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早上九点,我起了床,准备去工会大厅再找船,却不见菲利普。我看了看沙发后面,他的海员包还在。于是,我坐下等着,料想他是下楼买早餐去了,会回来找我的。我坐着,点了一根烟,考虑着今天在投诉窗口应该怎么说,才能再找到船。
铃响了三次,是有电话找我的铃声。我下楼到了前厅,拿起听筒。
“你好。” 我说。
“迈克,我是菲尔。”
这是我第一次在电话里听到菲尔的声音。我笑了,因为声音听上去很怪。
他说:“昨晚我把老男人解决了。”
“什么?” 但因为某种缘故,我随即就明白了。
“你在哪儿?”我问。
他说他在锚吧。
“你在那里干什么?”
“不知道,”他说,“快点过来。”
“ 马上来。”我说着就挂了电话。
一个女人提着两个购物袋朝前厅走来,开门的时候有点困难。我看着,直到她打开了门,然后,我上了楼。
我到沙发后面拖出菲利普的海员包,再到卧室,发现猫睡在我的包上。我把猫抱起来放到床上贾妮身旁。她还睡着,脸上有一层薄薄的水气。才九点,天就热了。
我把我的海员包扔在前厅地板上菲利普的包旁,站在那里看着包,思考了个把分钟。我无法思考。
我觉得带上它们也没用,如今我们都出不了海了。于是,我走出公寓,下了楼。
走到前厅,我突然转身跑上楼,进了卧室,跪在床边,吻着贾妮的额头。
我说:“我今晚回来。”她嘀咕了几句,又睡着了。然后,我离开公寓楼,飞快地走向工会大厅。
太阳很热,天很潮湿,四周全是热气。又将是炎热的一天,我恼火起来。在第十四街和第七大道的路口,一个老女人想要我买花,我快步冲了过去。
到了锚吧,我看到菲利普站在吧台边,手里握着一杯喝了一半的威士忌,面前的吧台上放着一块钱和一些散钱。酒吧里挤满了海员,都在同时说着话,点唱机里放着南美的什么唱片。
我们打了招呼,菲利普给我点了杯酒,我顶着头顶的吊扇,让威士忌顺流入口,然后要了杯啤酒。
我看着菲利普,说:“那么,你昨晚把老男人解决了,他现在在哪里?”
“在一个仓库院子里。”
“死了?”
“当然。”
我仔细的看着菲利普,说:“这下好了。”他则挑逗地看着我,微笑着。
随后,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条手绢给我看。手绢上面有一些红斑,一角绣着姓名的首字母“R •A ”。
“阿尔的?”我问。
他点点头,又朝下指指卡其布裤子的裤腿口,并抬起了脚。上面也有一些红斑。“血。”他说。
我不知道该相信还是不相信,他是这么急切地要给我看证据。
“你怎么干的?”我问。
“用一把小斧子。我朝他额头上一敲,他就倒下死了。然后我把他推下了屋顶。”菲利普用手捂住耳朵,用力捂着。“为了不听到他落在院子里的声音,我捂了三秒钟。”他龇牙咧嘴,发出了个怪腔。“可还是听到了。”
“把事情都告诉我。” 我说。我的膝盖一直在打滑,腿站不直,只好把身体的大部分重量靠在吧台上。我说:“我们换个地方坐吧。我的膝盖发抖,站不住。”
“我也是。”他说道,收起柜台上的钱和香烟。
我们出了锚吧,过了街,走到第十七街。右边的球场上,大太阳底下,有整整一个排的小孩儿在水塘里蹦来蹦去,玩跳房子。菲利普向孩子们微笑着。我知道他在想自己是个杀人犯。
我们沿着第八大道朝上城走去,我朝站在工会大厅门前的那群 海员瞥了最后一眼。
沿着大道走过几个街区,找到一家开着空调的酒吧。酒吧里有一些红色皮革凳子,我们就坐下,点了几杯一口干的卡维酒,和接着喝的啤酒。
“告诉我,还发生了什么,”我说,“把从昨天早晨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后的所有事情都告诉我。”
“星期天整个下午我都在我舅舅家,” 菲利普说,“我跟他说我还需要点钱,因为我们得再找条船。晚饭后,我去了米内塔,喝着威士忌,然后阿尔就来了,还有卡思卡特。卡思卡特先回了家,阿尔和我又喝了些威士忌。”
然后,菲利普把早晨告诉丹尼森的故事又对我讲了一遍。他讲完,我说:“你准备怎么办?”
