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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蓬莱会籍申约(一)

士君子立身天地间,惟出与处而已。出则发为经纶,思以兼善天下;处则蕴为康济,思善其乡以先细民,未尝无所事事。若徒轻肥荡恣,虚生虚死,甘与草木同朽腐,是下流凡夫也,能无耻乎?无会长彭山先生,年老悬车,著述之暇,仿于昔贤,洛社香山,集诸同志若干人,为蓬莱之会,意盖有在也。

会约凡六条,立法之意颇善,初行甚肃,浸久约弛,兼之存殁更代不常,渐至于蛊,文具徒存,儆戒相成之意隐矣,识者病焉。夫率作兴事,必屡省而后成蛊。元亨而天下治,再造乾坤之时也。承诸君之不鄙,欲有所申饬,谮为一言,弥缝补葺,阐明六事,思与更始以善其后,凡我同盟资迈中人,志存尚友,必不忍以凡夫自处。豪杰之士无所待而兴,非诸君之望而谁望哉?

敦德业

原议士夫居乡,难于闻过,此会之立,正欲虚心受益,相规相劝,以善补过。“子路,人告之以有过则喜”,喜者由衷达外,一毫无所矫饰,喜其得闻而改之也。感应之机极神,机动于此,诚动于彼,非人能以有过告之之为难,闻过而喜、自有以来人之告之为难也。譬之有疾之人,良医识其致疾之原,施以针砭,投以汤液,虽不免有痛楚瞑眩之苦,乐而受之,方幸其夙疾之有瘳也。少有讳疾后心,未免生忌,虽有良医,亦将见之而走,卢扁所以动心于膏肓也。自今以后,愿诸君各发闻过则喜之心,以讳疾为戒,时时虚怀,务求尽言,不以为忌。凡我同盟,亦望以一体为念,与人同过,诚意有余而言若不足,务尽忠告之益,期于改而后已。若心知其非而为之掩,不规于身,而退有后言,尤非君子之用心,亦非立约之初意也。

蓬莱会籍申约(二)

2、崇俭约

原议越俗素称雅直,近习多侈靡,每事尚奢,今日之会,正复古还淳之时。会席议定三人一席,每席时果四色,鱼肉六器,面食二品,不得过丰。近日会者若以为简,渐加丰腆,殊非初意。若徒以侈靡高,与俗情奚别?凡我同盟之人,自今以始,务如初约,如过约者,众共嗤之,仍令再举如式,以示必罚。仆从止于一人,舟舆夫役,尽谴归食,弗令混扰。以此类推,凡遇婚丧庆会仪节,不妨共为称量,务协于度。礼奢宁俭,凡我同盟,相与同心共济,越俗庶有一变之机。顷者不肖举行丧礼、与敬所君举行婚礼,略为之兆,亦所以先细民也。

3、恤患难

原议吾辈素分守礼,谅无一朝之患,或变生不测,有意外欺凌,非所自取者,凡我同盟,务相体谅,维持保护,弗令失所。此一体休戚之情也。人无皆非之理,凡患难之来,未有无因而致者。或利害相交,责己常薄而责人常厚;或货财相及,丰于处己而啬于处人。外假名义,内藏险机,势以相轧,利以相图,忿以相争,智以相竞,党同伐异,尚以为公是非,恣情殉欲,尚以为同好恶。此皆自处非理,致患之由,不从外得,不可不自反者。凡我同盟,有一于此,务相规正,启其是非本心,使之惩艾悔改以弭其变。此即忠告之道、全身远害之术也。夫君子有终身之忧始无一朝之患。终身之忧在于忧不如舜,舜为法天下、传后世,我犹未免为乡人也。凡前非理之处、致患之由,皆乡人之所为,耻为乡人则必志为古人,此重则彼轻,持衡之势也。自古善学舜者莫如颜子,‘有若无,实若虚,犯而不校’乃曾子追称之辞,雍、闵、由、赐诸贤有所不能及也。颜子宅心虚无,视听言动无非礼,是即危微精一之传。颜子常立于无过之地,未尝得罪于人,人自犯之,始可以言不校。今人于患难之来,动欲以犯而不校自处,亦见其不自谅也已。我以非理加于人,人以非理答之,是乃报施之常,所谓出乎尔者反乎尔者也,乌得谓之犯?正须自反以求其所未至,岂可漫然视之而已乎?故有孟子之自反然后可进于颜子之不校,此尚友之次第、一体之实学,所谓终身之忧也。

蓬莱会籍申约(三)

4、修礼节

原议士大夫相与,交际在所不废,然亦难于中节。如遇监司郡邑有称贺公礼,挨次为首,相期举行,表里四匹,函书果酒以为常,弗得私举。此外,非不得已不宜轻入公门,亦远耻之道也。亲友乡党遇有吉凶当行之礼,亦宜同事,人出分仪一钱,物薄情厚,免于失礼而已。间有亲戚或报施欲称者不在此例。会中诞辰,先期具柬请,如例不答,席近,议醵费,会中人出银五钱,置小册,共送会长收贮,间有义举,亦取诸此支销,完日再行补贮,亦从简之道也。

