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性的凯琴姑娘

特罗洛普Ctrl+D 收藏本站

第一章

这是一幅布局优美的画像,上面有一位漂亮姑娘,头上盘着厚实的发辫,正从一扇雕花精致的窗户框子里朝外张望!那是凯特丽娜·凯斯特的面庞;您要是住在高桑镇或者它的二十英里方圆之内,就用不着我在这儿废话了。您即使没见过她本人,想必也听说过她的大名。话虽这么说,还是让我在这儿介绍一下她的身世吧。凯特丽娜的父亲是约瑟夫·凯斯特,在奥地利北部哈尔城风景秀丽的湖畔高桑镇开了一家客店。并不是来往旅客喜欢去的那家旅店,旅客一般都在那里吃饭、喂马、乘船到湖上去遨游:那一家叫黑山鹰旅店。约瑟夫的客店,招牌上是一头金绵羊,生意清淡得多,抱负也不大,来客多半是本乡本土人,偶尔才接待那么一位徒步旅行、腿脚走酸的德国学徒工。黑山鹰旅店生意兴隆,金绵羊客店的买卖则越来越差。真格的,对这两家旅店来说,黑和金这两个形容词倒应该对换一下,因为那块招牌上的山鹰具有金光熠熠的尖钩嘴和利爪,长着两个样儿挺凶的脑袋,各自戴着一顶闪亮的金冠,而另一块招牌上那头可怜巴巴的绵羊,却由于连年累月的风吹雨打,如今已经发污变黑,失去了光彩;要相信它原本是金黄色的,那可是对人的信念一次严峻的考验。然而,那头绵羊,黑的也罢,金色的也罢,却拥有那么一件美丽的宝贝,比那头凶猛而潇洒的双头鹰监管下的客房里哪一件摆饰都美——对,有人还认为更有价值。

那就是金绵羊客店老板的女儿凯特丽娜,她在高桑镇和它方圆几英里之内的居民心目中是那一带最漂亮的姑娘。倒不是说她真美,因为大自然尽管一直慷慨地叫这一带的风景赏心悦目,却并没有同样大方地在这里居民当中散播女性的秀美。那里的妇女一般都长得又高又大,瘦骨棱棱,皮肤黝黑,充分显露艰苦劳累和粗茶淡饭所造成的早衰迹象。不过,凯特丽娜却像青春女神那样白净、丰满、生气勃勃。她母亲原是易北河沿岸梯尔纳镇的撒克逊人,凯特丽娜由母系那边继承了白里透红的皮肤、淡蓝清澈的大眼睛和一头茂密的秀发。这种头发之所以漂亮在于厚厚实实、丝一般柔滑光亮,而又不是画家们喜爱的那种浓艳的颜色。它并不是金黄色,与其说它像阳光那样闪闪耀眼,倒不如说像月光那样淡淡明亮;一把它松开,它就像一团柔丝垂到膝盖那儿,一点儿卷纹都没有。关于那幅画像暂且就说到这里,现在再谈谈那个窗户框子。金绵羊客店是一座主要用木材建筑起来的老房子,两旁都有长廊,从那里可以眺望湖泊远近的美景。凯特丽娜那间卧室的窗户框子上镂刻着花纹,周围爬满蔓藤;玻璃格窗一打开,朝里钩住,让新鲜空气透进来,蔓藤纤细的嫩枝甚至也会跟着伸进室内。就在这个不寻常的礼拜天清晨,夏季的微风轻轻吹拂到窗口,叫凯琴(1)的面颊显得格外红润,叫那平坦光亮的湖面掀起阵阵涟漪,也叫那摇摆晃动的忍冬花现出轻盈的美姿。

“哦,今天天气多好啊!”凯特丽娜心里在想,“干燥而晴朗,又不太热。昨天夜里那场阵雨一定把大路上的尘土统统刷尽了。多好啊!”凯特丽娜对她卧室窗前展现的那片美景并不完全赞赏。山川湖泊她早就看腻了,何况容我说句实话,我们这位乡镇美人更喜欢接受赞赏,而不轻易赐予赞赏。她似乎觉得那些看她长大的人都应该瞧不够她那张美丽的面庞,夸不尽她那头又软又长的秀发。可您如果要求凯特丽娜仔细欣赏一下这一带的湖泊山川,她就会带着不乐意的样儿扭过头去,还会对您说她——自打出生以来——天天看见它们,都感到厌烦了。凯斯特这家人是新教徒,每逢礼拜天都到哈尔城福音派教堂去做礼拜。如今从高桑镇去哈尔城只有一条相当便捷的途径,那就是乘小船从湖面上划过去;因此凯琴这当儿如此关切大路上有没有尘土,倒真有点怪了。原来凯琴有个情人,他有一辆结实的四轮马车和一套好马,本人是个踏踏实实的车把式;小伙子又长得英俊,为人老实,经常受雇在这片美丽的湖泊风景区,沿着偏僻的道路载乘来来往往的旅客——目前这一带还没有通火车,公共驿车也极为罕见。

这位情人叫弗里茨·罗森海姆,今天就要到来。一周前,他在去伊什尔的途中,路过高桑镇,说定在这个阳光明媚的礼拜天上午驾车返回萨尔斯堡,再次要路过这里。怪不得凯琴今天对那条大路的情况如此关切。她和弗里茨·罗森海姆并没有正式订过婚。约瑟夫·凯斯特老头儿非常反对这桩亲事。他倒挺喜欢弗里茨,也乐于见到他,可是弗里茨太穷。金绵羊客店老板吃过穷困的苦头,常常说再也不愿意看到自己的孩子也受饥寒交迫的煎熬啦。高桑镇的居民却认为约瑟夫·凯斯特一开始成家立业时,也跟大多数人一样有过锦绣前程;如果说他的事业不顺利,可怜的“绵羊”渐渐给剪去了金羊毛,那都要怪他自己。高桑镇的居民议论起事业上失败的人,并不比伦敦人或巴黎人宽厚。不过他们所说的确实也有点道理。约瑟夫生性过于懒散随和,进取心不大,不像许多乡亲那样干劲十足地艰苦创业。他也许会认为自己往日的生活当中也有过许多愉快的时刻,并不比他的邻居们差。然而,那些愉快的时刻已经一去不复返,如今他只能两手空空地消度晚年。那些勤奋而富裕的邻居有时也可能会嫉妒——这一点他们可压根儿也没承认过——约瑟夫光滑的脑门和温和的笑容使他显得比实际年龄要年轻得多;不过他们只消把手伸进衣兜儿,一摸到软软一沓脏拉吧唧的烂钞票,就立刻会恢复自负而舒畅的心情。

凯琴离开窗口,走到那面把她的美丽容颜改变得令人心碎的绿镜子前,再端详一下自己。不过凯琴对自己的容貌心里完全有数,并没有因为镜子里映出的模样走了形而难过。接着她把一顶圆锥形的黑帽子戴在粗发辫上,后面用一根箭形的长银针别好。

“凯琴!凯琴!”她爹在楼前湖面上喊道。他穿着自己最好的一身衣服,正坐在一条就在她窗下的小船上,准备划到对岸哈尔城,去教堂做礼拜。“快点,孩子,礼拜仪式就要开始啦!”

“来啦,爹,来啦!”凯琴一边回答,一边奔下楼梯,走出敞开着的家门,一脚迈进那条离客店不远、微微摇晃的小船。凯琴站在船里,拿起一把桨,熟练地使劲划起来。哈尔城和高桑镇一带的年轻妇女都会划船,划桨的本事就跟使用织针一样熟练。凯琴站着划船,每划一下,身子朝前一弯,她那丰满匀称的腿肚子和光滑的脚脖子就从礼拜天才穿的白袜子和结实的黑靴子里露出来。

“今儿个天气多晴朗啊,凯斯特先生!”一位邻居坐在一条由四个壮实的年轻女人划动的船上,正从凯琴那条小船旁边经过,冲他们喊道。

“是啊,好极了,好极了。您说得对,天气晴朗,可并不闷热。有什么新闻吗?”

“没什么新鲜事儿,”那位邻居嚷着说,他那条船飞快地越过凯斯特的小船,“只有一件事也许您的凯琴会关心的。弗里茨·罗森海姆在伊什尔又揽了一趟回程的买卖。他赶车回来那天,正巧遇上几个外国人要搭车回萨尔斯堡。他的运气可真不赖,对不?”

“我的凯琴才不关心这种事。”约瑟夫生气地嚷道,可他的话恐怕并没传到对方的耳朵里。凯琴的粉红面颊却涨得通红,两条淡眉紧锁起来。

“您干吗这样说,爹?”她不满意地问,“弗里茨的运气好坏我就是关心嘛,关心得很呐。”

“你不会像街坊奈尔贝克那种意思关心。我也不许别人对我说你好像真挺关心似的,凯琴。”

“可是爹,我就是关心——”

“胡说!那是因为别人激将你,你才这样做,这可真是异想天开的事儿。你心里也明白即使我明天表示同意,你也不情愿嫁给弗里茨。”

“爹,您要考验考验我吗?”

“不,不想。我反对这桩亲事。这个地区最漂亮的姑娘居然异想天开地想把自己白白扔给一个赶大车的穷鬼——那个家伙,不管下雨还是下冰雹,阴天也好,出大太阳也好,只知道怎样在山路上赶马车——这可太荒唐了!你啊,完全可以许配给一户好人家!你虽然没有嫁妆,也比我能指出来的许多有阔嫁妆的丫头强得多。”

小船在哈尔城那个铺着鹅卵石的码头停泊下来,约瑟夫·凯斯特嘴里还在嘟嘟囔囔地抱怨凯琴,抱怨自己的贫穷,抱怨他的街坊邻居,尤其是抱怨那个罪魁祸首弗里茨——他犯下了一条大罪,居然坦白承认爱上了一个漂亮姑娘,可是她爹却不愿意招他作女婿。这真是一桩滔天大罪。但是,唉,天下这种事又何其普遍呵!不过,约瑟夫老头儿抱怨一通,气也就消了;他在漂亮的女儿伴随下走进小教堂的时候,又跟往常一样心平气和,笑容满面了。

* * *

(1) 凯琴是凯特丽娜的昵称。

第二章

那滔滔不绝而颇有争议的布道辞在一群思想单纯的教徒头顶上空荡漾时,凯琴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仿佛是在专心听道,其实小凯琴心里却在沉思遐想,根本一点也没听进去。“难道她真的那么喜欢弗里茨吗?她爹也许说得对,这是异想天开的事儿?”她心里承认,一听到哪位聪明的顾问跟她讲明下嫁弗里茨是件不合适的蠢事,她反倒觉得自己更加倾心于那位情人啦。除去这种感情一时冲动之外,她还想到没准儿别的姑娘会把弗里茨·罗森海姆掳获走呐。那个小伙子人缘很好,在他那种流浪的生活当中大有机会交上许多女朋友。萨尔斯堡和伊什尔两地的大旅馆里有许多时髦的侍女认识他,而且冲他眉来眼去地微笑。连那些山野小客店老板娘的闺女也肯屈尊向这位英俊的马车夫卖弄点风情哩。他那种向美人献殷勤的姿态和一贯的好脾气使他的马车铃铛声在沿途成为许多女人十分欢迎的悦耳声。但是,话说回来,如今赢得的弗里茨那颗心对她这样忠诚,这样爱慕,听他说全奥地利,不,全德国,都没有哪个姑娘配擦凯特丽娜·凯斯特那双小巧玲珑的鞋,倒也的确是件美滋滋的事。是啊,这无疑叫人心旷神怡。可是事情不会永远就这样一成不变啊!弗里茨不甘心情愿让这种称心如意的事就这样惬惬意意地持续下去。他很不近情理,非要他的偶像跟他公开订婚,正式答应嫁给他不可。凯琴一想到这种无法挽回的局面便不禁打个小小的冷战,然后就像一匹还不知嚼子缰绳滋味的野驹子那样仰起脑袋;而我呢,倒相信她爹说得对,这纯属异想天开的事儿;再者,她至今毕竟还没有完全堕入情网呢。

牧师用铿锵而洪亮的嗓音宣讲的德语布道辞一结束,凯琴才从沉思中惊醒过来。她平时并不常做白日梦,可她跟随父亲走出小教堂时,依然张着两只大眼,现出心不在焉的样儿。他俩在门口遇到不少乡亲,有的刚在天主教堂里望过弥撒。一对营养充足、脸色红润的仁慈会修女穿过人群时,东正教徒和异教徒都不约而同地向她俩尊敬而友好地点头致意。大家都认识约瑟夫·凯斯特;他站在那里,一边同几位邻居闲聊一会儿,一边尽情大口大口地抽他那个用绿绳子挂在脖子上的俗气的瓷烟斗。凯琴仍然有点反常,心事重重,慢慢溜达到湖边,那里搭着一块为船夫和旅客登船方便的窄木板。她在一垛劈柴那儿坐下来,呆视着湖泊和对面彩色缤纷的山峦,沉浸在一片灿烂阳光里。

“您好,凯特丽娜小姐。”忽然间她耳边传来一个尖细的嗓音。她一怔,四下里张望。这种称呼正规而尊敬得异乎寻常。她的朋友们压根儿也没称呼过她“小姐”,一般都简呼她的教名。这位彬彬有礼的说话人是个四十五岁上下的男人,瘦高个儿,秃脑门,脸色灰黄,还蓄着两撇干草色的厚唇髭。他戴着一副眼镜,两只淡灰眼睛老是眨个不停。“您好,凯特丽娜小姐,”他看到凯特丽娜呆视着他,没发一言,于是又说了一遍,“您也许不认识我吧。我是高桑镇黑山鹰旅店老板卡斯帕·埃勃纳。”他手里捻着一条挂在黑缎子坎肩前面的挺粗的银表链,朝前走几步。埃勃纳先生穿着一套镀金纽扣的深蓝色西服和刚刚提到的那件黑缎子坎肩,头戴一顶闪闪发亮的法国式高礼帽。

