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始终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在蒂布[1]养孔雀。蒂布是个村庄——不,不能算村庄,那里不过只有三四个石砌农场,两三间石砌小屋,以及一家石砌小礼拜堂。它位于皮克区[2],坐落在一座光秃的山坡上,半掩在白蜡树丛里。一条漂亮的公路[3]在山谷下方蜿蜒穿行,偶尔会有小马奔驰或是汽车嗡嗡驶过。但真正的车流是在六英里外的另一个山谷[4]。所以,独自位于山丘边缘俯瞰下方公路的蒂布,偏僻得有如英格兰小村落,是个遗世独立的村庄。
越过有如复杂网络的石头矮墙所构成的裸露高地,四周全是光秃秃的山头。但转入下坡后,突然身处一片被石头房子环绕的白蜡树的浓荫中,着实让人愉快。那是我在某个夏日初次造访蒂布的情景。我当时心里有点不安,以为自己闯入私人的农家道路。但我还是继续往前走。右手边是个高于道路面的杂乱花园,长着一些高高的蓝色桔梗。稍远一点的地方,我看到一只非常漂亮的孔雀在石头间踱步,它蓝色脖子鼓胀着,拖着青铜色和绿色的尾巴。四周都是农场牛只喷溅的秽物,气味熏人。我停住脚步,观察那孔雀,看它踱步,鸟冠因啄食而微微抖动。然后我回头一瞥。一个妇人站在石墙尽头盯着我看。她头戴一顶印花无边帽。看到我看她,她便走过道路,到对面的车棚。
第二次途经蒂布是在秋天,沿途我不停采着黑莓。它还是老样子,到处都是白蜡树成荫的石头围篱——但许多白蜡树叶落在地上。我看到两只孔雀在高起的花园里,也就是在火炬花[5]之间散步。它们拖沓而行,因为花园里尽是泥泞,杂草丛生。我站着观看它们。
“今年的黑莓丰收。”一个银铃般的声音从附近传来。对方是个矮小的女人,一双漂亮、黑色却鬼祟的眼睛从棉制无边女帽下面窥探着我。她长脸,面有菜色,一头整齐的黑发。她的裙子很短。她大概三十岁,说话时带有德比郡罕听的西部卷舌音。当听到“今年”的尾音带了卷舌音时,我定睛望着她。她别过脸去。
“能采不少喔!”我说。
她再次望向我,面露苦笑。
“是啊,如果你有耐性的话——”她说,“我可没这种耐性。”
“那你可以看看我多有耐性。”我说,高举我的篮子。
“大约有一磅半喔!”她说,带点嘲笑意味地笑了两声。
“差不多。”我说。
“我不认为这一季我会摘超过一夸脱,”她说,“我可不想为了这些讨厌的无聊东西麻烦自己。”然后她对我翻了翻白眼。“你住这附近吗?”
“目前住在史卡基尔[6]——我太太和我。”
“哦,对——我知道那栋房子。”
就这样,我们聊了起来——然后我向她告别,一路思索着她的口音出处。我断定那不是威尔特郡腔,也不是巴克夏郡或牛津郡腔。走下山坡的时候,我后悔刚才没有问问她那些孔雀的事。
我再次遇见她是在冬天。那天地上铺着薄且干冷的细雪,天空蔚蓝,寒风冷冽,空气清爽。正午时刻,农夫们都赶出牛只,让它们待在外面一两个小时,所以,当我一进入蒂布的时候,牛棚传来的味道让人难以忍受。我注意到,白蜡树举向蓝天的细树枝都变得苍白闪亮,融入一片蔚蓝中。然后我再次见到那些孔雀。它们就在我前面的路上,一共三只,都没有尾巴。如今它们一身棕色,带有斑点,脖子呈深蓝色,鸟冠破烂。它们顽皮地踩踏在晶莹的积雪上,身体缓慢移动,样子有如轻盈的平底小船。我喜欢它们,而它们也对我产生好奇。然后一阵狂风袭来,它们被吹得犹如三只脆弱的小船,而展开的羽毛就像破败的帆。它们不满似的蹦蹦跳跳地逃跑,想躲开这阵乱流。最后,它们在避风的墙角,再次弓着身体,瑟缩地徘徊。身体因为少了尾巴而变得轻飘飘,漠视四周的一切。它们也毫不在意我。我也许可以摸摸它们的。最后,它们走进一间敞开的棚屋里避难。
当我经过建在高处的房屋尽头时,我看到那名少妇刚好从后门走出来。她立刻看到我,随即向我挥手。她提着一个水桶,身上系着比她那条夸张短裙还长的围裙,头上仍是戴着同一顶棉制无边女帽。我脱下帽子向她致意,然后继续往前走。但她却放下水桶,敏捷而又有些鬼祟地追赶着我。
“可以请你等一等吗?”她说,“我马上便回来。”
