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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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千世界绮丽多姿,

九九曲折妙不可言,

尽管困惑观者无法参透,

疲惫的心脏有何秘密,

你的心脏却随大自然一同跃动,

从东到西一切明澈清晰,

潜伏于每一种形体下的精神,

呼唤着它的同类们的灵魂,

每一种自燃的原子熠熠闪光,

昭示出她身后的锦绣未来。

在这个气候区,一年四季中几乎总有那么几天,空气、星辰、大地完美融合,就如大自然纵容她的孩子一般,万物都臻于完美。荒凉的高原,我们沐浴着佛罗里达和古巴的阳光,无需再求幸福之地。芸芸众生,皆流露满意之色。牛群亦卧而沉思,宁静美好。纯粹的十月天气,我们称之为“小阳春”,此时寻觅那平安幸福,把握更大。连绵的山丘、温暖广阔的田野以及无尽的白昼在此沉眠。它们享尽明媚阳光,不再叹惜生命短长。荒凉之野不再寂寥。立于森林之门,世故之人不由惊叹:评估城市中伟大与渺小、睿智与愚蠢,都已毫无意义。进入这里,卸下肩头习俗的包袱。自然的圣洁使宗教相形见绌,自然的真实使英雄黯然失色。在这儿,我们发现任何东西都无法同大自然相映争辉。自然如同神明,审判每一个接近的人。爬出狭窄拥挤的房舍,走进黑夜与白昼,瞻仰日夜拥抱我们的崇高之美。多么想逃离啊!逃离那无用的栅栏、逃离世故阴谋、逃离怯懦顾虑、逃离无法亲近自然的悲哀。森林散发着柔和的光,如不曾消逝的清晨般壮丽雄伟,令人心情激荡。古老的魔法渐渐生效,松树、铁杉和橡树的树干散发出了闪烁的光芒。无言的树木开始说服我们放弃那些以庄重为名的琐碎,与之一起生活。在这里,神圣的天空之上,永恒的岁月之中,再无历史、教堂和国家的立足之地。走进展开的风景,为崭新的画卷所倾倒,为接踵而至的思绪所吸引,你会无比轻松惬意,以致将思索置于脑海之外,任面前不可抗拒之美清除一切记忆,心满意足地随自然而去。

魔力似有药物的效力,清醒头脑、治愈身心。简单的快乐,亲切而又自然。我们回归本源,无视迂腐的学校教导,与物质相交。我们不曾与之分离,且深深眷恋其本源,就如水缓解饥渴,大地托起身躯,石块装点视野。物质是坚韧的水,物质是冰凉的火,物质维系了健康。物质同我们共源,似故人,似密友,似手足,它真诚地走来,打断我们同陌生人虚伪的闲谈,与我们亲密交流,使我们羞愧于之前的胡言乱语。城市没有给人类的感官提供足够的空间。日日夜夜,走出城市,去寻觅更为广阔的空间,以饱眼福,就如我们需要水来沐浴一般。自然的影响,强弱不一。小到分隔之力,大到给予想象力和心灵的帮助。自然,泉中打起的一桶清冷之水;自然,驱散凉意、给人安慰的火堆;自然,秋日与正午崇高的寓意。依偎于自然的怀抱,如寄生虫般靠自然的谷物和根茎生存。日月星辰播洒光芒,唤我们至幽静之处,预言遥远的未来。蔚蓝的天顶,浪漫与现实相交。我思忖,如果将我们送往梦想的天堂,与加百列 和尤利尔 交谈,那么天堂将成为我们的家园。

