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多久以前,在康瓦尔郡北部,丁塔吉尔和波西尼两个村镇之间那段海岸上,紧靠海边住着一个老头儿;他打捞大浪里的海草,把它们当肥料卖出去,就靠这个行当糊口为生。那里的悬崖险峻而秀丽,海水从北边汹涌地冲刷撞击过来。这片景致,虽然比不上爱尔兰西海岸许多地段或者威尔士和苏格兰若干地点的景色,可我确信它在英格兰算是最美丽的了。悬崖峭壁应该是险峻而凹凸不平的,从山顶到底端的沙滩只有一条险径通往这儿那儿。海水即使冲不上去,也至少非常贴近峭壁,尤其重要的是:下面的海水应该是蓝蔚蔚的,而不应该是我们英格兰人常见的那种灰里吧唧的颜色。这些必要的条件丁塔吉尔一一具备,唯独缺少那种十分明亮而可爱的蓝颜色。峭壁本身倒也险峻而凹凸不平,一遇涨潮,沙滩就变得很窄——窄得在春潮时分刚够人站住脚。
我刚才提到的那个老头儿,名叫马拉凯·特伦格罗斯,他的小屋,毋宁说是棚舍,就贴近大海边缘。马拉凯——这一带人都管他叫格罗斯老头儿——并没有把房子全盖在沙滩上面。峭壁上有条很宽的裂缝,由顶端起形成一条狭沟,从上贯通下来,足够开辟一条陡峭而崎岖的小道,直通岩脚。这条裂缝宽得可以让特伦格罗斯在石基上定居下来,他确实就在那儿住了很多年。据说他起初干这个行当时,总是自己用篓筐把海草背上去,可是后来他有了一头毛驴,就把它训练得可以驮一只驮筐在那条陡峭的小道上走上走下,因为山缝狭窄,毛驴身上两边都挎驮筐就通不过去了。他在自己的小屋旁边又给这个脚力搭了一个窝棚,跟他住的那间屋子差不多一般大。
随着岁月的推移,格罗斯老头儿除了有那头毛驴的协助之外,又有了别的帮手,我倒宁愿说那是上帝恩赐给他的另一种相助;说真的,如果不是那样,老头儿必定早就舍弃他的小屋和他的独立了,而进入坎麦尔福特的济贫院,因为风湿病折磨他,老年使他背驼得几乎直不起腰来,他渐渐不能赶驴登上山坡,甚至连他梦寐以求的海草也没法去打捞了。
我们这个故事开场时,特伦格罗斯已经有十二个月没登上悬崖,后六个月里他除了有钱可存就存起来之外,对这个本行买卖没起什么推进作用,不过偶尔撒一把饲料喂喂毛驴罢了。真正的活儿全由他的孙女玛哈拉·特伦格罗斯一人承担起来了。
沿海的庄稼人都认识玛莉(1)·特伦格罗斯,坎麦尔福特的小商小贩也都知道她。她长得野里野气,像个小精灵,乱蓬蓬的头发随风飘扬,个头儿矮小,手也小,眼睛又黑又亮;不过大家都认为她体格健壮,周围的孩子说她夜以继日地干活儿,从不晓得累。她的年纪嘛,众说不一,有人说十岁,有人说二十五岁;我倒能告诉读者,她这时已经过了二十岁。老年人都称赞玛莉人品好,因为她非常孝顺爷爷;据说她几乎每天都给他带回点杜松子酒和烟草,而自己却啥也不买——至于杜松子酒,没有人看见她打酒而指责她跟这种玩艺儿打交道。可是她没有朋友,在年轻人圈子里也只有个别几个相识。他们说她厉害,脾气怪,没说过谁一句好话,她是个地地道道的小泼妇。
年轻人都不喜欢她,因为她天天穿着一样的衣服,即使在星期天也从不打扮得漂亮点。她从来不穿袜子,好像对于展示自己女性的那种魅力一点儿也不关心;她如果肯学一学的话,一定会办得到的。在衣着方面,什么日子对她都一样;说真的,我觉得别的方面对她来说直到最近也天天一样。马拉凯老头儿自从定居在峭壁下面以后,谁也没见过她进过教堂。
最近两年里,玛莉听从了丁塔吉尔的牧师的劝导,星期天也出现在教堂里了,即使不完全准时,至少还经常露面;大家知道她住的地方特别,也就无意在这方面向她挑剔。然而,在这种场合,她并不换装。她坐在教堂一进门那张矮石凳上,还是穿着那身厚厚实实的红哔叽裙子和松松垮垮的棕色哔叽上衣,这身衣服她认为最适合自己在海水里干那种又艰苦又危险的活儿。牧师对她不进教堂狠狠责备过她,她辩护说自己没有上教堂的衣服呀。牧师向她解释教堂不问衣着好坏,一视同仁,会接纳她的。玛莉信了他的话,就鼓起一股当然值得称赞的勇气去了,尽管我确信其中也搀和着一点并不太值得赞扬的倔脾气。
