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树林只剩不到一英里的路程了。赛森机械地从铁匠铺[1]旁边转弯,打开了林场入口栅门。铁匠和他的伙计一动不动,看着这个自信满满的非法闯入者。不过,赛森穿着时髦的粗花呢西装,一副绅士模样,所以他们没有上前干涉。他们一声不吭,任由他穿过那片小小的田野,朝树林走去。
这个早晨和六年前或八年前那些春光明媚的早晨完全没两样。一些白色的、沙黄色的鸡仍旧在栅门四周啄食,扒得遍地都是鸡毛和垃圾。在一片树篱当中,两棵茂密的冬青树丛之间隐藏着一条小径,爬过此处的栅栏,便可进入树林。栅栏的横木照旧印着护林员[2]踩踏的靴印。
赛森的心情格外欣喜。才二十九岁便拥有美好往事,是件很美妙的事。就像个移民国外的人重回故土旧游,可以比较今昔的不同。那些榛树仍旧热切地向下伸展着小枝条;风信子依旧黯淡和稀疏地掩映在灌木丛的阴影与繁茂的青草之间。
穿过树林的小径始于斜坡坡端,一开始坡度舒缓。四周都是枝叶繁茂的橡树,正透出金色的嫩芽。地面上到处都是车叶草、丛丛山靛[3]和一簇簇的风信子,各自构成一片片菱形图案。两棵倒树仍旧躺在小径上。赛森颠簸地走过崎岖不平的陡坡后,一片空旷的平地再度呈现眼前。望向北面,仿佛透过一扇森林窗户,景色可以一览无遗。他停下脚步,视线越过一层层的田野,望向对面山头上那散布在光秃秃的平地上的村庄[4],它仿佛从途经此地的文明列车上不慎摔落,被人遗落在山间。一座孤单、灰色的新式小教堂矗立其间,街区和成排的红砖住宅凌乱分布。更远处,矿井固定井架闪闪发亮,矿山隐约可见。所有的一切全光秃秃地裸露在露天里,看不见几棵树。这里自他童年起就未曾改变。
赛森满意地转过身,沿着小径陡峭的下坡进入森林。他突然吃了一惊。一个护林员站在离他几码远的前方,挡住去路。
“先生,你走这条路是要去哪里?”护林员问道。这男人充满攻击性。赛森以不带情绪的艺术家眼光打量对方。那护林员是个二十四五岁的青年,脸色红润,相貌不俗。他那双深蓝色的大眼睛此刻正满是敌意地瞪视着。他的黑色胡须浓密且修剪成短短的,覆盖在一张小且拘谨,几乎像是女人的嘴巴上。从其他方面看来,他全身上下散发着强烈的阳刚气息。他中等身材,强壮的胸部微凸,身形挺拔但从容,傲然的举止让人感觉他很紧绷,需要像喷泉水那样透过向上喷发来保持平衡。他站在那里,枪托抵在地上,傲慢且疑惑地瞪着赛森。闯入者那双幽暗、不安的眸子,像观察一棵树或一朵花那样地打量护林员,让护林员感到别扭又生气。
“内勒在哪里?那个有着一张耀武扬威的大红脸、蓄着络腮胡、穿棉绒裙子的内勒在哪里?他不会死了吧?”赛森问。
“你不会是从宅子[5]那边来的吧?”护林员探问说。但那是不可能的,因为宅子那边的人都不住国内了。
赛森多变的嘴转变成一个笑容。
“不是,我不是从宅子来的。”赛森说。似乎觉得对方的问题很有趣。
“那可以请你回答我的问题吗?”护林员不悦地说。
“哪个问题?——噢,当然——请你原谅,我忘了回答。”赛森始终微笑着,“我要去威里瓦特农场[6]。”
“这条路不是你该走的。”护林员说,无疑是个横行霸道的人。
“怎么可能!顺着这里往下走,走过一口井,再穿过一扇白色的门便到达。我蒙着眼睛都知道怎么走。”
“也许是这样,但你仍然是非法闯入,你知道吗?”
“是吗?这一点我倒是没想过——我永远不会想到——内勒究竟在哪儿?我的问题……”
“他得了风湿,脚跛了。”护林员不情愿地回答。
“啊,亚卡狄亚的羊脚神![7]”赛森同情地说。
“那请问你是谁?”护林员问他,语气转换了。
“约翰·安德雷·赛森[8],我过去住在考迪径[9]。”
“追求过希尔妲·米勒希普的那个人?”
赛森睁大了眼,面带好奇的微笑。他点了点头。接着是一阵尴尬的沉默。
“现在可以请你自我介绍吗?”赛森问。
“我叫亚瑟·佩尔比姆——内勒是我叔叔。”另一个男人笨拙地回答。
“你就住在纳托尔?”
“我寄住在叔叔家里。”
“你结婚了吗?”
