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集卷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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钦定四库全书

十先生奥论注续集卷十四

进论            郑 湜君体一【此篇论圣质非可恃圣学所当本】

有圣质必有圣学质非圣人之所恃也有聪明圣知天纵之质而不知至学之本其于天下国家必有悖理伤道不中节者矣终不可入于圣人之域尧舜禹汤文武之所以圣非特其质过人以有尧舜禹汤文武之学也尧舜禹汤文武所以不作于后世者岂后世之君絶无尧舜禹汤文武之质哉数圣人学不传也汉高祖豁达大度寛仁爱人【高祖纪寛仁爱人意豁如也常有大度】其质固有于诗书者然虽销印辍洗从諌如流【郦食其欲立六国后汉王刻印张良发八难汉王令趣销印又沛公踞牀使两女子洗郡生不拜长揖日不宜踞见长者于是沛公起摄衣从之】而溺爱易嫡争臣不能捄諌【上欲废太子立戚夫人子赵王如意张良曰此难以口舌争也】诛秦蹙项虽方此其壮而倾鵕冠之婉媚公卿乃因以关说【佞幸传汉兴佞幸宠臣高祖时则有借孺非有才能但以婉媚贵幸与上卧起公卿皆因闗说】其雄略虽足以驾驭桀猾而伉廉嫚侮商山之老齐鲁大儒终不肯从之游【张良传四人年老皆以上嫚侮士故逃匿山中又叔孙通传召鲁诸生三十人鲁有二生不肯行】文帝恭俭黙化民以躬【刑法志文帝躬修黙化行天下】二十三年如一日可谓盛德矣然惜百金之费不营露台而赏赐弄臣累百钜万【文帝賛曰文帝即位二十三年宫室苑囿无所増益以露台直百金乃罢之见邓通甚说尊幸之赏赐钜方】稽古礼文谦逊未遑【贾谊传谊以为当兴礼乐帝谦逊未遑又新垣平有玉杯之诈】而于玉杯之说及议制度封禅号称寛厚而所学者申韩其与廷尉议刑常过于刻【儒林传孝文本好刑名之言又盗玉环事详见张释之传】唐太宗文武之才英烈之气自足高出前古然优游王魏人使諌【魏徴传贞观之初人使諌】而有不杀此老之恨【魏徴传何时杀此田舍翁】力行仁义欲与三王比隆【魏徴传此徴劝我行仁义既效又胶王道彦传賛欲与三代比隆】而穷兵伐辽乃欲求胜于隋氏【太宗伐辽诏李勣为辽东道行军大总管率兵二万讨之破其国】制度纪纲虽足为子孙凭藉而家法不正父子兄弟之间为有慙德【太宗纪太子建成与齐王元吉谋害太宗未发太宗以兵入武门杀太子建成及齐王元吉】夫高帝之度孝文之仁太宗之才虽古之圣君不过如是然而所蔽乃与庸主相类者何也可以为圣贤之君者是质也其蔽不免类庸主者不得圣贤之学也使三主者挟如是之质而留意于圣贤之学袪其所蔽扩而充之则功业所就岂止为汉唐之君哉世之人主明智者或失于苛察果决者或暗于先入强毅者或隣于自用英锐者或喜功而贪利夫明智也果决也强毅也英锐也皆明主之美质也天下所喜闻而欣道也然有是质而反以害治而便嬖奸巧之人从而窥伺其质之所向而阴投之滋其蔽而甚其惑者学不足用其是质也古之帝王亦岂外是质而能为圣人哉然而心旷然无偏系嬖佞不能移功利机巧不能入虽明智足以照物而无先事之察虽果决足以主断而无偏信之惑虽强毅足以有立而无轻待臣下之意虽英锐足以有为而无谋浅妄动之躁同是明智尔同是果决尔同是强毅尔同是英锐尔然居之无所蔽用之而不偏者学之力也广厦之下细旃之上留意艺文表章经术亲与经生儒士考论同异宁不曰学乎曰非圣贤所谓学也夫学者所以正其心也尧舜禹之所以精一【大禹谟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汤之所以日新【仲虺之诰德日新万邦惟懐】文之所以纯亦不已者【记中庸文王之所以为文也纯亦不已】果何所致力哉皆所从事于其心也何则心者万物之一源圣人所以治天下之本也是心虚明纯一则事之是非利害君子小人忠邪之情状昭然吾前是心一差则防佞得而诱之左右得而蔽之憸巧得而乘之作于事害于政皆自端发耳天锡人主之质虽有所甚美必有所甚偏所谓明智也果毅也英锐也皆其所甚美而不能无偏也心能用其质则质之美者日以充大而偏处日以消融是心既差则其病必于其质之偏处而发而并其质之所甚美者而汩乱之是以圣贤不恃其有过人之质日就月将体察其病之所从起而究其病根之所伏而治之至于学力纯至足以化其质而不为质所胜则其发也未有不中节者矣呜呼此乃尧舜禹汤文武之所以作圣人之地又奚止于治天下哉人主幸而有可致之质不以尧舜禹汤文武所以为学者为学而自期望止于汉唐之君惜矣

