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山先生文錄卷之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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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三

◆論三

高帝

文帝

武帝

宣帝

季札

石奢

張良

賈誼

疏廣疏受

王通

韓愈

蘇軾

王安石

○高帝

夫儒者之道大矣大配乎天地小入乎細微明並乎日月幽贊乎鬼神而河嶽之流峙民物之阜安者皆吾儒者之道為之也高帝固不學之主也而天理之在人心者則固未嘗泯也何至於儒者而有嫚罵溺冠之事也此必非有人心者而後可也然觀其過魯以太牢祀孔子而曠古盛典帝寔始之至魯城下而聞弦誦之聲則不忍加兵見四皓之衣冠則割戚姬如意之愛是其天德秉彛之良而崇儒重道之一念固不因馬上之習而盡澌滅之也嫚罵溺冠何至若此之甚也噫帝盖英雄豪傑之資也其於當世所謂儒者必有以窺見其微也盖自孔孟之道不行於春秋戰國而一時之求富貴利達者罔非乞墦登壠之徒以至於秦之季世極矣是其所謂儒者道德不必論也必其一無所得漫無所知而罔益於事功成敗之數者也不過竊儒之虛名冐儒之衣冠以自詭異於當世而求寵庸者也是故無以感動帝心而自貽其辱也豈獨高帝之罪也哉不然則智術如蕭張文學如隨陸亦儒之近似者耳而帝猶用之各當其才惟恐其不為所左右也况進於此者而忍辱待之乎吾知其必不然也世之論者據其迹而不原其故乃遂議之曰高帝不好儒術而嫚罵溺冠之主也誠如是也則鄙褻之辱何異坑焚之慘而帝亦亡秦之續也不仁甚矣其能五載而成帝業耶故曰不仁而得天下者未之有也或者曰昔人有言致士自隗始其人雖非儒者夫既儒其衣冠則亦宜尊禮之以勸來者不然猶當為名器惜也何為待之若斯之甚也噫翕受敷施顧名思義帝固非其人也吾固不以是而厚望之也吾獨惜夫帝猶有崇儒之良心而當世無真儒以為之用也

○文帝

余少讀賈誼傳及誼所著新書見其陳說治理具儀法識要奧崇言竑議諸可見之施行而文帝謙讓未遑未嘗不謂帝之志識淺陋不能脫徙流俗而坐失機會遂至賢者不獲自盡而無以為文飾太平之具嘗著賈誼論以惜之及反覆遷固帝紀而統觀漢之國勢則又嘆曰嗟乎帝之意深矣漢興至文帝時僅二十餘年兵革甫息創殘未起中經惠帝昏弱呂后檀權國家多難民物殷憂譬諸人之一身雖膚革充盈而神氣未固若不事服食而遽以筋力為禮鮮不仆矣帝唯有見於此是故改正朔易服色制法度定官名興禮樂雖心知其然而不即措之政令頒布天下者盖誠以為天下又安則教化可興而人心和洽將禮義自著苟為之無本行之無序游心廣大改革張皇未免擾天下以飾一時之觀瞻其名則是其實則非而人亦將有弗信弗從者矣又安用此為哉吾惟與民休息而志慮專一精力不分則天下之疲敝庶其有瘳而誼之所陳者以次而舉亦未晚也此則帝之意也史稱其議振貸省繇費開籍田賜民租勸樹藝宮室苑囿車騎服御無所增益將軍陳武議伐南越朝鮮則曰朕念不到此匈奴侵暴邊境則曰結和親以全天下元元之民凡若此者無非所以惠養天下也是故百姓無內外之繇得息肩於田畝雞鳴犬吠煙火萬里海內殷富興於禮義其於古帝王雖未敢妄議亦庶幾乎食哉唯時政在養民之意矣及觀其眾建諸侯益廣梁地養大臣有節崇廉恥之風誼之所言後皆遵用惜乎誼之早卒也誼不卒則綘灌東陽馮敬之屬恐終不得而忌之而任以公卿帝必將遂其初意也惜乎誼之蚤卒也嗚呼若帝者可謂識先後緩急之宜者矣