“有什么建议?”
“大体上和丹尼森的建议差不多。”
“我估计这是最好的办法了,” 菲利普说,又点了两杯酒。“我肯定会坐电椅的。”
“不会的,” 我说,“这是胡说八道。阿尔是酷儿,他满世界地追你,把你的生活搞得一团糟。警察会明白这一点的。”
菲利普耸耸肩。
然后,我说:“那么,至少我们今天可以好好喝个醉。”我对说了这种话有点后悔,就说:“但,天哪,真不该发生这些事,嗯?”
菲利普还是耸耸肩。
“再怎么说,这杯敬阿尔。” 我又说道,然后举起酒杯。
我喝下卡维酒,接着就看到菲利普凝视虚空,两行长泪淌下脸颊。我尴尬透了,因为我从没见菲利普哭过。我想拍拍他的肩膀,最终,我这样做了。
“‘万事皆有时,’” 我说,“‘亦有杀人时。’——萨罗扬 [A61] 。”
他挑逗地看着我,脸全湿了。“听上去倒像T.S. 艾略特。”他说。
“是吗?”
我们笑了笑,然后我给了他一根烟。我想起自己以前是怎么想象杀人的感觉的,还写了几千字来创造那种情绪。而现在,菲利普就站在我身边,他已经杀过人了。
“我准备到我舅舅家去,然后自首,”菲利普说道,“他知道该怎么做,他会找律师的。就算警察现在还没发现阿尔的尸体,傍晚之前肯定也会发现的。”
我对菲利普解释我是怎么想的,他担心的是真相。
“我舅舅很有政治势力,”他继续说,“他知道该找什么样的律师。”
我们对此谈了一会儿,然后菲利普说他想走了。
“你要去哪儿?” 我问。
“我们去现代艺术馆逛几个小时吧。”
“好,”我说,“不过先喝点酒再去。”
我们到第八大道上叫出租。人行道上挤满了人,一个水果贩子把推车停在酒吧门口卖苹果。我们终于叫到了一辆出租,跳上车。
“从时代广场那边走。” 菲利普说。车开起来后,他转过来对我大声说:“我希望他们不要马上发现尸体。”
“对。” 我也大声地说。我们互相冲着对方咧嘴一笑。“ 我打赌他现在浑身是血,一塌糊涂。”
“对极了,” 菲利普说,“ 我用斧头砍他的时候,血喷了出来,溅得屋顶上到处都是。下面院子里的血肯定还要多得多。”
“ 对,” 我说,“这活儿你干得很彻底。”
经过时代广场时,菲利普说:“把我们放在这里,司机。”
出租车司机刹了车,翻下计费器。菲利普递钱给他,出租车司机咧嘴笑着。司机知道规矩,没错,但他不知道真相。
走在人行道上,我说:“我以为我们是去博物馆。”
“我们在这里逛一会儿吧。” 菲利普说着,走上了第四十二街。
我们走过阿波罗剧院——那儿还在放《雾码头》——又走过意大利面条店,然后穿过街道进了一个游乐场。
菲利普去换了二毛五的硬币,我们玩起弹子球、击落敌机,还看了部有点下流的投币电影,说的是女人们在闺房里脱衣服,一些大胡子男人从消防通道闯了进来。我往点唱机里投了个五分钱的硬币,放了本尼•古德曼的《世界期待日出》 [A62] 。
离开游乐场,我们朝着第六大道逛去。菲尔向一个意大利小个子买了点烤花生,我们坐在纽约公共图书馆公园用花生扔鸽子。长凳上还坐着个穿衬衣的男人,他在看一本托洛茨基主义的一宣传册子。
菲尔说:“不管他们把我送到哪里,我还是能做本来要在海上做的事。”
“你知道,” 我说,“我早就知道我们出不了海,因为我没有梦到海。”
“我会写诗的”菲利普说。
第四十二街靠近第六大道的地方,一家电影院正在放亚历山大•柯尔达 [A63] 制作的《四片羽毛》。
菲利普说:“这片子不错,我们去看吧。” 于是,我们进了电影院,坐在贵宾席上。空调系统出了问题,电影院里闷热无比。
电影一开始是一段字幕,说在苏丹,残忍的苏丹士兵杀害了数千英国士兵。菲利普挥着手说:“他们可以杀几千个人呐。”
“是啊。” 我说。
有一个伏击场面,英国士兵和苏丹士兵对拼军刀,非常血腥。这片子大部分时间总让我们想起阿尔倒在院子里的血泊中,没法好好看。而且,电影里还有一个角色叫丹尼森。
我们从剧院出来,浑身大汗,可外面更热。现在差不多三点半了。我们去了一家酒吧,喝了几杯冰啤酒。
“我很快就得走了。”菲利普说。
我说:“那博物馆呢?”
