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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年来我处理废纸,如果有必要重新作出抉择的话,我仍会选择我干了三十五年的这一行而不愿干任何其他工作。

然而,尽管如此,一年之内总有那么三四回,一切都颠倒过来了,这间地下室突然变得惹人憎恨,主任的指责、吆喝、咒骂仿佛通过扩音器在我的耳朵和头脑里轰鸣,我开始感到这间地下室臭得像地狱一样,高耸的废纸堆快顶到院子的天棚了,潮湿、发霉的纸开始发酵,相比之下大粪的气味算是蛮香的了,最下面发展成的那片沼泽地正在腐烂,冒出的气泡看着活像臭沟和泥淖中从烂树桩里升起的鬼火。

我得跑出去透口气,离开这台压力机,不过,我不是去呼吸新鲜空气的,新鲜空气已经让我受不了,我会感到窒息,连咳带呛,仿佛抽了一口哈瓦那雪茄。

因此,当主任在那儿大叫大嚷,拧着手,气势汹汹地威胁我时,我便溜了出去,上别的地下室或地窨子里去泡一会儿。

我最喜欢去的地下室是暖气房,那儿有一些人受过高等教育,他们让工作紧紧拴在那里,犹如家犬拴在自己的窝里。

他们撰写当代历史,仿佛写一份社会学的调查报告。

在这个地下室我知道了第四种人如何数量在下降,工人们怎样从底层进入了上层建筑,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怎样像工人一样在劳动。

我尤其喜欢同两位淘沟工交谈,两位科学院院士,他们在那里干活,同时撰写一本有关布拉格地下纵横交错的下水道的著作。

从这里我才知道星期天流入波德巴巴污水处理场的污水同星期一的完全不一样,每个工作日的污水都各有特点,因此可以绘制一张污水流量图,根据避孕药的流量确定布拉格哪些市区性关系多,哪些市区少一些。

然而,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莫过于一份学术报告,说明小灰鼠和褐鼠像人类一样也进行过一场总体战,结果以小灰鼠的全面胜利而告终,但战后小灰鼠立即分化为两群,两个灰鼠宗派,两个有组织的灰鼠团体,此刻它们正在布拉格地下所有的下水道和阴沟中进行着你死我活的战争,一场声势浩大的鼠战,哪一方取胜,它们便有权占有下水道中流经波德巴巴的全部废物和排泄物。

我从这些受过高等教育的淘沟工口中得知,这场战争一结束,取胜的一方又将立刻合乎辩证法地分裂为两个阵营,正如瓦斯、金属以及世界上一切有生命的东西要分裂一样,使生命通过斗争向前发展,然后通过寻求解决矛盾的愿望而取得一分钟又一分钟的平衡,因此从整体上看,世界一秒钟也不曾跛掉一条腿。

我于是看到了兰波说得多么正确:精神斗争之可怕绝不亚于任何一场战争。

我也领悟了耶稣那句冷酷的话语是什么意义:我来不是送和平,而是剑。

每当我去过这类地下室,看过下水道、阴沟和波德巴巴污水处理场之后,我的心就平静了。

由于我的学识是在无意中获得的,黑格尔的话曾使我吃惊,黑格尔教导我说:世界上唯一可怕的事情是僵化,是板结、垂死的形态,唯一可喜的是这样一种状况,即不仅个人而且人类社会通过斗争而恢复青春,通过新的形式争取新生的权利。

当我走在布拉格的街道上,走回自己的地下室时,我的眼睛像X光一样,通过透明的人行道我看到了下水道和阴沟里的灰鼠总参谋部正在同自己的战斗部队制订作战计划,将军们用无线步话器发布作战指令,指出哪块前沿阵地需要加强火力。

我朝前走着,鞋底下面灰鼠锋利的牙齿在嘎嘎地咬,我一边走一边想,一个永无休止地构筑着的世界令人沮丧。

我涉水蹚过一条水沟,抬起含泪的眼睛朝上望去,突然间,我看见了我从未看过、从未注意过的事物:在居民楼和公共建筑的正面墙上,从下到上,直到落水管,无处不有一种投影,是黑格尔和歌德所渴望的,也就是说古希腊文化在我国的投影,作为一种典范和追求目标的优美的古希腊文化。