“哦,天哪!”凯琴喊了一声,赶紧站起来屈膝行个礼,“请您原谅,埃勃纳先生。我真一时没把您认出来。”她原本还可以加一句,说她即使知道对方是谁,也会感到不胜惶恐,因为这位黑山鹰旅店的阔老板从来也没有向她打过招呼,尽管她过去跟这人够面熟的,有时还相信他在用相当赞赏的目光注视她呢。

凯琴又坐在干柴上,埃勃纳也一边欠身在她身旁坐下,一边说:“牧师先生今天讲得过于啰嗦了。”

“是吗?”她心不在焉地问道,因为脑海里正忙着琢磨埃勃纳先生为什么要过来跟她搭讪。

“是啊,有点啰嗦了。至少我是这样认为。您是一位比我更虔诚更专心听道的教徒,小姐。我注意到您一直在全神贯注地听讲。”

凯琴的脸唰的一下红了,一半是由于心中有点内疚,一半是因为有人暗中观察过她。接着,她心中想到的事溜到了嘴边,尽管她并不想说出来。“我以前可从来没在教堂里见到过您,埃勃纳先生。”她说。

现在轮到店老板脸红了,也就是说,他那柠檬黄的脸色倏地变成了橙黄色。“是这样的,凯特丽娜小姐。我——确实不大按照常规那样进教堂。不过,我还是经常读读《圣经》,思考宗教方面的问题;坦白地说,我还自有一套理论呐,那就是——”说到这里,他发觉凯琴分明带着困惑的眼神,就马上止住了。“我——请您原谅。这种纯理论的严肃话题当然不大适合说给您这样一位又年轻,又——又——嗯——又漂亮的姑娘听。”

“哦,爹爹来啦!”凯琴带着明显松了口气的神情喊道,接着就撇下埃勃纳,朝她爹那边走过去一小步。

“您好,埃勃纳先生,”凯斯特说,脱掉他那顶软毡帽,这一礼节使对方也立刻高高抬起那顶硬邦邦、闪亮的礼帽,“您瞧,我稍微呆了一会儿,同几位老邻居聊几句,就让我的闺女久等了。”

凯斯特老头儿一边说,一边机警地瞥一眼他的女儿;凯琴发现她爹并不像自己刚才见到黑山鹰旅店老板和蔼可亲地跟她讲话时那样惊讶。

“我是——我是说——您两位。”埃勃纳迟疑地结结巴巴说。

“您是说我们现在就要划船回高桑镇吗?是啊,我们这就走。”凯斯特立刻答道。

“我那条船也在这儿,船上有三名从圣爱麦洛雇来的船夫。你们如果愿意——就是说,要是凯特丽娜小姐愿意的话——天气很热,晌午划船实在——”

“那就多谢啦,埃勃纳先生。”这位跟对方是冤家对头的老板居然这样惊人而敏捷地接受下来,实出凯琴意料之外;接着,她还没闹清这种安排就给搀上埃勃纳那条装有遮阴凉篷的大船,尊严地坐在备有软垫的坐板上,而不必再站着用她那双晒得黝黑的手紧握一把沉甸甸的桨划船了。一名船夫把凯斯特的小船系在大船船尾,两条船便开始返回,轻快地在平滑的水面上切出一道鸿沟,把湖面上的山峦倒影撞得粉碎;那些高山深映在水中,山峰朝下直指比天空还要蔚蓝的苍穹。凯琴困惑不解。她竟会坐在一条大船上,不必帮助划船,实在太奇妙了;而且那只黑山鹰居然放弃平时那种威严的狠劲儿——非但没把长长的利爪刺入金绵羊的绒毛,反而像鸽子般温柔地轻声说话,还请自己的对手进入它的窝内——更是越发奇妙了。倒不是说卡斯帕·埃勃纳本人真的十分凶恶,只是凯琴素来认为他是个高不可攀的大人物,他掠夺的成功正是招致那头十分温顺的绵羊倒霉衰败的一部分原因。约瑟夫·凯斯特在事业上总不顺利,据他自己说,一向是“某某人”一手造成的。在这方面受害的也许并不止约瑟夫·凯斯特一人。所以,这位伤害金绵羊客店而没被指明的“某某人”的形象就逐渐在凯琴脑中成形,而卡斯帕·埃勃纳正是那活生生的具体化身。

许许多多夜晚,凯琴在客店那间房椽裸露的破旧厨房里,听过她爹没完没了地发牢骚;老头儿一边抽着廉价烟叶,喷出腾腾烟雾,一边抱怨“绵羊”遭到不公平的待遇,“山鹰”不配那样兴旺,还哀叹旅客行为古怪,宁愿投宿埃勃纳先生的旅店而冷落伤害他自己这家客店。但是,她爹眼下却心平气和地坐在冤家对头那带凉篷的船舱里,由他雇用的几名船夫划着船,而且还欢快地跟对头闲聊!那条船随着船夫强劲有力的划动,平稳地顺风行驶,没多久便到达高桑镇的停泊处;埃勃纳先生搀扶凯琴上岸,尽管有点笨手笨脚,倒也挺有礼貌。她和她爹向埃勃纳道谢告别,正要把自己那条小船拖到河滩上搁浅起来,埃勃纳却吩咐他的几名船夫去干那事,邀请凯斯特和凯琴赏脸跟他一道去共进午餐,因为午餐已经准备停当。约瑟夫起先推辞一下,不过是他所认为的客套一番罢了,最后还是代表他和女儿接受了盛情邀请,跟随主人进入黑山鹰旅店他那间私人起居室。那是底层的一间舒适的房间,窗户朝向湖泊。餐桌上已经摆好餐具,一名高个儿侍女向前接过凯琴的帽子,还殷勤地准备帮她把衣服理理平整,如果她需要帮忙的话。这当然是她从主人的举止中得到了暗示,因为凯琴心里明白泰丽丝往常自视身价很高,根本不屑于侍候金绵羊客店约瑟夫·凯斯特老头儿的女儿。饭菜十分精美,酒也极好,可是不知怎的,这个小小的宴会进行得似乎并不欢畅自在。说真的,约瑟夫吃喝起来倒并没有因为不好意思而有所约束,不过凯琴却对这次意外的礼遇十分纳闷儿,胃口并不好;埃勃纳先生呢,两只眼睛在镜片后面神经质地眨个不停,说起话来也很失常,迟迟疑疑,结结巴巴。

饭后,客人便起身告辞,约瑟夫坚持不能久留,因为他“还有许多事要去办”。埃勃纳送他们走到门厅,在那儿怯生生地献给凯琴一束玫瑰花。那是方才吃饭时吩咐仆人从花园里摘来的,如今给放在一个准备敬献的精致小草筐里。凯琴微微一笑,高兴得脸蛋儿绯红,把那束芬芳的六月玫瑰接过来。让人家当作真正的贵小姐那样对待,当然是件挺美好的事,何况她现在足可以做个卖弄风情的姑娘,充分享受他人赏识的乐趣。可是突然间她大吃一惊,圆圆的脸蛋儿顿时失色,紧接着又涨得比原先还要红,因为弗里茨·罗森海姆这当儿正站在门口惊讶地呆呆望着她呢。他手里握着一根长马鞭,身上穿着他那套最漂亮的衣服——一件钉着不少银扣子的宝蓝色驿车夫号衣和一条皮马裤,脚蹬一双齐膝的高统马靴;那顶歪戴着的矮顶帽上面插着一束艳红的石竹花,这大概是沿途遇到的一位卖弄风骚的侍女或老板娘送给他的礼物吧。

“你好,弗里茨。”凯琴不顾一切地先向他打招呼,因为可怜的弗里茨好像完全失了神。他嘟嘟哝哝地回个礼,接着就转身握住约瑟夫·凯斯特向他伸过去的手。“欢迎你,弗里茨,我的孩子,”凯斯特说,“我从奈尔贝克老头儿嘴里听到了你的消息,正等你今天回来呐。”弗里茨随即又向黑山鹰旅店老板恭恭敬敬脱帽致敬,后者却阴阳怪气地冲他点点头。

“先生,我从伊什尔给您带来了几位旅客,”弗里茨说,“一对外国老爷和夫人,还有一名导游。我告诉他们哪儿也比不上高桑镇黑山鹰旅店招待得那样周到舒适。”

“他们会受到很好的接待的,马车夫。我想你已经把你的马安顿好了吧,对不对?嗯,那就到地窖去要一瓶鲁代斯海默酒为我的健康干杯吧。”

弗里茨又摸了一下帽檐行个礼,然后就给凯斯特父女让开道。约瑟夫离开时说:“晚上见,弗里茨;像往常那样到我的厨房来抽袋烟吧。”

在步行回家的一路上,凯琴的情绪一直不佳,那稚气未脱的漂亮脸蛋儿阴沉沉的。弗里茨干吗赶巧那个时候出现在她面前——他干吗要像仆从那样朝那个刚刚请她吃过饭的男人触摸帽檐行礼——埃勃纳先生干吗要慷慨地赏他酒喝,这一切都使她十分恼火。弗里茨干吗要接受他的酒?他自己也不是买不起。更使她恼火的莫过于她爹邀请那个小伙子“像往常那样来抽袋烟”。像往常那样!黑山鹰旅店老板会怎样看待他们呢?他可从来没跟马车夫在厨房里抽过一袋烟。这后一种想法其实很不值当,而且对弗里茨也不够宽容;弗里茨跟她交往,双双出现在本地最高贵的人士面前,从来也不会感到丢面子。如此说来,约瑟夫老头儿说过这纯属异想天开的事儿,我倒认为说得挺对。但是,他既然反对罗森海姆与他女儿相恋,就不该鼓励小伙子到他家去。然而约瑟夫就是这样一个人,生来随和——这也正是他的一大缺点,使他很快走向下坡路,从富裕滑向了贫穷。他喜欢弗里茨。那个小伙子兴高采烈的谈话啦,讨人喜欢的举止啦,从忙碌的人间带来的旅途见闻啦,对金绵羊客店那种枯燥乏味的生活来说都是一种令人愉快的调剂。约瑟夫·凯斯特就像许多懒散的人那样,最爱听最爱看自己没法参加的那些生气勃勃的活动。至于这种亲密的交往所产生的后果,嗐,反正不会出什么大问题。年轻人总要谈谈恋爱嘛,为什么不可以呢?这不过是一场无目的的逢场做戏罢了,不会给双方造成多大的危害的。谁要是像奈尔贝克老头儿所说的那样,把这种异想天开的事儿当成事实,约瑟夫可就会大发雷霆啦。或许在这件事情上暗中自责也一样会叫人恼火。可是弗里茨一出现在他面前,他又抗拒不了那种约他做伴的诱惑;再者,这个小伙子也绝对不会那么认真吧。在这方面,他可完全估计错了;不过,这倒是一种让约瑟夫·凯斯特减轻自身责任而聊以自慰的理论,他也就这样墨守成规了。

第三章

凯琴一进家门便奔入自己的卧室,把门倒锁,大哭一场,发泄自己所受的委屈。这不过是孩子般天真的眼泪罢了,就像四月里来得快的阵雨,转眼间就天晴日丽,不会留下什么狂风海啸,因为感情容易冲动的人哭一阵子也就行了。她最后做出不少偏激的决定,不管谁来劝说,都决计不到厨房里去给那两个抽烟的人做伴。她宁愿独自待在楼上莫名其妙地受煎熬。到了下午,她却后悔不该做出这种决定了;临近晚餐时分——也就是四五点钟的时候——她打开门,伸出脑袋听听外面的动静。她听到她爹用圆润的男低音断断续续说话,时不时顿一顿,她明白那是因为他在快活地抽烟;接着她又听到一连串笑声,自己那颗心也随着怦怦地跳得更快了;随后她朝那面绿镜子告别地望一眼,就轻轻溜下楼梯,装出一副谁在场她都无所谓的样儿走进厨房。除了父亲和弗里茨之外,桌旁还坐着另外一个人,抽着一管长烟斗,一眼就能看出那是个地道的海泡石烟斗。那位陌生人长得奇丑,五官平板,脖颈像公牛般短粗,然而看上去倒像是个性情温和的聪明人。他穿着燕尾服上衣和长裤,不像金绵羊客店常客那种乡巴佬装束。屋子里没有别人,那个跟凯琴一起料理家务活儿的胖女仆每逢星期日晚上都去走亲访友。因此,那间宽敞的厨房里只有约瑟夫·凯斯特和他的两位客人。一张小桌给搬到一扇敞开的窗户前面,新鲜空气和忍冬花的清香飘了进来,可是很快就让他们喷出来的烟雾淹没了,那腾腾烟雾浓得几乎都让人瞧不见人影儿啦。他们面前各自放着一大杯冒着泡沫的啤酒。起先谁也没注意到凯琴,她走进去,在离那三个男人最远的一扇窗户前面坐下来,拉开玻璃格窗,把胳膊肘儿倚在窗台上,朝外眺望湖景。没多会儿,她就觉得有人走过来,站在她的身旁,可她就是不转过身来,接着弗里茨的声音传入她的耳中:“我的凯琴,难道你不想跟我说句话吗?”

“你的凯琴,真格的!不大对吧。何况——”

凯琴说到这里便顿住,朝陌生人那边优美地仰一下头。

“哦,对他不必在意,”头脑简单的弗里茨说,高兴地认为自己发现了心爱人冷淡的原因,“他是个很好的人;约翰·劳里叶是一位瑞士导游。他是跟一对外国老爷和夫人一起从伊什尔来的。而且他已经知道——那就是说,我告诉他的——你跟我——”

“你告诉他什么了,罗森海姆先生?你怎么竟敢没得到我的允许就跟一个陌生人谈起我?”

看来今天弗里茨不管说什么都注定会冒犯凯琴。

这种局面可一点儿也没预料到;弗里茨又总是错误地试图把不合情理的事理解成为合乎情理,再加上他既不机灵,又不像他这位漂亮对手那样能说会道,因此在这场争辩中,他尽管完全占理,却略逊一筹。

“你大概太傲气了,不再承认我是你的情人了吧,你现在跟埃勃纳先生一起吃饭,又坐过他的船。这我全听说了。黑山鹰旅店里的人都在风言风语。”

“黑山鹰旅店里的人!我才不在乎他们呐,你要是愚蠢得爱听他们那帮人闲扯,我也不在乎。至于说傲气嘛,我可以告诉你,我认为爹爹跟埃勃纳先生一样高贵,尽管他没有那么阔。可他当年也阔气过,而且还阔得多!”

