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里中的胜利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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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倾城町[1]以外一律不得卖淫;倾城町范围以外的相关人等,无论从何方来者,必须遣往倾城町。

二、嫖客的逗留时间,不得超过一天一夜。

三、倾城女郎的衣物,一律不得有金银装饰,可使用各地染坊的衣料。

四、倾城町建筑不可追求华美,街道设计等应参考江户城之格式。

五、武士不可打扮成町人模样出入妓院区,如有在彼处流连徘徊者,将盘查其住址,可疑人员将扭送官府。

以上各条,务请严格遵守。

根据写本《洞房语园》的天明年间增改本,以上五条是元和三年(1617年)三月,庄司[2]甚右卫门在批准吉原妓院区开工建设时下达的“指令”,可以说它反映了德川新政府关于卖淫业的基本政策。京都的岛原和大阪的新町,上溯到其前身柳町或瓢箪町,那都是江户时代之前就有的,现在对它们重新加以整改的时候,是必须遵循上述的吉原妓院区的五条基本要求的。德川幕府的政策,在一切方面都不是“理想主义”的,因而对于卖淫的必要性也不加否认,而是将其危害限定在最小程度。限制的方法,就是以公娼代替私娼,将相关人员限定在特定的妓院区内,而且对妓院区的奢侈和放纵行为加以预防,就可以将游廓仅仅限定于卖淫,防止此行业容易产生的富丽堂皇的趣味风尚影响于一般社会,因而对于游廓而言,“建筑不可追求华美”,不能以美轮美奂、灯红酒绿来招惹游客,而只是满足于卖淫的实用即可。从事这个行业的倾城女郎们,也不能穿着金银装饰的衣服,只能是一般的花色衣料。而出入那里的游客也以一天一夜为限,不可长时间在那里逗留。假如这样的“指令”在现实中能够被执行的话,那么吉原、岛原、新町等处,就与板桥、品川、三岛无异了。居于最高位的太夫们,就与那些街头流莺没有区别了。然而事实并非如此,这一点我们可以从《色道大镜》和井原西鹤的“浮世草子”中清楚地看出来。那里不仅是在外在的形式方面突破了禁令,而且也与卖淫仅仅限于卖淫这一初衷形成了矛盾,带有美和自由的恋爱“理想”在那里结晶了,正如司汤达在《论爱情》中所说的,卖淫这种事,仿佛是落入萨尔茨堡盐坑中的枯枝很快就变魔术般的结晶化一样。[3]果然,鸡孵出了小鸭,在本是丑恶黑暗的地域中却意想不到地出现了极乐世界。这种出人意料的情况对人们形成了一种蛊惑和引诱,这是历来相信政令万能的政客们不得不面对的一种“意外”。更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他们采取的公娼政策本身,却是造成这种结果的最根本的原因。

写本《洞房语园》是庄司甚右卫门六世在享保五年(1720年)写成的。根据书中的一节记载,当庆长年间[4]有人提出设立新的游廓的时候,他身边的人是有争议的。提出异议的人冈田九郎兵卫原本是一家游廓老板,此人随着吉原的建成而移居于江户。宽永初年雇有游女二十余人,后将房产家业都交给了一位管家,自己隐居于京都,可见是一个富有变化的人。冈田九郎兵卫的看法是:“若官府允许开办妓院,那就等于鼓励人们前往妓院区游玩,如此,世间的放荡风气就会蔓延开来,有害无益。”相反,甚右卫门的看法是:“现时江户是全国最为繁昌之地,假如没有妓院街,随着岁月推移,各地的游女会汇聚而来,使原有的本地的游女衰微,而新来者得以横行猖獗。随着游女的数量增多,放荡风气会蔓延,虽有规矩法度,恐怕也难以有效遏制之,纷至沓来,不可或止……不如权且划出一个游廓街,在此范围之外禁止此类活动,对世间普通人而言,未尝不是好事。”这种看法得到了大家的赞同,于是官府采纳了甚右卫门的意见,并予以许可。