两个男人突然四目相接。
“没有——但我正在追求希尔妲·米勒希普。”
赛森望着护林员,不胜惊讶。
“怎么——可能!”他大叫,语气中带着不敢置信的嘲讽。护林员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朵。然而——
“为什么不可能?”他气呼呼地问。
“那结婚日期定下来了吗?”赛森问道。另一个男人不知所措地僵持了一会儿。
“没有。”他低声咆哮着说,眼睛盯着地上。明显被触到痛处。
“哦!”赛森用一个字表示自己理解了。
“我已经结了婚。”不久他补充说道。
“继续说啊!”另一个人惊呼,这次轮到他觉得难以置信。
赛森以他特有的爽朗、机敏的笑声笑了一笑。
“我结婚十五个月了。”他说。
护林员瞪着他,眼神凝重、愠怒又带点令人不解,他像是在回想事情,试图理出头绪。
“你为什么这样看我?”赛森问。
“没什么。”另一个人愠怒地说,别过脸去。
接下来是一阵沉默。
“好吧!”赛森说,“我要失陪了。我猜你不会要我往回走吧?”他自嘲似地笑了笑。护林员没理会他。两个男人就这样对站在山脊一块小小的平台上,在一片开阔空地上,四周青草郁郁葱葱、散落着簇簇强韧的风信子。赛森犹豫地往前走了几步,然后停住。
“哎,这里真美!”他喊道。
沿着山势而下的景色尽收眼底。宽阔的小路像河流一样从他脚底逶迤而下。路上长满风信子,只有路中间一条弯弯曲曲的绿草小道。护林员就是从这走上来的。就像溪流一样,山路途经的几个平坦地带像是蓝色浅滩,风信子汇聚如一潭潭水池般,而绿草小道依旧蜿蜒其间,犹如穿过蔚蓝湖水的一线狭窄的冰冻水流。大片灌木的紫色嫩芽优游于蓝色暗影中,仿佛这些花朵都漂浮在林间泛滥的河水上。
“真美,不是吗?”赛森惊叹说,语气里充满遗憾:这里包含着他的过去,是他抛弃了的故乡,而如今,他只是个访客。头顶上传来斑鸠的咕咕叫声,天空里充满着万千鸟儿的嘹亮歌声。
“为什么你还一直写信给她,寄给她各种诗集[10]?写的东西还是跟以前一样,我猜的!”护林员怨怒地问。赛森吃了一惊,盯着他看,继而微笑起来。
“是这样的,”他说,“我不知道她和你……”
护林员又一次满脸通红。
“你应该算是有妇之夫”他指控地说。
“那又怎样?”另一个人语带挖苦。
不过,当望着脚下蓝色的漂亮小径时,赛森感觉自己做错了。“我一直留住她——像是狗儿占住马槽[11]。”他喃喃自语,却又大声说,“她知道我结婚了。”
“那你为什么还一直寄书给她?”护林员追问。
“为什么不可以?”赛森反驳说。他自己深知理由何在。
接下来两人都没说话。然后,赛森突然用手套拍了自己大腿,接着昂首挺胸站直身体。
“再见。”他说,向对方鞠了个躬,显得有礼而冷淡。他迈开大步走下山坡。现在,他只觉得四周的一切都充满了嘲讽:两棵阔叶柳,一棵金黄,散发着香气,似在低吟;另一棵银青色枝叶短且硬,它们让他记起他曾经在这里教过她怎样授花粉。而如今,这条对他们年轻时代无比神圣的小径,却成了她和野蛮护林员卿卿我我的地点。赛森只觉得非常讽刺。
“唉,算了。”他自言自语,“看来这可怜的家伙是因为希尔妲不肯嫁他而怨恨我。我就尽力帮他一把吧!”他咧着嘴苦笑,心情恶劣。
那农场距离树林不到一百码。树林几乎成了那个开放的四方庭院的第四面围墙。农舍面朝树林。赛森注意到李花纷纷落在黄水仙和长得茂盛的艳丽樱草上。这些全都是由他亲手栽种的,他顿时感到一阵痛楚。它们已经长得如此繁茂了!李子树下全是一簇簇紫红、粉红、浅紫的樱草。他瞥见有个人从厨房窗口望向他,又听见一些男人的交谈声。
厨房门突然打开——她竟已变得那么有女人味!他觉得自己脸色发白。
“是你?——艾迪!”她惊呼说,变得呆若木鸡。
“是谁?”农场主人的声音响起。几个男人在低声应和,这些低沉的声音充满好奇,几乎带有讥笑意味,让来访者心生反弹。他满脸堆笑,向她鞠了个躬。
“是我——正是区区在下。”他说。
她脸颊和脖子倏地红了起来。
“我们正在吃饭。”她说。
“那我在外面等待。”他比了个手势,示意自己会坐在门旁边的红色土罐[12]等她。这土罐装着饮用水,掩映在黄水仙丛中。
“不,进来吧。”她急忙说道。他不情愿地走进了屋里。他站在门口,飞快地扫视了她的家人,然后鞠躬致意。屋里每个人都显得不知所措。农场主人、他妻子,还有四个儿子[13]围坐在一张陈设简陋的饭桌四周,每个男人都是把衣袖卷至肘部,露出手臂。
“很抱歉打扰你们用餐。”赛森说。
“别介意。你也坐下来吃一点吧。”农场主人说,尽量表现出轻松自如。
“对我来说早了点。”赛森说。他意识到女主人非常不自在,所以决定婉拒邀请。
“为什么?那你都是何时吃正餐的?”法兰克没好气地问,他是农场主人的二儿子。
