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自我认知与人的本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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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教一旦被证实是真实存在的,就会消亡。而科学就记录宗教的消亡。

奥斯卡·王尔德[1894]

写一部心理学的发展史,就如同要记载人类灵魂(soul)是如何演变的,这不亚于写一部人类起源的历史。人们通常认为科学心理学始于亚里士多德(是他最先从“心理学的角度”探索与梦相关的问题),但在科学心理学之前以及在非科学心理学的范畴,已经有而且一直有研究关注着“灵魂的科学”,现在的所有心理学流派都起源于此。

要想了解心理学就必须了解这一学科的研究对象:灵魂。但其独特性使这一学科处于非常特殊的处境:从科学的角度研究灵魂这一概念,必须提供自己的研究对象。事实上,心理学并不了解自己的研究对象,同时又坚决拒绝沿袭传统的概念。正如我们长久以来从民俗、宗教、神话等渠道所知道的那样,在科学心理学中“灵魂”并不存在,但研究却在以它存在的方式进行着。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心理学一方面努力确定其灵魂概念(soul-con-cept)的正确性,另一方面又通过研究证实灵魂并不存在,选择把这个问题留给其他学科,尤其是人种学。

精神分析给予这些在心理学中被忽视的领域以特殊地位,但是精神分析是从唯物主义心理学的“启蒙”角度进行研究,而不是首先从它和它所处的环境来认识灵魂概念。本书的任务不是将精神分析或者任何现代心理学应用于人文学科,而是从发展演变的角度了解我们的心理,以及这门学科。心理学是如何从灵魂概念演变而来的?这一概念既是心理学的研究对象,也是多年来发展演变的源头。本书注重的是对灵魂的研究,而非传统意义上的心理学史研究——探讨其发展演变而非发展历史。

这让我们不得不面对心理学作为一门科学的基本问题。对此,我所做的论述虽然看起来像是在回顾历史,但我仅限于其中最基本的要点。对于作为一门科学的心理学来说,无法回避的问题是灵魂研究到底是科学的还是哲学的,是物理学的还是形而上学的(亚里士多德),是主观的还是客观的(科学)。从亚里士多德为回应柏拉图的哲学灵魂观而提出的最初科学心理学到现代的精神分析的各种不同流派之间的争论,不同时期的不同流派都最终要归结于这一决定了不同世界观、态度和研究方法的基本问题。

心理学的二元性

为了把握存在于具有不同世界观的心理学各个流派中这一古老争论的意义,我们应首先探讨一下这一基本问题。心理学知识的不同发展阶段揭示,主观和客观取向并不是简单地改变视角的问题。实际上,在心理学中存在一种固有的二元性,我称之为关系科学。

我们需要区分心理学的两个领域:自我认知(self-knowledge,或自我表征)和对他人的认知(了解人的本性)。第一个领域是用自我认知理论研究自我意识;在第二个领域,无论是关于性格、正规教育还是关于心理治疗的一般理论,心理学作为一种方式、工具,或者“技术”,都被用于洞察、控制他人。简言之,我们必须将主观心理学和应用、客观心理学区分开。之后我们将看到这样做是否正确,尤其是我们是否可以将客观心理学称为“应用”心理学。虽然心理学的研究对象来自主观范畴,但它都有客观的倾向性。这里的“应用”意味着有目的地影响他人,就像在原始的巫术中那样,这是基于对人的内心活动的明确假设。

直到人类文化发展的后期才有人尝试把心理从内在、主观的世界中解放出来,使其成为一门科学研究的对象。亚里士多德反驳柏拉图的哲学灵魂概念就是这种尝试。直到19世纪,作为一门意识科学,心理学才赢得了科学的地位,从笛卡儿主观经验角度研究意识。科学使这种主观观察的研究模式成为感知心理学,或者心理物理学的组成部分,成为“没有灵魂的心理学”,而将灵魂研究留给了哲学家们。因此,我们应该从笛卡儿开始回顾现代心理学的发展历程。灵魂概念演变成了自然哲学中的无意识,而意识现象构成了心理学这一学科的研究内容。

无论是否合适,精神分析将这两个研究范畴融合在一起。弗洛伊德想把心理学的自我认知从意识扩展到无意识,将难以理解、代表古老灵魂的无意识变成自我观察(self-observation)和客观理解的对象。他扩展了意识的范畴,扩大了心理学的研究范围。但是在从现实的角度解释无意识的过程中,正如感知心理学对待意识那样,弗洛伊德将灵魂拒之门外。

