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今男男女女常常发现他们在大型远洋客轮上所体验的一段生活,跟他们的日常生活迥然不同,也许可以说没有什么方式可言。旅途中,可以建立短暂的友谊,也可以容忍短暂的敌视不和。精神饱满的人想出一些临时的对策,需要点刺激的人兴致勃勃地耍弄一些结局大抵无害的花招,无所事事而麻木不仁的人则陷入普遍受人藐视的境地——这种人,不管在船上也好,在别处也好,都注定如此。但是,这种生活上的乐趣和活动要在启程三四天后才展现出来。起先,男女之间相互猜疑,隐而不露心中的厌恶。他们绝非期望这种恶感日益增长,等着过十天、十五天乃至二十天烦闷或晕船的日子。晕船现象一般在启程两天后的夜里就消失了,烦闷的心情也在第四天晌午烟消云散。于是,男人开始觉得女客们并不见得十分丑陋、庸俗而乏味;女人也不再哼啊哈地简单作答,不再像先前那样固守在自己那块小天地里了,而变得和蔼可亲,甚至也许一反她们在岸上的常态。男人相互结交成友的现象也随之出现。他们一踏进这种新环境,往往怀着明显的反感相互看待,个个觉得那些硬要凑过来亲近的人都是些低三下四的家伙,或许更坏也说不定;可是临到第四天,如果不是更快的话,人人都会交上两三个亲密无间的朋友,一块儿抽烟啦,聊天啦,交流一下自己在旅程中的特殊对策啦,也许还包括一些花招。女性之间的友谊发展得比较慢,因为女人比男人更疑神疑鬼,但是友谊一旦增进,也是很热和的,有时还展露女性那种深情厚谊。
然而,最了不起的结侣成伴还是建立在绅士淑女之间。这在船上也好,岸上也好,皆是理所当然的事,下面这个故事就想讲一讲这类的结合。这种友谊虽然珍贵无比,却很少能够持久。这里面尽管可能充满甜蜜的风流韵事——因为人们在海上不大舒适的旅行过程中,往往变得十分罗曼蒂克——但是这类浪漫事迹大多短命而虚幻,偶尔还挺危险咧。
这些远洋航线有好几条,一般似乎公认英国是个中心。一条是大东航线,从南安普敦启程,越过比斯开湾,驶入地中海,途经苏伊士运河,然后分支到澳大利亚,到印度,到锡兰,到中国去。一条是大美航线,定期横渡大西洋,直达纽约和波士顿;这段航程枯燥无味,例行公事一般,乃至途中浪漫事迹几乎绝无仅有。还有一两条北美航线,也许同样有这种缺陷。另一条航线是开往非洲海岸的定期班轮——据我所知,非常罗曼蒂克。还有一条了不起的西印度航线,跟这里要讲的小故事息息相关——了不起的原因不在于我们那可怜的西印度群岛,它目前可没法叫人觉得有哪点美妙,而在于从它那里出发,还可以去墨西哥和古巴,去圭亚那,去格林纳达和委内瑞拉共和国,去中美洲和巴拿马运河,然后再从那里去加利福尼亚、温哥华岛、秘鲁和智利。
由此可以想见从这条航线离开大不列颠海岸的旅客,种族成分该有多么的复杂。其中有法国人,是去那些产糖的法属岛屿,一般说来并不十分罗曼蒂克;有老西班牙人——地地道道的西班牙人,是到他们昔日帝国版图的废墟上去重建财富;有新西班牙人——美洲各共和国里讲西班牙语的人,举止和外表上都同西班牙绅士迥异——这些男男女女也许有印第安人血统,都急赤白脸地想发财致富,并不太关心生活上的优雅体面。还有荷兰人啦,丹麦人啦,是到各自祖国所属的岛屿去。另有星条旗帜下的公民,他们可哪儿都去——哎呀!现在没准儿还有旗帜上用棕榈绿叶作为图案的新南方公民哩。此外还有英国各阶层形形色色的男人,当然也有英国女人。
女人往往注定要做孤独的长途旅行,有的去跟丈夫团聚,有的去找个丈夫,还有少数可能是离弃自己的丈夫。那些回祖国受教育的英国姑娘,横渡大西洋再回到自己远方的家中去;另有一些姑娘则是去追随早已作为先驱到异乡去的亲戚。这并不是说这些女性绝对孤零零地上船,踏上甲板时连一臂友好之助都没有。她们往往受托于某些谨慎的长者来照顾,在船上首次露面时给人一种印象是属于某某小圈子里的人。可是她们真正的孤独感往往不是很快就显露出来。那位谨慎的长者也许跟她志趣不相投,于是到第四天傍晚时分就会另有一种新的友谊建立起来。
前不久,这种友谊在我下面要讲的情况下建成了。一个青年——并不太年轻,因为他已经三十出头,但还算是个小伙子——乘一艘西印度远洋巨轮离开南安普敦,打算通过巴拿马运河,上行到加利福尼亚和温哥华岛去。细谈这次远行的原由,就显得太啰嗦了。只消说明促使他的动机并非那种该诅咒的贪婪也就够了;他也无意长久定居在大不列颠遥远的殖民地。当时他是个鳏夫,也许因为丧失了年轻的妻子,家中那份凄凉景象使他感到痛苦吧。他上船时有一位比他差不多大十五岁的绅士伴随着,那人到圣·托马斯去,一路上跟他同住一间卧舱。他俩先前彼此介绍过,因此就作为朋友出现在“赛拉比吉”号上,不过他俩是在南安普敦才开始认识的。我这位主人公名叫拉尔夫·福莱斯特,孑然一身,站在船侧的甲板上,眺望渐渐朝后退去的安普敦海岸。
“我说,老伙计,咱们最好去看看自己的席位。”他的新朋友一边拍拍他的后背,一边说。马修·莫里斯先生是个经常外出的老油子,一经简单的介绍马上就知道怎样跟他的临时伙伴混得厮熟。长期旅行已经使他变得老脸厚皮的了,他要是乐意,半小时之内就能跟任何一个男人称兄道弟,十分钟之内就能跟任何一位女士结成兄妹或姐弟的情谊。
“席位?什么席位?”福莱斯特问。
“你可真是一位去加利福尼亚的阔少爷。你要是不麻利点,酒也喝不到,饭也吃不上,只好饿着肚皮折回来。你难道不知道这艘船上总是尽量装满乘客吗?”