岁月似乎并不是特别粗俗平凡的,因为我们在其间已经留意到一些自然景物。悄然而落的雪花,片片晶莹完美;雨雪纷纷,扫过茫茫水面和平原;田野里麦浪滚滚,一望无际的茜草波浪起伏;无数的小花在眼前泛起阵阵白色的涟漪;林木花草倒映在平滑如镜的湖水中;悦耳动听的缠绵南风把树木都吹成了竖琴;炉火中的铁杉和松枝噼啪作响,火光四射,把起居室的四下照得通亮——这些就是最古老的宗教的音乐和图画。我的房子建在低地,临近村庄的边缘,所以视野有限。但只要我和友人来到小河之滨,船桨轻轻一划,我就可以远离村里的政治活动和各色人物。没错,把这些东西全抛在脑后,进入晚霞和月光的温柔国度。月色皎洁而明亮,那些满身污迹的人几乎无法入内。我们全身都渗透了这种难以置信的美,我们把双手浸泡在这瑰丽动人的景色中,我们的眼睛陶醉在这片缤纷的光与影之中。这是一段假期、一种乡村生活、一场宫廷盛宴,这是最令人骄傲的、最令人欣喜的节日,勇气与美丽、权利与品位点缀丰富了这段美好的时光,它会立刻在这里安家落户。美丽的晚霞,隐隐若现的星斗,不时悄悄地在天边闪烁,它们昭示着那种节日的到来。我这才了解我们可怜的创造力和城镇宫殿的丑陋。艺术和奢华早就得知,它们必须继承并升华这种原始的美丽。我迷途知返,这才恍然大悟。从今以后,我将很难被取悦。我不会回去玩那些童年的玩具,因为现在我已经变得老练成熟,我的生活也变得奢侈浮华了。如果没有雍容华贵的东西,我将无法继续生存。但是,我的宴会长必须是一位乡民,他应当见多识广。谁了解土地、流水、草木、天空蕴藏着什么样的美味和美德,并能弄到这些诱人的东西,谁就是富有而忠诚的人。主宰世界的人只有把大自然召来做他们的助手,才能达到辉煌的顶峰。这便是他们的空中花园、乡间别墅、花园洋房、岛屿、园林和禁猎区的意义所在——这些强大的附属品可以弥补他们不完善的人格。因此,人们对于拥有这些危险的附属品的国家产生强烈的兴趣,这是不足为奇的。这些东西有贿赂和招引的作用,暴露了那些秘密约定的不是国王、宫殿,也不是男人、女人,而是这些柔情万千、满腹诗情的明星。我们听过富人的言辞,也听过他的别墅、果园、美酒和公司,但是,挑逗引诱的刺激来自于这些诱人的明星。在他们温情脉脉的目光中,我看到了人们在凡尔赛、帕福斯和泰西封努力追求的事物。的确,是地平线上的道道魔光和当做背景的蓝天,拯救了我们所有的艺术作品。没有它们,这些作品只不过是华而不实的小玩意儿。当富人指责穷人奴颜婢膝时,他们应该想一想,那些所谓的自然主宰者对于富于想象的人们产生了怎样的影响。啊!如果富人都像穷人所想象的那样富有,那该多好啊!一个小男孩在晚上听见田野里的军乐队演奏,此时,一个个国王、王后、大名鼎鼎的骑士就会浮现在他眼前。他在一个丘陵地带,比如在诺奇山,听到号角的阵阵回响,这回声能把整座山变成一把风弦琴。这种超自然的奏鸣把他带回了多利安神话人物、阿波罗、戴安娜等男女猎神的时代。小小的乐符是如此轻盈、如此优美而超然!对于贫穷的青年诗人来说,他眼中的社会就是这般难以置信。他忠心耿耿,景仰富人,富人因为他的想象力而变得富有。如果他们不富有,他不知道自己会穷到什么地步!富人们有篱墙高筑的小树林,他们称之为花园;他们的客厅比他去过的客厅都要大,装潢也更加讲究;他们出入乘坐的是四轮马车;他们只与名人雅士结伴;他们会去海滨胜地和远方的城市度假……凡此种种,这些就是诗人用于描绘富人浪漫生活的基础材料,而这些富人真正拥有的财产只不过是棚屋和围场。缪斯背叛了她自己的儿子,她用天空、云彩和路边森林里折射出来的光芒来增强那富贵美丽的天赋。那是一种高贵的恩赐,好像贵族之神对贵族的恩赐,那是一位自然界的贵族,天国的贵族。