○武帝

夫兵者先王不得巳而用者也不得巳而用則王得巳而不巳則亡不得巳而巳則弱弱則窘窘則削削則雖未至於遽亡而亡之形巳見終亦必亡而巳矣故曰教笞不可廢於家刑罰不可捐於國誅伐不可偃于天下良有見也武帝之用兵其得巳而不巳者乎其不得巳而用者乎吾嘗觀漢之世矣國勢雖定裔戎日熾高帝被圍白登呂后受書狂悖文帝時則又侵上郡入蕭關殺都尉候騎至雍甘泉當時歲致金繒動捐子女者豈樂於大羊相結好哉誠以天下新去湯火物力未豐委曲遷延以徐觀其時勢之可為耳迨至武帝當文帝惠養之後粟陳貫朽將勇兵強而匈奴又數犯邊境今日入上谷明日寇鴈門今日殺郡守明日殺都尉而一歲之中烽火殺掠之警無日無之于時猶不大張國威以興問罪之師則日示之弱而豺狼無厭之求必且重貽他日之禍矣此正夷夏盛衰消長之機漢家安危倚伏之會也帝於是制詔公卿愽議命將一時衛青霍去病李廣公孫賀之屬用之各當其才征伐四出所向成功自是匈奴遠遁氐羗昆明南越百蠻鄉風款塞以致幕南無王庭而累世之恥得雪中國之威日壯雖以成哀之世單于烏孫猶且稽顙來朝延至光武初立尚閉關以謝西域皆帝有以震之也世儒徒見其登封廵幸之舉栢梁承露之作紛紛不巳遂併其征伐之事謂之窮兵黷武而以秦皇漢武並稱亦過矣誠使其用兵果不當於人心而窮黷如秦則雖有輪臺之悔秋風之悲寧能免哉噫此吾於宋真宗澶淵之役恨其不能一决遂致後嗣之播遷而梯山航海此實為之濫觴也

○宣帝

人君之於天下當虛心以為之而巳無與焉斯得矣夫人惟有已則心弗虛心弗虛則蓄疑逆防而撫世酬物遂失吾順應之公日延月蔓積微成著其害有不可勝言者矣此固夫人皆然而人君為尤甚以其所制者大所握者重也吾觀漢之宣帝史稱其厲精圖治綜核名實盖志於中興者也而霍氏之不終趙盖韓楊之不得其死令人環顧自危周章沮喪而漢之元氣寔因帝以索其所為慘刻何至若此之甚哉始於心之弗虛也盖帝長於民間少經危難一旦受璽篡圖為天下君而目擊昌邑之廢立躬被大臣之威權幽懷隱衷有不能一日釋然者觀其褒賞霍光贊揚功德幾不容口益封食戶金錢繒帛奴婢輿馬甲第侈擬王者族屬子壻咸極顯榮而帝且歛容虛已諸事皆先關白此其情何情哉春秋謂鄭莊公之於叔叚如二君然然亦未至於此則其所以族光者盖不待張敞之疏徐福之書而可知也矧趙盖韓楊皆以功名顯一時威望懾權貴而廣漢延壽則又光所汲引者讒言一入而身受極刑無恠也何也帝之意以為天子廢置出自臣下則威福下移將不知其所終矣惟殺戮一行則人知自保而作威作福惟上專之不知善人天地之紀而人之云亡邦國殄瘁縱不能愛惜亦宜罰當其罪詎可先意以逆之而過為虔劉之慘耶霍氏專權剪之似不為過而養惡滋蔓待其自敝帝寔有以致之其諸廣漢諸人不惟當時吏民之稱冤代死者動以千數而百世之下讀漢史者猶為之扼腕哀平短祚議者之言夫豈過哉亦天道然也雖然帝亦有所受之也觀其嘗語太子曰漢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雜之然則其貴許史用恭顯殺大臣者豈亦高帝溺呂氏寵閎孺殺韓彭之故智歟世儒至謂宣帝開三大釁此則非所以論帝也