弗洛伊德承认无意识也就确认了灵魂概念,但是从唯物论角度解释灵魂,他又否认了灵魂。意识不仅仅包含外部世界的信息。弗洛伊德用无意识这个概念来解释这种超出外部世界的信息,他将之解释为现实的反映,即只是外部世界的一种残留。但是,无意识拥有的不只是过去的现实,它还包含一些不真实的、超感官的、曾归因于灵魂的内容。我们应该看到,我们祖先早期的思想和哲学是精神性的,不是真实存在的。对我们的祖先来说,灵魂完全是内在的、精神性的和超自然的。灵魂只有在最近科学心理学的包装下,才成为一个外在问题,成为科学研究的对象。

当代心理学或许是一门科学,但是科学并不能解释它的基底,即灵魂。心灵(psyche)既不是现代神经病学认为的大脑功能,也不是弗洛伊德设想的被升华了的生物欲望。科学心理学可以用同一理论解释本能的人和理智的人。然而,正如布洛伊勒坦言的那样,这种心理学留下一块“很大的空白”[1],因为大脑只是我们演奏灵魂主旋律的一种乐器,而性冲动只是一种表现形式。即使我们可以通过科学对灵魂有所了解,心理学的大部分——最好、最有意义的部分——也无法解释,因为灵魂是主观的,需要一门关于自我意识的心理学。

心理学作为投射

关于自我意识的心理学关注的是纯粹的主观现象,这是它的全部价值所在。然而,我们缺少通往内心,即灵魂的途径以及任何内省的动力。内省似乎是非先天的,是后天习得的;先天的、自发的东西似乎就是投射(projection)。尽管——或者因为——它是内心活动和灵魂的基本机制,人们也一直在使用这种机制,但投射还有待于心理学上的解释。稍后,我将讨论我们对投射的内在需求。在此,我只想谈论投射机制在科学心理学中发挥的重要作用。

早期,科学心理学从感官转向思维的研究——认知心理学。人们设计了联想实验,在一个实验对象身上总结出一种也可以让其他人理解的思维定律。虽然人们普遍认为这样的实验结果是有效的,但就实验设计和实验实施过程而言,实验者被排除在外。精神分析已经从基于“客观的”联想实验转变到基于主观的自由联想。但即使是这样的精神分析,尽管在临床上是有用的,我们还是看到了相同的取向——非心理的取向。无论怎样,精神分析师揭示患者内心活动的普遍规律时,至少在理论上必须将自己包括在内。但在临床实践中,精神分析师感觉被排除在研究结果之外,而且是主观上不参与到结果之中。他越关注患者,就越是这样。正如我从客观的角度把它称为关于关系的科学那样,我们可以把关于人的本性的临床心理学称为主观意义上的关于投射的科学。[2]

因此,就像在道德和教育领域我们总是研究他人那样,我们也需要一个既研究他人又实践于他人的心理学。虽然我们能理解别人可能会改变,但心理学声称是一门主要关于自我认知的学科。自相矛盾的是,它的自我认知是从他人那里获得并进行检验的认知。科学心理学似乎非常习惯于这种无法逃避的事实,认为观察和研究一个对象是必要的,而这个对象却不是自己。这里,逻辑矛盾实际上是情感上的阻抗(resistance)。

日常生活体验充分表明,自我(self)可以充当自我观察的对象,而且在某种程度上一直是这样做的。通过他人研究我们自己的心理状态,无论他人是学生、患者、朋友还是情人,我们都无法避免内在的错误根源。但是,一旦一般规则和模式确立后,科学的意识形态就会导致我们忽略差异性,这在心理学领域最为重要。如果没有明确界定个体或人格因素,这本身在科学上就是挑战。我们只要注意一下受过学校教育的实验者的学术思维过程与普通受试者单纯的自发行为之间的区别,就能认识到我们不能简单地从一个人推断到另一个。心理学家将他本人从对他人的调查结果中摘离出来也许是正确的,因为大家都有这样心照不宣的默契,即存在着心理学家的心理学和被心理化(psychologized)的心理学。

对自我认知的抗拒

心理学家只有把他们自己的心理状态投射到研究对象身上,才能把他们自己包括在研究之内。由于未觉察到这一过程,我们认为我们所做的恰恰相反——在心理上从研究对象推断到他人,然后回到我们自己——但实际上我们是从自己投射到他人。人们或许会认为结果或多或少是一样的,但我们现在更感兴趣的是心理偏向,而不是结果是否一样。这里我们为抗拒自己成为心理学研究对象找到了情感上的理由。在内心深处,我们不想观察自己,不想提升自我认知。首先,寻求自我认知并不是我们本性的原始部分。其次,这样做是痛苦的。最后,这并不受益而常常令人不安。要让自我意识更容易忍受,我们需要假想出自我认知是有益处的。但由于自我认知的妨碍作用太过频繁,我们还是决定利用对他人的认知。