福莱斯特承认船上确实满员了。
“餐厅只为一百名左右的旅客准备伙食,可是船上却有一百三十名旅客咧。动作迟缓的人理应麻利点。不过我已经在碟子上放了名片,占好位子。咱们最好下去看看,免得让那些西班牙佬抢先。”福莱斯特便跟着他的朋友走下底舱,发现几张长桌前几乎已经坐满食客等着吃饭。他刚一坐下,旁边那位旅客就挺不客气地说他在侵占一位夫人的座位,福莱斯特马上准备让出来,马修·莫里斯却不同意,于是引起一场小小的风波,幸好结局没有酿成流血事件。当时那位夫人没有光临,脾气暴躁的先生只好同意挪到餐桌对面的一个空位子上去坐。
头三天那位夫人都没露面。福莱斯特事后才了解到暴躁先生原来是巴巴多斯首府布里奇顿几家商号的老板,随行还有几位女眷。首先出现的是他的女儿,她在第二天慢慢爬下楼梯来吃午饭,声称一口也吃不下,预言不出五分钟就得离席。不过她在这种场合亮相,还是叫她自己和朋友都感到欣喜而惊奇。随后来了暴躁先生的妻子和大舅子——看来大海对这位先生的体质,也像对女士们那样起了同样强烈的影响;最后在第四天早餐时分,维纳小姐才姗姗来迟,终于露面,坐在福莱斯特先生右手的座位上。
他早先在甲板上见过她,那当儿她正躺在一张长凳上,白费心机地想使自己舒坦一些,因此他对他的伙伴说这位女士可长得真不俏,近乎丑陋哩。亲爱的淑女们,男人在船上首次见到你们的时候总爱这样品头论足呵!她闷闷不乐,忧心忡忡,身上也不大对劲。她不喜欢大海。她一点也不喜欢那位照拂她的暴躁先生。她也跟暴躁先生的妻子不大合得来,同时对自己卧舱里的伙伴——暴躁先生的女儿更是讨厌得要命。那位女郎晕船晕得很厉害,为人非常自私;维纳小姐也晕得挺厉害,没准儿同样自私。她俩原本可以像天使一般和睦,而在这种环境下却彼此敌视。怪不得维纳小姐白费心思地在长凳上扭来扭去想使自己舒坦一些的那副模样,叫福莱斯特先生觉得她像个丑八怪。
“用不着等咱们到达热带地区,她就会非常活跃起来,”莫里斯先生说,“那会儿,你就会发现她其实并不太丑。你餐桌旁边那个位子就是她的席位。”
“决不会那样!”福莱斯特说。第四天早晨,她真的进入餐厅,他对她却彬彬有礼。在西印度班轮上,旅客一般下到底舱去吃饭,而从利物浦横渡到美国去的轮船上,餐厅则设在顶舱,人得往上爬。
维纳小姐决不是一位年轻女郎。她都近三十啦。船上的妇女猜她三十六岁,可都弄错了。她是爱尔兰人,在岸上处于常态、头脑清醒时,看上去也决非一点魅力都没有。她长着一对亮晶晶的眼睛,肤色晒得黝黑,牙齿整整齐齐,深褐色的头发光滑溜净,嘴边还挂着点感情和幽默,福莱斯特先生要是头一次在她更有利的情况下见到她,便不会对她的仪表做出丑的论断。
“你会慢慢发现她有好多优点的,”莫里斯对他的朋友说,这当儿他俩抽着早饭后马上就来一根的雪茄烟,等着再吃午饭,“她路经巴拿马运河,到秘鲁去。”
“你怎么会知道的?”
