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德尔的复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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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37年4月13日的下午,格奥格·弗里德里希·亨德尔(Georg Friedrich Händel)的佣人坐在布鲁克大街(Brookstreet)一座房子一楼的窗台上,干着一件最特别的事情。他生气地发现,自己的烟抽完了。本来他可以跑出去,穿过两条街道到他的女朋友多莉的杂货店,那样他就有新鲜的烟叶了。可是今天,他的主人、音乐大师在盛怒之下,他出于害怕不敢出门。亨德尔刚刚从排练场带着冲天的怒气回来,他的血涌到脸上,脸色涨得通红,太阳穴上青筋暴跳。他大声地摔上门,现在在二楼上暴躁地走来走去。仆人在楼下听得清清楚楚,楼下的天花板都在震动:在主人怒气冲天的日子里,仆人工作懈怠可不是什么好主意。

于是这位仆人找些事儿去缓解无聊。既然不能从短陶土烟杆里吹出蓝色的烟圈,那么就吹肥皂泡好了。他在一个小盆里弄好了肥皂水,兴高采烈地从窗户里将五光十色的肥皂泡驱逐到大街上去。过路人停下来,用手杖捅破一个又一个的彩色球。他们笑着向他招手,但是并不觉得奇怪。在布鲁克大街上的这座房子里,发生什么都不奇怪。在这里,大半夜的突然会有羽管键琴响得震耳欲聋;这里也能听到女歌手在遭到那位脾气暴躁的德国人威胁时发出的哭喊和抽泣,就因为她们唱得太高或者太低,偏差了八分之一个音节。对于格罗斯文诺广场(Grosvenorsquare)的邻居们来说,布鲁克大街25号早就是个疯人院了。

这位仆人安静地、不屈不挠地吹着色彩缤纷的肥皂泡。过上一阵子,他的技巧明显增加了:这些有着大理石条纹的球越来越大、越来越薄,它们上升得越来越高、越来越轻盈,有一个甚至高过了对面那座房子低矮的二层楼。就在这时,他突然吓了一大跳,因为整个房子因一种沉重的钝击而晃动。玻璃作响,窗帘晃动。楼上一定有什么体积大而且分量重的东西倒下了。仆人跳起来,沿着楼梯扶手快速到了主人的工作室。

主人平时工作时坐的沙发椅空着,房间空无一人。仆人正想急着去卧室,发现亨德尔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眼睛直勾勾地睁着。现在,仆人在惊吓中站立不动,听到一种含糊不清的、浊重的喘息声。这个强壮的男人躺在地上呻吟着,或者更确切地说:从他的身体里发出短促的呻吟,越来越弱。

他要死了,这个被吓坏了的仆人这么想。他快速跪下去,去帮助这个半失去知觉的人。他想搬起他,把他放到沙发上,但是这位巨人的身体实在是太重了。于是,他将他紧系的领口解开,立马喉咙里的呼噜声就听不见了。

这时从楼下走上来大师的助手克里斯托夫·施密特(Christof Schmidt)。他刚到这里,是来誊录几段咏叹调的。他也被那沉重的倒地声给吓了一跳。现在他们两个人一起把他抬起来——他的胳膊软软地垂下,像死人的胳膊那样——把他放到床上,把头垫高。“把他的衣服脱下,”施密特吩咐仆人说,“我去找医生。你往他身上喷水,直到他醒来。”

施密特没穿外套就跑了出去,一点儿时间也不能耽误。他穿过布鲁克大街跑向博德街(Bondstreet),对每一辆马车他都招手示意停下,但是这些马车神气十足地从他身边驶过,人们根本连瞧都不瞧一眼这个衣冠不整、气喘吁吁的胖男人。终于有一辆马车停了下来了:是香度勋爵(Lord Chando)的马车夫认出了施密特。施密特忘记了一切礼节,一把将车门拉开。“亨德尔要死了!”他对勋爵大喊,“我得去找医生。”据他所知,这位勋爵酷爱音乐,也是他所爱戴的大师最好的襄助人。勋爵马上请他上车,马匹立刻就尝到了重重的鞭子的滋味。他们在福利特大街(Fleetstreet)的一间屋子里找到了詹金斯(Jenkins)医生,他正在那里做尿样检验。医生片刻不留地和施密特一起坐上他自己的轻便马车驶向布鲁克大街。“都是太多的愤怒和烦恼造成的,”在马车的行驶中这位助手绝望地抱怨说,“他们要把他折磨到死,这些该受诅咒的歌手和阉伶,这些捧臭脚的和无事生非的刺头,全是一些恶心的虫豸。为了救这个剧院,他今年写了四个歌剧。可别人呢,就知道倚仗着女人和宫廷,尤其是那个意大利人是罪魁祸首!这个该受诅咒的阉货,这个抽风的吼猴。唉,他们怎么这样伤害我们的好人亨德尔呢!他把全部积蓄都投进去了,一万英镑啊,现在他们要用债契来折磨他,要把他逼死。从来没有一个人作出过这样辉煌的业绩,从来没有人这么献身,就算是个巨人也得崩溃了。啊,那是怎样的一个人!那是怎样的一个天才!”

詹金斯医生一路上冷静而沉默地听着。在走进房子之前,他还吸了一口烟,然后把烟灰磕掉。

“他多大岁数?”