4、严约规

原议每月之会择于初八日起,至于十八日内一举之。如遇良辰乐事或选胜出游,不妨再举。期以巳前赴会,终酉而别。有不得已者,先于报册内开明,毋托辞致罚。终日谈笑间亦当有益身心,其官司得失、他人是非一切不置诸口,违者罚。自彭山捐背,会中无所统一,渐失初意,每谈端一起,哄然群和,丝牵枝蔓,若无了期,验诸人己身心,更无纤毫补益,徒坐消日力而已。孔子有曰:“群居终日,言不及义,好行小慧,难矣哉!”夫岂不义而孔子言之,凡浮谈侈说,或近于鄙亵、沦于狎昵,骋能心、夸胜见,无补于身心,无益于人己,皆不及义之言也。小慧与大智正相反。大智者,本心虚灵洞彻,如水鉴之应物,变化云为,万物毕照,未尝有所动也。小慧则矜饰炫露,沾沾自喜,出以机心,成以机械,巧发幸中,纯白受伤,有道之所羞为,故曰“难矣哉”。自今以后,愿与诸君图为更始之计,趁此日力讨个生身受命着落处做。每值会期,订以辰刻赴会,主人别治静室,焚香默对,外息尘缘,内澄神虑。相轮会主启请,或证所得,或质所疑,或徵六经四子之言以为折衷,或举古人嘉言懿行以为资揩。议论稍有不合,不妨虚心相与,徐以俟之,毋动气求胜。精神归一,气象冲和,敛而不伤于滞,泰而不失于纵。旁午就席,酒行无算。久坐神惫,间起缓步。或命题赋诗,或雅歌投壶,各以意适,不至溺而忘返。张弛迭用,文武之道,只此是学。纵恣无检,固为放心,过于拘迫,亦为慎而无礼。舞雩沂咏,孔子所与,此吾辈名教中乐事也,人心中自有天则,知学者当自得之。

蓬莱会籍申约(四)

6、明世好

原议今日之会不徒燕集而已,必使身无过举,子孙有所法则,互相告戒,期于有成,相勉相期后意亦如今日。古云:“中也养不中,才也养不才。”故人乐有贤父兄也。世衰教弛,子弟失其所养,不能皆贤,虽有聪明智慧,世以为才子弟,其受病多在于傲。傲,凶德也。以傲事父则不孝,以傲事君则不忠。丹朱之不肖,象之不弟,只一傲字结果一生。傲之反为谦。谦,德之柄也。故谦以事父则为孝子,谦以事君则为忠臣。尧之允恭,舜之温恭,只是谦到极处。谦之六爻无凶德,中有山,内止而外顺也。若内不止则徒矫饰于外,是为足恭,君子所不贵也。吾人教养子弟,先在去其傲心、养其谦德,至身外功名,得之不得自有命在。使子弟能温恭退让为孝为忠,行无邪僻,虽终身隐居亦不失为克家之子。苟不知谦顺,悻悻自高,纵使发科取第、才名盖世,适足以长傲饰非,非全身保家之道也。欲使子弟得其所养,在于亲炙薰陶。会中子弟有愿听教者不妨携至,使执卑幼献酬之礼,观法考镜,求以自淑,志同则道同,世讲之好始不为弥文耳。

申约后语

右申约六条,因彭山会长所立旧规略为分疏,以见此会不为虚举。若吾人所以安身立命处,尚有向上一机不可不理会。古人以人有五幸:幸不为禽兽,幸生中国、不为夷狄,幸为男子不为女人,幸为四民之首、不为农工商贾,幸列衣冠、生于盛世。此是天地间第一等人,不可不自幸。既为天地间第一等人,当做天地间第一等事。第一等事非待外求,即天之所以与我,性命是也。吾人若不知学,不干办性命上事,虽处衣冠之列,即是襟裾之牛马。绮语巧言、心口不相应,即是能言之鹦鹉,与禽兽何异?夷狄气性凶暴,无信义、无亲戚上下之交,吾人若使气纵性、不以信义自闲,与夷狄何异?女人所处在闺闼房帏,所事在米盐醯酒,所欲在服饰玩好,所系在儿女玉帛,丈夫志在四方,若朝夕营营、无超然之兴,与女子何异?士与商贾异者,以其尚义而远利也,农食以力、工食以艺,尚不肯空食,吾人饱食终日、安于素餐,或孳孳于刀锥之间、较量盈缩,不能忘谋利之心,将农工不如,与商贾何异?若是而齿衣冠、处盛世,亦幸生而免耳。凡世间功名富贵,求之有道,得之有命,不可幸致。若自己性命,人人所固有,求之即得,无待于外。世人于功名富贵不可幸致者念念不能忘情,于自己性命所固有者多舍之而不知求,亦见其惑也已。阳明先师拈出良知两字,乃从生机中指个灵窍与人,使知有用力之地。今有不孝不弟之人,指为不孝不弟则怫然而怒,可见不孝不弟之人良知未尝忘也。甚至做贼之人,指其为贼则忿然而斗,贼见孝子亦知肃然而敬,可见做贼之人良知未尝忘也。尧舜之时指为孝弟之人后世之人亦以为孝弟,尧舜之时指为不孝不弟之人后世之人亦以为不孝不弟,可见千万古上下良知未尝亡也。吾人若真发心为性命,信得此件事及,只随事随物致此良知,便是尽性、便是终身保命之符,不可须臾离者也。世人以致知之学为迂,可无事于讲者,但未之思耳。凡我同盟,有逾七望八者、有逾五望六者,既脱世网、下戏台,正好洗去脂粉、觑见本来面目之时,若于此不知回头,真成当面磋过,可惜也已。且人生世间,如电光火石,虽至百年,只如倏忽,大限到来,定知不免。古云:“谁人肯向死前休”,若信得此及,见在世情嗜欲、好丑顺逆种种未了之心,便须全体放下,将精神打并归一,只从省力处做,惟求日减,不求日增,省力处便是得力处。古人之学原是坦荡荡,才有拘挛束缚,谓之天刑。前已略言之,然真假毫厘、辨之在早,不可不自考也。诸君果能如武公之好学,愚也敢忘蒙瞽之箴,交相警勉,使人己皆获其益,始足以先细民,始信此会之不为虚耳。

竹堂会语

隆庆戊辰冬,先生赴春台蔡子之请,抵姑苏,馆于竹堂,诸生请问格致之旨,先生曰:“《大学》之要,在于诚意,其机原于一念之微。意之所在为物,良知者,研几之灵窍,所以揆物而使之正也。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大志也;致知格物以诚其意,实学也。所期不远则沦于卑近,所履不真则流于虚妄,皆非所语于大学也。天下无心外之理,无心外之物,后儒以推极知识为致知、以穷至事物之理为格物,是为求助于外,或失则支。使人各诚其意、各正其心为明明德于天下,是为取必于效,或失则诞。支与诞,其去道也远矣。”