“这条船上谁到哪儿去,我都知道得一清二楚。是那位脾气暴躁的老家伙告诉我的。他负责照应她,一直到圣·托马斯为止,但是他对那位小姐的身世可一点也不了解。他下船后就把她转托给船长。你赶巧同她一路到美洲国家去,会有机会表现得称人心愿的。”
福莱斯特先生回答说他并不想对她深入了解,可这回没再说她长得难看。维纳小姐在饭桌上跟他交谈过一两句话,他发现她的两眼闪亮,声调也很嗲。
“我也去巴拿马。”第五天清晨,他对她说。那时分,天朗气清,轮船持续朝南航行,十月里的阳光照耀着他们,温暖宜人。这艘大船只以每小时十二英里的速度行进,因此仿佛并不移动似的漂浮在大西洋里。现在船上诸事顺遂,令人心旷神怡,福莱斯特已经忘记自己头一次见到维纳小姐时觉得她好像很丑那回事了。他跟她攀谈时,轮船正穿过亚速尔群岛,他就把自己那副双筒望远镜递给她,指点她寻找斜岸上的橘树丛,橘树丛两人都没看到,可是这件扫兴事儿却也没有扰乱他们的和睦。
“我也去巴拿马。”
“真的吗?”她说,“那我就不会觉得很孤单和烦闷啦。从圣·托马斯再往上走那段路程,真叫我提心吊胆。”
“我如果能想些法子,就不会叫您闷得慌,”他说,“我尽管算不上旅游家,也会竭力相助的。”
“噢,谢谢您!”
“莫里斯先生不能随您同行,实在可惜。他哪儿都熟,穿过巴拿马运河,就跟穿过摄政街那样熟门熟路。”
“是说您那位朋友吗?”
“就算是吧,我真巴不得他是,因为我挺喜欢他这个人,可我对他并不比对您更了解。我也跟您一样孤孤单单,没准儿有过之而无不及哩。”
“可是,”她说,“男人家从来没有因为孤单而受罪呀。”
“哦,是吗?维纳小姐,我要说您在这一点上搞错了,可别认为我失礼。您的鞋子挤得您脚疼,那只有您自个儿觉得出来,而邻居的靴子紧,您就不一定知道啦。”
“没准儿是这样,”她说,停顿下来,又装模作样地寻找橘树丛,“福莱斯特先生,人间还有比孤单更糟糕的事呐。女人命里往往注定巴望别人少管她的私事。”说完她就离开他,回到暴躁绅士的妻子身旁,也许觉得自己跟福莱斯特先生萍水相逢,陌不相识,就此中断这种渐渐变得异乎寻常的谈话,可能是慎重可取的。
“你过得倒挺自在嘛,亲爱的。”那位来自巴巴多斯的夫人说。
“还好,谢谢您,夫人。”维纳小姐说。
“福莱斯特先生好像蛮招人喜欢的。我对阿美莉娅说,”——阿美莉娅就是维纳小姐在自己那间卧舱里没法友好相处的那位小姐——“我对阿美莉娅说,她在船上如果不惹先生们注意,那可就错了。交个朋友而又适可而止嘛,”——她特别使劲念“适可而止”这个字眼——“我看也无伤大雅。”
“我也是这个看法。”维纳小姐说。
“但是阿美莉娅脾气太古怪。”
“这种事最好听其自然,”维纳小姐说——言下之意也许是指这种事压根儿就跟阿美莉娅没有缘分,“女人对自己的作为心里有数,就不必害怕一位男士对她的注意。”
“我就是这样对阿美莉娅说的,亲爱的,可她不像你我这样老练呵。”
维纳小姐和那位照应她的谨慎的夫人彼此就是这样寒暄对答,船上的旅客普遍认为维纳小姐是那暴躁的巴巴多斯家族圈子里的人,而她竟然觉得别别扭扭,那可就不妙了。
“你跟维纳小姐混得跟着了火的房子一样火热啊。”马修·莫里斯对他的年轻朋友说。
“并不太火热,我向你保证。”福莱斯特说。
“她不像你早先认为的那样丑了吗?”
“丑!不,她一点儿也不丑。我可从来没那样说过。说真的,她也没有什么特别美的地方。”
“对,我敢说她今后三天里也不会出落得分外可爱。等你一到巴拿马,她就会是个十全十美的女人啦。这种事怎样发展我很清楚。”
“这种事在我根本不会发展得那样快,”福莱斯特一本正经说,“维纳小姐是个很风趣的女人,看来她和我要有一段时间同路,因此我们俩应该友好相处。那伙跟她在一块儿的人同她志趣不相投。”
“嗯,毫不相投。当中缺少个把小伙子。我在船上经常观察到除了单身汉之外,谁也没法跟单身女郎志趣相投。这是一条公认的航海规律。天可真热,是不是?我们都觉出热带气候啦。我要到‘提琴’那边去抽根雪茄烟凉快凉快。”“提琴”是指船上一处专供旅客吸烟的地方,莫里斯先生就是到那里去。福莱斯特没有陪他去,而朝船首走去;他往一块帆布篷上一坐,默默思忖自己生活的孤独。
“赛拉比吉”号的顶舱通向一条环形的长廊,餐厅就在下面,所以从那里可以观赏侍者在摆设美味佳肴。这类船在开饭前摇两遍铃,中间相隔半小时。女士们一听到摇第一遍铃,便回到客舱里梳妆打扮一下。那种穿礼服进餐厅的规矩在船上倒也要求得不十分严格,因此在摇第二遍铃之前,她们就已经准备停当,一般在开饭前十五分钟左右就会聚集在走廊里。她们一开始都孤单地站在那里,逐渐便会有一些胆大心细的男人掺进去,最后形成类似小客厅里那种三三两两的格局。维纳小姐那个小圈子的人待在长廊这一边的客舱里,莫里斯先生和福莱斯特的客舱在对面。福莱斯特原先一直心满意足地待在自己这边,偶尔冲对面的女士们投送一句话过去;可是这一天,他洗过手之后就胆大包天地走过去,插在阿美莉娅和维纳小姐当中。
“妈,咱们这儿可真够挤的。”阿美莉娅说。
“可不是吗,亲爱的,”她母亲说,“但是又有什么法子呢?”