她对我露出暧昧、古怪却又迷人的微笑,然后便往回跑。她脸色依旧灰黄,鼻子有点通红。但她有双优美的眼睛,眼神深沉却带点狡狯。她对我的态度隐含着某种信任感。我由此推断,她必然有些疼爱她的兄长。
我站在路当中,望向那些憨笨的深红色小牛。它们在哞叫,看似在对我吠叫,而我当时正暗自嘲笑它们的圆鼻憨态可掬。它们看来快乐、精力充沛,有点粗鲁,似乎正犹豫着该回到温暖的牛棚,还是该留在原地。我无法猜透。
不久,那女子再度走出来,头低垂着。不过,她还是抬起头,朝着我微笑,又带着那奇特的亲密,就像她早在我出生前,甚至在我成为人之前便认识我。
“抱歉,让你久等了。”她说,“我们到车棚里谈好吗?那里多少能避避风。”
车棚面朝马路敞开,里面满是各种轮轴,而我们就站在当中。她头微斜地看着地面,而我注意到她微微蹙眉。她看来似乎在沉思。继而,她抬起头,直视我的眼睛,这让我眨了眨眼睛,想别过脸去。但我没这样做。她灰黄的眉头依旧颦蹙。
“你会说法语吗?”她唐突地问我。
“如果必须说的话。”我回答。
“我以前在学校学过一些,”她说,“但现在连一个单字都不记得了。”她的西部口音非常显著,声调充满自我挖苦意味。
“记着这些小事没什么用!”我说。
但她灰黄色的长脸早已转向一边,没有注意我说了什么。然后,她突然再度望向我,这次显得羞涩。与此同时,还对着我微笑。她妩媚的目光朝我投射过来,仿佛对我熟悉无比,喔,又如此亲切,仿佛非常了解我的每一根神经,甚至可以深入我的每一根骨髓。一瞬间,她像个孩子般天真无邪,却又如同是个女巫。
“可以麻烦你把一封信念给我听吗?信是用法文写的。”她说,神情黯然苦涩。她蹙眉地看了我一眼。
“乐意之至。”我说。
“信是写给我丈夫的。”她说。
我看着她,有些不明所以。她具有一种麻痹我思考能力的本领。她四下张望,然后机灵地看着我。她从口袋掏出一封信,递给我。那封信从法国寄出,收信人是住在蒂布的一等兵该特。我把信从信封取出,开始阅读,完全没想过它可能涉及个人隐私。我对信的内容既没兴趣也不关心——Mon Cher Alfred(我亲爱的阿弗列)——信纸大概是从报纸上撕下的一页。于是我继续读下去:原来只是一封一个住在法国北部的姑娘[7]写给一个英国大兵的情书。“我无时无刻不想念你。你也会偶尔想念我吗?”——这时我才突然惊觉,我正在阅读一名男性的私人信件。我除了无权阅读外,那人的太太还正看着我!这看来荒谬,但我别无选择,此刻也无法把那个脸色灰黄的小女巫想象为任何人的太太。哪怕曾举行过什么样的婚礼,她都不像是有夫之妇。
就这样,当我继续读信时,我也开始提防她。信接着写道:“Motre cher petit bb(我们可爱的小宝宝)——我们可爱的宝宝在一星期前出生了。啊,我多想告诉你当我把他抱在怀里,望着他时的感觉。他就像他父亲一样有一双充满笑意的英国眼睛,而且一样精力充沛。现在,我最期盼的,就是他的父亲可以把我的小孩抱在臂弯里,这样我们一家三口就可以快乐团聚。喔,阿弗列,我能告诉你我有想念你,为你哭了多少次吗?我脑海里时时刻刻都想着你,除了你我什么都不想。我只为了你和我们的亲亲小宝贝而活着。如果你不尽快回来,我将会死掉,而我们的孩子也会死掉。不,我知道你不能回到我身边。但我可以去找你。我可以带我们的小孩去英国。如果你不愿向你尊敬的父母亲介绍我的话,你可以在某个城或某个镇与我相会。我害怕孤单一个人带着孩子到英国,乏人照应。但我必须找到你,我必须带着我的孩子,我的小阿弗列,把他带给我深爱着的,高大英俊的阿弗列。啊,请回信告诉我可以到哪里找到你。我有些钱,不是穷光蛋,我能够负担自己和我的小宝贝……”
我把信读到最后,写信人的署名是:“你幸福的,但又更不幸福的伊莉莎”。我想必是不自觉的莞尔一笑。法国少女这封浓情蜜意的情书,让我产生不良的反应:轻微作呕感。
“我看得出来,它让人开心。”该特太太讽刺地说。我抬头,才意识到她就在旁边。
“我知道那是情书。”她说,“里面有太多句‘阿弗列’了。”
“真的是多了点。”我说。
“可不是。那个女的——伊莉莎——还说了些什么?我们知道她叫伊莉莎,这个说来话长。”她露出嫌恶的表情,昂首看着我。
“你是从哪里拿到这封信的?”