“凯琴,我如果惹你不痛快,就请你原谅——”

“不痛快!”

“如果惹你生气的话。可今天中午我见到你,你好像根本不愿意跟我说话,现在嘛,又这样冷冰冰,爱理不理的,我真闹不清这是怎么回事。我一直真心实意爱你,凯琴,永远不会像爱你这样再爱另一个姑娘啦!”

弗里茨壮着胆子拿起凯琴那只搁在大腿上、晒得黝黑的小胖手,用自己那深棕色的宽手掌轻轻握了一会儿。任性的姑娘不耐烦地哼一声,把手抽出来,朝她爹那边走去。“你这是在拿我开心。”她回头说。这真叫她的情人有点儿难以对付了;凯琴一方面十分苛刻地要求他爱情专一,另一方面又回绝他任何亲昵的表示;有时他向她表达最真挚的爱情,她却取笑他说的话,等他一抗议,屋子里又响彻着她的笑声。可是今天晚上她却没有欢笑的兴致,只是坐到父亲身边,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显然是陷入了沉思。不过,她也意识到弗里茨又坐下来的时候,脸上现出困惑不解的沮丧神情。他心不在焉地一个劲儿抽那个早就灭了的烟斗;她也意识到约翰·劳里叶先生在赞赏地注视着她那涨红的脸蛋儿,“是您的姑娘吗,老板?”他彬彬有礼地点点头,问道。

“是啊,劳里叶先生,小女凯特丽娜——大家都管她叫凯琴。孩子,这位先生是位见多识广的旅行家,可以给你讲讲他见过的许多美妙的风光,许多美妙的人。什么语言他都会说——”

“不能说什么语言都会,老板。”劳里叶谦虚地说。

“是啊,是啊,所有的,我指的是所有值得一讲的语言。你这个丫头早就该下楼来,那你就会听到许多有关罗马、巴黎和维也纳的事了。我正在跟这位先生谈我过去的经历。他认为像我这样一个好人不该受到命运如此亏待。可是,老天爷!我要是愿意的话,可以给他解释解释。这多半都是别人给造成的。不过,话也就到此为止,这不会叫陌生人感兴趣的。”

然而,凡是走进金绵羊客店的陌生人,无一例外,不出半小时便会听到约瑟夫·凯斯特数说自己种种不幸的遭遇。

“小姐的头发长得真漂亮啊!”劳里叶换了个话题。

“我们的凯琴吗?是啊,朋友,您可以这么说,颜色也好看,一点也不像这一带常见的那种黑马鬃似的粗发。她去世的母亲是撒克逊人。她长着跟她母亲一样的头发。”

“大概也很长吧,”那位导游接着说,“好像在头顶上盘了好几个弯儿。”

“长。敢情是。来,把发夹摘掉,让这位先生见识见识你的头发到底有多长。”

凯琴有点犹豫,他就亲自动手把发夹拿掉,那丝一般柔软的粗发辫就垂落在她的肩上。

“把辫子松开,孩子。一松开,头发还要长一倍呐。瞧,劳里叶先生,您可曾在旅途中见过比这更美丽的景象吗?”

那位瑞士人站起来,用手握住一绺柔软的长头发,若有所思地掂量一下。

“请别介意,小姐;我在洛桑家中有个女儿跟你一般大;你听我说,我有个在巴黎当理发师的朋友,你要多少钱,他都肯买下这样的头发。目前这种头发最时兴,可他到处找不到足够的货源。”

凯琴一跃而起,直朝后退,连忙把头发盘成一团,惊恐而气愤地瞧着那位导游。约瑟夫老头儿哈哈大笑起来。

“不,不,谢谢您。即使给我们的皇后做个假发套,我们也不干。主祝福她!我们眼下还没穷到那个地步。别害怕,凯琴。我倒想看看哪位理发师胆敢把剪刀挨近你的脑袋。”

“我才不害怕呐,爹。您真糊涂!可我再也不愿意当众展览啦,没别的。”

劳里叶比可怜的罗森海姆见过的世面多,也比他多活了二十来年,所以非但没有道歉、争辩或退缩,反倒描绘起巴黎妇女美妙的发饰来了,什么她们假发上装饰着的漂亮羽毛啦,花儿啦,珠宝首饰啦,等等等等。凯琴倾听着这种女人感兴趣的话题,也就渐渐恢复了常态,甚至还提出几个问题。这次晚间的聚会还没结束,劳里叶便已经赢得父女俩的好感。

“以后我只要路过这里,一定会再来拜访您,凯斯特先生。”那位导游说。他俩彼此连连祝福,然后才分手;弗里茨从他那位任性的情人口里得到了一句还说得过去的道别,也就感到心满意足了。

第四章

翌日,金绵羊客店又恢复了往常那种单调的生活节奏。弗里茨和那位友好的导游已经远在前往萨尔斯堡的路途中。劳里叶说他明年如果有机会路过这边,一定会再来看望凯斯特父女俩,可现在还得先度过秋冬春整整三个季度。后来,凯琴也根本闹不清怎么回事,卡斯帕·埃勃纳渐渐常来金绵羊客店消磨一个晚上,这已经不再是什么新鲜事儿;随后没过多久,凯斯特父女俩去哈尔城的教堂做礼拜,往返都搭乘埃勃纳那条船,这也已经成为惯例。黑山鹰旅店还经常送些小礼物到金绵羊客店来,什么鲜花啦,水果啦,精制的奶酪啦,鲁代斯海默出产的好酒啦;另有一次埃勃纳先生从衣兜里掏出一副闪亮的金耳环,请求凯琴笑纳。可她拒绝收下这件贵重礼物。这一拒绝引起一场争执,最后归结于卡斯帕·埃勃纳先生正式向她求婚。“埃勃纳先生,”凯琴惊讶得气都喘不过来了,说道,“您这不是当真吧!”

“不是当真,凯特丽娜!难道你对我的感情一直无动于衷吗?你能坦白承认这点吗?”

“嗯,我只想您也许有点儿喜欢我,另外——另外觉得我长得漂亮,可我压根儿也不相信您真的——真的——”凯琴哭起来了。人干吗竟会这样惹人心烦,这样较真儿呢?埃勃纳先生见她眼泪汪汪,十分心疼。

“我的姑娘,我的姑娘,”他说,“请别这样哭啦。我要说的都说了,不会再说什么叫你难过苦恼啦。把我方才对你说的话认真考虑一下吧。我爱你,凯特丽娜,我相信你不会得到比我更深的爱啦。”

“可我不爱您。”凯特丽娜低泣道。

“我并没指望你立刻爱上我。当然不会这样。我比你大二十岁,我的姑娘,在你眼中严肃而乏味。可我会宠爱你——哦,凯特丽娜,只要答应我,我会好好宠爱你!你会是我全部家当的女主人。令尊也可以同我们住在一起,有个家安度晚年。我阔得很咧。”

“可我相当——相当穷啊。我连一个克罗兹(1)的嫁妆也没有。也许您不知道吧。”那双淡蓝眼睛带着疑问的天真表情仰望着埃勃纳先生那副眼镜。他摇摇头,那副呆板的镜片闪闪发亮,但是他回答的时候,镜片后面那对眼睛却充满了柔情。

“这我早就知道,我确实知道;不过,我的姑娘,没有财富,我也一样爱你。”

凯琴尽管浮躁,却也被这位中年求婚人这种宽宏大量和无私的感情所感动。但是,嫁给他!唉,那可是另外一回事啦!何况还有弗里茨。不,不行。埃勃纳也并不指望马上得到答复。他会给她一个星期时间来考虑,在这期间也不会用任何方法来打扰她。“不过,”他临走时说,“尽量待我宽厚点,姑娘——尽量待我宽厚点。”

约瑟夫·凯斯特老头儿听到这桩求婚的事倒蛮高兴,还挺自负,得意洋洋。

“您难道不觉得吃惊吗,爹?”凯琴问。

“吃惊?一点儿也不。我早就看出老家伙非常喜欢咱俩当中一口子,我当然猜出喜欢的是你。”

但是,他那喜悦的心情火花让女儿的抗议一下子就扑灭了,她斩钉截铁地表示她尽管十分感激卡斯帕·埃勃纳先生,对他的盛意也感到自豪,可是嫁给他却永远办不到。起先约瑟夫只把这当作孩子般天真的傻念头,毫无意义,可是他越跟她争论,越惹得自己生气,凯琴也越发顽固地反对。最后他便采用那种随她去的老办法——至少眼下也只好如此。

那一周已经过了两三天,凯琴还没拿定主意该怎样答复卡斯帕·埃勃纳。约瑟夫老头儿那种不介入策略开始起作用了。她想到了唾手可得的荣华富贵啦,华美的衣服啦,众多的女仆啦,显赫的地位啦,旅游的机会啦,没准儿还能到维也纳去逛逛呢——这些诱惑杂乱无章地堆挤在她的脑海里。此外还有自己对父亲应尽的一份孝心。难道那对她不会有些影响吗?正当她犹豫不决的时候,弗里茨来了一封信。那就是说,一封弗里茨口述而由一位朋友代写的信,因为他本人只达到七扭八歪地签个名字的水平。弗里茨的信!过去她可压根儿也没收到过他的信。

“我亲爱的凯琴——我能给你寄上这封信实在太高兴了。是萨尔斯堡这儿的一位我可以信赖的朋友代我写的,里面的话可全是我说的。我上次见到你,你好像对我有点冷淡;不过这恐怕该怪我不好。说实在的,我当时对黑山鹰旅店老板真有点嫉妒。就是这么回事。我当时一定像个傻瓜,对不对?真好像你会对他有意思似的!不过,人们常说,真正的爱情是跟嫉妒相连在一块儿的。我了解你的品格,我的天使,对你的忠诚坚信不疑。可我只想进一句忠言:别再常到埃勃纳先生家里去啦。人们会风言风语的。要是幸运的话,我会在年初再跟你见面。在这期间,万勿忘我。

永远爱你的

弗里茨·罗森海姆

向令尊大人致以衷心问候。”

凯琴的心潮像海浪那样翻腾不定;这封背时的信一时叫她忽然变得铁石心肠,态度轻蔑而傲慢。“他可对我太有把握了,是不是?要是我们俩在全镇老乡面前订过了婚,他还能说得比这更多吗?何况,说真的,他凭什么不该嫉妒呢?好像我不可能爱上一个比他更强的人似的!居然还忠告我别去黑山鹰旅店!这可太蛮横,太过分啦!我的所作所为用不着他指手划脚。”就这样她的怒火上升到了沸点。她一下子把那封冒犯的信揉成一团,然后就朝湖边奔去;她爹正在那条旧船周围瞎转悠,笨手笨脚地想把它修理好,可是一点也不像个行家。他看上去老迈龙钟,疲惫不堪,干起活儿来甚感力不从心,白费力气。全身衣着褴褛,表面都给磨得露出织纹。那原本宽平的脑门起了许多不体面的、纵横交错的皱纹。下坡路越来越陡峭,走向没落的步伐越来越快。凯琴瞧着他,不由得热泪盈眶;接着她百感交集地跑到他的身前,把两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说道:“爹,您真愿意我嫁给埃勃纳先生吗?那会叫您高兴吗?”

“孩子!你好像是从天上掉下来似的!我正在思索一大堆乱糟糟的麻烦事,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可以解决的办法啦,可你又坚决不肯那样做,就在这当儿没想到你倒来了,说出多年来我听到的一句最悦耳的话。”

“那确实会叫您高兴吗,爹?”

“高兴!比我想象的要高兴得多,孩子。”

“那我就嫁给他吧。”凯琴低声说。

约瑟夫吻一下姑娘,祝福她,尽管还想跳起来喊几嗓子,却竭力把欢悦的心情克制住了。他心想:“我要是说多了,她又会反驳,彻底变卦啦。”约瑟夫可越来越机警了。

* * *

(1) 克罗兹,十三世纪至十九世纪中叶德国和奥地利通行的一种铜币。

第五章

为了避免对凯琴食言,埃勃纳先生干脆离开高桑镇,好让她在一周之内不受干扰而相当自由地考虑这桩婚事。要是埃勃纳没去外地,想必约瑟夫·凯斯特就会悄悄溜到黑山鹰旅店去把那个好消息暗中告诉他。照目前情况来看,他只好等到周末再说啦。他感到日子过得慢极了,而对凯琴来说,时光却疾速飞逝而去。她几乎整天都坐在那架纺车前发愣,也没假装转一转轮子。那个女仆挺不高兴,抱怨家务活儿都由她一人承担起来了;约瑟夫老头儿叫她住口,并且暗示这家人很快就会交好运啦,丽丝惊讶得张嘴听着。星期六早晨终于到来。今年季节变得早。山雪使寒风凛冽地刮过湖面,在稀疏的树叶间呼啸,每刮一阵就把枝桠剥得越发光秃。早晨阴冷得叫人不舒服,直到晌午阳光才露出来,给人点温暖。星期六清晨,凯琴起床时,觉得好像有只手紧压在胸口上。“我得做出决定——我得做出决定!”这句话萦回在她耳际,好像是另一个人在大声念叨,其实是她自己焦急不安的心声。她下楼来做早饭,脸色那么苍白,两眼那么深陷,连迟钝的丽丝都看出有点儿不大对头,便愣头磕脑地问小姐出了什么事,结果只得到一声不耐烦的斥责。凯斯特老头儿也注意到凯琴憔悴的面容,却没吭一声。其实他自己也有点担心。凯琴已经答应嫁给埃勃纳先生,这当然是件好事,可他也不愿意姑娘心里不痛快。

“天真冷,”凯琴说,从饭桌旁退缩到厨房大炉灶旁边,“我冷极了,吃不下东西。”一上午她就坐在那儿,偶尔懒洋洋地织一织手上的毛线活。时光在慢慢消逝。午饭时分,太阳高高挂起,温暖地照射着大地,凯琴仍然说冷得吃不下饭;她尝了几匙汤就披上一件厚斗篷,走出大门。她心想老坐在那儿也不是事儿,一听到脚步声就害怕是埃勃纳来了,门锁一响就以为要见到他的面了,真不能再这样坐下去了。凯琴溜到湖边,那里堆着一垛劈柴,她就像那天在哈尔城湖畔那样坐下来。她想起那天的情景和后来她受到卡斯帕·埃勃纳的多次款待,连带他那高尚品格和诚实而尊贵的名声。她把他的优点一一归纳起来,然后扪心自问——内心在自说自话——她能同意做他的妻子吗?诸如此类的话,连我都想提醒她最好回答:“不行!”