我看到了多利安人的柱子和古希腊式的檐槽,花环形的飞檐和饰有花梗和涡旋形花纹的爱奥尼亚式的柱子,带有叶形花纹的科林斯式的柱子,庙宇式的门厅、女像柱和触及居民楼房顶的古希腊式的栏杆。

我眼下正走在这些居民楼的阴影中,我还发现,即使在布拉格郊区,同样的古希腊投影也遍地皆是,在普通民房的墙面上就可以看到,大门和窗户周围都装饰着男女裸体像和异域情调的花卉草木。

我一边走一边回想受过高等教育的锅炉工对我说的一番话,他说东欧的起点并不在波希契斯卡城门外,而是在加利西亚的某地,在旧奥地利皇家火车站的尽头,在古希腊式的门楣告终的地方,古希腊精神不仅表现在布拉格普通民房的墙面上,而且灌满了居民的头脑,唯一的原因就在于古典主义的中学和人文主义的大学在千百万捷克人的头脑里塞满了希腊和罗马。

当两个鼠族在首都布拉格的下水道和阴沟里进行着像是毫无意义的战争时,那些被放逐的天使,受过高等教育、在一场其本人并未投身的战争中吃了败仗的男人们,这时正在地下室和地窨子里工作着,并且继续在绘制一张更为精确的世界面貌图。

我回到自己的地下室,当我看到我的那些耗子怎样蹦着跳着迎接我时,我想起了在升降梯下面有一块下水道的铁盖。

我踏着梯子下到井底,壮着胆子掀开铁盖,跪下倾听废水哗哗流动和窸窣作响的声音,我听见抽水马桶的冲水声,洗脸盆悦耳的排水声,肥皂水从浴盆流出时那种有如微浪拍岸的声音。

但是,当我尖起耳朵仔细谛听时,我便非常清楚地听到了水声之外还有交战老鼠的尖叫声,牙齿咬进肉里,哀叫、欢呼、鼠体扭在一起的厮杀声,这些声音来自难以确定的远方,但我知道无论在哪个郊区,我只要掀开铁盖或铁格子下到井底,到处都在进行着一场老鼠的最后战争,看起来颇像是最后的战争,它将以一片欢呼告终,然而一旦找到什么论据,一切便将从头开始。

我合上铁盖回到机器旁,我又增添了知识,原来在我的脚下,在所有的下水道中都在进行着残酷的战斗,由此看来老鼠的天国也不仁慈。

我,一个在废品站当了三十五年打包工的人,一个同老鼠相去无几的人,又怎能仁慈?三十五年来我始终生活在地下室,我不喜欢洗澡,尽管主任办公室的后面就是浴室。

一洗澡我马上就会得病,讲卫生对于我来说得小心谨慎,一步步来。

我是光着手干活的,晚上我才洗手,这我有经验,倘若白天我洗了几次手,我的手心就会裂口子。

不过,有时我的心里突然对希腊的美的观念产生了强烈渴望,我便去洗净一只脚,偶尔连脖子也洗一洗,下周再洗另一只脚和一条胳膊。

大的宗教节日来临时,我连胸膛和腿全都洗净,但是,遇到这种情况,我必定先服一片抗组胺,否则哪怕外面下着雪我也会得干草热,这我有经验。

现在我回到压力机旁开始干活,处理废纸,打包,在每个包里我放进一本翻开的哲学经典著作。

上午在布拉格街道上散步之后,我心里多少平静下来了,现实生活使我豁然开朗,知道不仅我,而且有成千个与我相仿的人在布拉格的地下,在地下室和地窨子里干活,他们的头脑里流动着生机勃勃的、活跃的、孕育着生命活力的思想。

于是我心里多少平静下来了,干活也觉得比昨天轻松,我甚至只是机械地干着,脑海里却在回忆往事,逆着时间回到了早年。

那时我很年轻,那时每星期六我把长裤熨得笔挺,皮鞋擦得锃亮,连鞋底也上了油,因为人在年轻时都爱整洁,爱自己的形象,可以修饰打扮的形象。

我在熨斗里装满烧红的木炭,扇得火花迸飞,熨衣板上放着长裤,我先熨裤线,随后拉紧裤腿把裤线熨平,我在裤子上放一块湿布,嘴里满含一口水喷到布上,仔细熨烫,主要熨右裤腿,右边总是磨损得多一些。