“女宾休息室里有的是空地方。”维纳小姐说。如果说船上有一处最叫女士们厌恶的地方,那就是女宾休息室。福莱斯特坚守岗位,没有动窝,不过他要是充分理解了阿美莉娅话中带刺的涵义,是不是还会那样做,倒值得怀疑了。
第二遍铃响了。暴躁先生把胳膊伸给暴躁太太挽着。大舅子把胳膊伸给阿美莉娅,福莱斯特也就对维纳小姐如法炮制。她犹豫一下,还是挽住了;她本来由那位谨慎而已婚的暴躁先生照顾,这样一来就把身心都托付给那位也许轻率而无疑是单身汉的福莱斯特先生来照应了。她这一着错了。一位来自牙买加、慈母般好心肠的老太太,把这全都看在眼里,知道她错了,真想跟她说个明白。
但是心眼好的老太太是不忍心把这种事说出来的。这毕竟是旅途中结个伴儿而已。维纳小姐也许太轻率,可在秘鲁又有谁更明智呢?真格地,也许错的是这个人间,而不是维纳小姐。把这种事往歪里想的人,真不要脸(1),维纳小姐挽住他的胳膊时心里在这样想,她依在上面,觉得不再像早先那样孤独了。就在那一天,她还让福莱斯特从他的细颈酒瓶里倒杯酒给她喝。“你是不是喝我的更好些,维纳小姐?”暴躁先生大声问道,但是还没等到回答,那杯酒早已斟好。
“别进展得太快,老弟,”那天夜里,莫里斯和我们的主人公临睡之前在甲板上散步时,前者对后者说,“这种事,人还没摸清头绪就会陷入困境。”
“我觉得没有什么可特别害怕的。”福莱斯特说。
“我想也是,不过要留点儿神。像暴躁太太那样多嘴多舌的女人,在这类事情上总爱刨根问底,什么不着边际的话都说得出口的。你会发现去巴拿马的一路上,船上传遍流言蜚语,人人都会对你另眼相看。”福莱斯特经过这一番忠告,确实提高了警惕。随后一天半,他和维纳小姐亲密的程度虽有进展,却很小。在整个旅程中,这段时间也许使他最感烦闷了。
维纳小姐觉察到这一点,也退却了。第二天下午,她只跟那位身子骨单薄的大舅子在甲板上遛了两个弯儿。福莱斯特先生刚一走近她,她就埋头看书,其实她心中并无恶意;话说回来,她如果不怕别人说些什么怪话,他又何必怕呢?午餐时,她对他冷冷淡淡,不想再喝他的酒。
“喝点我的,维纳小姐。”暴躁先生扯高嗓门说。然而那一天,维纳小姐滴酒未进。
接近热带地区,太阳落得快;那天傍晚六点多钟,福莱斯特先生走出客舱来到甲板上,暮色茫茫,天已经暗了。但是夜景绚丽,天气暖和,一排排长凳那边传来嗡嗡的谈话声。他感到被人遗弃十分苦恼,心神不定。整艘船上他只喜欢一个人,却又何必回避她,也让她回避自己呢?他很快就看见她站在那儿。暴躁家族占据了一条长凳,她在对面倚在栏杆上。“维纳小姐,今天晚上,您散步吗?”他问道。
“不大想。”她答道。
“那我就没完没了地问您,直到您做出肯定答复为止。散散步对您有好处,因为我发现您一整天也没走走路。”
“真的吗?那我就遛个弯儿。唉,福莱斯特先生,您可不知道非得跟那帮人生活在一起是什么滋味哟。”于是那天晚上,建立真正友谊所需要的彼此信任什么的,就由此在他俩之间增长起来了。只有知己之间才会彼此倾诉的事讲出来了,出于友好同情才会说出的热情话语应答出来了。唉,他俩可真够蠢的,因为友谊和同情得有更深的根基呀。
她把自己的身世向他和盘托出。她出国到秘鲁,是去嫁给一个比她差不多大二十岁的男人。这是一项已经持续十年之久的婚约。最初订立时附带了一些条件,因此当时她还有一个弃约的机会,而现在可一点选择的余地都没有了。他发了财,她却身无分文。他甚至连旅费和行装费都给她付了。她一直拖到自己在英国靠人资助的唯一生路断了才屈服下来,只好采取这个没法改变的步骤。前两年她一直跟一位亲戚过活,但是她现在去世了。“秘鲁那个男人也是我的表兄——一个远亲——您明白了吧。”
“您爱他吗?”