九郎兵卫的观点含有无可争议的道理。与此相反的甚右卫门则是公娼设置论的代表,可以说今天的公娼设置论者也不过是步甚右卫门的后尘而已。这种观点并没有充分考虑公娼设置在道义上的问题,还有由此引发的对放荡行为的怂恿。诚然,不设置公娼,对私娼又无法取缔,那就会使得“各地的游女会汇聚而来……随着游女的数量增多,放荡风气会蔓延”,然而取缔私娼也得有多种办法。私娼之所以是私娼,那是因为她们完全是在暗处行事的,她们极尽放荡之能事,但也只能是在马路边上进行,她们不会成为一种明确的社会势力,也不能成为一种文化势力。而当她们作为一种公开场所被认可的时候,卖淫和放荡就获得了一定的道义约束和社会权利。虽然难以进行数字上的统计,但在本质上确实具有怂恿放荡行为的一面,这也是不争的事实。特别是江户时代,游廓与游女的关系事实上是雇主与雇佣者、资本家与劳动者、有温情或没有温情的榨取者和被榨取的奴隶之间的关系。在这样的情况下,随着公娼制度的合法化,游廓的有组织的宣传——包括“倾城歌舞伎”“倾城道中”以及后来的灯笼、夜樱、滑稽短闹剧之类的活动都随之而来,这一点是显而易见的道理。吸引当时的游客的气派的建筑与华丽的服装,是游廓作为一种社会单位而自我保持的一种必要条件。法令并不具备那种遏制它生存的威力。既然官方允许设立公娼,那么,所谓“妓院区建筑不可追求华美”,或者“倾城女郎的衣物一律使用各地染坊的衣料”之类的严格要求,在执行中可以说是不能不打折扣的。因而在元和、宽永之后的江户,像后来的伏见和奈良等地那样的游廓就没有存在的余地了。

无论如何,箭已经射出去了。而且当局不仅许可,还在那里发展了自己的势力。在过去的吉原时代,在江户城豪华的“山王、神田两所御祭礼”上大出风头的,便是吉原的官差。吉原方面也不放过利用官员出席大做宣传的机会。“去爱宕,从小舞女中挑选出俊俏者加以打扮,使之更为抢眼。”不过,吉原区的管理者要做的不只是日常事务,“对于大扫除,更换铺席等事都是要出人力的”,这是官府对新旧吉原都应尽到的义务。“宽永十六年卯九月,一名门小姐出嫁尾州上轿子的时候”,上百人的小工被派到吉原町张罗。特别引人注目的是,“吉原妓院区开工建设时直到宽永年中,吉原街有一项义务,就是要向‘御评定所’派送三位‘太夫’级的游女,前往服务”。根据道恕的父亲良铁的解释,那样做的理由“虽然很难说清,但据我的看法,官府每天公务繁多,各方申诉及裁判不断,与常人不同,官员一年到头闲暇很少,把游女叫来并不是为了观赏其美艳。游女原本是所谓‘白拍子’[5],在‘御评定所’节庆期间,把白拍子等人招来,办完公事之后,令其唱上一曲,以收慰藉解乏之效”。当局对吉原暗中支持,吉原也因此而强化了自己在社会上的存在,这是不言而喻的。就这样,“历史”胜过了“法令”,官许的游廓区形成了一种社会势力,并有条件实现其历史意志,产生出一种特殊的文化。官府作为法令的代表者,却因此而成了妓院街的手足。

诚然,游女与上层社会形成特殊关系,并不是从江户时代开始的,中古时代的白拍子和桃山时代的游女是其先驱者。但是到了江户时代,由于承平日久,诸侯和士人“为了观赏其美艳”而出入花街柳巷者渐渐地增多起来了,而且越陷越深,这是不争的事实。从旧吉原到新吉原,游客特别是那些招“太夫”的人都属于哪个阶层呢?这还是一个需要研究的问题,但大体上可以说,越是在初期,士人的比例越大,这是可以想象的。从历代关于高尾的信息中可以得到一些相关材料。