“52岁。”施密特回答。

“糟糕的年龄。他像头公牛似的干活。他也像头公牛那么强壮。现在得看一下,还能做什么。”

仆人端着一只碗,施密特抬起亨德尔的胳膊,现在医生划开他的血管。一股血流喷出来,鲜红色的热血。在接下来的一刻,在他紧咬的嘴唇里发出一声放松般的叹息。亨德尔深深地吸口气,睁开了眼睛。那眼睛仍然很疲倦,显得陌生而没有意识,眼睛里的光芒消失了。

医生把他的胳膊包扎上。没有更多的事可做。正当他想起身离开时,他注意到亨德尔的嘴唇在动。他靠过去。亨德尔的喉咙里发出了像呼吸一样非常微弱的声音:“完了,我完了……没力气了……没有力气我不想活着……”詹金斯医生将身子俯得更低。他注意到,他的一只眼睛,右眼,目光僵硬,而左眼目光活泛。他试着抬起他的右臂。人像死掉了一样,他的右臂垂了下去。然后,他抬起他的左臂,左臂保持在新位置上。现在詹金斯医生什么都清楚了。

从房间里出来时,施密特跟着他到了楼梯间,恐慌而心神不定。“怎么回事?”

“中风。右侧瘫痪了。”

“那么”,——施密特的话卡住了——“他会恢复吗?”

詹金斯医生慢条斯理地吸了一撮鼻烟。他不喜欢这类问题。

“也许。什么都有可能。”

“他会一直瘫痪下去?”

“好像是,如果没有奇迹发生的话。”

对大师由衷地崇敬、恨不得为他粉身碎骨的施密特,还要不依不饶地追问。

“他、他至少还能工作吗?没有创作他活不下去。”

詹金斯先生已经站在楼梯上。

“再不能了,”他轻声说,“也许我们能留住这个人,可是我们失去了那个音乐大师。这次中风伤到大脑里了。”

施密特呆呆地盯着他,目光里含着巨大的绝望,连医生都为之动容。“像我说过的那样,”他重复说,“只是在没有奇迹发生的情况下。当然,这样的奇迹我还没有看到过。”

四个月来亨德尔没有力气地活着,而力气曾经是他的生命所在。他身体的右半边还是像死掉了一样不能动。他不能走路、不能书写,用右手他无法让任何一个琴键发出声音。他无法说话,他的身体上有一条可怕的断裂,他的嘴唇歪斜地挂在这断裂缝上,词汇只能呜哩哇啦、含糊不清地从他嘴里冒出来。如果有朋友给他演奏音乐,他的眼睛里就流出些许的光亮,那沉重而无法控制的身体就有所动作,如同一个病人在睡梦中一样。他想让自己的肢体合上音乐的节奏,可是肢体里面被冻住了:那是一种残忍的僵硬,筋骨和肌肉都不听使唤。这位从前身躯庞大的人感觉到,自己无助地被困在一个无形的坟墓里。音乐一结束,他的眼皮就又沉重地合上,他又像死尸那样躺在那里。最后,一筹莫展的医生——大师看来是无法痊愈了——建议说,应该将病人送到亚琛(Aachen)的温泉疗养地去,也许会有些好转。

但是,与那神秘的地下温泉类似,在这个僵硬的身躯外壳下面还有一股令人琢磨不透的力量:亨德尔的意志、他生命的原力量——那毁灭性的中风还没有触及它,它还不想让这个生命里的不朽成分在可以朽坏的肉身中沉沦下去。这位巨人还没有认输,他还有所盼望,他还想创作,这种意志造就了违反自然法则的奇迹。在亚琛,医生严正警告他每天泡在温泉里不能超过三个小时,不然他的心脏会受不了,那会要了他的命。但是,为了获得生命以及他最狂野的乐趣——健康的生命,他的意志不畏惧死亡。让医生感到震撼的是,亨德尔每天九个小时泡在温泉里,他用意志让力气在身体里增长。一个星期后,他已经能拖拖拉拉地走路;两个星期后,他的胳膊能活动了。意志和信心获得了巨大的胜利,他再一次从死亡的瘫痪性束缚中挣脱出来,他要带着那无法言说的幸福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热烈、更激情澎湃地去拥抱生活,这是只有从病痛中痊愈的人才能体会到的。

等到在亚琛停留的最后一天,他完全成了自己肉身的主人。启程离开亚琛之时,他在教堂前面停下了。他从来没有特别虔诚过,可是现在,当他迈着天意仁慈地重新给予他的自如步伐,登上立着管风琴的唱诗平台时,他感觉到自己被一种无法估量的力量所感动。他尝试着用左手去碰触琴键。有响声,它的音声明亮而纯粹,弥漫在这大家都在屏息等候的空间里。现在,他迟疑地去试一下右手,这好长时间以来无用而僵硬的右手。看啊,在这只右手下,音声也像银色的泉水一样涌出。慢慢地,他开始演奏,开始遐想,他把自己带入这巨大的音乐洪流中。这些声音的四方石,以超凡脱俗的方式一块块垒起一座看不见的建筑物,他的天才之大厦又一次壮丽地升起,完全没有任何阴影:那是无物之明、那是音调之光。在下面,倾听他的音乐的人,是一些名字不为人知的修女和虔敬的教徒。他们从来还没有听到过有哪位凡俗之人能把音乐演奏得如此辉煌。亨德尔谦恭地低着头弹奏、不断地弹奏。他又找到了自己的语言,一种他可以用来与上帝、与永恒、与人类谈话的语言。他又能演奏音乐了,他又能创作了。直到现在,他才觉得自己是真正康复了。