大伙儿说格罗斯老头儿有的是钱,玛莉要是打算买一身像样的衣服,还是办得到的。牧师波尔华斯先生因为老头儿不能去看他,便亲自到山岩下拜访老头儿,趁玛莉不在家就向老家伙暗示了一下姑娘的衣着问题。格罗斯老头儿在别的问题上倒还能容忍牧师,可是一提到钱,老头儿就冲他发了一通脾气,波尔华斯先生只好收回话茬儿,于是玛莉也就继续穿着那件哔叽短裙子,脸上披散着长发,坐在那张石凳上。在这种场合,她也顾不得什么体面,竟用一根旧鞋带把后面的头发扎起来。这样一扎可以保持到星期一和星期二,可是一到星期三下午,玛莉的头发一般又披散开来了。
没人怀疑玛莉那种不知疲倦的勤劳,因为她和毛驴收集的海草,量大得十分惊人。大家公认格罗斯老头儿压根儿就没收集过玛莉那个数量的一半,但是当时这种东西越来越不值钱,因此还需要加倍干。玛莉和那头毛驴没完没了地苦干,捞起来成堆的海草,使那些看到她那双小手和轻盈体态的人都大吃一惊。是不是有人,有仙女,要不然鬼怪什么的,在夜里帮她的忙呢?玛莉在答复别人的问话时总爱急躁,搞得即使别人说她坏话,她也没法惊讶地申辩了。
谁也没听见过玛莉·特伦格罗斯对自己干的活儿抱怨过一句话,可是人们却在这阵子听说她为了有些邻居亏待她而抱怨不已。
大家知道她到波尔华斯先生那里诉过苦;他没法帮助她,也许是没有按照她的需要立刻帮她个忙,她就到——唉,多傻哟!——坎麦尔福特某位律师的事务所去了一趟,那位律师其实也不见得是一个比波尔华斯先生更友好的朋友。
原来她受人损害的性质是这样的:她打捞海草的地方是个小海岬,大家一向就以住在那儿的老头儿的名字管它叫马拉凯海岬——地势险要,只有通过那条从岩顶到特伦格罗斯的棚舍的小道,才能到海边上去。潮水退去后,那个海岬的宽度差不多有两百码,两旁岩石矗立,因而谁也没法从南北两方侵犯特伦格罗斯这块地盘。老头儿正是为了这个如意算盘才选定这个地点。
海水冲进海岬,带来大量漂浮的海草,潮水一退就留在两道峭壁中间了。春分和秋分起大风那段期间,海草的供应从不间断;即使风平浪静时,沿海好几英里之内都找不到海草,而这里却能收集到成堆的一串串又长又软、咸渍渍的海草。从激浪里打捞海草,往往是困难而危险的活计——困难得只好让不少海草滞留在那里,由下次潮水带走。
玛莉打捞上来的海草,无疑不到她脚下的产量一半。她并不惋惜让回潮拖走的那一部分,可是一旦外人闯进她的海岬,在她眼皮底下捞取她的财富——她爷爷的财富——那就使她心碎了。正是这种掠夺,这种侵犯,逼得可怜的玛莉去找坎麦尔福特的律师。可是,唉,坎麦尔福特的律师尽管收了玛莉的钱,却一点忙也帮不了她,她心碎了!
她无疑跟她爷爷的想法一致,认为那条通往海岬的小道毕竟是他俩的产业。人家跟她说,那个海岬和流进去的海水都不属于她爷爷,她明白这种说法也许有它的道理。但是,使用那条小道,又该怎么说呢?是谁把它修成现在这个样儿的?难道不是她自己一双小手,辛苦而疲劳地把一块块石头搬开,好让爷爷的毛驴能有落脚的地方吗?难道不是她从峭壁浮面刮下碎土,填平那条崎岖不平的小道,好让毛驴行走方便吗?而眼下,她看到庄稼人的大小伙子赶着别的毛驴下来——说真的,其中还有一个吆喝着一匹马驹子呐;那人可不是个孩子,而是一个小伙子,论年纪也应该知道不该抢劫一个可怜的老头儿和一个年纪轻轻的姑娘啊——于是她痛骂世间的人,咒骂那个坎麦尔福特的律师是个笨蛋。
谁要是向她解释那儿的海草足够她捞的,结果非但白搭而且事情变得更糟。那不都是她和她爷爷的吗,不管怎么说,那条唯一的羊肠小道不是他俩的吗?她的买卖生意不是受到妨碍阻挠了吗?甘里弗的儿子赶着他那匹马驹子挡住道,她不是只好让她那头驮着海草的毛驴倒退二十码吗?说二十码,其实只有五码。甘里弗曾经想按自己订的价买她的海草,因为她不肯卖,他就唆使他那个贼儿子用这种卑鄙的手段坑害她。
“他下次再来,我就砸断那头牲口的腿!”玛莉对格罗斯老头儿说,两眼射出愤怒的光芒。
甘里弗老农拥有五十英亩地,宅子靠近丁塔吉尔村镇,距离峭壁不到一英里路远。人称“海里漂”的海草是他唾手可得的唯一好肥料,怪不得他一想到玛莉·特伦格罗斯固执地不让他得到,就觉得憋得慌。
