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都市的夜,我爱灯火灿烂的街巷。
比起箱根的山月和大矶的波涛,我更爱银座的夕暮和吉原的夜半。避暑时节,独居于东京家中之乐,想必君亦知晓。
然而,自从抵达纽约以来,我便爱上了这片无处不是灯火辉煌的新大陆的都市之夜。至于为何喜欢,如今我也无法说明个中情由。啊,纽约真是一座令人惊奇的不夜城,那是在日本简直无法想象的明丽眩惑的灯光的魔界!
日落,夜来,我几乎无意识地就会迈出家门。不说街道或交叉路口,更遑论剧院、菜馆、车站、饭店、舞场,不管是哪里,如果见不到那灯火通明的世界,就会寂寞难耐、悲哀不堪,深感一种活生生被隔离的绝望。灯火的色彩随之成为我生活中的必有之物。
出于本能,再加上知识,我爱上了这灯火的色彩。似血般艳红,如黄金般清丽,有时又像水晶,那深蓝的光泽诱发着美妙的兴致。就连美人深邃莹润的碧眼,或是清澄欲滴的宝石光泽,都远远不可企及。
那灯火映进我充满梦幻的青春的双眸,就像映照着地面上人们的一切欲望、幸福和快乐的象征。同时,也表明这些人具有回归神的意志和反抗自然法则的力量。正是这灯火,将人类从暗夜里拯救出来,从沉睡中唤醒过来。这灯火不就是人造的太阳吗?不就是嘲弄神祇、夸耀知识的罪恶之花吗?
啊,故而获得这种光亮,被这种光芒照耀的世界,是魔鬼的世界。丑行的妇女,因这光芒而变得比那些贞淑的妻子、富有德行的女子更加美丽;盗贼的面貌犹如救世主般悲壮;放荡儿的姿影犹如王侯一般心高气傲。不得不歌颂神祇荣光与灵魂不朽的堕落的诗人,尽皆借着这种光明,开始找到了罪愆与黑暗的美丽。
波德莱尔在诗中写道:
Voici le soir charmant, ami du criminel;
Il vient comme un complice, à pas de loup, le ciel
Se ferme lentement comme une grande alcôve,
Et l’ homme impatient se change en bête fauve.
罪恶之友缅怀的夜,
就像那罪恶的同谋,
如狼的脚步悄然而至。
天空徐徐关闭,
犹如宽广的寝室。
心情急躁的人儿,
也像野兽愚钝无知……
昨夜照例,我一看到大街上点亮灯光,就立即走出家门,在人头攒动、音乐如潮的环境中吃完晚餐,进入某家剧场。我并非为了看戏,只想陶醉于金碧辉煌的高高天花板下,宽阔的舞台前,以及四方座席璀璨的灯火之间。我喜欢舞女众多的场面、喧闹的流行歌,专挑趣味低俗的音乐与喜剧。
我在这里费去半夜时光,不久被闭幕的华尔兹舞曲送出剧场,随同众人走到门外。冷风飒然扑面……我对走出剧场瞬间的情味常常念念不忘。环顾四周街衢的光景:初夜之顷,入场时的热闹情景,转而变成夜影沉沉,静悄悄地笼罩四方。身体似乎忽然来到陌生的街头,与朦胧的不安为伴,为好奇心所引诱,一心只想信马由缰,迤逦前行。
深夜街道的趣味,较之此种不安、狐疑与好奇之念,更能唤起一番神秘之感。
灯火消失,大凡伫立于闭户商店阴影中的人,纵使不起盗贼之疑,也想知道何人欲做何事。当看到横巷拐角站着一位警察时,自然会联想起犯罪之事。帽子深深遮住眉梢,两手插袋而行的男子,看起来像是赌博输了钱,一心想自杀。由黑暗里出来,再度驶入黑暗的马车,必定载着不义之恋的情侣,不合道德的暗中交往,心中不由波浪起伏、焦躁不安,注视着远方的饭店与酒场,灯火辉煌映笑颜。浮世有限的欢乐,原来尽皆聚集在这里。男女进出的身影,犹如放荡花园内的浪蝶游蜂,时时传来的欢声笑语,不正是满含深情、颇具诱惑的音乐?