问修道之旨,先生曰:“一念灵明,隐而见,微而显,天实启之,戒惧慎独所以奉行天教也。礼乐刑政者,人教也,辅天教而行。譬之睡醒之人,自然而醒者,天教也;待呼而后醒者,人教也。礼乐刑政所以呼之也。”

问仁,先生曰:“‘仁者与物同体’,孔子告颜子为仁之功曰‘克己复礼’,克己而后能忘己,忘己则与物为体,天下皆归于吾仁之中矣,非以效言也。克己者,修己也。视听言动,己也,非礼勿视听言动,所以修之也。非礼非外也,一念妄动,谓之非礼。妄复则无妄,是之谓复礼,而仁在其中矣。其告仲弓为仁之功曰‘主敬行恕’,出门使民乃其感应之迹,恕所以行其敬也。反求诸己,在家则不怨于家,在邦则不怨于邦,正己而不求于人也。若求邦家无怨于我而以效言,则非孔门不怨不尤之学矣。”

问曰:“今之学者有谓必先静坐,何如?”先生曰:“颜子仲弓,德行之首,惟曰视听言动,曰出门使民,皆于人伦日用应感处求之,未尝以静坐为教也。至明道始教人静坐,每见学者静坐则叹其善学,此非有异于孔门之训,随时立教,所谓权法也。古者蒙有所养,八岁入小学,教之收心养性以立大学之基本。及其长也,不见异物而迁,心无妄动而性自定,不求静而静在其中矣。后世学绝教衰,自幼不知所养,终身役役,驰鹜于外,故不得已教之静坐。譬诸奔蹶之马不受羁勒,不得已系之以椿,抑其骇决之性,使之驯服。静坐即所谓系马椿。若如禅学作蒲面壁,习为枯静,外于伦物之感应,则为异端之学矣。明道终日端坐,如泥塑人,其所立教乃其已试之方。明道所传,本于濂溪主静之学,‘无欲故静,一者无欲也’,‘无欲则静虚动直’,此孔门枯静持敬之功。动静以时言,‘静者心之本体’、‘主静’之‘静’,实兼动静之义,圣学之要也。其门人递相传授曰‘静中观未发以前气象’,曰‘默坐澄心体认天理’,曰‘动极而吸,如百虫蛰;静极而嘘,如春活鱼’,一脉渊源,可考而见。阳明先师居夷三载,历试多艰,出万死于一生,动忍增益,透悟良知指诀,得于周子无欲之传,上承孔门学脉,此又非可专以静坐而律之也。”

蔡子复以何思何虑之旨求印可,先生曰:“此虽孔门极则语,亦是吾人见在切己功夫。信得此及,则机窍在我,日应万变而常寂然。譬诸水镜之鉴物,万象纷纭,过而不留,未尝有所动也。”因举邵子思虑未起之说相扣,蔡子俯而思,曰:“是殆非与?已岂作对法也。”先生曰:“几矣!止水,水到则渠自成,行到则境自彻,未至而强聒,只益虚妄耳。”

南雍诸友鸡鸣凭虚阁会语

先生至留都,凤阿姜子、顺之周子率六馆诸生大会于鸡鸣凭虚阁,观者如堵。殷生士望离席启请《易》“乾元亨利贞”之义,先生默而不答,姜子周子为固请,先生曰:“易为君子谋,此乃揭示学者用功之的,非徒谈说造化而已也,故曰‘天行键,君子以自强不息’。君子行此四德,曰元亨利贞。夫天地灵气,结而为心。无欲者,心之本体,即伏羲所谓乾也。刚健中正纯粹精,天德也,有欲则不能以达天德。元亨利贞,文王演之以赞乾之为德有此四者,非有所加也。元亨主发用,利贞主闭藏,故曰‘元亨者,始而亨者也,利贞者,性情也’。

“天地灵气,非独圣人有之,人皆有之。今人乍见孺子入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乃其最初无欲一念,所谓元也。转念则为纳交要誉、恶其声而然,流于欲矣。元者始也,亨通、利遂、贞正皆本于最初一念,统天也。易之所谓复,‘复其见天地之心’,意、必、固、我有一焉便与天地不相似。颜子不失此最初一念,不远而复,才动即觉,才觉即化,故曰‘颜子其庶几乎’,学之的也。”

“夫学有要机,功有顿渐。无欲为要,致良知其机也。心之灵气即木之萌蘖、水之源泉,语其顿,默之一字已尽其义。颜之愚、周之静、程之忘,非言思所及也。语其渐,自萌蘖之生以至于枝叶扶苏、由源泉之混以至于江河洋溢,虽非二物,要之不可以躐等而致也。周子曰:‘士希贤,贤希圣,圣希天’,此渐法也。学至于希天而至矣,而求端自士始。孔门论士曰:行己有耻、使命不辱,其次宗族称孝、乡党称弟,其次言必信、行必果,下此则斗屑俗流无足算也。吾人见在试各自反自信:果能有耻不辱否?果能称孝称弟否?果能必信必果否?脱若于此尚有所未能,且须汲汲以希士为下学始事。苟不揣其本而循其源,徒欲以斗屑俗流之心而妄意希天之学,是犹入幽谷而羡乔木、浥潢污而夸渤澥,只益虚妄而已。”

慈湖精舍会语

纬川冯子葺慈湖精舍,集乡之同志每月六会,以求相观之益。时,先生至句章,值会期,相请莅会。冯子叩阐师门宗说,先生曰:“知慈湖‘不起意’之意则知良知矣。意者本心自然之用,如水鉴之应物,变化云为,万物毕照,未尝有所动也。惟离心而起意则为妄,千过万恶,皆从意生。不起意是塞其过恶之原,所谓防未萌之欲也。不起意则本心自清自明,不假思为,虚灵变化之妙用固自若也。空洞无体,广大无际,天地万物有像有形皆在吾无体无际之中,范围发育之妙用固自若也。其觉为仁,其裁制为义,其节文为礼,其是非为知,即视听言动,即事亲从兄,即喜怒哀乐之未发,随感而应,未始不妙,固自若也。而实不离于本心自然之用,未尝有所起也。”

冯子曰:“或以不起意为灭意,何如?”

