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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克托回到家里,看到一件熟悉的大衣挂在衣架上——是卡里莫夫来了。

卡里莫夫放下报纸。维克托心想,看样子,柳德米拉不愿意陪客人说话呢。

卡里莫夫说:“我是从集体农庄上这儿来的,在那儿作报告的。”又补充说:“不过,请放心,我在农庄里吃得很饱。要知道,我们的人民是特别好客的。”

维克托心想,柳德米拉都没有问卡里莫夫要不要喝茶。

维克托只是在对卡里莫夫那宽鼻子的、布满皱纹的脸仔细端详了一阵子之后,才看出他的脸和一般的俄罗斯人以至斯拉夫人的脸型微微有些不同。有时在突然转头的短短瞬间里,这些细微的区别一齐表露出来,他的脸变成蒙古人的脸。

就像这样,有时维克托在大街上能猜出一些浅色头发、眼睛明亮、鼻子上翘的人是犹太人。有一些隐隐约约的特点可以说明这些人是犹太人出身:有时是笑容,有时是皱眉头表示惊讶的神气,眯眼睛的神气,有时是耸肩膀的姿态。

卡里莫夫说起他见到的一位中尉,那位中尉是受伤后回村里看望父母的。显然,卡里莫夫就是为了说说这事儿来到维克托家的。

“真是个好小伙子,”卡里莫夫说,“他说话非常直率。”

“说的是鞑靼语吗?”维克托问。

“当然。”卡里莫夫说。

维克托心想,如果他遇到这样的受伤的犹太中尉,是无法跟他说犹太语的;他懂得的犹太词语不超过十个,而且都是在开玩笑的时候使用的。

那名中尉一九四一年秋天在刻赤附近被俘。德国人叫他去收割埋在雪下没有收割的庄稼喂马。中尉瞅准机会,在冬日暮霭的掩护下逃跑了。俄罗斯和鞑靼居民把他掩藏起来。

“我现在完全有希望再见到妻子和女儿了,”卡里莫夫说,“原来德国人也和咱们一样,有各种各类的证件。”

“我过去上大学的时候,爬过克里木的山。”维克托说,并且想起母亲汇钱让他去旅游的事。“那位中尉看到犹太人了吗?”

柳德米拉朝门里探了探头,说:

“妈妈到现在没有回来,我很担心。”

“是呀,是呀,她这是哪儿去啦?”维克托心不在焉地说。

等柳德米拉把门掩上,他又问道:

“那位中尉有没有说起犹太人?”

“他看到把一家犹太人拉去枪毙,有一个老奶奶,两个姑娘。”

“天啊!”维克托说。

“哦,此外,他还听说在波兰有一些集中营,把犹太人赶进去,杀掉,把尸体分割开,就像屠宰场里那样。不过显然这是瞎猜想。我专门问过他有关犹太人的情况,我知道您关心这方面的事。”

“为什么偏偏只有我关心?”维克托想。“难道别人都不关心?”

卡里莫夫沉思了一会儿,又说:

“哦,我忘啦,他还对我说,德国人好像下命令要把吃奶的孩子送到警备司令部去,他们往小孩子嘴上抹一种无色的药剂,小孩子马上就死。”

“是刚生下的婴儿吗?”维克托反问道。

“我以为,这都是瞎想,就跟集中营分割尸体的说法一样,都不可信。”

维克托在房间里踱了一会儿,然后说:

“当你想到今天还在杀害婴儿的时候,一切文化建树似乎都毫无意义了。哼,歌德和巴赫教人的是什么?杀起婴儿来了!”

“是啊,可怕呀。”卡里莫夫说。

维克托看出卡里莫夫的同情心,但也看出他的高兴和兴奋:那名中尉的话增强了他同妻子相会的希望。可是维克托知道,战后他再也不能见到母亲了。

卡里莫夫要回家了,维克托舍不得和他分别,便决定送他一下。

“您要知道,”维克托忽然说,“我们苏联科学家都是一些幸福的人。正直的德国物理学家或化学家,明知自己的发明对希特勒有好处,会有什么感觉呢?您是否能想象,一个犹太物理学家,他的亲人被这样杀害,就像宰杀疯狗一样,而他却幸存,在进行创造发明,他的发明却违反他的心意,在为法西斯增强军事实力?他什么都能看见,什么都明白,可是依然不能不为自己的发明感到高兴——实在可怕!”

“是呀,是啊,”卡里莫夫说,“可是要知道,动惯了脑筋的人没办法不动脑筋呀。”

他们来到街上,卡里莫夫说:

“您送我,我不敢当。天气这样冷,您回到家里才不久,就又上外面来。”

“没关系,没关系,”维克托回答说,“我只把您送到街口。” 他看了看同伴的脸,又说:“虽然天气这么冷,我和您在大街上走一走,感到很愉快。”

“您不久就要回莫斯科了,咱们就要分别了。我很珍惜你我的知遇。”

“是的,是的,是的,说实在的,我也是这样。”维克托说。

维克托朝家里走去,竟没有注意,有人喊他。

马季亚罗夫拿黑黑的眼睛看着他。他的大衣领子竖立着。

“怎么回事儿?”他问道。“咱们的盛会停止啦?您的影子也见不到啦,索科洛夫在生我的气呢。”

“是啊,当然啦,很遗憾,”维克托说,“不过咱们在他家凭一时的激动胡乱说了不少。”

马季亚罗夫说:“谁又会注意凭一时激动说出的话呢?”

他把脸凑到维克托跟前,他那睁得大大的、神情忧愁的大眼睛显得更忧愁了,他说:

“咱们的聚会停止了,倒也好。”

维克托问:“怎么回事儿?”

马季亚罗夫一面呼哧呼哧喘着,一面说:

“应当告诉您,我觉得,卡里莫夫老头子是有任务的。懂吗?您好像跟他常常会面吧?”

“胡扯,我永远不会相信!”维克托说。

“您却没有想想,他所有的朋友,所有的朋友的朋友,已经化成灰土有十年了,跟他在一起的那一伙子连影子都没有了,只有他一个留下来,而且青云直上,当了院士。”

“这有什么?”维克托问。“我也是院士,您也是院士嘛。”

“就是这话。您想想这命运中的蹊跷吧。我想,先生,您也不是小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