恐怕是“命定”的时辰到了。瞬间,风吹裙裾窸窣响,浓妆夜气散粉香。蓦然间,灯火阑珊处,倩女立街头。莫非夜半游魂,罪愆与丑恶之化身?那是在玛格丽特1门前呼唤的魔界的天使。她们是一群通过夜间彷徨的青年男子的过去与未来,洞察其命运及感想的神女。
因而,男人纵使听到呼唤,看到附体的影像时,心想已逝的前兆今又出现于眼前,随之满足其宿命,甘愿牺牲,握起她那冰冷的羞辱的魔手。
我走出剧场,沿着更深夜静的百老汇大道,走向宽阔的麦迪逊广场,那儿二十多层高的大楼像石柱耸峙,简直就是梦中楼阁。再向前行便是联合广场。附近树木繁密,透过枝叶间灯火漏泄,走近一瞧,林荫深处的喷泉发出潺潺水声,于静夜之间,听起来如泣如诉。坐在喷水旁的椅子上,凝视着晃动于水面的细碎灯影,独自沉沦于不断涌现的幻想之中。
听到有人向我走来,脚步声越来越近。接着,似乎听到嘴里在嘀咕着什么,少顷又再度迈步离去。……啊,我不知在何处被缚,同那暗夜的魔女一起,戴着手铐在生疏的街巷里游动。
环顾四围,两旁是连绵不断的大杂院,落满尘土的脏污的红砖,已经近于黝黑。门窗歪斜,不见一星灯火。门前一段低低的石阶,门内一团浓黑。廊缘边散发着湿气,恶臭刺鼻。女子突然站住,借着附近街灯的光亮,好一会儿,我凝神注视着她的风采。突然,她朱唇微启,玉齿闪露,嘻嘻微笑起来。
我不觉浑身颤抖,甩掉被紧紧握住的手,我不想逃跑,不,我满心热望,宁愿深深陷入黑暗之中。
奇怪的是,这是一种趣味。为何被禁的水果美味非常?禁制添甘味,犯戾2增香气。观河川流水,无岩石则水不激。无良心、无道念,人方能寻见罪的冒险、恶的乐趣。
我被带入黑暗的门户,登上黑暗的阶梯。阶梯上别无铺设,脚步宛若踩碎薄冰,震响着无人的室内。不知从哪儿涌出一股阴冷的湿气,如死人的头发,抚弄着我的领际。
二楼、三楼,一直登上五楼,此时,女人哗啦啦晃动着钥匙,打开门扉,把我推了进去。周围是浓重的黑暗。女子点燃煤气灯,密云破露,我的面前突然出现破旧的长椅、古旧的寝床、模糊的镜子、积水的洗手盆等,各种家具杂然一室,似魔术显现。房间似阁楼,天花板低矮,墙壁灰黑,随处可见脱下的脏污的睡衣、窄脚棉裤、破鞋烂袜等,出乎想象,看来是把这里当作了逸乐之家。不过,诸君若是看到乱草堆积的狗窝,或沾满鸟粪的鸟巢,那心情会好一些。
当我环顾室内时,女人早早地摘掉帽子,脱去上衣,仅剩一件白色短衫,坐在我身旁的椅子上,开始抽起了香烟。
我紧紧抱臂而坐,犹如考古学家仰望矗立于沙漠中的埃及狮身人面像,默默打量着她的身姿。
请看,她两脚套着袜子,裸露着大腿,一条腿架在一边的膝盖上。敞开只穿内衣的前胸,上身后仰,可以窥见乳房。高举纤腕,两手支撑着后脑,仰面对着天花板吐烟圈。啊,不畏神,不怕人。这不像一尊骂遍俗世一切美德、残酷而勇敢、充满反抗和凌辱的石像,又是什么?她以白粉、胭脂、假发绺和人造宝石,同破坏性的“时间”作战,看那副面容,不正显示出孤城落日似的悲壮之美吗?那沉重的眼皮底下似醒非醒的眼神,可以同喷吐硝烟毒雾的沼泽水面作比。正如颓废派之父波德莱尔在诗中写到的女人的眼神:
Quand vers toi mes désirs partent en caravan,
Tes yeux sont la citerne où boivent mes ennuis.
当我的欲望如商队一样走向你的时候,
你的眼睛像一桶雨水滋润我病态的心灵。
Tes yeux, où rien ne se révèle
De doux ni d’amer,
Sont deux bijoux froids où se mêle
L’or avec le fer.
你的眼睛只有喜悦而不见悲戚之色,
好似铁和黄金混合成的冷艳的宝石。
我已经不满足于小春3的美艳,也不满足于茶花女玛格丽特的幽怨。她们过于纤弱,是飘散于习惯和道德骤雨中的一片落花。她们缺乏毒草的气概——在刑罚和惩戒的暴风中不枯萎,面向死亡和毁灭的天空,继续伸展恶的枝蔓,扩展罪的绿叶。
啊!恶的女王呀,我犹如滴落在那冷血、黑暗酒仓的底层,我把烦恼的头颅抵在鸣响的胸脯上的时候,我感受到的不是恋人之爱,而是姊妹之亲,慈母庇护之情。
放纵与死亡是连在一起的锁链。请嘲笑我吧,嘲笑我这个永远不变的愚痴。我昨夜一整夜,同这位娼妓同枕共栖,犹如“死尸与死尸相叠”在一起。
于纽约 明治四十年(1907)四月
(陈德文译)
注释
1 即小仲马名作《茶花女》中的女主人公。
2 意为“触犯法律而获罪”。
3 近松门左卫门所作古典戏曲人形净琉璃《心中天网岛》中的女主人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