○季札

吾生延陵之鄉聞父老侈傳季子讓國事未嘗不想慕其清風高節以為古之賢人君子也或曰賢則賢矣惜其讓國以階亂也始竊疑之及讀胡氏春秋至吳子使札來聘之傳乃知或者之言自康侯發之而前此未有也嗚呼是果仲尼之旨乎哉吾不敢知也仲尼之稱夷齊也曰求仁得仁吾則謂季札當日之事正與叔齊相等垺孤竹之立齊壽夢之立札其承父命一也齊之遜伯夷札之遜諸樊其重天論一也皆求所以遂乎其志者也何也大道既隱天下為家而後有立嫡以長之制此盖先王順人情合天理巳亂息爭之大道也是故為之嫡者苟不至於大無道而足以亡國覆宗不可易也况諸樊以札之賢而亦欲致國於札此又未可以常人論者札之不當有國也亦明矣因是而傳國以嫡則以次相承而亂原不庶乎其息哉是札之讓也正所以巳亂也若曰兄終弟及亦禮也是言兄弟之無後者也否則如太伯之去而不返否則如伯邑考之繼承弗類要之不可以為常也此武王崩成王立周公雖賢聖而僅居冢宰之位也光唯弒僚故以札宜有國為辭而仗義執言以讋服吳人耳奸雄之窺竊大抵然也未可據以為信也札果立則光又肯但巳乎餘祭夷昧之立光尚少也至僚之時而光之有國之心則有未嘗一息亡者觀其乘間而發可知巳是吳之亂理勢之所必至也縱不在僚亦遲速間耳杜元凱曰吳自諸樊以下兄弟相傳而不立嫡是亂由先人始也此之謂也不究其原而歸獄于札札其可以承領乎康侯知札之賢而惑於春秋名札之旨故其為說如此竊惟春秋之作內夏外夷其大防也書名書字書爵書人其凡例也故外國之使率以名書吳自申公巫臣之來始通於上國盖禹貢之所不及春秋之所不錄者也札雖賢夫子雖賢札其肯以一人之故而壞夷夏之防乎其例於秦伯使術楚子使椒也夫復何疑若其所以賢之者則固有在也觀其一則曰延陵季子吳之習於禮者也一則曰延陵季子之於禮也其合矣乎夫禮也者人之大端也所以達天道順人情之大竇也禮云禮云可以歸諸讓國生亂之人乎吾見其必不然也吁夫子在夷齊則曰仁在季札則曰禮禮亦仁也是又可以知孤竹壽夢之命不可以公私論也如以公私論則從治命不從亂命而伯夷之讓又非矣嗚呼知此可以得春秋之旨矣可與論札矣

○石奢

石奢楚昭王相也堅直廉正無所阿避行縣道有殺人者相追之乃其父也縱其父而還自繫焉使人言之王曰殺人者臣之父也夫以父立政不孝也廢法縱罪非忠也臣罪當死王曰追而不及不當伏罪子其治事矣奢曰不私其父非孝子也不奉王法非忠臣也王赦其罪上惠也伏誅而死臣職也遂以不受令自刎而死薛子曰殺人非攘羊類也言之可也竊負而逃不言可也言之而王赦之斯訴然矣必自刎焉將遺父母令名乎

○張良

智哉漢之子房也其他或可能也其功既成為韓之心既遂而托赤松以長往者不可能也何也富貴非吾願也而欲富與貴者夫人之同情也况高帝又多欲之主而猜忌特甚者乎雖其知人善任使而於英雄豪傑之士其防不巳也良尤其素所忌憚而畏服者彼其前日運籌决勝間關百戰而今日一旦舍萬戶侯封而去此豈近於人情者哉而帝肯信之乎帝不信則良不能去良不能去則為韓之心無自明而保身之智窮矣唯托於神仙則帝必以良之所欲尤有甚於我者不然則其精神意慮鼓舞巳倦而惑於妄誕者也良之去無能為也巳帝於是釋然而春秋復讐之義大易知幾之智子房可以兼得之矣是雖不免於幾權之用而亦君子之正術也此伊川所以謂其有儒者氣象也彼史遷以為真若有鬼神恠物然者而世遂以赤松之托短良此固無足與議而其但知良之明哲保身而不知其用智之善者亦淺淺乎知良矣