“正餐喔?——通常是晚上七点半。”
“哇!”农场主人几个儿子齐声讪笑。
他们和这年轻人曾经是亲密的朋友。
“等我们吃完以后再替艾迪弄点吃的吧。”母亲说,她是个残障人。
“千万别为我麻烦了。午餐对我来说无所谓。”
“他单靠新鲜空气和美丽风景就可以活命。”十九岁的小儿子笑着说。
赛森走出屋外,绕到后面的果园。果园的矮树篱上种着一排黄水仙,宛如成群的黄色小鸟栖息枝头,随风摇摆。他异常爱恋这地方:四周的山峦在眼前铺展开来;树林如熊皮似的覆盖在巨大的山肩上;红色小农宅就像胸针般别在山腰上;山谷里的溪水如蓝色条纹;山间的牧场裸裎在视野中;万千只鸟儿的歌声交织成一片,然而却无人倾听。直到人生最后一天,他必将梦回这地方,重温阳光照在脸上的感觉,或是再看一眼堆积在冬天枝头间的一撮残雪。
希尔妲现在变得很有女人味。在她面前,他觉得自己孩子气。她二十九岁,与他同龄,但她看起来比他成熟许多[14]。当他正在一根低垂的树枝前拨弄掉落的李花时,她从后门走了出来,抖了抖桌布。家禽在稻草堆边追逐,树上的鸟儿发出沙沙声响。她赤褐色的头发高高盘起,像戴了顶皇冠。她站得挺直,举止昂然。当她折叠着桌布时,一直眺望群山。
没多久,赛森回到屋内。她已经准备好了鸡蛋、凝乳奶酪和炖煨过的奶油醋栗。
“既然你都是晚上才吃正餐,”她说,“所以我只为你准备清淡的午餐。”
“十足的田园风,我很喜欢。”他说,“我几乎要从你的腰带找稻草和常春藤芽吃了。”
他们依旧用挖苦的话讽刺彼此。他知道自己的话刺痛了她,但——她跟那个护林员谈恋爱,还准备嫁给对方。
在内心深处,他这样想着:这个女人是谁?她老多了!看到她改变了那么多,他开始觉得害怕她。她那些简短果断的话语,她傲然、冷酷的举止,她的矜持,这一切对他来说都是陌生的。他重新倾慕她黑色的眉毛和眼睫毛,但对她紧闭的嘴巴,以及那毫无表情的镇定神情心生怨怼。他们的目光相遇了。从她灰黑色的眼睛里,他看见眼泪和苦涩,而更深层的是她平静且认命地包容不幸。
“她比我老多了。”他对自己说。费了一点力气,他继续露出嘲讽的神态。
她带他进入客厅,自己则去洗碗。这个狭长且低矮的客厅,已经用修道院拍卖的家具[15]重新装潢过。有几把套上紫红色菱纹布垫的古董椅子、一张椭圆形的光滑胡桃木桌,还有一架仍是古董但漂亮的钢琴。虽然感到陌生,他还是很喜欢。
他打开嵌在厚墙里的高柜,发现里面摆满他的书,有他用过的课本,还有一册册他送给她的诗集,有英文版也有德文版。对面白色窗台上的几株黄水仙闪着亮光,他几乎能感受到那些光线。昔日的魅力再次攫住他。墙上那些他年轻时画的水彩画已经无法再让他沾沾自喜。他忆起自己从前曾经多么狂热地为她作画。那是十二年前的事。
她进来时手里正在擦拭一个盘子。他又再次看见她那耀眼、如果仁般光润白嫩的手臂。
“这里还真有贵族气派。”他说,接着两人四目相接。
“你喜欢吗?”她问道。语气依旧低沉、沙哑而亲密。这让他觉得自己的血液迅速地转变。
“嗯。”他点点头,像当年那个少年一样朝她微笑。
她低下头。
“这把椅子是伯爵夫人的,”她用低沉的声调说,“我在椅垫底下找到她用过的剪刀[16]。”
“啊!让我看看。”
她动作轻快地拿出针线盒,两人一起细看那把长柄的老剪刀。
“去年的雪,如今安在?[17]”当他把手指穿进死去的伯爵夫人的剪刀把手里时,他笑着说。
“你是唯一一个能使用这把剪刀的男人。”她带点兴奋地说。他看了看自己手指,再看了看剪刀。
“也许我是你的男人之中唯一的一个。”他笑着说,把剪刀放在一边,心情倏地黯淡下来。她转身望向窗外。他注意到她那姣好细嫩的面颊和上唇,宛如荨麻花茎般柔软白皙的脖子,以及像刚去皮的果仁一样光洁的前臂。他一向以为自己对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但此时她却给他一种全新的感受。
“我们出去走走好吗?”她柔声问道。
“好!”他答道。在他的内心里,有一种强而有力的情绪淹没了无畏和狂喜,那就是恐惧。他隐隐知道,他若不步步为营,就会有什么天大事情发生在他们二人身上。
她没戴帽子,只是脱下围裙,然后说:“我们到松林边走走吧。”经过老果园时,她叫住他,指着一棵苹果树上的蓝山雀鸟巢,又指着树篱里的一个檞鸫[18]巢。他对她的敏锐观察力感到惊讶,因为她从前像梦游似的人,对很多事情视而不见。
“看这些苹果花蕾。”她说。然后他才注意到低垂的树枝上长着无数深红色的球状小花蕾。看见他的表情,她笑了起来。此刻,他显得木讷而笨拙,内心深处充满恐惧。如果他与昔日情人重燃爱火——她的青春曾与他同行,仿佛严肃、神圣的黑夜伴随鲁莽的白昼般——那这爱火将会入侵许多人的生命,将许多人毁灭。他的灵魂已知晓这一点,但理性未觉。他的心智几乎是处于麻痹状态。