“邮差上星期送来的。”
“那时你先生在家里吗?”
“他应该今晚会回来。他受了伤,所以我们之前申请让他回国。他六星期前回国的——之后就待在苏格兰——喔,他的腿部受伤。是的,他没什么大碍,只是走路有点跛。他指望会拿到退伍令——但我想希望不大。我们结婚了没有?我们结婚六年了——他在战争爆发的第一天便入伍了——喔,他以为自己喜欢军旅生活。他参与了南非那场战争[8]——不,他讨厌那些,恨透了。我和公婆住在一起——我现在已经没有自己的家。我娘家在牛津郡有一个大农场,占地超过一千英亩。不像这里。喔,不——公婆对我很好,对,好得不能再好。他们关心我还多过关心女儿。但那仍不像住自己家里自在,对不对?你不能为所欲为。不,家里只有我和他父母。打仗之前呢?他什么都做过。他受过很好教育,但他更喜欢务农——后来又当了私人司机。他就是那时候学会法语的。他在法国替一个有钱人开车,开了很长一段时间[9]。”
这时,三只孔雀随着一阵风从车棚角落绕了出来,那样子仿佛乘风漂浮在平静的水面上。
“嗨,乔伊!”她喊道,其中一只孔雀蹬着纤细的脚朝她走来。它灰色而带斑点的背部非常优雅,丰满的深蓝色颈项蜷缩着。她蹲下来。“乔伊好乖。”她说,带着一种奇怪的、爱怜的语气喊道,“你是来找我的,对不对?”她的脸靠过去,那孔雀也弯着脖子,鸟喙几乎碰到她的脸,仿佛在亲吻她。
“它爱你。”我说。
她仰头看着我,笑了起来。
“对,”她说,“它爱我。乔伊爱我。”然后又对孔雀说,“我也爱你,对不对?我好爱乔伊。”她抚摸了它身上的羽毛一会儿,然后站起来,对我说,“它是只感情丰富的鸟儿。”
她说“鸟”字时的卷舌音让我莞尔一笑。
“它真的是这样。”她极力声明,“它是七年前跟我一起从我家过来的。另外两只孔雀是它的子女——但它们不像它那么感情丰富。对不对,宝贝儿?”她说话时的尾音上扬,犹如女巫的尖叫声。
然后她忘掉车棚里的孔雀,回过头谈正事。
“你愿意念信吗?”她说,“念给我听,我想知道里面写些什么。”
“这是背着你丈夫的行为啊!”
“哼,别管他,”她大声嚷嚷,“他背着我偷偷摸摸够久了——整整四年了。如果他没有背着我做坏事,就没理由为此埋怨——告诉我信上写了什么。”
此刻我很不情愿依照她吩咐去做,但我还是开口了:“我亲爱的阿弗列。”
“我早猜到是这样写。”她说,“伊莉莎的亲爱阿弗列——”她笑着说,“伊莉莎,法文怎么说?”
我告诉她念法,而她极为不屑地重复念了一遍:埃莉斯。
“继续念吧,”她说,“你停下来了。”
于是我又开始——“我有时会想念你,你也想念我吗?”
“我敢打赌,他除了想念她,还想念着另外几个女人。”该特太太说。
“也许没有。”我说,继续往下念,“一个可爱的小宝宝一星期前诞生了。呃,我多想告诉你当我把我亲爱的弟弟抱在怀里……”
“我敢打赌八成是她自己的种。”该特太太尖声说道。
“不是,”我说,“是她妈妈的小孩。”
“别相信她的鬼话。”她尖声说,“这是障眼法。我敢说,小孩绝对是她的——也是他的。”
“不,”我说,“是她妈妈的——‘小宝宝有一双会笑的眼睛,但比不上你那双漂亮的英国眼睛……’”
她突然用手猛拍裙子,弯下腰,笑得花枝乱颤。然后她挺起身体,双手掩脸。
“那‘漂亮的英国眼睛’逼得我捧腹大笑。”她说。
“他的眼睛不漂亮吗?”我问。
“喔,漂亮,非常漂亮——继续念吧!——乔伊乖,宝贝儿好乖。”最后一句是对孔雀说的。
“嗯——我们非常想念你。我们全家都想念你。我们真希望你能来这里看看可爱的小宝宝。喔,阿弗列,你待在这里的时候,我们是何等的快乐!我们全家都爱你。我妈妈将为小宝宝命名为阿弗列,这样我们就永远不会忘记你——”
“那真的是他儿子。”该特太太喊道。
“不是。”我说,“那是她妈妈的小孩。呃,‘我妈妈身体健康。我爸爸昨天回家了——他在休假。他为自己得到一个儿子高兴。我的小弟弟希望能沿用你的名字,因为你在那段艰苦岁月对我们家很好,让我永生难忘。一想到此,我便忍不住垂泪。不过,你现在已远在英国,我也许无法再见到你。你亲爱的双亲都好吗?我很高兴你的伤口已快要痊愈,近乎可以行走——’”
“她怎么没问他,他亲爱的妻子好不好?”该特太太大叫,“他一定从未告诉她他有太太——就这样欺骗那可怜的女孩!”