客观的或技术性的心理学始于巫术,并且目前在教育者、护理员和治疗专家所信奉的人性精神分析理论中占有一席之地。它成功地影响和控制了他人——外在世界最重要的部分。专注于自我认知的主观心理学缺乏实践价值,并且常常困扰着从根本上说具有投射性的本能自发性。原始朴素的投射倾向是“反心理的”,而后来出现的客观科学心理学仍然是投射,也就是说是主观的,尽管它采取的是对他人心理进行研究的形式。心理学通过假设自我认知是理解他人的前提来解决这种不可避免的问题。但是,事实并非如此。我越能更好地凭直觉理解他人——也许还能客观地了解自己——就越不想通过他们了解自己。以自我为目标的或者是内省的心理学并非以自我认知为目的,它始终主观地存在于自我表征(self-representation)之中,而自我表征本身就是一种阻碍自我认知的投射。心理学也许诞生于带有实用目的的客观学科——影响或者控制人们。不受欢迎的自我认知不请自来,我们到后来才认识到这个副产品的价值。

心理学家的类型

既不是源头也不是终点,而是他人心理的一种副产品的自我认知成就了现代心理学家,他的理想就是寻找自己和所有人的自我认知。讽刺地说,人们似乎不得不找到这种看似无用的自我意识的好处,并决定赋予其功能。最终,它成了一门科学,通过心理学间接地获得对人的本性的理解,使教育和心理治疗中的这些方法带有科学的色彩。因此,客观心理学的影响要归功于它的主观部分,即它涉及我们个人的自我(ego)的部分;而客观的部分,即对他人的研究,是非科学的,仅仅是出于实用的目的。

专注于自我观察的心理学家是无用的,或者是“不切实际的”,这样的看法在今天依然存在。只有以教师、精神病学家、精神分析师或类似的身份从事心理学实践,我们才称他为科学家;否则,他将只是一个内省的沉思者,思考着自己的思想和感情。实用心理学家会轻蔑地称他为“强迫性神经症患者”,只有在特殊情况下,才可能会承认他是一位哲学思想家。总之,只有当我们将自我认知应用于他人时,也就是说,当我们使自我认知服务于实用目的时,我们才认可自我认知。我们最初的想法是我们可以通过理解人们来控制和指导他们,后来又有了我们应该帮助他们的理由。

精神分析作为一种活跃的、对主体和客体的心理学研究,将心理学的主观与客观、技术与纯理论、科学与人文的两个方面以一种全新的组合呈现在我们面前。在精神分析中,我看到的是心理学历史的终曲,而不是一个新时代。在对精神分析的合理性、意义和应用价值的激烈争论中,心理学的基本问题得以显现:它是物理学还是形而上学?想知道精神分析属于医学还是哲学范畴,就是在问它是研究心理还是灵魂。就像所有过去、现在和未来可能的心理学一样,它显然是两者兼而有之。精神分析的本质在于它是一对矛盾的结合体:最初是一种影响他人的实用技术,最终成为灵魂的一种新的形而上学。在自身所面临的问题中,精神分析是心理学所有不同派别中的典型。

精神分析的情感优势却是其科学性的弱势。它既是科学与形而上学的结合,又是心理学与灵魂研究的结合,二者之间没有明确的分离或区分。如果它只是其中之一,那就什么都不是,也就是说,没有了原创性的内容。但是,它是一种新的联合体、混合体,是我们这个科学时代的术语和思想将两者结合在一起:结合了因果思维模式(即将心理法则简化为自然法则来说明事物)和人文模式(即解释心智和了解灵魂结构)。精神分析在这一双重角色上收效甚微,它的失败体现在荣格和阿德勒的不平衡体系中。荣格的种系发生理论将心理因果关系发挥到极致,而阿德勒的个体心理学只关注结果,只看到结构因素。自相矛盾的是,荣格既反对又极力拓展(种系发生因果关系)这一科学要素,而阿德勒则忽视作为个体心理学基础的人文要素。精神分析试图兼顾二者,一方面忽视现实,过分强调心灵,另一方面又用现实来解释心灵。

心理学的类型

尽管如此,我们还是第一次看到了心理学的这两个方面之间紧密的、相互依赖的联系。精神分析很好地展示了心理学的这两个方面。精神分析最初的想法纯粹是治疗性的,而且正如我现在所看到的,它倾向于通过代之以“自身被(他人)理解”来将心理学从强迫性自我觉察中解放出来。被他人理解对治疗有帮助,因为被他人理解实际上是爱的表达,这证明或验证了我们的个体存在(相反,利用心理影响他人似乎是一种敌对行为)。但是,这种非心理的、出于爱的理解破坏了精神分析的治疗作用,因为神经症患者在过度自我觉察的折磨下(在别人的帮助下)恢复了他想要逃离的自我认知。在治疗上,精神分析失败了:没有治愈内在的强迫特质,反而培养了自我觉察和心理分析(psychologizing)。从对(他人)人性的认知(出于治疗目的)发展到自我认知(出于研究目的),这个理论只给我们提供了描述心理类型的心理学。这个理论展示了一个人如何渴望再一次像“正常人”一样属于非心理范畴,而这个“正常人”的心理则是科学一直在徒劳寻求的。这个“正常人”从这种意义上说没有心理,也就是没有内省,没有自我认知,但能理解别人并且有一种内在生命,即灵魂。