高尾的问题,是游女研究者的迷宫。关于高尾的世代身份以及相关的传记,简直是众说纷纭,令人无所适从。这当中,有原武太夫的《高尾七代之事》记录了相关的旧日传说,作为较为晚近的考证性著作,则有京传、京山两兄弟的《近世奇迹考》以及《高尾考》,还有种彦的《高尾年代记》都较有参考价值。京传和种彦的考证一长一短,而以种彦的考证较为精细。现根据京传兄弟的考证,三浦的高尾共有十一代,初代高尾生活在旧吉原世代,第二代高尾去世于万治二年(1659年)十二月五日(见《高屏风管物语》)。另外第三代高尾生活在宽文、延宝年间(《袖镜》《镇石》),第四代高尾在元禄五六年间离开游廓(见《幕揃》《草摺引》),第五代高尾于元禄十二年离开游廓,第六代于宝永六七年前后离开妓院(见《大黑舞》《大鉴》),第七代不详,第八代于正德四年离开游廓(见《亦逢染》《丸镜》),第九代于正德五年进入游廓(见《丸镜》),第十代于享保十三四年间离开游廓(见《细见图》《两巴卮言》),第十一代于享保十九年十月九日进入游廓(见《全盛镜》《志家位名见》),于宽保元年六月四日离开游廓(见《高尾赎身证文》)。如果再加上从三浦屋入赘到玉屋家之后的宝历年间的高尾的话,三浦屋系统中的高尾一共就有十二代。其中,离开游廓后完全销声匿迹的有五人,剩下的七人都被原武太夫写入题为《高尾七代之事》的书中。在这七代高尾中,玉屋的高尾不成问题。三浦屋高尾的六人当中,据说有半数都落户于诸侯,这是颇为值得注意的。而高尾万治[6]被仙台侯赎身后又被斩杀这一传说实际上是不可靠的,这一点可以从京山的《高尾考》中得到证明。从仙台侯角度来看,他所看重的游女无论是高尾还是薄云还是薰,或者是其他的太夫,无非都是他在花街柳巷恣意享乐的对象而已。

其次是原武太夫所说的为第四代高尾赎身的那位“三万石浅野壹岐守”到底是什么人呢?从浅野一家的家谱当中找不到“壹岐守”这个人,我只是在池田家的家谱中发现了一个名叫“池田壹岐守仲澄”的人,他于宽文五年叙任,元禄十六年致仕,享保七年七十三岁时去世,俸禄三万石。大田南亩等人所著的《高尾考》引用了元禄七年版《吉原草摺引》中的一节,根据京传编排的家谱,认为第四代高尾很可能落籍于诸侯家,这恐怕是不难想象的。……被诸侯赎身的最为明确可靠的例子就是被“十五万石榊原式部大辅”赎身的第六代高尾(按京传的说法属十一代),而根据《过眼录》的说法,被赎身的不是高尾而是薄云,不过对我们来说,到底是哪位游女并不是重要的问题。事实是,高尾被赎身的宽保元年十月十三日,因“此事非同小可,但也司空见惯”,故而当年二十九岁的榊原政岑从姬路被召回,挨了一顿训斥。《藩翰谱续编》中明确记载,同年十一月他的儿子政永被移封于高田。这期间的事情由《过眼录》加以补充,在时间上已经超出了享保时期。由此我们可以想象,这段时期那些贵族大亨在游廓中拥有怎样的势力。游廓内的组织本身是贵族式的、等级森严的,这一点虽然只通过一件事无法得到全面的解释,但我们必须记住:无论如何,游廓设立的初衷都不是为町人提供服务,游廓这个机构是当时的统治阶级为了自己的需要而设立的,结果却不得不拱手让给了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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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士人和町人这两个阶层中,哪个阶层对游廓的贵族化要求更迫切呢?当然两方面明显都有这样的要求,但比起士人来,町人在这方面的要求更为迫切。我想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士人因日常生活中的习惯偶尔来寻花问柳,但他必须放下自己的身段,并会为此而感到苦恼。在这个意义上,他们要求自己所去的游廓必须是贵族化的。然而另一方面,为了舒缓官场和家庭生活中的枯燥和压力,享受一下自由自在的生活,他们又不把游廓的贵族主义看作是必须的。游廓中所通行的是与贵族的教养及习惯有所不同的东西,要通过这个“约束之门”,对他们而言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请。他们带着权力者的派头迈进这个大门后,却并不一定行得那么顺畅,由此可以明白,他们中的许多人为什么被视为粗野者或蛮横者了。

本来,脱离等级上的贵族身份,变成游廓中的“贵族”并成为游廓中的“通人”,才是游廓中的贵族主义趣味之所在。这就需要将自己从专断的主人的寂寞中解脱出来,从围绕在自己身边的奴仆中挣脱出来,而获得一种自由;需要从点头哈腰相迎送、何事都唯命是听的女人堆中摆脱出来,而轻松地从事人与人之间的交际。或者进而言之,是在太夫的温柔的支配下,投入其怀抱中而获得一种温馨感。从这一点上说,他的贵族趣味是在一种新的场合中变形后的复活,与他依偎的人必须是能够满足其趣味的“色气”女王。因而,他的身为贵族的意志若不在此处满足,便不能在别处得到满足,这与他在其他场合下的贵族身份大异其趣。在这里,身为贵族不是他的憧憬,而是一种事实。因为他要从死板的贵族身份中挣脱出来,寻求一时的自由。

