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身在何处,总是望不见陆地。这样的航海,寂寞无聊,几乎叫人无法忍受。从横滨驶向美国新开发的西雅图海港的航线,就是这样的例子。
启航的日子,一旦和故国的山影告别,直到抵达彼岸大陆的那一天,船客们在半个多月的时光里,绝对看不到一座海岛、一片山峦。昨天所见是大海,今天所见仍是大海——无论何时眺望太平洋,都是不变的广漠的大海。巨浪翻滚之处,只有扇动着长长羽翼、鸟喙弯曲的灰色信天翁在盘旋。再加上随着轮船渐渐向北行驶,令人愉快的晴朗天气变少了。每天,昏暗的鼠灰色的云层遮蔽着天空,不是下雨就是起雾。
没想到如今我成了这片寂寞海洋上的一个天涯孤客。十天的日子很快就过去了,如果是白天,在甲板上玩玩套圈的游戏,或在吸烟室里打打纸牌,倒也可以打发时间;到了夜晚,结束晚餐离开餐桌后,几乎就没有什么事可消遣了。况且今天天气变得特别寒冷,想到没有外套,实在没法走上甲板去吸烟室,便顺其自然将自己关在船舱里,横躺在长椅上,翻看从日本带来的杂志。这时,房门上响起了指尖轻轻叩击的声音。
“请进。”我抬起半个身子应道。
门开了。
“怎么了,不是说动一动吗?受不住了吗?”
“没那回事。天气冷就窝在房里了。你请坐。”
“可真冷啊!说是因为经过阿拉斯加大海的缘故。”说这话的叫柳田君,他胡子稀疏的嘴角上露出微笑,在长椅一端坐了下来。他是我在航海途中认识的一位绅士。
柳田君中等身材,不胖不瘦,年纪大约三十一二。条纹西装外裹着褐色的外套,高高的领口间露出色彩华美的领结。他看上去总有些装模作样,一条腿跷在膝盖上,套着戒指的小手指一边弹着烟灰,一边说道:
“日本现在该是最好的时节吧……”
“是呀,的确如此。”
“是不是怀念起什么了?”
“哈哈哈。这事你该去问问隔壁那位先生。”
“嗯,隔壁那位先生这会儿在做什么呢,也和你一样窝在房间里吧?把他叫来怎么样?”
“当然好。”
于是我朝着墙壁“咚”“咚”敲了两三下,片刻没有回音。不久,隔壁的岸本君从我房门口探进头来,带着一副有气无力的声调问道:
“什么事呀?”
追求时髦的柳田君立即装腔作势地喊道:
“Hello!Come in!”
“谢谢。我这副打扮……”
岸本君一动不动站在那里。
我从长椅上站起身,将靠墙的折叠椅打开,说道:
“你呀,用不着那么客气。这是我的房间,就是光着身子也没关系。快进来吧。”
岸本君是个年近三十、身材矮小的男人。捻线绸1的夹衣上罩着一件绒布单衣,外边套着大岛羽织外褂。
“那么,失礼了。”他稍稍弓下腰,“穿洋装实在太冷,想着干脆换上睡衣睡觉呢。”他边说着边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听了这话,柳田君看着岸本君的脸,带着非常疑惑的语调问道:
“穿洋装冷吗?我完全相反呀。航行在这海上,如果穿日本衣服,脖颈受了寒凉,马上就会感冒的。”
“是这样吗?那看来是我对穿洋装还不习惯呀。”
“不,无论穿什么衣服,该冷的时候还是会感到冷啊。”
我只是笑着,看着他们俩:
“柳田君,你很能喝的,怎么样?我们要点酒来吧?”
“不,我今晚不太想喝酒。只是觉得无聊过来说说话而已。”
“可是没有酒,聊天也提不起兴趣呀。”
我一边按铃一边说道:
“再让我听听你满怀激情的论辩吧,岸本君。”
岸本君并不作答,扬起倾斜的脸孔:
“摇晃得很厉害呀!”