“爱他!怎么,像您爱您那已故的妻子那样吗?像她在世时坚贞地爱您那样吗?不,当然不是。我永远体会不到那种爱情。”
“那他为人好吗?”
“他是个硬心肠的人。男人一像他那样成天价跟钱打交道就会变得冷酷无情。五年前他回国一趟,那时我就发誓决不嫁给他。不过,他给我写的信倒还和善。”
福莱斯特坐在那儿沉默了一两分钟,因为他俩这会儿又遛到了船首,正坐在那块绷在斜桅周围的帆布篷上,接着他对她说道:“女人决不应该嫁给自己不爱的男人。”
“唉,”她说,“您当然会怪我。女人总是受到这种对待的。她们没有多少选择的机会,选错了人就会挨人骂。”
“您原本可以拒绝他嘛。”
“不,不行。这桩婚事怎样提出来的,怎样在某些条件下才得到我的同意,我可没法让您全部理解。如今那些条件产生了,我受到他的牵制。我拿了他的钱,逃脱不了。什么女人不该没有爱情而结婚啦,人不该挨饿啦,说起来都不费吹灰之力。可是人间照旧有人挨饿——他们拼命干活儿,还是挨饿。”
“我没有指责您的意思,维纳小姐。”
“但是我在指责自己,常常还埋怨自己。我要是纵身一跃,跳进大海,半小时之内又会身在何处呢?我常想这样做。您是不是有时也会有这种干脆一死了之的想法啊?”
“水看上去倒也清凉而甘甜,可我承认自己对彼岸世界感到恐惧。”
“我也有此同感,正是那种恐惧使我不敢自寻短见。”
“我们生来就得经受愁伤的重担。我知道自己这方面也够沉重的。”
“您自己的,福莱斯特先生!您难道没有什么愉快的事值得回忆,对将来也没有什么指望吗?我又有什么可回忆的,可指望的?唷,现在都快八点了,他们已经喝过晚茶。不知我那位刻耳柏洛斯(2)又会对我说些什么啦?只要能封住那两位女士的嘴就好了,我倒不在乎男人的嘴。”说完她就站起来,回到船尾那边去;她刚悄悄坐进一把椅子,就发现暴躁太太伫立在她面前。
从那里起到圣·托马斯,航行一直按常规进行。烈日当空,底舱的舷窗紧闭,透不进一点风,热得那里的旅客大声抱怨。讲西班牙语的男人成天价坐在客舱里赌钱,女士们忙着收拾东西,做好上岸的准备。福莱斯特和维纳小姐依然结侣成伴,惹得暴躁太太说了些不三不四的话。有一次,她居然教训起维纳小姐来了,那位小姐也不甘示弱,知道怎样为自己辩白,暴躁太太没有占得上风。他俩这种悬乎乎的结侣成伴,我方才说过,一如既往,可是决不应该瞎猜两人有谁做了一丁点有失体统的事。他俩现在了解了彼此的境遇,不过是坐在一块儿聊聊天罢了。要不是某些女士的过分留心,这事根本没有什么差错。事实上也确实不算出了什么岔子。旅客当中很少有几位真正关心维纳小姐是不是找到了一位爱慕她的男人。去巴拿马的多半是讲西班牙语的旅客,而且临近分道扬镳时,大家还有些旁的事要考虑。
接着分手的时刻来到了。他们清晨抵达漂亮的圣·托马斯港,大多数人都不知道自己正处在闹黄热病的岛屿最为严重的瘟疫中心。从船上看,圣·托马斯岛挺美。经人这么一说,众口皆赞,好话说尽。随后出现一阵忙碌的景象,一条接一条的小船靠近那艘从英国来的大船,分头载走一批批旅客和行李。头一条开走的小船,是路经背风群岛(3)到德梅拉拉(4)去的,正把暴躁先生全家老小带走。
“再见,维纳小姐,”暴躁太太说,“祝你平平安安地到达目的地,路上要多加小心。”
“我衷心希望你万事如意。”阿美莉娅一边完美地吻别她的敌手,一边说。年轻女人既能彼此敌对,又能在分手时吻别,这可真叫人惊讶不置。
“万事如意嘛,”维纳小姐说,“那可太有点奢望啦。不过,我也不知道哪点会出大的岔子。再见,先生。”她把手伸给暴躁先生。他正拿着几把雨伞、几根手杖和几件大衣往船下走,又不得不把它们放下,好腾出手来。
“好,再见,”他说,“祝你一路平安,在巴拿马运河见到你的朋友们。”
“但愿如此,先生。”她答道。于是那一伙人就走了。
开往牙买加的小船也接着即将启程。
“咱俩恐怕不会再遇见啦,”莫里斯跟他的朋友热情握手道别时说,“总是这样的。千万别干预秘鲁那位先生的权利,不然的话,他会动刀子的。”
“我无意在那方面伤害他。”
“那就好,再见。”于是他俩就此告别。次日清晨,驶往墨西哥的小船出发了;第三天中午又有一条船去科隆——我们英国人管巴拿马运河这一边的城市叫这个名字。维纳小姐和福莱斯特先生拎着行李登上那条船。如今那个三个脑袋的刻耳柏洛斯走了,她就不加犹豫地让他做些男人在旅途中应该为女人张罗的琐碎事儿。一个女人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没有人照应,是很凄凉的,很容易被人推搡到一边,而且没法坚持自己那份应得的膳宿权利;维纳小姐把自己和行李全都交托给那位唯一待她好的人来照顾,我想很少有人会责怪她吧。
深夜,那条船驶出圣·托马斯港。拉尔夫·福莱斯特和爱米莉·维纳站在船尾上,眺望那个渐渐朝后退去的丹属城市的万家灯火。人间如果有一处最叫我憎恶的地方,那就是这个丹属的小岛啦,我们许多年轻的船员被送到这里来丧命——而且送来也不是为了什么正义事业。但是这个问题也不是三言两语就能在这儿争论清楚。
“我还剩下五天时间的独立和自由,”维纳小姐说,“我的大限到啦。”
“天哪,看在上帝面上,别说这种怪吓人的话。”
“难道叫我看在上帝面上撒谎,胡说八道不成?现在还有点时间准我说话,而我应当看在上帝面上沉默不语吗?对,应该如此。对您我可以说应该如此。我说的话,您干吗要抱怨呢?”
