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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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见到了托斯卡纳、伦巴第、罗马纳,

那平分意大利和那封闭她的山脉,

还有洗濯着她的两片沧海。 [1]

——阿里奥斯托

致文科硕士、皇家学会会员约翰·霍布豪斯先生

亲爱的霍布豪斯:

《恰尔德·哈洛尔德》第一章和末一章的写作相隔了八年之久;现在,这诗的最后一部分即将发表了。在与这么老的一位朋友分手之际,没有什么可以奇怪的,我要想到另一位更老的而且更好的朋友,他目睹前者的诞生和死亡。我们之间开明的友谊给了我交游的益处,我对他的感激要远远超过我现在或过去可能产生的感谢《恰尔德·哈洛尔德》的心情,即使这诗和诗人博得了若干社会的赞许;虽然我也并非不感激《恰尔德·哈洛尔德》。因此我想到他,这位很早就认识、相处很久的朋友。我知道,当我病了的时候,他衣不解带;在我悲伤的时候,他温和而仁慈;在我顺利的时候,他高兴;在我碰到灾难的时候,他坚定不移。他的忠言句句真实;在困境中,他足以信赖。我想到这位久经考验而从不抛弃我的朋友——想到你。

这样,我便从虚构的人物想到现实的人物。这部诗是我所有作品中篇幅最长、包含的思想最多和内容最广泛的一部,现在我就把这部已经完成的,至少可以说结束了的作品奉献给你,使我得以荣幸地提到我和一位有学问、有才能、坚定而又体面的人许多年来的亲密友谊。像我们这样的心灵不会谄媚别人或者受别人谄媚;然而出于衷心的赞美却总是友谊之情所许可的吧;而且这种赞美并不是为你,甚至也不是为别人,却只是为了一抒我的胸怀。在别的地方,或者是在最近,我从来没有像在你身边时那样经常地遇到好意,那样能够使我坚强地抵御灾难。因此,我要赞美你的优良品德,或者说得更正确些,赞美你的这些优良品德给我的益处。我写这封信给你的一天正是我一生中最不幸的日子 [2] 的三周年,但是它不能毒害我的前途,假使我能保持你的友谊和我自己内心的力量作为依靠。这个日子在今后甚至将使我们两个有更欣慰的回忆,因为它将使我们想起我这次向你致谢的事——感谢你的不倦的关怀;很少人受到过这样的关怀,而且受到这种关怀的人,必然会把人类和自己看得更好些。

我们真幸运,能够在许多时候一起游历许多富于骑士精神、历史事迹和传说的国土——西班牙、希腊、小亚细亚和意大利;雅典和君士坦丁堡是我们几年前旧游之地;威尼斯和罗马是我们最近游历的地方。这诗,或者诗中的旅人,或者两者,也自始至终伴随着我;也许是由于一种可以原谅的虚荣心使我带着一种满意的心情想到这部作品,这部作品多少把我和写作的地点联结起来,把我和这部作品企图描述的对象联结起来;不管这诗与那些神奇而又令人难忘的胜地相形之下是多么没有价值,不管这诗与我们遥远的观念和瞬息间的印象距离多远,但总不失为对值得尊敬的东西表示敬意的一种象征,为光荣伟大的东西而感动的一种象征,它的创作曾是我快乐的源泉。在我与它分手之际,简直没有想到,经历会使我对那些创作中的幻象产生一种留恋的心情。

关于最后一章的处理,可以看出,在这里,关于那旅人,说得比以前任何一章都少,而说到的一点儿,如果说,跟那用自己的口吻说话的作者有多大区别的话,那区别也是极细微的。事实上,我早已不耐烦继续把那似乎谁也决不会注意的区别保持下去:正如哥尔德史密斯的《世界公民》一书里的中国人,谁也不会相信他真是个中国人,所以,即使我断言作者和旅人并非一人,而且想象我已经在作者和那旅人之间划了界线,也是白费力气的事;本来我殷切地希望保持这种区别,但终于失望,因为这种企图无法实现,这么一来,我在创作时就松了劲,决定索性不去管它了——而且也这样做了。已经产生或可能产生的对这方面的意见,现在我是再也不理会了;作品要靠它自己,不能靠作者;作者本身是没有什么东西可供他的作品依靠的,除了他暂时的或久远的名声,而这种名声又正是他在文学上的劳作的产物。作者的命运与所有作者的命运相同。

在下面这一章中,我打算通过诗篇本身和注释接触到意大利文学的现状,或者意大利风气的现状。但我很快就发现那诗篇本身,在我所确定的范围以内,难以充分反映错综复杂的外界事物及其引起的感想;而全部注释,除了几条最短的以外,我应该感谢你,而且这几条也仅仅以阐明诗句为限。 [3]

评论国情与我们如此不同的一个国家的文学和风气,也是一桩很细致而不容易讨好的工作;这种工作需要多多注意情况,需要公正无私,这样,我们就会怀疑自己的判断,或者至少是慢一步作判断,而且更仔细地查核我们所得的资料,虽然我们也许并非马马虎虎的观察家,也不是不谙我们最近居住的国家的人民的语言或风俗。文学界和政界的状况似有剧变之势或已经在剧变,剧烈得几乎使一个外人不可能不偏不倚地论述它们。那么,引一点他们自己的美丽的语言也许就够了,至少已能表达我的意思:“依我看来,在一个以最高贵而又最可爱的语言自豪的、充满诗意的国度里,可以试行各式各样的事;而且这亚尔菲里和蒙蒂的国家既然还没有丧失她古代的荣誉,那么她应该成为各方面的领袖。” [4] 意大利仍然拥有伟大的人物——卡诺瓦、蒙蒂、乌戈·福斯科洛、宾德蒙特、维斯孔蒂、莫勒里、契柯格纳拉、阿尔布里西、梅佐芬蒂、马伊、穆斯托西底、阿格里埃蒂和瓦加 [5] ,可以在当代的艺术、科学和文学的绝大多数领域中取得光荣的地位;在某些领域,更可以占到最高的地位:欧洲,甚至全世界也只有一个卡诺瓦。

亚尔菲里曾经在什么地方这样说过,“人类这种草木在意大利生长得比其他任何地方都茁壮,意大利出现的许多滔天大罪就是一个证明。” [6] 对于他这一说法的后半部分,我不敢赞同,这是一种靠不住的说法,我们可以用更充分的根据来反驳,所谓更充分的根据就是,意大利人无论如何并不比他们的邻邦人民凶残,除了一个故意装瞎的人或无知无识的人,才不理会这个民族卓越的才能或“才智”(如果这两个字用得恰当的话),他们认识的敏锐,他们思想的迅速,他们光辉的天才,他们的美感,以及尽管遭到种种的不幸,如革命一再失败,战火的破坏和几百年来的希望不能实现,等等,他们仍然有着不可熄灭的“对不朽的向往”——独立的不朽。而且,当我们俩绕着罗马的城墙骑行时,曾经听到劳工们合唱的简单的悲歌:“罗马!罗马!罗马!罗马不像从前啦。”我们实在很难不把这种悲凉的歌谣和伦敦酒店里狂欢的歌声相比较,而这种声音现在仍然从伦敦的酒肆里传出来,遮盖住蒙圣让 [7] 的屠杀,遮盖住出卖热那亚、意大利和法兰西的行为,出卖全世界的行为,干这些勾当的人,你就曾经在一部不愧为我们历史上较好时代的作品中揭露过。对于我来说,

我永远不愿拨动我的琴弦,

如果站在使我发聋的愚蠢的人群中间。 [8]

最近意大利诸国的变化使她得到些什么 [9] ,英国人大可不必询问,除非能够肯定英国所获得的东西超过一支永久的军队和一项停止实施的人身保护法令;他们只消看看本国的情况就够了。因为他们在国外,特别是在南方干的事情,“一定会让他们得到酬报”,而且不消多长时间。

亲爱的霍布豪斯,我把这部完成了的诗奉献给你,并祝你平安地、愉快地回到那个国家,她的真正的利益是没有人比你更关怀的。让我再说一遍,我永远感激你、爱你,永远是你真诚的朋友。

拜伦

1818年1月2日于威尼斯

注解

[1] 题词引自阿里奥斯托的《讽刺诗》第三章。托斯卡纳、伦巴第、罗马纳,均为意大利地名。平分意大利的山脉即亚平宁山;封闭她的则是阿尔卑斯山。两片沧海指亚得里亚海和第纳尼安海。阿里奥斯托原诗第4行作:“那么在我也就足够啦。”

[2] 指他举行婚礼的日子,1815年1月2日。

[3] 霍布豪斯的注释篇幅太多,兹从俄、德译本之例略去。

[4] 作者所引的是意大利原文,出处不详。亚尔菲里(Alfieri,1749—1803),意大利著名剧作家。

[5] 卡诺瓦(Canova),雕塑家;蒙蒂(Monti)、乌戈·福斯科洛(Ugo Foscolo)、宾德蒙特(Pindemonte),诗人;维斯孔蒂(Visconti)、阿格里埃蒂(Aglietti)、契柯格纳拉(Cicognara),考古学家;莫勒里(Morelli),书目编纂家;马伊(Mai)、梅佐芬蒂(Mezzofanti),语言学家;阿尔布里西夫人(Albrizzi),批评家;瓦加(Vacca),医生;穆斯托西底(Mustoxidi),一位用意大利文写作的希腊籍考古学家。

[6] 作者所引为意大利原文。

[7] 蒙圣让(Mont St.⁃Jean):村名,在滑铁卢战场附近。当年英将威灵顿在此驻扎他的军队。

[8] 所引为拉丁文,出处不详。

[9] 1815年,拿破仑失败后,哈布斯堡和波旁王朝复辟,意大利再一次遭到分割。

叹息桥

我正站在威尼斯的叹息桥上面; [1]

一边是宫殿,而另一边却是牢房。

举目看去,许多建筑物从河上涌现,

仿佛魔术师把魔棍一指,出现了幻象。

千年岁月围抱我,用它阴暗的翅膀; [2]

垂死的荣誉向着久远的过去微笑,

记得当年,多少个藩邦远远地仰望

插翅雄狮国的许多大理石的楼堡, [3]

威尼斯,就在那儿庄严地坐镇着一百个海岛! [4]

她像一个海上的大神母,刚出洋面, [5]

那隐隐约约的模样儿仪态万方,

戴着一顶光荣的城冠遥遥地涌现, [6]

像统治着海洋及其威力的女皇。

她确曾如此;她的女儿们的嫁妆,

是从外国夺来的战利品;东方取之不尽,

把翡翠玛瑙像雨水般倾倒在她膝上。

她披着紫袍,宴会上有各国君王作宾;

他们觉得抬高了自己的地位,无不受宠若惊。

在威尼斯,塔索的歌已不再流行, [7]

不再歌吟的船夫默默地把橹儿摇;

她的华屋和宫殿陆续坍废殆尽,

琴瑟箫管之声也很不容易听到;

那种日子过去了,但美还存在于周遭;

美的风韵犹存,虽然国家和艺术衰亡,

造化也没有遗忘威尼斯当年的风貌,

她是各种玩乐集中的寻欢的地方,

曾是地上的乐园,意大利半岛上的歌舞场!

但是对于我们,她另有一种魅力,

既不是她在历史上的赫赫名望,

也不是她一连串威武人物的事迹,

虽然他们的阴魂为失了总督的城悲伤; [8]

而是一座座丰碑,不随丽都桥俱亡: [9]

夏洛克、比埃尔和那摩尔人奥赛罗, [10]

这些是江水所冲不垮,即使过去多少时光,

桥拱上的枢石啊!即使一切都湮没,

也能从这些形象看见威尼斯城当年的生活。

心灵上的人物不是用骨肉做成;

他们不朽,而且在我们心中闪烁, [11]

比真的人物更灿烂的光辉,使我们亲近

比现实的生活更加可爱的生活;

我们的生涯本来受着万千种束缚,

这些形象却使黯淡生活变得灿烂,

他们的光辉驱走并代替了邪恶,

灌溉那早年的花朵已凋谢的心坎,

而用新的生机来解除那心灵空虚的灾难。

文学是我们少年和老年的避难地,

前者为失望所驱,后者因为无聊心境;

这种疲惫的情绪促成多少卷帙,

也许,我伏案做的也是这么回事情。

但世上确有许多东西,其强烈现实性,

使心头的仙境,相形之下显得黯淡;

比我们幻想的天空更美,无论色和形:

也要胜过缪斯使出她巧妙的手段

散布那光怪陆离的星座,在她广阔的宇宙间。

我曾看到或梦见这些,但由它们去!

它们来时千真万确,去时春梦无痕;

不论当时如何——现在总成梦影般空虚;

如果愿意,我能使它们在眼前浮升;

我的心里依然充满着许多幻影,

极像我从前所寻求、所偶尔发现;

然而也让幻影去吧,觉醒了的理性

懂得这些荒诞的想象是并不康健,

而且现在只有外国语音、异域风光在我身边。

我学会了外国话,在陌生人的眼里,

我不再是陌生人;然而这孤僻的心,

任何变化都不会使它感到惊奇;

反正漂泊到任何地方在它都行,

也不在乎那儿有,唉,或者没有居民;

但我确是生在居民引以为荣的国度,

那自豪不是没有根据;可是我竟远行,

离开圣贤和豪杰辈出的神圣岛国,

而漂泊到遥远的海外来寻找我的栖身之所;

也许我曾经深爱它吧。如果不幸,

我客死他乡,把遗骸埋葬在异国,

我的魂魄却要回去——假使我们

摆脱肉体后有权选择灵魂的归宿。

我以本土的语言作为我希望的寄托,

希望凭我的诗章不至于被人遗忘。

如果说这心愿是太愚蠢、太迂阔,

如果我的名声,也和我的福泽一样,

获得和失去两皆迅速,如果麻木的遗忘阻挡

一〇

我的姓名进入纪念先贤的祠堂,

受国人的祭祀,那么,就让它如此。

请把桂冠戴在更崇高的头颅上!

而对于我,只需那斯巴达人的墓志: [12]

“斯巴达有许多比他更出色的儿子。”

同时我既不觅取,也不需要同情;

我所收获的荆棘,正是我自己所种植,

它们刺伤了我,使我的鲜血涌迸,

我自应知道这样的种子会结出何种果品。

威尼斯

一一

守寡的亚得里亚海伤悼着她的丈夫; [13]

现在再不举行一年一度的婚礼,

“人头牛身”号的大船腐烂而无人修补,

犹如寡居的她抛弃掉新娘的绣衣!

圣马可看到他的雄狮耸立在原地, [14]

然而那狮子嘲笑着他权势的衰落,

想当年就在这骄傲的广场,一个皇帝, [15]

向威尼斯求婚,四方君王无不羡慕,

像一位未婚的女皇,她的嫁妆真是无比的丰富。

一二

奥地利王统治她,帅比亚王向她乞求, [16]

一个皇帝蹂躏另一个下跪的地方,

多少王国沦为省份,往事不堪回首,

铁链捆住曾经独立自主的城邦,

那许多国家好像晒了一会儿阳光,

便在权力的高峰融化,堕落,下沉,

仿佛山上的积雪崩裂,势不可当;

愿盲目的丹多罗能复活一个时辰! [17]

这年近百岁的老将,拜占庭抵御不住的敌人。

一三

他的四匹铜马还在圣马可的门前, [18]

镀金的轭在日光之下灿烂得很;

多里亚说的威胁的话还没有实现?

铜马没有就范?威尼斯曾转败为胜, [19]

然而她的自由只一千三百年光景,

她像海草,渐渐沉入出生的海底!

