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亨吉斯特现在已经十八岁了,但他仍然不想继承父亲的篮子编织生意,他甚至拒绝去河岸收集柳条。这让他的父母非常沮丧,但他们还是相当明智的,知道强迫一个小伙子去做他不愿做的事,是不会有任何成效的。
亨吉斯特是个外表极其不讨人喜欢的青年。他有着矮矮胖胖的身材,向外弯曲的短腿,长得出奇的手臂和五官皱拢的脸,他看上去几乎有点像是猿猴或大猩猩。他确实非常强壮,可以徒手把一根两英寸粗的铁棒对折起来,有一次他让一个老马车夫大吃一惊,因为马车夫的马跌进了沟里,他用双臂把这个动物整个抱了起来,放回到路上。
相当自然地,亨吉斯特开始对妙龄淑女动心了。但是正如人们所料,没有一个姑娘,无论貌美与否,会对亨吉斯特感兴趣。无可非议,他是一个非常和气友善的人,但是任何一个女人忍受男人的丑陋都是有限度的,而亨吉斯特远远超出了这个限度。事实上,他的丑陋已属这样一个极端,除了他的母亲,没有任何女性会想和他有任何关系。对这个青年人来说,这无疑是一个莫大的悲哀,也是十分不公平的,因为没有人应该对自己的长相负责。
可怜的亨吉斯特。虽然他知道,王国里的每一个少女、每一个青年女性他都永远不可企及,但是他春心依旧,对她们怀着不可遏制的渴想。无论何时,当他窥见一个姑娘在挤奶或在晾晒洗涤的衣物,他都会停步注视,心中涌起一种强烈的占有欲。
幸运的是,很快他就找到另一种宣泄内心冲动的出口,那就是去乡间远足,通过穿越森林和峡谷,让自己的热情冷却下来,这成了他的一种习惯。就这样接连几个星期下来,微妙的是,他竟坠入了另一个情网,陷入对旷野自然风景的挚爱中。他会在荒无人烟的地方整天游荡,像是一个沉默、孤独而又笨拙不堪的幽灵在和大自然默默对话。因此,渐渐地,自然而然地,他学到了大量有关动物和鸟类习性的知识。他还无比欣喜地发现自己具备了一种能力:他能悄然无声地在森林里行走,他能走近像野兔、野鹿那样胆怯机警的动物,离它们咫尺之距而不被察觉。这种本领不是靠训练就能达成的,它看起来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天赋,一种罕见的与自然融合的能力,就像幽灵一样,他会在人、鸟、兽都没有发现他的时候突然出现。
亨吉斯特家境贫寒,年复一年,他们几乎尝不到肉和野味。完全可以理解的是,很快亨吉斯特就醒悟到,通过做一点小小的偷猎能很轻易地改善他们家的处境,甚至他自己的命运。于是,他慢慢地以每个星期抓一只兔子或一只松鸡开始了,但没过多久,他就被那种追逐中的极度快乐和兴奋攫住了。毕竟,这是他可以做得非常出色的事情。偷猎是一种艺术,悄悄地接近一只浑然不觉的、蹲伏着的野兔,或是一把抓住一只栖息在枝头的野鸡,这种刺激带给他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感。他对这项活动入迷上瘾了。
但是偷猎在这个王国是一种危险的行当。这里的所有土地、森林和河流,要么属于国王本人,要么就是为某个大公爵所拥有,虽然他们庄园的步道向公众开放,供人们安静地散步,但在这块地界中偷猎是被严格禁止的。任何偏离指定步道的人都面临堪忧的后果,因为矮树丛里到处都布有机巧而隐蔽的陷阱,如果一个人踩到能释放弹簧的板上,它的铁嘴能将你的腿连同骨头死死咬住。可怜的俘虏便会被困在地上动弹不得,直到第二天巡逻的守林人过来将他擒获。
在国王和公爵们的眼里,偷猎是比谋杀还严重的犯罪。对谋杀的刑罚是简单的绞刑,但对偷猎的刑罚却要残酷得多。首先,定了罪的偷猎者要在一台特殊的磅秤上称重,然后会为其定制两个铅制的脚镯,其重量是由皇家数学家精心计算过的。在把他投入一个大的溺水浴池之前,受害者的脚踝上会箍上脚镯,双手被绑在背后。溺水浴池作为首都市集广场上的永久性建筑,是用石头砌成的。偷猎者的身高也事先由数学家测量过,然后根据他的身高在溺水浴池里加入一定量或减少一定量的水,确保这人踮起脚尖站在池底时他的头刚好在水面下,如此一来,这个受害者将在水中挣扎好几小时,有时会好多天,因为脚镯的重量会将他拖到水下,然后,当他的脚碰到池底时,他又会跳起来快速地呼吸一口空气。最后他会在完全精疲力尽的状态中沉下去。这种惩罚的残酷性,在很大程度上遏制了人们对土地法的违反。狩猎仅仅是皇室和公爵们的特权。