○賈誼

人君之任相也以賢乎以次乎必以次也則庸夫俗子漫不可否天下事而苟延歲月者皆可相也如胡廣蘇味道之徒是也必以賢也則深山窮谷不問其類崛起而能經綸參贊者皆可相也如伊尹傳說之徒是也然則人君之任相也何為也將以大有為也欲大有為於天下而以次任相則何取於相哉由是言之信非賢不可也吾少時讀宋蘇子瞻文至其論賈誼者有曰若賈生者非漢文之不用生生之不能用漢文也深信其言甚為賈誼惜也乃今讀漢史所紀誼行跡及誼所自著新書乃始嘆曰嗟乎非誼之不能用漢文也實漢文之終不能用誼也誼於伊傳固未敢妄議要之良相才也漢得若人而用之則改正朔易服色制法度定官名興禮樂與他政事悉更秦法新書所載必見施行而漢之國是必不止是也夫何每詔令議下諸老不能言而誼盡為之對於是綘灌東陽馮敬之屬忌而短之而長沙卑濕乃其卒老之地矣嗚呼年少初學果不可用也阿衡良弼固方起於耕莘築傅者也年老舊臣果皆可用也中庸模稜固祿食久而更事多者也故曰信非賢不可也惟其賢也老可也少可也舊臣可也初學可也書稱老成人而又曰任官惟賢才詩頌三壽而又曰髦士攸宜正謂是也當時將相大臣如綘灌之屬可當老成三壽矣通達國體如賈生者顧不得謂之賢也才也髦士也而可乎漢文誠虛心以聽之排眾譁以委任之則治安一策固其先資自獻之言也若曰立談之間不得遽為人痛哭則畎畝幡然之數語說命對揚之三篇何為者也况廷尉一薦而召為愽士則孝文之於誼又似有相信者君也而非未同之人也人臣見君之初而不盡言言而舍所學以狥不幾於懷詐挾術以欺其君如商鞅之為乎是殆未可疵誼也不責漢文不能為湯為高宗而曰生之不能用漢文不責漢廷大臣不能休休有容而欲誼之優游浸漬而深交之斯亦難矣馬遷傳誼而合諸屈原嗚呼原也忠則忠矣其志其才果誼班乎雖然誼不必深論也誼一不用豈惟誼不復振而漢遂因陋就簡吾於是深慨夫世之論相者與夫以才見忌而忌人之有才者獨孝文哉獨賈誼哉獨綘灌諸人而巳哉

○疏廣疏受

人臣之事君也有可去者有不可去者何謂可去道不合志不行而無與於國家之理亂者可去也所謂一辭而退以遠亂也何謂不可去委之專任之重而有關於君德之成敗者不可去也所謂終事而退臣之厚也漢之二疏位在師傅責在輔養太子而父子受朝廷之知遇其可去乎其不可去乎稍知君臣之義者必有所輕重於其間矣顧以宦成名立為榮後悔為懼一朝移病去其自為謀則得矣如吾君何如太子何如朝廷天下何廣既為師傅則亦嘗讀書學問者也獨不聞曰為人臣者殺其身有益於君則為之况于其身以善其君乎是故伊尹之復政厥辟必待於處仁遷義之後而咸有一德猶惓惓焉不然則顛覆典刑吾之責也可去乎哉周公明農之志起於基命宥密而洛邑之告成然挽留召公則有累數十言而不置不然則幼冲有過寧撻伯禽雖三叔流言而不去也若曰周公親親之道當然也而伊尹之進固莘野之耕夫也何為其然也語曰一人元良萬國以貞伊周之心為吾君與天下也孝元年十二能通孝經論語正蒙以養正而山靜泉清之會也况於廣受之歸而知餞贈之禮則又知師傅之當尊而可與有為者也未可謂吾君不能也使廣得教世子之法而能早為之所則望之之下獄恭顯之擅權必不見於初元建昭之年而孝宣之業亦不衰於繼世之後矣柰之何其去也若曰帝王子孫稟異於人而幼冲之年巳可槩見則太甲成王固帝王之子孫而神明之冑也而顛覆而有過而何以卒為守成之令主也吁疏廣之父子縱不去吾固不敢以伊周之事業望之也吾獨恐夫孟堅明仲之說行而天下後世之為身謀以後其君者得以藉口也