“他比我好多了——好多了。他真诚、温柔、慷慨。难道我不能嫁给他吗?”“不行!”

“跟我这样一个无知无识的小人物相比,他是个有学识的人;此外,他富裕、体贴周到。难道我不能嫁给他吗?”“不行!”

“他愿尽半子之劳,提供给我爹一个舒适的家安度晚年。难道我不能嫁给他吗?”“不行!”

凯琴惊呆了。她曾经设想除了漠然地说声愿意嫁给那个人之外,别无其他的法子可想。做出这项决定可能很困难,可是一旦定下来,一切问题也就迎刃而解。然而眼下,您瞧,她一想说“我愿意”,内心就答道:“我不愿意!”与此同时,弗里茨的形象一直在她脑海里萦回不散。她尽量不去想他,甚至认为自己根本没在想他;可是她一闭上眼睛沉吟一下,他那张脸就会出现,忧郁而爱慕地望着她。她这个“自我”真是一个难以理解和应付的对手。凯琴最后决定干脆放弃这种内心斗争,听其自然算了。正当她做出这个富有哲理的决定时,忽然传来有人踩着湖边鹅卵石的脚步声,卡斯帕·埃勃纳出现在她面前。他张开两臂朝前走来,凯琴惊恐地一跃而起,朝后跳了一大步。

“我把你吓着了吗,凯特丽娜?”埃勃纳有点失望地问。

“没有,只是没想到您这样突然来到。”

“你坐在这儿不冷吗?湖面上吹来的风有点凉飕飕的。跟我一起散散步好不好?”

凯琴同意他的要求时,两膝直发颤。她神经紧张,忐忑不安,埃勃纳倒没有立刻提起那个重要的话题。这只是为了缓冲一下气氛罢了,凯琴却巴不得他马上大胆说出来,等待更叫人揪心。不过,她无须乎等待很久。

他俩并肩走了几步,埃勃纳便说道:“凯琴,你考虑好我的话了吗?”

“考虑了。”凯琴低声说。

“我遵守了诺言,对不?我到外地去了一趟,让你相当自在地考虑。”没有答复。

“凯琴,我能不能指望你对我说一句动听的话呢?这话你很容易说出口,哦,可对我来说却多么宝贵呵!”

“并——并不容易。”凯琴像孩子那样喘着气说。

“说得也是。叫一个年轻姑娘亲口说出来,也许并不容易;可你总会说吧,呃,凯琴?你会告诉我,你愿意做我的妻子,我的宝贝儿,我的心上人,我家的女主人,是不是?”他用两只手握住她那两只冰凉的小手,伛下他那高大的身躯,好观察她的脸色。这一举动倒使凯琴恢复了劲头。尽管他紧握着她的双手,她还是猛地把手抽出来,捂住自己泪汪汪的眼睛。

“不,不,不,我不能。确实——确实不能。别生我的气,我心里的确非常感激。您很友好,很慷慨,可我不能嫁给您。”她抽抽噎噎地哭起来,仿佛气都快透不过来似的。埃勃纳站在那里瞧着她,百感交集,只能说出一句话。

“为什么?”他从嗓子眼儿里挤出这么一句干巴巴的话。

“因为我——我不能。”凯琴哽咽着说。

这听起来很不近情理,却是大实话。

“你能。只要说一声愿意就行,除非你心里另有一个人。”埃勃纳的喉咙似乎越来越发紧,说起话来都沙哑了。凯琴抓住了这句话,看来这倒提供了一个明确的理由。

“对,是有那么一个人非常爱我——”她说,却又蓦地顿住。埃勃纳皱起眉头,脸色阴沉,严厉地瞧着那哭哭啼啼的姑娘。

“这么一说,你把我骗了。”他终于说道,“我一直相信你。还当你年轻幼稚,可没想到你居然这样无耻。”

“无耻!噢,天哪,天哪,您怎么竟会说出这种话来,这样看问题?”

“无耻。我再重复一遍。残酷,没良心。你在耍弄我,勾引我,却一直答应做另一个人的妻子。当初你干吗不立刻跟我讲明呢?”

“可我并不是那样。”凯琴反驳道,现在轮到她发火了。他错怪了她,但是这并没有叫她降低火气。“我没有答应做他的妻子。您怎么竟敢说出这种话?我永远不会要他。我不爱他,也不爱您,我谁也不爱。我真希望压根儿就没出生,我就是这么想的。你们男人全都残酷无情,我恨你,恨你们每个人!”凯琴把斗篷一裹,戴上兜帽,用围裙捂住两只泪痕斑斑、又红又肿的眼睛,哭着跑了。埃勃纳目瞪口呆。这难道就是他那生气勃勃、温柔可爱的凯琴吗?这个爱发脾气、性情急躁、不近情理的姑娘?卡斯帕·埃勃纳坠入了情网,倒是真格的,但是他刚才被她拒绝了;也许这倒会促使他头脑清醒些。不管怎么说,他先前并没有觉察到凯琴这种倔强和反复无常以及他所认为的那种欺诈。一个男人诚心诚意追求一个女人,很难相信对方完全没意识到他的意图。他只能相信凯琴一开始就理解他的感情,但是现在她却把他甩了,还说另有一个人在爱她。他的自尊心深深受到伤害。老实说,凯琴如果跟他结合,就可以从中捞到不少好处,这一点埃勃纳也并非没有意识到。她一贫如洗,又受一个无能的老爹的拖累,身份也低微;如果她同意嫁给他,他决计不会用言行让她认识到这一点。眼下这一切都鲜明地浮现在他的脑海里。他一直愿意放弃自己这种自由自在的独身生活,以抬高这个无知无识的乡下姑娘的身份地位,让她做他家的女主人,不仅愿意,而且渴望做到;可是现在她这种不近情理的举动使他十分震惊,他心想自己原来的打算真是一种莫大的牺牲。于是,他慢腾腾地走回家去,怨恨的怒火使他感到阵阵失恋的灼痛。但是,唉!愤怒很快就会消失,那颗受伤的心灵却依然针扎般刺痛。

第六章

凯琴向约瑟夫·凯斯特坦白了自己跟埃勃纳会面的结果,老头儿那种既惊讶又愤慨的神情简直叫人没法形容。他又嚷嚷又骂街——这种偶尔控制不住的勃然大怒,时不时破坏了他那种淡漠平静的性格。后来,他怒气渐渐消失,就试着哄哄他那任性的姑娘。她既然变卦一次,也许还会再度变卦。可是这种做法却一点儿也不起作用。

“他对我说的话太刺耳了。”凯琴说,用一种受了委屈的神情来回避。

“刺耳?难怪会这样!”

“他说得太难听了,说我残酷,没良心,无耻。要是我能够下决心嫁给他,他今天想必就不会有这种看法了。”

凯琴既然在他没说那些刺耳话之前,就发觉不得不拒绝他的求婚,那么眼下她说的这番话便不够坦率了。我很抱歉不得不照直记述下来,可我这是在试图把她的真实面貌描绘出来。此外,她这样盲目地任性,其实认为自己是受人虐待了,十分委屈。她爹陷入了这个圈套,便放弃攻击的态度而采取守势,还为埃勃纳开脱,说两句好话。

“怎么,这也够合情合理嘛。你难道认为那人不是血肉做的?发火!要是有个姑娘先勾引我,然后又这样对待我——”

“我没勾引他,爹。在他没开口向我求婚之前,我压根儿也没料到他想娶我。怎么,难道您有那种看法吗?”

“我跟你说过我早就看出来了。我当然早有看法。叫我纳闷儿的是你居然这样懵懵懂懂。你的反应一向挺灵敏啊。这且不提,问题在于你跟我说过愿意嫁给他。是你自愿告诉我的,可是现在又无缘无故地说‘不行’。原因都出在那个隐藏在背后的家伙弗里茨·罗森海姆身上,这我心里明白得很。”

接着他就发起牢骚,嘟嘟囔囔地指责弗里茨;凯琴沉着脸子坐在炉灶旁边,并不理会她爹说的话,而在郁闷地想心事。

第二天是礼拜天,父女俩谁也没去哈尔城的教堂。埃勃纳的船夫把船划到金绵羊客店附近的停泊处,他俩婉言谢绝搭乘了。船主虽然没在船上,可还是咐吩仆人去接凯斯特父女俩。金绵羊客店里里外外都显得十分凄凉。那块肮脏的四足动物招牌,在阵阵秋风下,吱吱嘎嘎地哀鸣。荒凉的大道上扬起令人窒息的尘土,湖面一片青灰色,水在岸边单调地泼溅。天色从黎明起就显得阴阴沉沉,傍晚依然如故,只在西边天际出现一道红霞。约瑟夫坐在厨房里点燃烟斗,一个劲儿喷烟吐雾,后来屋子里黑了,除去从炉灶裂缝钻出来几道火光之外,只剩下他那烟斗还冒出燃着的烟叶一星半点的亮光。凯琴清早取出一本赞美诗集,在厨房里呆板地捧着阅读,一直读到天黑;这当儿,她坐在那儿发愣地瞧着她爹那个透出点儿亮光的烟斗,胡思乱想起来。真是心驰神往,思绪联翩起伏,不着边际,可是在这阵遐想中,那种令人痛苦不安的感觉就像一首乐曲中的持续低音那样潜伏在心头。

“喂!你们都睡觉了吗?怎么一点亮都没有啊?难道不欢迎一位冻坏了的旅客吗?”

这种欢快的嗓音穿越那间屋子,犹如一枚爆炸开来的炸弹,叫屋里的人大吃一惊。凯琴本来就神经衰弱,像一只受惊的小耗子那样尖叫一声。约瑟夫老头儿猛地站起来,差点儿碰翻椅子。

“谁啊?”他问道,其实那嗓音他很熟悉。

“除了我,还会是谁,老板先生?在下弗里茨·罗森海姆听候您的吩咐。我来把灯点上,好不好?哪儿能找到一盏手提灯啊?我得把我那匹马安顿在马厩里。它浑身是汗。湖边吹过来的风冷得真像镰刀那样割人。”

还没等到允许,弗里茨就把餐具柜上放着的那盏老式大油灯点着了,接着又四处寻找提灯,像是一个很熟悉这个家的人那样忙碌。

“把马安顿在马厩里!”约瑟夫应声道,头脑清醒了点,“嗯,你可以把它拴在马厩里,别的也就没有了,因为你甭想找到一点饲料喂它。如今金绵羊客店对客人也好,对牲口也好,可没什么招待呐。”

“您甭操心,凯斯特先生。我已经从阿尔特诺镇给那匹花斑马带来了晚餐。我早就料到这一点了。哦,那盏角质的旧提灯敢情在这儿呐,还有一小段蜡烛头儿。”老实巴交的弗里茨又奔出去照料他的马。

“那你打算在这儿过夜吗?”凯斯特问道,一直惊奇地观望着这一连串动作。弗里茨正忙着给花斑马卸下套具,没听见那句话。

“对,这样可以叫牲口凉快些,”约瑟夫说,绷着脸转向他的女儿,“他想必要在这儿过夜。那他这次没带什么旅客来。他来小店,其实并不讨好。罗森海姆先生要是护送哪位外国阔佬来到本地,今天晚上想必就会去黑山鹰旅店,而不会光临金绵羊客店啦。”

“那当然啦!”凯琴挖苦道。在察觉别人不公正合理这一方面,谁也没有她敏捷。“咱们拿什么招待那些有钱的旅客呢?您不是刚跟他说过连喂他那匹马的一口干草都没有吗?他真要是把一车旅客都带到这儿来,那该怎么办?”

“住嘴,冒失鬼。你大概原本就知道他要来这儿吧,你们俩早就串通好了。”

“爹,您说这话恐怕连您自个儿也不会信吧。”她答道。不过,这种指责并没惹她生气。在这件事情上,她被人大大错怪了,倒也感到坦然自若。凯琴并不在乎自己受到某种程度的冤屈,但是每逢挨到一顿应得的训斥,却往往像惯坏了的孩子那样抱怨一通。这当儿,弗里茨的喊声从马厩那边传来,由于风大而让人听不大清楚。

“啥事啊?”凯斯特站在门口,冻得直打哆嗦,窥视着暗处,问道。

“您这间马车房从来也没有个锁吗?”弗里茨大声喊道。

“锁!老天爷!没有;没有什么值钱的玩艺儿可锁,要锁干什么。”

“哎呀,可我赶巧有些东西要锁起来。您瞧!”他在对屋门槛那儿举起那盏闪烁的提灯,好照亮那辆满载箱笼的轻便马车。

“你是怎样把这辆马车弄进去的?”凯斯特问。

“容易得很嘛,我没把这匹花斑马身上的套具卸下来之前,先让它倒退进去。这扇门够宽的。可我不能把东西就这样通宵留在这里。总得放在安全的地方才好。”

“嗐,”约瑟夫嘲笑道,“它们真是那么贵重吗?”

“当然是啊,”弗里茨答道,“凡是别人托管的东西都是贵重的。人家现在把这些东西托付给我照管呐。您要是没法把这扇门锁上,我就只好通宵待在这儿看守啦。”

凯斯特的态度开始缓和下来。他抽冷子发一阵子脾气,往往给他带来不少麻烦,不过一向持续不久。这当儿,他原本就喜欢弗里茨的心情又冒头了,小伙子直爽的态度也招人喜爱,于是他让步了。

“不,不,咱们总会想个更好的法子,”他说,“你要是那样待一夜,明天清早准保冻死。都是些什么玩艺儿啊?沉得卸不下来吗?”

