企羡第十六

余嘉锡Ctrl+D 收藏本站

王丞相拜司空,〔一〕桓廷尉作两髻、葛、策杖,路边窥之,叹曰:「人言阿龙超,〔二〕阿龙故自超。」〔三〕阿龙,丞相小字。〔四〕不觉至台门。〔五〕

【笺疏】

〔一〕程炎震云:「元纪太兴四年七月,王导为司空。」

〔二〕李详云:「详案:日知录卷三十二:『阿者,助语之辞,古人以为漫应声。老子:「唯之与阿,相去几何?」今南人呼为入声,非。』又案隶释汉殽阮碑阴云:『其闲四十人,皆字其名,而系以阿字。如刘兴阿兴,潘京阿京之类。必编户民未有表德书石者,欲其整齐而强加之。此见阿字托始之义。』」

〔三〕程炎震云:「导、彝同年生,彝盖差长,故李阐为颜含碑云:『王公虽重,故是吾家阿龙。君是王亲丈人,故呼王小字。』碑见续古文苑卷十五。晋人自言呼小字之例如此。洪容斋随笔卷七以为晋人浮虚之习,似未考也。」嘉锡案:彝与导长幼不可知。晋人于相与亲狎者,亦得呼其小字,不必皆丈人行也。程氏因此遂谓彝长于导,未免过泥。

容斋随笔卷七曰:「颜鲁公书远祖西平靖侯颜含碑,晋李阐之文也。云:『含为光禄大夫,冯怀欲为王导降礼,君不从曰:「王公虽重,故是吾家阿龙。」君是王亲丈人,故呼王小字。』晋书亦载此事,而不书小字。世说:『王丞相拜司空,桓廷尉叹曰:「人言阿龙超,阿龙故自超。」』呼三公小字,晋人浮虚之习如此。」

〔四〕御览引郭子注云:「导小名赤龙。」

〔五〕此事出郭子,见御览三百九十四。

王丞相过江,自说昔在洛水边,数与裴成公、阮千里诸贤共谈道。羊曼曰:「人久以此许卿,何须复尔?」王曰:「亦不言我须此,但欲尔时不可得耳!」欲,一作叹。

王右军得人以兰亭集序方金谷诗序,〔一〕又以已敌石崇,〔二〕甚有欣色。〔三〕王羲之临河叙曰:「永和九年,岁在癸丑,〔四〕莫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群贤毕至,少长咸集。〔五〕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娱目骋怀,信可乐也。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矣。故列序时人,录其所述。右将军司马太原孙丞公等二十六人,赋诗如左,前余姚令会稽谢胜等十五人,不能赋诗,罚酒各三斗。〔六〕」

【笺疏】

〔一〕寰宇记九十六:「越州山阴县兰亭在县西南二十七里。舆地志云:『山阴郭西有兰渚,渚有兰亭,王羲之所谓曲水之胜境。制序于此。』」

水经注四十渐江水注云:「湖水下注浙江,又径会稽山阴县,浙江又东与兰溪水合。湖南有天柱山,湖口有亭,号曰兰亭,亦曰兰上里。太守王羲之、谢安兄弟数往造焉。太守王廙之移亭水中。晋司空何无忌之临郡也,起亭于山椒,极高尽眺矣。亭宇虽坏,基陛尚存。」

〔二〕嘉锡案:此以金谷诗序与石崇分言之者,盖时人不独谓两序文词足以相敌,且以逸少为兰亭宴集主人,犹石崇之在金谷也。今晋书羲之传乃云:「或以潘岳金谷诗序方其文,羲之比于石崇,闻而甚喜。」与此不同。考诸书引用金谷诗序,无题为潘岳者,其文已略见品藻篇「金谷中苏绍最胜」条注中。观其波澜意度,知逸少临河叙实有意仿之。故时人以为比。潘岳金谷集诗在文选内,不闻有序。纵安仁尝别为之序,亦必非逸少所仿也。桂馥札朴六据羲之传遂谓石崇金石诗叙即安仁代作,实非崇文。夫石季伦非不能文者,何须安仁捉刀?况他书并无此言,晋书单文孤证,恐系纪载之误,未可便以为据也。