轻而易举地创造了伊甸园和潭碧谷的道德情感可能并不常见,而物质风景则比比皆是。我们无需游览莫科湖或马德拉群岛就能找到这些迷人的风景。我们赞美当地的风光时会有所夸大。每个风景的惊人之处无非是天地相连,这种风景无论是从阿里根尼山山顶还是从第一座小丘上都能看到。夜空的繁星俯视着棕褐色、简陋至极的公地,它们在坎帕尼亚平原与埃及大理石沙漠上撒下了的神圣光辉。书卷的云彩、晨光和夜色将为枫树和赤杨平添姿色。不同风景之间的差异很小,但观赏风景的人却千差万别。每处风景必须展示出自己的美丽风采,没有哪个风景比这一点更绝妙了。就算裸体,大自然也不会感到惊讶,因为美丽无处不在。

但是,这个被学者们称为“被动的自然”的话题,很容易使读者产生过多的共鸣感。谈到这个问题时,难免不夸大其辞,这与在人群中引出所谓的“宗教”话题一样容易。不对某些琐碎的必要性做出辩解,一个敏感的人是不会让自己沉迷在这种东西上的。他会去看林地,去瞧庄稼,去远方采回一株植物或矿石,或者肩扛一把猎枪或一支鱼竿。我想,做这种丢脸的事一定有充分的理由。大自然里浅尝辄止的作风是毫无裨益的。田野中的花花公子与百老汇的纨绔子弟是一丘之貉。人们生来就是猎人,总喜欢探求森林知识。我认为,为伐木工人和印第安人提供参考的地名词典应该摆放在最奢华的客厅里,用它来代替书店里所有的“花环”和“花神的花冠”。然而,通常情况下,无论我们是因为太笨拙而无法讨论如此微妙的话题,还是出于其他什么原因,只要人们一写大自然,就开始使用华丽的辞藻。轻浮是祭献给潘神最不恰当的礼物。在神话中,潘神本应该被描写为众神中最有节制的一个。这个时代十分推崇谨言慎行的作风,因而我不会表现得太轻浮,但我不能放弃时常回归这个古老话题的权利。现在有太多虚伪的教会在颂扬真正的宗教。文学、诗歌、科学是人对这个未知的秘密所表示的敬意。对于这个秘密,任何神智健全的人都不会装出漠不关心或无动于衷的样子。大自然为我们的精华所热爱。它被敬为上帝之城,尽管,或者更确切地说,这是因为里面没有公民。落日与落日之下的任何事物都没有相似之处,它渴望人类。大自然的美丽看起来总是虚无缥缈的,除非这一景致中出现与它一样美好的人的形象。如果有所谓完美的人,那么就不会有对大自然的迷恋了。如果国王坐在宫殿里,没有人会环顾四面的墙壁;如果国王离开了,宫殿里到处是侍从和观望者。这时我们才会转身背过众人,从画像和建筑中寻找伟人,寻求解脱。有些批评家抱怨说,把自然美与我们要做的事分离开来是一种病态。他们肯定认为,我们对如画风景的寻觅与我们对虚伪社会的反抗无疑是密不可分的。人类已经堕落了,大自然还挺立着,它就像一支示差温度计,检测人类是否有神圣的情操。由于我们的迟钝和自私,我们仰慕自然,但当我们改过自新之后,自然将仰慕我们。我们凝视着泡沫四溅的小溪,心中充满悔意。加入让自己的生命充满正确力量的大自然,我们就会使小溪自惭形秽了。热情的溪流能闪现出真正的火光,而不是日月的反射光。大自然或许和贸易一样,可以对之进行出于私利的研究。对于自私的人来说,天文学就是占星术,心理学就是催眠术(目的在于找出我们的调羹去哪了),解剖生理学就是手相术和骨相术。