还是这样好,即使消灭得没有踪影,

至少就此避开了那凶残的外国仇敌,

这将是多可耻的事,如果用屈服换取安逸。

一四

年轻时好光荣,她是新的泰尔城, [20]

她有从胜利中获得的一个名衔:

“雄狮旗的树立者”,她负着这个别名, [21]

在属地和领海上经过血和火的考验;

虽然造成许多奴隶,她自己保持着自由权,

是欧洲抵御土耳其人侵略的堡垒;

堪与特洛伊媲美的坎地亚,还有曾看见 [22]

勒班陀之战的不朽的汪洋海水, [23]

都来作证!你们的名字时间和暴君不能诋毁。

一五

她多少代的总督都已无影无踪,

就如一个个琉璃的塑像粉碎成尘土;

但还能看出他们光荣的职位多么威风,

瞧,他们居住的宏大而豪华的建筑;

他们的王节断了,他们的宝剑锈腐,

落到外国人的手里。空洞的厅室, [24]

冷落的街道;外国人狰狞的面目,

一再告诉她是谁和什么国家在统治;

凡此种种,仿佛一片阴云蒙住了她可爱的城池。

一六

当年雅典的军队被困在叙拉古: [25]

戴上俘虏的镣铐,数千战败的士兵;

亚狄加的缪斯成了他们的救主,

她的声音才是遥远家乡送来的赎金;

看吧!当他们把悲剧的歌词诵吟,

心悦诚服的战胜者的战车踟蹰不前,

缰绳从他手上滑下来,无用的利刃,

离了腰带,他割断俘虏身上的锁链,

嘱他们感谢那给了他们自由的诗人和他的诗篇。

一七

如果你没有更充分的理由割断锁链, [26]

如果你光荣的史迹完全被遗忘,

威尼斯呵,你对神圣的诗人的纪念,

你的居民反复地吟唱他的诗行,

你对塔索的爱,也足以使你获得解放;

各国应该为你的不幸而害羞,

尤其是阿尔比恩!你是海洋的女皇,

不该抛弃海的儿女;威尼斯沦陷的时候,

应想到你自己的命运,虽然你有海上的城头。 [27]

一八

从童年起,我就爱上她了;她的形象,

仿佛我心头的一座仙境似的城,

像水柱似的涌现、升起在海面上,

她是欢乐的家园,财富集散的中心;

她就像印记似的在我心头留存,

靠了奥特维、拉德克利夫、席勒、莎翁的笔; [28]

虽然她这么憔悴,但我们决不离分,

也许更亲密了,当她在患难的时期,

较之在她的全盛时代:那时她是一个骄傲,一个奇迹。

一九

她昔日的繁华,我还能够想象;

至于现在呢,这座城的风光气息,

也够我作这些冥想,够看,够思量;

她给予的也许多于我所期望和寻觅。

如果我的生命就像织成的缎匹,

上面也织着一些最欢乐的片断,

有些美丽的色彩,就取之于你,

可爱的威尼斯!时间麻痹不了某些情感,

磨难也不能使其动摇,否则我早已冷酷无言。

二〇

譬如那种“丹”枞,只因天性的缘故, [29]

越是在险峻而光秃的岩石上,越长得高,

生根在不毛的地方,下面没有泥土

支持它们抵抗阿尔卑斯山上的风暴;

它们的躯干越长越雄劲,不屈不挠,

嘲笑着那吼叫的暴风雨的来临,

它们身下高山为它们的挺秀而骄傲!

从不毛的、灰色花岗岩上获得生命,

它们终于变成参天大树;也是这样,人的心灵。

二一

人是能够忍受的;那痛苦的生活,

也能够把空虚而荒芜的心灵

当作生根的土壤;默默无声的骆驼,

驮着极沉重的负荷一步步前行;

狼一声不响地死去;像这些事情,

不见得没有深意;如果说它们是兽类,

低贱的畜牲,或者说它们野性未泯,

犹能忍耐而不畏缩,人比它们高贵,

理应具有耐苦的本领——其实立刻可以学会。

二二

一切痛苦能够毁人,然而受苦的人,

也能把痛苦消灭;结果总不外乎:

有些人产生了新的希望,振作精神,

回到原来的地位,以同样的意图,

继续纺织生命的锦缎;有的生趣全无,

弄得憔悴而阴沉,匆匆地夭折丧生,

随着他们所依靠的芦苇一起萎枯; [30]

有的皈依宗教,行善,作恶,劳碌,抗争,

完全由他们灵魂的本质来决定他们的浮沉。

二三

但常会出现一种兆头,像蝎子的刺,

看不大见,却是浸透了新的痛苦,

象征着那些正被压制住的愁思;

虽然它是微小得很,然而会给心窝

带回它竭力企求永远抛开的负荷;

也许,它仅仅是一阵轻轻的声音,

一片音乐声,初春,或是夏天的薄暮,

一朵花,一阵风,海洋,都能伤害心灵,

因为它触动了那条神秘地捆住我们的带电流的绳。

二四

我们不知其所以然,也不能明了

这心灵的闪电来从何处的云层,

只是重新受到刺激;而且也擦不掉

它留下来的创伤和黑色的疤痕,

它竟从我们所不提防的平凡事情

(那是我们万想不到的)重新唤起一个个

非咒文和祈祷所能降伏的魔影:

那些冷了的、变了的,或者早已殒殁;

所悼念、所爱、所失去的(真少!然而损失何多!)。 [31]

二五

但我的灵魂游荡着;我要它回来,

在朽腐堆中间沉思,自己也如一堆废墟,

站立在废墟中间;我想要从这所在,

追溯灭亡了的国家和埋葬了的荣誉;

这土地曾掌握莫大权威,在遥远的过去;

现在也最可爱,非他处所能比并,

永远是大自然的神工所使用的模具;

从这模型,冶铸成多少英勇的灵魂,

以及美好的、爱自由的,征服陆地、海洋的人们。

二六

都像国王似的公民,罗马的好汉!

从那时起直到如今,美丽的意大利!

你是世界的花园,是艺术和大自然

所能产生的一切集大成之地;

纵使你成了废墟,有什么可与你相比?

你的荒地比其他地方的沃野还富庶,

即使你的莠草和蒺藜也无不美丽;

你破碎的残迹就是光荣,你的废墟

披着一层纯洁的妩媚,那是永远不可能被抹去。

二七

月亮升起了,然而夜幕还未下降,

夕阳和她两个平分了整个的天空;

蓝色的弗里乌利山脉的高峰顶上, [32]

灿烂的晚霞像一片大海似的汹涌。

天上万里无云,而色彩变幻无穷,

西方,白日渐渐投进那“永恒的过去”,

而天上的色彩在那儿织成一道长虹;

另一方,在蔚蓝的太空中浮动徐徐,

是一弯柔和洁白的眉月,像一个幸福的岛屿。

二八

只有一颗星辰出现在她的身畔,

和她一起统治着半边可爱的苍穹;

可是另一边夕照之海还在翻卷,

它的波浪溅泼着遥远的拉新山峰, [33]

仿佛白日和黑夜两个还在争风,

直到造物把秩序端正;布兰塔河上,

浓浓的水悄悄流着,天上彩色缤纷,

投下新开的玫瑰似的紫色和芬芳,

漂动在她的流水上边,闪耀着亮晶晶的光芒,

二九

满河的流水反映着天空的容貌,

彼特拉克墓

天,降临到水面上,从无穷的杳冥;

这一切,从上升的星到艳丽的夕照,

织成了一幅五光十色的神奇绣锦;

然而变了,变了!一块幽暗的阴云,

像大氅似的盖上山峦;奄奄一息的白日,

仿佛海豚的将死,每一阵的苦疼,

使它变换一种颜色,直到气绝而死;

最后的颜色最美,一切变成灰暗,当它退去时。

三〇

在那叫作亚桂的小村里,有一座古坟, [34]

那是一具石棺,几根圆柱将它抬高;

在里边安卧着的是洛拉的爱人;

熟悉他幽婉的哀歌者都来凭吊,

因为他们无不为他的天才所倾倒。

他创建一国的语言,促使他的国土

挣脱了那野蛮敌人的沉重镣铐;

他灌溉着与他的爱人同名的树木, [35]

用了诗的泪水;于是他就成了著名的人物。

三一

他的遗骨保存在亚桂,一个山村;

在那里,他度过了他晚年的时光,

像夕阳堕入幽谷。村民们引以为荣

(这感情是朴实的;他们值得赞扬),

当他们引导着异乡的来客去瞻仰

这位诗人遗留下的住宅和坟墓;

那么简单纯朴,令人崇敬、神往,

引起同他的诗篇相调和的感触,

远胜过为他造起高大的庙堂、金字塔般的建筑。

三二

他居住过的这闲雅安静的小村,

那模样仿佛就是一个退隐之地,

专为了那些领悟到人生有限的人,

因为幻灭的希望向着他们追击,

他们来到苍翠的山岭深处躲避;

热闹的城市离这儿已很遥远,

那隐约的远景如今已无能为力,

因为它们再也不能对人施以诱骗;

而一轮红日的光芒赐予我们假日,充分悠闲。

三三

它照亮了树木花卉,照亮了山峦,

使潺潺的溪水反射出光彩煜煜,

悠闲的时光带着一种沉静的慵懒,

像溪水一般明净,在溪边悄悄流去,

虽然像是疲乏,实际上大有含蓄;

如果说我们在社会上学习怎样谋生,

那么孤独应该给我们死的教育;

孤独中没有阿谀者;虚荣无隙可乘,

一个人在独处的时候,须同他的上帝斗争。

三四

或许是跟魔鬼作斗争,它们破坏 [36]

塔索的囚室

冷静地思考的力量,而且来势汹汹,

吞吃一些忧郁的灵魂——他们脾气古怪,

从早年起就有了多愁善感的心胸,

总是喜欢蹲在黑暗和沮丧之中,

认为自己的苦痛是永远难以消除,

那便是他们的不可摆脱的命运;

魔鬼把太阳变成鲜血,地球变成坟墓, [37]

把坟墓变成地狱,而地狱比原来的还要恐怖。

三五

费拉拉!在你荒草丛生的宽阔街上 [38]

(这些整齐的街道,竟变得这么荒芜),

那光景仿佛在叱骂着往昔的君王

住的宫室,也像是对艾斯特家的咒诅; [39]

在你的城墙中,这个古老的家族,

曾世代保持着势力,仗着小小权势,

一时像恩人,一时像暴君般残酷,

喜怒无常地捉弄着那些文人雅士,

虽然他们头上的桂冠,以往只但丁戴过一次。

三六

塔索使他家光荣,也使他家羞愧;

听听他的歌声,再去看看他的牢房!

可知托尔夸托的名誉不是容易得来,

阿方索曾把诗人禁锢在什么地方。 [40]

卑劣的霸主妄图使那受辱的心灭亡,

他把它投入牢笼,企图使它变成

和那牢狱中的所有疯狂者一样;

但他荣誉的光芒终于驱散了乌云,

永不暗淡地辉耀着,而且使得他的姓名

三七

永远赢得同情之泪,受到赞颂;

而你的姓名将在遗忘中腐烂、发霉, [41]

掉进肮脏东西充塞的阴沟之中,

尽管你夸耀门第,你的名字变成泥灰;

要不,也只因为你曾经对他犯了罪,

想起你小人的恶毒,才轻蔑地提及。

你还剩下什么,失去了荣华富贵!

阿方索!如果你出来在另一个境地,

你实在还不配给你的被害者做奴隶!

三八

你,只知吃喝,活该受人轻蔑,

像畜牲似的死掉,所谓聊胜一筹,

也只是你的巢穴比猪圈大些好些!

他呢,一圈光辉环绕在皱的额头,

现在更灿烂得耀目,使所有敌人俯首,

睁不开眼睛:不论是那个布瓦洛, [42]

还是克罗斯加学院里的那些学究; [43]

布瓦洛攻击一切诗篇,只要胜过

他本国的那种读来结结巴巴、乏味透顶的诗歌!

三九

安息吧,被损害的托尔夸托的阴灵!

他老是受攻击,不论生前或死后,

错误的批评家向他发毒箭,虽然射不准;

啊,你是近代诗坛上不可超越的泰斗!

世上每年会诞生千千万万人口,

但人海中要产生一个你似的巨匠,

却不知还需要过多少代,多少年头,

即使芸芸众生把他们的暗淡光芒

聚集起来,恐怕也还是不能成为一个太阳。

四〇

但你祖国已产生一些人物,在你之前,

他们也是光芒万丈,同你差不多:

细述地狱和颂赞勇士的诗人。最先,

那托斯卡纳巨匠写了《神曲》的诗歌, [44]

之后,是那南欧的司各特,他的著作, [45]

不逊于那佛罗伦萨人,美丽的诗行,

出神入化,他创造了一种新的风格,

同那北方国家的阿里奥斯托一样,

爱情、战争、罗曼斯和侠义事迹,是他所吟唱。

四一

阿里奥斯托的胸像曾遭到雷轰,

闪电击坏了他头上铁塑的桂冠;

但不吉的雷神这样做并非不公允,

因为真正由光荣编织成的花环,

必须是用“避雷之树”所长的叶瓣, [46]

假造的东西却只会污损他的眼鼻;

倘愚昧的迷信以为是不幸的征象,

那就告诉他们:任何东西遭雷殛,

就变得圣洁;他的塑像已加倍地神圣无疑。

四二

啊,意大利,意大利!美丽的地方; [47]

但是你现在和过去灾难的祸根,

就是你天赋的美质,美是你的致命伤;

耻辱在你可爱的额上划下悲哀的皱纹,

你的史册是火焰般的字句所写成。

上帝呵!意大利是不必这么妩媚,

只要归真返朴,要不就变得更强盛,

能挽回你的权利,吓退那些盗匪,

他们总是使你流血,喝着你洒下的伤心之泪;

四三

那么你就很威武,没人敢觊觎,

可以安宁无忧:那腐蚀性的美点,

也不会再使你为之懊伤忧虑:

敌人不会从阿尔卑斯山的山巅,

潮水般泻下来;许多国家不敢派遣

野兽似的大军来掠夺你,在波河之滨,

狂饮血的河水;也不必以外人的刀剑

作为你可悲地自卫的武器,不论输赢,

你总是逃不过做友人或仇敌的奴隶的命运。

四四

那罗马超人的朋友经过的航线, [48]

我也走过几次,当我少年时浪游;

那时顺利的风推送着我的帆船,

船儿掠过蔚蓝色的海面,像头海鸥,

于是迈加拉就出现在我的前头,

埃伊纳在我后面,比雷埃夫斯在右方,

科林斯在左边;我躺卧在船首, [49]

向着所有这些城市构成的废墟眺望,

所看到的光景,就像他当年所见的那么凄凉;

四五

因为时光老人并没有把它们重建,

只在破残的旧址上增添许多陋屋;

它们涣散了的光芒的最后一线,

以及它们消亡了的威力的破残遗物,

因而显得更可爱,也显得更凄苦;

那罗马人当年就看到这些坟冢,

这些城市的废墟,使人伤心恐怖;

他所写的信札侥幸地得到保存,

上面就记述着从这样的旅行中得来的教训。

维纳斯

四六

他的信在我面前;而我的稿纸上,

除了那些国家(他伤悼它们的死去,

我也曾为它们死寂的凄凉光景悲伤),

又添上了他的祖国所变成的废墟; [50]

他凭吊的废墟依然,但现在,吁!

罗马——罗马帝国,已经向风暴屈膝,

变成同样的死灰,同样的漆黑空虚,

当我们经过她巨大的骨骼旁边时,

她像是另一个世界留下的依然带着微温的骸尸。

四七

然而,意大利啊!在其他所有国土,

应该而且会响起为你鸣不平的呼声;

你是艺术之母,也曾是军事之母;

你保护过我们,如今还指引着我们; [51]

你是我们宗教的源泉,九洲万国的人

向你膜拜,因为你掌握着天国的锁钥!

欧罗巴,悔恨着它自己弑亲的罪行, [52]

它将阻遏野蛮人的浪潮,使其退却,

它将救助、支援你,然后求得你的饶赦和谅解。

四八

但阿尔诺河带我们到了美丽的白城边,

那些仙宫般的建筑有更柔和的风度,

那儿坐落着艾特鲁里亚的雅典; [53]

为群山所拥抱的她丰产着五谷、

醇酒、油脂,这儿的生活快乐而富足,

丰饶之神笑逐颜开举起满满的酒杯;

微笑的阿尔诺河流过这一片沃土,

它两岸曾诞生现代商业的繁荣富贵,

那时被埋葬了的学术复活,迎接新的旭日光辉。 [54]

四九

那儿,还有一个石雕的女神流露着爱, [55]

使她的周围漾溢着美的气氛。

我们如闻芬芳香味,看着她的姿态, [56]

也就染上一点儿仙气;天国的门

已经半开了;我们站在圣殿之中,

从她的身躯,从她的脸容,我们领悟:

实体会消灭,而心灵能巧夺天工;

愚蠢地崇拜偶像的古人,我们羡慕,

因为他们的灵感竟能塑造成这样一位人物。

五〇

看了雕像,四顾而不知身在何处,

美使人眼花缭乱、如醉似痴,我们的心

陶醉、晕眩到极点;成了永久的俘虏,

在胜利的艺术之战车上被绑得紧紧,

呆呆站着不能动弹,想走开也不成。

去你的吧!何需用什么术语来讲,

不像市场上俚俗的切口谁去听,

凭“内行”欺骗笨伯;我们自己有眼观赏:

它有血液、呼吸和脉搏,真不愧得到牧人的褒奖。 [57]

五一

你就带着这副神态会见帕里斯?