“收到你的来信,我们都非常高兴。但你现在人在英国,想必已忘掉你曾经好好对待过的一家人——”
“好得也太超过了吧!啊,乔伊——”该特太太喊道。
“要不是你,我们一家大概已经不在人世,无法再感受到欢喜悲哀。我们过去过得很苦,但目前已经否极泰来,不再感受到贫穷的重压。小阿弗列是我的一大慰藉。把他抱在胸前的时候,回想起善良高大的阿弗列,我会禁不住垂泪,也许那段受苦的日子才是最幸福的时光,只可惜已一去不返——”
“哼,多么可耻啊!竟然用这种手段让一个可怜女孩上当!”该特太太大声说,“绝口不提自己已婚,让对方心存幻想——我会说这是‘下流’!”
“你有所不知,”我说,“有些女生渴望堕入情网,不管对方有没有太太。如果她执意要爱他的话,他又怎么避免得了呢?”
“他愿意的话,就可以避免。”
“唉,”我说,“人非圣贤。”
“喔,那是两回事。那个善良高大的阿弗列!你这辈子听过这种鬼话吗?继续——她在结尾说了什么?”
“我们全都很高兴知道你在英国的情况——我们衷心祝福你好心的双亲。我祝愿你未来的人生永远幸福快乐。深情又永远感激你的伊莉莎。”
一时间陷入沉默。该特太太低头,表情有点不怀好意又心不在焉。然后,她突然抬起头,眼睛射出两道凶光。
“喔,用这种手段骗一个女生,真是下流,真是卑鄙。”
“不,不,”我说,“也许他根本没有骗她。你以为法国女孩都那么天真无邪吗?我猜她比他聪明得多。”
“他是有史以来最大的笨蛋。”她喊道。
“瞧你说的!”
“但那小孩一定是他的,错不了。”她说。
“我看不是。”
“我肯定是。”
“好吧!”我说,“你要怎样想就怎样想。”
“不然她还有什么理由要写这封信——”
我走到小路上,望向牛群。
“这些牛都是谁在看管?”我问。
她也走了出来。
“隔壁农场的男孩。”
“如果是我,就不会把伊莉莎的信太当真。”我说,“她也许撒谎——不管怎样,我都无权阅读那封信。”
“喔!”她嗤之以鼻地说,“我想看就看。”
现在,她也对我生气了。所以我向她道了声日安,就沿着两边的石头围篱匆匆离开。在冬阳的照耀下,石头围篱闪烁着光芒。
插曲过后的翌日清晨,我醒来时,发现房间一片幽暗,西面那扇大窗户覆盖着片片雪花,一片模糊。我走出屋外,看到下方的山谷一片白茫茫和阴森[10],树木在雪的装饰下,更显得黑暗和枯瘦,犹如一根根铁丝。岩石表面从闪亮的积雪中裸露出来。天空阴沉、凝重,一片灰黄,与以黑线勾勒、空洞的银白大地相比,显得太过沉重。我犹如置身死亡之谷。我也知道自己已经成了囚犯,被困在无处不在、甚至还会滑动的积雪里。所以,我一整个早上都留在室内,望着车道旁积着厚雪的灌木丛,而门柱上则堆积着一英尺多的积雪,显得格外洁白。有时我也会俯瞰黑白相间的山谷:那儿毫无动静,一片死寂,仿佛一层虚无缥缈的帷幕。
一整天都没什么动静:没有任何积雪从灌木丛掉下来,山谷则像一条死亡的鸿沟,游离于现世之外。我抬头望向山谷对面那些位在裸露的高地上,现已被半掩埋在雪里的小农场,我想起了雪中的蒂布,想起了那个像女巫似的该特太太。我又想到了阿弗列·该特以及那封信。他们的事让我觉得好玩,另一方面又感到不安。我不想被卷入这愚蠢又无聊的浑水。然而,积雪似乎让我卷入我本想逃离的纷争中。