○王通

今天下三尺童子操觚染翰輒能病仲淹者謂其續經之僣妄也然則經終不可續乎經不可續則通之罪信無所逃于天地之間矣如有道焉則吾不敢隨人而談笑也昔人有言曰聖人未生道在天地聖人既生道在聖人聖人既亡道在六經斯言也若泥而求之方道之在聖人也則不復在天地也既其在六經也而後有聖人焉則又將不復在聖人也吾則謂斯道也未嘗一日亡也無間可息也故曰夫婦之愚可以與知焉夫婦之不肖可以能行焉通程子所謂隱君子也固未至於聖人也而較之愚夫愚婦則不啻什伯焉者也道固無不在也况高隱龍門篤志經術未可謂非知道者今其所續經不少槩見使其叛道亂德固無足取若止以經不可續而病通則天下後世將無一可為者而聽斯人之日貿貿焉莫知所趨也隋何時也自書亡於秦火附會於漢儒迨晉清談盛而老莊之說蔓延於天下以至於隋極矣時豈無豪傑之士哉靡靡焉日入而不自知也通獨有見於聖經而取以續之續之也者尊之也尊之也者信之也朱子嘗取程子之說以補大學格物致知之傳而序之曰實始尊信此篇而表章之人之稱朱子也亦曰綱目繼獲麟而作然則謂通為僣且妄者其亦將果於非程朱也况其居家不廢周禮而曰如有用我執此以往其有志三代之英而惓惓於當時者可想也自時有仲淹而聖人之言遂稍稍傳播於天下仲尼嘗曰明王不興天下其孰能宗予於乎通殆宗仲尼者也高文武宣之制錄秦誓也曹劉沈謝之句述歌謠也曹褒荀勗之禮樂不可望夷夔也然則世無其人則禮樂終不可興乎此延陵之禮武城之樂夫子所以願見而樂聞也褒勗固非季子子游之比然因是而講求之亦存羊之意也於乎夫子生於周末故詩書所載春秋絕筆僅止於是使其生於今日則將舉漢唐宋之故事而漫不加之意乎吾見亦必有以品節刪定之以詔萬世也故曰其或繼周者雖百世可知也孰謂經終不可續乎孰謂後世終不可為唐虞三代乎噫此吾於世之病仲淹者而重有感也

○韓愈

夫文者根抵乎道者也天下固有畔道之文矣文而畔道雖一二言而止吾亦病其多也苟於道有發明焉則雖累千萬言而不足也退之有見於道而長於古文辭有所得焉輒於文焉發之盖將以明道也世之論者見其文之富而又不畔於道也則謂因文以悟道延至於今之論者亦曰退之文人之雄耳嗚呼退之文人而巳哉道可以因文而悟哉今夫水必濬其源而後流可長也今夫木必培其根而後枝可達也今夫文必造乎道而後其言裕如也世亦有因文悟道者謂其觀乎人文而繹其旨者也如季札觀周樂而語其盛德之蔑以加韓宣子見易象與魯春秋而曰周禮盡在魯者此所謂遡流而窮源緣末而探本者也非謂其為文而悟道也如曰為文而可以悟道則先秦兩漢之文人如鄒衍李斯鄒陽枚乘馬遷班固輩其著書皆不下萬餘言者也何獨不能如愈之悟道也為是說者正猶截木之枝而曰吾得其本汲水之流而曰吾得其源有是理哉且愈之時何時也愈之言曰火於秦黃老於漢佛於晉宋齊梁魏隋之間是可以知愈生其時理學晦蝕而前無所因後無所襲也愈獨起而高談性命排斥異端自今雖經道學大明之後取其文而讀之其道德仁義之言炳如也固無甚悖謬也非其深造自得有不能及此也間有瑜不掩瑕亦宜有以諒其時矣豈可以文辭之故而遂謂因文以悟道哉而遂止以文人目之哉論者謂後人以文辭之故推尊退之吾則謂後人以文辭之故掩退之之造道也吁隋有文中子唐有韓文公皆賢儒也言理學而舍斯二人者非公言也