町人逛游廓当然也是寻求解脱的。从拨打算盘、只想赚钱的枯燥生活中解脱出来,抱着“借钱也在所不惜”的达观,从一个似乎人人认可、不水性杨花也不可能水性杨花的、老实而又实用的老婆的汗臭中解脱出来。一个只懂得料理家务事的主妇,与一个专门琢磨如何吸引男性的游女,两种女人实际上从两个方面满足了男人的需求,这真是江户时代女性的不幸。恋爱与老婆被看成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回事,在这一点上淡化了他们对老婆的责任感。男人“看见老婆就像见到了猿猴”“一寸之前就是黑暗,性命消融露水间,明天如何不得知,劝诱朋友快游玩”(《东海道名胜记》),于是“鸳鸯衿下寻连理”,便向日本桥对面和三谷奥[7]奔去。

不过,町人在那里寻求的不只是解脱,还有他们的向上的意志、对贵族生活的憧憬,并且在游廓里发现了入口。町人无论在社会上实力有多大,但政治上和法律上却没有任何能够保障的权利,在统治阶层随时都有可能砍来的屠刀之下,他们能够发泄自己的郁闷,能够寻找到温柔乡的地方,就只有吉原那块“社会外的社会”了。至少他们在那里可以自由自在地伸开手足,感觉自己似乎是个贵族。因而,把游廓当作贵族的领地而趋之若鹜的,与其说是士人,不如说是那些富有的町人。这种心理他们自身恐怕也没有自觉地意识到,但从局外人的眼光看来,是颇为悲壮的,并且值得同情的。从丈夫接受妻子的教育感化这个意义上,他们从游廓中的贵族式的“小姐”那里受到了富有人情味的教养和品格的熏陶,“总之,没有通过小姐们的熏陶,自己就不能提高品位。”(《邻居疝气》)可以说,在江户时代,游女是一个种类的社会教育家。

那么,在士人和町人中,哪个阶层更有资格成为游廓中的胜利者呢?柳泽淇园在《独寝》中写道:

武士贵人与町人,游玩的方式不同判若雪墨。女郎方面多喜欢与町人结交而不喜欢武士贵人,这样说绝不是信口开河,而是有原因的。第一,武士贵人往往不能尽情开心地玩,四时来的,早晨七时便要回去,显得匆匆忙忙。不能陪女郎待一整夜,而且说话也令人腻烦,男管家也是“现在几点啦,现在几点啦”地不断询问,令人讨厌。或者有些武士贵人来这里也能优哉游哉地玩,但是多数显得粗鲁。女郎跟他们在一起不像和町人那样心安。如此等等。(《独寝》上卷四十五)

这段话就是享保年间,作为武士贵人之一员的柳泽淇园对町人的称赞。一个名叫酒井抱一的贵族说过这样的话:“世间所尊崇的是团十郎和春天的早晨。”这句话值得注意,它与上述《独寝》中的话一样是对河原从业者的称赞。的确,武士贵人“粗鲁”的表现,换言之,将外面的武断的贵族主义原样不动地拿到游廓里来,就使得他们在“游廓的贵族”方面大大地劣于町人。不过,这只是问题的一个方面。町人在这里能够取得胜利的最重要的理由,就是金钱,这是妓院式资本主义的根基,在这一点上,统治阶层却渐渐地处于劣势,町人渐渐地占据了优势。

正如淇园所说:“诚实与金钱是两回事。”只有诚实是不能成为游廓贵族的。有诚实而没有金钱,就像徘徊在妓院之外“手里拿着锅”的人,必然受到冷落。在这个意义上,游廓是妓院贵族的“condition sine qua non”(必然的制约条件),金钱可以让太夫保持她们的品格,金钱也能保持町人在游廓内的品格。那些有名的大贵族之所以能在游廓呼风唤雨,是因为“千两一箱的金银堆积如山”地放在那里,无人能及。