大约下午四点钟的时候,微明的昏黄灯光亮起,我赫然看到远处的雪地里有什么动静,就在荆棘丛附近,像是一群野人站在茫茫白雪中,显得非常黑而矮。我靠近看仔细。对,有什么东西正在拍翅、挣扎——是只大鸟,肯定是,它正在深雪中举步维艰地前行。我吃惊地盯着它看。在这个山谷里,最大的鸟类是鹰,它们常常会在我窗子对面盘旋,所处高度与我相差无几,但比山谷两旁陡峭崖壁上的猎物高得多。但我眼前的大鸟,对鹰来说过于庞大——对任何已知的鸟类来说都太大了。我在脑中搜索英国最大的野生禽鸟,例如雁或秃鹰。它可能是一只跛了脚的雁,然而看起来又不太像。
它继续奋力挣扎,接着静止下来,犹如小黑点般,然后再度挣扎起来。我走出屋外,冒着在岩石间摔断腿的风险,走下陡峭的斜坡。我对这一带的地形了如指掌——然而,在靠近那些荆棘丛前,我还是颤抖得厉害。
对,那是一只鸟。是乔伊。是那只深蓝颈项的灰褐色孔雀。它全身都是湿答答的雪,显得精疲力竭。
“乔伊——乔伊,宝贝儿!”我说,踉踉跄跄地向它走去。它看来可怜兮兮,在雪地里翻来滚去,累得爬不起来,蓝色脖子直直地伸长,有时则是靠在雪地上。它的眼睑快速开阖,鸟冠破损不堪。
“乔伊,宝贝儿!宝贝儿!”我抚慰地喊它。最后它不动了,眨着眼睛,倒卧在雪中。我走上前,终于碰到它。我先轻抚它,然后把它抱在臂弯里。当我抱住它时,它避开我的身体,将修长、潮湿的脖子尽量伸展。它仍然静静躺着,大概是累得无力挣扎。它那戴着羽冠、虚弱的头始终离得我远远的,但有时会突然微微下垂,仿佛随时都可能突然死去。
它没有我预期的重,但把它抱回屋子去的过程还是费尽我九牛二虎之力。我们把它安置好,稍微远离壁炉,用干布温柔地抹干它的身体。它很顺从,但会不时把柔软的长脖子伸到远处,无助地躲着我们。我们把一些热食放在它旁边。我试过把食物放到它的鸟喙前,想让它吃一点,但它不理会。它似乎漠视我们所做的一切,令人难以费解地蜷缩在自己的世界里。所以,我们就把它放在一个垫了布的篮子里,任由它忘我蜷缩着,食物则放在它身旁。窗帘全都拉下,屋子里很温暖,天色已晚。它有时会动一两下,但大多数时候都是静静蜷缩着,戴着羽冠的头斜靠一旁。它没碰食物,对任何声音或动静都置若罔闻。我们考虑过是否给它喝点白兰地或吃点兴奋剂,但我觉得我们最好别去打扰它。
然而深夜时分,我却听到它发出巨大声响。我焦虑地起身,点上一根蜡烛,去一探究竟。它吃了一点食物,但更多食物撒了出来,弄得一片狼藉。此时,它栖足于一张沉重扶手椅椅背上。我由此推断,它不是已经复原就是正在复原。
翌日天气晴朗,积雪已经凝固冻结,所以我决定把它送回蒂布。翅膀拍了好几回后,它终于愿意坐进一个捕鱼用的大袋子。它饱受摧残的头探出,极度不安地东张西望。就这样,我带着它上路,连滑带走地进入山谷,来到谷底湍急溪水旁,再费力攀爬上耀目的溪谷边。山壁生长着丛生的苍翠小松树,上方地带覆盖着白雪,闪烁着晶莹的光辉,寒风冷冽。乔伊睁大着它那双焦虑而茫然的眼睛,打量周遭一切,眼珠闪亮,有如谜般。当我逐渐走近蒂布时,它开始在袋子里激动不安,虽然我不清楚它是否认得这地方,然后,当我来到那些棚屋时,它敏锐地左右张望,脖子伸得长长的。这让我有些害怕。突然,它张大凶猛的鸟喙,发出一声嘹亮、热烈的尖叫。我吓傻了,愣愣地看着它。它在袋子里开始激烈挣扎。而我则被它的挣扎吓得哆嗦,竟没想到要放它出来。
这时,该特太太从房子另一边飞奔过来,机警地往前窥探。看到是我,便走过来。
“你抓到乔伊了!”她尖声大叫,仿佛我是小偷。