她美丽动人,就像他从未认识过她一样。她指给他看各种鸟巢:一个鹪鹩巢藏在一株低矮灌木上。
“看看这巧妇[19]!”她高声喊道。
听到她用当地方言来称呼鹪鹩,他感到很诧异。她的手小心翼翼伸过荆棘,手指探入巢穴入口。
“五只!”她说,“一共是五只小小鸟。”
接下来她带他看了知更鸟、苍头燕雀、朱顶雀、澯鸟的窝,以及在水边筑巢的鹡鸰。
“如果我们往下走,靠近湖边,还可以看到一个翠鸟的巢……”
“在这片杉木树林里,”她说,“差不多每根树枝的每个枝桠上都有画眉或老黑鸦的巢——数以百计。头一次看到这景象时,我吓坏了,心想自己似乎不该闯入树林里。这里就像一座鸟城。早上听到这么多鸟的鸟叫声,我就会联想到喧闹嘈杂的早晨市集。我以前很怕走到自己的林子里。”
他身上那个荒废了的诗人向她鞠躬致敬。他感觉自己在她手里软弱得像水。她并不介意他的沉默,始终像个热心的女主人向他展示自家的林子。走过一条湿软的小径时,盛开的勿忘我花积聚成一片浓郁的蓝。
“这里的鸟我们全认识,但很多花的名字我们却叫不出来——我叫不出来。”她迅速纠正自己的用语。
“我们?”他问。
她望向酣睡在阳光下的开阔田野,神情恍惚。
“我现在也有了情人。你知道的。”她用温和的责备口吻说。
这话唤起他战斗的情绪。
“我想我见过他。他长得很帅——也像你一样淳朴[20]。”
她没有作声,转身走上一条上坡的幽暗小路。小路两旁大树浓密,灌木丛生。
“他们的方法很不错,”过了好一会儿,她终于再次开口说话,“在古时候懂得在不同地方敬拜不同神明。”
“对!”他附和说,“那你拜的想必是潘神和狩猎女神?”
“为什么我应该拜阿提密丝[21]?”
“这个嘛——”他慢吞吞地说。
“我向她祈祷是不管用。”她回答,用的是一种低沉、有点难为情的语气,同时又别过脸去。
又是一阵沉默,他在沉思默想。小路上几乎没有花朵,也很昏暗。走在小路边缘时,他的鞋跟陷进路边的软泥里。
“不——”她说得很慢,“我在你结婚那天晚上也结婚了。”
他满是疑惑地看着她。
“不是法律意义上的。你的婚姻当然是。”她回答,态度依旧严肃、从容,“而是——事实上的。”
“坦塔拉代[22]。”他嘲讽她说。
她转身面向他,眼睛闪亮。
“哈,恋诗歌手[23]!我以前还没想到过这种关联性。”她说。虽然样子很镇定,但她的脸和脖子却是通红。
他仍然沉默。
“你看!”她像是努力为自己解释似的,“我总得设身处地替对方想,而且我想要同步。”
同步,她是指,跟赛森同步,这个她内心深处最爱的人。
“这个设身处地对你来说有很大意义吗?”他冷嘲热讽地问。这话让她震惊。
“有很大很大意义——难道对你来说不是这样吗?”她回答说。
“那你没有失望吗?”
“当然没有!”她说,语调低沉而真诚。
“你爱他?”
“对,我爱他。”她说,一想到护林员便满是柔情蜜意。
“那就好!”他说。
这句话让她沉默了一会儿。
“在这里,有潘神可以为证,我真的爱他。”她说。
他的自负不允许他沉默。
“那我呢?”他尖锐地问。
“伊阿科斯!伊阿科斯![24]”她叫道,眼神里燃烧着某种狂喜的幽暗光芒。
他短促地笑了笑。
“你还真有修养。”他讥笑说。
“是你调教出来的。”她回应。
这时,他们来到一片草木不生的空地。脚下是一片裸裎的褐色泥土,一些砖红色和微紫色的松树耸立。空地边缘是一些深绿色老树,树枝上间缀着黯淡的花芽,山蕨舒展明亮的三角形绿叶。护林员的小木屋就坐落在这块光秃空地的中央。周围都是野鸡笼子,有些里面只住着一只咯咯叫的母鸡,有些是空的。
希尔妲踩踏过地上棕色松针来到小屋,从屋檐缝拿出一把钥匙,打开门。里面是一个没有任何装潢的木头空间,摆着一张木匠用的长凳、一些木匠模具和工具,此外还有一把斧头、一些捕兽夹子和一些用木钉钉在地板上的毛皮。所有东西都有条不紊。希尔妲关上门。赛森仔细打量那些古怪的野生动物毛皮:它们平摊着钉在那里,等着加工处理。接着,希尔妲推动侧墙上的一些木头节瘤,一个入口出现在裸露的原木之间,露出另一间小房间。
“他是个浪漫的人,对不对?”赛森深思熟虑地说。
“不是——出自本能。他有一定程度的好奇心——仅止于对某些东西精明——从好的意义上来说,有巧思和有创意,也爱动脑筋,但不超过某种程度。”
她拉开深绿色的窗帘。小房间的空间几乎全被一张装饰着石南和羊齿的大床占满。上面铺着一张宽大的兔毛毛毯。地板上铺着几块猫皮和红色小牛皮做的小地毯,墙上还挂着各种毛皮。希尔妲取下一块披在身上。这是一件用兔皮制成的白毛斗篷,兜帽显然是用鼬皮做的。她披着这件粗制斗篷,对着赛森直笑,问他:
“好不好看?”
