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论我们对我们的观念加以符号 [36] 的心灵活动
这种心灵活动乃是这样的想象和注意所导致的,这种想象在精神中是以人们丝毫还没有使用习惯的符号来表现的,而这种注意则能将符号与观念联结在一起。在真理的探求中,这种心灵活动乃是最主要的活动之一;然而,这种活动也是人们最不熟悉的。我已经使大家看到,对于心灵活动的运用来说,符号的使用及其必要性究竟是什么。我将通过与种种不同类型的观念相比来对它们进行考察,从而论证这同一件事情。这是一条人们无法以许多迥然不同的面目来表现的真理。
§1 算术提供了一个很显著的例子。可以说明符号的必要性,如果在给单位取了一个名称之后,我们不继续对通过该单位的增加而使我们形成的一切观念进行想象的话,那么,我们必将不可能在数目的知识上取得任何进步。我们只是因为有了本身极其分明的数字,才能识别种种不同的集合数目。抛开了这些数字,抛开了习常使用的一切符号,我们就会发现自己不可能保存数目的观念。如果人们不考察若干客体,而这些客体个个都像是能把单位附加上去的符号一样,那么,人们是否能单独地自己得出最小的数目的概念呢?就拿我来说吧,我只能在呈现两个或三个不同的客体时,才能察见二或三这两个数目。如果我想跳到四这个数目,为了比较方便起见,我不得不这么想象,即两个客体在一起,两个客体在另一边;如果我要跳到六这个数目,我就不免要将这个数目分为三份,每两个为一份;或者分为两份,每三个为一份;而且,如果我要进一步跳到更大的数目上去的话,势必要立刻把几个单位当作单独的一个单位来考虑,而且为了获得这样的结果,必须把这几个单位集结到一个单一的客体上去。
§2 洛克谈到 [37] ,有一些美洲人,他们一点也没有千数的观念,因为实际上他们仅仅只想出了从一计数到二十这些数目的名称。我得补充说,他们即使要得出二十一这个数目,也肯定曾遇到过一些困难,其理由如下:
根据我们的计算的性质,只要有了开头的几个数目的观念,就足以得出人们能够确定的一切数字来。这就是说,一旦最初的几个符号已经得出,我们就有规则来发明其他的符号。那些忽视这种方法的人,便不得不把每个集合的数目联系到一些相互之间毫无类同之处的符号上去,这对于指导符号的创造便没有任何帮助可言了。因此他们在得出新的观念方面就得不到和我们一样的便利。这些美洲人的情况大概也是这样的。因此,他们不仅仅是毫无千数的观念,甚至要他立刻去得出二十以上的数目,也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 [38] 。
§3 因此,我们在数目方面的知识进步,唯一地来自我们在给递增级数中的每一数字赋予一个名称,使之和前后的数字有所区别时,把所用的单位添加到单位本身上去的精确性。我知道,一百比九十九大一个单位而比一百零一小一个单位,因为我记住了它们就是我为了指明彼此相连的三个数目而选用的三个符号。
§4 不应产生这样的错觉,即以为这些数目的观念,一旦与它们的符号分离之后,就可以成为某种明晰而确定的东西了 [39] 。在精神中是没有什么东西能把若干单位集结起来的,除了人们把这些单位附加到的那个名称本身之外。要是有人问我千是什么的话,如果不是这个单词把由某些单位组成的一个集合数目固定在我的精神之中的话,我还能以什么来回答呢?如果他还要问我这个集合数目是什么,很明显,我是无法使他察见这个集合数目的所有部分的。因此,对我来说,留下的事只是向他依次展示人们为了表示在这个集合数目之前的递增级数而发明的所有名称。我必须使他学会将一个单位加到另一个单位上去,并且使用二这个符号将它们结合在一起;再将第三个单位加到前两个单位上去,并把三这个符号加在它们身上,余者类推。循着这条独一无二的途径,我将把他从一个数目引向另一个数目,直到千这个数目为止。