“要知道这可是太平洋啊。”柳田君再次捻着稀疏的胡须说道。
“出发后的前两三天是非常痛苦的,可是一旦习惯了就不觉得什么了。”我的话刚说完,侍者打开门进来。
“柳田君,你还是照例点威士忌吗?”
“当然。”侍者听到回答后轻轻关上门走了。这时,响亮的汽笛声如犬吠般鸣响,接着传来海浪拍打甲板的声音。
“是呀,是不太稳。算了吧,今晚真想开一场愉快的杂谈会呢。”说着,柳田君舒适地伸开腿,身穿和服的岸本君则一边打量着明亮灯光映照下的室内天花板,一边说道:
“发生了什么事,汽笛的鸣声怎么这么频繁?”
“大概是因为雾气渐浓吧。”柳田君正解释着,侍者已将刚点的酒水盛在盘子上送进来,他把酒倒进床边小桌上的杯子里,之后就离开了。这时柳田君率先举起杯子,说道:“Good luck!”于是我们也同样地笑着重复“good luck”。
不知过了多久,远远传来通报时间的单调的钟声。海水此时不停掀起层层高涨的浪涛,轰鸣着。眼看就要冲上床上方的圆形舷窗,然而却撞在了甲板上。掠过高高桅杆的海风的声音,宛若我在东京听到的二月干爽的风声。随着风的响声,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物体“嘎吱嘎吱”的摩擦声。这是一艘吨位颇大的巨轮,晃动得极其和缓,再加上我们都已经习惯了海上航行,没有什么身体不适之虞。拉起门窗的帏帘,蒸汽的温度温暖着狭小的船舱,舒舒服服地靠在长椅上听着外面暴风雨的鸣声,竟也让我想起冬夜围坐炉火边的愉快记忆。时髦的柳田君似乎也沉浸在同样的情感之中,他放下威士忌的杯子,说道:
“喂,我说你啊。如果相信自己的身体是安全的,那听着外面的暴风骤雨,也会深感有趣呀。”
“可不,完全是乘大船的感觉。要是换成一般的帆船,将会如何呢?说不定要遭难呢。”岸本君认真地说道。
“不论什么事都一样,既有让人愉快的一面,也肯定有让人痛苦的一面。比如火灾,灾难只属于被烧毁的物体本身,对于他人来说,却享受了一次难得一见的风景。”
或许是威士忌喝多了,我醉意蒙眬,满口歪理,连自己都觉得荒谬无理,可是柳田君却深有感悟地说道:
“这是真理,确实是真理!
“按照你的比喻来说,我正属于被烧毁的那一类,被烧毁的我逃到遥远的美国来了。去年刚回到日本,行李还未来得及收拾,就又要出国了。这样谜一般的心境连自己也感到意外。”
我和岸本君都热心地询问了柳田君这次赴美的抱负。因为每说到一个小小的话题,柳田君总是将“大陆的文明,岛国的狭小”这句话挂在嘴上,我们想象他一定有着远大的志向。
“哈哈哈哈。谈不上什么抱负,不过……”柳田君捻着并不浓密的胡须,首先谈起他自己的经历来。
当初他从学校一毕业就直接成了公司职员,扬扬得意地去澳大利亚赴任。多年后回到故乡日本,饱胀胸中的得意已和当初离开日本时无法相比。从旧友的欢迎会开始,所到之处,所见之人,都会向他们论述大陆的文明、世界的商业,赞不绝口。他深信自己必定会被这蕞尔岛国的社会所信赖和重用。然而事实上,他只是在总公司充当一名翻译,论起每月工资,只有不值钱的四十元日本银币。他仔细地考虑了一番日本的现状,还是默然接受了这个事实,但心中却时时感到忿忿不平。为了抚慰自己的情绪,他打算未来要迎娶一位贵族家才色兼备的小姐为妻,并朝着这一目标,积极行动起来。他心里确信留洋归来这一事实能够虏获母女之心。可是事实却越来越出乎预料。他追求的一位子爵的千金竟然与他最瞧不起的岛国大学毕业生结婚了。这不仅再次伤害了他的自尊心,而且使他着实蒙受了郁闷的失恋打击。
然而柳田君没有完全绝望,由痛苦激起的反作用使他开始比过去更加激烈地痛骂岛国的天地,并决心再度尝试国外旅行的愉悦。
“在日本,从未遇到过称心如意的事情。正巧这时候,有一位横滨的蚕丝商托我去美国视察,多亏有这个机会我才得以再出来呀。大凡商业上的事总得去国外办理,我看到同胞们来美国,心里非常高兴。”他说着拿起杯子,润了润喉咙,将身子一转,“岸本君。你去美国以后,才被要求进校学习的吗?”