“我从冥王哈得斯那里回来了。”他骄傲地说着,展开宽宽的胸脯,伸出有力的胳膊。亨德尔去看望伦敦的医生,那位医生没法不对这一医学奇迹感到吃惊。他又投入全部的力气、带着他那上了战场般的工作狂热毫不迟疑地、以一位大病痊愈者的双份贪婪再度投入到他的作品当中。往日的战斗乐趣又重新回到这位53岁的人身上。他写了一个歌剧——康复后的手完全听从他的意志——还有第二个和第三个,大型清唱剧《扫罗》、《以色列人在埃及》以及《沉思者快板》。创作的乐趣像是泉水一样,在长久的堵塞之后现在不知疲倦地喷涌而出。但是时运却与他作对。王后的薨逝导致一切演出被迫停止,接踵而至的是与西班牙的战争:在公共广场上每天都聚集着叫喊、歌唱的人们,剧院里却空空如也。债务越积越多。再往后严冬降临,伦敦冷得连泰晤士河都结了厚冰,连雪橇都可以在镜子一样的冰面上行驶。在这段困难的时期里,所有的演出大厅里都停业了,因为天使的音乐也无法驱除大厅里这般残忍的严寒。再接下来歌手患病,演出一场接着一场被取消,亨德尔的困境日益雪上加霜。债主们催逼、评论人讥诮、观众冷淡而沉默,连这位绝望的抗争者也一步一步地失去了勇气。一场慈善演出刚好还可以将他从债务堆中解放出来,但是,以乞讨来买生活,那是怎样的羞辱!亨德尔日益自我封闭,他的感官越来越迟钝。半侧肉身的瘫痪状态,难道不比像现在这样整个灵魂瘫痪更好一些吗?到了1740年,亨德尔已经感觉到自己又是一个被战胜、被打趴下的人,现在的他不过是先前好名声的余烬而已。他还费力地将从前作品中的一些东西攒到一起,他还能不时地有些小作品。但是,大的洪流枯竭了,那是这再度健康的肉身里的原力气。这个魁梧的巨人,第一次感觉到疲惫;第一次这个了不起的战斗者被战胜了;第一次那流淌了三十五年的、神圣的创作之流干涸了。再一次到了尽头,再一次。这个完全绝望的人,他知道或者他自以为知道:永远的终结。他叹息着:要是世俗凡人能再度将我埋葬的话,上帝又何必让我死而复生呢?死掉也会比在这个寒冷而空虚的世界上拖着自己的影子游荡为好。有时候他也会在愤怒中咕哝着那被钉在十字架上的人所说的话:“上帝,我的上帝,你为什么离弃了我?”

一个不知路在何方、彻底绝望的人。他自身疲惫不堪,不再相信自己的力量,也许也不再相信上帝了。在那几个月里,亨德尔每天晚上在伦敦漫无目的地晃荡。他只等到晚上才敢从房子里走出,因为白天债主拿着债契等在门前要抓住他,在大街上他会迎面看到人们冷漠而轻蔑的目光。有时候他在考虑是不是逃亡到爱尔兰去——在那里,人们还对他的名声有所信赖,他们还不知道他肉身里的力量多么不堪一击;或者去德国、去意大利:也许在那里他内心深处的冰冻会融化开来,再一次受到南风的吹熏之后,也许旋律会从那裸岩般的灵魂中挣脱出来。不,他受不了这种不能创作、无所作为的情形,他不能忍受他亨德尔被战胜了。有时候他会停在一座教堂前,但是他知道词语不能给他带来安慰;有时候他坐在一个酒馆里,但是,要是有谁见识过美好的、纯粹的创作所带来的高级迷醉,烈酒带来的那种醺醺醉意就只能让他感到恶心。有时候,在夜的黑暗中,他从桥上痴痴地向下盯着泰晤士河那无语的水流,心想要是下决心纵身一跳,会不会更好!只要不再忍受这空虚带来的困扰,不再忍受这因为被上帝和人所离弃而造成的寂寞。

他又在夜间出去游荡。1741年8月21日是一个灼热的日子,天空像一块被热得快要溶化了的金属板一样罩在伦敦的上空,空气湿热而憋闷。亨德尔一直等到晚上才出门去格林公园透一口气。那里林深叶茂、树影重重:没人能看见他,没人能折磨他。他疲惫不堪地坐了下来,因为疲倦像疾病一样折磨着他,那种难以说话、难以创作、难以演奏或者思考的疲倦,那种难以去感觉、难以活下去的疲倦。活着,为的是什么、为的是谁?他像醉汉一样顺着大街回家,沿着蓓尔美尔街(Pall Mall)和圣詹姆斯街(Sankt Jamesstreet)走着,脑子里渴望的只有一个念头:睡觉、睡觉,再也不要了解什么,只要休息、安静,最好一眠不醒。在布鲁克街的房子里,早已没人醒着。他缓缓地沿着楼梯走上去——啊,他有多么疲倦啊,他们把他弄得多么疲倦,这些人们!他每迈出沉重的一步,楼梯的木头都吱吱作响。终于到了他的房间。他用打火机打着了火,点燃了写字台上的一支蜡烛:他完全不假思索地做了这些,像机器一样,和他多年来一直做的别无二致:点燃写字台上的蜡烛为的是能坐下来工作。从前他每次散步回来都会带回一个旋律、一个主题,每次他都很快地把它们写下来,以免在睡眠中将想出来的东西丢掉。想到从前,一声下意识的伤感叹息出现在他的唇间。现在桌子上是空的,上面没有放着记谱纸。在被冻结住的创作洪流中,那美好的灵感之轮停止了转动。没有什么需要开始,没有什么需要结束。桌子上空空如也。