我打开袋子,乔伊跳了出来,不断拍动翅膀,像是讨厌沾上积雪般。她抱起它,用嘴巴亲它的鸟喙。她脸色晕红而漂亮,眼睛闪亮、头发松散浓密,却比任何时候更像个女巫。她不发一语。
她身后跟着一名圆脸且脸色苍黄的白发妇人,举止流露出轻微的敌意。
“是你把它带走的?”她严厉地问。我告诉她,我前一天晚上救了它。
从她后面慢慢走来一个瘦高的老先生,他蓄着白色胡髭,裤管上有块大补丁。
“看吧,它又回到你身边了!”他对他的媳妇说。他太太向他说明我是怎样找到乔伊。
“唔,”灰白头发先生继续说,“八成是我们的阿弗列把它吓跑的。它一定是飞到山谷里才捡回一条命——你得好好谢谢你朋友,玛姬——它受冻了——你晓得,这种鸟有一点敏感。”他最后对着我说。
“对,”我回答,“这里不是它们生长的环境。”
“不就是嘛。”该特老先生说。他说起话来相当和缓、平静,就像嗓音里隐藏了一个弱音踏板[11]。他看着媳妇,她这时正蹲在地上,脸虽泛红却依旧阴沉。而面前的孔雀则将它修长的蓝色颈项依偎在她大腿上片刻。年长男子虽然唇髭泛白,灰白的头发也稀疏,却有一张年轻的脸孔,甚至称得上娇嫩,几乎就像青年。他的蓝眼睛散发着某种难以形容的光芒,他的皮肤细致、柔嫩,鼻子优美地微微高起。他的头发轻微翘起,看起来愉快而自信,像个坠入情网的小伙子。
“我们得告诉他鸟已经找回来。”老先生缓缓地说,然后转过身,高声呼喊,“阿弗列——阿弗列!你在哪里?”
然后他再转身,面对我们几个。
“起来吧,玛姬。起来吧!你太担心那只鸟了。”
这时,一名男子走了过来。他穿着粗糙的卡其衣服和及膝短裤,腰部粗壮,长相像丹麦人。
“它回来了,”父亲对儿子说,“至少是被带回来了。他飞到了格里费谷[12]。”
那儿子看着我。他举止不拘小节,歪斜地戴着帽子,双手插在短裤前方的口袋里。他看着我,但什么都没说。
“先生,您要不要到屋里坐坐?”老太太对我说。
“对,进来喝杯茶或什么的吧!带着那鸟走了一大段路,你一定口渴了。来吧,玛姬妞儿,我们一起进去。”
所以我们便走进屋内。走进相当沉闷、有些拥挤的客厅。顿时,客厅因拥挤而显得非常舒适温暖。那个儿子走在最后,到门口后便站住。老先生跟我聊天,玛姬去拿茶杯,老太太则回到制奶间。
“你现在心情该好一点了吧,玛姬?”老先生说,然后又转脸对我说,“自从阿弗列回家以后,家里的气氛便不怎么对劲,而那只鸟也飞走了。阿弗列是星期三晚上回来的。阿弗列——但是啊,唉,您知道的,对吧——他星期三回来的——我猜他们小两口之间有点小纷争。是不是这样,玛姬?”
他淘气地对媳妇使了个眼色,让她涨红了脸,显得分外漂亮。
“爸爸,安静点好吗?你都快因自己的话而血压升高。”她对老先生说,就像生气的样子。但事实上她从来不会对他生气。
“天气是今天早上才好一点。”老先生没理她,继续慢慢地说,“过去两天还真是风狂雨暴。唉——自从星期三她见了您之后,这个家就刮起了东北风。”
“爸爸,别说了。你应该把腿换成铁打的。我真不知道你从哪里找回你的舌头的,变得这么啰哩吧唆。”玛姬说,语气严厉却又带着关爱。
“我是在弄丢的地方找回来的。你不要进来坐坐吗,阿弗列?”
阿弗列却转身离开了。
“他因为信的事还在气头上。”老先生悄悄对我说,“他妈妈知道这件事。玛姬偷偷告诉了我。多么愚蠢的事啊!对吧?唉,何必为了远在天边的小事吵架,而且它还永远不会跑到面前来。没用—— 一点也没用——我就是这么告诉她的,她没有必要在意这种事。唉!还能怎样呢?”
