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利普·迪克Ctrl+D 收藏本站

米申街上的执法部建筑,是一系列奇形怪状的刺向天空的尖塔,繁复而现代,里克一见就觉得赏心悦目。只有一点不好—他以前没见过这栋建筑。

警车着陆几分钟后,就开始了挂号手续。

“304条款,”克拉姆斯警官对高台里的警官说,“还有612.4条款。哦,对了,还有冒充治安警察。”

“406.7条款。”高台里的警官边说边懒洋洋地填着表,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他的动作和表情表明,这些都是常规套路,不是什么大事。

“跟我来。”克拉姆斯警官把里克带到一张白色小桌前,一名技术员正在那儿操作一台熟悉的仪器。“记录一下你的脑波图,”克拉姆斯说,“以确定身份。”

里克干脆地说:“我知道。”当年他还是巡警的时候,曾把很多嫌疑人带到类似的桌子前。但只是类似 ,不是这张桌子。

测完脑波,他被带到一个同样熟悉的房间。他条件反射般地开始收拾有价值的物品,准备转移。这很没道理,他暗想。这些人是谁?要是这个地方一直存在,为什么我们一直不知道 ?为什么他们不知道我们?两个并行的警察局,他们的和我们的。而且,就我所知,从没有过接触,直到今天。说不定以前有接触,他想,也许这不是第一次。很难相信这么长时间都没有接触,如果这真的是一个名副其实的警察机构。

这时,一个没穿警服的人不紧不慢地踱向里克·德卡德,好奇地看着他。“这位犯了什么事?”他问克拉姆斯警官。

“涉嫌杀人,”克拉姆斯答道,“我们有一具尸体,在他车里发现的。不过他声称那是仿生人。我们正在验证,在实验室里做骨髓分析。还假冒警察,说自己是赏金猎人。闯入一位女士的化妆室去问她一些挑逗性的问题。那位女士怀疑他的身份,就把我们叫去了。”克拉姆斯后退一步,说:“您想亲自跟他聊聊,长官?”

“行啊。”那位便衣高级警官长着蓝眼睛、大鼻子,嘴唇呆板。他上下打量着里克,伸手去拿他的手提箱。“这里头是什么,德卡德先生?”

里克说:“是沃伊特·坎普夫性格测试的材料。克拉姆斯警官逮捕我的时候,我正在测试一个嫌疑人。”他看着警官把箱子里的东西翻来翻去,仔细查看每一件物品。“我问勒夫特小姐的问题,都是标准的沃·坎问题,印在—”

“你认不认识乔治·格利森,还有菲尔·雷施?”警官问。

“不认识。”里克说。两个名字都很陌生。

“他们是北加州的赏金猎人。两人都属于我们局。也许你在这里会碰上他们。你是仿生人吗,德卡德先生?我之所以这么问,是因为以前我们碰到过几个逃亡的仿生人,冒充外州的赏金猎人跑到这里来。”

里克说:“我不是仿生人。你可以对我做沃伊特·坎普夫测试。我以前做过这个测试,现在也不介意再做一遍。但我知道结果会如何。我可以给我妻子打个电话吗?”

“你只可以打一个电话。你想打给你妻子还是律师?”

“我打给我妻子,”里克说,“她可以给我找个律师。”

便衣警官递给他一枚五毛硬币,指了个方向。“那边有视频电话。”他看着里克穿过房间,走向那部电话,然后低头继续检查箱子里的东西。

里克把硬币塞进去,拨通了家里的号码,然后站在那儿静等,似乎等了无穷久。

一张女人的脸出现在屏幕上。“喂。”她说。

这不是伊兰。他这辈子从没见过这个女人。

他挂掉电话,慢慢地走回到警官身边。

“没找到?”警官说,“没事,你可以再打一次。我们在这方面比较开明。但我现在不能让你找担保人,因为你违反的条款是不能保释的。不过,当你被起诉的时候—”