不,不是空的!那里不是有一个白色的四方形的纸包吗?亨德尔伸手去拿。那是一个包裹,亨德尔觉得里面是文稿。他赶紧拆开封漆。最上面是一封信,是詹宁斯(Jennens)的信。这是那位给他的歌剧《扫罗》和《以色列人在埃及》创作了歌词的诗人。他在信里说,自己将一部新诗作寄给他,希望他这位大天才、音乐界的凤凰能够以最慈悲的方式对他那可怜的诗句生出怜悯之心,将它们置于他的翅膀之上,带着它们进入不朽的圣殿。

亨德尔火冒三丈,像是被什么恶心的事情给碰到了一样。这个詹宁斯还要讥诮他——这个已经死掉了的、已经僵瘫了的人?他一把扯碎了信,团成一团扔在纸篓里,还在上面踏上了一脚。他吼着“坏种”、“混蛋”这样的字眼:这个笨拙的诗人戳到了他那最深的、最刺痛的伤口,这刺痛让他肝胆俱裂,直到灵魂中最苦涩的痛处。他怒气冲冲地吹灭了蜡烛,跌跌撞撞地来到卧室躺在卧榻上:泪水突然从眼睛里喷涌而出,在对自己无能为力的愤怒中他的整个身体在颤抖。这个让人痛苦的世界啊!在这里遭劫的人还要被讥讽、经受痛苦的人还要受折磨!他的心已经僵硬,他的力量已经消失,为什么他还要被人召来唤去的?为什么他的灵魂已经瘫痪、他的感官已经没有力量,人家还要求他拿出作品来?现在什么也不想,只要睡觉,像个动物那样浑浑噩噩,只要忘记,只要不再存在!他沉重地躺在卧榻上,这个神思恍惚、迷失了自己的人。

可是他无法入睡。在他的身体里有一种不平静,那是一种由愤怒搅动起来的、充满了恶意和神秘的不平静,如同大海被风暴搅动起来的不平静一样。他侧身躺着,从左侧转到右侧,再从右侧转到左侧,人却变得越来越没有睡意。也许他还是应该起身,再仔细看一下那些文字作品?不,词语对他还能怎么样、对他这个已经死了的人还有什么用!不,没有什么能给他安慰,上帝让他落入深渊、上帝截断了他神圣的生命之流!不过,在他身体里还有一种力量在搏动,这力量神秘而好奇,它驱使他,而他的无力无助状态无法抗拒它。亨德尔站起来,回到工作室,用那双因情绪激动而颤抖不停的手再次将灯点上。不是曾经有过奇迹,将他从身体的瘫痪中解救出来了吗?也许上帝也知道如何给灵魂以疗救的力量和安慰。亨德尔把灯移近了写着字的纸张。第一页上写着“弥赛亚!”。啊,又是一个清唱剧!最近的几个都失败了。带着满身心的不平静,他翻过标题页,开始读下去。

第一个词就让他热血沸腾。“你们要安慰!”纸上的文字这样开头。“让自己感到安慰!”这一词语像一位魔术师——不,不是词语,这是回答,是上帝给出的、从高高在上的苍穹发出的天使呼唤,直入他那业已绝望的心。“你们要安慰!”——它听起来多么美妙,从内心里唤醒被封埋住的灵魂,这一句激发人去创作、蕴涵着造物力量的词汇。几乎还没有开始读更多的内容、没有通盘感觉过呢,亨德尔似乎已经聆听到了这个清唱剧本的音乐形式,那些在不同音调中漂浮着、呼喊着、沉醉着、歌唱着的形式。啊,多么幸福!大门打开了,他感觉到他又能听到音乐了!

他一页一页地翻下去,手在抖动。是的,他被唤醒,他受到了召唤,每一个词汇都深入到他的内心里,带着不可抗拒的力量。“主如此说!”——这不是对他说的、只对他一个人说的吗?那只曾经将他打倒在地的手,与现在仁慈地将他从地上扶起的手,不是同一只手吗?“他必让你洁净”——是的,在他身上业已发生了。他内心的阴霾一下子一扫而光,光明透进来了,那有音调的光带水晶般的洁净。如果不是他、这位来自戈布萨尔(Gopsall)的诗人、唯一一位了解他的苦楚的人,还有谁能将这有如此这般令人昂扬的词语力量灌注进笔端呢?“他们将献祭给主”——是的,燃烧的心已经点燃了献祭的火焰,它将熊熊燃烧直到上苍。要给出应答,要对这庄严美好的召唤给出应答。只有他、只有他一个人才得到了召唤。“你要极力扬声”——啊,传布主的讯息,用嘹亮长号的力量、用如风行水上的合唱、用管风琴的雷鸣来传布主的词语,就如同在创世第一天的那个词、那神圣的言语、那唤醒人们的词语,唤醒所有那些还绝望地行走在黑暗中的人,因为真的是“看啊,黑暗笼罩大地”,他自己在这一时刻经历的被救赎的恩典,人们还未曾有过。刚刚读完,感恩呼唤“奇妙,引路人,全能的上帝”的音乐在他内心澎湃而起、完整成形——是的,要这样赞美他、这完美的上帝!他知道怎样给人以忠告,给他这颗受到搅扰的心以和平!“有主的使者站在他们旁边”——对,主的天使用银色的翅膀下降到这空间,触摸了他、拯救了他。他怎么能不感恩呢,怎么能不尽情地欢呼呢,让千百个欢呼的声音合成一个他自己的声音,他怎么能不歌唱和赞美呢:“荣耀归于主!”