“一点儿也不沉;不过把它们卸下来,明天早上再装上去捆好可够费事的,我真不想重新折腾一遍。可是,”他瞥一眼约瑟夫老头儿那种无能为力的神情,又补充道,“整宵站在这儿瞎唠叨也一点用都没有,是不是?好咧!一不做二不休,多干点活,少干点活,也害不死我。劳您驾,给我举着这盏灯,我就请您帮这点儿忙。”

于是,弗里茨铆足劲儿干起来,把绳索扣结解开,没多会儿就把那些行李统统卸了下来。

“瞧!卸下来总比装上去容易得多,”他笑着说,“人世间能叫人这样夸口的事并不多。”那些行李包括两只挺沉的箱子和一个小方皮匣子。靠店老板的帮助,弗里茨把它们都拖进庭院,堆放在厨房一个旮旯儿里,然后他就在一间后室里马马虎虎洗一下,又回到厨房里,坐下来等候吃那顿为他准备的晚餐,什么饭菜都行。从约瑟夫老头儿呼穷叫苦那个角度来看,端上来的饭菜要比预料的好得多;弗里茨·罗森海姆一边吃,一边讲他为什么在这年终时分驾一辆单马马车走这趟山路,车上也没搭旅客。原来那对外国夫妇,就是劳里叶导游上次陪同坐弗里茨那辆马车的老爷和太太,抵达萨尔斯堡之后遇见了几位同胞,把一路上见到的山川湖景对他们着实渲染描绘了一番。其中几位太太听后十分着迷,于是他们决定由原路也去伊什尔游览一趟。

“他们的行李太多,一辆四轮马车带不了,”弗里茨说,“需要雇另外一辆运货马车托运一部分。他们在萨尔斯堡没住在金十字大旅馆,否则的话,我敢说我准能揽到这趟买卖,亲自送他们去伊什尔;不过我认识那家旅馆雇用的马夫,他叫汉斯·科克,是个很好的人。那天晚上,他来找我,说我如果愿意,查尔斯大公爵旅店的老板就雇用我把那几位外国旅客的重行李运到伊什尔的旅馆去。我当然说‘行’。我决不放过任何一次买卖生意,尤其这是今年最后一批游客了,一直要等到明年夏季才会再有人来。沿途的路真是越来越难走。我都认为自己没法儿赶车翻越那最后一座山到达阿尔特诺了,行李也甭提多重了。可我居然平安无事来到了这儿,顶困难的情况已经度过。您看,我还真有点儿提心吊胆,因为他们特别关照我那个皮匣子里装着挺贵重的东西呐,当然——”

他突然顿住,抬头张望一下,碰巧发现丽丝那双暗淡的眼睛正一眨也不眨地盯视着他的脸呐。她发愣地听他说话,可她那呆板的脸上明明现出挺感兴趣的样儿。

“晚上好,丽丝,”弗里茨说,“我刚才没看见你。”

“是啊,我刚进来。我方才跟亨利希·阿姆赛的妈妈在锯木厂待着呐。您在说话,所以没听见我进来。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

这末一句话说得很不高明,典型的狡猾。罗森海姆笑了。

“这么一说,”他说,“自从上次见到你之后,你的耳朵想必是背了,丽丝。不过,我也没在谈什么了不起的秘密。”

但是,他也没再谈下去;没多会儿,晚饭吃完了,两个女人就把盆碟洗刷干净放好。丽丝说她累了,便去睡觉,那双大脚穿着笨重的鞋把旧楼梯踩得嘎嘎响。

“我认为我们这位丽丝真是个大傻瓜。”约瑟夫老头儿叼着烟斗说。

弗里茨带着感到有趣儿的笑容,抬头瞧了瞧,一边把雪茄烟灰磕在炉灶上,一边答道:“嗯,我也不认为她是天底下最聪明的女人。”

“对,可她在一件事情上却是个大傻瓜。她总爱到锯木厂去跟阿姆赛一家人瞎混。他们都不是好东西,母子俩都是坏包。亨利希是个伐木工,可是六天里倒有四天不去森林里干活儿。他到处逛荡,像条狐狸那样偷偷摸摸地乱转悠;丽丝一有空就去找他。”

“可我认为她跟他订过婚了。”弗里茨说。

“我不是说她是个大傻瓜吗?”老头儿回嘴道。

随后他叫凯琴去睡觉,又把他那个系着绿绳子还冒着烟的烟斗挂在一枚钉子上,这是他准备去休息的一个准确无误的信号。凯琴拿起那盏灯芯浮在灯油上的小铜灯,道了晚安,就轻快地登上楼梯,爱情的烦恼还没叫她的步子失去弹性。

“她的脚步多么轻盈啊!”弗里茨一边听着,一边赞叹。

约瑟夫却在嘟嘟哝哝。他绝口不谈自己的女儿,对弗里茨也从来不谈论她。其实他心里明白一旦提起这个话题,小伙子就会公开透露他的爱情,让他同意向他的女儿求婚。就凯斯特老头儿来说,他应该跟弗里茨·罗森海姆开诚布公地谈谈,如果办不到这点,至少也该让他的姑娘少跟这个小伙子亲近,这无疑才是正确的办法。然而,要做到这一点谈何容易;约瑟夫·凯斯特遇到难题,精神上的也好,物质上的也好,道义上的也好,从来也没有自愿想办法去解决。所以,他只有像前文所述那样嘟嘟哝哝,尽快灭灯去睡觉。弗里茨拾起那个小皮匣子,把它拿进另一间为他准备的卧室。

“那些大箱子不容易在夜间溜走,”他说,“可我还是觉得把这个小匣子放在我的床铺旁边保险点。”

“嗐,”凯斯特说,“你怎么竟会有这种怪想法?难道你听说过这一带有什么东西会像你所说的那样自动溜走吗?”

“没听说过,可还是有必要留点神,以防万一。这些东西要是我自己的,就不怕把它们留在牲口棚里了。晚安。”

“明天一大早就要动身吗?”

“尽可能早一点。如今天短。”

“晚安,孩子。”

于是,两人便各自去休息。

第七章

次日清晨,天空阴霾多云,看来快要下雪了。凯琴几乎是摸着黑儿穿上衣服,摸索着下楼来到厨房。炉火灭了,早餐也没准备。“这个又懒又笨的丽丝,”凯琴心里想,“这个钟点还没起床!我得马上叫她起来干活儿。”她正在这样想,忽然发现房门没有上栓,半开着呐。“怎么,她已经出门了!”姑娘惊讶地说。“能上哪儿去了呢?”她朝门口走去,那扇门却从外面给推开了,丽丝走进来,后面跟着弗里茨。“这么早你上哪儿去了?”凯琴摆出她常犯的专横态度,问道。

“没看见吗?去拿柴火,剩下的柴火不够填满炉灶了。”

丽丝绷着脸说,把一大堆柴火砰的一声掼在石板地上。她气喘吁吁,两只鞋沾满尘土。

“你跑得气都喘不过来了,怪事,”凯琴惊奇地瞧着她说,“往常你干活儿可没有这样勤快。今天早晨你心情这样好,忙着干活儿,倒也难得。赶快做早饭吧。”

弗里茨正忙着拾掇他的马鞭,趁他觉得凯琴没注意他的时候,偷觑她几眼。“今天我也起得很早。”他走过去说,这当儿丽丝已经点着炉火,准备做早饭,弄得碗碟在水槽里玎珰响。“我去看了看那匹花斑马,它没事儿。”

“哦!”凯琴无精打采地说,“它当然没事儿。”

凯琴正专心往几个杯子里倒咖啡,好分得匀一点。弗里茨走到她身边,她觉出他的胳膊搂住了她的腰。“能跟你说句知心话吗?”他可怜巴巴地央求道。

“你怎么竟敢这样放肆?”凯琴说,转身用一种想必会使一位公爵夫人增辉的高傲目光盯视着他。

弗里茨连忙放下胳膊,仿佛凯琴的细腰挺烫手似的。“竟敢!”他说,黝黑的脸蛋儿涨红了,“我可并没有想冒犯你的意思,凯特丽娜小姐,看来咱俩好像根本不可能再相处似的。每逢我一离开你,心里唯一渴望的就是跟你尽快再见面;可是等到咱俩真的见了面,不知怎的,局面却又变得挺僵。这真叫人难受。”

凯琴怪弗里茨竟敢这样胆大妄为地搂住她的腰,其实并没有让人十分认真理会这句话的意思,不过是卖卖俏罢了。她觉得自己是因为弗里茨的缘故才拒绝了埃勃纳先生的求婚,因而一直认为自己做出这种重大牺牲十分崇高。她自信全是为了他才放弃财富地位,心想待会儿让他自己发现这种高尚行为而目瞪口呆。眼下嘛,先严厉地对待他,让他受些委屈。弗里茨一向认真得叫人恼火;尽管他不可能知道凯琴已经拒绝了埃勃纳的求婚,她却任性地冲他发火,倒好像他完全知道了那件事似的。

“真格的!”她冷冰冰地说,“要是按你所说的那样,咱俩相会显得挺僵,那倒不如不见面的好。”

“噢,别这样说,凯琴!为什么竟会出现这种僵局?事情原本不会如此,只要你——”

“哦,谢谢你的提醒。这当然是我的过错了。很抱歉,我在你眼里那么不顺眼,可我真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法子可想。”

“在我眼里不顺眼!你知道这纯粹是胡说,凯琴。我跟你说过我多么爱你,而且经常在这样说,要是这些话起作用的话,足可以叫你相信我的真心实意;可我认为——我确实认为这不应该只是一厢情愿。你要是关心我,我就可以这样说,凯特丽娜。”

“一厢情愿!老天爷!你这个人真是忘恩负义,麻木不仁!我为你做出了那么大的牺牲,相比之下,你究竟为我受了什么罪?我可真是个大傻瓜!”

“你为我做出了牺牲,凯琴?我知道自己在许多方面都没法儿跟你相比,可我也明白一颗真诚的心对任何一个知道怎样珍惜它的女人来说都是非常宝贵的。”

“你以为世界上只有你那颗心是真诚的吗?我可以告诉你,谦虚的先生,我如果不是傻瓜,更多考虑考虑你的人品,也许就会有一颗跟你一样真诚的心啦。”

“你这是什么意思,凯特丽娜?你现在得跟我说说。”弗里茨的嗓音颤颤悠悠,黝黑的腮帮子苍白无色,内心竭力保持自我控制,“你是不是在想黑山鹰旅店那个老家伙?你信他会要你吗?”

“信!这我心里完全有数。他央求我嫁给他。我原本可以阔起来——成为一位贵夫人——爹也可以安心养老,可我一口回绝了。”

“那你干吗要回绝呢?”罗森海姆咬紧牙关,胸脯起伏,问道。

“干吗要回绝?”凯琴发火了。难道他就这样冷淡地对待她所宣布的高贵行动吗?可她却没想到自己一直在激怒刺痛她的情人呐。

“我回绝是因为我荒唐得以为那样做会叫你高兴呢,可我现在发现自己多么愚蠢呵!”

一时出现了沉默。两个年轻人面对面站着,她激动得满面通红,他呢,脸色苍白,态度严峻,内心深受伤害。最后他开口说道:

“好了,凯琴,我过去做了你的绊脚石,碍了你的事,真的十分抱歉。我对你一片痴情,实在说不出希望你嫁给另一个男人这种话。也许我应该说,可我实在办不到。只是你竟让我这样一个既没金钱又没地产的穷光蛋拖累了,我感到十分难过。你既然——既然对过去的事感到后悔,那我从现在起就永远还你自由。你再也不会有弗里茨·罗森海姆这个人遮住你的阳光,阻挡你的锦绣前程啦。”凯琴这当儿站在那扇面朝湖泊的窗户前,别过脸去不看她的情人。“当然你要是关心我——只要稍微关心一点儿。”弗里茨接着说,“事情就会大不一样啦;可你不想那么干,这我看得出来。”稍顿。“你并不关心我。”可怜的小伙子又接着说,神情那么忧郁,凯琴要是见到了,肯定会收敛她那种固执的任性,可她没看见。她一直面冲湖面,一声没吭。过了一会儿,想要答话却已经来不及了,因为凯斯特老头儿匆匆走下楼来了,桌上已经摆好早餐。

这顿早餐几乎是在一片沉默中吃的。往常弗里茨一向兴高采烈,话也挺多,眼下他那种欢快的心情却消失殆尽;凯斯特也很沉闷,自顾自吃饭。临了弗里茨站起来,出其不意地长叹一声,脸色变得十分难看。

“我得去装行李啦,”他说,“丽丝,你能不能帮我抬一下箱子?”