如果有人随后要到精神中去寻求什么明白清楚的东西的话,他将会在里面找到三样东西:单位的观念;某种心灵活动的观念,通过这种心灵活动,他已几次三番地将单位加到它的本身上去了;最后,在已设想出九百九十九、九百九十八等等符号之后,对曾已设想出千这个符号一事的记忆。决定这个数目的,当不是通过单位的观念,也不是通过使单位递增上去的心灵活动的观念;因为这些东西同样能够在一切其他数目中找到。但是,既然千这个符号仅仅是属于这个集合数目的,那么只有它这个符号能决定并区别这一集合数目了。
§5 因此,当一个人即使只想为自己计算时,他也同样不得不发明一些符号,好像他当真要将他的计算传达给别人那样,这是毋庸置疑的。但是,这个在计算上是真实的东西,为什么在其他各门科学中就不能是真实的呢?我们难道可以永不对形而上学以及伦理学也作番思考,假如我们不曾发明出某些符号来固定我们的观念,则我们在陆续形成新的观念集合体时又将怎么办呢?词语对各门科学中的观念,难道不应当像数字对算术中的观念一样吗?混乱模糊的东西之所以在形而上学和伦理学的著作中到处泛滥,其原因之一确实在于对这条真理的愚昧无知。为了对这一题材有条不紊地进行讨论,必须对可能成为我们反省对象的一切观念检查一遍。
§6 我关于简单观念所已说过的那些内容,似乎是没有什么可以补充的了。当然,我们往往在对我们的知觉加以反省时,除了对它们的名称,或者是我们在感受这些知觉时所处的一些环境之外,对其他事物并不进行回想。甚至只要通过知觉所具有的与这些符号的联结,想象就能按我们的意愿将它们唤起。
精神的能力是如此的有限,以致要是同时把大量的观念作为它反省的主体的话,它就无法一下子把它们全部再现出来。因此,往往有必要将这大量的观念以若干个为一组来加以考察。这就是要靠符号的帮助来完成的事情了。因为,当符号把这些观念集结起来的时候,它们就使精神可以把这些观念当作仅仅是单独的一个观念那样来对之加以审视。
§7 我们可以将简单观念聚集在一个单独的符号之下的,有两种情况,即:我们可以按照样板来制成符号,或者不用样板来制成符号。
我发现一个物体,我看到它是具有广延性的,有形状的,可分割的,是固体的,坚硬的,既能运动也能静止的,黄色的,可熔化的,可延展的,可打成薄片的,很沉重的,稳定不变的,它具有可以溶解于王水 [40] 的性质,等等。可肯定的是,如果我不能一下子就给某人提供具有这一切品质的一个观念,那我就只能把这些品质排列在我的精神前面,让我检查一遍,方能使自己把它们全部回想起来。可是,如果我不能把这一切品质一齐罗列起来,而只愿意去思考单独的一条品质,比方说,只想到它的颜色,那么,这么一条不完整的观念对我势必是毫无用处的,并且时常会使我把这个物体同在这一点上与之类似的另一些东西相混淆。为了摆脱这个困难,我于是发明了黄金这个单词,并且让自己习惯于把我所屈指列举的一切观念附加到这个单词上去。随后,当我想到黄金这个概念时,我就因而只觉察到黄金这个单词的声音,记起在这个单词上已经联结了一定数量的简单的观念,而这些简单观念都是我所不能一下子全部唤起的,但是,我已经看到它们同时共存于一个同一的主体之中,在我愿意的时候,我就能够把它们由此及彼地逐一回想起来。
因此,我们只能对与我们所具有的符号同样多的实体进行反省,这些符号决定着我们在实体中已经发现并想要在复合观念中集结起来的属性的数目和种类,就像它们都是存在于我们身外的主体里一样。有些时候,要是人们把这些符号全部忘记干净,或者他们试图要用这些符号去把观念回想起来,他们便将看到,这些单词,或者与这些单词相当的其他符号,乃是具有极大的必要性的,以致可以这么说,它们在我们精神中所占的地位,同主体在我们身外所占的地位一样。正如事物的品质一样:要是没有主体使这些品质集结起来的话,它们就不会同时共存于我们身外;要是没有这些符号使这些观念同样地集结起来的话,事物的观念也不会同时共存于我们的精神之中。
§8 符号的必要性在我们没有样板而形成的复合观念中甚至表现得更为显著。当我们把那些我们到处都见不到其集结的观念聚集起来时,正如在典范的概念中通常能遇到的那样,假如我们不把这些观念附加到像绳索一样地贯串起来的单词上去,以防止它们散失的话,那么,又能用什么东西来把这些观念的集合体固定下来呢?假若您以为那些名称对您毫无用处的话,那么请您从您的记忆中把那些名称全部清除干净,并且设法在民事法和道德法上,在美德和邪恶上,直到人类的一切行为上来加以思考,您就将会承认您的错误了。如果,在您所作出的每一个组合里,您没有符号来确定您所想要搜集的简单观念的数目,您也会承认,您是无法举足前进的,您所望见的,除了一片混沌之外,便什么也没有了。您将和这样一个人处于同样的困境之中:他一心想进行计算,但总是几次三番重复地说着一、一、一。之所以弄得如此狼狈,就是因为他不愿意为每个集合数目设想出一些符号来。这个人永远也不会得出二十这个数目的观念,因为什么也不能确保他可以精确地重复一切单位,以达到二十这个数目的观念。