比起普通的诸侯大名来,那些随着经济的变动而暴富的人,处于远为有利的位置。在耀眼夺目的名妓背后,都有这些町人的财力支撑。町人富豪在元禄年间之前固然也有不少,但在元禄到宝永年间[8],京都大阪地区的淀屋、江户的纪文奈良茂等,压倒了上一代的仙台大佬,而名震天下。这一变化所显示的时世推移是值得注意的。这种情形到了享保年间依然如此。享保十一年三月二十九日,二十五岁那年的中万字屋玉菊(参见山东京传《近世奇迹考》卷五、山崎美成《游女玉菊传》、佚名的《游女玉菊考》、冈野知十的《玉菊及其三弦》等)患病而死。据记载,她在病中对四花患门[9]进行针灸,“玉菊针灸的时候,请半太夫河东两人轮番弹唱净琉璃曲。将此事用书信形式通知相关人士,写明具体日期。那时家中的女郎也全部出动服务,一人不闲。来听净琉璃的人,一律享受酒茶饭菜的招待,真是不分贵贱,热闹非凡,难以尽述”(见《江户节根元记》)。妓院中要有如此大的排场、铺张,肯定需要大量的金钱支持。《江户真砂六十帖》所载小奈良茂的传记可能有误,但其中的一句话——“到吉原中万字屋玉菊去喝大酒,玉菊在酒宴期间病情加重,茂左卫门尽情尽力给予疗救,但终无回天之力”,从时间上看这一记载是与事实相吻合的。若把《大尽舞》中所歌唱的奈良茂为浦里赎身的事,看作是前代奈良茂之所为,与这一记载也不矛盾。

无论如何,我们都可以从这些历史逸事的记述中,去想象町人富豪与名妓有着怎样的关系。然而,从宽保元年的榊原高尾事件之后,有钱的诸侯或者士人在游廓中就看不到了。这也许是我的孤陋寡闻,但联系到时代大势的推移,我的这种观察似乎没有大错。关于享保以后游廓与士人之间的关系,能够引起我们注意的,就是享受四千石俸禄的旗本藤枝外记和游女绫衣的情死(天明五年)之类的事件了。尾崎久弥的《江户软派杂考》(第443页)中记载了《明和杂录》中的这样一段话:“武州金泽、米仓丹后守殿知行一万二千石。丹后守殿在江户吉原土手与妓女情死……管家二人引咎切腹。”这就表明有人为了恋爱对游廓方面造成损害了,也显示了士人在游廓中的势力消长,这与前期为太夫赎身的行为相比,其意义就不可同日而语。随着河水湍急,领主和旗本都被卷进河水中,如同“无钱无势”的一介平民色男那样溺水而亡,这一事实更清楚地表明了游廓中町人的胜利与武士的败北。

然而町人的胜利并不只是意味着富裕的町人的胜利。对于游廓中的等级森严的贵族体制而言,多数人的要求必然导致这种等级体制的崩溃。这一方面表现为太夫的减少乃至绝迹,另一方面伴随着太夫之外的新势力的出现,造成了太夫权威与势力的失坠。在享保年间之前,这种情况还不太显著,但我们可以看到在那个时候就已经有了此类苗头。

据宽永二十年刊行对吉原加以细致记述的《吾妻物语》一书的记载,在当时吉原的游女中,“太夫七十五人,格子女郎[10]三十一人,端女郎八百八十一人,总计九百八十七人”。与此形成对比的是,在后来的新吉原,太夫大约不超过二十人。这也许是严格筛选的结果,由此可见当时的游廓是与平民化格格不入的。如果《元禄太平记》(元禄十五年刊)中的记述是可靠的话,当时的太夫更锐减为四人,而格子女郎则是八十六人,散茶[11]五百零一人,梅茶[12]二百八十人,五寸局[13]四百三十人,三寸局[14]六十三人,五寸局、三寸局合起来约五百人。其他人等加起来,大约“近两千人”。根据享保初年或者此前的更详细的片段记录(《守贞漫稿》),当时有太夫七人,格子八十三人,散茶一千二百六十四人,梅茶四百四十人,五寸局十九人,三寸局二百六十七人。据同书享保十九年记载,有太夫四人,格子六十五人,散茶二人,新“座敷持[15]”二百九十人,“昼夜新”二十二人,“座敷持”一百二十五人,部屋持[16]三百一十八人。享保之后,太夫的影子随着三浦屋的家运衰落而变得更为稀少了。在榊原高尾离去之后,只剩玉菊等一两个有名的太夫。在宝历年间的花紫与高尾之后,就只有散茶女郎一统天下了。从宝历初年到享保末年仅仅只有十六年的时间,从以上游女的等级构成变化来看,无论在哪个时期,吉原都不单单是太夫的世界,在一般情况下,需求最多的游女等级,人数也就最多。到了享保以后,太夫便没有存在的余地了,这足以证明游廓中的贵族主义的支柱已经被腐蚀。当然,此后“散茶”被推上了上位,以“昼三”等为中心,游廓的等级制度在某种意义上呈现出更复杂的状况。但从游客的需求方面来看,不可忽略的就是逐渐呈现出了一种平民主义倾向,多数战胜了少数。

