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历了强烈的激动之后,睡眠也会变得香甜深沉。一直到第二天早上,从我醒来的模样,我才觉察到,那阵暴风雨来临之前的郁闷,以及那番夜谈时的电流似的紧张情绪已经完全把我麻醉。我仿佛是从难以测量的深渊里跳了出来,首先陌生地呆望着我熟悉的这间军营宿舍,白费力气地努力思索,我是什么时候跌进这深渊般的黑甜梦乡的,又是如何跌进去的。然而要想有条不紊地回忆追思已经没有时间。我的另一种记忆力,有关公事的记忆力——这种记忆力似乎和我有关私事的记忆力截然分开,在我头脑里像军人一样严格地起作用——使我立刻想起,今天安排了一种特别的操练。楼下已经号角齐鸣,马蹄声声,清晰可闻,我从勤务兵一再催促的样子看出,想必已到动身出发的紧要关头。我猛的一下子穿上已经摆好的军装,点上一支烟,一阵风似的冲下楼梯,跑进院子,一转眼就已经和列队待发的骑兵中队一起催马出发。
骑着马走在队伍里,你就不再作为你个人而存在。几十匹马发出嗒嗒的马蹄声,使你既不能头脑清晰地思索,也不能白日做梦。其实我在刺耳的马蹄声中没有感到别的,只感觉到,我们这轻松自在的一队人马正策马疾驰,赶上一个美好的夏日,人们想象中十全十美的夏日就是这样:苍穹为雨水洗净,没有一丝云翳,烈日当空,可是一点也不闷热,四外田野轮廓分明。你的眼睛一直可以看到远方,每幢房子、每株树、每块田地都看得那么真切清晰,仿佛都搁在你的股掌之上。窗前的每一束鲜花,屋上的每一缕炊烟,都因为颜色浓烈、色泽鲜明而显得生意盎然。我们周复一周以同样的速度、朝着同样的目标奔驰而过的那条无聊乏味的公路我几乎认不出来了。两旁的树木仿佛新上了油漆,在我们头上汇成一个穹形的屋顶,翠绿显得更加浓郁,枝叶显得更加茂密。我坐在马鞍上轻松愉快,俗虑顿消,最近几天,最近几星期压迫我神经的一切焦灼不安、滞重烦恼的事情全都一扫而光。我觉得我执行我的勤务再也没有比在那个阳光灿烂的夏日上午更出色的了。干什么事都得心应手,轻松自如,自然而然,什么都办得成,什么都使我心旷神怡:天空,草地,热血奔腾的优良战马,大腿一夹缰绳一紧,它们就顺从地作出反应,甚至我自己的嗓音在我发号施令的时候也叫我听着高兴。
强烈的幸福感也像一切使人陶醉的东西那样同时含有麻醉的作用。拼命享受眼前的一切每每会让人忘记过去的种种。因此,当我在马鞍上度过了使人心神舒畅的几个小时之后,下午又沿我熟悉的道路出城前往府邸去的时候,我只是朦朦胧胧地想到昨夜的邂逅。我高兴的仅仅是我心里这种强烈的轻松愉快的感觉和别人的快乐。一个人自己兴高采烈,想起所有其他的人来,也会觉得他们心里快活。
果然,我刚在那座小型府邸的极其熟悉的门上一敲,仆人就开门迎迓。他平时毕恭毕敬,举止收敛,此刻嗓音听起来显得特别开朗明快。他马上就催我:“我可以用电梯送少尉先生上塔楼去吗?两位小姐已经在上面恭候。”
可是为什么他说话的时候两只手这样焦躁不耐?为什么他这样喜气洋洋地凝视我?为什么他马上这样风风火火地冲到前面去?我一面开始沿旋转梯一步步登上露台,一面不由自主地问我自己,他到底怎么啦?他今天出了什么事啦,这个老约瑟夫?他急不可耐,只想尽快把我送到塔楼上去。这个忠厚老实的老小子,他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可是,快乐的心情使人胸怀欢畅,在这么一个阳光明媚的六月天迈动两条年轻有力的腿爬上这曲曲弯弯的楼梯,透过四壁的窗户,依次望见东南西北,看到一直伸向无边无际的遥远地方的夏日田野风光,也是一件赏心悦目的乐事。