§9 我们可以下结论说。为了具有可供我们进行反省的观念,我们就需要设想出一些符号,用以将简单观念的种种不同的集合体联结起来,而我们的概念也只有在我们尽可能有条有理地发明了一些可以用来固定概念的符号之后方能成为精确的概念。
§10 这条真理将使一切想要对他们自身加以反省的人认识到,在我们记忆里所具有的单词的数目是怎么会多于我们观念的数目的。这种情况自然是理所当然的,或许是因为只能在有了记忆之后才会有反省,而反省并非经常地以充分的细心来重温这些已被人们赋予了符号的观念的,或许是因为我们看到,从开始培养一个孩子的记忆起,人们就在孩子的记忆中镌刻下许多他还不能辨认其观念的词语,直到他开始有能力来分析他的概念,用以明白地叙述某种情况的时候为止,这中间存在着一个很大的时间间隔。当这种心灵活动接踵而来的时候,它便感到,要跟随一个须经长期锻炼方能变得迅速便利的记忆来行事,实在是太缓慢的了。如果需要它将一切符号逐个地加以检查,会是件多么繁重的工作啊!因此,人们就按照这些符号所表现的本意来使用它们,而人们一般也就自满于约摸地把握住符号的意义。由此便发生了这种情况,即在心灵的一切活动中,分析乃是人们对其使用知道得最少的一种活动。分析在多少人的身上是永无立足之地的啊!至少是,经验证实了,分析的运用机会之少,恰如记忆和想象的运用机会之多一样。所以我再重复一遍:一切愿意反躬自思的人,将会在自己身上找到大量这样的符号,他们在这些符号上所联结的,都只不过是些极不完备的观念,甚至还有这样一些符号,在它们的上面连一点观念也没有附加上去过。各门抽象的科学之所以处于一片混沌之中,原因盖出于此。这种混沌是哲学家们从来也不能澄清的,因为他们谁也不曾认识到其最初的原因。洛克由于他卓识灼见,乃是在这里唯一可称得上是某种例外的人物了。
§11 这条真理还指明,我们知识的原动力是多么简单而令人惊叹,那就是具有感觉和活动的人的心灵。心灵怎样来处理这些材料呢?用一些姿势动作、一些声音、一些数字、一些文字;正是用了对我们的观念来说如此无关的一些工具,我们才能把这些观念加工处理,以使自己上升到最登峰造极的知识。材料在一切人的身上都是同样的,可是使用这些符号的纯熟巧妙的程度则因人而异,人与人之间的差异就是从此而来的。
您若不许一个精神出类拔萃的人使用文字,这意味着禁止他获得多少丰富的知识啊,而对于这些知识,即使一个精神极其平凡的人也能轻而易举地获得!您若再对他剥夺说话的使用,那么哑巴的命运会使您懂得,您把他禁锢在多么狭窄的范围里啊!最后,您又取消了他对一切种类的符号的使用,他就无法恰当地作出最起码的手势,来表达最普通的思想,这样,您就将看到他成了一个傻子。
§12 但愿那些负责教育孩子的人们不要忽视人类精神的最初原动力。假如一位家庭教师,对我们观念的起源及其发展了解得十分透彻,只对他的学生教授与他的需要以及他的年龄最密切相关的东西;假如这位教师有相当熟练的技巧,使孩子处于最适当的环境里,使他学会怎样来作出确当的观念,并使他学会用恒定不变的符号来固定这些观念;即使在玩笑嬉娱之中,假如老师的出言吐语,除了用一些意义确定得精确不移的词语之外,从不使用别的词语,那么,他对他的学生的精神所灌输的东西,是何等的清楚明晰,又是何等的丰富宽广啊!可是,能为孩子聘请这类老师的父亲是多么鲜见,而能适合于贯彻他们的意图的人甚至更为稀有!因此,对一切能助成于一种良好教育的事物,即使是认识一下也仍然是有益的。要是人们不能经常在教育方面贯彻这一点,或许至少可以避免在教育中可能发生的完全相反的情况。比如,我们千万不能用妄说谬论、巧词诡辩以及其他拙劣的推理来折磨孩子。允许这类玩笑嬉娱,就会有这样的危险,即把他们的精神引向混乱甚至谬误。只能在他们的理解力获得了充分的明晰性与准确性之后,来锻炼他们的敏锐,才能使他们掌握令人神往的演讲才能。我甚至希望大家在这件事中持相当的小心来预防一切弊病;可是,要对这个题材细加推敲,会使我离题太远。我将在下一章中,以事实来证明我确信在此处已加以论证的东西,那将是一个能进一步阐明我的看法的机会。