但是亨吉斯特并没有被吓倒,他对自己秘密行事的能力充满信心,所以对可怕的溺水浴池并不感到畏惧。当然,他的父母则被吓得魂不附体。无论在他每天晚上外出活动时,还是每天黎明他外套里藏着一只肥肥的松鸡或小野兔归来时,他们都在为儿子,其实也是为他们自己坐立不安。但是饥饿是一个强有力的劝说者,所以猎物也总是被接纳、烤掉,然后被津津有味地吃掉。
“儿子,你一直都很小心的,对吗?”他母亲一边用力咀嚼着一只山鹬柔嫩的胸脯肉,一边问道。
“我总是很小心的,妈妈。”亨吉斯特答道,“那个小老头国王和那些有钱的王公大臣,他们休想动我一根毫毛。”
亨吉斯特很快就对自己的偷猎能力自信到不屑以黑暗作为遮蔽,他开始在大白天外出,这是只有最勇敢或最鲁莽的人才会干出的事。然后有一天,在一个美好的春天早晨,他决定去整个王国防护最严密的地区,那是皇家森林的一部分,就在国王居住的城堡城墙下面,那里的野味比其他任何地方都丰富得多,但危险也极大。当亨吉斯特蹑手蹑脚、悄然无声地走进皇家森林的时候,同时也是在津津有味地体验着它的危险。
此刻,他一动不动地站在一棵粗大的山榉树的树荫里,看着一只幼小的雄獐吃草,他们相距不到五步,他在等待时机,准备扑上去抓住它。他可以透过一只眼角的余光看到皇家城堡的南墙,还听到了远处传来的喇叭声。他对自己说,他们可能在大门换防。然后突然,那只眼睛的余光扫视到了树丛里的一个人影,就在四十步之内的地方。他慢慢转过头,更小心地察看这人。你瞧!他立刻认出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年轻的公主,国王唯一的、视为掌上明珠的孩子。她是个年轻貌美得让人惊艳的少女,皮肤像丝绸手套一样纯洁光滑,正处于十七岁的妙龄。此时她就在这里,显然是在树林里采摘蓝铃花消磨早上的时光。当亨吉斯特看到她的时候,过去的那种激情一下子又涌了回来,他的心在狂跳。迷乱了一两分钟后,他考虑着跪到少女的面前,低声倾吐自己的爱意和仰慕,给她一个惊喜,但他很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她只要看一眼他那可怕的丑陋模样就会尖叫着跑开,然后他会被抓住、处死。同时,他也生出另一个主意,他可以蹑手蹑脚地潜入她附近,在她浑然不觉之中来到她的身后,“啪”地用一只手捂住她的嘴巴,然后对她为所欲为。但很快,这个邪恶的念头被他逐之脑外,因为他憎恶任何的暴力。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非常突然。附近响起了一阵狩猎的号角声,亨吉斯特转身,他看到了一头巨大的野猪——他还从未见过如此大的野猪——正穿越树林冲了过来。在它后面大约五十步远,是骑在马上的国王和一群贵族,所有的人都手持长矛,全速追赶着野猪。公主正站在野猪奔来的路上,而那头野猪丝毫没有转弯绕开她的意图。恰恰相反,一头被追猎得发狂的野猪会攻击堵在它逃亡途中的任何人。甚至更糟糕的是,它会纵身朝旁边一跃,去攻击一个可能偶然来到附近的无辜旁观者。这时野猪已经发现了公主,于是直奔她而来。亨吉斯特看见这个少女扔下了她的蓝铃花束,奔跑起来。然后她似乎意识到这是徒劳,于是停下来,让身体紧靠在一棵大橡树的树干上,她站在那里,无助地张开双臂,好像即将要在十字架上受难的样子,等着那头发狂的野兽飞奔而来。亨吉斯特看着那头野猪,大小像一头小公牛,低着头朝前猛冲,两颗锋利的、闪闪发光的獠牙直指受害者。
他像箭一样地射出,飞扑过去,双脚几乎没有触及地面,当他意识到野猪会在他之前抵达公主时,他绝望地在空中做了最后一次俯冲,向远处伸出两手,就在那两颗獠牙快要撞上少女上腹的那刻,他成功地抓住了它们。亨吉斯特和野猪摔成一团,但是这个年轻人死死抓住獠牙不放,当他的脚再次跃起时,野猪随之而起,被这个王国里一双最强有力的手臂高高举起。亨吉斯特用他的双手猛然一拧,甚至在三十步之远的国王,也听到了野猪的颈椎断成两截的声音。接着,亨吉斯特把这头巨大的野兽来回甩动了几下,然后把它从自己头顶扔飞出去,就像是抛一根火柴那样轻松。
