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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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最初的开端起,哲学便要求成为严格的科学,而且是这样的一门科学,它可以满足最高的理论需求,并且在伦理—宗教方面以使一种受纯粹理性规范支配的生活成为可能。这个要求时而带着较强的力量,时而带着较弱的力量被提出来,但它从未被完全弃过。即使是在对纯粹理论的兴趣和能力处于萎缩危险的时代,或者在宗教强权禁止理论研究自由的时代,它也从未被完全放弃过。

哲学在其发展的任何一个时期都没有能力满足这个成为严格科学的要求。即使是在最后一个时期,当哲学在各种哲学流派杂多而对立的情况下仍然遵循着一个本质上统一的自文艺复兴至当代的发展趋向时,它也未能做到这一点。尽管近代哲学的主导习俗(Ethos)恰恰在于,它不愿幼稚地投身于哲学的本欲,而宁可通过批判性反思的手段,在对方法的日趋深入的研究中,将自己构建成一门严格的哲学。但这些努力的唯一成熟结果是严格的自然科学和精神科学的建立与独立,以及各门新的纯粹数学学科的建立与独立。在这种现在才凸现出来的特殊意义上,哲学本身却仍然一如既往地缺乏严格科学的特征。甚至连这种凸现的意义也始终没有得到科学可靠的规定。哲学与自然科学和精神科学的关系如何,它的那些与自然和精神本质相关之工作的特殊哲学性是否原则上要求有新的观点,特殊的目标和方法是否原则上随这种新观点而一同被给予,哲学是否可以说是将我们引入到一个新的维度,或者仍然与那些关于自然和精神生活的经验科学在同一个层次上游弋:对这样一些问题至今仍有争议。它表明,甚至连哲学问题的真意义都还没有得到科学的澄清。

因此,虽然哲学的历史目的在于成为所有科学中最高的和最严格的科学,它代表了人类对纯粹而绝对的认识之不懈追求(以及与此不可分割的是对纯粹而绝对的评价与意愿之不懈追求),但哲学没有能力将自身构建成一门真实的科学。这位在人性之永恒事业方面具有天职的教师根本不能进行教授:不能以客观有效的方式进行教授。康德喜欢说,人们无法学习哲学,而只能学习哲思(Philosophieren)。这无非是对哲学之非科学性的供认不讳。在科学、真实的科学伸展的范围内,人们可以教授和学习,并且始终是在相同的意义上。科学的学习从来都不是一种对精神以外材料的简单接受,而始终立足于自身的活动,立足于一种内部的再造,即通过创造性精神而获取的、按照根据与结论而进行的理性明察的内部再造。人们无法学习哲学的原因在于,在这里还没有那种得到客观领悟和论证的明察,而这也就意味着,在这里还缺乏那些在概念上得到明确界定、在意义方面得到完全澄清的问题、方法和理论。

我并不是说,哲学是一门未完善的科学,而是就干脆说,哲学还不是一门科学,它作为科学尚未开始,而我在这里是以那些得到客观论证的理论学说内容的哪怕很小一部分来作为评判标准的。所有科学都是不完善的,即使是那些倍受颂扬的精确科学也是如此。它们一方面是不完备的,面对着众多未解答的问题的无限视域,这些问题使得认识的欲望永远无法得到安宁;另一方面,它们在已经构造出来的学说内容中带有某些缺陷,在这里或那里会表露出在证明的系统秩序和理论方面的不清晰和不完善。但无论如何,一个学说内涵已经形成,它不断地增长并且一再产生出新的分支。任何有理性的人都不会怀疑数学和自然科学的美妙理论的客观真实性或客观论证了的或然性。在这里——从总体上说——没有为私人的“意见”、“观点”、“立场”留下栖身的场所。但只要这些私人的东西还个别地存在着,那么科学就不是、并且一般也不被看作是已经形成的科学,而是、并且一般也被看作是正在形成着的科学。 [1]

刚才所描述的这种为所有科学所具有的不完善性完全不同于哲学的不完善性。哲学不仅不具有一个不完备的和仅仅是在个别方面不完善的学说系统,而是根本就不具有任何学说系统。这里的一切都是有争议的,任何一个表态都是个人信念的事情,都是学派见解的事情,都是“立场”的事情。

至于那些古代和现代科学的哲学世界文献为我们所提供的设想,它们或许是建立在严肃的、甚至是宏大的精神工作之基础上;很大程度上是在为科学严格的学说系统在未来的创建做准备:但在这些文献中,暂时还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被看作是哲学科学的基础,而且还不存在任何希望,诸如用批判的剪刀在这里或那里裁剪出一块哲学的学说。

哲学是严格的科学,这个信念必须再一次得到鲜明而真诚的表述,并且恰恰是在这里,在《逻各斯》的起始阶段 [2] ,它将会为哲学的一个重要变革提供见证,并且为未来的哲学“体系”奠定基础。

因为,随着对所有至今为止的哲学之非科学性的鲜明强调,一个问题随即被提了出来:哲学是否仍然要坚持这个目的,即成为严格的科学,它是否可以坚持以及是否必须坚持这个目的。这个新的“变革”对我们来说应当意味着什么?例如意味着告别严格科学的观念?而那个为我们所期盼、在我们研究工作的低谷中应当作为理想而先示给我们的“体系”,它对我们来说又应当意味着什么?一个在传统意义上的哲学“体系”,就像是从某个创造性天才的大脑中蹦出来的一个装备齐全的密涅瓦女神——以便在将来与其他同类的密涅瓦女神一起被安放到寂静的历史博物馆中去?或者是一个哲学的学说系统,它在经过几代人的充分准备之后,以一个确定无疑的基础开始,像任何一个出色的建筑物一样,自下而上地耸入高空,因为一块块的砖石乃是依据引导性的明察、作为确定的构形而被砌入到这个稳固的建筑之中?正是在这个问题上,各种精神必定会分道扬镳。