第二章 以事实证明已在前章论证的内容
§13 “在夏德莱城(Chartres)有一个二十三四岁光景的青年,他是个手艺工人的儿子,一生下来就又聋又哑,不知怎么的,他突然开始说起话来了,这使全城居民大为惊奇。人们所知道的是,在三四个月前,他已经听见了打钟的声音,并曾对这种新奇而陌生的感觉产生过极度的惊异。随后,他的左耳流出了一种液体,他的双耳就从此完全复聪了。从那时起,他花了三四个月的时间专心于听,但什么也不说,使自己习惯于低声重复所听到的话语,并把自己在发音上和附加在词语上的观念巩固起来。终于,他自信有条件冲破沉默了,他就发起言来,说他会讲话了,虽然话说得还不够流利。于是精明练达的神学家就马上来询问他过去的情况,而他们的主要问题全都是围绕在上帝的、灵魂的、行为方面的德性之仁慈或邪恶等等。他似乎没有能把他的思想引导到这些问题上去。尽管他是信奉天主教的父母所生,他早就参加过望弥撒,他早就受到过画十字手势的训练,并且在一位态度庄严的祷告者面前会情不自禁地双膝跪下,但他却从来也不曾把任何心愿和这一切行为联系起来过,他也不懂得人家在这些行为中所加入的心愿是什么。他从来没有十分清楚地了解死亡到底是什么,也从未在这个问题上作过什么思索。他过的纯然是一种动物般的生活方式,占据在他心头的都是一些可感觉的以及呈现在他眼前的客体,还有通过眼睛而接受的少许观念。他甚至没有从他的观念的比较中得出一切似乎能得出的东西。这并不是因为他天生没有精神,而是因为他所具有的,乃是一个被剥夺了与他人相互交流的人的精神,这种精神是如此缺乏锻炼,如此缺乏培养,以致他只能在外界客体的必不可少的强制下方能进行思考。而人类观念的最大基础,乃是在于他们相互的思想交流。”
§14 以上事实录自国立科学院的文献 [41] 。可谓如愿以偿的乃是,人家曾问及那位青年人,在他还没有使用话语的时候,他所具有的少量的观念是怎样的,而自从他的听觉恢复之后,他所获得的最初观念又是怎样的;为了得出新的观念,他所接受的或者是来自外界客体的帮助,或者是来自他听到人家说话所得的帮助,或者是来自他亲自作出的反省的帮助等又是怎样的。总而言之,问及他有关形成他的精神的一切情况。经验在极早的时候就对我们起着作用,以致它有时竟被误认为是天生的本性,那是不足为奇的。然而,这里所说的那位青年的情况却是恰恰相反的,经验所起的作用是那样的迟,这便不容易使人对之有所误解。可是那些神学家们还想从这件事中去认识天性,尽管他们是精明透顶的,但他们对经验和天性这两者却一无所知。我们在这里就只能由揣测来作补充了。
§15 我所设想的,就是这位青年人,在二十三年的时间内,一直是约略地处于我所阐述过的那种心灵状态之中,在他还一点不会支配他的注意的时候,心灵就把注意施加在客体上了,那倒并不是出于他的选择,而是根据客体在心灵上所起作用的力量的牵引。的确,既然是在人们中间长大起来的,他也曾在人们中间得到过一些帮助,使他把他的某几个观念与符号连接起来了。不容怀疑,他知道通过手势,来让人家了解他的主要需要,以及一切可以满足他的需要的东西。但是,正因为他缺乏名称来指定那些对他并无很大关系的东西,他对于在那些东西中用某种别的方法来作补充就不太感兴趣,而且也不会从外界取得任何帮助;除非在他对事物有了一个实际的知觉时,他是永远不会对那些事物加以思索的。他的注意唯一地只被那些鲜明强烈的感觉所吸引,并随这些感觉的停止而停止。在那个时候,连默想都没有任何运用可言,至于记忆,那是更谈不上的了。