“别处有的是海草,巴迪尔。”玛莉对老农的儿子巴迪尔·甘里弗说。
“可没有这样近啊,玛莉,也没有这儿的丰富。”
他接着对她解释,他不会捞取近在手边上的海草。他比她个头儿大,体力也强,会到远处她从来不敢问津的岩礁那儿去捞取。这当儿,她带着藐视的眼神,赌咒说她敢去他不敢去的地方捞草,还再三威胁要把马驹子的腿砸断。巴迪尔嘲笑她那种发火的样儿,笑话她披头散发,而且管她叫美人鱼(2)。
“我就会像美人鱼那样叫你完蛋!”她喊道,“美人鱼,一点也不错!我要是个男子汉大丈夫,决不会来打劫一个可怜的姑娘和一个残废的老头儿。可你一点也不像个男子汉,巴迪尔·甘里弗!你连半个男子汉也不配。”
但是,一眼就能看出巴塞洛缪(3)·甘里弗是个英俊的小伙子。他个头儿有五英尺八英寸多高,胳臂大腿粗壮,长着一头拳曲的浅棕色头发和一双蓝眼睛。他爹不过是个小农,巴迪尔却在周围的姑娘眼里人缘很好。大家都喜欢巴迪尔,唯独玛莉·特伦格罗斯一个人把他恨得像毒蛇一样。
有人问巴迪尔,像他这样一个温厚的小伙子干吗要迫害一个可怜的姑娘和一个老头儿呢,他就摆明是非。照他的看法,谁想独吞上帝恩赐给人类的共同财富,那是绝对不许可的。他决没有伤害玛莉的意思,跟她本人也这样说过。玛莉却是个泼妇,一个邪恶的小泼妇,应当教训教训她,让她以后说话要有礼貌。一旦玛莉在他捞海草时跟他客客气气讲话,他就会让他爹付给老头儿一点使用那条小道的通行费什么的。
“跟他客客气气说话!”玛莉说,“休想。只要我还长着根舌头,就绝对办不到!”我担心格罗斯老头儿对孙女的这种观点,非但不会指责她,反而会鼓励她呢。
但是,她爷爷并没鼓励她砸断马驹子的腿。砸瘸一匹马驹子,可不是闹着玩的事儿;格罗斯老头儿想到万一玛莉被关进监狱,他俩的处境就会十分狼狈了。因此他建议在马驹子下腿的地方设置种种障碍,同时又估计到自己那匹训练有素的毛驴照样可以通行无阻。于是,巴迪尔·甘里弗又一次下来,走近马拉凯的棚舍时,确实发现那条小道很难通行,可他还是想法走下来了,可怜的玛莉看到自己费了好大劲儿才放好的一堆堆石头,不是给推到一旁,就是给滚到路外边去了,这种对她没完没了的迫害简直快把她逼疯了。
“好哇,巴迪尔,你可真是个乖儿子。”格罗斯老头儿坐在门口,瞧着这个犯境的人说。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巴迪尔说,“大海人人有份享受啊,马拉凯。”
“天也人人有份,可我决不会爬到你家大谷仓的房顶上去观星望月,”玛莉说,她正站在岩礁当中,手里拿着一把长钩子,那把长钩子是她用来拖拉波涛里的海草的工具,“可你既不讲理,也没志气,要不然你就不会来这儿招惹他老人家生气。”
“我既不想招他生气,也不想惹你发火。你就让我在这儿待一会儿,说不定咱俩还可以交个朋友哩。”
“朋友,呸!”玛莉喊道,“谁会跟你这种人交朋友?你干吗搬动那些石头?那都是我爷爷的。”接着,她怒冲冲地晃动一下,好像要朝他扑过去似的。
“由他去吧,玛莉,”老头儿说,“由他去吧。他会得到惩罚的。哪天他再来这儿,遇到岸边刮风,准保淹死。”
“但愿他淹死才好!”玛莉气咻咻地说,“他要是掉进礁石当中那个大窟窿里,潮水涨起一半冲过来,我才不会伸手救他。”
“会的,你会救的,玛莉;你会用你的钩子像钩起一捆海草那样把我钩上来。”
他这样说的时候,玛莉轻蔑地转身,走进棚舍。她要准备干活了,最伤她的心的就是巴迪尔·甘里弗这样一个人居然来看她在暗礁当中干活儿。
这是四月里的一个下午,四点多钟以后,整整一早晨都刮西北风,还降下阵阵暴雨,海鸥一整天在海岬里飞出飞进,玛莉知道这是可靠的信息,预告潮水就要带来海草铺满在礁石上啦。这时分,波涛朝低处暗礁汹涌退去,速度快得令人惊异;时机到了,如果当天要把这宗财富收集上来,就得马上动手夺取。七点钟,天就渐渐黑下来,九点钟潮水高涨,这批收成如果在黎明前还没打捞上来,就要让海水重新带走。玛莉对这一切了如指掌,巴迪尔也开始懂得一些了。