国王首先到达,他像疯了似的疾驰而来,在他女儿身边勒住吐着白沫的马,他身后跟着半打贵族,他们全都在国王身后停住。国王从他的战马上跳下,大声喊叫道:“亲爱的!我的小心肝!你还好吗?”他从头到尾目睹了这持续四秒钟的一幕。真的,当他看见野猪径直朝他女儿冲去的时候,他认为她死定了。然后他看见这个离奇的人像箭一样射出来,在树林中间飞跃,在千钧一发之际扑向那头可怕的野猪。当国王把啜泣的公主拖到怀里安慰时,他的脸色苍白。亨吉斯特笨拙地站在旁边,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最后,国王转过身来看着亨吉斯特。看到这样一个丑得出奇的青年,他惊愕得半晌都说不出话来。但他仍然看着他,看着看着,他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眼前这个人了。一个男人很少会因为另一个男人的畸形外貌而不悦。总的来说,恰恰相反,男人们对其他长得特别好看的男人不会太友善,女人对其他女人也经常如此。再说,众所周知,美貌确实对异性有着极大的影响力,这是生活中的一个无情事实,但正如聪明的国王知道的,这在后来也会引起很多幻灭。是的,当他继续看着站在他面前的这个奇怪家伙时,他对自己说,这与城堡里他身边那些醉醺醺的、女人气的、好色的年轻宠臣多么不同!这是一个真正的男人!他勇敢、敏捷、无畏,让他的长相见鬼去吧!就在这时,国王狡黠的头脑里开始酝酿出一个诡诈的计谋。
他厚重而高贵的声音里充满了感情,他说:“年轻人,今天你为我做了任何一个国民都该为他的国王做的最大贡献!你拯救了我生命中最宝贵的人,王国的明珠,我独生的孩子,真的,因为可怜的王后死了,我将永远只有一个孩子了!我想用一种慷慨的方式来奖励你,请立刻随我去城堡!”
国王把公主抱到他的战马上,自己坐在她后面的马鞍上。随从们纷纷上马,一溜烟地小跑而去,亨吉斯特也一脸茫然地跟在旁边跑着。
一到城堡,国王马上召集元老们前来议事。表面上,这些老人是统治王国的议会成员,但实际上是由国王本人决定一切事务,没有人敢反驳国王。
在元老议事厅里,共二十个人聚集在他们的长椅周围。
上面是一个高台,国王坐在他的宝座上,亨吉斯特站在他旁边,后者的服装不太适合这个场合。他穿着用某种粗麻布做的衬衫,他的马裤很肮脏,他没穿袜子的脚上是一双自制的凉鞋。元老们用讨厌的眼光看着这个丑陋的、衣衫不整的人,而国王微笑着。国王是个奇怪的人,很喜欢出怪诞的奇招、开玩笑和搞一些机巧的恶作剧。例如,在他可招待十二个客人的餐桌桌沿下面,隐藏着十二个小水龙头,如果他的客人,不论是男是女,惹怒了他或者说了什么愚蠢的话,国王会把手伸到桌子底下,打开对应的龙头,于是冒犯他的客人的椅背上方的中央小洞里会喷出强有力的水柱。
没过多久,国王就意识到长着如此一副可怕丑陋容貌的亨吉斯特,一定是这个王国里对性最失意的男人。实际上他已经注意到了,当这个青年人走过时,有几个宫廷淑女向后退缩着并把自己的脸掩住,这一切都和他的精心妙计很合拍。
“博学的元老们,”他向元老会致词,“这个英勇的青年人,名叫亨吉斯特,他用难以令人置信的动作,勇敢地拯救了你们未来的女王——公主的生命。我们对他的奖励再多也不为过。因此他每年将得到一千个金王冠的津贴,他将入住皇家庄园优雅而高品位的府邸,他将得到仆人和奢华的衣服,以及任何他希望有的奖赏。”
“嘿,嘿。”元老们低声说,“他理应得到这些。”
“但是这些无法和我现在要恩赐给他的东西相比。”国王继续说,“我已决定,我能够授予这个勇敢而英武的青年人的最大奖励如下:根据皇家法令,他还将被赋予……”说到这里国王戏剧性地停住了,元老们等着接下来的话,“他将被赋予对任何少女、少妇、女士、夫人、女伯爵、女公爵或王国里其他女性的绝对拥有权,在他任何想要的时候。”
元老们中间发生了一阵骚动。“您不能这样做!”他们喊着,“那我们的妻子呢?我们的女儿呢?”