“凡是能为您效劳的事,我什么也不抱怨。”
“对,您不应该抱怨。我那位梦魔如今到巴巴多斯去了,让我自由自在地过一两天吧。我想要是船上的机器全坏了,咱们得在海上再漂流六个月,那该有多好哇?我这个想法也许太邪恶了,是不是?”
“那咱们就都会饿死,完事大吉。”
“船上要是有一头牛,十来头活羊,成千上万只公鸡和母鸡就好啦,但是咱们就要到达圣·玛莎和卡塔赫纳啦。我要是从圣·玛莎逃之夭夭,会出现什么情形吗?”
“我看那我就得跟您一块儿逃跑才是。”
“嗯,当然。我可不想把您毁掉,所以不会那样干。船只失事对您伤害却不大,可以等下一班船来搭救嘛。”
“维纳小姐,”他踌躇一会儿,说道——同时朝她身边凑过去,说实话,凑得未免也太近一点了——“从一切良好、正确而符合女子利益的角度来考虑,您还是回英国吧。就您的感情来说,我如果可以用半开玩笑的话来判断……”
“福莱斯特先生,这不是在开玩笑。”
“就您的感情来说,英国的一家贫民院也许胜过秘鲁的一座宫殿。”
“一家英国贫民习艺所也许更好些,但是贫民院不会收留我的。您不知道人有知己的朋友是什么滋味——不,不是朋友,是属于自个儿的人——当然,只亲近得对您表示尊敬,而不是应该关怀您的幸福。同时也体面地不介入爱米莉·维纳和高劳契先生在秘鲁结婚那档子事。她不会再惹什么麻烦,令后人们也许还会在家庭的小圈子里偶尔不加厌恶地提起她的名字。福莱斯特先生,问题在于有人活在人间根本没有什么意义。”
“我也打算回英国,”他停顿一下,又添说道,“您方才那样痛苦地说还剩下五天时间的生活自由,吓得我真是灵魂出窍。回去吧,维纳小姐,顶住一切逆境。他就要在巴拿马见到您,您呐,干脆留在运河这一边,对他说您得回去,我来给你们两人传话。”
“叫我一步一步走回英国?”维纳小姐说。
“这我倒也考虑过,”他挺温柔地答道,“人有时会大胆地提出一些建议,也许在通常情况下就太冒昧了。少量的钱在我还不成问题。我英勇无畏地支持您对抗那个西印度群岛的刻耳柏洛斯,您作为报答就应该允许我去跟那位驻科隆的代理人交涉。”
“我喜欢有话明说,福莱斯特先生。我想您是在打算给我五十来块金币吧。”
“嗯,不妨说猜对了,”他答道,“您如果喜欢有话明说,我就是这个意思。”
“那我从这儿一走,既掠夺和欺骗了我了解的那个人,也掠夺了我并不了解的一个人。我虽然害怕咱们方才谈过的水底深渊,我倒宁愿面对它,而不愿意照您的建议去做。”
“他和您之间的感情,我当然不能妄加评论。”
“不,不,您不能。我可真没良心,连谢都没谢您一声!我实实在在感谢您。我要是接受就会显得太卑鄙啦,您慷慨大度,为人高尚。十分高尚。我很高兴——我也闹不清为什么——反正能够得到这种帮助我真高兴。但是,把我当作小妹看待吧,这样您就会觉得我是不会接受的——我是说,即使我有心背叛那个人,这种帮助也是不能接受的。”
他们就这样通过加勒比海,上述一类的对话常常翻来覆去地讲个没完。抵达西属圣·玛莎和卡塔赫纳两处海港时,他都陪她上岸溜达一下。他发现她受过良好的教育,渴望见识旅途中一切新鲜事物。最后他们接近巴拿马运河那天,她变得越发沉静,不再轻易表露感情,说话却不像早先那样低沉了。
“我难道不应该爱他吗?”她说,“他从老远的卡亚俄(5)到这里来完全是为了见我。还有谁会从伦敦到莫斯科去找个老婆啊?”