玛莉拿着长钩子,光脚走下去的时候,看到巴迪尔的马驹子耐心地等待在沙滩上,她真想过去砸那头畜生。这当儿,巴迪尔手里拿着一把普通的三棱叉,站在一块大石头上,目不转睛地望着前方的海水。他说过他只到玛莉不敢去的地方捞海草,正在找寻自己在哪儿落脚干活儿最合适。
“由他去吧,由他去吧。”老头儿看见玛莉正朝那头牲口走近一步,便冲她喊道,她就像恨那个男人一样恨那头牲口。她如果真有什么想法的话,可是一听见风中传来爷爷的喊声,便打消了那个念头,径直朝前走去干活儿了。她走下水面,在礁石当中赶快打捞;这时她看见巴迪尔还站在那边高处,再望过去,滔滔波浪猛地翻滚腾起,接着在岩石上撞碎,风在悬崖洞穴和底墩的中间呜呜哀嚎。
时不时刮来一阵暴风雨,尽管还有足够的亮光,天却让乌云遮暗了。喜爱海滨壮丽景色的人,再也找不到比这儿更秀丽的景致了。处处光线十全十美,色彩缤纷,华丽得无与伦比——蔚蓝的大海、白花花的浪花、黑澄澄的沙滩,还有使峭壁变得绚丽多彩的红棕色条纹。
玛莉也好,巴迪尔也好,都没有往这方面想;说实在的,他俩也几乎没有像往常那样考虑自己的买卖生意。巴迪尔正在思考怎样能在这个姑娘力不能及的地方更好地完成自己要干的活儿,玛莉则打定主意不管巴迪尔往哪儿去,她都要比他走得更远些。
玛莉在许多方面占了便宜。她认识这里的每块礁石,清楚地知道在哪块上能站住脚,哪块不能。她的动作也由于长期实践而十分熟练。巴迪尔明明比她强壮,也很能干,却不能像她那样在波浪中间从这块石头跳到那块石头上去,也不会像她那样在干活儿时取得水力的帮助。她从六岁小淘气的时候起就在这个海岬里捞海草啦,她熟悉每个窟窿,每个角落和每一处有利的地点。波浪是她的朋友,她利用它们。她能估量波浪的冲力,而且知道那股力量在何时何地就会消失。
玛莉在她这个海岬的咸水潭里可以说是了不起的——真正了不起,而且毫无畏惧。她瞧着巴迪尔从一块块岩礁上朝前移动,心里高兴地想到他可走错了路。旋风刮进海岬,不会把海草吹向海岬的北壁,而且那个大窟窿就在那边——就是她刚才希望他遭殃时所说的那个大窟窿。
这当儿,她干起活儿来,钩起乱蓬蓬的海草,把这大量的货物先放在沙滩紧靠岸那边,不等潮水折回来收回废品,就可以在夜里把它们拉回家去。
巴迪尔也紧靠我刚提到的北壁摞起他的草堆。他越堆越多,后来他明白即使让马驹子拼命干活儿,他也没法在当天夜里把那堆海草全运上去。不过,他那一堆还是没有玛莉那一堆大。玛莉的钩子比他的叉子好使,技巧也比他的力气强。他一失手,玛莉就会发出狂野的怪笑奚落他,还透过大风冲他尖声喊道他连半个男子汉也不配。起先他还笑着答复她,没过多会儿,她夸耀自己的成功而指出他的失败,他可冒火了,不再答话。他眼看自己失去面前那么多可以到手的货,也气自己没本事。
起伏不平的海面布满一长串一长串蓬乱的海草,都是浪涛从海底拔上来的,却成堆成堆地经过他的身边,漂到远方去了——不仅如此,还有一两次飞越他的头顶咧;接着玛莉嘲笑他的怪声就会在他耳中鸣响。这当儿,暮色苍茫,礁石堆里越来越暗,潮水猛力冲撞进来,阵阵狂风越来越凶猛地刮来,可他还在闷头干活儿。只要玛莉继续干下去,他也就不甘示弱,而且还打算在她避上岸去之后,自己再多干一阵子。他可不想败在一个小丫头手下。
那个大窟窿里这时灌满了水,然而却像热锅里正在翻滚的水。这个大锅里盛满漂浮的东西——大量荡来荡去的海草,厚厚实实的,一个人躺在上面似乎也不会沉下去。
玛莉很明白要想从那个惊涛骇浪的大锅里捞取什么东西,那简直是白费心机。那个窟窿通到岩礁底层,靠岸一边又高又滑又陡。就是在落潮时,那边她也从来没去干过;玛莉相信那是个无底洞,扔进去的鱼能一下子流到几英里以外的海洋里去——所以,玛莉在心情比较好的时候,会把这种情况告诉来访者。她对这个窟窿一清二楚,常把它叫作“泡儿内的噩儿”,翻译过来大概是魔窟的意思。玛莉从来也没去打捞过进入那个大锅里的海草。