在考察太夫的兴衰消长过程的时候,我们可以从为数众多的“逸话”和“评判记”中,想象江户初期她们是怎样受到人们的追捧。她们让男人们匍匐在脚下,这对于日本女性而言,可以说是所享受到的难得的一种待遇吧。当然,这背后也有人投之以鄙夷的目光,但崇拜她们的男人们并不在乎这些,仍然是追慕并爱恋之。特别引人注目的是那些身份低下的男人拼出命来追求她们的感人故事。在旧吉原刚开办的时候,从京都大阪地区转移到江户来游女中,有一个卖油郎对在三岛留宿时认识的佐渡岛正吉一见钟情,为了结识她而把珍藏的二两黄金拿出来,终于如愿以偿,为了表达对“正吉妹”的感谢、感恩之情,第二天他就推着车到江户去,此后的三年间他一直在江户城为正吉拉车抬轿,这就是《卖油的平太郎的故事》(参见《漫物语》);宽永年间,一个锻刀铺学徒恋慕吉野太夫,在预约上太夫的第二天,由于过分高兴而跳入桂川自杀身亡(参见《吉野传》)。接下来,近松在享保三年创作的剧本《寿之门松》的开头,藤屋吾妻唱道:“在情之道上,睁大眼睛,聚精会神地寻找爱恋”,作为老母,她真心希望爱子难与平能够“得到太夫的青睐”。这一描写很有意思,很难说这是不顾当时风俗人情的向壁虚构。

那时太夫会见大财主嫖客时的场景,即便在比不上江户的京都大阪地区,也是颇为可观的:“从门口传来喊声,‘太夫小姐驾到!’话音刚落,太夫以两支手持的烛台为先导,静静地登上楼梯,坐在了上座的正中间。左侧坐着同一家女郎十一人,她们是特意来送太夫的;右侧从太夫身后直到末坐共有围女郎十七人,均身穿红色衣裳并排而坐。在太夫面前有引路女郎和用人听候吩咐。”(《好色一代男》卷八)这里描写的是岛原的太夫吉崎首次正式接客时的盛大场景。“太夫小姐”那种高高居于嫖客之上的派头(这种派头一直延续到后来,例如在享和四年出版的歌麿画《青楼年终行事》中的初会图中也有所表现)是完全可以想象的。

然而,即便是在太夫全盛时期,威胁着这种全盛态势的因素也在潜滋暗长。一个是在正统的太夫之外,新的势力已经开始抬头,并暗暗地威胁着太夫的权威。另一个是太夫自身由于种种原因也在使自己的权威失落。以江户而论,最明显的因素是明历和宽文年间,市内的汤女[17]及其他的卖淫女从市内被驱赶出来,并且流入了游廓内。原本是自食其力的私娼,却侵入了受官方特许的公娼馆的时候,作为一种别样的新生势力而存在就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了。特别是丹前澡堂[18]开办以来,像胜山那样的名妓仿佛从天而降,土生土长的吉原当地人势必会感到一种压力。虽然这样的事情并没有直接威胁到太夫的地位,但至少表明太夫有可能会被取而代之,因而对太夫无疑是有间接影响的。

