」予請觀之。

公乃越日具酒肴,發箱笥。若敦者一,若簠者二,若癸彝者一,矰彝者一,若卣者三,用以合巹者四,若鳦者六,杯卮各五,強予一一飲之。予曰:「是烏足以擬客之所云。」公曰「未也。」於是別發所藏玉爵一,色白,以周尺度之,其崇九寸,趙康王所以燕賓者也。玉杯一,色白,黃螭抱其耳,以唇下飲,尾貫於足。公之王父為兵部尚書,定陵之所賜也。白玉盌一,崇五寸,深四寸六分,徑七寸,舉以映膏燭,皎若冰雪,有黃點如粟,凡十餘綴焉,獲之晉恭王府者也。予狂喜,連引滿,遂大醉。盌及於石案,有聲,頹然隱几臥,坐客色駭,亟持盌奉公,公笑曰:「子誠小人,盌為好友所賞,即碎庸何傷?」先時,公同官有願以千金易之者,公不可。至是以予之愛之也,俾留書屋,且命廚人月致桑落酒二甕。逾明年,有督府總制山陝西軍務索公賂十萬,公不能應,為所劾落職。

歸後三年,予遇之京師,詢之,則玉盌杯爵皆鬻之大賈。又五年,予奔喪經廣平,公出郭相慰唁,時公已病。又三年,予復至京師,傳聞公已歿。富平李子德嘗訪予太原,其後數從公飲會,亦以應召至,相對南泉僧寺,剪燈話舊事,感知己之不再,不禁泫然之出涕也,遂書以為記焉。

公諱顯祚,字湛求,先世棗陽人,其為兵部尚書諱一鶚者,始徙家廣平之曲周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