“唔!恭喜你有这么能干的情人。”他答道。
“瞧!”她说。
搁板上的小瓶子里几片飞絮,纤嫩、洁白,是初开的忍冬花。
“晚上它们会让这地方香气四溢。”她说。
他好奇地四下打量。
“那么,有什么是你的护林员不会的?”他问。她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
“他无法让星星眨眼睛,”她屏息敛神地说,“也无法妆点勿忘我花。我不在乎这是不是夸大其词。但那是真的,有好些年是真的。”
他笑了起来,说道:
“我跟星星和勿忘我花已经久未联络。”
“是啊,”她忧伤地附和说,“多么可惜。”
他再次短促地笑了一声。
“为什么可惜?”他问,语带挖苦。
她迅速转过身望向他。小小的房间一片昏暗,他正倚着房间的小窗户看着她。她此时站在门口,仍旧穿着斗篷。他摘下帽子,好让她可以在幽暗中清楚地看见他的脸和头。他的头发乌黑而有光泽,整整齐齐地从额前梳往脑后。他的黑眼睛正在跟她玩一个有礼貌的游戏。他那张洁净、如奶油般光滑且红润的脸,不时闪过有礼的讽刺神情。
“你变得非常不一样。”她苦涩地说。
他又笑了。
“我知道你对我不以为然。”他说。
“我是对你现在的样子不以为然。”她说。
“但你仍然对我充满期望!那么,我又要做些什么才能——”他克制住自己,“才能避免这场灾难?”
“如果你自己的灵魂无法告诉你,那我也无法告诉你。”
“我说,”他提高声调,半是嘲讽半是认真,“这话我好像在哪听过?再说——”他继续大声地说,“一个住在罗马的人无法不罗马化[25]——除非他是个狂热的爱国主义者——而你知道,我是个没有故乡的人。”
“没有。”她苦涩地说。
“除非我曾经在不知不觉的情况下就被收养。”他说,然后又马上觉得这话有羞辱意味,不禁羞愧起来。
“你比罗马人还要罗马人。”她挖苦地说。
“我是去势时代的罗马人[26],”他笑着说,“而这是你期望我成为的。”
“老天爷!”她惊声呼喊。
“是你要我接受文法学校的奖学金,是你要我刻意培养可怜的胆小鬼波泰尔对我的忠诚,直到他离不开我为止,只因为波泰尔家里有钱有势。后来,又是你坚持要我接受酒商的资助去剑桥,陪伴和保护他唯一的孩子。然后你又驱策我进入商界,直到我发财为止,然后,然后,好吧!现在一切都实现了。我的人生可说是成功得不得了。就一个乡村校长的遗孤来说——”
“所以我就得负责?”她讥讽地说。
“我那时是最具可塑性的年轻人。”他笑着说。
“唉!”她大叫,“我不该在你还那么年轻便让你离开。”
“但我却获得巨大成功——而且说真的,我乐在其中。你反复教导我应该聆听树木谈话,读流水所写的好文章,领悟小石头所包含的真理[27]——因为凡事皆有教益,除了伦敦外。但我可以向你保证,伦敦也给了我许多好东西,所以‘我不愿改变这种生活’[28]。”
“你真是能言善道。”她说,语气非常尖锐。
“那是我身上的一个瑕疵。”他说,并向她鞠躬。
这时,外面的门闩格格作响,接着护林员走了进来。女子朝他看了一眼,但仍旧站在小房间的门口,身上披着毛皮斗篷。赛森也没有动,一脸无所谓的样子。
护林员走进来,看了看,随即别过脸,没有说话。其他两个人也是沉默不语。
护林员动手打理他的毛皮。
“我们的决斗结束了吗?”赛森用德语问希尔妲[29]。
“我没有什么要说的了。”她用同一种语言回答。
“那么,我想对你说:‘让我们各奔前程。’”
“让我们各奔前程。”她说,凝重地鞠躬,口气冷淡。
“亚瑟!”她喊说。
护林员假装没听见。赛森敏锐地看着,咧齿而笑。希尔妲昂起头。
“亚瑟!”她又喊了一次,尾音古怪地向上扬起,以此提醒两个男人,她的灵魂正经历一个突如其来的转变而颤抖,对女人而言,这震撼如此巨大,犹如一滴醋突然滴到清澈的水中,泛起黑又混浊的沉淀物。
护林员慢慢放下手中的工具,朝她走来。
“怎么样?”他说。
“我想介绍你们认识。”她说,声音冷静而深思熟虑。
“我们已经认识——我们先前碰过。”护林员低声咆哮。
“没关系——我想正式介绍你们认识。艾迪,这位是我的未婚夫亚瑟·佩尔比姆先生。亚瑟——这位是赛森先生,他是我家的老朋友。”
赛森鞠躬致意,对方则机械性地伸出一只手。两人握了握手。
“我由衷地恭喜你们的喜事。”赛森说,心里却满是苦涩地想着:佩尔比姆太太——我的天呀!