“是的。”岸本君整了整和服的领口。
“准备上大学吗?”
“这个嘛。嗯,有这个打算,不过现在语言不过关,还不知道以后的事……”
“柳田君,听说岸本君可是撇下妻儿,前来美国做学问的。”我加上一句,柳田君向前挪了挪身子说道:
“岸本君,你有孩子了呀?“
“嗯。”岸本君连连应着,那脸颊微微泛起红晕。
“那么说,你是下了很大决心出来的啊。”
“怎么说呢,既然走到这一步,为了出国,我是做好了排除万难的准备。不瞒你说,亲戚中还有人坚决反对呢。”接着,岸本君一五一十地述说起来。
这个人果然受雇于东京的某个公司,不仅指望不了将来有什么出息,好像还常常遭人排挤,究其原因,毕竟不是科班出身,缺少一定的身份的缘故吧。正当冥思苦想的时候,遇到公司内部改革,就被解雇了。所幸自己的妻子有不少财产,无须像普通人那样遭受磨难。妻子甚至认为这是一次带着自家财产,离开喧闹的东京到某个安静的乡村,同三个可爱的孩子住在一起安度平生的好机会。
然而,岸本君根本听不进这位温柔妻子的劝说。他与妻子商量想用亡父留给她的钱财尽可能去美国做一两年的学问。妻子绝不是舍不得钱财,只是不愿与深爱的丈夫离别,她坚决反对丈夫的想法。妻子觉得用不着勉强去做出人头地的事,即使被拿到学士学位的书生超越在先,也不为耻。人只需做与能力相当的事,每天过着平和的日子就很好了。但妻子的一番话语还是无法阻挡丈夫的决心,最后只好流着眼泪送他去万里之外的异国他乡。
“所以我想尽量在短时间内拿到学位证书,不管什么学校的,毕业证是我带给妻子最好的异国礼物啊。”
说完,岸本君仿佛是为了鼓动自己的勇气,他带着痛苦的表情,一口气喝干了威士忌。
“嗯。我完全同意,以我满腔的热情祝福您的壮举。”柳田君紧接着也举起酒杯,改换声调说道,“可是,我又想到了一点,我还不知道老婆到底是个什么滋味呢。”
“哈哈哈哈。竟然说起这些事来,太没有出息啦……哈哈哈哈。”他故意笑起来,那样子看上去颇为苦涩。
此时钟声又当当地敲响了。只隔着一层玻璃的舷窗外,巨浪狂风依旧肆虐不息,密闭的船舱内,酒的醇香与香烟的雾气混合一起,温热难耐。我们因谈话感到疲惫,这才停下来开始环视屋内满眼闪耀的电灯光。柳田君终于想起了什么,拿出表说道:
“已经十一点了。”
“是吗?太打扰你了,那我就告辞了。”岸本君说着先从座位上站起身来。
“今天聊得不错呀。”
“谢谢。托您的福,今晚过得非常愉快。明天也想这么开心地度过。告辞了……”
“Good night!”柳田君嘴中吟咏着听不懂的英国诗,径直朝自己的船舱方向而去,听那足音渐渐远去的时候,隔壁房间隐约传来拉动床边帷幔的声响,想必一同回到房内的岸本君已将身体横卧在寂寞的床上了吧。
明治三十六年(1903)十一月
(陈若雷译)
注释
1 抽不成生丝的茧纺成的织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