“她们又怎么样?”国王问,“你们应该注意到,我甚至都没有赦免公主,所以我为什么应该赦免你们下贱的妻子和女儿?”
“您不能这样做,陛下!”元老们叫喊道,“法庭上会出现混乱!走廊里会有强奸!整个国家会有骚乱!我们可怜无辜的女儿!我们亲爱的妻子!”
“我倒是怀疑你们的女儿或妻子配不配,”国王语带讽刺地说,“只有大美人才可能取得这个人的青睐。当一个男人有选择权时,他会仔细权衡的。”
“我们恳求您,陛下!”元老们呼号着,“请不要强迫我们通过这道法令!”
“你们无论说什么都不能阻止我,”国王说,“此外,我宣布,任何拒绝顺从亨吉斯特伯爵求爱的女子——顺便说一下,我已经加封他为伯爵——将被放入溺水浴池处死。”
元老们都站起来,挥舞着他们的议事日程表,大声疾呼着反对国王。“您做得太离谱了!”他们叫嚷着,“这片土地将会出现性混乱!”
“别那么肯定嘛。”狡黠的国王说道。
“性混乱!”元老们反复嚷嚷着,“在城堡的防御墙上强奸!光那样还不够吗!”
“听着,”国王开始失去耐心,他说道,“如果你们再给我添堵,我把你们全都扔进溺水浴池!”
这才让他们闭了嘴。
“最后,”国王继续说,“你们最好仔细小心这一点,任何父亲、丈夫、兄弟,如果试图干涉高贵的伯爵的欲望,也将被投入溺水浴池。我说得够清楚了吧?”国王的声音像是一把钢刃,元老们坐下了,在气恼中保持着沉默。他们知道他们的统治者有着整个军队做他的后盾,是无所不能的。他也总是一意孤行。
“立刻起草公告,”国王说,“把它张贴在整个王国的城镇和乡村。派出城镇的公告员到每个小村庄宣读它!告诉民众,亨吉斯特伯爵有享用全国所有妇女的自由。而且一定要跟他们强调对于违令的惩罚。还有,亨吉斯特伯爵本人也被授予一张权力卡,他可以在任何他属意的少女和女性面前甩出。”
就这样,这一特别的法令被定为法律,亨吉斯特处于国王的全力保护下,搬进了城堡附近的官邸,在那里有仆人为他沐浴和梳理,教他怎样穿宫廷风格的衣服。
起初,这个可怜的家伙困惑不已,他笨拙地在宫廷里走来走去,遭到每个人的回避,公爵们冷落或不理他,女士们只要他一露面,全都逃之夭夭。谁能责怪他们呢?甚至连最淫荡的妓女都不想走近这个可怜的家伙。所有的人都把他视若麻风病人。
但是发生在亨吉斯特身上的事情很奇怪,他的欲望仿佛突然消失了。他知道他拥有着巨大的权力,他明白他有国王的全力支持,他能够找到和占有任何他想要的少女,不仅仅是宫廷里的,而且是全国城镇和乡村里的。问题在于,他不想要她们了。他觉得他丝毫没有冲动。这正如关于禁果的老生常谈,一旦容易吃到的话,胃口也容易消失。
几个星期以来,国王一直带着苦乐参半的心情观察着这一切,一天早晨他和公主在城墙上漫步时,碰巧遇见了亨吉斯特。“怎么样,我的孩子?”国王拍拍这个青年人的背,说道。
“陛下,”亨吉斯特说,“说实话,我不太喜欢您对我做的这些事情。”
“我亲爱的孩子,有什么麻烦吗?”
“这周围没有人喜欢我,”亨吉斯特说,“他们全都把我视若草芥。”
“我喜欢你。”公主突然说。
亨吉斯特注视着她,说道:“你喜欢我?”
“你是城堡里唯一一个不会在走廊里追逐我的人,”公主说道,“你是这整个地方最正派的人。”
“现在我仔细想来,亲爱的。”国王露出了一丝微笑,说道,“我觉得你说得没错。”
“我知道我是对的,父王,”年轻的美人说,“周围所有其他男人都令人恶心,我讨厌他们。”
“他们中有些很英俊,亲爱的。”国王说。
“这毫不相干!”公主喊着,“我不在乎外表!”
“你是说你有点喜欢我?”亨吉斯特紧张地询问道。
“岂止喜欢!”公主喊叫着投入他的怀中,“我爱你!”
国王悄悄地离开,让他们单独相处。他对事情的结果深感满意。
首次发表于《两个寓言》 19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