“我就会——如果她是我想娶的老婆,我就会从这儿再绕地球一圈到莫斯科去。”
“嗯,这个老婆,她可压根儿没说过爱您!这纯粹是一种讲求实惠的事。嗯,我已经把我那个大箱子锁好,准备把钥匙交给他,不再打开。他有这个权利,因为里面的东西都是他付的钱。”
“您怎么用这种庸俗的观点来看待事物。”
“女人就应该如此,要不然总会遇到麻烦。小心,我要介绍您跟他认识,把您对我的好处一五一十都讲给他听。您怎样不怕刻耳柏洛斯,还有其他什么的。”
“我当然愿意跟他会面。”
“但是我不打算把您慷慨相助那件事告诉他——至少现在不。他要是待我好,有礼貌,过一阵子我也会告诉他。我这个人最不善于保守秘密——这一点您无疑早已发觉了吧。咱们立刻就要通过运河,是吗?”
“船长是这样说的。”
“瞧!”——她把那副双筒望远镜还给他,“我能看见岸边木平台上的人啦。对了,我还看得到一架发动机在冒烟呐。”于是一个多小时以后,那条船便掉头停泊下来。
科隆,或者应该叫做阿斯平瓦尔,是个像圣·托马斯那样不招人喜欢的地方。它对英国人来说并不太讨厌,因为英国人除非必要,是不大利用这个港口的。我们在那里没有设立可以顺利通往各处的大交通站。虽然如此,阿斯平瓦尔就它本身的优点来说,也还算是个不太令人可憎的地方。通过运河到太平洋去的旅客,一向在这里不会呆得很久。他们如果清晨抵达,马上就能搭火车去巴拿马;如果迟了,可以在船上待到第二天天亮再走。当然啦,不言而喻,这条交通线就像那条从纽约到加利福尼亚的公路那样,主要对美国人影响大。
旅客上岸后不到一个钟头,新格林纳岛海关官员就把他们的行李检查完毕,然后他们便可以乘火车跨过运河。那些偏僻地区的官儿们看来总是那么像模仿人类一举一动的猿猴。阿斯平瓦尔的官员就像猴子干得出来的那样,把箱子一一打开瞧瞧,明明不知道该执行什么任务,也闹不清哪类物品不许过境。在欧洲,到另外一个国家去得在边境检查行李,他们干吗不可以跟欧洲人一样呢?
“我怀疑他会不会到车站来接我。”她在三个小时的旅程快要结束时说。福莱斯特觉出她的声音发颤,心情越来越紧张。
“他如果已经到巴拿马,就会来接您。据我所知,那趟从秘鲁开出的船没有发来电报通知什么时候到达。”
“那我倒还能多活一天——也许两天。说不准多少天。我还是希望他在那儿好。悬而不定更叫人难受。”
“那个箱子这下又得打开了。”
他们到达巴拿马车站时发现那条从南美海岸开来的船被别的船只堵住,靠不了岸,旅客都还没下船。福莱斯特就把维纳小姐送到旅馆,等她从自己那间卧室里出来,便陪她在休息室里坐着,一直跟她在一起。他们得呆四五天,福莱斯特很快就给她安排好房间。他帮她把行李送到楼上,放好那个大箱子,旅馆里的人因此都把他当作她的朋友。接着传来那艘轮船上的旅客正在下船的消息,他跟她一样紧张起来。“我下楼去见他,”他说,“告诉他你在这儿。我会很快就能按他的名字把他找到。”于是他就走了。
旅客从一艘大船上下来,纷纷来到一家旅馆,那种乱哄哄的景象大家想必都耳闻目睹。两三位精力旺盛、性子急的男人首先来到,凭着尖声叫唤和威胁,抢先得到安置。他们向来得到旅馆里最坏的房间,因为老板认为那些大阔佬带着大批行李,行动迟缓,必然来得迟一些。四五位这样的人物在走廊里走过福莱斯特身旁,并没有把他吸引过去搭讪。一个跟他年龄相仿的人,很可能是高劳契先生,但他马上声明自己是萨巴莱洛伯爵。接着过来一个孤老头子,手里拎着一个小提包。他是那种穿梭于两极之间、由于没有行李累赘而洋洋自得的旅客,他不需要任何人帮他提行李。正当他独自在街上遛弯儿时,福莱斯特走过去跟他攀谈。“高劳契,”那人说,“高劳契,您是他的朋友吗?”
“我有一个朋友认识他。”福莱斯特说。
“哦,是的,当然当然。”那人说。他犹豫一下又说:“可是先生,高劳契先生已经在卡亚俄去世,就在开船前七天。您最好去问问科克斯先生。”老头儿说完就拎着小包走了。
高劳契去世了。“死了!”福莱斯特依然站在便道上,靠在旅馆外面那堵墙上自言自语道,“她从老远来到这里,而他却死了!”千头万绪的想法随着涌上心头。该谁去告诉她呢?这一噩耗她怎能经得住呢?她发现自己渴望已久的自由终于到来,这对她真会是一种宽慰吗?要不然现在是考验她的感情的时刻到了;她丧失了秘鲁生活可以给她的家庭、财富和地位,会不会因此而感到遗憾呢?尤其是一个就要跟她十分亲近的人突然死去,会不会对她的心灵是个打击呢?