也许是同那更幸福的安基塞斯相见? [58]

或者你以十足的女神的丰姿,

出现在给你征服而倒下的战神跟前? [59]

他躺在你的膝上,仰望着你的脸,

就像注视着一颗星似的注视着你,

他吻你可爱的颊,而你燃烧着的嘴尖,

被岩浆般的吻所熔化,像水流出瓮里,

把吻的岩浆倾注到他的额角、嘴唇、眼皮!

五二

情意脉脉,在无言的爱情中沉浸,

要让这种感情充分地流露或激动,

势必放弃他们那种十足的神性,

因而神寄托于人的外形;而人的一生中,

也有神一般光辉的时刻;但尘世的牢笼

囚禁我们;打破它们吧,不须惆怅!

我们能召回这类情操,而且创造成功

(凭着有过的或者可能会有的形象)

那种化为你的雕像的东西,它像天上神仙下降。

五三

还是留待那些硕学而高明的专家,

留待真正的艺术家和冒充的内行,

来发表高论,看他们鉴赏家阁下,

怎么欣赏优美的曲线和丰满的形象,

让他们来描述不可描述的模样,

但我不愿意他们用俗不可耐的口吻,

搅混美的形象长存的记忆的池塘,

池水平如镜,反映着最可爱的梦境;

梦境从天上降临,照耀着我们灵魂的底层。

五四

在那神圣的圣塔·克罗采寺庙里, [60]

圣塔·克罗采寺庙

埋葬着使这座教堂更加神圣的尸骨,

这些尸骨本身就是不朽的东西;

虽然那儿除了历史以外,再无他物,

虽然无非是巨人崩逝后所化的灰土,

无非是几位早已倒下了的巨人;

这儿埋葬着亚尔菲里、米盖朗基罗, [61]

还有爱好星辰的伽利略和他的苦辛; [62]

这里,马基雅维利的骸骨也回到产生他的土地怀心。 [63]

五五

这四颗心灵,就和四大元素一样, [64]

能够供你创造新的事物,啊,意大利!

时光老人,他虽然在你的皇袍上,

留下了一万条刀痕,冤屈了你, [65]

然而不会,也从来没有让其他土地

发生从废墟里飞出天才的这种奇象;

神圣精神依然蕴藏于你的尸体,

使你闪耀着光芒万丈的复活力量;

今天的卡诺瓦,天才就不逊那些古代的巨匠。 [66]

五六

但那三位艾特鲁里亚巨人何处安息?

但丁、彼特拉克和那位散文诗翁, [67]

他才能也不差,创作了一百个爱情传奇,

他们的骸骨不论生前或进入墓中,

都与我辈凡夫俗子的大不相同,

他们长眠在哪儿?他们已经化为寒灰,

然而他们祖国的大理石却无动于衷?

她的大理石产地没有雕一座像的石块?

难道他们没有把她当作母亲,投入她的胸怀? [68]

五七

忘恩的佛罗伦萨!但丁离开你远远,

就像大西庇阿,埋葬在愤怒的海滨; [69]

你的党派纷争,那祸害甚于内乱,

放逐了伟大的诗人,但是他的姓名, [70]

将永远受党人的后裔之后裔尊敬,

然而太迟了,只有徒然地悔恨惋惜:

彼特拉克头上的桂冠是光荣得很,

但那些桂叶却生长在异国的土地, [71]

他的一生、荣誉、坟墓(尽管遭翻掘)全不属于你。 [72]

五八

薄伽丘把自己的遗骸交给故乡; [73]

他是否同该地的先贤们为伍,

这托斯卡纳语言之父,让人在他墓旁,

常常来诵读铿锵而庄重的安魂赋?

他创造的语言是音乐,讲时像歌讴,

是诗的语言。然而不;甚至他的墓地

也被盗掘,而横遭野狗的欺侮,

竟没法和普普通通的死者在一起,

但并不要人叹息,因为墓碑说这儿埋着僧侣之敌!

五九

圣塔·克罗采寺庙缺少这三位巨匠。

但更加闻名于世,就为了这个缺陷;

也像恺撒的行列没有布鲁图的雕像, [74]

罗马反而对她最优秀的儿子更怀念。

不朽的流亡者在你苍老的海滨长眠,

拉韦纳,你垂危帝国的堡垒!你有福, [75]

你受到崇拜。那小村子亚桂在山间,

也骄傲地珍藏着她的诗人的遗物,

而佛罗伦萨徒然要求放逐的死者回来,她在哀哭。 [76]

六〇

她的以宝石建造成的许多墓茔, [77]

用斑岩、碧玉、玛瑙,精工堆筑,

五颜六色的宝石和大理石所砌成,

有何意义,掩藏着铜臭爵爷们的尸骨?

在破晓时分星辰下闪光的朝露,

使覆盖死者的绿草散发出清香,

如果死者的名字说明这是缪斯的墓,

人们一定恭敬地轻轻踏在露珠上,

决不像任意踩踏王公贵卿坟墓上的石板那样。

六一

在阿尔诺河畔的最高贵的艺术宫, [78]

还藏着许许多多珍品,悦目赏心;

琳琅满目的雕像和画幅在争雄,

惊人的艺术品说不完,我可是很少意兴;

与其在艺术馆,宁可在旷野和山岭,

因为我更爱同大自然打成一片:

虽然一件神圣的艺术品使我崇敬,

但那光采总超不出我想象的界限,

因为我的灵魂有着另一种不同的习惯,

六二

另一种不同的习惯。沿着特拉西梅诺湖, [79]

在那小径上——罗马军曾在此被击溃,

由于轻举妄动——徘徊,我觉得更自如;

因为这儿,那迦太基人的好战部队,

仿佛出现在我眼前,当他用计包围

罗马军,使他们陷入湖山间的困境,

但被围者竟鼓足了勇气,视死如归,

溪水因他们的鲜血而泛滥、涌迸,

流过酷热的原野,那上面堆满着战死的士兵,

六三

像一大片森林,被山风连根拔起,

就有这般激烈,当年的战争风暴;

杀气腾腾的人们除了狠狠地杀敌,

啥事也不理会,失去一切的知觉,

甚至没感到他们的战场在动摇! [80]

谁也不觉严厉的大自然在脚下摇震,

它张开大口,要把战死者囫囵吞掉,

让大伙儿一齐埋葬于一个巨坟,

这就是两国相争时彼此间你死我活的仇恨!

六四

大地之于他们像一艘船,颠簸辗转,

要把他们送往永不能归的冥域;

他们只见海洋,无暇顾及他们的船

在航行和动荡着;大自然的法律,

对他们不再生效,他们毫不畏惧,

虽然恐怖弥漫,当山岳抖颤,鸟雀逃亡,

为了避难而窜入高空的云层里去,

抛弃摇摇欲坠的巢;喘息的原野上,

吼叫的牛群匍匐着;人心恐慌至于无可名状。

六五

今天的特拉西梅诺光景已不像那时候;

她的湖面上仿佛涂抹着一层银,

原野不受谁的蹂躏,除了和蔼的锄头;

她古老的树木生长得密密层层,

同当年堆积的死者一样数不清;

只有一道小河,它有浅浅的河床,

因当年的流血而取了血的名称;

“血之河”这名字告诉你,在什么地方, [81]

战死者的血液曾染红伤心的流水,也浸透土壤。

克利通诺神庙

六六

然而你,克利通诺,你的流水甘甜, [82]

仿佛最灵活的水晶;这优雅的去处,

曾有水仙女出没,她常来照看芳颜,

洗濯裸露的四肢;你哺育两岸沃土,

盖满绿草如茵,那儿有乳白的牡犊,

徐徐食草;温柔流水的最纯洁的神,

再没有比你更洁净,更安宁而静默!

屠夫们未敢亵渎这圣洁的水滨,

因为这儿是妙龄少女们的浴池和妆镜!

六七

在一片缓坦地倾斜的小山坡之上,

就在你的快乐的河岸的一边,

有一座小巧玲珑的、静寂的庙堂, [83]

它保持着对你的记忆;在它下面,

河水悄悄地流着;闪着耀眼的鳞片,

鱼儿常常跳出河心,它们任性嬉耍,

居住在你深底水晶般的宫殿;

偶尔水上漂浮着一朵盛开的莲花,

在河水较浅处,那儿流水在滔滔不绝说着话。

六八

切莫不加赞美就离开这儿的神! [84]

如果一阵特别温和的清风迎面吹来,

就是他的赏赐;如果在他的河滨,

你发现草儿青青的格外可爱的所在,

如果风景的清新和明媚使你胸怀

感到凉爽,用大自然的圣水暂时洗掉

沾在心头的劳苦生活的尘埃,

那么,你必须颂赞他,用默默的祈祷,

感谢他使你在这儿一时忘却了种种的烦恼。

六九

水的怒吼!滚滚的激流把岩石磨损, [85]

威里诺河从险峻的山上冲泻而出;

水的倾奔!电光闪掣似的神迅,

一落千丈的瀑布震撼着无底的幽谷;

水的地狱!它们咆哮,呜呜地哀哭,

在无穷的折磨中沸腾;从这深窖,

水的“弗勒吉东”,水冒出剧痛的汗珠, [86]

在深渊四壁黑玉似的岩石边缭绕,

岩石以残酷可怕的态度从四围紧紧地环抱;

七〇

又变作湿淋淋的水花喷上天去,

然后化为不停的倾盆急雨下降,

周围密布着云块,降下蒙蒙细雨,

四月永远留驻在近旁的大地上, [87]

给它盖上一片葱绿;啊,渊谷深万丈!

那个巨大的精灵,昏乱地来回跳纵, [88]

在岩石之间,向着岩石猛烈地冲撞,

山崖在他凶狠的脚步下破碎、裂崩,

竟不得不豁然露出一个极其可怕的漏洞,

特尔尼瀑布

七一

放走奔腾着的巨流;这瀑布,

与其说是许多河流的起源,

它们汹涌而蜿蜒曲折地冲出溪谷;

倒不如说它是诞生海洋的源泉,

剧烈的阵痛把海洋压挤出山峦,

像婴儿挣扎着从母亲的子宫落地;

回头看呀!它就如永无休止的时间,

要冲过、压倒它遇到的一切东西,

它以恐怖来取悦我们——这瀑布真是无与伦比,

七二

美丽得可怕呵!然而在它的边缘,

在灿烂的晨曦下,从左方到右方,

一道虹霓端坐,在地狱恶浪之畔,

它像希望女神躺在临终的床上,

周围的一切被狂暴的激流所毁伤,

但它用的是最好的染料,永葆清新,

因而它的色彩是那么鲜艳而辉煌;

对着这一幕凄惨的、受尽折磨的情景,

它又像一位女郎守着疯了的爱人,终不变心。

七三

又来到树木繁茂的亚平宁山上,

对这阿尔卑斯的孩儿,我也许更敬重。 [89]

如果没见过比它嵯峨的它的爹娘,

在那边,更艰险的高峰上长着巨松, [90]

冰山突然崩裂,声如巨雷般轰隆。

而且那巍巍的少女峰我曾经见过, [91]

从未被人践踏的白雪盖住她的山峰;

我也曾遥望和近看灰白色的冰河,

在荒凉的白山;可怕的雷山,我在卡密拉时曾听说 [92]

七四

“阿克罗塞朗宁”是它原来的名字; [93]

在帕纳萨斯山上我看见翱翔的鹰,

仿佛那地方的追求荣誉的神祇,

它们永远向着更高的高空飞行。

我见过艾达山,用特洛伊人的眼睛; [94]

亚陀斯、奥林帕斯、阿特拉斯、埃特纳等名山, [95]

都雄伟得使这亚平宁显得稍逊一等,

除了孤独的苏勒克蒂山,虽然它顶尖 [96]

已无白雪覆盖,而须靠那罗马抒情诗人的诗篇 [97]

七五

来引起回忆;它突起在平原中心,

像一个行将破碎的浪头,忽然矗立,

凝结不动了;谁如果有这种心情,

不妨搜索一下读过的诗篇的记忆,

背诵古典作品中的语句,心旷神怡,

用拉丁文的回音唤醒沉睡的山谷;

我实在太憎厌,在我的少年时期,

为了这位诗人,而把枯燥的课本死读,

逐字逐句地强记在心,所以现在我愿意记述

苏勒克蒂山

七六

关于当年那每天做功课的回忆,

那种折磨人的背诵使我痛苦不堪;

虽然时间教会我咀嚼那时学的东西,

但对于这一套,我少年时太不耐烦,

早已造成了我根深蒂固的成见,

因为当我的心灵还不能自由爱好,

这些诗篇就反复读得失掉新鲜,

现在我再也无法恢复健康的感觉,

而当时产生的厌恶它们的念头,却至今难消。

七七

那么,再会吧,贺拉斯;我这么恨你,

并非你的不是,倒是我的过错;

该死的是虽懂而不欣赏你流畅诗艺,

虽能体会而总不爱好你的大作;

尽管你的作品教育意义最深不过,

反映生活的真实,尽管你的艺术空前,

没有更高明的讽刺,因为你的歌

激发良知,触动而不伤害被感化的心弦;

那么就在苏勒克蒂山上,我向你道声再见。

七八

啊,罗马,罗马,灵魂的城!我的国土!

那些灭亡了的帝国的孤苦的母亲,

心灵的孤儿们必然会向往您处,

而且要按捺住他们心中小小的苦闷;

算得什么呢,我们的苦痛和不幸?

你们看这儿的杉柏,听枭鸟悲啼,

在坍塌的宫廷和庙堂的步阶上缓行,

你们呵,你们的痛苦是短暂而轻微!

我们脚下是一个世界,它像我们的躯壳,孱弱无力。

七九

许多古国的尼俄柏!失去了冠冕, [98]

站在这儿无言地伤悼,她伶仃孤苦;

一个空的骨灰瓮捧在她瘦削的两手间,

神圣的骨灰早已飞散,里面空洞无物:

西庇阿的墓穴里已经不剩尸骨; [99]

里面已空空洞洞,没有英雄长睡,

他们都不在了;啊,古老的台伯河,

你是否流过一片荒凉的大理石堆?

啊,掀起你黄色的浪涛吧,遮盖她的困苦伤悲!

八〇

哥特人、基督徒,战争、水火、时间,

使得这七座山的城市豪气销磨;

她眼看自己的荣誉像晓星般隐敛,

凯旋的战车爬上卡皮托尔去的道路, [100]

现在让番邦的王爷骑着马儿奔波;

远远近近,神庙和宫殿倾圮不留遗址;

一片废墟!这漆黑一团中,谁能摸索,

把微弱的灯光投向瓦砾和残石,

然后若有所悟地惊呼:“这儿曾是,或者就是……?”

八一

漫长岁月的隔阂和黑夜之女“蒙昧”,

使我们好像陷进了双重的黑暗,

我们只得瞎摸,迷失,因为四周漆黑;

星座有星座表,航海有航线的图卷,

知识之神把它们摊开在她的身畔。

但罗马却像一片沙漠,我们寻找,

被记忆碰得跌跌撞撞,头晕目眩,

我们一时拍手欢呼:“找到,找到!”

其实那只是废墟的海市蜃楼出现在我们周遭。

八二

呜呼,罗马,崇高而光荣的古城!

三百次胜利!还有那难忘的一天, [101]

那时布鲁图赢得了荣誉和名声,

他的匕首战胜了征服者的宝剑!

呜呼,杜利的口才,维吉尔的诗篇,

李维绘影绘色的史册!但这些东西, [102]

却会使她复活;其他一切都要朽烂;

但我们再看不到,罗马,你在自由的时期,

两眼闪射出炯炯光采的模样了,呜呼,大地!

八三

啊,你的战车下转着幸运的轮子,

胜利的苏拉!你先征服了敌国, [103]

而来不及觉察你自己犯的过失,

那是多么严重;待到你终于收获

隐藏在人们心胸中的仇恨的恶果,

你的鹰鹫已翱翔在俯服的亚洲上空;

你毕竟是罗马人,虽然你手腕很泼,

摧垮元老院,因为尽管你罪孽深重,

你到底放弃了不寻常的皇冠,带着自咎的笑容;

八四

抛弃独裁者的花冠;但你岂能预见,

有一天,那使你出人头地的力量,

会萎缩成什么?罗马竟这么可怜,

会被外国人欺压成这副狼狈模样?