在帮着干活儿这方面,丽丝跟凯斯特大不一样。她力气大,能像弗里茨那样轻松地抬起大箱子一头,把几件行李很快就装上了车。接下来是捆绑结扣。弗里茨干这种活儿虽是个行家,也得花点时间才能完成,因为他办事小心谨慎。先装好大箱子,然后再把那小方匣子牢固地捆在上面。随后,弗里茨又进屋去清账,他在厨房里东张西望,很想知道凯琴会不会跟他说句话,哪怕瞧他一眼,来抚慰他的哀愁。没有,她没有出现。只有凯斯特老头儿一人在,情绪也很低落。弗里茨从马厩里牵出花斑马,套上马具,发现丽丝还在马车周围忙着再把绳索和皮带扎紧。

“行了——行了,丽丝,”他说,“够安全了。我敢保证我打的每个扣结都挺紧。”然后他便登上车座,扔给她一点小费。“再见,凯斯特先生!”他喊了一嗓子,老头儿连忙来到门口。

“哦,很快就会回来吧,弗里茨·罗森海姆。”

“不,大概不会。我也许要从伊什尔出发,路过特洛恩希到格慕恩顿去,然后——谁晓得?——没准儿还要去一趟维也纳。您大概不会很快再见到我。”

“那你一路上多加小心。我希望天黑之前不会下雪。你运的行李挺沉啊。”

“是啊,”弗里茨一边说,一边轻快地驱车驶出院子,“是啊,您说得对,的确沉得很。倒不是那些行李沉重,而是我如今才体会人们所说的心情沉重那种滋味了。我觉得心头沉重得几乎叫我怀疑我这匹马还拉不拉得动啦。”

第八章

金绵羊客店里,一个多星期令人烦闷不快的日子过去了。凯斯特预言天要下雪,果然灵验了。从弗里茨离开那天,夜里雪就下个不停。小店里的气氛好像比户外更加阴郁,气温更加寒冷。约瑟夫怪女儿还沉湎于她跟罗森海姆那桩“异想天开的事儿”中。他怀疑那天清晨他俩在一块儿就是在谈情说爱。凯琴却对他说他俩从今以后形同陌路人,弗里茨明明并不真正爱她,她也一点儿不关心他,因此两人最好还是分道扬镳,忘掉他俩之间可能产生过的一段荒谬的恋情;这倒叫约瑟夫大为诧异。凯琴带着惯坏了的孩子那种傲慢的神情,轻率地笑着说了这番话,不过看得出来那是强颜欢笑,硬装出来的。约瑟夫惊讶得直发愣。自从凯琴上次回绝了埃勃纳的求婚,他心里就一直暗中确信最终还是不得不接受弗里茨做女婿;尽管他嘟嘟囔囔地抱怨,他那种随和的性格却叫他习惯这种想法了。他喜欢弗里茨。他也对凯琴仁至义尽了。要是她爱耍性子,他又何必为这事自寻烦恼呢?可他现在听到的话却叫他困惑不解。

“天哪!”他说,“这话可太奇怪了。我还当你回绝埃勃纳,主要就是因为那个小伙子的缘故呢。”

“本来就是嘛。”凯琴连忙说道。

“本来就是?那你承认了;你为了这位情人放弃了一个姑娘最好的前程,可你现在把他也甩了!这真是疯了。我只能说这简直是疯了。我百年之后,愿上帝保佑你,我的姑娘;因为我绝对相信你不会再有这样的好机会啦。”

这就是凯琴从她爹口中得到的安慰。但是,她内心的话却叫她更加难受,而且每天时时刻刻都不得不听。在那些天色灰蒙蒙的早晨,她一边干活儿,弄得纺车轮子呼呼响或者织针嗒嗒响,一边又不得不倾听内心刺耳的实话,不得不带着自责的痛苦心情后悔自己所犯的错误。现在看来弗里茨永远消失了。她明白自己爱他;他也爱她,而且爱得那么深,大大超过了她配得到的份儿。这个可怜的、任性而惯坏了的姑娘,也许需要有点这样的离愁让她幡然醒悟,认清事实。她虽然喜好虚荣卖俏,有点浮躁,却还是有着我前文所述的那样一颗重感情的心灵,她现在的确难过极了。但是,她又不愿意把这种苦恼讲出来,排遣自己的哀愁。那点残存的傲气不让她向爹吐露真情,因为她相信弗里茨肯定对她的任性厌烦了;她这样不讲道理地残酷对待他,他的爱情想必荡然无存了。

“他当然迟早会把我忘掉,”她心里想,“他会爱上另一个知道怎样看重他的姑娘。我现在明白该怎样看重他了,我也爱他,只是太迟了,太迟了。”

不应该认为埃勃纳在那次湖畔交谈受到挫折之后就完全放弃赢回凯琴那颗心的希望。他的怒火消失了,爱情却存留下来。弗里茨离开两天之后,埃勃纳又来到金绵羊客店,见到凯琴一人在家。她干了一天活儿,面色苍白,疲惫不堪;这当儿,在冬季傍晚微弱的光线下,她正坐在炉灶旁编织一双粗毛线袜子,大颗大颗热泪时不时滴落在上面。埃勃纳在这暗淡的光线下看不清她的脸容,可她在迎接时却暴露了她的情绪不佳,有些反常。

“不舒服吗,凯特丽娜小姐?”埃勃纳关切地问道。

“哦,没有,挺好的,只是有点儿累。”

于是卡斯帕·埃勃纳又重新提起向她求婚那件事,责备自己前次的行动太粗鲁太莽撞了,请她宽恕。凯琴这时答复得相当坦率,内心的痛苦也使她对埃勃纳的忧伤表示同情。

“哦,埃勃纳先生,您待我实在太好了,我真不配。可是我希望您相信我上一次决没有一点儿欺骗您的意思。”

“这我相信,凯琴。可你现在能不能再考虑考虑,说出那句让我十分幸福的话呢。”

这一点凯琴却办不到,但是她现在拒绝起来却比前一次更加困难了。埃勃纳恳求她,并不要求马上赢得像他所奉献的那样的爱,而只希望得到友情和信任。他可以等待。于是凯琴下定了决心。

“埃勃纳先生,”她尽管苍白的脸蛋儿从眉毛到下巴颏儿都羞得通红,却坚定地说,“我不能爱您。我全心全意爱上了另一个人。”

“凯琴,”他沉吟一下,说道,“你前次只对我说有人在爱你,并没说你自个儿也在热恋。我可不可以认为你上次说的是假话呢?”

“我当时自己也没闹清楚。”姑娘只答了这么一句。两人又接着谈了些别的话,埃勃纳似乎失去了一开始紧紧掌握的那种希望。凯琴的感情那么真诚,那么炽烈,不可能是假装的。他看出不管她过去或许多么轻率,眼下她却是认真的。说来也怪,他从来也没猜想过谁会是她的情人。其实黑山鹰旅店里哪一个仆人都可能告诉他,但是卡斯帕·埃勃纳不是那种爱跟仆人谈论这类事的人。因此,那天晚上他跟凯琴告别后,不肯相信自己求婚的事已经全成泡影,只不过闹不清那位情敌是谁罢了。说到底,这又有什么关系?如果凯琴决定不爱他了,别的事又去管它做甚?然而,在那个周末之前,突然传来一件新闻惊动了整个高桑镇,连卡斯帕·埃勃纳都觉得自己并没有因为把感情寄托错了而失去了对日常事物的兴趣。弗里茨·罗森海姆托人给约瑟夫·凯斯特捎来一个口信,说他遭到了极大的不幸,那个皮匣子不慎遗失了,也许是让人偷走了。搜寻的工作正在沿途一带抓紧进行。这真是一件前所未闻、极不寻常的事,全镇乡民大为震惊。大家都认识弗里茨·罗森海姆,而且喜欢他;消息像野火一般散播开来。那个捎口信给凯斯特的乡巴佬,一名粗鲁的马车夫,全天都被奉为上宾,被人询问。来金绵羊客店喝啤酒的人骤然增加,供应的酒量大大超过前几年合起来的数量;凯斯特老头儿尽管同情弗里茨的遭遇,却对自己的忙碌和地位的重要满心喜悦。

“怎么回事,汉斯?”一位邻居问,他是那天早晨提出这个问题的第二十位了。

“没人知道。要是知道详情,他们就不必这样大伤脑筋了。”汉斯简洁地答道。

“可我的意思是说,这件事他认为是怎么发生的?这一带压根儿也没出现过小偷啊,什么东西丢掉,事后都准保会物归原主的。”

“哦,真会这样吗?”汉斯说,“那就没事儿。”

就这样费挺大的劲儿才能一点一点地从汉斯嘴里挤出实情——既然虚荣并不痛苦,好奇也就不嫌麻烦——汉斯是这样说的:弗里茨·罗森海姆离开高桑镇那天,夜里才到达伊什尔。雪下了好几个钟头,人马都给冻僵了,十分疲劳。弗里茨驱车进入那家客店大院,一下车就把马车交给一个友好的看马人照料。没多会儿,他酒足饭饱,身子暖和过来,便去马厩看看他那匹马,然后又到门房旁边那间大屋子里去瞧一瞧,行李都存放在那里呐。可是只见到两个箱子,那个皮匣子却不翼而飞;想一想他当时那副吃惊的样子吧。经过查问,从那些仆人口中得到的都是同一说法,那就是弗里茨来到时,马车上只有两只黑箱子。仆役、看门人和看马人在这方面的证词完全一致。

“说真的,”那个扶弗里茨下车、后来又卸下马具的仆役说,“我的确发现车顶上那根绳子松了,而且似乎长了点,不过箱子倒是让皮带捆得挺牢靠,所以我当是没出啥事儿。”

可怜的罗森海姆急得失魂落魄。那些行李的主人还没抵达伊什尔,可是早晚就会来到,他如何向他们交代呢?如何面对萨尔斯堡那位信任他的查尔斯大公爵旅店老板呢?伊什尔那家客店里的人都尽量安慰他。那个匣子很可能是在中途掉下来,没有一点声,落在软绵绵的雪地里了。要是这样的话,很快就会找到。那一带人大都相当诚实。应该四处去查询。可是一直到汉斯来到高桑镇那当儿,还没有得到一点关于那个丢失的匣子的消息。卡斯帕·埃勃纳闻听后也来到金绵羊客店,跟别人一齐站在那儿听汉斯讲述。议论啦,建议啦,叹息啦,汇成一片。突然丽丝嘟哝道:

“那个匣子到哪儿去了,也许只有弗里茨本人比谁都更清楚。他先前在这儿,倒是挺注意保管它的。”

“不管是谁在这样说,诌的都是谎言,”埃勃纳环视四周,很快插嘴道,“弗里茨·罗森海姆这个人,我从他小时候起就认识他,言行都很正派,可以说是全高桑镇最诚实的人。我真纳闷儿现在竟会有人在他遇到麻烦时落井下石。”

要是他知道凯琴这当儿几乎爱上了他就好了!丽丝怒目瞪视,回嘴时像是向他射去一支毒箭。

“哦,我明白了,我不该在这儿说他一句坏话,”她说,“我忘了他是凯琴的情人儿。”

埃勃纳这才头一次闹清楚他的情敌是谁。不过,他几乎当即给予坚定的答复。

“有我在为他辩解,不管在这里,还是在别处,都不许别人恶意中伤他。我多年来一直雇用弗里茨·罗森海姆,对他完全了解;我再说一遍,他一言一行都很正派。”

凯琴当众泪汪汪地朝他走去,拿起他的手亲吻一下。在那个国家,这是地位低微的人通常向身份高贵的人所表示的敬意。“您是个好人。”她抽抽噎噎地说。这一小小的场面顿时使那间挤满人群的厨房里安静下来。大家都瞧着凯琴,可她好像并没留意他们。这当儿,她根本没想到自己。没多会儿,街坊邻居就散了。倒不是因为他们已经满足了好奇心,而是因为大伙儿招待汉斯喝酒,想让他再多说点,可是看来他喝多了,话越来越简短,说不出什么新鲜事儿了。此外,他们现在又有了闲聊的新材料,可又不能在那里说长道短。对高桑镇那些爱传播丑闻的人来说,这可是一个令人难忘的日子。

第九章

厨房里除了凯斯特父女、汉斯和埃勃纳之外,别人终于都走了。

“哎呀,埃勃纳先生,他们会怎样对待他呢?”凯琴用恳求的声调问。

“唉,凯琴呐,凯琴,”他忧郁地笑笑,摇摇头说,“我应该关心他们怎样对待他吗?”

凯琴脸红了,可还是殷切地答道:“不过您确实关心,埃勃纳先生,因为您心地善良,真诚,不能容忍任何人受到不公正的猜疑。他们会把他怎么样呢?”

“我真不知道他该负多大责任,可我认为失主会估计一下损失,那他就不得不赔偿啦。”

“噢,天晓得要值多少盾(1)呵!那些外国人阔得很!他可怎么办?怎么办呢?”

“哦,凯琴,至于那匣子里的东西价值多少,我倒可以告诉你点好消息;说真的,我今天夜里来到金绵羊客店,就是有点事要告诉你们,可我不愿意当着那帮游手好闲、爱嚼舌的人的面说,他们来这儿个个都张着大嘴等着听流言蜚语。从伊什尔来了一个人住在我的店里,专程为这件事来的,他是那个匣子的主人的导游,正跟他们一齐去维也纳。一个瑞士人,名叫——”

“别是劳里叶吧。”凯斯特插嘴道。

“正是他,劳里叶。”埃勃纳答道。

“哦,我认识他!是我的一个朋友。”凯斯特说。

“是吗?他好像也是罗森海姆的朋友。他说那个可怜的家伙难过极了,发誓说东西如果找不到,宁愿变卖自己的全部家当来偿还这一切损失,也不愿意在大家猜疑的阴影下苟且偷生。不管怎么说,劳里叶完全相信弗里茨为人诚实。”

“对,对,对;他当然会的。他跟罗森海姆在这儿消磨过一个夜晚,就在这间厨房里。”约瑟夫带着点洋洋自得的神情说,但是避而不谈是弗里茨把那位导游带到金绵羊客店来的。

“可是,埃勃纳先生,”凯琴怯生生地说,“请您赶快说说什么好消息吧。”

“要知道,凯琴,好消息就是那个方匣子原来只是一个梳妆盒,只装着一些不大值钱的零碎首饰,还有一些钱——法国金币。那位夫人在最后一刹那因为不放心就把其他贵重的珠宝首饰都拿出来了。”

埃勃纳接着说劳里叶陪同那些旅客到达萨尔斯堡之后便离开了他们,后来那对失去匣子的夫妇又雇用他陪同去维也纳。是他自己提出要求,要到高桑镇来一天做些调查。

“我猜想,”埃勃纳说,“他准是掌握了一些线索,说不定能把东西找回来。不过他是个机灵鬼,嘴挺严;咱们在这件事情上也该学他的榜样。”

卡斯帕·埃勃纳挺了解金绵羊客店老板的脾性,知道不管什么事只有尽可能让他不明真相才能叫他默不作声。要不然埃勃纳还可能多传点消息给他们。凯琴一直默默坐在那里注意听。埃勃纳忽然瞧了瞧他那块个儿挺大的怀表,说该走了;她倏地站起来,着急地问:“要是找不到那个匣子,他得赔多少钱呢?”