接着他向女子道别。
“你要走哪条路?”她问。
“福斯特那边[30]。”他回答。
“亚瑟,你送赛森先生到栅门吧!”
三个人一起走下那条阴暗的小路上。
“Ah les beaux jours de bonheur indicible Où nous joignions nos bouches!(啊,那时我们两唇相接,生活是何等美不可言!)”赛森引用,半是为了抒发真实感情,半是为了挖苦对方。
“C’est possibles!(大概是吧!)[31]”她以相同的语气回应。
“好!”他喊道,“就像我们彩排过似的。我这个人就是忍不住会伤春悲秋。下一句是什么?——Q’uil était bleu, le ciel, et grand l’espoir.(俱往矣,所有憧憬皆已在风雨中破灭。)”
“我从来不喜欢闹剧,”她冷言冷语地回应,“再说,我们也不能一起走入我们的燕麦地[32]。那时候你太保守、善良,以至于根本没有播种。”
赛森望着她,震惊于她竟然会讥笑他们年轻时有过的纯爱:这纯爱是他所拥有过最宝贵的东西。显然,他终于如同自己希望的那样,扼杀了她这份爱情。但此时只觉得满心凄苦。
走到小路尽头后,她离他而去。随着护林员朝林场入口走去时,他说:
“你可以让我知道你们何时结婚吗?”
“为什么?”护林员问。
“因为她不会写信告诉我——直到那之后——我很肯定。”
“这个嘛——”护林员说,显得不高兴,却又有点犹豫。
“我将会好几年都不回来纳托尔——也许永远不再回来。我只是想知道你们的消息,没其他动机。如果你写信给我,我就会回你信。通信仅限于我们两人。”
他把自己的名片递给对方。
“那好吧—— 一言为定。”
他们在树篱栅栏前面站住。赛森伸出一只手。
当他在空地走出十几码以后,护林员在后头喊道:
“我说……我只在事情有着落后才写信给你。”
“当然!”赛森说。然后两个人就分别转过身,各走各的。
赛森没有直奔通往大路的门,而是沿着林边走下去,来到由小溪冲积而成的一片小沼泽地。桤树下的芦苇丛中,大片错落的黄色金盏花发出耀眼金光。几道黄浊的水流涓涓滴滴流过,似乎被花朵染上点点金黄。突然,一只翠鸟掠过,空中画出一道蓝色闪光。
赛森的心情无比恶劣。他爬上堤岸,来到荆豆花丛。荆豆花星星点点,尚未盛开成一片耀眼的金色光芒。躺在干枯的草皮上,他发现几簇小小的紫色远志花和粉红色马先蒿。他开始细数自己所失去的。虽然不后悔,但他却身不由己地感到无法言语的落寞。他不会改变自己的选择。是的,他是如此可怜、了无希望。过了一会儿,他厘清了失落感的由来。
“她总是看到我最好的一面,总是相信我能够成为最棒的人。当她保存了心中那个理想的‘我’时,我就必须对她负责:必须努力活得符合她的标准。如今,我摧毁了她心目中的我,我的星辰随之熄灭,而我也变得孤孤单单。那个漂亮的、总是走在我前头的‘我’被摧毁了,我变得更加接近现实。我已经折断她信仰顶端的花朵。然而,考虑到所有人,我别无选择……”
他仍然静静躺着,感觉自己犹如死灰槁木。
没多久,他听见护林员沿着小径走下来的声音,身边跟着他太太[33]。
“怎么啦,亲爱的?”赛森听见护林员温柔地问,但触及怨恨。
“我有点心烦意乱——别管我。”她求他说。
赛森翻了个身。空气中充满云雀的叫声,犹如天空上的阳光凝聚起来,再像小雨般洒落。在这些响亮的叫声里,人语声就像号角声一样低沉。
“好,但你为什么会心烦意乱呢?”护林员追问。
“回家吧,亚瑟。我今晚再告诉你原因。”
赛森从树丛缝隙望出去。希尔妲正靠在栅门上,泪如雨下。护林员则在田里,徘徊在树篱前;而且,赛森终于看清楚,原来他是在抓停驻在白色蔷薇花上的蜜蜂,还用手掌把它们捏碎,再松开手,让蜜蜂掉在地上。他并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干吗。
有一会儿悄然无声。这段时间,赛森设法从响亮的云雀叫声中辨别出她的哭声。突然,护林员大叫一声:“哎哟!”然后大声咒骂起来。只见他紧紧捏住衣袖靠近肩膀的部位,再连忙脱掉外套,扔在地上,然后全神贯注地卷起衬衫袖子,直到肩膀。
“啊!”当他找出一只蜜蜂,扔到一旁时,他愤愤地说。他举起光亮健壮的胳膊,头笨拙地朝肩膀后面看。
“怎么啦?”希尔妲静静地问。
“一只蜜蜂——它爬进我袖子,螫了我一下。”他答道。
“过来让我看看。”她说。
护林员朝她走去,像个生气的小男孩。她用双手捧住他的手臂。
“在这儿——刺还留在里面——可怜的蜜蜂!”