我们要及时地引以为戒,不去讨论关于这个话题的过多内容。让我们不要再忘记对“高效自然”或“能动的自然”“快速的起因”表示我们的敬意,因为在它面前,一切个体像风中的雪花那样逃逸。它本身是隐秘的,而它的作品在它面前推挤如山(就像古人用牧羊人普罗透斯来代表大自然一样),纷然陈杂,莫可名状。它反映在各种生物身上,由微粒、针状体经过一再的变形最后转化成了完美的对称体,达到了至臻的状态。地球上白晃晃、光秃秃、极度寒冷的两极地区与草木繁盛、硕果累累的热带气候区的差别,就在于那一点的热量、一点点的运动。由于无限时间与无限空间这两个主要条件的作用,所有的变化都是在和平、安定的状态下进行的。地质学把自然的世俗特性传授给我们,让我们抛弃古板的教学方法,教我们用她的自由奔放的风格取代摩西和托勒密式的体系。因为缺乏眼力,我们不能正确理解任何事。现在我们明白,石头先成型,随后又粉碎,然后最早的地衣把最薄的外层分解成土壤。这之后会敞开大门,欢迎远道而来的植物、动物、果物女神和果树女神。在这一切发生以前,一定有无数个地质纪在耐心的循环交替。三叶虫何其久远!四足动物何其久远!人类也是久远得不可思议!一切都适时而至,然后人类开始一代一代地向下繁衍。从花岗岩到牡蛎,路途迢迢。从牡蛎再到柏拉图和灵魂不朽说,更是漫长无比。然而一切一定会到来,就像第一个原子有两面那样确定无疑。

运动和变化,同一和静止,这是大自然的两个秘密。自然的全部法典可以誊写在拇指指甲上,或戒指的小印章上。小溪上回旋的泡沫让我们了解了天空力学的秘密。每个沙滩上的贝壳都是打开这秘密的钥匙。转动杯中的少许水,我们就能了解结构简单的贝壳的构造。但是,物质年复一年的积累、增加,最终达到了最复杂的形式。然而,尽管身手不凡,大自然还是很贫穷。从宇宙的开端直至终结,在这整个过程中,它只应用了一种材料,这种材料可以产生两个结果,可以为她提供一切梦幻般的各种各样的事物。无论她如何调配,无论调配出的是星星、沙子、火、水、树木还是人类,它还是一种材料,会表现出同样的特性。

自然是始终如一的,尽管她会佯装违背自己的法则。她遵守自己的法则,有时似乎会超越这些法则。她会武装一个动物,让它能找到自己在地球上栖息的场所。而与此同时,她也会武装另一个动物,让它去摧毁这个场所。空间的存在就是为了分离不同的生物。然而,给鸟类的两翅插上几片羽毛,鸟类几乎就可以做到无所不在了。方向始终是向前的,艺术家却仍要回过头来寻找素材。他要在最发达的阶段重新寻找第一要素,否则,一切都会走向灭亡。如果观察一下大自然的工作流程,我们似乎能瞥见一个逐渐演变的体系。植物是世界的年轻一代,是充满健康与活力的人,它们永远在向上探索,朝着意识的方向发展。树木是有瑕疵的人,它们的根系总是牢牢地扎在地下,似乎它们总是因为这种囚禁而叹息不已。动物是高级物种中的新手和实习生。人类尽管很年轻,但由于已经丛思想之杯里品尝到了第一滴美味,所以他已经变得放荡堕落了。枫树和蕨草依然是纯洁质朴的,但一旦它们产生了意识,它们也会诅咒谩骂的。花朵仅仅属于青年人,因而,我们成年人很快就会感到,它们美丽的后代与我们无关。我们韶华已逝,现在就让他们迎接自己美丽的未来吧。鲜花抛弃了我们,最后我们成了一群老光棍,那满腹的柔情蜜意,只会显得荒唐可笑。

事物之间是息息相关的,因此,用眼睛细心观察一种事物,就可以预测另一种事物的结构和特性。如果我们能认真观察,那么,城墙上一块石头就能向我们证明人类存在的必要性,这就像证明城市存在的必要性一样容易。那种同一性使我们成为一个整体,也使我们通常的巨大差异完全消失。我们常谈论背离自然生活的种种行为,好像人造生命有什么不自然似的。宫殿凤阁里最圆滑的卷发朝臣有一种动物的天性,他像北极熊一样粗鲁野蛮,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无所不用其极,在香水和情书之间,与喜马拉雅山山脉和地轴直接相连。如果我们想想自己有多少是属于大自然的,我们就不必迷信于城镇——好像那伟大而仁慈的力量在那没有找到我们的踪迹,没有建造起座座城市一样。大自然既然创造了泥瓦匠,自然也会造出房屋。我们可能很容易就能听到太多有关乡村产生的影响。自然物闲散自由的样子让我们这些急躁愤怒、面红耳赤的生物嫉妒不已。于是我们认为,如果我们露宿野外、以根茎为食,那我们肯定会和他们一样崇高。但是,我们还是做人吧,不要做土拨鼠。这样,橡树和榆树就会心甘情愿地为我们服务,尽管我们坐的是丝绸地毯上的象牙椅。