§16 有时我们的意识,分散于大量的知觉之间,而这些知觉,又几乎是以同等的力量在我们的身上起着作用的,这时意识便会变得那么微弱,致使它对我们所曾感受过的事物竟不能给我们留下任何的记忆。此时我们就只能勉强地感觉到我们是存在着的而已。日子的过去就像是顷刻即逝一样,我们差不多没有觉察到它们的差别;并且,尽管我们成千上百次地感受过同一个知觉,但却并未觉察我们早已具备了这一知觉。一个人,通过对符号的使用,已获得了许多观念,并且对这些观念很熟悉,这样他们就不可能长久地停留在这种麻痹状态之中了。他所积储的观念愈多,他就愈有理由相信,这些观念中的某一个观念就会有机会自行唤起,就会有机会来运用他的注意,并使他从这种半睡眠的状态中摆脱出来。由此可见,人们所具有的观念愈少,这类麻痹状态便愈是常见。因此,对夏德莱城的这位年轻人来说,在二十三年的岁月中,曾是既聋且哑的,那么他的心灵是否能常常对他的注意、他的回忆以及他的反省加以使用,便是不难判断的了。
§17 假如连这些最初的心灵活动的运用都是如此有限的话,那么其他的心灵活动又有多少能得到进一步的运用呢?因为不能把他通过感官而接受的观念精确地固定下来,他就既不能把这些观念组合起来,又不能把它们分解开来,因而也不能以他自己的选择来得出概念。既然没有足够方便的符号来比较他的最熟悉的观念,这就难以使他形成判断。甚至可以这么说,在他生命的起初的二十三年的历程中,他不曾作出过一次单独的推理。所谓推理者,即是形成判断,并把这些判断按彼此间的从属关系相互联结起来。然而,只要这位青年人还不曾具备对连接词或小品词的使用,可以表达讲话中各个不同部分的关系,他就根本不能作出推理。因此,自然而然地,他便不能从对他的观念所作的比较中,提取一切他仿佛有可能提取的东西。他的反省,仅能以强烈的或者新鲜的感觉作为客体,这种反省对他的大部分的行为毫不发生影响,并且对他的其他行为,也极少发生影响。他只是通过习惯和通过模仿来引导自己的行为,对于与他的需要关系不太密切的那些事情,尤其是这样。这样,虽然他作出了他的双亲用虔诚之心来督促他去做的事情,但他从来也不曾想到别人可能有的动机,并且也不知道应该怎样把他所做的事情与某种意图联系起来。在反省丝毫未曾随着模仿而来的时候,或许模仿倒反会更加精确一些;因为在这一个几乎不知道反省的人的身上,心不在焉应当是极少发生的。
§18 看来,为了知道生命是什么,仿佛只要生存着并自我感觉着就行了。然而,在无意中辨明一项谬论的时候,我将会说,这位年轻人仅能勉强地具有一个生命的观念而已。对于一个不会作出反省的生物,对我们本身来说,在这种时候,纵然神志清醒,但同样可以说我们只是在完成动物一般的生长,感觉只不过是感觉而已,只有在反省使我们把感觉当作某种事物的形象来看待的时候,感觉方能成为观念。说感觉引导着这位年轻人去寻求那些有益于保存他生命的东西,并避开那些能够伤害他的东西,那倒是千真万确的。但是,他只知跟随着所感觉到的印象行事,而对什么是自我保存,或者什么是自趋毁灭,却并不加以反省。在我的论述中,事实真相的一个明证,就是他对什么是死亡是并不很清楚的。如果他已经知道什么是生命,难道他不会同我们一样,早已清楚地见到死亡只不过是生命的丧失么 [42] ?
§19 我们在这位年轻人的身上尚能见到心灵活动的一些微弱的痕迹,但是,如果在心灵还一点没有处于我们的能力范围之中时,我们就把知觉、意识、注意、回忆和想象去掉,那么我们便将不能在早已和人类断绝了一切交际往来的某人身上寻觅到其他任何的遗迹了。而那个人,比方说,就像是在熊群中长大的一样,是有着健康而组织也很健全的器官的。这样的一个人是几乎没有回忆的,他常常经历过同样的状态,却不知道他早已处于这种状态了。没有记忆,他就不能具有任何信号来代替不在眼前的事物。他所有的,只是一个没有能力加以支配的想象,于是他的知觉只有在机缘给他呈现出一个客体,而某些环境又把这个客体与知觉联结起来时,才能唤起。最后,因为没有反省,他只能接受事物在他的感官上造成的印象,并且也仅仅只能通过本能来服从这些印象。他模仿熊的一切动作,学会了差不多跟它们相类似的号叫声,并且手足并用地拖着他的躯体爬行。我们是如此擅长模仿,以致或许有一位名叫笛卡尔的人,在处于那个人的地位时,也不会试图只用他的双脚来走路的。
§20 有人会对我说:“但这是怎么回事啊!既已具备了能适应他的需要和满足他的激情的必要性,难道这种必要性还不足以发展他的一切心灵活动么?”
