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苍老了许多,把一切置之脑后。我透过舷窗看着那块巨大的反光镜。反光镜的下面就是人们,显微镜下玻璃片上的纤毛虫。会有人对纤毛虫的家族故事感兴趣吗?
如果不是心中的这种温柔让我感觉自己还活着,我可能已经陷入了那些模糊的梦境,像一个老去的暴君。过去的十分钟里,我一直在说着这个有关配角的故事。呕吐是不对的。当我看到敌军的歼击机的时候,我有想到温柔的叹息吗?我想到的是带尖锐的刺的蜂群。是的。那些混账东西,它们非常小。
我甚至毫不费力地编出了一幅拖地长裙的画面!我本来想不到什么拖地长裙的,因为我甚至看不见我自己的飞机留下的航迹!在机舱里,我就像一个被放在盒子里的烟斗,根本看不到自己的背后有什么。我通过我的机枪手往背后看去。还有!只有送话器没有出故障才行!我的机枪手也从来不会说:“有几个我们的仰慕者跟在我们的裙摆后面……”
剩下的只有怀疑和欺骗的花招。当然了,我很愿意相信,愿意去战斗,愿意去胜利。但我们烧毁我们自己的村庄,还徒劳地假装相信、假装战斗、假装战胜。我们很难因此听到什么褒奖的话。
活着很难。人不过是各种关系的枢纽,而现在,我和他人的联系不再有什么价值了。
我身上的哪里出了故障?人际交往的秘密是什么?从什么时候开始,原本对我来说抽象而遥远的东西竟让我感到心惊肉跳?为什么一句话、一个手势可以在人的命运中无休止地回荡?如果我是巴斯德[1],纤毛虫的生活为什么会对我来说如此哀婉动人,以至于一块显微镜的镜片在我看来仿佛原始森林一样广阔,而俯身凝视它则成为我最高形式的冒险?
那儿的那个黑点是人类的房子,它是从哪儿来的……
一段回忆浮现在我眼前。
当我还是一个小男孩的时候……我回溯到了我的童年。童年,一个所有人都出现过的巨大领域!我从哪里来?从我的童年来。我的童年就像是一个国度……所以,当我还是一个小男孩的时候,我有过一夜有趣的经历。
我当时大概五六岁。时间是晚上八点。八点是孩子们上床睡觉的时间。尤其是冬天,因为八点天已经黑了。然而大人们忘记叫我上床睡觉了。
我当时住在一座乡村宅子的一楼,宅子的前厅在当时的我看来空旷无比,前厅就通向我们这些小孩吃饭的温暖房间。小时候,我一直很害怕这个巨大的前厅,也许是因为它中间幽幽的灯光——几乎和黑夜融为一体,可能是因为在寂静中嘎吱作响的高高的细木构件;也可能因为寒冷,那盏灯已经不像是灯了,更像是一个符号。从光亮暖和的房间走进这里,仿佛走进了地窖。
那天晚上,因为被大人们忘记了,我向邪恶的魔鬼让步了,我蹑手蹑脚地走到门把手边,轻轻推开门溜进了前厅里去偷偷探索这个世界。
细木板的嘎吱声,在我听来仿佛是愤怒的上天对我的警告。在一片漆黑中,我隐隐约约地感觉到门厅的木板仿佛在斥责我。我不敢轻举妄动,只好勉勉强强地爬上了螺形托脚小桌,背靠墙坐在那里,两只脚悬在空中。我的心跳得很快。我感觉自己就像迷失在茫茫大海中央的遇难者,茫然地坐在一块暗礁上。
这时,一个客厅的门打开了,我的两个舅舅走了出来,我对他们是又敬又怕。他们关上身后的门,把喧闹声和光亮留在门的那一边,两个人在门厅里踱起步来。
想到自己可能被发现,我害怕地颤抖了起来。他们两人中的一个,叫于贝尔的叔叔,对我来说就是严厉的代名词。是神圣正义的代表。这个人,他从不拿手指戏弄小孩,每次我做错事的时候,他都会严厉地皱着眉头对我说:“下次我去美国的时候,我会带一个鞭打机器回来。在美国,这个机器做得非常完善。所以那里的小孩都非常乖巧。对父母来说也是松了一口气……”
我讨厌美国。
而现在,他们沿着冰冷空旷的门厅的四边踱着步,完全没有注意到我。我屏住呼吸,在一阵阵头晕中偷偷看着他们,听他们在说什么。“当今世界……”说完他们走远了,带着他们那些大人的秘密,我喃喃重复着:“当今世界……”然后他们像波浪一样又卷土重来,带着他们不可计量的宝藏。一个舅舅对另一个舅舅说:“疯了,真是疯了……”我像发现了珍宝一样抓住这个句子,慢慢地重复着,想看看它们在我五岁的心智上会有什么作用:“疯了,真是疯了……”
然后海浪带着舅舅们远去,又带着他们回来了,像恒星一般有规律,这个引力似的现象仿佛打开了我晦涩不明的未来。我好像被永远钉在小桌子上,做一场庄重会谈的窃听者,而在此期间,我那两位无所不能的舅舅联手创造着世界。那座乡间宅子还能站立千年,而我的两位舅舅则会在门厅里像钟摆一样慢慢地踱上一千年,继续赋予它永恒的意味。