但是,巴迪尔·甘里弗不明情况,竭力想在那个深渊滑溜得要命的边缘站稳脚跟;她一直在观望着他。巴迪尔居然在那儿站住了脚,还捞了一把草,尽管收获不大。她闹不明白他怎么会站稳的,她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那儿,担心地瞧了他一会儿,接着她看到他哧溜一下。他滑倒了,爬起来,又滑倒,再次爬起来。
“巴迪尔,你这个傻瓜!”她尖声喊道,“你要是掉进那个窟窿里就甭想再爬出来了。”
她只想吓唬吓唬他呢,还是由于自己心软而惊恐地想到他会出事,谁知道啊?她自己也说不上来。她像往常那样恨他——可她也不忍心看他在自己眼前淹死。
“干你的吧,甭管我。”他生气地粗声粗气说。
“管你!——谁爱管你?”姑娘还嘴说。接着她又准备干自己的活儿。
她用两手平端着钩子,走下岩礁,这时她忽然听见扑通一声,赶快回头一看,发现仇人的身子正在那个深渊打转儿的波浪里翻滚。这当儿,潮水从大海近边冲来,来势凶猛,后浪催前浪,而且越过前浪,然后在翻滚的波涛劲头减弱之际,又带着瀑布一般的轰响,从岩礁上急速退去。于是,在过量的海水退下去那瞬间,深渊表面平静一些,尽管起皱的泡沫依然上下翻腾,表面上经常处于接近沸腾的状态,真好像那个大锅给煮开了似的。但是,这种相对的宁静转瞬即逝,因为前浪的泡沫刚一消失,后浪就几乎紧冲上来,于是海水又撞击岩礁,两壁回鸣着怒涛轰隆隆的响声。
玛莉立刻朝深渊边缘冲过去,为了安全起见,她匍匐着爬过去。随着一个浪头的跌落,巴迪尔的脑袋和脸漂到她跟前来了,她看得见他的脑袋染满了鲜血。她闹不清他活着还是死了。她只看到他的血,还有他那漂在泡沫里的浅头发。接着退潮的吸力拖动他的身体,不过这次退去的潮水劲头没有大得足以把人带走。
玛莉马上挥动钩子,钩住他的上衣,把他拖向自己跪着的地方。就在那风平浪静的瞬间,她把他拖得很近,都能碰到他的肩膀了。她用身子压住钩子的长弯柄,尽量弯腰用右手揪他。可是她揪不住,只能碰到他。
后浪又呼啸着涌上来,虎视眈眈,仿佛必然要把她打翻,让他俩灭顶似的。她只好跪下,抓紧钩子。
那瞬间,她为了自己也好,为了他也好,为了那个呆坐在岸上小屋里的老头儿也好,她脑中闪现了什么祷告,又有谁晓得呢?巨大的浪头从她身上冲刷过去,使她几乎俯卧在岩石上了。潮水从她跟前消失后,动荡的泡沫和咆哮的激浪从她身旁退却了,她发现自己平躺在岩石上面,而巴迪尔的身体却浮了上来,一半在水里,一半在水外,正躺在滑溜的暗礁上,她那个钩子已经从他身上脱落下来。那瞬间,她看得见他睁开眼睛,正在用两手挣扎呢。
“抓住钩子,巴迪尔。”她喊道,一边把钩柄伸到他的面前,一边用手揪他的衣领。
她使出那么大的力气揪他,即使他是她的亲兄弟、情人或亲爹,她也绝望得再也使不出更大的劲儿了。巴迪尔居然设法抓住了她递过去的钩子,后浪打来时,他依然在暗礁上。不一会儿,她就比较安全地坐在远离那个窟窿一两码的地方,巴迪尔躺在岩石上,流血的脑袋枕在她的膝上。
现在她该怎么办呢?她挪不动他;海水在十五分钟之内又会冲到她坐着的地方。他几乎完全失去了知觉,脸色十分苍白,血从脑门上的伤口慢慢地流出来。她用手轻轻把他脸上的头发撩开,又俯身在他嘴边看看是不是还有口气儿,这时她才发现他长得多俊啊。
只要他能活过来,她又有什么舍不得牺牲呢?眼下对她来说,没有什么别的东西像他的生命——她刚从水里救出来的这条生命那样宝贵的了。可她该怎么办呢?爷爷即使可以下到岩礁这儿来,恐怕也不肯来。她能把这个伤号拖回去,即使几英尺也好,让他能躺在潮水冲不到的地方,等她找到人来急救吗?
她说干就干,开始搬动他,几乎把他举了起来。她一边这样做,一边也纳闷儿自己哪里来的这么大力气,不过那瞬间她确实劲儿很大。她又慢又轻地倒在岩礁上,好让他趴在她身上,然后她就把他背到一处下两个钟头海水冲不到的沙滩边上去。
她爷爷这时终于在门口发现出事了,便迎上前来。
“爷爷,”她说,“他掉进那边的水潭里,让水冲撞到石头上了。看他的脑门子。”
“玛莉,我看他已经死了。”格罗斯老头儿低头盯视着那个身体说。
“没有,爷爷,他没死;不过他没准儿快死了。我得马上到农庄去一趟。”
“玛莉,”老头儿说,“瞧他的脑袋,人家会说是咱们害死他的!”