我回答说,不,因为只要他这样独立生活而又不与别人交际往来,他就丝毫得不到把他的观念联结到人为信号上去的机会。这样,他就会没有记忆,因此,他的想象就一点也不会处于他的能力支配之下,从而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即他对反省将是完全无能为力的。
§21 然而,他的想象将具有超乎我们想象的一种优点,这就是他的想象将以一种更鲜明强烈得多的方式来向他刻画出事物来。至于我们,由于有了记忆的帮助,回想起我们的观念便会变得如此便利,以致我们的想象难得有运用的机会。在他身上,情况就恰恰相反了,这种想象活动取代了其他一切活动,因此它的运用就将和他的需要同样的频繁,而且,想象活动还将以更大的力量来唤起知觉。这件事用盲人作例子来证明便可不言自明:盲人一般都有比我们更灵敏的触觉,我们可以引用同样的理由来说明上述论点。
§22 但是,这个人将永远也不能由他本人来支配他的心灵活动。为了了解这一点,我们且来看看心灵活动在怎样的环境中方能获得某种运用。
假设有一头怪兽,他曾见到过这头怪兽吞噬过其他的动物,或者是曾经和他生活在一起的动物使他学会了逃命。有一天这头怪兽居然出现在他面前了,这幕景象吸引了他的注意,唤起了恐怖的感觉,这些感觉都是和这头怪兽的观念联结在一起的,这便促他拔脚奔逃。他居然逃脱了这个仇敌,可是那个使他吓得浑身发抖的恐怖使他把恍如眼前的观念保存一个时期,这就是所谓默想了。不久之后,偶然的机会又把他引导到那个地点,地点的观念便唤起了与其相连的怪兽的观念,这就是想象了。最后,因为他认出自己是已经出现在这个地方的同一个生物,于是在他的身上还要引起回忆。人们可以从这些看出,他的心灵活动的运用有赖于环境的某种协助,而这种环境是以一种特殊的方式来对它起作用的,因此,心灵活动的运用必然在这些环境不再出现时也就立刻停止的。如果我们假设,这个人的恐怖已经消散,他并未回到那个地点去,或者他只是在他的观念不再和关于怪兽的观念联结在一起的时候方才回到那个地点去的,那么,我们在他的身上是再也找不到什么东西,能利于他回想起他所见到过的东西来的。我们只能在我们的观念尽可能都联结到某些信号上去的情况下,才能唤起我们的观念,而他的观念却只能在产生那些观念的环境之下才能被唤起,所以他只有在重临同样的环境时才能回想起这些观念来。他的心灵活动的运用就取决于此。我要再说一遍,他是不能随心所欲地由他自己来引导心灵活动的。他只能服从客体在他身上所造成的印象。我们不应当期待他能够提供任何理性的迹象。
§23 我并非纯然是以臆测来作论述的。1694 年,在立陶宛和俄罗斯交界的森林里,曾经有人捕获到一个大约十岁光景的孩子,他生活在熊群里,他一点也没有显露出任何具有理性的迹象,走起路来手脚并用,什么话也不会说,只能发出一些丝毫也不像人的声音。他着实花费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才掌握几句话语,虽然如此,他说起话来仍然带着极为野蛮的腔调。到了他刚刚能够说话的时候,人们就问起他最初的情况,可是他对那时情况的记忆却什么也想不起来了,就像我们再也回想不起我们在摇篮时代的那些事情一样 [43] 。
§24 这件事情完全证实了我关于心灵活动的进展所作的叙述确是真实的。容易预料的是,这孩子是不会回想起他最初的情况的。在人们刚把他从熊群中解放出来的时候,他对那时的情况可能是有些记忆的,可是这种记忆唯一地是由难得降临在身上的一种注意而产生的,并且从来也没有通过反省来把它巩固起来过,以致这种记忆是这样的薄弱,竟使在从他开始自己构成观念的时候起,直到人们可以向他提出问题的时候为止的这段时间内,一切痕迹都已自行消失了。为了详尽地探讨种种假说,不妨假定,他还能记得起他在森林中度过生活的那段时光,但即使这样,他也只能通过他所回想起来的知觉来再现这段时光,而这些知觉只能是为数甚少的;他丝毫也不能回忆起在这些知觉之前的、随后的、或者中止了的那些知觉,他对这段时光中各部分的先后接续次序却完全不能重新勾画出来了。从这一点可以得出,他从来也不曾怀疑过时间的先后接续是有一个开端的,然而,他只把这种接续过程看作是好像只有一刹那一样。总而言之,他对最初情况的混乱不堪的记忆,使他陷于困惑的境地之中,难于把自己想象成从来就是这样的,而且也只能把他过去的无穷岁月当作好像是只有一刹那那样。因此,我绝不会怀疑,当人家向他说起,他早已开始生存时,他一定会感到万分的惊奇;而当人家进一步向他说起,他曾经历过不同的成长阶段,他的惊奇必定会更加厉害。直到此前,由于对反省无能为力,他将永远不能察见如此不知不觉的变化,他已经自然而然地深信不疑,以为他一直是处在当人们促使他对自身加以反省的时刻所处的情况一样的。