罗马被称为不朽之城,她养兵千万,

只是为了去征服他国,她傲慢的魔影

遮住了大地,永远张着神速的翅膀, [104]

直到征服了天涯海角,远远近近;

唉,到哪里去了呀,她往昔的全能的威名!

八五

苏拉是第一个胜利者;在我们的国土,

却要数最贤明的篡位者克伦威尔, [105]

他也逐散了元老院,这不朽的叛徒!

而且送皇帝上断头台,推翻了皇椅。

请看一个人要逞雄一时和扬名后世,

须犯多大的罪孽!但从他的遭遇,

可见冥冥中的命数:在同一个日子里,

他获得了两次胜利和撒手死去:

获得天下和比获得天下更幸福地进入地狱。

八六

在同一个月份,依然是在第三天,

上苍温和地把他请下权力的交椅

(以前的日子就只差给他戴上王冠),

而让他回返到他出生的泥土里;

幸运之神不是已经很明白示意:

荣誉、权力和一切我们认为可爱,

而促使我们去苦苦追逐的东西,

都不及坟墓的快乐幸福,在她看来;

人的命运会多么不同,如果对这些也如此看待?

八七

然而你倒还存在,令人生畏的石像, [106]

保持着你赤裸而威风的神情!

在刺客们的吆喝声中,你瞠目而望,

在你石座下的血泊中,恺撒死于非命,

披着“托加”的死者还威严得很, [107]

卡皮托尔山之狼

这是伟大的天后涅墨西斯,人神共畏, [108]

她放置在你祭坛之前的一件礼品!

他和你不是都逝去了么,啊,庞培?

你们是曾战胜无数帝王的英雄?还是傀儡?

八八

还有你,罗马的乳娘!罗马的乳娘! [109]

有着黄铜ru头的母狼,你遭过雷打,

曾以尚武的乳汁哺人;你依然无恙,

且成了古典艺术品,站立于那座大厦;

你是那伟大的创建者的母亲,他,

吸到一颗强大的心,从你粗大的ru头;

你遭到了约夫大神无形剑的砍伐, [110]

雷火烧黑了你的四肢——你是否

忘了你的爱儿呢?是否还保护你不朽的幼兽?

八九

你还保护着他们;但你的乳婴死光,

那些铁汉;而世界已从他们的墓穴

兴建起一座座的城市。人们模仿

自己所害怕的那一套,而流着血, [111]

走着同样的道路,征战、厮杀、侵略,

只是不如前人了,大有虎犬的差异;

到如今,还没有谁可与你的儿子并列,

除了一个虚荣的人,他还未进入墓地, [112]

然而已经被他自己所毁,成了他奴隶的奴隶。

九〇

他是有名无实的统治者,一个傻子,

冒牌的恺撒之类;他步古人后尘,

以差得很远的步伐;那罗马人的心思, [113]

却不这么世俗,他有更炽烈的热情,

然而也有更强的判断力,头脑冷静;

他还有一种本能,那可非同一般,

弥补如此温柔而豪迈的脆弱心灵;

他一时像阿尔西德斯,拿着纺纱杆, [114]

拜倒在克娄巴特拉的石榴裙下;一时英雄好汉,

九一

说过“我到,我见,我胜!”这句豪语, [115]

然而那另一个,也许能制服他的鹰隼,

像受役使的猎鹰,作高卢军的前驱,

他又的确指挥有方,屡屡建立战功,

但他心情古怪,听不见自己思想的活动,

没有自知之明,像一只聋了的耳朵;

他唯一的最弱的弱点,就是爱虚荣,

野心勃勃而骄憨——他追求些什么?

他能公开宣布吗?能否说出他的愿望和企图?

九二

他要占有一切,否则宁可灭亡;

安静地等待进入坟墓,他更不甘休。

但不消几年,他就得追随那些帝皇,

我们脚下的帝皇。征服者造凯旋牌楼,

难道就为了这种结局,这种报酬!

而且使大地的血泪千古不绝地汹涌。

成为世界的洪水;找不到栖身的方舟,

不幸的人类;潮水一次比一次更凶,

退去只为了重新泛滥,天啊,快露出你的彩虹! [116]

九三

从这贫瘠的生命能收割到什么?

我们的感官狭隘,理智又软弱无力,

生既有涯,真理像埋在深渊的宝物,

习俗最荒谬的标准在衡量一切东西;

因袭的见解有无限势力,它把大地

整个儿用帷幔笼罩,处于黑暗梦境,

以致是非不分,人变得消沉萎靡,

唯恐自己的判断有太强的理性,

把自由思想当作犯罪行为,总嫌地球上还太光明。

九四

他们就这样滞缓而悲惨地慢步走,

从父到子,一代比一代更加朽衰,

还要拿自己被蹂躏的本性来夸口,

死了又把世袭的暴戾遗传给下一代,

天生的奴隶,啊,他们是多么痴呆,

为羁绊,而不是为自由,才厮杀作战,

像古罗马的角斗士,作流血的竞赛,

前仆后继,在同一个竞技场上蛮干,

虽然眼看伙伴倒下,像同一棵树落下的叶瓣。

九五

我不谈人类的信条——它们存在于

人和上帝之间;我谈的事却随时可见,

被确认和人所共知,而且被容许;

身受二度压迫的我们身上的锁链, [117]

以及暴君统治的居心,明目张胆,

地上统治者的法令;但他们和他比,

却有虎犬之别;使傲慢者献上奴婢嘴脸,

震撼得他们不能再酣睡于皇椅,

即使这是他铁腕的全部作为,已是万分光荣的业绩。

凯西拉·梅戴拉墓

九六

莫非暴君都非由暴君来征服不行,

而自由却没有一个卫士或儿女,

不能像哥伦比亚那样产生这类人, [118]

当她像武装的女神帕拉斯似跳出? [119]

难道那样的心灵必须在荒野上培育,

在原始林中,在吼声隆隆的瀑布旁,

大自然含笑抚育华盛顿的草莽深处? [120]

难道大地腹中再没有这种苗秧,

还是因为欧罗巴没有培养这种人物的土壤?

九七

但法兰西喝醉了血,呕吐出罪行,

她的狂欢节成为自由事业的致命伤,

无论是在什么时代或什么国境;

因为我们所目睹的恐怖的时光,

还有卑劣的野心(它造成铁壁铜墙,

使人类无法趋近自己怀抱的宏图),

还有那幕无耻压轴戏,出现舞台上, [121]

都成了永久奴役制的借口;这制度,

要人类再度沦落,要摧残人类的生命之树。

九八

但自由啊,你的旗帜虽破而仍飘扬天际,

招展着,就像雷雨迎接那狂风阵阵;

你的号角虽已中断,余音渐渐降低,

依然是暴风雨后最嘹亮的声音。

你的花朵凋谢了,树干遍体伤痕,

受了斧钺的摧残,似乎没有多大希望,

但树浆保存着;而且种子已入土很深,

甚至已传播到那北方国家的土地上; [122]

定会结出不那么苦的瓜果,逢到较和煦的春光。

九九

有一座古时候留下的阴森的圆塔,

碉堡似的巩固,有着石砌的围墙,

仿佛阻挡着一支向它进攻的军马,

虽然只留下一半雉堞,还那么坚强,

它墙上爬满常春藤,已有两千年久长,

那是永恒的花冠,它的绿叶簌簌,

戴在被时间所摧毁的一切头上;

这是什么坚牢的堡垒?紧紧地封住,

隐藏着的是什么珍宝?却是一个女人的坟墓。

一〇〇

但她是谁?这位死者中间的贵妇,

配做君王的甚至罗马人的妻子? [123]

葬于宫殿似的陵墓?她是否美丽贞淑,

她生育了怎样一些英雄豪杰的儿子?

有没有生过女儿,遗传她的美质?

难道她没受到这样的妇人应受的尊敬?

她怎样生活,怎样爱,又怎样老死?

普通的遗物甚至在此腐烂也不相称。

但她不是被显赫地葬在这里,纪念她非凡的运命?

一〇一

她爱自己的丈夫,像有些女人;

还是爱别人的丈夫呢?因为从前也有

这类事故,根据罗马的史籍载称:

她是科涅莉亚型的贤妻良母, [124]

还是像那漂亮的埃及女王,浪漫轻浮,

耽于淫乐——或者她目冶荡如仇訾,

坚持那道德的完善?她是否很温柔,

动辄钟情,或者她有着足够的理智,

不让爱情来骚扰,因为爱情总难免引起忧思?

一〇二

也许她早殇:遭到不幸的折磨,

厄运比压在她柔弱遗骸上的墓石还重,

一块愁云将她的花容月貌盖没,

一片阴郁的雾出现于她黑的眼瞳,

预示着上帝赏赐给他宠儿的命运——

夭亡;然而这些却使她的模样

像艳丽的夕照,而且以“消耗热”的红晕

(即死者的引路星希斯贝鲁斯之光) [125]

照耀在她那枫叶般绯红的、痨伤的颊上。

一〇三

或者享尽天年,寿命超过她的美貌、

亲族和儿女的寿命,她银发披肩;

也许这些银发又会使人联想到

过去某一件事,这事发生的那一天,

秀发被编成辫子,全罗马都歆羡, [126]

赞叹和争看,她的婚礼行列多豪华,

她模样多可爱;但岂不猜想得太远?

我们只知死者是罗马富翁之妻梅戴拉,

你看他为她感到多大的骄傲呀,他是多么爱她!

一〇四

我自己也不懂何以要站在你前面,

仿佛我认识那长眠在你里边的人,

坟墓呵!过去的日子在我眼前再现,

响着一片回忆的音乐,虽然那乐声

已经变换了,而且音调庄严深沉,

像云层后隐隐雷声,在远风中消失;

但我愿长久坐在这石墓边,藤萝掩映,

直到我的心头,在激动不堪时,

浮现出毁灭之神留下的破船上依稀的影子;

一〇五

用那些抛弃在海边岩石上的破木块,

我能给自己造一艘希望的小船,

再一次去跟那波浪滔天的大海,

去跟那永不休止的海潮的呼啸决战;

怒吼的浪潮冲击着那孤寂的海岸,

而我过去所恋的一切已在那儿沉浸。

但如果我真能拾取到足够的木片,

造成简陋的小舟,又向哪里航行?

没有家、希望或生活来召引我,除了眼前的情景。

一〇六

那么让狂风怒号吧!它们的呼啸

此后将成为我的音乐,在夜晚,

风声中间还将夹杂着枭鸟的啼叫,

枭鸟叫着,就如我现在听到的一般,

在“黑暗之鸟”们的老家,朦胧昏暗,

大眼睛炯炯发着灰色的光,张着翼翅,

它们不停地啼叫着,互相应答呼唤,

在帕拉坦山上,面对着祭坛如此, [127]

我们小小的悲哀算什么?罢了,不谈个人琐事。

一〇七

无数的野草、墙花、常春藤和丝杉,

交织在一起,昔日的华屋被土山堆压,

拱门倾圮,圆柱的断片东抛西散,

屋顶塌下的厅室;一幅幅的壁画,

在阴湿的地穴中霉烂,在那底下,

罗马公所

谁也说不准;考古家研究结果说是古城。

看这皇家的山吧!这便是帝皇下场的光景。

枭鸟睁开眼,还道是在夜深时分。

这儿是庙宇,是温泉,还是巨厦?

一〇八

从人类的所有故事可找出一个道理;

兴亡盛衰,无非是旧事的轮回和循环:

先是自由,接着是光荣,光荣消逝,

就出现财富、邪恶、腐败,终于野蛮。

而历史,固然它的典籍烟海般浩瀚,

其实只一页,此情此景即是极好的记录,

这儿,奢侈的暴君统治曾网罗收藏

凡是喉舌所要求,耳目心灵所贪图

的一切珍宝、一切快乐。再也不必评述,

一〇九

只须走近来,羡慕,欢腾,鄙视,大笑,

哭泣,因为此间有产生各种感情的根据;

人类呵!你像钟摆,在哭笑之间晃摇;

许多朝代和王国都拥挤在这个区域,

在这一座山上;它的湮没了的宫居,

是所有帝国堆成的金字塔的尖顶,

曾是金碧辉煌,达到豪华奢侈的极度,

使太阳的光芒也显得分外地光明!

而今安在,那黄金的屋顶,和胆敢建造它的人?

一一〇

即使西塞罗也没有你这么雄辩,

无名的圆柱,虽然已下陷了,你的基石! [128]

已变成什么了啊,恺撒头上的桂冠?

请将他住处的常春藤编成花冠见赐;

迎面出现的是谁的牌坊,谁的圆柱子, [129]

是提图斯的,还是图拉真的?呵,不对,

是“时间”的,无论胜利、牌坊、圆柱,总之,

都被时间轻蔑地变动;皇帝的骨灰,

被扔下来,使徒的石像爬上石柱,占了他的地位。

一一一

本来他的骨灰高高地睡在那上头,

埋葬在罗马的蓝天上,望着星辰;

那灵魂可做蓝天和星星的伴偶, [130]

他是统治罗马帝国世界的最后一人,

因为以后他的霸业再无人来继承,

只断送江山;他岂仅是个“亚历山大”,

他可没犯下酒后杀亲友的罪行, [131]

他恪守帝皇的道德,可说无瑕,

所以我们听到图拉真的名字,依然觉得可嘉。

一一二

那座胜利之丘——从前罗马欢迎 [132]

她凯旋英雄们的小丘在哪里?

何处是塔尔比亚的崖石,那么险峻, [133]

那是叛国的竞赛最为适宜的标的?

叛徒们纵身一跃,为把一切野心根治。

恺撒的宫殿

征服者曾在这儿把战利品堆放?

下面是已寂无声息的千年党争之地, [134]

罗马公所,那儿似有不朽的喉音嘹亮,

雄辩的空气仿佛还随着西塞罗的声音在飘飏!

一一三

自由、党争、荣誉和流血的场地:

一个骄傲的民族在这儿发泄热情,

自从帝国萌芽的最初的时刻起,

直到再也不能扩展版图的年份;

然而自由之神的面目却早就被遮隐,

无政府的风气逐渐露出全貌;

以至于每一个无法无天的强横军人,

欺压着元老院里不敢作声的脓包,

或使更卑鄙的出卖灵魂者发出铜臭的呼叫。

一一四

让我一提她末一个保民官之名, [135]

从罗马的一万个暴君转而想到你,

几个可耻的黑暗世纪后的救星,

彼特拉克的朋友,意大利的希望所寄,

最后一个真正的罗马人!黎恩济!

如果自由之树的枯枝生出绿叶一瓣,

就让它当作一个花圈放在你的墓地;

你是公所的捍卫者,人民的长官,

你,再世的努马,唉!可惜你执政的时期太短。 [136]

一一五

厄革里亚,某颗心创造的美丽幻影!

那颗心认为人世间没有一个归宿,

有你理想的胸怀可爱。不论过去现今,

你是什么,你总是幻想中的曙光神女,

痴心的失恋者神魂颠倒的根据;

或者,你是一位人间的美貌姑娘,

在人世得一不寻常的崇拜者,那恋慕,

可真深挚;不论你的出身究竟怎样,

你总是一个美的思想,温柔的想象塑造的形象。

一一六

你泉边的苔藓上还洒满着水珠, [137]

天堂的露水;过去了多少年光阴,

藏在洞府中的水泉面上没有纹路,

映出这儿的神灵眼光温柔的面影,

艺术品不再损害葱绿而天然的水滨;

但是也不应该禁闭那泉水洌洌,

在大理石壶中;从那破石像的脚跟,

泉水喷涌出来,它轻轻地一跳跃,

就流向四方,周围有着常春藤、花朵和野蕨;

一一七

这些植物奇妙地纠结着。绿的山岭

穿上早开的花朵织成的衣裳;草丛里,

眼睛尖尖的蜥蜴在沙沙作声;

夏天的鸟雀张着嘴儿鸣啭,欢迎你;

千百种的花朵,颜色好不艳丽,

厄革里亚泉

它们请你留神地举步;微风拂面,

五色缤纷的大伙儿舞蹈得多神奇;

天上微风吻着紫罗兰深蓝色的眼,

它们可爱的颜色仿佛是天空给它们渲染。

一一八

你曾在这儿居住,在这洞天福地,

厄革里亚!你仙人的心也卜卜跳着,

当你尘世恋人的足音传到你耳里。

紫色的夜半用她星光灿烂的天幕, [138]

来覆盖着你们两个神秘的会晤,

同你的崇拜者并坐,是怎样的情景?