“那片子是不错,”菲利普说,“可它一直在提醒我——我的时间快到了”。
我们喝着酒,不说话。
过了很久,他说:“那么,我们去博物馆吧。”
我们出去叫了辆出租。
博物馆里吹着凉风,菲尔在莫迪利亚尼 [A64] 的让•科克托 [A65] 肖像前待了十分钟,我自个儿去看布鲁姆 [A66] 关于西方衰落的浩瀚研究:科林斯石柱倒塌了,总是那种黑社会在地窖里密谋,教士在祭祀仪式上嚎陶大哭,东方模样的士兵摧毁了城市。然后,我们都在切利乔夫 [A67] 的《储藏储藏》前停下,看了一会儿。
有一个高个子的金发屁精,穿着开领条纹短袖衬衫和黄褐色休闲裤,一直用眼角瞥着菲尔。就连我们下楼去看长达一个小时的电影,这屁精都跟来坐到我们后面。
这是部一九一五年拍的意大利老片子,里面有爱莲诺拉•杜丝 [A68] 。菲利普和我觉得她很棒。她面对悲剧有种刚强的气质,仿佛在挑衅上帝,要上帝去除他亲手置于她身上的噩运。
我们回到楼上看画。我想去喝啤酒了,但菲利普坚持要待到博物馆关门。我四面张望,看那个屁精是不是还在跟踪菲尔,但我没看到他。
菲利普又在莫迪利亚尼的肖像画前站住,一直看着,脸上挂着一丝微笑。
我说:“到第五十三街的酒吧来找我。我渴死了。”
菲利普说:“好的,” 于是,我走出博物馆。金发屁精在大厅里和一个年轻男人说话。
到了酒吧,我坐了角落里的一张桌子,点了一瓶“舒立滋”啤酒。男招待把酒拿来,放在白桌布上。他不喜欢我的打扮,态度有点放肆。我不明白人们为什么对衣着如此大惊小怪。想着这些事时,杀人的念头时起时落,颇有节奏。
过了会儿,我饿了,就点了份汉堡牛排餐。男招待端来餐具、干净的白餐巾和一杯水。这地方有着东区的那种暗色调,像个地下餐厅,而且凉爽宜人。我环顾四周,把周围所有人都打量了一番。
等汉堡牛排时,我点了双份的波旁威士忌,两口吞下。食物来了,我慢吞吞呆兮兮地吃着,就像晚餐前马丁尼喝多了那样吃着。
吃完,我正喝着啤酒,菲尔张望着走进来。我向他挥手,他走了过来。
“我已经吃了,”我说,“刚才很饿。”
“别道歉了,饿鬼。我也饿了。”
“好。” 我说。
菲利普点了同样的晚餐,外加一瓶啤酒,我则又点了双份波旁威士忌。
男招待对这张桌子面露喜色。他开始称呼我们为“先生”,一不留神,还把我的烟灰缸倒了,用湿巾擦了个干净。
菲利普说:“我舅舅给我的钱还剩十块,不妨在自首前都用掉。”
“妤啊。”我说。
菲尔吃完,付了账。我们走到第五十三街上,又向东走到第三大道,看到一家廉价酒吧,就进去坐在吧台边。
“这是《醉乡遗恨》 [A69] 里的唐包翰喝酒的地方,”我说,“第三大道。”
菲利普点了两杯威士忌,我们又开喝了。酒吧大门开着,一阵傍晚的凉风吹了进来。
菲利普越来越脆弱。他不断说着得早点回家,我则不断提醒他《大幻影》里的伯迪优 [A70] 和他的白手套。
两个当兵的坐在我们身旁。他们看上去像是在北非战役中待了一个冬天。其中一个看着我,最后他靠了过来,打听城里哪里有妓院。