○蘇軾

今之論子瞻者不曰異端雜學則曰未敗之荊公也嗚呼子瞻之在當時其政事其文章盖以吾儒為歸而汲汲欲有為於天下者也略見施行而軍國之事因之以就緒者巳大有可觀而非庸眾人所及出知方州而民皆繪像祀之此其學術之不足以亂天下也亦明矣但其旋用旋斥而弗克究其所施以終厥志耳志既不終而又使之蒙亂天下之名吾恐子瞻不若是之甚也荊公之是非吾未及論而子瞻則有荊公有為之志而又濟之以通融者也若其理學之未融徹則儒之未純者又奚特一子瞻為然哉大抵責人不可不嚴論人不可不恕孔孟待人之家法也孔子曰攻乎異端而問禮問官則又及於老聃郯子之徒孟子闢楊墨為無父無君而又曰歸斯受之此孔孟太公至正之心雖於異端曲學而取用汲引猶惓惓也子瞻其果老聃楊墨之徒乎特以叔孫制禮之言逢怒於伊川而二氏門人遂相攻擊至有洛蜀黨之分此其血氣用事子瞻固不能免而亦當時呂陶輩不能盡事師之道也以是之故而遂如論者所指以沒其平生吾恐伊川亦所不忍也雖朱光庭賈易輩亦未有若此之甚也子路以正名為迂而司馬君實平生最不喜孟子據是而以由不得為賢人光不得為君子而且擠之於楊墨佛老之列其得為尚論之公乎故吾嘗為之說曰蘇軾宋之賢臣也儒而未純者也取其合抱之材而不計其數尺之朽則子瞻亦可為經世者之法也

○王安石

士君子之欲有為於天下也莫先乎其所養也養之至則有以克其氣質之偏而盡物情屈群策天下之事將無不如吾志之所欲為矣故曰君子能通天下之志是以能成天下之務否則雖其志欲為其才能為其時可為而有不駭於安常習故之聽者幾希故曰莫之與則傷之者至矣嗚呼此吾所以深惜於介甫者也介甫何人哉振古之豪傑也方其出也將以堯舜其君也將以堯舜其民也究其志直欲親見周禮郁郁之盛舉宋室於三代之隆區區漢唐雜伯雜夷之治孔明魏鄭之臣盖未嘗一注念者此其志何志哉皋夔稷契乃其所自任也及觀其試於常而天下仰望試於鄞而至今便之此其才足以副乎其志而要非謄口說者矣舉而措之天下宜無難者况乎以神宗有志之君而委之專任之重此尤千載一時也雲龍風虎之相從不是過也夫何法制一立而朝議沮之天下怨之後世口??之譏訶訕笑流布汗竹以至於今之溺舊見主先入而不原其情者亦罔不裂眦而羞稱之是亦非有惡於介甫也據其當日之迹真有以僨天下之事也噫介甫初欲為何如人而乃今一至於此也良由其涵養之功未至而偏執以成性也甚哉偏之為害也惟任巳之見逞巳之長而以為天下之人莫巳若也此所以拂天下之心而忌且毀者叢集焉以利其敗也不知吾實非聖人也焉能事事之盡善乎既不能事事盡善而忌且毀者又從而乘之由是所行一不得其當所任一不得其人而吾以一身處於朝堂之上而散處於天下者莫肯平心易氣以推行其法而敝因以滋將以治天下適以亂天下盖理勢之所必至也向使其留意於身心研窮於物理于以克其氣而矯其偏積誠以動物從容以俟時集眾思廣忠益而吾於其間若大匠之處群眾中而呈工獻技者執繩墨而短長之則人心必服輿論必歸而施為舉措夫然後可以遂吾之初心也程子曰有關睢麟趾之意然後可以行周官之法度正謂此也柰之何有其志有其才有其時上不得為皋夔稷契次不得為韓范富歐而成茲一王介甫也故曰士君子之欲有為於天下也莫先乎其所養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