这个石窟的形成无疑是为了景慕

一位痴情的神女,它也是神圣的爱神

时常光临的地点——最古老的求取神谕的幽境! [139]

一一九

你曾否把你的胸怀和他的贴紧,

让一颗仙人的心同凡人的心相结;

曾否唏嘘喘息,使你不朽的激情

结合人间的爱情,那是一产生立即凋谢?

你的法力能否使这种欢喜永不消灭,

而将天堂的纯洁注入尘世的欢笑,

不磨钝爱神的箭而除去箭头的毒液—— [140]

那就是毁坏一切的麻木性的餍饱——

并且连根拔除那些会堵塞灵魂的致命的莠草?

一二〇

唉!我们少年时代的爱情白白消耗,

要不也只灌溉了沙漠;而在沙漠,

生长起来的只有密密麻麻的野草,

繁殖得极快的荆棘,外表给人以诱惑,

骨子里臭不可闻,还有那些花朵,

气味使人痛苦;一种树,含有毒浆; [141]

少年的热情在人世的荒漠上匆匆奔过,

在它的脚下,就只有这些植物生长,

虽然它徒然渴望仙果,但上帝哪许我们一尝。

一二一

爱情呵!你从来未曾在地上居住过——

虽不可见,我们仍信奉你这神道;

为信仰你而作的牺牲,是破碎的心窝,

但我们的肉眼过去既从没看到,

将来也永远看不见你的真貌;

心创造了你,就像它设想天上诸神,

光凭着它自己的愿望来臆料,

按照萦绕着破裂、憔悴灵魂的幻影,

让它自己的一个思想获得了这样的外形。

一二二

心灵为自己所幻想的美而得病,

热狂地创造虚假的形象:在哪里,

雕塑家的心灵抓住的这些神的外形?

在他自己脑中。大自然岂有这么美丽?

我们敢于在少年时代梦想、虚拟,

而成年后追求的那些美和德在何处?

何处是天堂?它使我们惆怅而不可接,

它的形象,岂是画笔所能够描摹,

诗人的韵语也一样,又怎能咏叹这个天国。

一二三

谁爱,谁就会发疯——少年的痴恋;

但痊愈后更痛苦:美的衣裳层层剥脱,

从我们的偶像身上;我们清楚看见,

除了我们心灵中理想的美和德,

世上并无这些;但爱仍将我们束缚,

凭着它厉害的魔咒;仍然驱使我们,

不断播种着风,而暴风却是我们的收获; [142]

执迷不悟的心,像术士开始炼金,

总像成功已在眼前,以为暴富时其实一无所成。

一二四

我们从青春时就凋谢,苟延残喘——

病不离身;得不到恩赐,不能解饥渴,

虽然最后,当我们到了死亡的边缘,

一个像我们最初寻求的幽灵来诱惑——

但太迟了——这样我们受了双重灾祸;

全都一样:名誉、野心、贪欲和爱情,

无不可恨到极点,无不虚妄而邪恶,

它们全是陨星而已,虽然有不同名称,

而死亡是它们的火焰熄灭时冒起的黑烟一阵。

一二五

少数人,或无人,真能找到他们的所爱;

纵使对方的许多和你冲尅的质素,

为机缘、盲目接触和爱的欲求所掩盖,

但不消多久,那些东西就会统统暴露。

懊悔莫及,造成了无可挽回的错误;

我们的环境,那冷酷的物质之神,

那错误的造物者,专把不幸来冶铸,

他用拐杖似的魔棍,造成未来的不幸;

魔杖一触,希望幻灭,变成人皆践踏过的凡尘。

一二六

我们的生命是伪自然的,它列不进

融洽的大自然,这是不幸的命数,

是一种洗刷不清的罪恶的污痕,

是一棵无限的毒树,摧残一切的树, [143]

它的根就是大地,它的枝叶犹如

把瘟疫像露水般降到人身的天空——

洒下疾病、死亡、羁绊,一切有形的疾苦,

更坏是落下无形的灾祸,在灵魂中,

在患不治之症的灵魂中作祟,引起无穷的伤痛。

一二七

但让我们大胆思索吧;如果放弃

思维的权利,就是可耻地抛掉理性;

思维是我们最后的、唯一的避难地,

而这处所,至少还属于我的心灵。

虽然从我们出生时起,这神圣的机能

就受到束缚和折磨,被监禁、局限,

只好在黑暗中发育,唯恐真理太光明、

太辉煌地照亮一张白纸似的心田;

但光辉还是透入,因为时间和学问终能治愈瞎眼。

一二八

重重叠叠的圆拱门!就好比罗马 [144]

搜集了她祖先的主要的战利品,

要把她所有的胜利建成一座大厦——

“可里西”就这样矗立着。而月光的照临,

像是天然的火炬,因为唯有圣洁的灯,

才适合这样的地方,才能用来照看

这发人深思的宝库;它仍然蕴藏无尽,

虽被探索了多少年。意大利的夜晚,

有着澄澈而透明的暮霭,那深邃的天空上渲染

一二九

美丽的色彩,像把天国的风光讲述:

角斗场

暮霭在这惊人的大建筑上飘浮,

朦胧地映出它光荣的影;无论何处,

凡是人世的东西因衰老而变成伛偻,

就显得有灵性;时光老人下过手,

而他的镰刀被折断之处,总有一种力,

一种神奇气息留在那残缺的墙头,

现今的宫殿和华屋要达到这境地,

却必须消磨掉辉煌的浮光,等到将来上了年纪。

一三〇

啊,时光,时光!你是死者的美容师,

废墟的装饰家;对心灵受伤的人们,

你是个安慰者,又是唯一的医士——

时光!你能把我们错误的论断纠正;

你是真理和爱情的试金石,是真的哲人,

别的都是诡辩家而已;你毫厘不爽,

虽有延宕而从不遗忘——啊,时光之神!

我求你偿付,我向你,复仇之神在上!

伸出双手,抬起眼睛,捧出我的心,求你赏光:

一三一

在这片废墟上(它在你的神力之下,

因荒凉而成为更加神圣的庙宇),

在厚重的祭品中,添上我的一份吧,

那是虽短而充满悲欢的年岁之废墟。

如果你,曾看到我踌躇满志地欢愉,

就别理我;但我一向平静地接受幸运,

而保持骄傲,来把我心头的怨恨抵御,

使自己不致被它淹没,绝望地把苦疼

埋藏在心底。他们能不哀伤,如果你对我开恩?

一三二

还有你,总是有恶必报,大公无私,

就在这里,古人崇奉你,礼拜不断,

不放松人类的过失的伟大的涅墨西斯!

你曾把复仇女神们唤出地狱深渊,

命她们折磨奥瑞斯特司,跟他纠缠, [145]

因为他报仇违反天理——如果不是母亲,

那种报复是完全正当。我在此祈愿,

在你昔日统治之地,请你显出圣形!

你没有听到我的心声吗?你会,而且必须苏醒!

一三三

并不是说我就不可能自己招惹灾殃,

由于我祖宗缺德,或者自己的错误

而流血;如果是正义的武器造成创伤,

那么就让它流血吧,用不着懊悔痛苦;

可是现在我的血却不会渗透进泥土; [146]

我把我的血奉献给你——你如有灵,

应施报复,而那仇訾是还需追索,

如果不是为了……(不必多加说明),

我当亲自找去;我虽然昏睡,但你却应该苏醒。

一三四

现在我这样来把冤苦之情倾吐,

并非我已受不住我所受的苦辛;

如果有谁看到我的面貌逐渐萎枯,

或者了解我心头使心脏衰弱的剧疼,

为我执言。然而我要使这一页备存。

我的这些字句绝不会在空中消散,

虽然我化为尘土;终有一天会来临,

仇恨会宣泄,这首诗的深沉预言实现,

那时我的咒诅就压在人们头上,像一座大山!

一三五

那咒诅将是宽恕。难道我就不曾——

皇天在上,后土在下,请你们明察!——

难道我就不曾搏斗,跟我的命运?

我没有受苦受难而又宽恕了别人吗?

难道我没有弄得心灵破碎,脑力消乏,

希望破灭,名誉扫地,生命的“生命”被骗走?

但我岂至因绝望而变成卑下,

因为我压根儿不是那样的骨头,

像我所看到的那些人,腐蚀到灵魂,无药可救。

一三六

从滔天大罪以至细小的弃义背信,

人类的种种伎俩,我还没有看透?

从汹涌而来的诽谤的狂吼声,

到鬼祟耳语,三三两两接耳交头,

还有无耻小人耍弄更阴险的一手,

他们含蓄的眼睛的雅努斯式的眼光, [147]

善于无声地撒谎,要人家当他们良友,

他们不用张口,只须叹气或耸耸肩膀,

让蒙在鼓里的傻子受到无声的诋诟和诽谤。

一三七

然而我生活过来了,也并不算空虚:

为了征服痛苦,也许我的心灵会衰落,

我的热血会冷却,我的躯体会死去,

但是在我的身内确乎有着一种素质,

能战胜磨难和时光,我死而它犹存活。

这是他们所不知道的非人世的东西,

像一张无声的琴留在记忆中的音乐,

将要沉到他们软化了的精神的深底,

打动冷酷的心为我的爱而伤悼,虽然后悔莫及。

一三八

诅咒完了。现在我欢迎你威严的力量! [148]

虽然无名,却有无限的威力,在这里,

在夜半的阴影之下,你正在逡巡来往,

令人深深敬畏,却与所谓恐怖者迥异;

你总是出没在藤萝掩映的废墟之地,

肃穆的景象因你而获得一种意念,

它浸透我们,因为是如此深沉清晰,

使我们溶化于过去,和这所在打成一片,

看到古往今来的一切,只是无人对我们察看。

一三九

这里曾经挤满兴奋而嘈杂的观众,

看着一个人被另一个人所杀死, [149]

发着慈悲的低语或是欢呼之声雷动,

为什么屠杀呢?究竟为了什么事?

因为血腥的剧场的良好规章如此,

也为了给帝皇解闷。有什么不可以?

总是给虫蚁果腹,随你到哪里去死;

死在战场上和死在角斗场上何异?

全一样,都无非是主要演员丧命的戏台而已。

一四〇

我看到一个角斗士倒在我的面前, [150]

他一手撑在地上——他熬住了痛苦,

显得视死如归,他那英勇的脸;

他垂着的头渐渐、渐渐地倒下去,

从他肋下腥红的大创口,缓缓溢出

最后的血液,重重地一滴滴往下掉,

像大雷雨最初时刻的大颗的雨珠;

然后整个角斗场像在他周围晃摇,

他死了,绝灭人性的喊声还在向得胜的家伙叫好。

临终的角斗士

一四一

他听到,然而他不理会;他的眼睛

随着他的心,而他的心已飞到远方。

他不惋惜输掉的奖赏,也不在乎性命,

只惦念多瑙河畔他粗陋的草房,

这时,他的小蛮子们该在那儿游荡,

达契亚妈妈也在;而他正是他们的慈父, [151]

今天供罗马人作乐,而在此遭殃,

这些情景随着他的血从他眼前涌过,

就含冤死去?起来吧!哥特人,宣泄你们的忿怒!

一四二

这儿,屠杀之神曾经喷吐血腥气;

这儿,喧哗的人群曾挤得水泄不通,

人声的吼叫或喃喃像山间的溪水,

像山洪的激流奔泻时盘旋和迸涌;

这儿,罗马观众的咒骂或者赞颂,

万神殿

决定人的生死;把他人生命当儿戏。 [152]

现在我的声音在此震响,暗淡的星空

照着荒凉的角斗场:残破的席位、败壁,

以及只有我的足音听来怪响亮的围廊寂寂。

一四三

废墟,但岂是寻常废墟!把它当原料,

城墙、宫殿、抵得人家半个城的街市,都能兴建;

你总感到迷惑,怎能说它遭了偷盗?

每当经过这巨大的骸骨旁边。

真遭了劫,还是只被扫掉一些碎片?

当你走近这庞然大物的建筑时,

唉!你这才看清,废墟摊开在你眼前,

它已受不住白昼炯炯地向它注视,

受尽时光和人类掠夺的东西都害怕光天化日。

一四四

但是当一轮上升的明月开始爬上

它最高一层的圆拱,温文地停留;

当繁星从时间的隙缝中闪射光芒,

低低的晚风把那藤萝的花丛吹皱,

藤萝的花丛覆盖在灰色的墙头,

像覆盖在恺撒大帝秃头上的月桂;

当纯洁而不辉煌的光投射在四周;

想象死者吧,在这神奇的圆形建筑内,

英雄们踏过这地面,而你们呀踏着他们的骨灰。

一四五

“只要‘可里西’存在,罗马也存在;

‘可里西’倾圮,随着灭亡的将是罗马,

世界末日也就来临。”在撒克逊时代 [153]

(我们常称为古时),从我们的老家,

来了许多朝拜者,他们对这座大厦,

说了这些话;而这三件人类的宝贝,

还依然存在,而且三者都不起变化;

罗马和她这废墟通过了赎罪的忏悔,

世界还是个大贼窝(随你怎么说),里边有的是盗匪。

一四六

朴素、英挺、严肃、雄壮而又华丽,

从约夫到耶稣,所有神明的庙堂, [154]

所有圣人的祭坛——时光保佑了你;

你泰然自若地独存,而王国、凯旋坊

以及你周围的一切都衰朽或死亡,

人们穿过荆棘进入坟墓。你光荣的庙!

是应该永生的!不论是暴君的刀枪,

或时光的镰刀都不敢碰你,你是宗教

和艺术的祭坛和家——万神殿呵!罗马的骄傲!

一四七

更高贵的时代、最高贵的艺术的遗迹!

虽遭掠夺而仍完好,一种神圣气氛,

通过圆形结构,传播到每一颗心里;

你是艺术上的楷模:对于有些人,

因为好古而来访罗马,光荣之女神

从你唯一的天窗透露她的灵光; [155]

这里有神坛,让善男信女祈求神明;

景慕天才者,也可以到这庙来瞻仰

天才们的遗容;满目皆是他们的一座座半身雕像。

一四八

有一个地牢,光线是幽暗而阴沉; [156]

教我看什么?什么也没有。再看看清楚!

影子两个,那是脑海里的幻想所产生,

两个人影慢慢地映进我的眼幕——

又不像是幻影;我看得一点不模糊:

一位老翁;一个女人,年轻而美丽,

壮健得像哺乳的母亲;血液像甘露,

流在她血管中;但她做什么,在那里,

这样光着颈项,露出雪白的胸脯,不加以遮蔽?

一四九

在幼小生命依赖的纯洁深湛的泉边,

把脸贴在一颗心上,又从那颗心,

我们吸取第一次养料,最为甘甜;

一位年轻的妻子幸福地做了母亲,

她爱看那无邪的小脸,甚至爱听

那忍不住一点痛苦的、急躁的小嘴

哇哇啼哭,她感到男人不理解的欢欣,

她看到她的花朵儿在摇篮里盛开——

果实是什么?我不知道;但该隐是夏娃的小孩。 [157]

一五〇

但是在这里,却是年轻的喂养老者:

他吮吸着奶汁,从自己的骨肉身上;

女儿在报答父亲赐予生命的恩泽,

偿还血肉的债;不,他不会死亡。

因为有着大自然的尼罗河般的力量,

那健康和圣洁的感情的深深潜流,

在她温暖而可爱的血管里高涨,

比埃及的河还高涨;靠着温软的胸口,

吸吧,吸吧!天上也没有这样的河,活吧!老头!

一五一

那关于银河的天上星星的传说, [158]

也不能同你们纯洁的故事相比;

你们的故事像一个更可爱的星座;

神圣的大自然因此获得更大的胜利,

较诸在那闪烁的遥远世界的天际,

虽然违反她的成规。啊,神圣的乳母!

那清澈的浆液不会白白流掉一滴,

都会流回你爸爸的心,补足它的源头,

使它充满生机,正如我们死后的灵魂重返宇宙。

一五二

看哈德良建造的高高的“莫尔”吧, [159]

他是爱模仿古埃及大建筑的帝皇,

奇形怪状的庞大建筑物的仿造家,

他看了遥远的尼罗河滨的榜样, [160]

于是异想天开,教艺术家和工匠,

建造其大无比的东西,盖了这座巨宫,

作为存放他的枯骨残骸的地方。

如今的游客都露出大有深意的笑容,

来观赏如此荒唐的念头所促成的一个巨冢!