作为科学、作为一种有影响力的方法,心理学的确根据一个人自己的情感和意志诠释了另一个人的灵魂。既然我们不能随意改造(或撵走)我们身边的人,我们就会按照自己的意愿来诠释他。我们的个体心理学是一种反射现象,一种从身边的人回到自我的心理状态的投射反应。简言之,我们不仅按我们的意志解释他人,即我们的敌对行为、控制行为,我们也会从他人的角度重新诠释自己并称之为爱。心理学可以被看作一种相互反射的现象,我们只能从另一个灵魂的镜像反射中瞥见真实自我的幻影。

回到我们的初始问题,即心理学的最初研究对象是某种超自然和超人的东西:灵魂。只有当最初的灵魂概念从意识中淡出后,人才能成为心理学探索和研究的对象。从这个意义上说,宗教过去和现在都是心理学,就像我们现代科学心理学避免不了是灵魂研究一样。当代心理学的兴趣实际上是对宗教、灵魂信仰的延伸——只要允许,一直是心理学感兴趣的研究对象。宗教相信灵魂的存在,相信普遍的灵魂实体。我们的科学心理学否认灵魂,却通过研究个体的内在生命,即灵魂或自己来追求灵魂信仰。人类从宗教到现代心理学的演变是一个渐进的灵魂信仰个体化过程(individualization):从集体的灵魂到个体的灵魂,即自己。非科学与科学心理学二者之间的差异在于前者想要提出假设而不是去了解灵魂。现代心理学试图通过理解灵魂,去证实类似灵魂的东西的存在,因此默认灵魂是研究对象。

到目前为止,心理学的发展还有第三个,也是最后一个阶段。在这个阶段,心理学研究的对象既不是灵魂,也不是人,而是心理本身。理当如此!心理学是通过否认和拒绝它的第一个研究对象,即灵魂,而逐渐发展起来的。各个流派的心理学为我们提供了替代研究对象,来取代失去了的灵魂信仰和它的支持者——人。宗教是对人类社会进化的一种心理注解,如果没有宗教传统,我们对心理学就会一无所知。同样,在不同时期,不同的心理学对灵魂信仰表现出不同的态度。在泛灵论时代,心理学是灵魂的创造物;在宗教时代,它是灵魂的代表;在科学时代,它已经成为关于个体灵魂的一种认识。

我们仍然坚持最初的灵魂信仰,一种对永生的朴素信仰,但我们并不是像泛灵论时代的人们那样有意识地这么做的:我们羞于承认这一点。无意识的核心所进行的活动不是科学的精神分析从生物学角度所做的解释,而是无法从物质即躯体意义上来理解的精神或灵魂的创造。毕竟人类流传下来的普遍心理是灵魂,我们的灵魂信仰——我们内心信仰但在现代心理学中却被置之脑后的那种古老的心理。

这种解释符合人种学的研究发现,但与“现代”世界观却格格不入,因为“原始人”注重的是精神世界而不是现实世界。因果原则在原始思维中只扮演次要角色,主要的角色由各种各样的超自然和天上的力量所扮演。它们不是自然存在的而是从自我投射到自然的部分。随着我们变得越来越现实,我们把灵魂在内心埋得越来越深,因为在外部世界没有它的位置。与我们不同的是,原始人承认灵魂,自觉地信仰它,并让这个世界充满灵魂信仰,即他们的灵魂物质。他们让世界变得不那么真实,更像自我。

如今,我们是一群拒绝承认灵魂的真实性的心理学家。我们从因果角度解释灵魂是什么,灵魂在做什么。科学用知识代替了信条,但最终我们的认识却建立在信仰,进一步说是灵魂信仰之上。由此,在我们内心世界和心理中产生了许多怪异和冲突。原始人相信他们的灵魂,把灵魂投射到现实世界,形成了超自然的、巫术的,后来是宗教的世界观。我们现在以一种更加现实的方式看待和理解我们自己和环境,我们更多地投射到他人、我们周围的人而不是这个世界。这种向他人的投射以及它在我们自身引发的反应就是客观心理学的本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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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Bleuler 1921,54ff.

[2]Rank 1928,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