这个统领一切的同一性贯穿于事物一切的出人意料和尖锐对比之中,它也是每条法则的特征。人类把整个世界装在脑子里,所有天文学和化学都悬浮在一个思想之中。因为自然界的历史已经铭刻在他脑中,所以他就成了大自然的秘密的预言者和揭发者。自然科学里每个已知的事实在得到证实以前就已经被某些人预见到了。一个人如果不承认可以束缚万里之外事物的自然法则,他是不会去系鞋带的。月亮、植物、气体、晶体,这些都是具体的几何形状和数字。常识能认出自己的作品,在化学实验里第一眼就能认出那些事实。富兰克林、道尔顿、戴维和布莱克拥有的常识,就是用来作出那些安排的那种常识,这种安排它现在才发觉。

如果同一性表现了有组织的静止,那么其反作用也会进入组织。天文学家说:“给我们一些物质和一点运动,我们就能建造宇宙。我们仅有物质是不够的,必须还得有一股推动力,一种发动物质、使离心力和向心力彼此协调的推动力。”一旦把球从手中投掷出去,我们就能展示这一巨大力量的发展过程。玄学家说:“这是一个毫无道理的假设,这种假设只会招来更多的问题。了解推测的起源和过程,你们就不会占上风了吗?”与此同时,大自然没有等待这场辩论得出结果,她不管对错是非,先给这个球一个推力,让它开始滚动。这不是什么大事,只不过就是轻轻推了一下,但天文学家极为重视这件事。这也是理所应当的,因为这个行动产生的结果是无穷无尽的。这次著名的原始一推,波及到了体系内的一切球体、每个球体中的每个原子、所有的生物物种,以及每个个体的历史和表现因此也得以在这些事物中传播开来。在事物发展的进程中,难免没有夸张夸大的时候。自然把生物和人类送到这个世界上的时候,难免不会在他们身上多加上一点自己的特性。有了星球,还必须加上一点推动力。因此,大自然会为每个生物在其各自的发展轨道上添上一点强烈的方向性,那是使它们进入运行轨道的推动力。每次宽容一点,多给予一点。如果没有电,空气就会腐败;没有男人和女人所具有的这种强烈的方向性,没有一点偏执癫狂,就没有兴奋和效率。我们为了射中靶心,瞄准时会略高于靶心。每个行动或多或少都会有夸大的成分。有时我们会碰到某个忧郁的、眼尖的人,他看到比赛进行得不光明正大,就拒绝比赛,但最后还是说穿了比赛的秘密:那又怎样?鸟飞了吗?哦不,机警的自然又派来了一队更加健硕的贵族青年,它过度地引导他们紧盯自己的目标,使他们死心塌地地坚持自己最正确的方向。于是,这场比赛又轰轰烈烈地展开了,又要持续一两代的时间。胡打乱闹的孩子几乎没有什么判断力,每个景象、每个声音都能左右他们的感官。他们没有任何比较、权衡自己感觉的能力,他们会让自己听命于一声口哨、一张画片、一个领头的骑兵甚或是一只俗气的小狗。他们把一切都赋予了自己的个性,却从来不对任何事进行概括、归纳,看到新事物就欢天喜地,晚上一躺下就疲惫不堪,这就是疯疯癫癫一天所造成的后果。但是,大自然正是利用这个长着卷毛和酒窝的疯子达到了自己的目的。她给身体每个官能都指派了任务,并费尽心力确保身体各个部分均匀、协调发展。对她来说,这是首要的目的,除了她自己无微不至的照料,谁的照料都不能相信。这种闪光、这种乳白的光芒会在每个玩具的眼中闪烁,以确保它对主人的忠诚,它虽然最终被欺骗了,但对它来说未必不是件好事。创造我们、抚养我们的是同样的手段。让那些禁欲主义者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吧,我们吃饭不是为了活着,而是因为肉实在可口,看到肉食欲就很强烈。植物不满足于从花朵或从树上抛下一粒种子,它们希望在空气和土地中撒满无数的种子。假如有数千粒死了,还有数千粒可以栽种,这里面会有数百粒发芽,其中又会有数十粒成熟,最后至少有一粒能取代亲本。所有事物都会表现出同样的处心积虑的慷慨。我们整日忧心忡忡,极力保护自己,遇冷就蜷缩身体,看到蛇或听到噪音就心惊肉跳。经过无数次虚惊,这种草木皆兵的心理最终还是使我们避开了一次真正的危险。在婚姻中,爱人寻求个人的幸福和完美,并没有制定什么未来的计划,而自然则把她的目的潜藏在他的幸福中,这就是传宗接代、子孙绵延。