她拔出刺,嘴唇贴在他手臂上,把毒液吸吮出来。当她看到她印下的唇印,然后看看他的手臂,不禁破涕为笑:
“这是你有生以来得过的最红的吻。”
他用双手搂着她和亲吻她。当赛森再次抬起头朝声响处看去时,瞧见护林员的嘴唇正亲吻着爱人的脖子。她的头向后仰,头发垂了下来,一绺蓬乱的深棕色头发挂在他裸露的手臂上。
“不,”那女子回答,“我不是因为他走掉而心烦意乱。你不明白……”
赛森听不清那男的说些什么,却把希尔妲的回答听得一清二楚:
“你知道我是爱你的——他早已完全离开我的生命——没有你,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继续热烈吻着她,喃喃说了些什么。她短促地笑了一笑。
“好,”她用溺爱而又带点苦涩的声音说,“我们会结婚,我们会结婚的。你去告诉大家和安排一切。”
他再次热烈拥抱她。有一会儿,赛森听不见他们说些什么,然后才又听到她说:
“现在你必须回家,亲爱的——否则你不用睡了。”
“我们在教堂结婚?还是小礼拜堂?还是——”
“我们在教堂结婚。”
这是她生平第一次这样使用第一人称复数代名词。护林员听了大受感动,把她抱得更紧。最后,他穿上外套,独自离开。她站在栅门边,但没有望向护林员,而是向南眺望,视线越过阳光明媚的乡野,眺望伦敦的方向,直到天际。
等她最终走了之后,赛森也动身离开,向南而去。
[1] 威里径煤矿场(Willey Lane Colliery)有一间铁匠铺,从那旁边,有一条穿过威里泉树林(Willey Spring Wood)的小径,可以通往海格斯农场(Haggs Farm)。故事的女主角希尔妲·米勒希普(Hilda Millership)是以洁西·钱伯斯(见《教区牧师的花园》一文)为原型。在劳伦斯创作这篇小说的时候,钱伯斯一家已经从海格斯农场搬到另一个位于阿诺菲(Arno Vale)的农场。
[2] 为乡绅看守林场、防止偷猎的管理员。
[3] 车叶草(woodruff)、山靛(dog-mercury),都是常见的林地草本植物,前者开白花,后者呈绿色。
[4] 指纳托尔(Nuttal),是以安德伍德为原型虚构出来。安德伍德(见《菊花香:版本二》一文)位于伊斯伍德以北二英里。
[5] “宅子”指的几乎可以肯定就是“兰姆克洛斯宅子”(Lambclose House),那是巴伯(Barber)家族的宅第。本来只是一家农合,后来在十八世纪扩大许多。
[6] 威里瓦特农场(Willeywater Farm)的原型是海格斯农场。
[7] “亚卡狄亚的羊脚神”(goat-foot god of the Arcady)一语出自王尔德(Oscar Wilde,1854—1900)的诗歌《潘神》(Pan)。其首段云:“亚卡狄亚的羊脚神啊!这世界灰白而苍老,你还剩些什么给我们?”结尾这样说:“离开亚卡狄亚的山丘吧!这个现代世界需要你!”(译者注:亚卡狄亚为古希腊一地区,其居民善良淳朴,过着田园式生活,后世以之象征世外桃源。)潘神的神话在劳伦斯的后期作品里反复出现,其中包括《泛音》(The Overtone,1913)和《最后的笑》(The Last Laugh,1924)这两篇短篇小说。
[8] 赛森(John Adderley Syson)的名字会让人联想起西蒙兹(John Addington Symonds,1840—1893)的名字。西蒙兹是唯美主义者、同性恋合法化的鼓吹者,写过一些研究希腊化时代和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著作。在《苦恼的天使》的手稿上,劳伦斯四次把Syson误写为的Syston,其中一处始终没有更正过来。
[9] 考迪径(Cordy Lane,见《菊花香:版本二》一文)连接布林斯利(Brinsley)和安德伍德,因此,故事中的男主角从前应该是住在离女主角家一英里多之处,反观劳伦斯则要走上快三英里的路,才从伊斯伍德到得了海格斯农场。
[10] 洁西·钱伯斯回忆,劳伦斯常常会寄给她各种诗集和手抄的诗歌,她形容他是“萨里街二手书铺和书摊的辛勤觅书者”。
[11] 译者注:dog-in-the-manger,意指霸占着自己用不了的东西。
[12] 装水用的大水桶。在一九二八年十一月十四日写给大卫·钱伯斯的信中,劳伦斯特别回忆起海格斯农场“那只放在门边的水桶”。
[13] 爱德蒙·钱伯斯夫妇一共有四个儿子:亚伦、赫伯特、伯纳德和大卫。下文提到,农场主人最小的儿子是十九岁,但在劳伦斯创作《苦恼的天使》的时候(一九一一年十二月),大卫实际是十三岁。
[14] 实际上,在一九一一年十二月的时候,洁西·钱伯斯是二十四岁,而劳伦斯是二十六岁。
[15] 指纽斯达修道院(Newstead Abbey),位于海格斯农场东北几英里处。它原是诗人拜伦的祖居(译者注:这是修会解散后的事),由拜伦在一八一八年卖给了富有的牙买加种植园园主怀尔德曼(Thomas Wildman)。一八六一年,怀尔德曼的遗孀把这产业卖给了探险家韦布(William Webb),韦布死后由长女洁拉尔丁(Geraldine)继承,再在一九一○年由她妹妹埃赛儿(Ethel)继承。纽斯达修道院在一八六○至一九二一年间并没举行任何旧物拍卖会,但韦布姊妹在二十世纪初经常重新装潢家里和更换家具,故不时会举行小型的私人拍卖会,把多余家具和其他物件清出去。小说中的椅子就是这样流出的。