君体二【此篇论人主有是权当有以用是权】

人主所制天下之命者权也权之在我虽不可一日脱于手然知操而不知纵知収而不知防知翕而不知张则权虽在我而我终无以用是权也有是权而不能用譬之于物非不枵然大也然挈之则不能运错之地又惧有负之而去者不几于废物乎夫惟圣人者能属人以权而权不下移举天下之权揽于我而无吝权权移于下则国不立吝权以自用则国无与共功者然既属之人矣而不下移者操纵自我也我既揽之而不吝于人者我提其要也世之人主不能自执天子之权故权移于下又恐权之下移执之而至于自用此所以两失之也今夫人主所为置宰辅捐爵禄而崇宠之者非以夫万几不可以自治故择人而委之耶然则论议政事进退人才乃其职也若夫政事不出于中书而指防悉自于防意人才不繇于庙堂而骤迁骤罢于冥冥无据之中以此为能収威福之柄在已又焉用彼相曰政事出于中书论议皆当耶人才由于庙堂进退皆能公耶使皆当而公则天子安用自劳哉既不能皆当而公则夫天子自执其权者宜也曰吾惟择其人而用之以议论进退之权而授之其或当耶否耶公耶私耶然后吾从而黜陟之如是则议论进退之权虽在宰相而黜陟宰辅之权实在人主也苟预疑不能为公与当也而夺之权无误于委任以制断由已为权柄昧于责成以龌龊顺防为忠纯使材者郁蓄而无所施不才者得以黙黙而安其愚则成败是非之责尽归于人主而威福之柄乃隂夺于私门乌在为权在我也孰若授之权而惩其不公与其不当者使进得以効其忠退有所頋忌而不敢其委任之体岂不博大而责之术岂不甚精且覈耶且大臣之任自与有司不同人主之权又与臣下不同人主惟不自用乃能用人人主不用人而自用何异于臣下乎大臣侵有司之职犹且不可而况人主夺臣下之权乎夫天下之才之伙政事之繁决非一人聪明所能预吾既疑大臣而不能属之以权则夫所与议论进退此者果谁耶必左右曲躬附耳者得以售其奸矣然则吾之执权而自用乃奸人之幸也夫世之奸臣欲得其君之权非肆然而据之彼固隂有以使权移于已虽明主所不悟也何者明主必欲操天下之权彼惟因其欲操天下之权也故间摘事之可喜而説之使益夺臣下之权一侵则彼之益进明主惟见威福之出于已而不知彼实借吾权以行其则权实在彼也此人主所以喜夺大臣之权而忘其机柄之旁落也是以自古明主执权而自用者其遗患于国或甚于庸主汉宣帝惩霍氏之弊躬总核之政【宣帝賛孝宣之治信赏必罚综核名实】虽甚尊宠丙魏然所与出纳枢机裁可政事者皆出于中书尚书故其功虽足以中兴然所以滋恭显亦不薄也【循吏传序汉世良吏于是为盛称中兴焉又详见恭石显传】光武号称总权纲【本纪明谨政体总权纲量时度力举无过事】然薄三公之任不付以事方其无事时权虽在人主继之幼少而大柄委于内而无所属故外戚阉宦乘间而窃之虽三公愤激而不能救之者权素夺也【太傅陈蕃上疏诛中官】夫二君天下之权而执之所以求为无失也然其末流权归于嬖戚乃有甚于大臣之専何也患生于所偏而势失于所不料此操权者所深戒