“谁会这么说?谁会撒这个谎?难道不是我把他从窟窿里揪上来的吗?”
“那有啥用?他爹会说咱们把他杀死了。”
玛莉知道不管别人会说什么,眼前她要做的事是正当的。她得跑上小道,到甘里弗庄园去得到必要的帮助。如果人世间真像她爷爷所说的那样坏,那她可不想再在这个人间活下去了,尽管如此,她现在该做的事还是没有什么可怀疑的。
于是,她光着脚尽快奔上悬崖,到达顶端时,她向周围张望一下,看看四下里有人没有,她一个人也没看见。她就沿着麦田田埂,朝甘里弗家飞快跑去;快到家宅时,她看见巴迪尔的母亲正靠在门上。她走近前去,想要喊一声,可是她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没法大声说话了;她就径直跑过去,抓住甘里弗大娘的胳臂。
“他在哪儿?”她一边说,一边用手按住心口好缓过气来。
“你说谁呀?”甘里弗大娘问,她也一向站在自己家人一边,长期敌视特伦格罗斯和他的孙女,“你这个丫头片子,干吗这样抓住我?”
“他快死了,就是这事。”
“谁快死了?是马拉凯老头儿吗?老家伙如果不行了,我们可以打发个人下去看看。”
“不是爷爷,是巴迪尔!他在哪儿?当家的在哪儿?”
这下可把甘里弗大娘急坏了,她扯起嗓门呼天抢地求救。幸好甘里弗老爹就在附近,身旁还有邻村的一个老乡。
“不去请大夫吗?”玛莉说,“哎呀,你们得请个大夫呀!”
她没闹清楚他们是否派人去请医生了;不一会儿,她又赶忙穿过田野,朝那条通往海岬的小道奔去,甘里弗夫妇俩和另外那个老乡跟在她的身后。
玛莉走着走着,缓过气来能说话了,因为他们走得没她快,而认为已经走得够快的了,这倒让她得到了喘息的机会。她一边走,一边把经过情形讲给那个老爹听,却很少提到自己干过的事。老大娘落在后面,一边听,一边时不时大声抱怨她的孩子让人害死了,后来又着急地打听他是不是还活着。老爹一路上没说什么。大家都知道他是个沉默寡言、头脑清醒的人,并称赞他勤劳,办事得体,但是大家也都料到他要是生起气来,还是挺严厉、挺不好惹的。
他们临近小道顶端时,另外那个老乡对他悄悄嘀咕了两句,他就转身拦住玛莉,说道:
“他如果真是让你们害死的,你们就得偿命。”
这当儿,老大娘尖叫着说她的孩子让人害死了,玛莉回头看那三个人的脸,明白她爷爷说的话应验了。他们疑心她谋杀了那个她自己几乎舍命搭救的人。
她畏惧地回头看看他们,一句话没说就带头沿着小道下去。她受到这种攻击,该如何答辩呢?如果他们非说是她把他推进深渊,倒在海水里,然后用钩子打他,她又怎么能够证明不是那样呢?
可怜的玛莉一点儿也不懂法律得看证据,她觉得自己难逃他们的手掌。但是,她还是急忙走下陡峭的小道——步子快得他们没法跟上——她心事重重,内心激动万分。她曾经豁出性命来搭救那个人,就好像他是自己的亲兄弟一样。为了救他,她把自己的胳臂大腿也碰伤了,上面的血迹还没干呢。她当时有那么一刹那觉得自己也会跟他一道死在那个深渊里了,而现在他们居然说她谋杀了他!他也许还没死,一旦还能讲出话来,会说什么呢?她想起他睁开眼睛那瞬间,好像看见了她。她并不为自己担忧,心情非常激动,但是她心事重重——满怀轻蔑、鄙视和愤慨。
来到峭壁底层,她就站在棚舍门口等他们下来,让他们先到不远的沙滩上去看看那儿的两个人。
“他就在那边,爷爷陪着他呐。去看看他吧。”玛莉说。
父母两人在石头堆里跌跌绊绊地跑过去,玛莉依然留在小屋门口。
巴迪尔·甘里弗躺在沙滩上,玛莉方才就是把他安放在那儿;马拉凯·特伦格罗斯老头儿艰难地拄着拐棍,站在他的身旁。
“她把他放在这儿以后,他就没动晃过,”他说,“一动也没动过。你们看,我让他的脑袋枕在一条旧毯子上。我还试过给他点杜松子酒喝,可他喝不下去——滴水不进。”
“哎哟,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母亲扑倒在儿子身旁喊道。
“别嚎啦,老婆子,”父亲一边说,一边慢慢跪在儿子身旁,“哭哭啼啼的,对他没啥好处。”
他低头对那张苍白的脸瞧了一两分钟,然后抬头严厉地盯视着马拉凯·特伦格罗斯的脸。
老头儿简直不知如何忍受这种怕人的追究。
“是他自己要来的,”马拉凯说,“全是他自己找的。”
“谁打伤了他?”父亲问。
“当然是他掉在窟窿里自己碰伤的。”
“鬼话!”父亲抬头瞧着老头儿。
“是他们害死了他!是他们害死了他!”母亲尖叫道。
“别闹,老婆子!”丈夫又说,“血债要用血来偿。”
玛莉靠在房角那儿,全听见了,却没有动窝。他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你们可以把这说成谋杀,可以把她和她爷爷拖进坎麦尔福特监狱,然后再送到包德明去上绞架;但是他们夺不走她那颗清白的良心。她豁出性命,尽了最大的力量救他,她也确实救了他的命!