对于哲学的进步来说至关重要的“变革”是这样的一种变革:在这种变革中,通过对以往哲学所遵循的那种被误认为是科学进程的批判,这些哲学要求成为科学的主张便得到瓦解,而在严格科学意义上彻底地重新构建哲学,这个充分被意识到的意愿现在便是主导性的意愿,并且是决定着工作顺序的意愿。所有的思维力量首先都集中在这样一点上,即:通过系统的思考来彻底地澄清为至今为止的哲学所幼稚地忽略了或误解了的严格科学之条件,尔后再去尝试新建一座哲学的学说大厦。成为严格的科学,这样一个充分被意识到的意愿主宰着苏格拉底一柏拉图对哲学的变革,同样也在近代之初主宰着对经院哲学的科学反叛,尤其是主宰着笛卡尔的变革。它的推动力一直延续到17世纪和18世纪的伟大哲学之中,它以极端的力量在康德的理性批判中更新了自己,并且还主宰着费希特的哲学思考。研究的方向一再地指向真正的开端,指向关键性的问题表述与合理的方法。

只是在浪漫主义哲学中才发生了一个变化。尽管黑格尔坚持其方法和学说的绝对有效性,他的体系仍然缺乏理性批判,而正是这种批判才使哲学的科学性得以可能。但与此相关的是,黑格尔哲学与整个浪漫主义哲学一样,它在此后对严格的科学哲学之构造所起的作用就在于,它或是削弱、或是篡改了这个原初的本欲。

就后者而言,即就篡改的趋向而言,如所周知,黑格尔主义随着精确科学的强大而引发起诸多反应,这些反应的结果便是,18世纪自然主义获得了强有力的推动并用它那放弃一切绝对观念性和有效客观性的怀疑论以风靡一切的方式规定着最近时期的世界观和哲学。

另一方面,在对哲学的科学本欲之削弱的意义上,黑格尔哲学通过它的这样一种学说还在发挥着持续影响,这种学说主张每一门哲学只具有对其时代而言的相对合理性,这种学说在这个被声称的绝对有效性体系之内所具有的意义当然完全不同于它被后代人接受时所带有的历史意义;后代人随着对黑格尔哲学之信念的丧失也失去了对一门绝对哲学的总体信任。黑格尔的形而上学历史哲学反转为一种怀疑的历史主义,这种反转本质上规定了新的“世界观哲学”的兴起,这种哲学如今似乎正在迅速地传播开来,而且,除此之外,这种哲学本身以其常常是反自然主义的、有时甚至是反历史主义的论战而根本无意成为怀疑哲学。然而,只要它在其整个意图与操作中不再表明自身还受到那种成为一门科学学说——即一门构成近代直至康德的哲学之主要特征的科学学说——之彻底意愿的主宰,那么,关于对哲学的科学本欲之削弱的说法便尤其与这种世界观哲学有关。

下面的论述带有这样的思想:人类文化的最高兴趣在于要求造就一门严格科学的哲学;因此,如果在我们这个时代的一种哲学变革是合理的,那么它无论如何必须从这样一个意向中获得活力,即:对一门在严格科学意义上的哲学进行新论证。这个意向对于当代来说绝不是陌生的。它恰恰充分地活跃在流行的自然主义之中。自然主义从一开始便极为果断地遵循着对哲学进行严格科学改造的观念,自然主义甚至始终相信,它已经用其早期的和现代的形态实现了这个观念。但是,从原则上看,所有这些都是在这样一种形式中进行的,这种形式在理论上是根本错误的,正如它在实践上对我们的文化来说意味着一种增长的危险一样。如今,对自然主义哲学进行彻底的批判是一件重要的事情。相对于那些从结论中得出的单纯反驳性的批判而言,这里尤其需要一种对基础和方法的积极批判。只有这种积极的批判才能够不间断地保持对一门严格科学哲学之可能性的信心,而这种信心现在正在受到威胁:受到这种建构在严格的经验科学之上的自然主义背谬后果的认识之威胁。本文第一部分的论述便被用来进行这种积极的批判。然而就我们这个时代的引人注目之变革而言,虽然这个变革——而这是它的权利——本质上具有反自然主义的趋向,但它似乎在历史主义的影响下仍然想偏离开科学哲学的路线而流入到单纯的世界观哲学中去。本文的第二部分将致力于对这两种哲学之区别的原则性阐释以及对它们的相对权利的思考。

【注释】

[1] 我在此想到的当然不是那些哲学—数学的和自然哲学的争论问题,确切地看,这些问题不但涉及到学说内涵的各个分散点,而且涉及到这些学科的总体科学成就的“意义”。它们可以并且必须始终有别于这些学科本身,就像它们对于这些学科的大多数倡导者来说完全是无关紧要的一样。也许哲学一词在与所有科学的标题相关联时便意味着一种研究,这种研究在一定程度上为所有这些科学提供了一个新的维度,并且因此而提供了最终的完善。但维度一词同时暗示:严格的科学始终还是科学,学说内涵始终还是学说内涵,即使向这个新维度的过渡尚未进行。

[2] 即本文发表于其上的《逻各斯》杂志。——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