“我知道,”里克尖刻地说,“我对警务程序很熟。”

“这是你的手提箱。”警官把箱子还给他,“来我的办公室,我想跟你多谈一会。”他顺着边上的走廊走在前面,里克在后面跟着。突然,警官停下来,转身对他说:“我的名字是加兰德。”他伸出一只手,两人短暂握了握。“坐吧。”加兰德打开办公室的门,挤到一张整洁的桌子后面。

里克在桌对面坐下。

“你说的这个沃伊特·坎普夫测试,”加兰德指着里克的手提箱说,“你带的所有这些材料—”他填好烟斗,点燃后吸了几口,“是用来检测仿生人的分析工具?”

“这是我们的基本测试,”里克说,“是我们目前应用的唯一测试。也是目前唯一能鉴别出最新的枢纽6型脑单元的测试。你没听说过吗?”

“我听过几种检测仿生人的性格分析量表。不过没听过这个。”他继续专注地打量着里克,脸上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里克实在看不出来加兰德在想什么。“那些脏兮兮的资料页,”加兰德继续说,“就是手提箱里那些。波洛科夫、勒夫特小姐……你的那些怀疑对象。下一个就是我。”

里克瞠目结舌地瞪了他一会,伸手抓过手提箱。

很快,里克把那些资料都摊在了眼前。加兰德说得没错。里克仔细研读着资料。好一会工夫,两人都没说话。然后加兰德清了清嗓子,紧张地咳了一声。

“这种感觉很不愉快。”他说,“你突然发现自己成了一个赏金猎人的抓捕目标。也不知你到底是不是赏金猎人,德卡德先生。”他按下桌上通话机的一个键,说:“叫一个赏金猎人进来,我不管是哪一个。好的,谢谢。”他松开了键。“菲尔·雷施一两分钟后就到。”他告诉里克,“我想看看他的名单,再决定下一步怎么办。”

“你觉得我可能在他的名单上?”

“有这种可能性。我们很快就会知道了。对于这些关键问题,最好先核实一下。不能瞎碰运气。关于我的这页资料。”他指着一张脏兮兮的纸,“没说我是局长。它错把我的职业弄成了保险承保人。其他信息都是准确的,外貌、年龄、个人爱好、家庭地址。对,是我,没错。你自己看看。”他把那张纸推向里克。里克捡起纸,又扫了一眼。

门开了,进来一个瘦骨嶙峋、满身伤疤的高个子男人。他戴着玳瑁眼镜,留着拳曲的尖髯。加兰德站起身来,指向里克。

“菲尔·雷施,这是里克·德卡德。你们都是赏金猎人,应该到碰面的时候了。”

菲尔·雷施一边与里克握手,一边说:“你附属哪个城市?”

加兰德替里克答道:“旧金山。来,看看他的工作日程。这是下一个任务。”他把里克先前研读的那张纸递给了雷施。

“咦,加兰德,”菲尔·雷施说,“这不是你吗?”

“还有,”加兰德说,“他的捕猎名单上还有歌剧演员鲁芭·勒夫特。还有波洛科夫。还记得波洛科夫吗?他已经死了。这位赏金猎人—或是仿生人,不管是什么,他干掉了波洛科夫。我们的实验室正在做骨髓测试,看能否找到一点可能依据—”

“波洛科夫,我跟他聊过。”菲尔·雷施说,“就是那个苏联来的圣诞老人?”他揪着乱糟糟的胡子沉思了一会。“我想,给他做个骨髓测试是个好主意。”

“为什么这么说?”加兰德问,显然被激怒了,“测试是为了消除法律上的根据,让这位德卡德没法再宣称自己没杀人,‘只是干掉了一个仿生人’。”

菲尔·雷施说:“波洛科夫给我的印象是无情冷漠,极度理智,精于算计。”

“很多苏联警察都那样。”加兰德说,越发恼怒了。

“鲁芭·勒夫特,我没见过。”菲尔·雷施说,“不过我听过她的录音。”他问里克:“你给她做过测试?”