亨德尔将头俯在纸上读着,如同置身于巨大的风暴之中。所有的疲惫都消失了。他从来没有感觉到过自己有这么大的力量,也没有感觉到曾经有过如此这般的创作欲的激流。一次次出现的情形是,词语如温暖而能消解块垒的光线将他覆盖,每个词语都抵达他的内心,有所承诺,让他解脱!“应当大大喜乐”——就像这个完美的合唱渐渐升起一样,他情不自禁地抬起头来,张开双臂。“他是一位真正的救主!”——对,这是他亨德尔要见证的,这俗世上还没有哪个人像他这样做过。他要将自己的见证高高举起在世界之上,如同一块发光的丰碑。只有受过很多苦的人,才知道欢乐是什么;只有经历过考验的人,才能知道宽恕的最终价值。他的任务是要让世人见证经历过死亡之后的复活。读到“他被藐视”这句时,沉重的回忆转换成昏暗的、压抑的音色回到了亨德尔这里。他们觉得已经战胜了他,曾经在他的肉体还活着时就将他埋葬,曾经用嘲笑来追逐他。“凡看见他的都嗤笑他。” “那时候,没有人给这位忍受苦难者以安慰。”没有人帮助过他,没有人在他无力无助时给他安慰。但是,神奇的力量,“他相信上帝”,他知道上帝不会让他躺在坟墓里——“但是,你没有将他的灵魂撇在地狱里。”不,他没有倒在绝望的坟墓里,他的灵魂没有走进束手待毙的地狱里。一位身陷困境、心灰意冷的人,上帝还给他以灵魂,不,上帝还再一次召唤他,让他将欢乐的讯息带给人类。“要抬起头来”——这个句子的音调从他的身体里涌出来,这是神谕的伟大命令!突然他看见以詹宁斯的手写出来的句子:“主发出的言辞。”

他的呼吸停滞了。这里说出了真相,借助一位碰巧出现的凡人之口:主将这个词说给他,这个词从上天来到他这里。“主发出的言辞”:来自他的词语,来自他的声音,来自他的恩典!必须回到他那里,从新的漂泊中再度上升回到他那里,去赞美他是每一个创作者的乐趣和责任。啊,这词语,要抓到他、守住它、高举它、晃动它,要延伸它、扩展它,让它变得和世界一样宽,让它包含一切生命的欢呼,让它如它所源自的上帝一样伟大。啊,这个词语,它原本是会死亡和消逝的,通过美和无尽的激情却可以转变到永恒之中!看啊,在这里写下了,这个词语听起来可以无休止地重复和变换,这就是:“哈利路亚!哈利路亚!哈利路亚!”这里面要包含大地上所有的音色:明亮的、低沉的声音,男人们那不屈不挠的声音,女人们退让屈服的声音,它们汇集、上升和游荡,在节奏性的合唱中合在一起再分离,让它们上升,然后沿着音调的“天使之梯”走下来,它们在小提琴甜美的弓弦拉动中变得悠扬,在军号的锐利爆发中变得火爆,在管风琴的轰响中它们如风行水上一般:哈利路亚!哈利路亚!哈利路亚!用这个词语、这份感恩创造出的欢呼,要在大地上轰然响彻而滚滚升起,一直回升到万物的造物之主!

泪水模糊了亨德尔的眼睛,在他的身体里激情如此澎湃。他还有些文稿没有读完,即清唱剧的第三部分。但是,在这段“哈利路亚”之后他不想再继续读下去。这个赞美词的原音完全填满了他的内心深处,它延伸着、扩展开,它已经像流动着的火一样让人感到疼痛,它要涌动,它要喷薄而出。啊,它让人感到拥堵,让人感到急迫,因为它要从他的身体里出来,它要升空,它要回到天上。亨德尔迅速地抓起笔,记下音符,似着魔般快速画出一个又一个符号。他停不下来,就如同一条船的船帆被狂风鼓起把他带走一样。四周的夜万籁俱寂,潮湿的黑暗无言地笼罩在这个大城市之上。但是,在他的身体里涌动着光,房间里响彻着别人听不到的宇宙之音。