先生曰:“非也。灭者有起而后灭,不起意原未尝动,何有于灭?”

冯子曰:“或以不起意为不起恶意,何如?”

先生曰:“亦非也。心本无恶,不起意,虽善亦不可得而名,是为至善,起即为妄,虽起善意,已离本心,是为义袭,诚伪之所分也。”

冯子曰:“或以不起意为立说过高,非初学所能及,何也?”

先生曰:“亦非也。初学与圣人之学只有生熟、安勉不同,原无二致。故曰‘及其成功一也’。譬之行路,初学则驯习步趋于庭除之间,未能远涉;圣贤则能纵步千百里之外,虽远且险,亦无所阻。生熟则有间矣,然庭除之步与百里之步未尝有异也。此入圣之微机也。”

冯子曰:“或以慈湖之学为禅,何也?”

先生曰:“慈湖之学得于象山,超然自悟本心,乃易简直截根源。说者因晦庵之有同异,遂哄然目之为禅。禅之学,外人伦,遗物理,名为神变无方,要之不可以治天下国家。象山之学,务立其大,周于伦物感应,荆门之政,几于三代,所谓儒者有用之学也。世儒溺于支离,反以易简为异学,特未之察耳。知象山则知慈湖矣。”

众中复举慈湖疑正心、清心、洗心皆非圣人之言,何也?

先生曰:“古人垂训,皆因病立方,世人之心,溺于旧习,不能无邪无浊无垢,故示以正心、清心、洗心之方,使之服食以去其病,病去则药除矣,所谓权法也。”先生谓:“慈湖已悟无声无息之旨,未能忘见。象山谓‘予不说一,敬仲常说一,此便是一障’。苟不原古人垂训之意,一概欲与破调,则不起意三字亦为剩语矣。”

或问:“大学之要在诚意,既不起,孰从而诚之?”

先生曰:“虞书‘道心惟微’,明心即道。惟者心之本体,即所谓无声无息,圣人、天地不能使之著。才动于意,即为人心而危,伪之端也。文武不识不知,故能顺帝之则,才有知识,即涉于意,即非于穆之体矣。孔子曰‘吾有知乎哉?无知也’,言良知无知而无不知也。才起于意,始昏始塞,始滑其良,此千圣学脉也。慈湖于双明阁下举本心为问,象山以扇讼是非答之,慈湖恍然自悟,澄然莹然,易简和平,匪思匪为,可言而不可议,可省而不可度。是非之心即良知也,致知者,致其固有德性之知,非推极知识之谓。格物者,格其见在感应之物,非穷至物理之谓。知者意之体,物者意之用,致知格物者,诚意之功也。如好好色,如恶恶臭,率其良知之自然而一无所作,是谓王道。无作则无起而意自诚,正心修身,达之家国天下,一以贯之而无遗矣。大学之全功也。言之若易而为之实难,视之若近而探之愈远,故曰‘致知存乎心悟’,‘致知焉,尽矣!’”

颍宾书院会纪

先生赴新安六邑之会,绩溪葛生文韶、张生懋、李生逢春追谒于斗山,叩首曰:“某等深信阳明夫子良知之学,誓同此心,以此学为终始,惟先生独得晚年密传,窃愿有以请也。”

先生叹曰:“有是哉?苟能发心求悟,所谓密在汝边,凡有所说即非密也。”

三生因请问致知格物之旨。先生曰:“此是吾人须臾不可离业次,但此件事须得本原方有归着。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是学者最初所发大志愿。吾人原与天地万物同体,灵气无处不贯,明明德于天下,不是使天下之人各诚其意、各正其心然后为至,只是此个灵气充塞流行,一毫无所壅滞,显见昭朗,一毫无所间隔。所谓光于四方、显于西土是也。天地万物即己分内事,方是一体之仁。不然,只是独学,只成小家当,非大乘之法也。然功夫须有次第,非虚见所能袭取、浮气所能支撑。欲明明德于天下,须先明于一国;欲明于一国,须先明于一家;欲成齐治平之功,非是体面上凑泊得来,须从修身始。修身便是齐治平实下手处。欲修其身,非是躯壳上粉饰得来,须从正心始。正心便是修身实下手处。身心原是一体,非礼勿视听言动是修身,所以勿处却在心。身之灵明主宰谓之心,心之凝聚运用谓之身。无心则无身矣,无身则无心矣,一也。心无形象、无方所,孰从而正之?才要正心便有正心之病。正心之功,只在诚意上用。心无不善,意方有善有不善。善真好,恶真恶,谓之诚意。意有善有不善,孰从而辨之?所以分别善恶之机在良知。意之所用为物,良知是诚意之秘诀,物是意所用之实事,良知自有天则,正感正应、不过其则谓之格物。此是绵密不容紊之节次,恳切不容已之功夫,于此实用其力,不为虚见浮气所胜,方是与物同体之实学。孔门之学,专务求仁,颜子四勿是为仁实用力处。子贡博施济众便不免虚见浮气承当,孔子告以欲立达之旨,正是不容已真根子,使之近以取譬,为仁之方也。诸生最初所发愿力有此件事,终始保任亦只是保任此而已,此方是深信良知,方是孔门家法,到得悟时,更当有印证处,非可躐等而求也。”

天柱山房会语(与张阳和、周继实、裘子充问答)(一)

阳和张子自谓:“功名一念已能忘机,不动心。”