可以认为,宽文年间从外地流入的“澡堂屋”式的青楼,使得散茶女郎一时激增,对后来吉原街的命运产生了决定意义的影响。而且,格子女郎、局女郎当中的一些妓女也有了相应的传说与逸事,并不只是在散茶女郎涌入后才有的。今天我们从写本《洞房语园》中,可以看到宽文年前后有关格子女郎和局女郎的故事,其中包括:正保年间[19]因熟客之死感到人生无常而削发为尼的格子女郎佐香穗,用“一双玉手千人枕”这句汉诗来加以形容的常常沉默不语、眼泪汪汪的宽文年间的格子女郎千岁,延宝年间因唱近江节[20]而有名的格子女郎泉和稻叶,宽文十五年让宫本武藏把她自己的“红色小袖和服贴身穿上、身披黑色缎子短外褂”而从游廓直接奔赴战场的局女郎云井。可以想象,那些并非大财主的町人也能根据自己的身份在游廓中各自拥有自己的相好。正如佐香穗和千岁的传说故事所暗示的那样,在游女身上是不缺乏那种谦逊而又有无常感的真诚之心的。

关于京都大阪地区的情况,宽文、延宝时期的藤本箕山感慨地写道:“事情是每况愈下了,倾国之威风已经不再。根据当时的新的行规,只要客人满意,女郎即便对客人不满意也不能不接待……从前倾城女郎受到追捧的时候,若有不如意而发脾气时,管家们都诚惶诚恐、恭敬从命,而今倾城需要讨好管家而低首下眉了。一切都今非昔比。原因不在倾城,不在管家,根本原因是嫖客的想法发生了变化,与过去大不相同,他们变得世故狡猾而又恶俗了。这岂不是很令人遗憾的事情吗?”这些不无主观感情色彩的话不免有些夸张,但还是有几分可听性的。无论如何,我们都可以从这些材料中看出倾城女郎当时的处境:既然是“服务者”,既然是“出卖色相者”,那就不论你是太夫还是别的,都必须无条件地顺从客人的要求。

以上所述太夫逐渐没落的倾向,在享保年间之前也可以找出相关的迹象来,但那只是预示其没落的模糊的征兆罢了,只是地下的潜流罢了。即便到了享保年之后,仍然有小奈良茂那样的大财主在游廓一掷千金、尽情玩乐,仍然出现了玉菊、九代和十一代高尾那样的名妓,特别是像九代高尾那样的“至高无上”的太夫,她所具有的可哀的、含有忧愁的美,是太夫没落之前的最后一道光辉……

注释

[1] 倾城町:游廓的别称。

[2] 庄司:又称庄官,受诸侯委派管理、经营庄园、领地的人。

[3] 19世纪法国作家司汤达在《论爱情》一书中举出的一个例子,说是在靠近德国边境的一个废弃的盐坑里,冬季飘落下去的树枝枯叶,过两三个月后就会成为发光的结晶体,这是“结晶作用”使然,认为情爱就具有这种“结晶作用”,可以使对方产生美的质变。

[4] 庆长年间:1596—1615年间。

[5] 白拍子:平安时代末期至镰仓时代流行的一种歌舞,也指演唱此种歌舞的妓女。

[6] 高尾万治:又称盐原高尾,江户时代的名妓(太夫),据说,她曾被仙台侯伊达纲宗看中,并以与她体重相等的黄金为其赎身娶为妾,但此前高尾已经有了意中人,坚拒不从,伊达纲宗恼羞成怒,将高尾断指后刀割而死。

[7] 日本桥、三谷奥:均为江户城中的地名。

[8] 元禄到宝永年间:1688—1711年间。

[9] 四花患门:穴位名称,在腰部,又叫“三火关门”。

[10] 格子女郎:吉原街的妓院中次于太夫的第二等级的妓女。当时庄司甚右卫门在吉原开设妓院的时候,将游女划分为“太夫、格子、端”三个等级。

[11] 散茶:又叫散茶女郎,次于格子女郎的第三等级,宽文年间使用此名称。

[12] 梅茶:又叫梅茶女郎,低于散茶女郎的游女等级,贞享、元禄年间使用此名称。

[13] 五寸局:一夜划分为三个时间段侍奉客人,每个时间段嫖资五两银子,故称。

[14] 三寸局:一夜划分为三个时间段侍奉客人,每个时间段嫖资三两银子,故称。

[15] 座敷持:有专用的带铺席房间的游女。

[16] 部屋持:有专用房间的游女,较“座敷持”低下。

[17] 汤女:江户时代在澡堂为客人搓澡并提供性服务的妓女。

[18] 丹前澡堂:江户时代初期开办的一家澡堂,因有大量汤女而繁盛一时。

[19] 正保年间:1645—1648年间。

[20] 近江节:在近江(古地名,今滋贺县)流行的一种曲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