我正注视着的那个黑点,无疑是我们下方一万米处的人类宅院。但我什么也感受不到。虽然那也许是一座乡间的大别墅,有两个舅舅在里面踱步,慢慢在一个孩子心中建设起某种像海一样广阔的东西。
在一万米的高空,我可以看到像一个省那么大的地方,然而一切都在压缩,让我窒息。我在空中占的空间还没有我在那个黑点里占的空间大。
我失去了内心世界的感觉,我看不见它的存在。但我又渴望得到它。现在,它在我看来似乎是所有人实现自己理想的共同手段。
当一次巧合唤醒爱情时,人的一切都围绕这段爱情而展开,爱情会为他带来内心世界的感觉。当我住在撒哈拉的时候,如果那些夜里出现在我们篝火边的阿拉伯人警告我们来自远方的威胁时,沙漠就彼此连接起来,拥有了意义。这些信使建立的是沙漠的内心世界。悦耳的音乐、老衣柜的简单气味,它们都会唤醒和编织我们的回忆。悲怆,就是内心世界的感受。
但我也清楚,和人类有关的一切都不能被计数和测量。真正的内心世界是眼睛看不到的,只有心能感受到。内心世界和语言的价值无异,因为语言是连接起事物的东西。
自此,我似乎能更清楚地窥见什么是文明了。文明是众多信仰、风俗和知识的一件遗产,要经过几个世纪才能形成,有时用逻辑很难解释它,但是它为自己提供注解——就像道路,如果它指向某个地方,那就是因为它向人类打开了它的内心世界。
有一种低等的文学写到回避的需要。当然,我们在寻找内心世界时会逃避、开小差。但内心世界不会自己出现。它会融化。而逃避从不能让我们到达任何地方。
当人类为了继续当一个人,他需要去赛跑、合唱或者打仗,这都是强加于他们身上的联系,让他们能够和别人、和世界连接起来。多么可怜!如果一种文明足够强大,它就能填满人类的内心,即便人保持静止不动。
在一个静谧的小城市里,天灰蒙蒙地下着雨,我看到一位修女在窗前沉思。她是谁?别人对她做了什么?我会通过她的存在来判断这个小城市的文明。当我们一动不动的时候,我们有什么价值?
修士的身上有一种分量,当他一动不动地跪在地上时,他比任何人都更像一个人。当巴斯德在他的显微镜下屏气凝神时,他的身上有一种分量,认真观察显微镜的他比任何人都更像一个人。于是他前进,他着急,他迈着巨人般的步伐。虽然他一动不动,但他能够发现内心世界。在他的草图前沉默且一动不动的塞尚,拥有无法估量的分量。当他沉默、感受和判断的时候,他比其他任何人都更像一个人。于是,他的画布可以比大海还要广阔。
由童年的宅子赋予的内心世界,由我在奥尔贡特的房间赋予的内心世界,由显微镜下的世界赋予巴斯德的世界,由诗歌打开的内心世界,它们都比一种文明给予的内心世界更加脆弱而美好,因为内心世界是精神上的,而非视觉上的,没有语言就没有内心世界。
我说的话好像混乱不清,怎么重新组织我的意思呢?庭院里的树木既是一个家族几代人的船,又是遮挡机枪射击的屏障。轰炸机组沉沉地压在城市上空,让所有的人都沿着道路四下逃窜,仿佛压榨机里流出的黑色汁液。法国像一个被捅破的蚂蚁窝一样一片混乱。人们在战斗,但对手并不是实实在在的敌人,而是冻住的踏板、卡住的操纵杆和打滑的螺栓……
“可以下降了!”
我能下降了。我会下降的。我将低空飞到阿拉斯。我的身后有上千年的文明可以帮助我。但它们帮不上我任何忙。毫无疑问,那是因为还不到产生回报的时候。
在八百千米的时速下、三千三百三十每分钟的转速下,我在下降。
我旋转着离开了异常鲜红的极地太阳。在我面前,在我下方的五六千米的地方,我发现了一片飘在空中的云,它的表面看起来。它的阴影笼罩着法国的一部分,包括阿拉斯。我想象着在那篇浮云下面一切都是黑色的。在一只大汤碗的肚子里,战争正酣。交通堵塞、火灾、四处散落的物资、被碾轧的村庄、混乱……无比的混乱。浮云之下,一切在荒唐中焦急慌乱,像是石头底下的鼠妇。
这次下降像是一种毁灭。我们将不得不在浮云下的泥泞里行走,回到一种破烂不堪的野蛮状态中去。在那下面,一切都是分崩离析!我们就像富有的游客,在满是珊瑚和棕榈树的国度生活了太久,然而突然的破产让我们回到破败的家乡,和吝啬的家人分享油腻的饭菜、争吵、对金钱的别有用心、不切实际的幻想、羞耻的搬家、傲慢的旅馆老板、痛苦和在医院满身恶臭地死去。在这里,至少死亡是干净的!是在冰与火中死去。在阳光下、在天空中,在冰与火之间。但在那下面,死亡是被泥土消化的!
注解:
[1] 路易·巴斯德(Louis Pasteur),1822年12月27日出生于法国东尔城,法国著名的微生物学家、爱国化学家,1895年9月28日逝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