她想起自己在他俩一齐走下岩礁以前对他发出过种种威胁和诅咒。那些话都很恶毒,可是后来她却冒着生命危险搭救他。他们爱说她什么就说呗,爱怎样对待她就随他们的便吧。她心里明白自己反正没做亏心事。
后来,父亲抱起儿子的脑袋和肩膀,叫别人帮着把巴迪尔抬向小道。他们小心翼翼地抬起他那沉甸甸的身子,向玛莉站着的地点走来。她呆立着,只看着他们在忙碌,老头儿拄着拐棍,一瘸一拐地跟在他们身后。
他们来到小屋的尽头,她瞧了瞧巴迪尔的脸,看到他的脸色非常苍白。脑门上不再有血,可是那个锯齿般的大伤口却清晰可见,周围的肤色一团青紫。淡褐色头发朝后耷拉着,还是大浪过后她用手拢过的样子。噢,在玛莉的眼里,尽管他的脸色苍白,脑门上有个怕人的伤痕,可他多么漂亮呀,她背过脸去,唯恐他们看见她的眼泪;但是她没有动窝,也没说话。
正当他们拖着脚步抬他经过小屋尽头时,她却听见一声触动她心弦的声音。她顿时伸直身子,仿佛要听什么似的探望过去,接着就跟着他们一块儿朝前走。嗯,他们已经停在小道尽头,又把那人的身体放在岩石上面了。她又听见那个声音——一声长叹,于是她谁也不顾,奔向那个受伤的人的脑袋旁边。
“他没死,”她说,“瞧,他没死啊。”
经她这么一喊,巴迪尔睁开了眼,四处环视。
“巴迪尔,我的孩子,跟我说话呀。”母亲说。
巴迪尔把脸转向母亲,微微一笑,接着东瞧西找。
“怎么啦,孩子?”他爹说。巴迪尔又转向这个声音,就在这当口,他的视线落在玛莉身上了。
“玛莉!”他激动地喊道,“玛莉!”
对在场的人来说,不用再多说什么,瞧巴迪尔自己现在对这事的态度,玛莉显然不是他的仇人;玛莉也的确无须乎再争取别的胜利。那句话已经给她申了冤,她便退入小屋。
“爷爷,”她说,“巴迪尔没有死,我想他们不会再说咱们害死他的话啦。”
格罗斯老头儿晃晃脑袋。那个小伙子没有在那里丧命,他很高兴;他并不想要他的命,可他知道人们会说什么。他越穷就越信别人会把他踩在脚下。玛莉自己得到了安慰,也就尽量用话哄他。
她要是敢去的话,就会悄悄溜到庄园去探望巴迪尔。可她一想到这事就又鼓不起勇气,她于是又去干活儿,把捞到的海草拉到明天装上驴背的地方。她正在干活儿,看到巴迪尔的马驹子还耐心地待在峭壁下面,便拾起一把干草扔到它的面前。
海岬里,天色已暗,可她还在往回拉海草;她蓦地看见一盏灯笼微弱的亮光顺着小道下来。这可是极不寻常的事,因为灯笼在马拉凯海岬是不常见的。那个灯笼下来得相当慢——比一般人提着灯笼下来的速度慢得多;后来,她在朦胧中看见一个人影儿站在小道底端。她迎上前去,看出那是甘里弗老爹。
“是玛莉吗?”甘里弗问。
“是啊,是玛莉;巴迪尔好点了吗,甘里弗先生?”