我写了个地址给他。“我不知道是不是还开门,”我说,“好歹试试吧。”
另一个当兵的和菲利普谈了起来,问他觉得商船怎么样。
菲利普说还好。过了一分钟,他站起来,向我伸出了手。
“那么,迈克,再会了。”
他一把握住我的手。“再会。”我说。
菲利普朝门外走去,我跟着,我的零钱和烟还在吧台上。
我们在门外停下。菲利普又伸出手来。他手里有些零钱,握手时,硬币叮叮响,有些还掉到人行道上,叮叮当当。菲利普张开手,让剩余的钱从他僵硬、激动的手指间落下。
“我会捡的。”我警告他。
“捡吧。再会了,迈克。”
“ 再会了,菲尔。”
菲利普朝第六十街走去,我目送着他,真想跑上去再对他说一声再见。他拐过街角,消失了,脚步像是去上班那样坚定。我回到酒吧,看见人行道上的零钱,就又出去捡起来。然后,我再次进入酒吧,点了一瓶啤酒,坐在一张空桌前。
这是我喝过的最孤独的啤酒。
最后,走出酒吧,我独自伫立,在黄昏中,在第三大道。高架桥头顶轰鸣;大卡车开过低吼,我独自伫立,一切都结束了。
我当即决定再度离开,去旅行。我想再去看看宾夕法尼亚的山丘,北加利福尼亚的矮松。我正站在那儿考虑这些,却看到菲利普又回到第三大道上,奔跑着。
“怎么回事?”我朝他跑过去。
他从口袋里掏出血迹斑斑的手绢,交给我。
“我留着它干什么?”他说,“你要吗?”
“ 为什么?”
“这是阿尔的手绢。”
“我知道。”
“我们得把它处理掉。”他说。
“这容易。”我说。我把手绢扔进阴沟,我们都笑了起来。
我们都紧张得快要疯了,再次见到对方很开心。
“我们去酒吧吧。”我说。
“好。”他说。
我们去了第三大道上的另一家酒吧,又喝起来。酒吧里满是第三大道的那种人物,服务员很胖,是个爱尔兰人。
“我得回家了。”菲利普一直在说。随后,他又说:“我开始讨厌这副白手套了。”他举起手。“我真是软弱,手套把我的手磨疼了。”
我感觉糟透了,什么话也说不出。我们才刚刚认识到发生了什么。
“我会送你回去。”我告诉他。
又喝了一两瓶,我们才走到街上。我不断说:“那么……”菲利普也不断说:“那么……”我们俩有那么多话想说,要说却不是时候,我们是那么紧张,又那么亲密。
最后,我们到了中央公园南沿,菲利普舅舅的公寓楼就在这里。我们走到大门口,停下。
菲利普向门卫招招手,对我说:“他有点神经病。怪人。”
我说:“嗯。”
我们停顿了一下,然后不约而同地伸出了手。
“那么,”菲利普说,“又到了说再见的时候了。我在铁窗里再见你。”
“我会去看你的。” 我说。
“给我带些好书,所有的好东西。”
“嗯。”
我们握手,拍拍对方肩头,挑逗地看着对方,微笑着。然后,他说“再会”,我也说“再会”。他转身走进门厅,我朝哥伦布圆环走去。两辆大卡车从哥伦布圆环驶过,我期待远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