这种创造世界的技巧也渗透到了人类的思想和性格中。人的心智都不十分健全,每个人的性格中多少都有点傻气,总会有心血来潮、头脑发热的时候,这样就能使他牢牢遵守大自然十分重视的法则。伟大的事业从未经受过对它们是非曲直的考验,但为了符合党人的口味,这个事业被分解成了许多细小的成分,人们在琐碎事件上的争论变得越来越激烈。每个人都对自己的言行过于自信,这种现象同样值得关注。诗人就是先知,他们对自己的话极为重视,其程度要胜过任何一个听这些话的人,因此他们要把这些话讲出来。倔强固执、自以为是的路德明白无误地郑重声明:“就连上帝也离不开聪明人。”雅各布·伯麦 和乔治·福克斯 在激烈争论时暴露了他们的骄傲自大,詹姆斯·内勒 曾允许他人把他当做基督来崇拜。每一位先知很快就把自己和自己的思想等同起来,他们会把自己的帽子和鞋奉为圣物。这种做法可能会使他们在有识之士面前名誉扫地,但这也使他们赢得了民心,因为这种做法给他们的言辞增添了激情、辛辣和知名度。在个人生活中,类似的例子也不少见。每个充满热情的年轻人都写日记,每当祈祷和忏悔的时间到来,他便在日记中铭刻下自己的灵魂。对他来说,这样写出的文字是热烈而芬芳的,他会将日记摊在双膝,在午夜和黎明时分慢慢阅读,他的泪水浸湿了一页页的日记。这些文字是神圣的,是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就是对着最好的朋友也没读过。这就是灵魂的儿子,大自然的生命依然在这个婴儿身上循环。他的脐带还没有剪断。一段时间之后,他开始希望他的朋友能进入这神圣的体验,几经踌躇,他才终于坚定地把日记摆在朋友面前。这些书页会不会灼伤他的眼?那位朋友冷冰冰地翻了翻日记,然后很轻松地就把那日记放在一边转过头来开始聊天,这使对方又惊又恼。他不会怀疑日记本身。经过日日夜夜激情满怀的生活,日日夜夜与黑暗和光明天使促膝而谈,他已经把他们朦胧的文字镌刻在泪痕斑斑的日记里。他开始怀疑朋友的智慧和真心。难道根本就没有挚友这么一说?他还不相信人会有什么终生难忘的经历,或许还不知道如何把他的个人经历写进文学作品。或许除了我们之外,智慧还有其他的代言人。尽管我们应该保持沉默,但真理还是会被表达出来。如果我们发现了这些,我们的热情之火可能就会被浇灭。只要一个人不觉得自己的言辞片面唐突,他就可以尽情地表达自己的观点。即便他的话是片面的,他自己也绝不会这么认为。可一旦他拜托了本能和细节的东西,并且认识到话语的片面性,他就会产生羞耻之心,从此闭口不谈。谁要是不认为自己当时所写的是世界历史,他就不会写出任何东西;谁要是不认为自己的作品至关重要,他就写不出什么好作品。我的作品可能不算什么,但我绝不会认为它一钱不值,否则我不会无忧无虑地进行写作。