因为玩九柱戏掷球时,我的膝盖老是碰到夯实的地面上,每当我小心翼翼揭去滚烫的、冒着蒸汽的垫布时,我的心情照例十分激动,不知裤线熨得正不正?只有熨得无懈可击我才穿上它,去林中空地,每星期六都是如此,走到多尔尼饭馆的原木堆前面时,我必定转身回顾,每次都见我的母亲在注视着我,看我的一身衣着是否整齐、合宜。

有一次夜晚在舞会上,我等待的姑娘曼倩卡来了,她的长辫子里编着几根缎带,拖在身后,飘拂着,乐队奏着音乐,我同曼倩卡跳舞,每一场都只同她跳。

我们跳舞,世界像回旋木马似的在我们周围旋转,我一边跳一边用眼角寻找可以带着她飞旋的空当。

那是波尔卡舞,我看到曼倩卡的缎带飞扬起来,拉成一个圆圈悬在我们四周,我随着乐曲放慢舞步时,缎带便缓缓落下,我们再度飞旋时,缎带也随即扬起,不时打在我的胳膊和我握着曼倩卡小手的指头上。

曼倩卡的手里还攥着一块雪白的绣花手帕。

我对曼倩卡说我爱她,这是我第一次向她表白爱慕之情,她悄声说上小学的时候她就爱上我了,于是她把身体靠过来,紧紧贴在我身上,我们一下子便前所未有的亲密了。

后来曼倩卡要求我跳邀请舞时做她的第一个舞伴,我高兴地喊了声:好!邀请舞刚刚开始,曼倩卡却忽然变得脸色苍白,她请求我稍稍等待,她出去一会儿,只需一小会儿。

她回来时两手冰凉,我俩继续跳舞,我抱着她旋转,一心想在大伙儿面前显示一下我跳得多出色,我同曼倩卡多么般配,我俩是多么漂亮的一对儿。

波尔卡舞曲的旋律开始快得令人眩晕,曼倩卡的缎带飞扬起来,同她的金色发辫一齐高高飘动,突然我看到跳舞的人们纷纷停了下来,脸上带着憎恶的神情躲开去,最后除了我和曼倩卡,其他人都不跳了,他们围成一圈,不是赞赏我们,而是因为圈子里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离心力的作用下四处飞溅,对此我和曼倩卡都不曾及时察觉,直至曼倩卡的妈妈跑过来惊恐地拉起曼倩卡的手,慌慌张张把她拉出了多尔尼饭馆的舞厅,以后没有再回来,我也再没见到曼倩卡,直到几年以后。

因为打那时候起,人们便管曼倩卡叫甩大粪的曼倩卡。

原来那天曼倩卡由于要跳邀请舞,又由于我对她说了我爱她,她心里便既兴奋又激动,她跑出去小便,不想农村饭馆的厕所粪便堆得已满到了坑口,她的缎带浸在粪便中泡湿了,她从黑暗中跑回灯光明亮的大厅,开始同我跳舞,缎带上的粪水便飞溅开来,落在跳舞的人们身上,所有的人身上……我在压力机上操作,按下绿色电钮,压板推向前,按下红色电钮,压板退回,我的机器在进行着这个世界的基本运动,犹如海利康大号的风箱,犹如一个圆圈,无论你从哪里出发,必定回到原地。

曼倩卡失去了荣誉,只得忍受羞耻,其实这不是她的过错,因为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情很平常,极其平常,对这样的事歌德会原谅乌尔里卡·冯·莱维佐夫,谢林无疑会原谅他的卡洛琳,唯有莱布尼茨看来不会原谅他的王室情妇夏洛蒂·佐菲,正如敏感的荷尔德林不会原谅贡达德夫人……五年后,我找到了曼倩卡,就为这缎带事件,她和她的全家已迁居摩拉维亚的某地。