“你得马上去看看他,”那个老农说,“他不看到你,就说什么也不肯睡。你可千万别说不去啊。”
“只要用得着我,我当然去。”玛莉说。
甘里弗等了一会儿,以为玛莉可能要修饰一下,可她却不需要做什么准备,说走就走。她浑身上下都让她拖拉的海草滴滴答答的盐水浸湿了,披头散发,她这样就算准备好了。
“爷爷睡着了,”她说,“我现在可以去啦,走吧。”
于是,甘里弗转身跟着她走上小道,心里纳闷儿这个姑娘怎么过着这样很不合她那女性身份的生活。他发现天虽然黑了,可她还在跟惊涛骇浪搏斗,独个儿摸着黑干活儿呐,而那个看来可能是她唯一的保护人已经上床睡觉了。
他俩来到峭壁顶端,甘里弗就拉着她的手,领她朝前走。她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可她并不想把手抽回。他说了几句小心别掉下峭壁的话,声音低得玛莉几乎听不清楚。那人知道她救了他儿子的命,他方才非但没感谢她,反倒伤害过她的感情。这当儿,他从心眼里喜欢她,可又没话可说,只好这样默默地表示对她的爱抚。他握着她的手,好像她是个孩子似的,玛莉也就在他身旁轻快地走着,什么也没问。
他俩来到庄园的门口,他在那儿站了一会儿。
“玛莉,我的姑娘,”他说,“他非看到你才称心,可你别跟他待得时间过久。大夫说他身子骨虚弱,非常需要睡眠。”
玛莉只点点头,他们就走进屋子。玛莉过去从来没来过这儿,惊奇地对那间大厨房里的家具东张西望。我不知道她脑子里有没有对自己将来的命运闪现过什么想法。她还没在那儿停留很久,就给领到楼上的卧室里去,巴迪尔正躺在母亲的床上。
“是玛莉本人吗?”那个虚弱的青年问。
“是她本人,”母亲说,“你想说什么就说呗。”
“玛莉,”他说,“玛莉,全靠你的搭救,我现在才活着。”
“我忘不了她的恩典,”父亲说,眼神避开了她,“我决忘不了她的恩典。”
“我们只有他这样一个儿子。”母亲说,用围裙直擦眼泪。
“玛莉,你现在可以跟我做朋友了吗?”巴迪尔问。
玛莉其实生来就是为了做海岬这个庄园的女主人,这当儿却一句话也说不上来了。不仅是因为那些人在场,加上他们说的话,使她胆怯,张口结舌,而且也因为房间里那张大床啦,大镜台啦,还有好多她从来没听说过的希罕玩艺儿啦,使她觉得自己很渺小。她蹑手蹑脚地走到巴迪尔身旁,把手放在他的手上。
“我还要去捞海草,玛莉;不过那是为了你。”巴迪尔说。
“千万别去啦,巴迪尔宝贝儿,”母亲说,“你可永远别再到那个可怕的地方去啦。万一你出了岔子,叫我们怎么办?”
“你要是再去,可千万别再挨近那个窟窿,”玛莉终于一本正经地说,当初巴迪尔还是她的仇人时,她决不会泄露这个秘密的,“风要是从北边刮来,更去不得。”
“姑娘该下楼去了吧。”父亲说。
巴迪尔吻了他握着的那只小手,玛莉一边看着他,一边觉得他真像个天使。“玛莉,明天再来看我们啊。”他说。
她没有答复这句话,就跟着甘里弗大娘走出卧室,来到底层的厨房,母亲给她准备了茶点,张罗她喝浓牛奶,吃一块热点心——凡是庄园里能拿出来的好吃的都端出来了。我不知道玛莉那天晚上是不是对吃喝很在意,不过她开始觉得甘里弗全家人都是好人——非常好的人。不管怎么说,这总比让人控告谋杀,被带进坎麦尔福特监狱强得多了。
“我决忘不了她的恩典——永远不会。”父亲这样说过。
这句话一直缠住她,好像彻夜都在她耳边鸣响。巴迪尔到海岬这边来过了,她多么高兴——嗯,多么高兴啊!如今不存在他会死去这个问题了,脑门受了伤,像他这样一个棒小伙子,又有什么关系?
玛莉准备独自回海岬,可甘里弗大娘说:“让老爹送你回去。”玛莉坚决不同意,不管白天还是黑夜,她都认得回海岬那条道。
“玛莉,今后你就是我的孩子啦,我会常想念着你。”母亲在姑娘一个人出发时说。
玛莉一路上也想到这一点。她怎么会成为甘里弗大娘的孩子呢;嗯,怎么会呢?
我想无须乎再把这个故事讲下去。玛莉后来果然成为甘里弗大娘的孩子,怎么变成的,读者自明;经过一段时间之后,那个庄园宅子里的大厨房啦,样样希罕的玩艺儿啦,统统成为她自个儿的了。大家都说巴迪尔·甘里弗娶了一条海里的美人鱼,但等玛莉自己听到别人这样说的时候,我可不知道她是不是爱听;不过巴迪尔叫她美人鱼时,她就会皱起眉头,把头发往后一甩,假装用她的小手给他一巴掌。
格罗斯老头儿也被请到悬崖顶上去住,在甘里弗先生的屋檐下度过他余日不多的晚年;那个海岬和打捞海草的权利嘛,从那时起大家都公认是属于甘里弗庄园的了;后来是不是有哪家邻居打算去争夺那个权利,那我就不知道了。
186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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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玛莉是玛哈拉的昵称。
(2) 在欧洲民间传说中,美人鱼有法术,能预言,有时引诱人,把人淹死,或诱使年轻人和她们一起在水下生活。
(3) 巴塞洛缪是巴迪尔的全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