先生曰:“何言之易易也?昔有乡老讥先师曰:‘阳明先生虽与世间讲道学,其实也只是功名之士。’先师闻之,谓诸友曰:‘你道这老者是讥我、是称我?’诸友笑曰:‘此直东家某耳,何与于讥称?’先师曰:‘不然。昔人论士之所志大约有三:道德、功名、富贵。圣学不明,道德之风邈矣。志以功名者,富贵始不足以动其心。我今于世间讲学,固以道德设教,是与人同善不容已之心,我亦未能实有诸己,一念不谨,还有流入富贵时候。赖天之灵,一念自反,觉得早,反得力,未至堕落耳。世衰道丧,功利之毒浃于人之心髓,士鲜以豪杰自命。以世界论之,是千百年习染;以人身论之,是一生干当。古今人所见不同,大抵名浮而实下:古之所谓功名,今之道德;古之所谓富贵,今之功名;若今之所谓富贵,狗偷鼠窃,竞竞刀钻之利,比于乞墦穿窬,有仪秦所耻而不屑为者。其视一怒安居之气象何如也?吾子看得功名题目太浅,所以如此自信。若观其深,必如百里奚之不入爵禄于心、王曾之不事温饱始足以当功名。达如伊傅、穷如孔孟,立本知化,经纶而无所倚,始足以当道德也。”

张子举“继实乃祖请佃佛寺、废基为宅,已安居三十年矣。继实谋于家庭,仍复为寺,亲友相劝改为义学,继实以为非起因本意,执而不从”――“何如?”

先生曰:“虽若尚有所泥,然而异于世之逐逐贪求者不啻倍蓰,可以为难矣。”

子充曰:“先生扁堂曰‘凝道’,敢请所扁之义?”

先生曰:“‘凝’是‘凝翕’之意,乃学问大基本。‘君子不重则学不固’,‘固’即凝翕之谓也。天地之道,阴阳而已矣,不专一则不能直遂,不翕聚则不能发散,易简所以配至德也。日月者,阴阳之聚也,其行有常度,故能得天而久照,君子以此洗心退藏于密。吾人精神易于发泄,气象易于浮动,只是不密,密即所谓凝也。故曰‘夙夜基命宥密’,孔之默、颜之愚、明道之端坐,皆此义也。凝非灰心枯坐之谓,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人为天地之心,万物之宰。发育峻极,孰主张是?生生之易也。譬之心之于身,耳目肢体、疴痒呼吸,皆灵气之所管摄,而心则灵气之聚寄藏而发生者也。经礼三百、曲礼三千,无一事而非仁,则亦无一事而非学也。专以翕所以为凝也,是谓广生大生。凝者经纶之本、化育之机也,故曰:‘苟不至德,至道不凝焉。’”

天柱山房会语(与张阳和、周继实、裘子充问答)(二)

张子谓:“世之学者平时不知所养,躁心浮念未易收摄,须从静坐入路。明道见人静坐便叹其善学,象山见门人槐堂习静,知其天理显矣。”

先生曰:“今人都说静坐,其实静坐行持甚难,非昏沉则散乱,念有所着即落方所,若无所着即成顽空。此中须有机窍,不执不荡,从无中生有,有而不滞,无而不空,如玄珠罔象,方是天然消息。”

子充谓:“沛时常习静,正坐此二病作祟。昔人谓不敢问至道,愿闻卫生之经。”

先生曰:“人之有息,刚柔相摩,乾坤阖辟之象也。子欲静坐,且从调息起手。调息与数息不同:数息有意,调息无意。绵绵密密,若存若亡,息之出入,心亦随之。息调则神自返,神返则息自定,心息相依,水火自交,谓之息息归根,入道之初机也。然非致知之外另有此一段功夫,只于静中指出机窍,令可行持。此机窍非脏腑身心见成所有之物,亦非外此别有他求。栖心无寄,自然玄会,慌惚之中,可以默识。要之,无中生有一言尽之。愚昧得之,可以立跻圣地,非止卫生之经,圣道亦不外此。”

继实与子充:“念先生景属榆暮,应酬颇繁,精神未免过用。”

张子曰:“先生见道透彻,善识人病,每闻指授,令人跃然。高年步履视瞻,少壮者所不能及。是岂可以强为?随时应用,见其随时收摄,造次忙冗中,愈见其镇定安和,喜怒未尝形于色。吾党且学他得力处。”

子充以告,先生曰:“二子虑予之深,阳和信予之过。予禀受素薄,幼年罹孱弱之疾,几不能起,闻学以来,渐知摄养精神,亦觉渐复渐充。五六十以后,亦觉不减壮时。先正以忘生殉欲为深耻,大抵得于寡欲养心之助,非有异术以佐之也。但平时为世界心切,爱人一念,若根于性,未免牵爱留情,时有托大过用之病。先师有云:‘道德言动威仪,以收敛为主,发散是不得已。’若强于就喧而不知节,习于多事而不知省,未免伤于所恃,毕竟非凝翕之道。自今以后会须趁此日力,自惩自爱,随时节省,无负诸君惠我之德。所谓修身以报知己,非有所饰也。”

先生会宿山窝,子充见先生酣睡呼吸无声,喜曰:“精神保合,血气安和,此寿徵也。”

先生曰:“未足为贵,此直后天安乐法耳。世人终日营扰,精神困惫,夜间靠此一睡始够一日之用,一点灵光,尽为后天浊气所掩,是谓阳陷于阴,坎之象也。至人有息无睡。谓之息者,耳无闻,目无见,四体无动,心无所虑,如种火相似。先天元神元气停育相抱,真意绵绵,开阖自然,与虚空同体。与虚空同体,自与虚空同寿,始为寿徵也。孟轲氏指出日夜所息,示人以用力之方,平旦清明之气不使为旦昼所牿亡,盖几之矣。若夫生死一事,更须有说。有任生死者,有超生死者。易曰:‘原始反终,故知生死之说。’生死如昼夜,知昼则知夜。故曰:‘未知生焉知死。’平时一切毁誉得丧诸境,才有二念,便是生死之根。毁誉得丧能一,则生死一矣。苟从躯壳起念,执吝生死,务求长生,固佛氏之所呵也。列子云:‘五情苦乐,古犹今也;四体安危,古犹今也。百年犹厌其多,况久生乎?’应缘而生,是为原始,缘尽而死,是为反终。一日亦可,百年亦可。忘机委顺,我无容心焉。任之而已矣。至于超生死之说,更有向上一机。退以为进,冲以为盈,行无缘之慈,神不杀之武,固乎不扃之钥,启乎无辙之途。生而无生,生不知乐;死而无死,死不知悲。一以为巵言,一以为悬解,悟者当自得之。然亦非外此更有一段功夫。良知虚寂明通,是无始以来不坏元神,本无生,本无死。以退为进者,乾之用九,不为首也。以冲为盈者,满损益谦,天之道也。过化存神,利而不庸,是为无缘之慈。聪明睿智,以达天德,是为不杀之武。无扃钥可守,无辙迹可循,旷然思达,以无用为用也。千圣皆过影,万年如一息,又何生死之可言哉!”