我请求她宽恕我,因为无论什么地方发生了什么事情,我都有一种负罪感,无论何时我在报纸上读到什么事情,我都感到有罪的是我。

曼倩卡宽恕了我。

我邀请她与我一同去旅游,我买彩票中了彩,得到了五千克朗的奖金,我天生不喜欢金钱,因此只想尽快把这笔钱打发掉,把它从这个世界上消灭掉,免得我要为银行存折操一份心。

我和曼倩卡于是去了山区,住在金山岗那家收费昂贵的雷纳饭店,因为我一心要赶快花掉这些钱,以换得一身轻松。

在那里,所有的男人都羡慕我,因为我有曼倩卡,每天晚上他们一个个争先恐后想把曼倩卡从我身边夺走,尤其是工厂主依纳先生。

我感到很幸福,因为我在把钱花掉,我和曼倩卡随心所欲地挥霍,要什么有什么。

曼倩卡每天都出去滑雪,阳光很好,那是二月下旬,她晒得黑黑的,像其他人一样在闪光的山坡上滑雪,身上穿了一件没有袖子、领圈开得很低的短外衣,身边总围着一帮绅士,我则坐在那儿,呷着白兰地。

临近中午时,绅士们便一个个回到旅馆前面的平台上,坐在靠背椅或者躺椅上晒太阳,三十张小桌子旁边一溜儿摆着五十张躺椅和靠背椅,桌面上放着滋补强身的甜酒和开胃酒,曼倩卡滑雪总滑到午饭前一刻才回饭店来吃饭。

最后,在离开的前一天,第五天,我身上只剩下五百克朗了,我同饭店的其他旅客坐在平台上,我看见曼倩卡在滑回来,她皮肤晒得黝黑,美丽动人,正从金山岗的山坡上飞下来,我同工厂主依纳先生坐在一起,我们碰杯祝贺,因为五天中我花去了四千克朗,依纳先生以为我也是工厂老板。

我瞧见曼倩卡闪进一丛小松树和矮云杉的后面,过了一会儿她出来了,以敏捷的动作径直朝饭店滑过来,像前几天一样从饭店旅客的身旁滑过。

那天天气极好,阳光璀璨,平台上所有的靠背椅和所有的躺椅全都坐满了人,服务员不得不从饭店里再搬出一些椅子来。

我的曼倩卡像每天一样,照例从一溜儿坐着晒太阳的旅客身旁像接受检阅似的滑过。

是的,工厂主依纳先生说得对,曼倩卡今天美得让人直想吻她。

但是,当曼倩卡刚从头几位崇拜太阳的人身旁经过,我便看到妇女们在扭头瞧她,接着手掩在嘴巴上窃窃地笑。

曼倩卡离我越近,我越是看到妇女们在她后面笑得透不过气来,男人们则倒在椅背上,用报纸遮着脸,装作昏厥了或在闭目晒太阳。

曼倩卡滑到我面前,绕过我,我这才发现原来她的一条滑雪板上,她的鞋子后面,堆着一大团粪便,大得像一块镇纸,雅罗斯拉夫·伏尔赫利茨基在一首动人的诗篇中讴歌的镇纸。

我一下子就知道了,这是曼倩卡生命中的第二章,她注定要忍受耻辱,永远与荣誉无缘。

工厂主依纳先生瞥了一眼曼倩卡滑雪板上的那摊东西,那是她出于需要在金山岗山脚下的矮树丛后面留下的,工厂主依纳先生昏过去了,到了下午还瘫软无力,曼倩卡满脸涨得通红,直红到头发根……天道不仁慈,因而人,一个有头脑的人,也不可能仁慈,我一捆一捆地打着包,每个包里放进一本翻开的书,翻在最动人的一页。

我站在压力机前操作着,心里想着曼倩卡,那天晚上我们两个喝香槟,喝光了所有的钱,但是哪怕喝白兰地,也无法实现我们的渴望:抹掉曼倩卡携带着粪便出现在旅客面前的形象。

那一晚剩下的时间我全用来央求她就所发生的事原谅我,可是她没有原谅,第二天清晨她傲然离开了雷纳饭店,她高高地昂着头走了,这就证实了老子的名言:知其辱,守其荣,为天下式……我翻开《道德经》,找到了那一页,像神父把祭物放在祭坛上一样,我把翻开的书放在机槽的中心,下面垫着令人恶心的食品厂的包装纸和水泥袋。

我按下绿色电钮,压板开始活动,我看着它们合拢来,犹如人在绝望中祈祷时十指紧握在一起,我看着压力机的前板压在《道德经》上,正是这本书唤起了我遥远的记忆,想到了我青年时代的美人儿曼倩卡和她的生活片段。

下水道和阴沟深处两个鼠族在进行着你死我活的战争,从那里传来哗哗的污水流动声,一种深沉的隐喻。

今天是美好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