一五三

但是,瞧那庙堂,宏大惊人的庙堂, [161]

狄安娜的奇迹变成小屋,与它相比; [162]

基督的大祭坛,造在殉教的圣徒墓上!

我曾见过以弗所人创造的奇迹——

那些圆柱一根根抛散在荒野地,

在它们下面,是鬣狗和胡狼的巢;

我也曾见过索非亚的庙宇,好不瑰丽, [163]

金屋顶在日光下闪烁,也曾进去看到

它的神殿,正好强占着它的伊斯兰教徒在做祷告。

一五四

但是,旧的庙宇或新的教堂虽多,

圣彼得教堂

你出众地矗立,没有东西可以比拟——

你和神圣而真实的上帝最相称不过。

自从锡安山遭了浩劫,全能的上帝 [164]

离弃了他的故城以来,除了你,

世人堆筑的楼厦——为了崇拜他的圣威,

哪一座有这么堂皇?庄严、光荣、美丽,

雄壮、伟大、坚实,这一切是十全十美,

谐和地聚集在这一座万古不朽的礼拜堂之内。

一五五

走进去:宏伟的气象毫不使你害怕;

为什么?宏伟的气象并不稍减,

而是你的心被这儿的圣灵所扩大,

也变得宏伟了,而且你一定会发现,

这是珍藏你永生希望的最适宜地点;

同样地,你终会遇到那样的时光,

如果当之不愧,你也能在上帝面前,

镇定地站着,心里丝毫也不惊慌,

正如你现在自若地面对着这礼拜他的神圣庙堂。

一五六

你行动,但越进去就越觉得惊异,

仿佛爬一座高山,它越来越显得雄峻,

你被那伟大而美丽的气概所迷;

它越来越宏大,但也越来越均匀——

博大之中包含着音乐的谐和匀称;

富丽的大理石雕饰和更富丽的画幅;

神龛里燃着黄金灯盏;轩昂的圆屋顶

与地上各大建筑争雄,虽然它们的基础

是坚实的土地,它的确应说是天上的缥缈云雾。

一五七

你看不到全貌;必须细细地欣赏,

必须分成片断,把那伟大的整体;

正如大海有着许多港湾那样,

港湾才引起你的细看,按同样道理,

你要集中精神把各部分看个仔细,

并须控制你的思想,直到你的脑海

感受到这宏大整体的雄伟比例;

不能一下子感受无遗,那堂皇的姿态,

原来是强有力而缓慢地在你眼前逐步展开。

一五八

这不能怪它,却怨你自己。人的感官

只会慢慢地彻悟、领会,这正如

我们头脑里的最强烈的感情要为难

我们软弱的表情;就因为这些缘故,

这座光辉夺目、气概迫人的华屋,

刁难我们愚钝的眼睛;最伟大的大厦,

先要把天生渺小的我们加以侮辱,

直到我们的精神终于随着它扩大,

扩大到与我们所观瞻的宏大规模不相上下。

一五九

然后止步,让你的心灵蒙上光辉;

拉奥孔和他的儿子们

这样的观光实在要胜过先是惊异,

然后露出满足的眼光,也胜过叩头下跪,

被庄严的气象逼出仓皇失措的神气;

也胜过仅仅赞美艺术品和制作者的魄力,

他们超越了前人的技艺和思想。

华丽庄严的源泉已经是清澈见底,

人类的心灵呵,你们可以从这庙堂,

取得金沙,而且懂得伟大天才们的力量。

一六〇

或者,你转身去到梵蒂冈的宝库,

观赏观赏那崇高地受难的拉奥孔, [165]

表现着一种超人的忍痛的功夫,

也是一个父亲的爱和一个凡人的苦痛;

他的斗争已经绝望,已是徒劳无功;

蟒蛇猛烈地绞缠他们,而且越勒越紧,

尽管老人使尽他的腕力,也不中用,

长长的毒链束缚住他们父子三人,

他们被它折磨得痛上加痛,勒得喘息、气闷。

一六一

或者去看那个弓箭百发百中的神祇, [166]

他所象征的就是生命、诗歌和光,

他就是太阳的化身,神态扬扬得意,

因为这时候他恰好打了一次胜仗;

箭矢刚才脱弦——在那箭镞上,

染着神的仇恨;漂亮地蔑视敌人,

和那威风凛凛的神气,仿佛电光,

迅速地掠过他的鼻孔,他的眼睛,

而这一瞥的气概,就完全透露了他的神性。

一六二

但他优雅的模样——一个爱情的梦想,

不知产自哪一个孤独少女的头脑,

她梦想一个天上神仙做她情郎,

而且终于被那幻影弄得神魂颠倒——

表现了凡是理想的美所能赐予的最崇高、

最出世的心灵的一切;在那样的心灵,

每个念头都是不朽的灵感,都美妙,

像天上降临的嘉客,像一颗颗星,

悬在他周围,集中起来,就成了一个神的外形!

一六三

如果真是普罗米修斯从天上偷取 [167]

火种给我们受用,他已得到了报偿,

从那个接受了这种力量的人那里; [168]

这力量给这座诗情洋溢的石像披上

一层不朽的光荣——即使说这座石像

是人手做的,却非人的思想的产物;

时光将它圣洁化,不让它受丝毫损伤;

它也并没有显露出苍老的面目,

当年用来创造它的那种火焰还在燃烧如故。

一六四

但是我的诗歌中的旅人在何处,

阿波罗

那个使这诗篇延续到如今的人?

我想他姗姗来迟了,欲行又踟蹰。

他已化为乌有,这些仅是他的余音;

他的浪游结束,他的印象迅速消隐,

他自己也随之逝去:如果他并非

一个幻影,而且也能算作一个生存

和受苦的形体,那也不必追究是谁;

他的背影渐渐沉入那死灭了的一大堆。

一六五

在那里,影子、实体、生命和父祖

遗传的一切都被裹在死神的尸衣下面,

还有那幽暗而无边的死的帷幕,

使被遮盖的一切变成幽灵;阴云一片,

降在我们与一切曾发光的东西之间,

直到那光荣的本体也变得朦胧依稀, [169]

像一个可怜的光圈,在黑暗的边缘,

摇摇欲坠;它的光芒比最暗的夜里,

还要凄惨得多,因为它把我们的目光转移,

一六六

而诱使我们去探看那死的深渊,

猜测我们将成为什么,当我们的身躯

消殒而变得比这可怜的躯壳更虚幻;

它也使我们去梦想自己的名誉,

企图把空洞的名声上所沾的污垢拭去,

这空洞的名声我们永不再听见;永不,

啊,这倒好!我们永不回返这寰宇:

一次实在也已经足够了,我们担负

这些心灵的沉重包裹,而血液是心灵的汗珠。

一六七

听哪!从那深渊里传来一阵声音, [170]

是一种低沉而拖长的悲声远远,

像一个国家流血时发出的呻吟,

当它受了深重的创伤,不可避免;

破残的大地在暴风雨和黑暗中裂陷;

深渊里挤满了鬼魂,但为首的一位,

气度雍容,虽然她头上不戴冠冕,

苍白而美丽,脸上露出母亲的伤悲,

她抱着婴儿,但她的胸脯不能使他得到安慰。

一六八

你到哪儿去了,首领和帝皇的后裔?

你死了?许多国家把你当作希望。

为什么残忍的坟墓不肯忘掉你,

另找不这么高贵和受爱戴的人埋葬?

你做了片刻的母亲,在那悲惨的晚上,

你的心灵为你的男孩流血未停,

但临盆的苦痛终于永解,因为死神下降;

帝国的岛屿眼前的快乐和在望的欢欣

(期待得多么热烈),随着你的逝去而变成泡影。

一六九

农妇都平安地分娩。怎么会呢,你,

如此幸福、受崇拜的你,竟因此死亡!

不为帝皇的薨逝流泪者将为你饮泣,

自由之神的心变得沉重而凄怆,

她将忘掉一切苦恼而只为你悲伤;

因为她曾为你不休地祈祷,从你头顶,

她看到她的彩虹。而你,孤苦的君王, [171]

不幸成了鳏夫——你的婚姻像梦影!

仅仅做了一年的夫婿!却成了死婴的父亲!

一七〇

你结婚时的礼服是麻布的丧衣,

你婚礼席上的鲜果仿佛是些灰土; [172]

岛国的秀发女儿已埋入泥土里,

万民所爱的人!我们曾经寄托

希望于她,多热诚!我们总是忖度,

虽然自己有一天终要回返到阴间,

但我们的子孙将服从她的孩儿,并祝福

她和她那被企盼的后裔前途无限,

将如繁星似的兴旺:然而谁知竟像陨星一闪。 [173]

一七一

不幸的是我们,不是她;她已安息。

舆论的反复无常,空洞虚伪的规谏;

虚假的谶语,从皇朝诞生之日起,

就敲起命运的丧钟,传到帝皇耳畔,

直到忿激的国民如醉如狂,拿起刀剑;

还有那奇异的命运,它能够摧毁 [174]

最强的皇朝,放一个砝码在天平一边,

对付帝皇盲目自信的至上权威,

而这个砝码迟早会让皇权跌得粉碎;——

一七二

凡此种种,她也可能难以躲避;

但是,不,我们不愿这样;她秀丽、年轻,

善良而不靠修养,伟大而未曾树敌;

然而新娘和母亲的她竟罹此不幸!

那严酷的时刻刺痛了多少人的心!

内米湖

心和心之间连着一条失望的电线,

从你的父王到他的最谦恭的臣民;

它苦恼着整个国境,地震似的摇撼;

在这一片土地上,人人都爱你,爱到极点。

一七三

看,内米湖!镶嵌在林木繁茂的群山中央, [175]

你藏得这么深,那力大无穷的飓风,

虽能把橡树连根拔起,吹刮海洋,

把海水溅泼到四岸,而且能够鼓动

巨浪拍天,但它无可奈何,不能嬉弄

你玻璃似的湖水的椭圆形明镜;——

平静得像仇恨深深地埋在心胸中,

露出冷冰冰不可动摇的坚决表情,

又像一条睡着的蛇,把自己盘成一个圆形。

一七四

几乎同你毗连的阿尔巴诺的湖波,

在相似的山谷里闪光;遥远而依稀,

台伯河蜿蜒着,浩瀚的海洋在洗濯

拉丁海岸,史诗中的战争发生之地, [176]

“武器和英雄”,英雄的星重新升起,

照耀一个帝国;但在你右方下边,

是杜利离罗马后的住处;还有那里,

屏风似的一带山岳遮断我们的视线,

曾是使那疲惫的诗人得到安慰的萨班农田。 [177]

一七五

但我忘了:那位朝圣者早已抵达神庙, [178]

我和他必须分手——那就只好离分;

他的和我的任务都快要完成了;

然而,让我们俩再一次共赏海景;

地中海的面貌已映入我和他的眼睛,

现在我俩看到——从阿尔巴诺的山巅——

我们少年时代的朋友:那海水千顷,

上次我俩在直布罗陀岸边和它会面,

跟随着它的波浪,直到看见黑海之水泼溅

一七六

蓝色的辛普勒加第双岛。许多年头, [179]

虽然并不能算十分长久,已经烟消,

我俩都有变化;几滴眼泪、某种哀愁,

却使我们这些年来很少有所提高,

但我们在人世的跋涉倒还非徒劳;

我们也获得了报偿,这报偿就是:

我们还能在日光之下欣喜欢笑,

从大地和沧海收获美妙的果实,

美妙就如不受人打扰的大自然的丰姿。

一七七

啊,我愿一片沙漠成为我的家园,

我要把全人类忘记得干干净净,

只需一个美的灵魂来做我的侣伴,

而且,对谁也不怀恨,却只爱她一人!

大自然呵,你怂恿人超越凡尘,

阿尔巴诺湖

令我感到精神飞扬,不知你愿否

让我欣幸地遇到这样一个灵魂?

这样的灵魂也许是哪儿都有,

只是无缘相识,难道我的想法全不对头?

一七八

在不见道路的森林中别有情趣,

在寂寞的海岸自有一番销魂的欢欣,

在大海之滨,有一种世外的境遇,

无人来打扰,海啸中有音乐之声。

我爱世人不算泛泛,但我爱自然更深,

经过这些谈心;和自然谈心之际,

就避开我今昔的一切,不论幸与不幸,

而和宇宙打成一片,并且心头掀起

我永远不能表达而又无法全部隐匿的情意。

一七九

奔腾吧,你深不可测的深蓝色的海洋!

千万艘船舰在你身上驰驱,痕迹不留;

人用废墟点缀了大地——他的力量,

施展到海岸为止;在水的旷原上头,

那些残骸都是你的作为,这儿没有

遭人破坏的丝毫痕迹,除了他自己,

他呀,往往像一滴雨水,一下子就

沉入你的深处,只几个苦痛的气泡浮起,

没有坟墓,不打丧钟,不用棺材,也没人知悉。

一八〇

你的道路上没有他的足迹,啊,大海,

你的原野也不是他能制驭,——而你,

只消把肩背一耸,就能将他摔开;

你完全蔑视他那摧残大地的恶势力;

你只一下就把他从你的胸膛抛上天际,

他在你戏谑性的浪花里发抖和呼喊;

你逼得他向他的神明祈祷,以为万一,

可怜的希望能侥幸实现:漂向就近港湾;

而你又把他扔回到地上:——让他躺在那边。

一八一

海军的大炮,像霹雳似的在猛轰

岩石筑成的城墙,使得百姓慌张,

帝皇在他们的京城里抖颤惊恐;

海怪似的橡木巨舰,那肋材庞大异常,

它们的那些泥塑的制造者多狂妄, [180]

自称战争之主、海洋之王,妄自尊大;

但这些都是你的玩具,跟雪片一样,

免不了溶化在你滚滚的浪涛之下,

你能倾覆特拉法尔加的战利品或威风的阿马达。 [181]

一八二

你岸上帝国兴亡,只有你容颜不改;

而今安在:亚述,希腊,罗马,迦太基?

当它们自由时,你的浪潮冲给它们权威, [182]

接着送去许多暴君;它们的土地

归属了外人、奴隶或蛮夷;它们衰微,

哈克诺尔教堂

使疆土枯干成沙漠。而你却永不变更,

除了你狂放不羁的波涛变幻不已;

时间不能在你苍翠的颜面划下皱纹;

依然同开天辟地的时刻一样,你还是汹涌奔腾。

一八三

你是辉煌宝鉴;全能的上帝的威容,

赫然呈现于镜面,当狂风暴雨交作,

或在任何时候:不管你安静或激动——

在烈风中,在暴雨下,被微风吹着,

在北极结成冰,或者掀动黑黝黝的波,

在热带。你无穷无尽,无边无际,

而且庄严。你是“永恒”的肖像,神的宝座。

你的底里产生蛟龙,万国九洲服从你;

你永远令人敬畏,你孤独,而且渊深无底。

一八四

我一直爱你,大海!在少年时期,

像你的浪花似的,依靠住你的胸膛,

由你推送前进,就是我爱好的游戏。

从童年起,我就爱玩你的波浪——

我喜欢它们;如说汹涌不止的海洋

显得多么可怕,也可怕得令人高兴,

因为我,打个譬喻,就是你的儿郎,

完全信赖你的波涛,不论远或近,

敢于抚摸你的鬃毛,就好像我现在这种光景。

一八五

我的工作完成了,我的吟唱已停,

我的主题消失,只剩下回声盘旋,

现在确乎应该打断这冗长的梦境,

那引火棍既已燃亮了我夜半的灯盏,

也该吹灭——而写了的也毋须改变。

要是写得更有意义些多好!然而我,

已非故我——幻影憧憧,在我眼前,

更加缥缈地疾飞,我心灵里的火,

已经在摇摇晃晃了,已经变得幽暗而微弱。

一八六

再会吧!已经说了,这必须说一声;

说时不免使人产生依依的感觉;

读者诸君啊!你们伴随着那个旅人,

到了终点;如果你们记忆里或多或少

留下些他的思想,要是你们能常葆

一点回忆,那么他脚上穿着草履,

帽上挂着海扇壳,长途跋涉,不算徒劳; [183]

再会吧!如有劳累,劳累随着他去,

然而他的这篇诗歌中的含意,却愿你们记取!