同样,在自然界总有一些愚弄人的东西,这些东西引领我们不断前进,但最后哪也到不了,它对我们从不守信,承诺多实践少。我们住在某种近似法的体系中。每个目的都预示着下一个目标,这个目标也是暂时性的,哪里也找不到完满、终极的成功。我们在大自然里露营而非安家。饥饿和口渴不停地引导我们吃喝,但是不论我们怎么搭配、处理面包和红酒,吃饱之后我们还是饥渴难消。我们所有的艺术和表演也出现了这个状况。音乐、诗歌、语言,它们本身不能使我们满足,而只为我们提供了一些参考。对于财富的渴求使地球沦为了花园,它也愚弄了热切的追求者。我们到底要追求什么?当然是要追求理智和美丽,远离各种丑陋、庸俗事物的干扰。但这是多么费事的方法啊!为了保证一点交流,算尽了多少机关啊!由砖石砌成的宫殿,仆人,厨房,马厩,马匹,马具,银行股本,财产抵押,世界贸易,乡村庄园和水滨小屋,这一切都是为了获得一点高尚而清晰的心灵交流!难道大街上的乞丐就不能得到它吗?不,这所有的一切,都是乞丐们通过不断努力而得到的。交流和声望,是众所周知的目的。财富是可以带来益处的,因为它满足了兽欲。修好了漏烟的烟囱,使门不再吱嘎作响,使亲朋好友相聚在温暖静谧的房间里,还把孩子和餐桌安置在不同的房间里。虽然美德和美丽是以前要达到的目的,但众所周知,有智慧、有德行的人在冬日房间变暖时会感到头痛,会湿脚或浪费大好时光。不幸的是,在为消除这些麻烦所作的必要努力中,人们主要的注意力已经转向了这个目标。旧的目标已经被忽视了,消除摩擦反而变成了目标。那是对富人、波士顿、伦敦和维也纳的嘲笑。现在世界上大多政府都是富人的政府,群众不再是人,而是穷人,即可能变成富人的人。这是对上层阶级的嘲讽,他们苦心经营,拼死拼活却一无所获。一切都做了,但一切都是徒然的。他们就像一位打断众人谈话以发表自己言论的人,现在他却忘了自己要说什么。在一个没有目标的社会和国家里,这样的现象比比皆是。难道大自然的目标真的那样伟大,那样令人信服,需要这么多人为之牺牲吗?

同生活中的欺诈行为类似,大自然的外貌对眼睛会产生近似的效果。森林、流水有某种诱惑、谄媚之态,但却又不能提供即时的满足感。在每处风景里都能感受到这种失望。我曾见过夏天轻柔美丽的云彩像羽毛一样在头顶的天空飘荡,它们似乎是在享受这种运动所具有的高度和特权。然而,它们看起来与其说是像此时此地的美丽帷幕,不如说正在展望远处热闹喜庆的亭台花园。这是一种莫名的妒忌,诗人发现自己离目标还不是很近。他面前的那些松树、河流、鲜花盛开的河岸,看起来似乎并不像自然景色。自然仍在其他什么地方,这里只不过是那个刚刚路过的胜利留下的回声或回响。现在它处于辉煌的鼎盛时期,可能在邻近的田野里,可能就在附近的树林中。眼前的目标一定会给你一种盛典过后的静谧感。夕阳的距离何其遥远,它里面蕴藏着多少不可言喻的壮丽和美好啊!但谁能到它们所在的地方去,或是在那里挥手驻足呢?它们永远离开了这个球形的世界。在寂静的林间与在男男女女之间是一样的;永远都是一种间接的存在,一种缺席,从来没有真正出席,也没有满足。难道美丽永远都难以捉摸吗?美人和美景难道都是可望不可及吗?对于订了婚的恋人,女方在应允男方那一刻就失去了少女最狂放的魅力。他追求她时,她快乐得好像飞上了天堂。但当她屈从于他一个人的时候,她就不可能那样快乐了。