〔三〕程炎震云:「晋书取此,东坡讥之。」

〔四〕太平广记二百七引羊欣笔阵图曰:「王羲之三十三书兰亭序。」宋桑世昌兰亭考八引同。嘉锡案:晋书羲之本传但云年五十九卒,不着年月。陶弘景真诰十六阐幽微注云:「逸少为会稽太守,永和十一年去郡,告灵不复仕。至升平五年辛酉岁亡,年五十九。」真诰虽不可信,而隐居之注,考证不苟,必有所据。张怀瓘书断卷中亦云:「升平五年卒,年五十九。」后来如黄伯思东观余论卷下跋瘗鹤铭后,谓王逸少以晋惠帝大安二年癸亥岁生,至穆帝升平五年辛酉岁卒。兰亭考载李兼跋,与伯思同,因以推知右军兰亭之游,年五十有一。大抵皆据书断为说也。至钱大昕疑年录一独移下十八年,谓生大兴四年辛巳,卒太元四年己卯。且以东观余论为误,而不言其何所本。遍检晋书考异、诸史拾遗、及养新录诸书亦并无一言。第以其说推之,则永和九年正得年三十有三,疑即本之羊欣笔阵图耳。考本书汰侈篇曰:「王右军少时,在周侯末坐,割牛心噉之,于此改观。」本传亦曰:「年十三,尝谒周顗,顗察而异之。时重牛心炙,坐客未噉,顗先割啖羲之,由是始知名。」按元帝大兴纪元尽四年,改元永昌。周顗即以其年四月为王敦所害。若如钱氏之说,则当顗之死,右军方在襁褓之中,安能与其末座噉牛心炙耶?盖所谓羊欣笔阵图者,本不可信,远不如真诰书断之足据也。

〔五〕御览一百九十四引王隐晋书曰:「王羲之初渡江,会稽有佳山水,名士多居之。与孙绰、许询、谢尚、支遁等宴集于山阴之兰亭。」嘉锡案:兰亭考一载兰亭诗及云谷杂记一载兰亭石刻,皆无许询、谢尚、支遁等三人。然考法书要录三所载唐何延之兰亭记,仅略举主宾十一人姓名,其中乃有支遁。不审何以不在石刻四十二人之内,又不审当修禊赋诗之时,许询、谢尚果在座中与否也。古事难考,如此类者多矣。

〔六〕严可均录此序入全晋文卷二十六。自注云:「此与帖本不同,又多篇末一段,盖刘孝标从本集节录者。」嘉锡案:今本世说注经宋人晏殊、董弅等妄有删节,以唐本第六卷证之,几无一条不遭涂抹。况于人人习见之兰亭序哉。然则此序所删除之字句,未必尽出于孝标之节录也。

王司州先为庾公记室参军,后取殷浩为长史。始到,庾公欲遣王使下都。王自启求住曰:「下官希见盛德,渊源始至,犹贪与少日周旋。」

郗嘉宾得人以己比符坚,大喜。

【校文】

「符坚」景宋本作「苻坚」,是。

孟昶未达时,家在京口。〔一〕晋安帝纪曰:「昶字彦达,平昌人。父馥,中护军。昶矜严有志局,少为王恭所知。豫义旗之勋,迁丹阳尹。卢循既下,昶虑事不济,仰药而死。」尝见王恭乘高舆,被鹤氅裘。于时微雪,昶于篱间窥之,叹曰:「此真神仙中人!」〔二〕

【笺疏】

〔一〕程炎震云:「太元十五年二月,王恭为青、兖二州刺史,镇京口。」

〔二〕李慈铭云:「案颜氏家训勉学篇云:『梁朝全盛之时,贵游子弟无不熏衣剃面,傅粉施朱,驾长檐车,跟高齿屐,坐棋子方褥,凭斑丝隐囊,从容出入,望若神仙。』昶之所谓,正此类也。王恭凭借戚畹,早据高资,学术全无,骄淫自恣。及荷孝武之重委,任北府之屏藩,首创乱谋,妄清君侧。要求既遂,跋扈益张,再动干戈,连横群小。昧于择将,还以自焚。坐使诸桓得志,晋社遽移。金行之亡,实为罪首。枭首灭族,未抵厥辜。孟昶寒人,奴颜乞相,惊其炫丽,望若天人,鄙识琐谈,何足称述?而当时叹为名士,后世载其风流,六代陵迟,职由于此。昶得遭时会,缘藉侯封,其子灵休,遂移志愿。临汝之饰,贻秽千秋。其父报仇杀人,其子必将行劫,此之谓矣!」嘉锡案:矜饰容止,固是南朝士大夫一病。然名士风流,仪形俊美者,自易为人所企羡,此亦常情。晋书王恭传载此事云:「恭美姿仪,人多爱悦,或目之云『濯濯如春月柳。』尝被鹤氅裘,涉雪而行。孟昶窥见之,叹曰:『此真神仙中人也!』」然则昶之赞恭,乃美其姿容,非第羡其高舆鹤氅裘而已。莼客乃鄙昶为寒人,诋为奴颜乞相,不知本书所载,若此者多矣!即如上篇王长史于积雪中着公服入尚书,王敬和叹为不复似世中人,此与昶之赞恭何异?敬和宰相之子,岂亦寒人奴颜乞相耶?莼客此评,深为无谓。若移家训语入容止篇下,以见风气之弊,则善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