注解

[1] 叹息桥(“Bridge of Sighs”):沟通威尼斯总督府和国家监狱的一条短廊,因其下有小河,故称为“桥”。当时囚犯经此桥受审,受审后再经此桥回狱。死囚亦经此桥送监狱处死,“叹息”之名由是产生。

[2] 千年岁月:威尼斯共和国建立于九世纪,全盛期在十五世纪,当时有许多殖民地,即下文所说的“多少个藩邦”。

[3] 插翅雄狮:在圣马可广场上一条圆柱的顶上,是威尼斯的国徽。

[4] 一百个海岛:威尼斯是建筑在一百一十七个小岛上的城市。威尼斯多大理石建造的楼厦。

[5] 大神母:文艺复兴时期的意大利作家萨贝里库斯,最早用这个形象来形容威尼斯。所谓“大神母”即所有神仙之母。

[6] 城冠:是古罗马奖赏给首先登上敌方城墙树立旗帜者的一种象征光荣的冠冕,作城垛状。但此处主要用来象征威尼斯是一个城市。

[7] 托尔夸托·塔索(Torquato Tasso,1544—1595):意大利大诗人。“歌”是指他的《解放了的耶路撒冷》(Jerusalem Delivered )一诗中的一节,在威尼斯失去独立以前,船夫们都爱唱这个歌。

[8] 失了总督的城:意即不再独立的、失去自由的。威尼斯的总督府于1797年被撤销。

[9] 丽都桥(Rialto):横贯威尼斯大运河的著名桥梁,也是威尼斯名胜之一。

[10] 夏洛克,是莎士比亚《威尼斯商人》一剧中的人物;摩尔人即莎士比亚《奥赛罗》一剧的主人公,是一个黑人;比埃尔(Pierre),是英国剧作家奥特维(Thomas Otway,1652—1685)的悲剧《得救的威尼斯》(Venice Preserved Or a Plot Discovered )中的人物。这些都是与威尼斯有关的文学作品中的著名形象。

[11] 心灵上的人物:指上节所说的文学作品中的一些典型人物。

[12] 斯巴达人的墓志:其实不是“墓志”,这是斯巴达勇士勃拉西达斯(Brasidas)死后,他母亲回答人家的赞语时说的话。

[13] 守寡的亚得里亚海……:指昔日威尼斯总督每年举行的一种仪式。每年耶稣升天节,威尼斯总督乘船和亚得里亚海举行一次“婚礼”,他从船上将一个指环投入海心。这种仪式主要是表示威尼斯在海上的无上权威。总督被废后,这种仪式不再举行,故有“守寡的亚得里亚海……”这种譬喻。至于“人头牛身”则是举行仪式时总督乘坐的那艘大船船头的标记。

[14] 圣马可(St.Mark):是威尼斯的佑护神。“雄狮”见本章注3。这个铜狮曾被拿破仑运往巴黎,但后来归还原处了。

[15] 一个皇帝:1177年时,腓特烈·巴巴洛萨皇(即神圣罗马帝国皇帝腓特烈一世〔Friedrich I,1122—1190〕)在圣马可教堂广场上向教皇亚历山大三世(即罗兰多·班迪内利〔Rolando Bamdinelli,1105—1181〕)表示臣服,这是中世纪教皇和皇权长期斗争中的一个重大事件。诗人在这里用求婚来象征巴巴洛萨皇的屈服。

[16] 帅比亚王(Suabian;Swabian):巴巴洛萨属于帅比亚家族(又译士瓦本、施瓦本、斯瓦比亚),帅比亚家属是德意志伍登堡的统治者,领地包括巴登和巴伐利亚的一部分。威尼斯从1797年以后就受奥地利统治,1805年时一度被拿破仑统治,1814年后又归属奥地利。到1866年才交还意大利。

[17] 盲目的丹多罗(blind old Dandolo):他于1192年当选为威尼斯总督,当时他已八十五岁。九十七岁时,他带领威尼斯军队远征君士坦丁堡。

[18] 他的四匹铜马,现在圣马可教堂大门顶上,是丹多罗于1204年从君士坦丁堡夺来的。

[19] 传说在1379年8月威尼斯被热那亚军所困,威尼斯求和,唯一的条件是让她独立,热那亚军首领彼得·多里亚(Peter Doria)回答:“你们要和平,除非等我们把缰索套上你们圣马可教堂门前的铜马上,使它们就范。”后来威尼斯转败为胜,解除了威胁。

[20] 泰尔城的别名是“古代的威尼斯”。

[21] “雄狮旗的树立者”:威尼斯人有潘塔罗尼(Pantaloni)的绰号。作者以为即“Planter of Lion”(雄狮旗树立者)的意思,因为雄狮是威尼斯的徽号。但许多注家认为不确,因为“Pantaloni”一字的来源是“Pantaleone”,那是一个普通的“教名”,北意大利人多崇奉“St.Pantaleone”神,故给孩子取名常用此字。由于威尼斯人多用这个名字,故外国人把他们统叫作“Pantaloni”了。

[22] 坎地亚(Candia):是克里特岸边的一个岛,威尼斯人在这个岛上守了二十四年,最后终被土耳其人攻陷。希腊人围攻特洛伊十年,终于攻破。

[23] 勒班陀之战(Lepanto's fight):1571年威尼斯、西班牙等国海军击溃土耳其于此处。

[24] 外国人:指奥地利军人。

[25] 被困在叙拉古(Syracuse):这是伯罗奔尼撒战争中的事。据普鲁塔克(Plutarchus)所著的《尼西亚斯传》(Nicias )的记载,有些雅典军俘虏因能背诵攸里匹迪斯的作品而受到胜利者的优待。

[26] 如果你没有更充分的理由……:所谓“更充分”者,是与上节中雅典俘虏背诵攸里匹迪斯的诗而获得自由作比照而言。以下数行即有进一步的说明。

[27] 海上的城头:即军舰。

[28] 奥特维的《得救的威尼斯》,安·拉德克利夫(Ann Radcliffe,1764—1823)的《奥多芙的神秘》(The Mystery of Udolpho ),席勒的《见鬼者》,莎士比亚的《威尼斯商人》《奥赛罗》,均以威尼斯作为背景。

[29] “丹”枞(Tanne):阿尔卑斯山特有的一种高山植物,能在泥土很少的岩石上生长。作者用德文名称,中译“丹”是音译。德文意义即为枞树。

[30] 芦苇:指希望。

[31] 本句意为:“我们所爱的人或所爱惜的事物是极少的,正因其少,对我们就越加可贵,等我们失去了这些时,也便感到损失是太多了。”

[32] 弗里乌利山脉(Friuli's mountains):即约里安·阿尔卑斯山脉,作者正在威尼斯对岸的陆地上,在班塔河之滨,观看夕照。

[33] 拉新山:比弗里乌利山脉更高的山脉,属于蒂罗尔山脉(Tirol)。

[34] 亚桂(Arquà):费拉拉(Ferrara)和巴多亚之间的一个小山村,有意大利诗人彼特拉克(Francesco Petrarca,1304—1374)之墓。下文洛拉的爱人:即彼特拉克。

[35] 与他的爱人同名的树木:洛拉(Laura)与意大利语桂树(lauro)声音近似。

[36] 作者在这一节中又否定了孤独的处境,他说道:“魔鬼用荒野来引诱我们的救主。约翰·洛克则认为与其完全孤独,不如有一个孩子在身边。”

[37] 参看《旧约·约珥书》第二章第三一节:“日头要变为黑暗,月亮要变为血。”

[38] 诗人到了费拉拉,这个城市曾是文艺复兴时期的文化中心。它的街市是以两条很宽阔的道路交叉的十字口为中心而向四周对称地扩展的。

[39] 艾斯特家(Este):费拉拉城的著名豪门,从十世纪到十六世纪一直有权势。这个家属爱结交一些文人借以冒充风雅,也是塔索的“保护人”。

[40] 费拉拉的公爵阿方索二世(Alfonso Ⅱ)本来是塔索的“保护人”,后来他把塔索关在圣安娜医院的疯人院里,硬把他当作疯子。其实是因为塔索在政治上进步。上面所说的“牢房”,次行所说的“牢笼”,均指塔索被软禁在疯人院时所住的一间斗室。

[41] 你的姓名:指阿方索而言;下一节的“他呢”,指塔索。

[42] 布瓦洛(Nicolas Boileau Despreaux,1636—1711):法国批评家,曾讥嘲公众对塔索诗的赞赏。

[43] 克罗斯加学院(Cruscan):1582年建立在佛罗伦萨,该学院责难塔索的《解放了的耶路撒冷》一诗。

[44] 托斯卡纳巨匠:指但丁。下文“佛罗伦萨人”也指但丁而言。

[45] 南欧的司各特:阿里奥斯托。下文“北方国家的阿里奥斯托”即英国的司各特。

[46] 避雷之树:传说月桂树能避雷。

[47] 作者说,第四二、四三两节是他意译意大利诗人菲利卡雅(Filicaia)的著名十四行诗。

[48] 罗马的超人:指西塞罗(Marcus Tullis Cicero,公元前106—前43)。朋友,指罗马人塞维乌斯·萨尔比西乌斯。西塞罗的女儿夭亡时,萨尔比西乌斯写信去慰问,略称:“从亚洲归国途中,船从爱琴那驶向迈加拉时,我开始眺望周围的许多城邦的远景:埃伊纳在后边,迈加拉在我面前;比雷埃夫斯在右,科林斯在左:所有这些城市,过去都极闻名而繁盛,现在变为废墟了。看了这种光景,我马上产生了一些感慨,唉唉!

当我们的任何一个朋友病死或被杀时,我们这些可怜的人是多么难受和痛苦呀,而现在在我面前的却是这么许多崇高的城市的尸骸。”

[49] 迈加拉(Megara),城名,在雅典之北,埃伊纳(Aegina)在雅典之南,比雷埃夫斯(Piraeus)、科林斯(Corinth)均为雅典附近地名。

[50] 他的祖国:萨尔比西乌斯的祖国,即古罗马。

[51] 指引着我们:注家认为这是指罗马法。

[52] 弑亲的罪:指许多国家瓜分了意大利。

[53] 艾特鲁里亚的雅典:即佛罗伦萨城,在阿尔诺(Arno)河畔。佛罗伦萨是托斯卡纳的首府,托斯卡纳旧名艾特鲁里亚(Etrurian)。佛罗伦萨是一个著名的艺术中心,可与古希腊的雅典媲美,故称作“艾特鲁里亚的雅典”。“更柔和的风度”,指与雅典相比而言。

[54] 被埋葬了的学术复活,指文艺复兴。

[55] 一个石雕的女神:在佛罗伦萨的最大艺术馆乌菲齐(Galleria degli Uffizi)的大厅中有一座叫作“美第奇的维纳斯”的石像。维纳斯,即美的女神。

[56] 芬芳香味,希腊罗马的神据说都是以香草为粮食的。

[57] 牧人的褒奖:据希腊神话,三位女神希拉(Hera,又译赫拉)、雅典娜、阿弗罗狄忒比美,由特洛伊的牧神帕里斯裁判,结果阿弗罗狄忒被评为最美,得到帕里斯的奖赏,一只金苹果。

[58] 安基塞斯是阿弗罗狄忒的情人,他们生了一个儿子,名叫伊涅斯(Aeneas,又译埃涅阿斯)。

[59] 战神:据传说,也是阿弗罗狄忒的情人。

[60] 圣塔·克罗采寺庙(Santa Croce):又译为圣克罗齐或圣十字教堂,佛罗伦萨的大教堂,许多著名人物葬在里面。

[61] 米盖朗基罗(Michelangelo Buonarroti,1475—1564):也译为米开朗琪罗,著名意大利雕塑家、建筑家、画家、诗人。

[62] 伽利略(Galileo di Vicenzo Bonaulti de Galilei,1564—1642):著名意大利天文学家,因主张地动说遭教会迫害,“他的苦辛”即指此。

[63] 马基雅维利(Niccolò Machiavelli,1469—1527):著名意大利政论家、史学家。

[64] 四大元素:即火、风、土、水。古代人以为一切物体由这几种元素化成。

[65] 三、四两行的意思是借恺撒大帝被刺时刀痕累累的形象来说明意大利所受的苦难。

[66] 卡诺瓦(Antonio Canova,1757—1822):意大利著名雕塑家。

[67] 散文诗翁:指薄伽丘(Giovanni Boccaccio,1313—1375),《十日谈》的作者。一百个爱情故事,即《十日谈》,该书以讲故事的形式写成,每天讲十个故事,十日刚好是一百个故事。

[68] 这是说这三位巨人都是出生在佛罗伦萨的。

[69] 大西庇阿(Scipio,公元前234—前183):罗马名将,晚年退隐利特尔卢姆,死后葬在该地海滨。他临死时的遗嘱不许人们把他的遗骨送回罗马,而要求葬在利特尔卢姆。据某些史家说,他的墓志上的话是:“忘恩负义的国家,你们得不到我的遗骨。”

[70] 佛罗伦萨当时有白党(Bianchi)和黑党(Neri)之争。但丁是白党,被选为六执行委员之一,后遭放逐。

[71] 彼特拉克是在罗马获得桂冠的。

[72] 遭翻挖:彼特拉克的坟墓曾于1630年被挖。有人怀疑他的坟墓中现在已无尸骨。

[73] 薄伽丘原来葬在他的生地契塔尔多的教堂里,后当地宗教当局勒令把他的坟墓迁走。

[74] 恺撒的行列:指布鲁图(Brutus)之妹、喀西约之妻出殡时的行列。然而她的丈夫和哥哥的胸像却不准参加行列(这本是一种惯例),因为他俩是谋刺恺撒的。塔西佗(Tacitus)说,他们的像虽被禁止出现,但人们却更加觉得他们光荣了。

[75] 但丁葬在拉韦纳(Ravenna)。在野蛮人入侵时代,拉韦纳是意大利各国的堡垒。

[76] 佛罗伦萨人一再要求把但丁遗体运回,但拉韦纳人坚持不肯。后在1829年为但丁在圣塔·克罗采寺庙造了一座“空墓”。但这已是拜伦死后的事了。

[77] 她的:指佛罗伦萨的。这儿说的是佛罗伦萨的圣劳伦索教堂(Basilica di San Lorenzo,又译圣洛伦佐教堂)中的美第奇家族的墓地。拜伦在他给摩莱的信中说:“我也去看了美第奇教堂,大块大块的各种珍贵的石料铺砌得漂亮而又俗不可耐,来纪念五十具腐朽且被遗忘了的尸体。”

[78] 阿尔诺河畔的最高贵的艺术宫:指佛罗伦萨的艺术馆。

[79] 特拉西梅诺湖(Lago Trasimeno):即今之佩鲁贾湖(Lago de Perugia),在佛罗伦萨之东南方。公元前218年,第二次奔尼克战争中,迦太基将领汉尼拔在这里大败罗马军,原因是罗马将领弗拉米尼乌斯(Flaminius)行事轻率,中了汉尼拔的计,陷在湖山之间的绝境中。

[80] 战场在动摇:据罗马史家李维(Titus Livius,公元前59—17)的记载,当时正好发生大地震。

[81] “血之河”(Sanguinetto):今佩鲁贾湖流出的小河,意大利原文的拉丁语字根“Sanguis”即“血”的意思。

[82] 克利通诺(Clitumnus;Clitunno):台伯河(Tiber River)的一个支流。

[83] 庙堂:即克利通诺的寺院。

[84] 这儿的神:即“美景的精灵”。

[85] 水的怒吼!著名的特尔尼瀑布,由威里诺河(Velino)造成。

[86] 水的“弗勒吉东”:弗勒吉东(Phlegethon)是地狱四河流之一,意为“熔岩之河”。

[87] 四月是多骤雨的季节。

[88] 巨大的精灵:即瀑布的“精灵”。

[89] 阿尔卑斯的孩儿:因亚平宁山脉是阿尔卑斯山的支脉之一,也叫作“婴儿阿尔卑斯”。

[90] 更艰险的高峰,可参看本章第二〇节的描写。

[91] 少女峰(Jungfrau):阿尔卑斯山脉高峰之一,在瑞士境内,拜伦在他的《曼弗雷德》(Manfred )诗剧中描写过。

[92] 白山(Mont Blanc,意为“白色山峰”):即勃朗峰,阿尔卑斯山的最高峰,在法国和意大利边境。

[93] 阿克罗塞朗宁(Acroceraunian):即卡密拉山脉(Chimari),希腊文原意为“雷击之峰”。

[94] 艾达山(Ida Mt.):在小亚细亚;古特洛伊城即在其麓。“用特洛伊人的眼睛”,有两种解释:一,用充满爱情的眼睛;二,从特洛伊的平原上眺望艾达山。

[95] 亚陀斯(Athos):爱琴海边的高山;奥林帕斯(Olympus),希腊色萨利山名;阿特拉斯(Atlas),摩洛哥的山脉,地中海上可见;埃特纳(Aetna),意大利西西里岛大山。