天柱山房会语(与张阳和、周继实、裘子充问答)(三)

子充曰:“阳明夫子居丧,有时客未至恸哭,有时客至不哭,阳和终以不哭为疑,敢请?”

先生曰:“凶事无诏,哀哭贵于由衷,不以客至不至为加减也。昔人奔丧,见城郭而哭,见室庐而哭,自是哀心不容已。今人不论哀与不哀,见城郭室庐而哭,是乃循守格套,非由衷也。客至而哭,客不至而不哭,尤为作伪。世人作伪得惯,连父母之丧亦用此术,以为守礼,可叹也已。毁不灭性,哀亦是和,悟得时,即此是学。”

子充继实跪而请曰:“先生辙环天下,随方造就引掖,固是爱人不容已之心,但往来交际,未免陪费精神,非高年所宜。静养寡出、息缘省事以待四方之来学,如神龙之在渊,使人可仰而不可窥。风以动之,更觉人己皆有所益。”

先生曰:“二子爱我可谓至矣!不肖亦岂不自爱?但其中亦自有不得已之情。若仅仅专以行教为事,又成辜负矣。时常处家与亲朋相燕昵,与妻奴佃仆相比狎,以习心对习事,因循隐约,固有密制其命而不自觉者。才离家出游,精神意思便觉不同。与士夫交承,非此学不究;与朋侪酬答,非此学不谈。晨夕聚处,专干办此一事,非惟闲思妄念无从而生,虽世情俗态亦无从而入,精神自然专一,意思自然冲和。教学相长,欲究极自己性命,不得不与同志相切劘、相观法,同志中因此有所兴起,欲与共了性命,则是众中自能取益,非吾有法可以授之也。男子以天地四方为志,非堆堆在家可了此生。‘吾非斯人之徒而谁与’原是孔门家法,吾人不论出处潜见,取友求益原是己分内事。若夫人之信否与此学之明与不明,则存乎所遇,非人所能强也。至于闭关独善,养成神龙虚誉,与世界若不相干涉,似非同善之初心。予非不能,盖不忍也。”

书同心册卷

阳和张子志于圣学有年,谒假归省侍膳之余,时处云门山中修习静业。予往会,商订旧学,颇证交修之益,其志可谓勤矣。间出京邸诸同志赠言手册,予得展而观之,或发主静翕聚之旨,或申求仁一体之义,或究动静二境得失之机,往复参互,要在不悖师门宗教,诚所谓同心之言矣。张子复蕲予一言为之折衷,以辅成所志,非苟然也,姑述所闻,子自取正焉。

夫主静之说本于濂溪无极所生真脉路,本注云:“无欲故静。圣学一为要,一者,无欲也。”一为太极,无欲则无极矣!夫学有本体有工夫,静为天性,良知者,性之灵根,所谓本体也。知而曰致,翕聚缉熙以完无欲之一,所谓工夫也。良知在人,不学不虑,爽然由于固有,神感神应,盎然出于天成本来真头面,固不待修证而后全。若徒任作用为率性,倚情识为通微,不能随时翕聚以为之主,倏忽变化将至于荡无所归,致知之功不如是之疏也。譬诸天地之化,贞以启元,日月之运,晦以生明,不待贞晦而始有,非贞晦则运化之机息矣。贞晦者,翕聚之谓,所以培其固有之良,达其天成之用,非有加也。

蒙之象曰山下出泉,夫山下之泉本静而清,浚其源、疏其流,顺则达之,滑则澄之。蒙养之正,圣功也,翕聚所以为养也,故谓爽然盎然。不足以尽良知,必假学虑而昧夫天机之神应,非所以稽圣。谓作用情识即所以为致知,而忽夫翕聚缉熙之功,非所以为徵学。善学者默而存之,求以的可也。

孔门之学,惟务求仁,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主静之学,在识其体而存之,非主静之外别有求仁之功也。静为万化之原,生天生地生万物,而天地万物有不能违焉,是谓广生大生,乾坤之至德也,故曰:“视不见,听不闻,体物而不遗。”不见不闻,静根也;体之不遗者,与物为体,微而显,诚之不可掩也。

世之谈学者,或谓静中易至颓堕,须就动上磨炼;或谓动上易至荡摇,须就静中摄养;或谓久涉尘劳,虑其逐动而易于沦没,久处山林,虑其耽静而易于枯槁,须动静交参,始不滞于偏见。夫根有利钝,习有浅深,学者各安分量,或动上磨炼,或静中摄养,或动静交参。譬之地中生木,但得生意不息,和风旭日,故所以为煦育,严霜冻雪,亦所以为坚凝,以渐而进,惟求有益于得,及其成功一也。此权法也。圣学之要,以无欲为主,寡欲为功,寡之又寡,以至于无,无为而无不为,寂而非静,感而非动,无寂无感,无动无静,明通公溥,而圣可几矣。此实际也。

窃念吾之一身,不论出处潜见,当以天下为己任。伊尹先得吾心之同然,非意之也。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最初立志便分路径,入此路径便是大学之人,外此便是小成曲学。先师万物一体之论,此其胚胎也。吾人欲为天地立心,必其能以天地之心为心。欲为生民立命,必其能以生民之命为命。今吾所谓心于命者,果安在乎?识得此体,方是上下与天地同流,宇宙内事皆己分内事,方是一体之实学,所谓大丈夫事小根器者不足以当之。

孔孟之汲汲皇皇,席不暖,辙不停,若求亡子于道,岂其得已也哉?“天下有道,某不与易”,“如欲平治天下,舍我其谁”,非过于自任,分定故也。区区不足道,食饮动息,混迹随时,只是世间项辈人,妄意古人之学。此一路径,似出天牖,与人为善一念,根于所性,不容自已,予亦不知其何心也。所望吾子,终始此念,出头担负,共臻大业,务答诸同志倚待之心,方是不求温饱做人的勾当,方是不愧屋漏、配天地宰万物的功程。了此一事,何事不办?真不系今与古、己与人也,珍重!珍重!