第二天上午,仆人小心翼翼地走进房间时,看到亨德尔还坐在写字台前在写着什么。当他的助手施密特胆怯地问他,自己能否帮他誊清乐谱,他只是声音低沉而且没好气地咕哝一声。再没有人敢靠近他,在这整整三个星期里他不曾离开房间寸步。人家给他送饭来,他用左手快速地掰下几块面包,右手还在继续地写着。他无法中断,如醉如痴。当他站起来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时,他还大声唱着歌、打着节拍,他的眼睛闪着异样的光;当有人和他说话时,他像是受惊而醒的样子,给出的回答不明确而且语无伦次。这期间仆人的日子最不好过:有债主来讨债,有歌唱演员来请求在节日庆典的康塔塔中担任角色,有信差来请亨德尔去王宫。所有这些人,仆人都得想办法把他们打发走。哪怕他只想跟这位全身心投入工作的主人说一句话,这个被激怒的人也会对他发出狮子般的怒吼。在这几个星期里,亨德尔没有了时间的概念,他分不清白天和黑夜,他完全生活在一种特殊的情境中,在这里时间以节奏和节拍来衡量。他只敢让自己被这激流所裹挟。当这个作品越接近那神圣的湍急之处——结尾——时,他内心的音乐激流就越来越狂野、越来越急迫地喷涌出来。他被囚禁在自身之中,用重重的、有节奏的脚步来丈量这个空间上自我设置的囹圄。他唱歌、他弹奏羽管键琴,然后再坐下,写、不停地写,直到手指火烧火燎般疼痛。在他的有生之年,还从来没有过这样排山倒海的创作力,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在音乐中生活、在音乐中受苦。

大约三个星期以后,9月14日,这个作品完成了——直到今天,这还会让人感到匪夷所思,而且会永远如此!词语变成了音调:刚刚还是那干燥而贫瘠的言辞,现在繁花盛开着、响彻着。被点燃的灵魂完美地实现了意志的奇迹,如从前那个瘫痪的肉体复活的奇迹一般无二。一切都被写下来了、完工了、配器完成了,一切都在旋律和起伏中得到了发挥。只是一个词的音乐还没有完成,最后一段作品:“阿门”。现在,亨德尔要抓住这个“阿门”——两个短而快的音节——要用它们建造一座高高耸立直入云天的声音大厦。一个声音,他要以响亮而有力的方式直接派上用场,另外一个声音他要用在变换的合唱里。他将这两个音节拉长,再度将它们分开,为的是再一次更炽烈地将它们融合在一起。他将自己的激情——如同上帝吹出的气息一样——吹进这对上帝的伟大祈祷的结束词中,它要像世界一样广大和充实。这最后一个词,它不放开他,他也不对它放手。他用一个出色的赋格形式来建造这段“阿门”,他要用第一元音、这个充满回响的“阿”、世界之初的原音来建造,直到它成为一个大教堂,声音激荡而充盈,它的尖顶直达天空,还要升得更高,然后下落,然后再度升高,最后被管风琴的风暴所俘获,被合在一起的声音所具有的力量再一次抛向高处,占据一切的空间,直到在这个感恩赞美颂歌里连天使也加入了合唱,教堂的屋梁也因为这永恒的“阿门!阿门!阿门!”的声音而开裂。

亨德尔费力地站起来。鹅毛笔从他的手里掉下去。他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他什么也看不见,也什么都听不见。他只感觉到疲倦,无边的疲倦。他的身体摇摇晃晃,他不得不靠住墙。力量从他身上消失了,他的肉体疲倦得要死,感官一片混乱。他像个盲人一样扶着墙跌跌撞撞地走去,然后倒在床上,睡得像个死人。

整个上午,仆人三次轻轻地打开房门进来。大师还在睡,一动不动,他那没有什么表情的脸像是用一块白色石头雕成的。中午时分,仆人第四次尝试着来叫醒他。他大声地打嗝,故意地敲打东西。但是,亨德尔沉睡如斯,没有任何声响、没有任何话语能够触及他的睡眠。直到施密特下午来帮助他工作时,亨德尔还如凝固一般在那里躺着。施密特俯身去看这位眠者:他像一位躺倒在胜利战场上的死亡英雄,在打完严酷的战斗之后被疲倦击垮了。可是,施密特和仆人都不知道他的作为和他的胜利。他们只感到害怕,因为他们看到他躺在那里,那么长时间、那么奇怪地一动不动,他们担心中风会再一次将他打倒。等到了傍晚——这时亨德尔已经一动不动地睡了十七个小时——不管怎么摇晃他还是不想醒来时,施密特又跑去找詹金斯医生了。这次他没能马上找到他,因为医生在这个不凉不热的晚上去泰晤士河边钓鱼了。终于被人找到时,医生对不速之客的打扰毫不欢迎,这一点他并不讳言。听到是因为亨德尔,他才收起长线和渔具,又花了些工夫取来他的外科手术器械——他觉得也许有必要放血。做完了这些,他的小马终于拉着这两个人去了布鲁克街。

仆人已经站在门口,摆开双臂向他们做手势。“他起来了,”他们还在大街对面时,他就对他们喊着,“他现在的饭量,能顶六个搬运工。半个约克郡火腿他不由分说就干掉了,我给他倒了四品脱的啤酒了,他还没够呢。”

的确,亨德尔像一个“豌豆国王”一样坐在放满食物的桌子前面。好像他在一天一夜里把三个星期的觉都睡出来了,好像他现在要用他那巨大的身躯,带着全部的享受趣味和力气,通过大吃大喝把这几个星期里注入作品中的力量夺回来。刚一看到医生,他就开始笑了起来。渐渐地,那笑变成了一种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带来回声和震荡的、太过分的笑。几个星期以来,施密特没有在亨德尔的嘴角看到过一丝笑容,那里有的只是紧张和愤怒。现在,这笑奔腾而出,那是被拥堵住的天性中的原初欢愉。这笑声如同海浪泛着泡沫拍击着岩崖,重叠成放肆的声响。在截止到目前的人生中,亨德尔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笑得那么无拘无束,因为看到前来给他看病的医生时他正处在一个特殊的时刻:他完全知道他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健康,他的身心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沉醉地浸润在人生存在的乐趣当中。他举起手里的酒杯向这位一身黑衣的先生致意并问候。“谁叫我来干什么?”詹金斯医生感到惊奇,“您怎么了?您喝了什么魔力饮料?您这生命力如此饱满!您倒是发生了什么?”