这时老太太回来了,谈话内容变成闲话家常。玛姬不时瞄我一眼,在两个男人之间来回穿梭,神色尽是得意和满足。我恭维了她几句,但她似乎没有听见。她以一种不怀好意、如女巫般的亲切态度招呼我,头低垂在两肩之间,显得既谦卑又有力。她招呼她公公和我的时候,快乐得像个小孩。然而,她的眉宇间总带着某种阴影,就像是有一只黑色飞蛾停在她眉心上,她古怪、笨重的举止,似乎也蕴含着不祥。
她坐在壁炉边一张矮凳上,在她公公附近。她的头低着,看似出神恍惚,不过不时会回过神来,抬头看着我们,加入聊天,有说有笑,然后又再次怔怔出神。然而,当她陷入浓稠的遗忘状态,看起来却与我们非常贴近。
门敞开着,孔雀缓慢地走了进来,静静地昂首阔步。它走近她之后蹲伏下来,蜷曲蓝色脖子。她瞥了它一眼,却像是没有注意它似的。孔雀静静地蹲伏,像在睡觉,而那妇人依旧沉静地坐着,出神忘我。之后,随着一阵沉重的脚步声,阿弗列出现了。他望了妻子一眼,又望向蹲伏在她旁边的孔雀。他站在门口,显得身材高大,双手插在短裤口袋。一时间谁都没说话。接着他转过身,再次走出去。
我这时也站起来,打算离去。玛姬像是突然回过神来似的,吓了一跳。
“你一定要走了吗?”她站起来走向我,在我面前站定,头靠一侧斜睨着我,“你不能多留一会儿吗?——这里温暖舒适,而且今天没有工作要做。”说完笑了起来,古怪地露出牙齿。她的下巴很长。
我表示自己必须走了。这时,躺在壁炉边的孔雀舒展了一下蓝色长脖子,然后又再次蜷曲。玛姬仍然站在我面前,离我很近,我甚至都能意识到自己的背心纽扣。
“好吧,”她说,“但你一定要再来,好吗?一定要来啊。”
我答应她。
“找一天过来喝茶——一言为定啰!”
我答应了——某天。
离开她的那刻,我知道此后断然不会再为她而活——也断然不会再为乔伊而活。从她那心不在焉的模样,我感觉得到,等我一离开,她便会把我忘得一干二净。
当我走出外面时,天空再度呈现一片黯淡,透着微黄。太阳已然隐没,积雪泛着幽蓝的寒光。我快步走下山坡,脑中思索着玛姬。道路沿着陡峭的山坡回旋而下。当我在积雪里卖力地走着时,忽地看到一个人影正跨步走下陡峭的山坡,试图拦截我。那是个男人,他双手半插在短裤口袋里,双肩宽阔——道地的山间农夫。他当然就是阿弗列。他站在石头围篱边等着我。
“抱歉。”他在我走向他时说。
我停在他前面,看着他那双忧郁的蓝眼睛,眉宇间透着一种傲慢不驯的味道。在他还没开口说话前,脸已经通红,然后才结结巴巴地说:
“你知不知道有一封信——用法文写的——我太太擅自打开它,信是寄给我的……”
“一等兵阿弗列·该特……”我说。
他的双眼往上看,像是在脑海里思索片刻,然后干脆地说:“对,就是我。”
“我知道,”我说,“她要求我把信念给她听。”
他直瞪着我,眼神充满恨意。
“信里写了什么?”他厉声地问。
“你知道得跟我一样清楚。”我说。
“什么!”他吼道。
“你知道得跟我一样清楚——可能还比我更清楚。所以何必来问我?”我回答。
他再次在脑子里摸索了几分钟。然后他的脸沉下来,也许是因为愤怒,眼神焦灼。我觉得他快要哭了,至于为啥而哭,我却说不上来。
“我不知道。不,我不知道——”他结巴地说。
我细细打量他。他突然猛一抬头。
“在我看到之前,她就把那该死的东西烧了。”他说。我在心里吹了长长一声口哨。
“但她有告诉你内容吗?”我问。
“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他回答,显得一头雾水。最后抽搐了一下,恢复正常,“我不知道她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他迅速地补充说道。
“她怎么说?”我再次问道。
“听着!”他又猛然说道,“你知道内容,为何不说出来!”
“你已经知道了些什么?”我问。
他眼神火辣地瞪着我。然后他踌躇着,接着恢复正常。他的脸再次红起来,眼眶里似乎泛着热泪。
“我知道信是伊莉莎寄来的。但那个臭婆娘什么都不肯说——那个小婴儿——到底是她妈妈的?是伊莉莎的?还是?”
“我告诉你太太,是伊莉莎母亲的小孩——但,是伊莉莎生的。”我回答,他瞪着我看。
“你为什么要这么说?”
“我不知道。我突然就开始撒谎了,然后只能继续说谎。我说你资助伊莉莎一家——把那个新生儿说成是她弟弟,说因为感激你,他们会用你的名字为新生儿命名,还说伊莉莎对你有着一种纯纯的爱。”
他茫然地瞪着我几分钟,然后开始大笑。他愈笑愈大声,愈笑愈大声,直到整个山谷都回响着笑声。然后他用手拍拍我肩膀:
“这真是漂亮的一击——致命的一击!”