与阳和张子问答(一)

问:“良知不分善恶,窃尝闻之矣!然朱子云‘良者本然之善’,恐未为不是。‘继之者善’,‘孟子道性善’,此是良知本体。颜子‘有不善未尝不知’,即良知也;‘知之未尝复行’,即致良知也。学者工夫,全在于知善知恶处为之力、去之决,如好好色,如恶恶臭,必求自慊而后已,此致知之实学也。若曰‘无善无恶’,又曰‘不思善不思恶’,恐鹘突无可下手,而甚者自信自是,以妄念所发皆为良知,人欲肆而天理微矣。请质所疑。”

“性无不善,故知无不良。善与恶对,相对待之义,无善无恶是谓至善,至善者心之本体也。性有所感,善恶始分,本体之知未尝不知也。致其本体之知,去恶而为善,是谓格物。知者寂之体,物者感之用,意者寂感所乘之机也。毋自欺者,不自欺其良知也。如好好色,如恶恶臭,良知诚切,无所作伪也。真致良知,则其心常不足,无有自满之意,故曰此之谓自慊。才有作伪,其心便满假而傲,不诚则无物矣。知行有本体,有功夫,良知良能是知行本体。颜子‘有不善未尝不知,知之未尝复行’,皆指功夫而言也。人知未尝复行为难,不知未尝不知为尤难。颜子心如明镜止水,纤尘微波,才动即觉,才觉即化,不待远而后复,所谓庶几也。若以未尝不知为良知,未尝复行为致良知,以知为本体,行为功夫,依旧是先后之见,非合一本旨矣。‘不思善不思恶’,良知知是知非而善恶自辨,是谓本来面目,有何善恶可思得?非鹘突无可下手之谓也。妄念所发认为良知,正是不会致得良知,诚致良知,所谓太阳一出,魍魉自消,此端本澄源之学,孔门之精蕴也。”

与阳和张子问答(二)

问:“乾坤皆圣学也,先儒何以有乾道坤道之别?果以敬义之功谓于本体上尚隔一尘,不及自强不息之直达本体,则尧舜之孜孜相戒勉曰‘钦’、曰‘慎’、曰‘兢业’,皆敬也,是亦不得为乾道耶?自良知之说一出,学者多谈妙悟,而忽戒惧之功,其弊流于无忌惮而不自知,忭窃于彭山先生龙惕之书有取焉,亦救时之意也。”

“先儒以颜子为乾道,仲弓为坤道,亦概言之耳。颜子已见本体,故直示以用功之目,仲弓于本体尚有未彻,故先示以敬恕之功,使之自求而得之,非以乾坤为优劣也。良知乃自然之明觉,警惕者,自然之用,非乾主警惕、坤主自然有二道也。学者谈妙悟而忽戒惧,至于无忌惮而不自知,正是不曾致得良知之教使然也。子有取于彭山龙惕之说,予尝有书商及此事,今述其大略以请。彭山深惩今之学者过用慈湖之敝,谓今之论心者当以龙、不以镜,惟水亦然。夫人心无方体,与物无对,圣人不得已取诸譬喻,初非可以比而论也。水镜之喻未为尽非,无情之照,因物显象,应而无迹,过而不流,自妍自媸,自去自来,水镜无与焉。盖自然之所为,未尝有欲也。着须之见,本非是学,在佛老亦谓之外道,只此着便是欲,已失其自然之用,吾儒未尝有此也。又云‘龙之为物,以警惕而主变化者也,自然是主宰之无滞,曷尝以为先哉?坤道也,非乾道也。’其意若以乾主警惕,坤主自然,警惕时未可自然,自然时无事警惕,此是堕落两边见解。夫学当以自然为宗,警惕,自然之用。戒慎恐惧,未致纤毫之力。有所恐惧,则便不得其正,此正人门下手工夫。自古体易者莫如文王,‘小心翼翼,昭事上帝’乃真自然,‘不识不知,顺帝之则’乃真警惕。乾坤二用,纯亦不已,是岂可以先后而论哉?慈湖不起意之说,善用之未尝不是。盖人心惟有一意,始能起经纶、成变化。意根于心,心无欲则念自一,一念万年,无有起作,正是本心自然之用。艮背行庭之旨,终日变化而未尝有所动也,可细细参玩,得其警惕自然之旨,从前所疑,将不待辩而释然矣!”

与阳和张子问答(三)

问:“孔子教人,每每以孝弟忠信,而罕言命与仁,盖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故但以规矩示之,使有所执持,然后可以入道。大匠教人,必以规矩,若夫得心应手之妙,在乎能者从之而已。一贯之传,自曾赐而下无闻也。今良知之旨不择其人而语之,吾道不几于亵乎?且使学者弃规矩而谈妙悟,深为可忧也。”