[16] 据海伦·柯克(见《密爱》一文注释)回忆,她在一九一○年到阿诺菲探访洁西·钱伯斯时,对方告诉她家里在拍卖会里买到一把椅子,并在椅垫下面找到一把镂刻着花饰的剪刀。
[17] “去年的雪,如今安在?”为十五世纪法国诗人维庸(Franois Villon)的诗句,出自《历代淑女歌》(Ballade des dames du temps jadis)。(译者注:这诗句是感叹物换星移,岁月难留。)
[18] Sycock,又作mistle thrush,为雀科,下体皮黄白而密布黑色斑点。
[19]译者注:巧妇为鹪鹩的俗称。泰雅族人将此鸟奉为灵鸟,俗称希力克鸟。
[20]译者注:原文为Arcady,为希腊传说中的世外桃源,后引申为与大自然和谐。
[21] 在希腊神话中,潘神(即前述之“亚卡狄亚的羊脚神”)为牧人、畜群和荒地之神,被认为可以让人突然灵感勃发、产生性欲或恐慌。阿提密丝(Artemis)是狩猎女神,以坚决守贞为人所称道。
[22] 坦塔拉代(Tandaradei):《菩提树下》(Unter den Linden)一诗中的叠句(refrain),出自中世纪日耳曼诗人瓦尔特(Walther von der Vogelweide)手笔。诗中的情侣以树林的地面作为席荐。
[23] 恋诗歌手(The Minnesingers):中世纪日耳曼恋诗(love-peotry)诗人的总称。在写作《苦恼的天使》同一期间(一九一一年十一月),劳伦斯为《英语评论》写了一篇书评,评论比瑟尔(Jethro Bithell)翻译的恋诗歌手诗歌。
[24] 伊阿科斯!伊阿科斯!(Iacchos! lacchos!):酒神女侍叫唤大家一起跳祭舞的高呼声,出自欧里庇德斯的《酒神的伴侣》一剧(见《密爱》一文注释)。伊阿科斯是酒神戴奥尼索斯的别名,在埃勒夫西斯秘教(Eleusinian Mysteries)里是个持火炬者。
[25] 译者注:这话脱胎自谚语“住在罗马就应该像个罗马人”(指人应该入乡随俗,住在什么人中间就表现出什么人的言行举止)。
[26] 古罗马的很多时期都被人称为过“去势时代”(the emasculated period)。例如,吉朋(Gibbon)就把狄奥多西皇帝(Emperor Theodosius)几个荒淫后继之君的统治岁月称作“去势时代”,其时离罗马帝国的覆灭不远;李维(Levi)则是把公元前一八○年前后的一段时期视为“去势时代”,当时赛比利教(Cult of Cybele)大行其道,其宗教仪式包含自我阉割的项目。
[27] 这是莎剧《皆大欢喜》(As You Like It)里那个公爵角色所说的一番道理:“生活就是应该这么个过法:避开尘俗,倾听树木谈话,读流水所写的好文章,领悟小石头包含的真理,因为凡事皆有教益。我不愿改变这种生活。”(在第二幕第一场)
[28] 见前页注释。劳伦斯看来很喜欢《皆大欢喜》。他在创作《苦恼的天使》前的前一个三月,曾在大卫森路学校自己任教的班上教过这出剧。
[29] 赛森和希尔妲用德语交谈,是为了让在场的亚瑟·佩尔比姆听不懂。不过,劳伦斯后来在改写《苦恼的天使》时,把“用德语”几个字删掉。
[30] 在故事发生的年代,安德伍德有好几户人家都是姓福斯特(Foster),但却没有一个农场或一间住宅是以“福斯特”为名。所以,就像故事中的“纳托尔”和“威里瓦特”一样,这名称有可能是劳伦斯所虚构。故事最后说赛森离开威里瓦特农场(即海格斯农场)之后“向南而去”,这样的话,他首先会经过的应该是栎树农场(Oaks Farm)——这农场离摩格林蓄水湖(Moorgreen Reservoir)只有一段短路。
[31] 这是法国诗人魏尔兰(Paul Verlaine,1844—1896)的诗句,出自《感伤的对白》(Colloque Sentimentale)。全诗采男女对话形式进行,相关诗句如下:啊,那时我们两唇相接生活是何等美不可言!大概是吧。当年的天空多蓝,我们多么希望无穷。俱往矣,所有憧憬皆已在风雨中破灭。洁西·钱伯斯指出,在写作《苦恼的天使》那时候,劳伦斯诗歌创作的两大引路明灯是魏尔兰和波特莱尔(Baudelaire)。(译者注:这诗描写一对分手的情侣日后重逢,男方回忆起往日的欢乐,但女方反应冷淡,似已忘得一干二净。)
[32] 译者注:此为《感伤的对白》的最后两句,他们走进荒芜的燕麦地,只有沉默的黑夜继续倾听。
[33] 这时希尔妲事实上还没有正式成为佩尔比姆的太太。在《论坛》的版本里,篇名已改为《染污的女孩》,“他太太”被更正为“希尔妲”,但《蓝色评论》的版本仍作“他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