§25 著名的法国国立科学院秘书曾极其精辟地指出,人类观念的最大基础,乃是在于他们相互之间的思想交流。这一已阐明的真理将证实我刚才所说的一切。
我曾把信号分成三类,即:偶然信号、自然信号和制定信号。一个在熊群里长大的孩子仅能得到第一类信号的帮助。人们不能阻止他在每当激情迸发时发出一些自然叫喊,这确是事实;但是,他怎样才能猜度出,他的这些信号恰恰可以成为他所感受的感情的信号呢?如果他与别人生活在一起,他就能如此经常地听到他们发出的一些类似于他所脱口而出的叫喊声,以至于或迟或早,他会把这些叫喊声和他们所要表达的感情联结起来。但熊群是不能向他提供这样的机会的,因为它们的吼叫声都不足以和人类的嗓音相提并论的。由于这些动物群居在一起而发生的往来接触,它们却是把一些知觉附加到它们的叫喊上去了,而叫喊便成了知觉的信号;而这是那孩子所不能照办的事情。因此,对于根据自然叫喊的印象来引导自己的行动来说,它们都具有他所不能具有的信号作为帮助,而且从表面上看来,注意、回忆和想象在它们的身上比在他的身上似乎有更多的运用,但这就是它们心灵的一切活动之所以会受到限制的原因 [44] 。
既然人们只有在一起生活的时候才能为自己制定出符号,我们就可以得出结论说,在他们的精神刚开始形成时,他们观念的基础唯一地存在于他相互的交际往来之中。我说在他们的精神刚开始形成时,因为很明显的是,当精神在作出进步的时候,它已经认识了制作符号的技巧,而且不需要依靠任何外来的帮助就可以获得观念。
不能因为精神有了种种的知觉就指责我说,在这种交际往来之前,精神就已经具备观念了,因为这些知觉从来都不曾成为反省的对象,所以算不上是真正的观念。这些观念仅仅是在心灵上所造成的印象,对于这些印象,要使之成为观念,其所缺乏的乃是可以被看作为形象的东西。
§26 我仿佛觉得,无论在这些例子上,还是在我已经提供的解释上,还要再添加些什么东西的话,都是毫无用处的。因为这些例子的解释都被明显地证明了,精神活动的发展之多少,乃是按照人们对符号的使用程度而定的。
然而,在这里却提出一个疑难来了,这就是,如果我们的精神只有通过一些符号才能固定它的观念的话,那么我们的推理就要冒往往只是在字眼上兜圈子的危险,这就必然会使我们陷入很多的错误中去。
我回答说,数学的准确性就可以解决这个疑难。只要我们能极其精确地把附加在每个符号上的一些简单观念确定下来,只要我们能够在需要时对观念作出分析,我们便再也用不着担心会比数学家们在使用他们的数字的时候犯更多的错误。坦白地说,这个责难令人看出,必须以极大的谨慎来引导自己,方能使我们不至于像很多的哲学家那样,陷入字眼上的争端中去,陷入枉费心思和幼稚不堪的问题中去;可是,从上面的阐述看来,这个责难只不过是更证实了我本人所指出的结论是正确的而已。
§27 人们可以从这里观察到,精神要把自己提高到真理的认识上去是多么的缓慢啊。在这方面洛克对我提供了一个使人颇觉离奇的例子。
虽然他对有必要给数目的观念制定符号这一点未曾疏忽,然而他关于这个问题的讲法却不像是一个对他所论述的东西很有把握的人。他说,我们是以符号来区别各个单位的集合数目的,如果没有这些符号,我们几乎不能对数字作出使用,尤其是在一些极其复杂的组合中 [45] 。
他自己早就发现,名称对于典范观念是必要的,可是他却不曾抓住其真正的理由。他说,“既然精神已经在这些复合观念的各个松散的部分之间架设了联系,这一作为联结的东西,在自然界中就不会有任何特殊的基础,因此,如果不曾有某种东西来把它维持住的话,则它势必将会终止作用 [46] 。”这一推理,如他所作出的一样,必然会妨碍他去看清符号对于实体概念的必要性,因为这些概念在自然界中既然有了基础,那么就可以得出结论,它们的简单观念的结合便毋需词语的帮助就能在精神中保存起来了。