之后,他一动不动地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最后,他带点颤抖的声音问我:
“她到底说了些什么?”
“谁?”
他犹豫了一下才回答:
“伊莉莎。”
于是,我复述起来,就我所能记得,尽量用信上确切的字眼——尽可能地使用法语。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Mon Dieu!(我的天啊!)”最后他喃喃地说,“我的天啊!”他眼眶里充满热泪,“伊莉莎!”他喃喃低语。
然后他眼神凌厉地看着我。
“她说那小孩是我的?”他急切地问。
“她自己是这么说的。”我回答。
他再次瞪着我。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尖声说。
我没有回答。
“我爱那个女孩。”他感伤地说。
我当时想必是笑了。
“你不相信?”他凶狠地质问我。
“我没什么看法。”
他瞪着我,最后开口说:
“我不爱上面那个臭婆娘。”他终于说,随后又突然转换话题。
“嘿!为什么你不扭断那只臭鸟——孔雀的脖子?那个畜生——乔伊。”
“我跟它无冤无仇。”我笑着说。
他瞪着我。
“但我可有仇。”他说,“它阴魂不散。我相信它身体里住着恶魔——我恨那畜生。当我把它抓住的时候,它从我手里逃脱——”
我又笑了。他站在那里,琢磨我为什么笑。
“可怜的小伊莉莎,”他又喃喃自语起来,“可怜的小姑娘!”
“她个子矮吗——petite(矮)?”我问。
他猛然抬头。
“不,”他说,“她长得颇高的。”
“我猜应该比你太太高。”
他再次聚精会神地看着我,然后又爆出响亮的笑声,让寂寥的积雪山谷传来鼓掌似的应和。
“老天,真有你的。”他说,显得非常莞尔。然后他相当轻松地站着,一只脚往前,双手插在短裤口袋,头向后仰。他确实是个英俊的男人。
“但我迟早要把那该死的乔伊给——”他自言自语地说,仿佛自己是个英雄。
我跑下山坡,忍不住放声大笑。
[1] 蒂布(Tible)是以伊布(Ible)为蓝本。伊布村位于科蒂奇山(Mountain Cottage),而科蒂奇山位于威克斯沃思旁的密德顿(Middleton-by-Wirksworth),劳伦斯夫妇在一九一八年五月至一九一九年四月间曾断断续续居住在这里。手稿上有一处地方,劳伦斯把Ible误写为Tible。
[2] 皮克区(the Peak),即德比郡皮克区(Derbyshire Peak District),如今是国家公园。它的南面部分(涵盖伊布村和密德顿)常常被称为白皮克(White Peak)。
[3] 即盖尔利亚大道(Via Gellia)现称A5012公路,它起自克罗姆福德(Cromford),向西通往巴克斯顿(Buxton)。虽然路名是拉丁文,但盖尔利亚大道并不是罗马古道,而是由盖尔家族(Gell)在十八世纪晚期修筑,以连接他们在威克斯沃思的铅矿和在克罗姆福德的熔炼厂。克罗姆福德是世界第一间水力棉纺厂的所在地,该厂由阿克赖特(Richard Arkwright)于一七七一年创办。
[4] 指德温特谷(The Derwent valley),从这里向北可以到马特洛克(Matlock)。那条“拥有真正车流”的公路现称A6公路。
[5] 译者注:red-hot-poker,又名火炬百合、火把莲、剑叶兰。原产于南非,花为红、黄、橙艳丽穗状花序,叶子狭长呈剑状,耐寒,很好栽植。
[6] 蒂布村附近没有一个地方叫斯卡吉尔(Scargill)。这个名字有可能是取自伊斯伍德的斯卡吉尔街,劳伦斯就出生在跟这条街交错的维多利亚街。
[7] 在《冷淡的孔雀》后来的印刷版本中,伊莉莎的国籍被改为比利时。
[8] 指波尔战争(1899—1902)。在《新十日谈》的版本中,阿弗列·该特在波尔战争结束后还在南非待了好些年。
[9] 在《新十日谈》的版本中,阿弗列·该特从头到尾都没当过兵,只当过私人司机。
[10] 一九一九年元旦,劳伦斯写信告诉朋友科捷拉安斯基(S. S. Koteliansky),告诉他:“这是一个大雪深积的早上,非常寂寥和隔绝。”积雪到一月六日还覆盖着密德顿和周遭地区:“我们被深深埋在雪里,这些雪非常白、古怪而漂亮,不太冷,但交通困难。”
[11] 译者注:弱音踏板,soft pedal,为钢琴用来减弱音调的踏板。
[12] 蒂布村俯视着格里费格兰奇谷(Griffe Grange Valle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