但是他该怎么办呢?他现在怎样来表示对她的友情呢?他慢慢地走进旅馆大门,那里正聚集着一大群男女,一位漂亮的中年绅士问他是不是叫福莱斯特。他点头称诺,那位绅士便说:“有人告诉我您是维纳小姐的一位朋友。您听到从卡亚俄传来的不幸的消息了吗?”原来这位绅士跟高劳契并不相识,而是受托带来一封信给维纳小姐。这封信交到福莱斯特手里;他感到透露这个噩耗给他那位可怜的朋友,实在是个沉重的负担。但是不管怎样,他得马上去告诉她,因为乘坐这艘太平洋轮船来的旅客都已经知道这件事;他义不容辞的责任就是不能让维纳小姐从一个陌生人嘴里突然听到这个消息。
他上楼走进客厅,看见维纳小姐正坐在一大群女人当中,就走到她面前拉住她的手,悄声问她能不能跟他出来一下。
“他在哪儿呐?”她问道,“我知道出了事儿。到底怎么啦?”
“这儿人太多,跟我出来一下。”他于是把她领回到她的房间。
“他在哪儿?”她说,“怎么啦?他派人来通知不再要我了吧。告诉我,我是不是已经摆脱他,获得自由啦?”
“维纳小姐,您自由了。”
她尽管琢磨过这个问题,但是一听到这句答复还是大吃一惊;她还没闹清事实真相。“原来如此,”她说,“嗯,还有什么?他写信了吗?他像买头牲口那样把我买下,我想他有权任意处置我。”
“我拿到一封信;不过,亲爱的维纳小姐——”
“好了,全都告诉我——快点。全都告诉我吧。”
“您自由了,维纳小姐,不过您要是知道这是怎样得来的,就会很伤心。”
“他做买卖蚀本,倾家荡产了吧。”
“维纳小姐,他去世了!”
她两眼直勾勾地盯视着他,呆站了一忽儿,仿佛不能理解他的话似的。接着她慢慢退到床前坐了下来,说道:“福莱斯特先生,他当真死了!”他没有答话,只把信交给她。她就呆呆板板地接过来念,信是高劳契先生的合伙人写来的,把一切必要让她知道的情况告诉她。
“要我先出去一会儿吗?”他看她念完信,便问道。
“去吧;噢——不。呃,您还是先走开,让我一个人想一想好。唉,我真不该说了他好多坏话!”
“您没说什么不好听的话。”
“说啦,好多都是坏话。可是说过的也记不得了。现在让我一个人待会儿,过一阵子您马上回来。这儿再也没有谁能跟我谈谈啦。”
他走出来,发现旅馆的餐厅正在开饭,就进去吃一餐。然后,他就在这个城市又热又窄、破破烂烂的街道上来回溜达。过了两个钟头,他又回到维纳小姐的房间。他一敲门,她就把门打开,他发现地板上净是衣服。“您看,我正准备回去,那条轮船后天就回圣·托马斯。”
“您做得很对——马上走吧。哦,维纳小姐!爱米莉,您现在总该让我帮帮您了吧。”
方才那两个小时,他几乎一直在想着她;对他来说,她的声音已经变得悦耳动听,眼睛炯炯有光。
“您得帮帮我,”她说,“在这种时刻,您来跟我说话,不就是在帮助我吗?”
“让我觉得有权利做您的保护人,好吗?”
“保护人!我确实知道需要这样的帮助。咱俩一块儿在这儿的日子里,您就是我的朋友。”
“您不能一个人回去。我的旅行无关紧要。爱米莉,我跟您一道回英国。”
这当儿,她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千万别这样,”她说,“别愚蠢得忘了您自己的正事。现在他死了,我就应当跟您一块儿走,您认为这可能吗?我对您说了他好多刻薄的话,现在我有责任哀悼他。您要是跟我在一起,我怎能诚心诚意地表达那份心情呢?他活着的时候,我觉得前些日子我有权利坦白自己的想法。您跟我分手吧,别再见面;我把咱俩看成一对离经叛道的男女,有那么一阵子迷了心窍,忘却了人间的习俗。不能再这样下去啦。我非但不能再跟您同行,而且还得要求您忘掉咱俩这一段相识的缘分。”
“爱米莉,我永远忘不了您。”
“别再提我。我没有什么理由让您说我的好话,您也友好得不会说什么坏话。”
于是她把那封信的内容讲给他听。她回国的旅程已经安排停当,钱也送来了。高劳契在遗嘱中答应赡养她,他阔倒是挺阔,可提供的钱却不见得多,不过还凑合够她维持生活。
他俩就此在巴拿马分手。她连过运河也不让他陪送,但是他在车站跟她道别时,她热情地紧紧握住他的手。“上帝保佑您。”他说。“愿上帝也保佑您,我的朋友!”她回答。
于是,她便独自一个人返回英国,他也就动身前往加利福尼亚。
1861年
* * *
(1) 原文为法语。
(2) 刻耳柏洛斯(Cerberus),希腊神话中的冥府门狗,蛇尾三头,长年不眠。
(3) 背风群岛,一译利沃德群岛,是西印度群岛的一部分。
(4) 德梅拉拉,是圭亚那的一个城市。
(5) 卡亚俄,秘鲁的一个港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