“啧啧啧,”她爹生气地说,因为埃勃纳那种保留的口吻惹得他有点发火,“女人的好奇心永远得不到满足。你当我们会把详细情况都告诉你,好让你明天跑遍高桑镇,像碾磨机那样叽叽喳喳地四处传播吗?凡是你该知道的,到时候你就会知道,我的姑娘。”

换了另外一种情况,这番话准会招来一阵尖刻的反驳,可能还会惹她发一通脾气,表现得很不孝顺,令人不愉快;可是眼下凯琴只把那双又蓝又大的眼睛转向埃勃纳,带着渴望而疑惑的神情注视着他,没有顶一句嘴。

“我认为我们信得过凯琴小姐,应该回答她提的问题,”埃勃纳沉稳地说,“可是,就我来说,实在办不到。我不清楚那个梳妆盒里的东西到底值多少钱。”

然后他就告辞了,伤感地确信凯琴非常爱弗里茨·罗森海姆而永远不会爱他本人了。可是他一想到方才她不但吻他的手,还称赞他心地善良,又不禁感到一阵喜悦,心想自己的形象在凯琴眼中如此高大,这在过去可从来还没有过呢。

“我没法儿在那方面取胜,可是在这方面却把她征服了,”他心里在想,“不管怎么说,她今后不会再笑话我啦。”卡斯帕·埃勃纳以往可压根儿没承认过他对凯琴的一片痴情会在姑娘眼里显得荒唐可笑,只要他还抱着一线希望就不会糟成那样。但是现在他承认凯琴曾经笑话过他了,因此我猜想他想必早就明白自己成了笑柄。

至于凯琴,她回到自己的小屋就把斗篷裹紧,坐在床的一头冥思苦想。她一动也不动地坐了一个多小时光景,灯盏里的油都快耗尽了,灯芯毕毕剥剥直响。她一怔,站起来,严峻地皱起她那对淡黄眉毛,大声说道:“我会的。对,我会的;我决定了。”很明显,凯琴下了一个很大的决心。随后她便躺下睡觉,像孩童那样坠入深沉的梦乡。

次日清晨,劳里叶起得很早;在他走出黑山鹰旅店时,冬天的阳光微微透过空中灰蒙蒙的云层给大地投下暗淡的光线。这位导游掌握了一点有关那个皮匣子下落的线索,且不管是什么线索,反正这促使他登上高桑镇背后的山林,爬到相当高的地方,一上午就躲藏在那里俯视着那家锯木厂的动静;他观察到两名烧炭夫把几个帆布袋驮在一匹可怜的马驹子背上。直到午后一点钟,劳里叶才回旅店吃午饭,然后他点着他那个海泡石烟斗,慢慢溜达到凯斯特家去。这位导游不怕凛冽的寒风,能这样悠闲自在地漫步,是因为他身上裹着一件挺舒服的皮大衣,头戴一顶有耳耷拉的旅行帽,看来足以防御冬季的严寒。不过,这种防御在很大程度上还是为了隐藏自己的身份;所以,劳里叶走进金绵羊客店那间厨房时,凯斯特正坐在里面,并没立刻把这位来客认出来;他连忙站起来,像接待一位陌生人那样向他致敬,那份恭敬样儿倒像是冲那件皮大衣和那顶旅行帽来的。劳里叶在让店主人认出他之前,先仔细环视一下那间大屋子,仿佛想弄清屋里有没有别人在。然后,他解开那个几乎遮住脸的旅行帽,敞开厚大衣,向凯斯特友好地伸出手去。约瑟夫老头儿这才认出他原来是那位导游,不免吃了一惊,于是格外摆出点主人架子跟他打招呼,以弥补方才受骗向他谦卑地鞠了一大躬的失误,多少挽回点面子。不过,没多会儿,两人就在炉灶旁紧挨着坐下来,胳膊肘儿旁边都有一大杯啤酒;店老板打起精神,准备好好聊聊梳妆盒丢失那件大事。他感到相当高兴。劳里叶说得够畅快的,因为他有一套能说会道的本事,能够说得叫人相信卡斯帕·埃勃纳其实对这件事一无所知——也就是说,无论什么话题,他都能侃侃而谈,可又不涉及任何重要细节。因此,尽管交谈进行得轻松愉快,劳里叶回答问题时也没现出小心谨慎的样儿,可是凯斯特后来一回想,却记不得从导游嘴里听到什么新鲜情况。劳里叶呢,却通过一系列具有目的性的询问,从约瑟夫口中套出不少有关弗里茨·罗森海姆离开高桑镇去伊什尔那天清晨所发生的事。一个多钟头时光就这样消磨过去了,两人仍然待在厨房里,后来劳里叶在离开之前问起可不可以见凯特丽娜小姐一面。

“哦,凯琴吗?您愿意的话,当然可以。可我今天几乎没见到她的人影儿。”凯斯特嘟哝道。

“我希望她身体还好吧。”劳里叶说。

“嗯,挺好。今天早晨她下楼来,脑袋用一块黑丝帕像波希米亚人那样包了起来。我问她怎么回事,她说没事儿,只觉得周身发冷。老天爷,女人真叫人捉摸不透!丑的死乞白赖赶时髦,打扮得俗里俗气;而漂亮的呢——嗯,也多半打扮得俗不可耐!”约瑟夫说,由于一时找不到一个恰当的对称字眼而顿住。“凯琴!哦,我想起来了,她想必是到柴堆那边去拾劈柴去了。”

“天这样冷,干这种活儿可真够难为她,”劳里叶说,“秋天我来这儿见到的那个身强力壮的女用人到哪儿去了?”

“唉,”老头儿答道,“这又是我的一大祸患!丽丝是个脾气坏、故意作对的丫头!她要是高兴,一个人能干六个人的活儿,说她像匹马那样强壮嘛,头脑可又像头骡那样固执;她不干了,鬼知道到哪儿去了。”

“不干了!”劳里叶重复约瑟夫的话。

“对,您来之前一刻钟,亨利希·阿姆赛的老娘捎来这个口信——亨利希是丽丝的情人,比她还蠢——这个固执的丫头说她下午得请假出去一趟,我没答应,可她不管我愿不愿意,厚着脸皮径自走了。”

劳里叶连忙扣紧遮风帽。“唔,”他说,“那我也得走啦。我真希望早就知道——”可他蓦地顿住了。

“知道啥?”凯斯特问。

“哦,没什么,没什么;只是我真该走啦。还有一件事得去办一下,我已经在这儿整整浪费了一个钟头。”那位导游匆匆跟店老板握握手就离开厨房,走出大门,迈开坚定而快速的步伐,朝暮色昏暗的远处走去。

凯斯特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目送他远去。“这位导游朋友可太没礼貌了,”老头儿叼着烟斗嘟哝道,“整整在这儿浪费了一个钟头,真是这样吗?胡扯!那我呢?他大概认为我的时间一文不值吧,就因为我那么随和地坐着听他闲扯淡!唉,身为店主就得事事让三分。”

约瑟夫又回进店里喝他的啤酒,抽他的烟,渐渐在那暖和的炉灶前面舒舒服服地睡着了。

* * *

(1) 盾,荷兰货币单位。

末一章

劳里叶匆匆朝黑山鹰旅店走去,心里反复思考业已掌握的有关那个匣子丢失的线索,最后得出结论完全证实自己先前的推测正确无误;于是他决定尽快把这种看法吐露给卡斯帕·埃勃纳,跟他商讨该采取什么办法把那伙罪犯缉拿归案,也好洗清弗里茨所背的罪名;那个梳妆盒分明不是丢失而是让人偷走的,劳里叶对这一点已经深信不疑。他在走近旅店那时候,目光落在房前的花园那片土地上,仿佛吃惊地看到了什么,连忙站住,定睛朝昏暗的前方窥视。就在他站住那当儿,一个蜷缩在花园围墙下的人影朝前走过来几步,好让劳里叶看清。“天哪!”他惊呼道,“我没认错吧!是你,凯琴小姐!”

“嘘!”那个姑娘从裹紧的斗篷里伸出一只冻红了的手指举在嘴边说,“嘘!我有件事要找您,劳里叶先生。我已经在这儿等了半个多钟头,因为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

“什么!一直在这儿等着?那你一定冻坏了!快跟我进来,到大厨房去,好吗?那里有个热烘烘的火炉。”

“不,不,谢谢您,您要是不介意的话,请您先进去,把后面那扇通向马厩的门打开,我从那儿进入小客厅。这个钟点那边不会有人,我有件要紧事要跟您说。”

劳里叶困惑不解地瞧着她,但是答应遵从她的意愿,然后他就走进旅店,让她从马厩那边绕进来。他来到后门,把门打开,凯琴已经站在那儿,身上裹着她那件蓝色厚斗篷,兜帽给拉得低到眉毛那儿。她那脸蛋儿苍白无色,小鼻子冻得抽紧,眼皮红肿。劳里叶瞧着她,觉得即使在这种不利的情况下,她那张稚气的脸蛋儿还是挺美,这种美他先前倒没有觉察到。“进来吧,小姐,”他一边说,一边举着一盏灯,领她进入客厅,“我原希望有个火让你暖和暖和。这儿可真够冷的。”

“没关系。”凯琴进屋后,把门关好,说道。接着她站在那位导游面前,用一种有所祈求的怯生生的目光瞧着他。

温厚的劳里叶想让她赶快说明来意,可她好像难以启齿似的,嘴唇发颤,却没出声。“我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说,“你给冻僵了。让我去给你端杯热咖啡来。”

“不,不,千万别去!”她说,竭力控制紧张的心情,“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我在这儿,我并不冷。我——我这就说。”她用一只手按住门锁,不让他开门,接着略微把头偏过来点,颤巍巍地说:“劳里叶先生,您记不记得那天夜里在我们家里,我爹让我给您看看我的头发长得多长吗?”

“记不记得?当然记得!我还谈起可以把它剪下来做假发呢,老板先生当时多么生气呵!哈哈哈!”

“那天夜里您还说,”凯琴接着说,脸色羞红,那只留在门把上的手忽然神经质地抽搐一下——“您还说认识一个人——在巴黎有个朋友,他——我是说您认为他会——没准儿会——把它买下来!”

最后一句话是断断续续说出来的,脸色越来越红,最后整个脸蛋儿涨得火辣辣的通红。

“买下来!买什么,小姐?莫非你想——”

“对,我想卖掉它。我的头发。要是办得到的话,我就想把它卖掉,”凯琴说,起先那种窘态已经消失,这当儿情绪好像稳定下来了,“要是您能替我试一试,我会十分感激。我知道我在请您帮个很大很大的忙,可我实在没有别的法子了。而且——而且——这我没法跟您解释清楚,劳里叶先生;不过我一想到您谈起您的女儿时那种感情,不知怎的,就叫我增添了勇气来求您帮这个忙。”

“我的姑娘,”劳里叶和蔼地拿起她的手儿说,“你想到我会帮助你,这种想法是对头的;可是,要知道,我也是个做父亲的人,我应该说我可不情愿让我的姑娘为了换钱而把漂亮的头发剪掉。”

“说真的,并不光是为了钱。”姑娘着急地说。

“不管怎样,你最好认真考虑一下,凯琴小姐,千万别鲁莽从事。”

“可是您的忠告已经晚了。我怕您会劝说我不要那样做,所以——瞧!”她从斗篷里取出一束头发,同时把兜帽朝后一摘,露出一个圆脑袋,短短的浅黄头发明明是经不在行的手修剪的。她站在那里,婴孩般单纯,蓝眼睛却闪现着少女的光芒,那副外表真叫人既爱怜又可笑。劳里叶打个唿哨,站在那儿默默端详她一两分钟。

“唉,”他终于开口,“既然已经剪下来,后悔也白搭了。可我总觉得实在太可惜。那你打算拿它换多少钱呢?”他一边说,一边把凯琴从斗篷里拿出来的那个厚发辫接过去,若有所思地掂量着。

“哦,这我可不知道,劳里叶先生。我想尽可能多换点。”

“我也是这样想。”那位导游干巴巴地说。凯琴如此急着换钱,明明叫他有点反感。

“您认为我能得多少呢,劳里叶先生?”凯琴追问道,并没注意到他的态度变了。

“这我可说不准,”导游答道,“要是我说了什么话导致你这样干了,那我十分抱歉,因为我担心我大概叫你想入非非了,你可能会大失所望。”

凯琴脸色沉了下来。“您知道有什么地方可以出个合适的价吗,劳里叶先生?”她嘴唇发颤,问道。

“也许嘛——听我说,这我真是一点儿也答不上来——我如果能叫我那位巴黎朋友买下来,他也许能出一百五或两百法郎。这是这种原材料最高的价钱啦;不过,这种头发确实不同凡响。”

“哦,谢谢您,谢谢您!两百法郎可真不少了,是不是?”

“那要看怎么说了,小姐。对某些人来说,这笔钱的确很多了,可是对另外一些人来说,却算不了什么。可惜的是,就像我说过的那样,你太心急了,因为我最快也只能在开春才有机会见到那位巴黎朋友,你原本可以在这段期间留着你这一头漂亮的黄头发。”

“劳里叶先生,”凯琴犹豫一下,说道,“我本来也想到了这一点。我希望您不至于因为我进一步向您提出要求而对我产生不好的印象。我相信您要是知道了实情,就决不会那样的。您能不能——让我现在就得到那笔钱呢?即使比您估的价要低一些,我也不在乎,只是请您让我现在马上就能得到那笔钱!我来之前就把头发剪了,”她又天真地补充道,“因为我料想您看到这种局面已经无法挽回,也许就更会同意把它买下来啦。”

劳里叶大惑不解。这位姑娘流露出来的那种真诚意图似乎跟单纯利己的贪婪扯不到一块儿。他凝视着她的脸,好像突然领悟了,态度立刻缓和下来。

“我的好姑娘,”他说,“我不一定能完全满足你的愿望。我也许能设法先给你一百法郎什么的,可我不是个阔佬,小姐,手一伸进衣兜儿就能掏出一大把金币来。我勤勤恳恳工作,除了自己糊口之外,还得养活别人。这样吧,你先到弹子房里去,坐在火炉旁边等我——眼下那里没人,过一会儿我就答复你——我得考虑一下自己的经济能力,然后给你个回答。我不会让你久等。”

凯琴让他握着她那冰凉的手,领她沿着石砌的通道走到弹子房门口。正像他所说的那样,里面空无一人;他把她安顿在火炉旁,刚要离开,她又忽然把他叫住。

“劳里叶先生,劳里叶先生,请您千万别告诉别人,”她郑重其事地说,“因为这是一桩秘密。”

“哦,关于这一点,凯特丽娜小姐,”导游离开那间屋子时,扭过头来递给她一个古怪的眼神,答道,“你尽管放心。”

然后,他却径直朝埃勃纳那套私人住房走去,进去之后就把门关上,跟店老板密谈良久。这段时间,凯琴一直坐在空旷的弹子房里,迷迷糊糊地享受室内的温暖。她把斗篷的兜帽——方才她离开小客厅时又戴上了——滑到脑壳后面,时不时用手抚摸她那丝一般柔软的短发,仿佛让自己确信那根厚实的长辫子真的不存在了。她坐在那里陷入沉思,近乎在打盹;差不多过了三刻钟光景劳里叶才回来,他径直朝她走去,往她手里塞了一卷挺脏的奥地利钞票。

“噢,劳里叶先生!”凯琴神经紧张地瞧着手中那卷东西,惊呼道,“难道这是——?”