亨德尔含笑看着他,两眼熠熠发光。他慢慢变得严肃起来。他动作缓慢地站起来,走到羽管键琴前面坐下。他的双手先是在琴键上凌空摆动一下,然后转过身带着特殊的微笑,开始小声地、半说半唱地弹出宣叙调。“记住,我告诉你一个秘密”的旋律——这是《弥赛亚》里面的一句话,它们以诙谐的方式开始。他的手指刚一进入那柔和的氛围当中,这氛围就将他裹挟进去。亨德尔在演奏中忘记了别人和自己,他的音乐洪流也将自己卷入其中了。突然之间,他又置身于作品当中,他在唱着。他演唱了最后一段的合唱,此前他只是像在梦中一样处理了这些段落,现在在清醒状态时他第一次听到它们:“啊,死亡,你的荆棘在哪里。”他感受到内心被生活的火热之情所浸透,他有力地提高了声音,甚至那欢呼的、那庆贺的合唱声音,他继续着,继续演奏和歌唱着,直到“阿门,阿门,阿门”,几乎整个房间都要因为音调而崩塌,他曾经以那么强而有力的方式将自己的力量投入音乐中。

詹金斯医生站在那里,像是被麻醉了一样。当亨德尔抬起头时,他深怀景仰尴尬地说了一句——那只是为了能说点儿什么:“天啊,我还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东西。您的身体里有魔鬼。”

现在,亨德尔的脸变得阴沉了。他也被这个作品给镇住了,还有那像是在梦中降临到他身上的上帝的恩典。他也感到羞愧。他转过身,用小得别人几乎都无法听到的声音说:“我更相信,那时上帝是和我在一起的。”

几个月以后,两位穿戴得体的先生敲响了阿贝街(Abbeystreet)上一幢出租公寓的大门,这里是那位来自伦敦的尊贵客人、音乐大师亨德尔在都柏林下榻的地方。他们满怀尊敬之情提出了请求。他们说,最近几个月里亨德尔以他的华美作品给爱尔兰的首都带来了巨大的喜悦,这是此前从来没有过的。现在他们听人说,他的新作清唱剧《弥赛亚》也将在这里首演。他选择了这座城市,先于伦敦在这里上演他的最新创作,是这座城市的莫大荣耀。考虑到这部音乐作品的特殊性,可以指望它带来不同寻常的进项。他们来这里是想询问一下,大师以慷慨大度声名远播,是否愿意将第一次演出带来的收入捐赠给他们二位有幸代表的慈善机构。

亨德尔友好地看着他们。他热爱这座城市,因为它给他以爱,打开了他的心扉。他微笑着说,他很愿意同意这个建议,他们只需告诉他收入应该给哪一个机构。“给各监狱里的囚犯以帮助”,那位性情温和的白发先生说。“还有慈恩医院里的病人”,另外一位补充道。当然这种慷慨的奉献仅限于第一次演出,其余的收入当然归大师自己所有。

然而,亨德尔对这样的建议做出了防卫的姿态。“不,”他轻声说,“我不拿这部作品挣来的钱。我永远也不会拿这部作品来挣钱,永不,在这部作品里我有所亏欠。这部作品的收入永远归病人和囚徒,因为我自己曾经是一个病人,我因为这部作品而重获健康;我曾经是个囚徒,这部作品将我解救出来。”

这两位先生抬头看着他,有些吃惊。他们没完全听懂,但是对他表示感谢。他们鞠躬离开,让这好消息在都柏林传播开来。

1742年4月7日,最后一次彩排,只有为数不多的两个大教堂合唱团成员的家属获允作为听众现场观摩。出于节省的考虑,位于“鱼市街”(Fishamble Street)的音乐厅只有微弱的灯光。人们零星地坐在空荡荡的长凳上,这边几个,那边一小群,他们来到这里聆听伦敦大师的大作。空旷的大厅湿气弥漫,昏暗而寒冷。但是,当如同有声的湍流一样的合唱刚一开始奔腾而下,一件不同寻常的事情发生了。那些分散的小群听众不由自主地向一起靠拢,渐渐地集合在一起形成一个听众群组,他们倾听着并惊异着。每个人都感觉到,这从未听过的音乐中带有一种巨大的力量,这力量大得足以将单个的人淹没冲走。他们彼此挤得越来越近,好像他们要用同一颗心来倾听,要作为同一个虔诚的群体来感受“信心”——这个词汇总是以不同的方式被说出、被赋形,从缠绕在一起的诸多声音中向他们迎面汹涌而来。在这种强大力量面前每个人都感觉到自身的纤弱,但同时也因为被它所俘获和托举而感到无比幸福和神圣。欢愉的暴雨浇淋在每个人的身上,浸透了每一个肉体。当“哈利路亚”的声音第一次响起时,一个人快速站了起来,其他人也跟着他一起站了起来。他们感觉到,为这样的力量所击中后无法再留在地面上,他们站起来为的是哪怕能再与上帝靠近一尺,来谦卑地表达对他的敬畏之情。此后,他们一家挨一家地去告诉人们说,一部前所未有的声音艺术作品被创作出来了。整座城市怀着期待和兴奋,等着聆听这部大师的杰作。