相体一【此篇论大臣当自正君心始】

大臣欲相其君大有为于天下者必自其正君心始何者心者将大有为之本也心正则天下之事无不可为者矣小人不待逐而去也政事不待更而修也心不先正今日逐一小人明日复用一小人今日修一政事明日复害一政事用力戛戛而愈踈矣假令其君能暂亲君子逺小人屏私意立政事以与我戮力有为于一时他日之败必自其心之也傅之相高宗也其反复启沃之端惟曰典于学耳【书说命念终始典于学厥德修罔觉】方商之中衰高宗之所以梦想良弼者【书説命上梦帝赉子良弼其代予言】固欲与共中兴之业也説起版筑之间谋不及此者【孟告子上傅説举于版筑之间】盖说之所恃与中兴商家者高宗之心先之以学以正其有为之本则挞荆楚朝诸侯有天下固已在説与高宗二人规摹中矣管仲一见桓公便许以霸业不数年九合诸侯一正天下功烈非不伟也【左僖公二十四年齐桓公置射钩而使管仲相论语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管仲之力也又云管仲相桓公伯诸侯一匡天下】然仲不知正君之学以为肉腐于爼酒腐于觞不足害霸及桓公之心一蠧则三奸擅国六嬖多宠齐败扫地矣向来九合之功业龃龉而不立也仲之所以先正于君心者度其君不能听则功业龃龉而不立也与其功业龃龉止于图霸不成耳君心既蠧其祸岂止于不霸哉观仲之速成而遽坏则知傅説之相业所从来逺矣战国之世上益急于就功名独孟子以格君心为已任以为一正君而国定君不乡道不志于仁而求为之富强是辅桀而富之也后世贬管仲最深者莫若孟子盖学术之源殊也呜呼傅説不作正君之事不复见孟轲既没正君之学不得其传后之君子虽有致君泽物之意而不探古人之本忠智者能以谋谟举天下之事功而已然知求治而未知正君也直亮者能危言正论绳君之愆谬而已然知规过而未知养德也君不正治不可保也德不养过不可胜改也魏徴能使其君信其行义之説而不能救其晚节穷兵之失【魏徴传帝谓羣臣曰此徴劝我行礼义既效矣又太宗征辽东归后叹曰魏徴若在使我必无是行】宋璟能使其君励精以成开元之治而不能去其女宠奢侈之败【张九龄賛开元间励精求治故宋璟言听计行】裴度能使其君果断以成平蔡之功而不能止其贪利昵小人之害【韩愈颂平淮西碑云此蔡功惟断乃成】夫喜功好大之心即向者与徴力行之心也宗荒于女宠奢侈之心即向者与璟励精求治之心也宪宗贪利昵小人之心即向者与度果断成功之心也心一尔曷为正于前遽变于后乎曰此非三宗之过也徴未死已有欲杀此翁之语【旧唐书曰何时杀此田舎翁】则太宗好谏之心已败于此矣璟犹居相位宇文融遽以言利幸【宇丈融賛言利得幸者踵相蹑皆本于融云】则宗侈心已萌于此矣度平蔡未归李揆皇甫鏄已相【本传皇甫鏄由聚敛句剥为宰相】则宪宗明断已荒于此矣吾谓璟与度知求治而未知正君之过也徴知正君矣然知规过而未知养德之过也然则正君之术果何如哉邪正之机一也导人以邪者必委曲弥缝之然后陷于邪而不自知使其心果知邪之为非宁肯从吾于邪乎况强人以正者岂可以一趋而直入于正哉盖尝以易求之孟子而观之正君之术焉坎之六四曰樽酒簋贰用缶纳约自牖【见本卦】释者曰牖明处也言人臣欲以忠信善道牖纳之君者必自其明处乃能入也人心有所蔽有所明就其明处而导之推而入于所蔽则自悟矣暌之六二曰遇主于巷【见本卦】释者曰巷致曲之地言当暌之世君心未合有不可直致其意者当尽诚致曲使之信合也孟子因齐宣王不忍一牛之死遽以为是心可以合于王而语之王道者方其不忍杀一牛之时乃其仁心所发见也于此引而达之则油然生矣此纳约自牖之义也宣王自言其好货好色之疾孟子不直折其所好乃就其所好而为之説也使之与民同者大抵色与货与民同之则已之所好者必薄矣所以潜移其病根也此遇主于巷之义也大臣所以启沃其君者岂止如诤臣徒强之于言语口舌哉惟因其所明而悟入之使得其天理之本然致曲而达之使渐入而不苦其难夫然故道而弗牵强而弗抑安居而不反君心庶其正乎或曰古之帝王正心诚意之学先已得于上故君臣之间以都俞训诰相与磨砻浸润之耳后世人主长生于深宫所以害其心者非一朝一夕也岂遽得而正诸曰是心天理之所寓也使天理可灭耶则吾不知天理果不可灭岂终不可感悟以复其正耶吾所以正之之术有未至耳

十先生奥论注续集卷十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