[96] 苏勒克蒂山(Soracte):今名圣奥勒斯特山,在罗马之北,虽然只有两千二百六十英尺高,但从罗马城中望去,特别雄峻,因为它是孤立的,很像一个将要粉碎的巨浪。

[97] 罗马抒情诗人贺拉斯(Quintus Horatius Flaccus,公元前65—前8),他的《歌》(Odes )第一篇第九节说到苏勒克蒂山,而且描写该山顶上盖着白雪。

[98] 许多古国的尼俄柏(Niobe):希腊神话,底比斯王安菲翁(Amphion)之妻尼俄柏生子女各七人,以此自傲,扬言她自己因子女多而胜过勒托(Leto),勒托只生阿波罗和阿尔弥忒斯,因而不肯和其他妇女一起礼拜勒托。勒托即召其子责罚尼俄柏。他们用箭射死了尼俄柏的所有儿子和女儿,尼俄柏坐在死者中间化为一块石头。

[99] 西庇阿的墓穴:在罗马城附近阿匹安大道上的一群古坟,1780年发现后即遭翻掘,尸骨被运走。

[100] 古罗马时代,罗马军获胜回国后,排成凯旋行列,牵着俘虏上卡皮托尔山(Capitol)庆祝。

[101] 三百次的胜利!据奥罗修斯(Paulus Orosius,约380—420)的说法,罗马曾获得三百二十次的胜利。“难忘的一天”,指公元前44年3月15日,在这一天布鲁图等刺死了独裁者恺撒。

[102] 杜利(Tully),即西塞罗;维吉尔(Virgil),罗马诗人,作有史诗《伊尼特》(Aeneid ,又译《埃涅阿斯纪》)。李维,著名的罗马历史家。

[103] 苏拉(Lucius Cornelius Sulla,公元前138—前78):罗马的独裁者,绰号“幸运儿”。公元前87年,苏拉率领罗马军队讨伐背叛罗马的本都王米特拉达悌(Mithridates),其时罗马内部正发生贵族派和民主派之间的激烈斗争,苏拉是大奴隶所有者和贵族的代表,中下层的罗马人民则拥护马略(Gaius Marius,?—前86)。他离开罗马后,马略的拥护者夺取了政权,他不得不回师罗马,恢复自己在罗马的地位,可是当他重回东方时,马略分子又在罗马活跃起来,苏拉慌忙结束战争,赶回罗马,和马略分子进行激烈的斗争,最后夺得政权,于公元前81年被宣布为终身的“狄克推多”。两年后,因病放弃“狄克推多”的权力,次年逝世。

[104] 神速的翅膀:古罗马的徽记就是一头老鹰。

[105] 克伦威尔(Oliver Cromwell,1599—1658):英国资产阶级革命的领袖,于1648年逐散了元老院,次年处死国王查理一世。于1650年9月3日获得邓巴尔一役的胜利,次年同月同日击败苏格兰军队,又于1658年9月3日逝世。

[106] 令人生畏的石像:即庞培(Gnaeus Pompeius Magnus,公元前106—前48)的石像,现在罗马的斯帕达宫(Palazzo Spada),相传恺撒被刺死在庞培的石像之下。

[107] “托加”(robe):罗马人的一种服装,用大块布头围缠在身上。

[108] 涅墨西斯(Nemesis):即复仇之神。庞培的死是恺撒造成的。所以这里说“涅墨西斯”把惨死的恺撒当作礼品放在他的“祭坛”之前。

[109] 罗马的乳娘:传说罗马的创立者罗慕路斯(Romulus,约公元前771—约前717)和孪生兄弟雷穆斯(Remus,约公元前771—约前753)是一只母狼哺养大的。这只母狼的铜塑像现在卡必托冷博物馆内。据说,这个铜塑母狼曾在公元前65年时遭雷击,现在她的后腿上还可看出被雷电烧过的痕迹。

[110] 约夫(Jove),即罗马的主神朱庇特;“无形剑”即雷电。

[111] 自己所害怕的那一套:指古罗马的战术、军备等。

[112] 除了一个虚荣的人:指拿破仑,作者写本诗的时候,他还没有死,但已经失败,放逐到圣赫勒拿岛上了。

[113] 那罗马人:即恺撒。

[114] 阿尔西德斯(Alcides):即力大无比的勇士赫拉克勒斯,他做了里迪亚女王奥姆菲尔的奴隶,心甘情愿地穿上女人衣服,纺纱织布,因为他爱她。这儿拿他来形容恺撒迷恋埃及女王克娄巴特拉之事。

[115] “我到,我见,我胜。”恺撒征服小亚细亚的法那西兹王时给罗马的捷报只用了这三句话。拉丁原文是“veni, vidi, vici”。

[116] 彩虹是天气晴朗的预兆:按《圣经》上所说,上帝曾以彩虹为兆,允诺地上再不受洪水之灾。此处意为但愿人间再别遭到血和泪的“洪水”之灾。

[117] 注家认为“锁链”指滑铁卢之战以后全欧出现的反动专制势力;“二度”压迫,指拿破仑及拿破仑失败后欧洲专制势力对人民的压迫。

[118] 哥伦比亚:指美国。

[119] 帕拉斯:即雅典娜,据传说她是全副武装地从大神宙斯的头顶跳出来的。此处喻指北美脱离英国而独立。

[120] 华盛顿出生于美国弗吉尼亚州的乡村。

[121] 无耻的压轴戏,指1815年9月的维也纳会议、“神圣同盟”和11月的巴黎条约。

[122] 北方国家:指英国。下节“阴森的圆塔”:即罗马阿匹安大道上的凯西拉·梅戴拉墓,曾被当作堡垒使用。

[123] 配做君王的甚至罗马人的妻子:“罗马人”是很自豪的,罗马是“国民皆君王”之国。

[124] 科涅莉亚(Cornelia):著名罗马政治家格拉古兄弟(Gracchus)的母亲,有名的贤妻良母。

[125] 希斯贝鲁斯(Hesperus):引导死者的魂魄到冥界去的星。

[126] 编成辫子:古罗马新娘的打扮。

[127] 帕拉坦山(Palatine):即帕拉蒂诺山(Palatino),罗马七座山之一,上多宫殿的废墟。

[128] 无名的圆柱:矗立在罗马公所废址上的一根圆柱。从1813年起,这根圆柱就不再“无名”了;据说系公元608年建造,以颂扬罗马皇帝福卡斯(Phocas,?—610)。

[129] 谁的牌坊……:即提图斯的牌坊,图拉真的石柱。提图斯(Titus,41—81),罗马皇帝,他建成了可里亚大剧场。他的牌坊是后人造来纪念他征服耶路撒冷的,在帕拉坦山下。图拉真(Trajan,53—117),著名的罗马皇帝,他的石柱也在附近。1587年时,原来置在石柱顶上的图拉真的石像被搬下,而换上了圣彼得的石像。古老的传说称,图拉真的骨灰原来是放在圆柱顶尖的。

[130] 那灵魂:即罗马皇帝图拉真。

[131] 马其顿王亚历山大酒后杀死他的亲友克利图斯(Clitus,?—前318)。

[132] 胜利之丘:即卡皮托尔山,是罗马七座山之一,古罗马迎接祝贺凯旋的军队的地方。

[133] 塔尔比亚的崖石:在卡皮托尔山上,凯旋行列停止进行之处,相传罗马人把叛国者从此崖上推下。

[134] 下面是……:指罗马公所,作者仍然在帕拉坦山上,向下俯视就是公所的旧址。

[135] 罗马的末一个保民官:即黎恩济(Rienzi,1313—1354),中世纪的意大利爱国者,他领导了人民运动,反对贵族,于1347年荣获“保民官”的称号。

[136] 努马(Numa Pompilius,公元前715—前672):罗马七皇之一,传说他为女神厄革里亚(Egeria)所爱,每夜到罗马附近的缪斯山洞中去和她幽会,并根据她的指点,实行了宗教改革。

[137] 罗马城南门外一英里左右离阿匹安大道不远处有一小丛林,传为努马和厄革里亚相会之处,附近又有所谓“厄革里亚之石洞”,原设祀奉女神的小神坛,并铺有大理石,后被拆除。洞内有水泉。

[138] 紫色的夜半:注家说,“紫色”两字的用意是造成一种神秘而温暖的感觉。

[139] 求取神谕:指厄革里亚给努马指点迷津而言。

[140] 毒液:据说爱神的箭上是有毒的,而作者则把这种毒液比作心灵的餍足。

[141] 一种树:作者所指系“柚巴斯”(Upas)树,爪哇产,桑科植物,有极毒之白液,可用作箭毒。据说在这种树木下的植物皆会被毒死。

[142] 《旧约·何西阿书》第八章第七节:“他们所种的是风,所收的是暴风。”

[143] 摧残一切的树:即第一二〇节诗中所说的毒树,见本章注141。

[144] 重重叠叠的圆拱门:即“可里西”(Coliseum),古罗马的巨大圆剧场,容得下十万观众。

[145] 古希腊神话,奥瑞斯特司(Orestes)的父亲阿伽门农(Agamemnon)被他母亲所谋杀,他长大后为父报仇,杀死了母亲,遭诸复仇女神的追逐折磨,后为阿波罗所救。

[146] 据说含恨而死者的血不会渗入泥土。

[147] 雅努斯(Janus):意大利神话中的门神,有两个头,各朝一个方向看。

[148] 你威严的力量!注家认为这是指“怀古之情”,或者是“过去的精神”。

[149] 古罗马时代,“可里西”剧场经常表演“角斗”,充当“角斗士”者多为俘虏或奴隶,“角斗”非常残酷,时常有角斗士被杀死。

[150] 一个角斗士:指卡皮托尔博物馆所藏的著名雕像“垂死的高卢人”。但拜伦没有把他当作“高卢”人,而把他看成被罗马人俘获的达契亚(Dacia)一带的男子。

[151] 达契亚妈妈:指这个角斗士之妻,达契亚为古代多瑙河下游的一个地区(今罗马尼亚境内),许多达契亚人被罗马人抓住后,被迫在“可里西”角斗。

[152] 把他人生命当儿戏:当一个角斗士负伤后,即走到角斗场边上,面对观众,观众如看得不满足,就把大拇指往下一按,于是另一角斗士就把负伤的杀死。如果观众高兴,认为负伤的一个斗得还不错,就示意放过他。

[153] 撒克逊时代:公元445年至1066年。

[154] 所有神明的庙堂:罗马的著名古代建筑物——万神殿(Pantheon)。它是罗马现存的唯一完好的古代建筑物,落成于公元前27年。

[155] 唯一的天窗:万神殿是一个圆形建筑,内部的光线依靠一个直径二十八英尺的圆形天窗。

[156] 有一个地牢:相传古罗马时代,在罗马圣尼古拉斯教堂中有一个女儿在这里用她的奶汁救活她被判饿刑的父亲。

[157] 该隐:见第一章注78。

[158] 关于银河的……传说:希腊神话,亚尔斯曼生下赫拉克勒斯之后,赫尔墨斯就把婴儿放在睡着的赫拉胸前,当她醒来时,立刻把他推开,泼洒的奶汁化为银河。下文“闪烁的遥远世界的天际”即指银河而言。

[159] 哈德良,罗马皇帝。“莫尔”是他自造的陵墓,即今罗马的圣天使堡(Castel Sant'Angelo)。“莫尔”(mole)是拉丁文音译,意为“一大堆”。

[160] 哈德良曾旅行了罗马帝国的大部分领域,他也到过埃及。尼罗河畔的榜样,指金字塔。

[161] 瞧那庙堂……:指罗马梵蒂冈的圣彼得大教堂(Church of St.Peter's)。第三行“圣徒”即指圣彼得。

[162] 狄安娜的奇迹:小亚细亚以弗所(Ephesus)的狄安娜庙,下文“以弗所人创造的奇迹”也指此。

[163] 索非亚的庙宇:即君士坦丁堡的圣索非亚清真寺,原来是基督教的礼拜堂,所以下文有“强占”云云。

[164] 锡安山(Zion):耶路撒冷城附近山名,也是该城的别名。“浩劫”,指罗马皇帝提图斯毁坏这个圣城。

[165] 拉奥孔(Laocoön):梵蒂冈博物馆所藏的著名雕塑群像“拉奥孔和他的儿子们”。据神话,拉奥孔是特洛伊城的祭司,希腊军围攻特洛伊城,拉奥孔劝阻特洛伊人把希腊人故意留下的木马带入城内,并用剑戳穿一匹木马的腹部,因而激怒了阿波罗和雅典娜二神,他们派了两条蟒蛇把拉奥孔父子三人勒死。后来,特洛伊人把木马带入城内,于是城陷。这座群像是拉奥孔父子三人被蟒蛇纠缠时挣扎和受苦的生动艺术表现。

[166] 百发百中的神:即梵蒂冈博物馆所藏雕像“贝尔维德尔的阿波罗”(Apollo Belvedere)。阿波罗即希腊的太阳神,统率九缪斯,司文学艺术。这座雕像的姿势是阿波罗左手作执弓状,右手作已把箭放出的模样,脸向左,眉宇之间带着傲然的气概。被他射死的是守住德尔斐神庙的蟒蛇毕松。

[167] 普罗米修斯:据希腊神话,他是人类的大恩人,从天上偷了火种给人类,因而使人类的文化能够发达。宙斯为此把他绑在高加索山上,每天被老鹰啄食受苦。此处所说的火是指“智慧”“灵感”和“才能”等。

[168] 接受了这种力量的人:特指“贝尔维德尔的阿波罗”雕像的作者。

[169] 那光荣的本体:太阳。

[170] 自本节至第一七二节,都是关于1817年11月6日英国夏洛特公主死于产褥之事。

[171] 孤苦的君王:指夏洛特之夫萨克斯柯堡的利奥波德王子。

[172] 麻布、灰土:都是居丧的象征物。按古时犹太人居丧时有着粗布服、头上涂灰或坐灰中的规矩。

[173] 《旧约·创世记》十五章第五节:“你向天观看,数算众星,能数得过来吗……你的后裔将要如此。”

[174] 奇异的命运:“玛丽死在断头台上;伊丽莎白心碎而死;查理五世退隐而死;路易十四身败名裂而死;克伦威尔忧愁而死;拿破仑落得一个囚徒的结局。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作者原注。

[175] 内米湖(Lago di Nemi):在罗马城东南的阿尔巴诺山(Mte.Albano)中间,别名“狄安娜的妆镜”。作者当是站在阿尔巴诺的山峰上,鸟瞰着大海和湖山。

[176] 史诗:指维吉尔的《埃涅阿斯纪》,开卷第一行是“武器和英雄,我歌唱;这英雄……”。“英雄的星重新升起”,指史诗主人翁伊尼斯战败后又重新归来的事。

[177] 疲惫的诗人:即贺拉斯。他说,“我的寒酸的萨班农庄能够使我的要求完全满足而有余。”萨班是他晚年退隐之地。

[178] “朝圣者”即恰尔德·哈洛尔德;朝圣者的目的地是罗马。

[179] 辛普勒加第双岛(Symplegades):黑海入口,博斯普鲁斯海峡上的两个小岛。这里是说作者在年轻时代搭船经直布罗陀,过地中海,直抵希腊和土耳其沿岸的旅行。

[180] 泥塑的制造者:即人,因传说人是泥土做的。

[181] 英军在特拉法尔加战役中俘获的法国舰船一大部分在风暴中覆没。

威风的阿马达:1588年准备与英国海军决战的西班牙无敌舰队(Armada Invencible)也是在风暴中沉没的。

[182] 这些滨海国家之所以一度强盛,海岸给予它们发展贸易的便利也是一个因素。

[183] 这是古代欧洲朝圣者的打扮。海扇壳是一种贝壳,挂在帽上表示有意跨海去圣地朝拜,草鞋象征走陆路去朝拜圣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