“我当时正在测试,”里克说,“但一直得不到准确读数。然后她叫来了巡警,打断了测试。”

“那么波洛科夫呢?”菲尔·雷施问。

“我没测过他。”

菲尔·雷施像是在自言自语:“那我假设你也还没测过这位加兰德局长。”

“当然没有。”加兰德打断了他。他的话音苦涩而尖锐,脸愤怒地皱了起来,然后说不下去了。

“你用的是什么测试?”菲尔·雷施问。

“沃伊特·坎普夫量表。”

“这个我没听说过。”雷施跟加兰德似乎都陷入了职业性深思,但显然,两人想的不是一个方向。“我一直在说,”他续道,“仿生人最好的藏身处,就是像华约这种大型警察机构。自从见到波洛科夫后,我就一直想测试他,但一直找不到借口。本来也不可能有借口……这正是敢于冒险的仿生人最喜欢这种位置的原因。”

加兰德局长慢慢地站起来,面向菲尔·雷施说:“你也一直想测试我吧?”

菲尔·雷施的脸上掠过一丝诡笑。他张了下嘴,然后耸耸肩,没有回答。尽管加兰德的怒火已经触手可及了,但他似乎一点也不怕他。

“你恐怕没弄明白现在的状况。”加兰德说,“这个人—或者仿生人—里克·德卡德,他来自一个凭空出现的、从不存在的、鬼魂般的警察局,声称自己在伦巴底街上的旧总部上班。他从没听说过我们,我们也从没听说过他—可是表面上,我们都在为同一边工作。他用的测试方法我们也从没听说过。他身上带的名单列出来的不是仿生人,而是真人。他已经杀过一次人,至少一次。要是勒夫特小姐没有报警,可能已经死在他手里了。然后,他最终会东翻西查地过来抓我。”

“嗯。”菲尔·雷施说。

“嗯。”加兰德愤慨地模仿了一声,看上去就像要中风了,“你就只能说出这个字?”

通话机响起来,一个女声说:“加兰德局长,波洛科夫先生的分析结果出来了。”

“我想我们应该听一下。”菲尔·雷施说。

加兰德狂怒地瞥了他一眼,然后弯下腰,按下通话键。“说吧,弗伦奇小姐。”

“骨髓测试,”弗伦奇小姐说,“表明波洛科夫先生是个人形机器。你要不要详细—”

“不用了,就这些。”加兰德坐回椅子上,阴沉地瞪着对面的墙,没对里克或菲尔·雷施说半句话。

雷施说:“你的沃伊特·坎普夫测试,理论依据是什么,德卡德先生?”

“移情反应。各种社会情景。多数问题牵涉到动物。”

“我们的测试可能要简单些。”雷施说,“脊柱上舌咽神经的反射弧反应,人形机器比真人要慢几微秒。”他伸出手,在加兰德局长的桌上抓过来一叠纸。“我们用的是声音信号,或闪光信号。测试对象按一个钮,我们就能测到反应时间。当然,我们会反复测试。仿生人和真人的反应时间都会浮动。但一般测到第十次反应的时候,就能得到可靠的线索。还有,跟你干掉波洛科夫的情况一样,由骨髓测试来支持我们的结论。”

沉默了一阵,里克说:“你可以测试我。我准备好了。当然,我也想测试你。如果你愿意的话。”

“那是自然。”雷施说。但他这时正在琢磨加兰德局长。“我已经说了好几年,”雷施嘀咕道,“警察当局管理层越是上层的人员,越应该经常做博内利反射弧测试。我说过吧,局长?”

“对,你说过。”加兰德说,“而我一直反对。因为这会降低警察局的士气。”

“我想现在,”里克说,“既然有了波洛科夫的分析报告,你也只能袖手旁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