六天以后,在4月13日的晚上,好多人堵在音乐厅的门口。女士们没有穿钟式裙,骑兵们没有佩剑,以便可以让更多的人走进大厅。七百人挤进大厅——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盛况,对这部作品的溢美之词在正式上演之前就这么快速地传播开来了。音乐一开始,连呼吸声都听不见了,这种倾听变得越来越安静。紧接下来合唱从天而降,暴风雨般的力量,人们的心开始颤抖。亨德尔站在管风琴旁边,他本想监督和指导这一作品的演出,但是这部作品挣脱了他,他自己也迷失在这部作品里。这作品于他是陌生的,好像他还从来没有听到过它,从来没有创作过、处理过它,他无数次随音乐的激流起伏跌宕。到了最后“阿门”一段响起时,他不知不觉地将嘴唇开启与合唱团一起歌唱。他唱着,好像他的生活中从没有唱过歌一样。接下来,当别人的欢呼涌动着响遍整个大厅时,他悄悄地从侧面走下舞台。他不要对这些本想向他表达谢意的人们表示感激之情,他的感恩要献给那来自上帝的恩典,是这恩典将这部作品给了他。

闸门打开了。年复一年,这声音的激流奔涌着,从现在开始没有什么能让亨德尔低头,没有什么能逼迫死而复生的人再度屈服。他在伦敦成立的歌剧公司又一次倒闭了,很多次债主们又来找他讨债,但是现在他能笔挺地站着,他能抗拒一切阻力,这位年届六旬的人泰然自若地沿着里程碑的作品走自己的路。人们给他设置了一个又一个困难,但是他知道如何光荣地去战胜它们。年岁慢慢地掏空了他的力气,他的胳膊发麻,痛风病让他的腿抽筋,但是他以不倦的灵魂继续劳作不休。最终视力不行了,他在创作清唱剧《耶弗他》过程中失明。不过,如同贝多芬在耳聋之后仍不停止创作一样,亨德尔在目盲状态下的创作仍然不知疲倦、不可战胜。只有一点,他在俗世上的胜利愈伟大,他在上帝面前就愈谦卑。

像那些真正的、严格的艺术家一样,他并不褒扬自己的作品。但是,有一部作品是他所热爱的——《弥赛亚》,他出于感恩而热爱这部作品,因为它将他从毁灭中拯救出来,因为他在这部作品中获得了救赎。年复一年,他将这部作品在伦敦上演,每一次他都将全部进项——每一次500英镑——转给医院来使用:一位已经痊愈的人转给尚在受病痛折磨的人,一位被解放出来的人转给那些尚受羁绊的人。他凭借这部作品从哈得斯的冥府里逃生上来,他也要以此来与人世告别。1759年4月6日,已经病入膏肓、74岁的他让人将自己领到科文特花园(Covent Garden)剧院的舞台上。这位身材魁梧的盲人站在那里,站在他忠实的追随者中间,站在演奏者和歌唱者中间:他那目光空洞、失去光芒的眼睛什么都看不见。但是,当音乐的声调带着巨大的、令人沉醉的冲击力向他滚来,当来自几百个声音组成的义无反顾的欢呼涌向他时,他那疲倦的面容变得明亮起来,显出了奕奕神采。他随着节拍挥动胳膊,他严肃而真诚地跟着歌唱,好像他在行使牧师的责任站在自己的灵柩前面,与大家一起祈祷,为了他自己和一切人得到救赎。只有一次,当演奏到“让号角响起”这一召唤时,当小号尖声响起时,他的身体猛一激灵,目光僵硬的双眼不由向上看去,好像他现在已经准备好来面对末日审判。他知道自己的作品完成得很好,他可以高昂着头走到上帝的面前。

朋友们将这位盲人领回家里。他们也感觉到:那是一场告别。在床上,他的嘴唇还轻微地动着。他想在耶稣受难日的星期五死掉,他轻声咕哝着说。医生们很吃惊,他们不明白他话里的含义,因为医生们不知道的是,这年耶稣受难日的4月13日对他是一个特殊的纪念日:曾经有一只沉重的手在这个日期将他打倒在地;而他的《弥赛亚》也是在这个日期第一次在世人面前响起。在这个日子里,他那已经死掉的一切曾得以复活;在这个日子里,已经复活了的他要死去,以便让那曾经复活了的生命确凿地成为永恒。

的确,他这独一无二的意志也像曾经决定了他当初要生还一样来决定他现在要死去。在4月13日这一天,力量离开了亨德尔。他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那巨大的肉体一动不动地躺在枕头上,一个空空的、沉重的躯壳。但是,正如空贝壳里面会响起海潮的涛声一样,他的身体里充满听不见的音乐,比他以前所能感受到的那些音乐更为陌生、更为瑰丽神奇。这越来越强的音乐冲力慢慢地将他的灵魂从无力的肉体中剥离开来。在一波接着一波的涌动中,永恒的声音进入了永恒的境地。第二天,当黄水仙花还没有醒来时,格奥格·弗里德里希·亨德尔生命中能够死掉的那部分终于死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