对于这种无所不在的第一推动力,对于那么多善意生物的吹捧和妨碍,我们能说些什么呢?难道我们不可以设想宇宙某个地方存在着些许嘲讽和叛逆吗?难道我们不是一直在愤恨这种由我们自己带来的恶习吗?难道我们是自然的玩物和小丑吗?看一看天地的面目,一腔愤怒就会平息,我们因此就会拥有更加明智的信念。对于智者来说,自然把自己化为了一个巨大的诺言,人们不会草草率率地去解释它。大自然从未向任何人透露过她的秘密。当一个又一个俄狄浦斯接踵而至,他们的头脑里装满了秘密。哎!他们的绝技竟被同一种巫术破坏了,他们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那宏伟的轨道呈现出拱形,就像伸入大海的雨后的彩虹。但是,就是天使长的翅膀也不够强壮,无力沿着这个轨道飞翔,所以就无法汇报这条曲线的弯度。然而,似乎我们的行动得到了支持和安排,行动的结果比我们预期的还要重大。我们一生中处处都有精神力量护卫。一种有益的目的正准备伏击我们。我们没法与大自然顶嘴,也不能像对他其他人那样对待她。如果我们用个人的力量同她较量,我们很快就会发现,我们沦为了某种宿命的玩物。但是,如果我们不把自己和工作等同起来,我们就会感到工匠的灵魂贯穿了周身。这时,我们会发现,清晨的静谧首先在我们心中落户,化学和重力的无穷力量以及凌驾于这些力量之上的生命之力,都以其最高的形式预先存在于我们身上。

一想起自己被一大串因果链条束缚得寸步难行,我们就深感不安。这种感觉是由对“运动”这种自然状态的过度关注而引发的,但阻力永远不会从车轮上消失。哪里推动力一超出限度,哪里的“静止”或“同一性”就会巧妙地进行补偿。在辽阔的原野上,到处都长满了夏枯草。每个愚蠢的一天结束时,我们都要睡上一觉,以此来消除白天每时每刻的激愤与狂怒。虽然我们对特殊事物十分着迷,有时甚至会沦为它们的奴隶,但我们还是会把固有的普遍法则带到每一次实验中去。这些法则虽然作为观念存在于我们的头脑中,它们在自然界中始终陪伴在我们身边,它们是一种现存的理智,可以揭露并治愈人类的愚钝和疯狂。我们过于迷恋特殊事物,这种奴役使我们产生了许多愚蠢的念头。我们希望机车和氢气球的发明会开创一个新纪元。新的发动机出现了,可随之而来的还是原先的阻力。有人说,你烘烤肉食准备开饭时,如果使用电磁装置,那么莴苣就会从菜籽里长出来,这是现代人追求的目标和他们进行的尝试,也是我们压缩、加速物体的一种表现。但我们一无所获,大自然不会受骗。人的寿命只不过是七十个莴苣那么长,无论这些莴苣长得快还是长得慢。然而,在这些限制和不可能中我们找到的自我优势并不比在推动力刺激下找到的少。胜利无论在哪里出现,我们都会在那里守候。我们从大自然的中心来到它的两极,其间跨越了所有生存的领域,并在每一种可能的情况中下注。这种认识给死亡增添了一种崇高的色彩,而哲学和宗教总是试图在不朽灵魂说中过于直白地描述死亡。现实比文字记录更加精彩。这里没有毁灭,没有中断,也没有泄了气的皮球,那种神圣的循环永不停息、永不逗留。自然是思想的化身,她会再次转化为思想,就像冰会变成水和气体一样。世界是沉淀的思想,那容易挥发的精华会不断地转化成自由思想的状态。于是,这样就产生了有机或无机的自然物对思想的强烈影响。被禁锢的人、被定了型的人以及植物人会与伪装的人进行交流。那种不关注数量的力量,那种把整体和微粒都当做同等渠道的力量,会把自己的笑容授予晨曦,把自己的精华蒸馏成滴滴雨水。每个时刻、每件物体都有启迪作用,因为每一种形式里都注入了智慧。智慧已经化为血液注入了我们的身体,它化为痛苦使我们抽搐,化为快乐溜进我们的生命。它把我们包裹在阴暗凄凉的岁月里,包裹在快乐劳作的岁月里。很长时间以后,我们才猜中它的本质精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