只须些许小事,就可以使最伟大的天才在他们的前进中止步不前;正如在这里可以看到的一样,甚至是在他们保卫真理的时间里,只要他们忽视了一个细小的谬误,就足以使他们停步不前。下面我们可以看到是什么阻碍了洛克去发现符号对于心灵活动的运用的绝对必要性。他假设,精神所指出的是心智的命题,在这些命题中,精神或把观念连接起来,或把观念分拆开来,并不需要词语的干预 [47] 。他甚至强调说,为了获得知识,最好的途径将是从观念的自身来观察观念;可是他指出,这样做的人是很罕见的,他说,特别是在把一些声音用来当作观念的习惯在我们之间占着优势的时候 [48] 。我在说了这些话之后,无须多费笔墨,就能叫人看出,这一切是多么的不正确。
沃尔夫先生指出,在一个没有制定信号的使用习惯的人的身上,要使理性有某种运用是难乎其难的。他以我刚才所援行的两件事实 [49] 作为此事的例子,可是他并没有对它们加以解释。此外,他对符号的绝对必要性却一点也不知道,而且对符号是以何种方式来协助心灵活动的进展也毫不了解。
至于笛卡尔学派和马勒伯朗士学派,他们也都同样地远离这个人们所能得出的发现。当人们以笛卡尔的说法,即所有的观念都是天赋的;或者,以马勒伯朗士的说法,即我们是在上帝那儿看到一切事物的,来思考问题的时候,怎么还会去揣测符号是否有必要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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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原文是le signe,意即“信号”、“符号”,但汉语中此两词略有区别,前文曾译“信号”,译文视文中具体意义,或译“符号”,或译“信号”。
[2] 第二卷,第十六章,§6。他说,他曾和他们谈过话。
[3] 自从和德·拉·贡达米纳先生交往以来,大家对我在这里所提出的说法便不会再有什么怀疑了。他讲到有这么一个民族,他们只有poellarrarorincourac 这么一个符号来表示三这个数目。这个民族既然已经以如此不方便的一种方式开了头,那么他们要计数到这个数目以上的数目时就更不容易了。这就使人不难了解,正如大家所确信的那样,这已经成了那个民族在算术上的极限了。
[4] 马勒伯朗士曾这么想过,纯粹的理解力(l’entendement pur)所能领会的数字要比感官所能观察到的那些东西优越得多。圣·奥古斯丁(在他的《忏悔录》里),柏拉图学派的哲学家们以及一切天赋观念者也都曾陷入这种偏见。
[5] eau régale / aqua regia,由一体积的浓硝酸和三体积的浓盐酸混合而成,有极强的腐蚀性,能溶解金、铂等金属。
[6] 见1703 年的文献,第18 页。
[7] 死亡还可以当作由今生向来世过渡的道路,可是上述意义在此不应作这样的理解。德·丰德奈尔先生曾经说过,这位年轻人丝毫没有上帝的观念,也没有灵魂的观念,显而易见,他更没有死亡的观念,更不用说是把死亡当作由今生向来世过渡的道路了。
[8] 高诺尔:《医生的福音》(Evangelium Medici seu Medicina mystica de guspensis Naturae Legibus sive de Miraculis,伦敦,1697 年)第15 条,第133 页及其次页。
[9] 洛克以充分的理由指出(第二卷,第十一章,§10 和§11),兽类是丝毫不能形成抽象的东西的。因此,他不承认它们对一般观念会具有推理的能力。但他认为很明显的是,它们在某些巧合下能对一些特殊观念进行推理。如果这位哲学家曾经见到,人们只是在有了制定信号的使用习惯之后才能作出反省的,他便将认识到,凡兽类对于推理是绝对无能为力的,因而它们的行为,即使显得好像是推理似的,其实只不过是某种想象的效能,而对于这种想象,它们又是丝毫不能自由支配的。
[10] 见第二卷,第十六章,§5。
[11] 见第三卷,第五章,§10。
[12] 见第四卷,第五章,§3、4、5。
[13] 见第四卷,第六章,§1。
[14] 见《纯理性心理学》,§4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