“是啊,小姐,这件东西的代价,”劳里叶把那根一臂长的厚发辫耷拉下来,答道,“我精确地估计了一下,觉得我还付得起我说过的那个价钱。这卷钞票一共是八十五盾。”

凯琴的脸上现出欢乐的微笑,尽管热泪盈眶。她抓住劳里叶一只手,用双手紧紧握住。突然一丝阴影从她那展现孩童般欢乐的脸上掠过。

“我希望,”她担心地说——“我真希望您不是出于仁慈慷慨才这样做。您不至于因为这种好意而损失很大吧。”

“没有,没有,我的姑娘,”导游答道,“别为这事担心。我没什么损失。听我说,凯琴,我请你别为这点事感激我,因为——因为这叫我心里不好受。现在,姑娘,让我送你平平安安回家吧。外面漆黑一片,我不能让你独自一个人走回去。”

可是凯琴说她不怕,用不着护送;还没等劳里叶来得及说服她,她已经拉起兜帽,奔出那间屋子,一溜烟走了,撇下他手里拿着那团软绵绵、闪闪发亮的黄发辫。

第二天,一桩新闻传遍整个高桑镇:治安官员彻底搜查了亨利希·阿姆赛那个坐落在乡镇背后松林里的小屋,他的老娘罗蒂给拘留了。种种传闻不胫而走。有人说发现了一伙强盗,那个锯木厂就是他们的大本营;另有人说亨利希·阿姆赛一个人单干,所作所为超过了强盗们合起来干的那种最玩命的行动。但是,到了下午,大家普遍接受了一种更可靠的说法。人人都知道了凯斯特的女仆丽丝跟那个老太婆的命运一样,也给拘留了。亨利希·阿姆赛却从高桑镇失踪,没人知道他的去向。不过,搜寻他的工作正在加紧进行。这事使全镇乡民大为震惊,金绵羊客店再次成为大家关注的新闻焦点。凯斯特像一位神通广大、消息灵通的知情人那样侃侃而谈,一再把那种看来是控告阿姆赛一家人的间接证据讲给热心的听众听。由于顾客对啤酒的需求同强烈的好奇心恰成正比,金绵羊客店老板又处于高度忙碌和满意的状态。这段时间他专心贯注在这方面,对凯琴来说也许更为有利,因为这事使他分神,没工夫再考虑凯琴那桩在他看来十分不端的行为。约瑟夫发现凯琴剪去了长发,曾经跟她激烈地争吵了一场。他勃然大怒,发了一通脾气——幸好狂怒的时间并不长——只断断续续发作了十分钟光景。随后好奇心超过了愤怒,他非要弄清凯琴做出这种牺牲的原因不可。凯琴考虑良久,流下不少眼泪,满面羞红,终于坦白自己卖掉秀发为的是要资助弗里茨·罗森海姆,好让他补足那笔赔偿费。约瑟夫·凯斯特听后,不由得愣住了。他一屁股坐在扶手椅里,足足有好几分钟默默盯视着他的女儿。随后,他头朝后一靠,交叉两臂,带着超凡的平静和逆来顺受的神情,慢腾腾说:

“不,不,我只能管这叫做发疯。这个姑娘心情矛盾得都发疯了。这跟我的晦气一样,我犯不上吃惊。这个国家里再也没有哪个人像我这样不得不忍受这种烦恼了。”

“噢,爹,”凯琴泪汪汪地嘟哝道,“别这样说!我知道我过去常常任性,不听话,可我有心尽量改好;只要您能原谅我这一次,我今后一定做您的好闺女——一定会的。”

凯斯特闭上眼睛,脸上越发现出逆来顺受的神情,一边微微点头,一边重复道:“心情矛盾得都发疯了。我只能管这叫做发疯。看一看这个例子吧。一个姑娘居然这样迷上了一个一文不值的小伙子。我并不反对他,可他太穷了。她爹反对这种异想天开的事儿,尽力给她找个处处都挺合适的丈夫。人也找到了,非常满意地前来求婚。姑娘自愿对她焦急的老爹说愿意接受——听我说,高桑镇或者它方圆六十英里以内的任何一位姑娘都会下跪,感谢上苍恩赐这次求婚——可是没想到刚喘口气的工夫,她又转身声明永远永远不能同意嫁给他。她爹当然生气,大失所望;可是老爹疼爱闺女,正打算宽恕她,甚至情愿让她自己选个丈夫,却没料到——噗,噗!——她居然又对我说她跟头号情人也闹翻了,决不会再想到他,就这样把他撵走,让他步了二号情人的后尘。这对做爹的感情来说,真是另一次考验,可还不算顶糟糕的。接着,那位品格一直高尚的头号情人刚一遭殃——简单说吧,刚一受到偷窃嫌疑,失去信用——我的小姐先前说过决不再关心他,却又马上剪下自己一头的美发,换钱帮他赔偿损失;这样的姑娘可真是全区独一无二啰!我跟你说,我的姑娘,你只犯了一个错误。与其剪下你的发辫,倒不如干脆剃个光头好!”凯斯特这样自言自语,说得情绪几乎好转起来,两眼仍然闭着,脑袋朝后仰着,自鸣得意地重复道:“干脆剃个光头。对,这才是你应该干的事。”

凯琴异常温顺地把这些话都咽下肚去,没顶一句嘴,一直一声不响地忙着干家务活儿;现在丽丝走了,样样活儿都沉重地落在她一人肩上了。她这当儿如此沉得住气,甚至心情也很愉快,是因为她心中满怀希望,这种希望几乎达到了非常有把握的地步,那就是经过目前正在进行的调查,最终会证实弗里茨的品行端正,纯洁无疵。“倒不是因为认识他的人当中有谁猜疑他干出了这种可耻的勾当,”她心里想,“而是我要叫大家都相信他在这桩事情上绝对清白无辜,问心无愧。”

众所周知,奥地利帝国办起案子来一向特别缓慢,毫不讲求效率。因此,先得揭发出重要事实,劳里叶才能控告丽丝和阿姆赛一家人;这种法律程序需要花费很长一段时间。控告亨利希·阿姆赛犯了盗窃罪最重要的证据就是人们在锯木厂一堆松木屑下面找到了一个匣子的残骸,连带上面那个给砸坏了的锁。由于手法笨拙,那个锁显然没给撬开,而是用某种利器砸碎的。碎片旁边还发现伐木工用的一把斧子,但是没法证明那是亨利希·阿姆赛的。至于那个家伙,这里也可以立刻交代一下,官方正在四处搜捕他,连遥远的汉堡市都去搜寻过了;据说他在那里登上了一艘开往美利坚合众国的移民船只,显然那个梳妆盒里的钱足可以使他很容易逃走。那两个女人,罗蒂和丽丝,尽管被人怀疑犯有同谋罪,临了还是给释放了,因为在法律上没法得出任何得以定罪的证据。人们怀疑丽丝是在装行李上车那当儿故意把绳索弄松了,可她矢口否认。她还愚蠢而恶毒地暗示只有弗里茨·罗森海姆一人才是真正的罪犯,这激起了很大的公愤。她一被释放就跟罗蒂·阿姆赛老太婆一块儿溜走了,去向不明。有人猜测她俩准是到美国去和亨利希会合了,另外有人估计她俩奔向了维也纳,丽丝在那里有几个亲戚,据说名声也不佳。不管怎么说,她俩确实从高桑镇消失了,从此杳无音讯。

弗里茨·罗森海姆在这件事情上的表现赢得了失主的热情认可。案情大白后,他们立刻退还弗里茨坚持先付的那一部分赔款,还额外赠给他一件漂亮礼物。但是这一切,甚至包括他那好名声的保全,尽管对弗里茨的自尊心来说十分宝贵,却远远不及另一桩叫他高兴的事,那就是他从劳里叶口中得知了那位给他价值两百法郎奥币的匿名朋友真实的姓名。

“我起先无论如何也猜不出是谁给的,”他说,“后来我想大概是埃勃纳先生。他一向待我很好,我知道他是个宽厚的好人。可我,当然啦,还是觉得奇怪,就决定直截了当地问问他。因为,当然啦,我打算攒钱,能有一天全部偿还。可我万万没想到竟会是我的凯琴!我的心爱人!再说,她那宝贵的漂亮金发,可比所有铸造出来的金币都值钱——想想看,这位小天使居然为我把它剪下来了!天底下从来也没有过一个像她这样高贵的人,我觉得自己连给她系鞋带都不配。”

弗里茨尽管如此谦卑,过了一段时间还是鼓起勇气再次要求这位天使跟他共享尘世命运。这对情人前次在那秋天昏暗的早晨不欢而散之后,如今一见面,双方都显得有点拘谨:凯琴羞答答地沉默不语,弗里茨胆怯而焦急。他反复思索字眼,好说明他得知她为他所做出这样大的牺牲,心中实在感激不尽。临了,他经过深思熟虑,费劲地斟酌好词句之后,突然扑通一声跪下,握住她的两只手,脱口而出:

“哦,凯琴,你多么善良啊,我多么爱你哟!”

我确实相信凯琴会觉得这两句简短的话比他可能要说的什么别的话都要意味深长。

“我挺生气,”她小声说,神情却不像生气的样儿,“劳里叶先生是个叛徒,他不该告诉你。”

“不该告诉我!”弗里茨学她的话,站起来,仍然握住她的小手,“我一直到死都要感激他对我说了。听我说,凯琴,你不会为了这事真生气吧。因为要不是这样,我决不会再鼓起勇气来——来——”

这句话并没说完,也许弗里茨的意思是想说他决不会鼓起勇气来拥抱凯琴,吻她吧。不管怎么说,反正他很有把握地那样做了。

征求凯斯特老头儿同意这桩婚事倒并没有遭到多大困难。他说谢天谢地,凯琴终于下定决心,却又坚持声明,在没见到凯琴按照正规仪式举行婚礼,走出教堂之前,他不敢保证凯琴不会再次任性变卦而让大家的期望落空,让大家大失所望。

“过去那一阵子,我的孩子,只要人们还有那么一点点怀疑你会犯盗窃罪,”老头儿对他未来的女婿说,“你尽管可以对凯琴放心,可是如今大家都承认你是个老实人,那你就得对她留点儿神啦,就是这样!”

总的说来,他满意地接受了这种新局面,非常乐意把店里的苦活儿和麻烦事都悄悄转移到弗里茨手里。卡斯帕·埃勃纳听说凯琴已经定下婚礼日期,可是发现自己在那一时期得离开高桑镇几个星期,到别处去办点事。他没有亲自去向凯琴道别,而是派人送去一封亲切的短信,同时带去一个礼匣,希望她在结婚那天早晨才打开。他说里面装着婚礼戴的花冠和面纱,请她务必收下,并且看在他的面上把它们戴上。于是,凯琴在结婚那天早晨打开那个礼匣,发现里面装着一条漂亮的金十字项链,下面还有一个用一块白纱覆盖着的金光闪闪的厚发辫编成的花冠。此外还有一张小纸条,上面写道:“送给凯琴婚礼时戴的金色花冠。”新娘子一见这件东西,那双蓝眼睛不禁热泪盈眶。

“我的头发!”她惊呼道,“这么一说,原来是他——他可多好啊!除了我,人人都那么好!我现在为了弗里茨也一定试着学好。”她跪在小床旁边,又做了一次祷告,内心充满感激和谦卑的心情。凯琴把那个发环当作新娘的头饰戴在脑袋上;尽管不少高桑镇居民认为金纸做的冕状头饰,上面缀满装饰品,会更加美观。弗里茨却一直声明谁的妻子也没有像他的凯琴那样,在婚礼上戴过这样一顶漂亮而光荣的花冠。

金绵羊客店那块招牌重新镀了金,油漆一新,露出绵羊喜气洋洋而温顺的面容。那副外表真是那么温顺,那么招人喜欢,简直可以说它在微笑哩。年轻夫妇住在老店里,勤劳节俭,礼貌待客,开展店里的业务;弗里茨不久就不得不放弃他那辆马车和那套马而专心担任店老板职务。凯斯特老头儿抱上头一个外孙女时,既高兴又骄傲;不过这个小宝贝——后来她又陆续有了几个弟弟妹妹——并没有卡斯帕·埃勃纳那样忠实的仰慕者。他是那个女孩儿的教父,给她取了名字。人家建议这孩子应该以她母亲的名字命名,叫凯特丽娜,可他说不行,他更喜欢给她取名为玛格蕾塔,于是她就得了这个名字。他常跟她讲起当年她母亲结婚时候戴的那顶花冠的故事,而且一边瞧着那个孩子亮晶晶的眼睛,拍着她那胖乎乎的嫩腮帮,一边说:

“嗯,我的小妞儿,你有一张甜蜜蜜的脸蛋儿,也讨人喜欢,可你长大之后,决不会像你妈妈那样漂亮。不,不,世间只有一个凯琴,永远不会再另有一个。”

我认为他说这话是真诚的,因为他终身未娶。弗里茨和他的妻子相亲相爱地过活,彼此一直是忠实的伴侣;尽管约瑟夫老头儿做过预言,可是凯琴牺牲秀发这件事却实实在在是她最后一次任性了。

186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