“大匠诲人,必以规矩,然得手应心之妙,不出规矩之外,存乎人之自悟耳。孝弟忠信是孔子教人之规矩,孔子自谓子臣弟友之道有未能,而学以忠信为主本,以此立教,亦以此徵学。然孝弟忠信,夫妇所能,及其至,圣人所不能,费而隐也。孔门之学,务于求仁,今日之学,务于致知,非有异也。春秋之时,列国分争,天下四分五裂,不复知有一体之养,故以求仁立教。自圣学失传,学者求明物理于外,不复知有本心之明,故以致知立教,时节因缘使之然也。良知二字,是彻上彻下语。良知知是知非,良知无是无非,知是知非即所谓规矩,忘是非而得其巧即所谓悟也。中人上下,可语与不可语,亦在乎此。夫良知之旨,所谓中道而立,能者从之,非有所加损也。夫道,一而已矣,孔子与门弟子未尝不在于一。及门之人,笃实莫如曾子,颍悟莫如子贡,二子能传师教,故于二子名下标示学则,以见孔门教人之规矩,非曾以外无闻也。孔子告曾子以一贯,及其语弟子则示以忠恕之道,明忠恕即一贯也。子贡谓夫子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性与天道,孔子未尝不言,但闻之有得有不得之异耳,弃规矩而谈妙悟,自是不善学之病,非良知之教使之然也。”

与阳和张子问答(四)

问:“狂者行不掩言,亦只是过于高明、脱落格式之类耳,必无溺于污下之事。乡愿之忠信廉洁谓之曰似,则非真忠信廉洁也,矫情饰伪,可以欺世俗,而不能逃于君子,袭取于外,而终无得于中,故曰‘德之贼也’。若果所行真是忠信廉洁,则必为圣人所取,何至病之若是耶?今以行不掩言者为狂,而忠信廉洁为乡愿,则将使学者猖狂自恣,而忠信廉洁之行当然矣!请问其说。”

“‘狂者行不掩言,只是过于高明、脱落格套,无溺于污下之事’,诚如来教所云。夫狂者志存尚友,广节而疏目,旨高而韵远,不屑弥缝格套以求容于世。其不掩处虽是狂者之过,亦是其心事光明特达、略无回护盖藏之态,可几于道。天下之过与天下共改之,吾何容心焉?若能克念,则可以进于中行,此孔子所以致思也。若夫乡愿,一生干当,分明要学圣人,忠信廉洁是学圣人之完行,同流合污是学圣人之包荒,谓之似者,无得于心,惟以求媚于世,全体精神尽向世界陪奉,与圣人用心不同。若矫情饰伪,人面前忠信廉洁,在妻子面前有些缺败,妻子便得以非而刺之矣。谓之同流,不与世俗相异,同之而已;谓之合污,不与世俗相离,合之而已。若自己有所污染,世人便得以非而刺之矣。世人在世,善者好之,不善者犹恶之。乡愿之为人,忠信廉洁既足以媚君子,同流合污又足以媚小人,比之圣人局面更觉完美、无渗漏。尧舜之圣,犹致谨于危微,常若有所不及。乡愿傲然自以为是,无复有过可改,故不可以入尧舜之道;似德非德,孔子所以恶之尤深也。三代而下,士鲜中行,得乡愿之一肢半节,皆足以取盛名于世。究其隐微,尚不免致疑于妻子,求其纯乎乡愿且不易得,况圣人之道乎?夫乡党自好与贤者所为分明是两条路径,贤者自信本心,是是非非一毫不从人转换;乡党自好即乡愿也,不能自信,未免以毁誉为是非,始有违心之行、殉俗之情。虞廷观人,先论九德,后及于事,乃言曰‘载采采’,所以符德也。善观人者不在事功名义格套上,惟于心术惟处密窥而得之。譬之秦镜之烛神奸,自无所遁其情也。”

与阳和张子问答(五)

问:“良知本来具足,不假修为,然今之人利欲胶蔽,夜气不足以存,良或几乎泯矣。譬如目体本明,而病目之人渐成障翳,要在去其障翳而光明自在,不必论其光明为何如何如也。今不务克去己欲以复其本体,而徒曰良知良知云尔,如人说食,终不能饱。请叩致之之方。”

“良知不学不虑,本来具足,众人之心与尧舜同。辟之众人之目本来光明,与离娄同。然利欲交蔽,夜气不足以存,失其本体之良,必须绝利去欲而后能复其初心,非苟然而已也。今谓众人之目与离娄异,是自诬也;障翳之目自谓与离娄同,是自欺也。夫致知之功非有加于性分之外,学者复其不学之体而已,虑者复其不虑之体而已。若外性分而别求物理,务为多学而忘德性之知,是犹病目之人,不务服药条理以复其光明,伥伥然求明于外,只益盲聩而已。此回赐之学所由以分也。”

万松会纪

少松滕子率学博诸生会于万松仰圣祠中,首举乾潜之说,请阐其义。先生曰:“乾之六位皆乘龙御天之学,时有始终,而德无优劣。潜之为言,隐而未见,龙之德,伏地千年始见其天全也。吾人所积不厚,精神易于泄漏,才智易于眩露,汲汲然求见于世,只是不能潜,未免于易世成名之心,不足以达天道。遁世无闷、不见是无闷是二义。遁世而人以为是,如神龙之蛰于渊,可望而不可即。有名可成,无闷为易,遁世而人不以为是,则非之者众矣,或以为伪,或以为矫,甚或以为取捷径、图速化,无复有名可成,无闷尤难。学至于无名其至矣!古人论学,必以此为极致。《中庸》曰:‘遁世不见知而不悔’,《语》曰‘人不知而不愠’,皆此意也。《文言》曰:‘潜龙勿用,阳在下也’,在下之阳,即河图之天一,洛书之履一,一顺一逆,造化显藏之机,必如此而后为潜龙之学也。”

复问蒙养之义。先生曰:“蒙者稚也。‘山下出泉,蒙’,解之者曰‘静而清也’。大人者不失赤子之心,赤子无智巧,无技能,无算计,纯一无伪,清净本然,所谓蒙童也。得其所养,复其清静之体,不以人为害之,是为圣功。大人通达万变,是凿窍于混沌,安以害之也。吾人学不足以入圣,只是不能蒙,知识反为良知之害,才能反为良能之害,计算反为经纶之害。若能去其所以害之者,复还本来清静之体,所谓‘溥博渊泉,以时而出’,圣功自成,大人之学在是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