最后只剩下十一二步楼梯就到露台了,忽然有件出乎意料的事情使我站住脚步。因为说也奇怪,在昏黑的楼梯间里忽然传来一缕舞曲的旋律,轻柔悠扬,如真如幻,小提琴奏出主旋律,大提琴伴奏,飘荡在琴声之上的,是微弱的女声动人心弦的花腔。我不胜惊讶。从什么地方飘来这阵音乐!近在咫尺,同时又远在天边,悠扬婉转,恰似天国仙乐,同时又是尘世之音,是歌剧中的一支流行曲,仿佛是从天上飘落人间。莫非是在附近什么地方的一家酒店里,也许有个乐队在演奏,微风把这即将消逝的旋律最后最轻柔的震颤吹送过来?可是过一会儿我就已经听出,这支轻飘的管弦乐队是从露台上把乐声送来的,它不是别的,只不过是一架普通的留声机而已。我心里暗忖,我这人真傻,今天到处感到万物着魔,到处期待奇迹发生,怎么可能把整个管弦乐队安排在这么狭窄的塔顶露台上!可是我刚走了几步,心里又变得惶惑不安。在上面奏乐的,毫无疑问是一架留声机,然而——那唱歌的声音,这嗓音听起来是那样自由和逼真,不可能来自一只轧轧作响的小匣子。这是两个真正的女孩子的歌声,唱得天真、欢快、纵情奔放!我停住脚步,竖起耳朵,更加仔细地倾听。那丰满的女高音是伊罗娜的声音,音色优美,音量饱满,丰腴柔软,就和她的胳臂一样,可是和她一起唱的另外一个嗓音又属于谁呢?这声音我不熟悉。显然,艾迪特请了一个女朋友,一个非常年轻活泼、撩人心魄的姑娘。我实在好奇极了,急于见一见这只啁啾而鸣的小燕子,它如此出人意料地栖息在我们的塔楼上。因此,当我刚一踏上露台,发现只有两个姑娘坐在一起,艾迪特和伊罗娜,而在那儿用一种崭新的嗓子无拘无束,银丝一样发出轻柔婉转、悠扬动听的歌声、笑声的就是艾迪特,我的惊愕就更加大得难以估量。我之所以如此惊讶,因为一夜之间发生这样的变化,我觉得,不管怎么样,总不大自然。只有一个身体健康、心里踏实的人因为幸福到了极点,才会这样无忧无虑地放声歌唱;而这个孩子,这个患病的姑娘却不可能是已经恢复健康的啊,除非在昨天夜晚和今天早晨之间的确发生了奇迹。我暗自惊讶,究竟是什么使她这样陶醉,究竟是什么使她这样目眩神迷,以至于这种幸福在望的心情一下子从喉咙里,从心灵里飞了出来?我最初体验到的感情,我很难解释;其实是心里感到很不舒服,就像无意中撞见姑娘们赤身露体,一丝不挂。因为,要么是这个患病的姑娘到现在为止一直在迷惑人,把她真正的本性瞒着我,要不然就是一夜之间有个新人在她身上脱颖而出——可是为什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的呢?
使我惊讶的是,这两个姑娘看见我的时候,一点也不显得慌乱。
“马上就完,”艾迪特对我嚷了一声,又向伊罗娜叫道,“快把留声机关了。”说着她就招手叫我过去。
“好不容易,总算把您盼来了,我已经等了您好一会儿了。好,请您赶快把一切都说给我听,不过要说得非常非常详细……爸爸把所有的事情都搅了个乱七八糟,我都给搞糊涂了……您也知道,他要是一激动,就永远也没法把什么事讲清楚……您想想看,半夜三更他还上楼到我房里来,昨天夜里那么吓人的暴风雨,我根本没法睡觉,我冷得要死,风一阵阵地从窗口吹进来,我没力气从床上爬起来。我心里一直暗暗希望,会有人惊醒,跑来关上窗户。忽然,我听见有脚步声越走越近。我起先吓了一跳,都已经是夜里两三点了啊。我在惊讶之余一时都认不出爸爸来了,他看上去完全变了样。他立刻走到我面前,简直拦都拦不住的架势……他又哭又笑,您真该看看他的模样……是啊,您设想一下吧,您听见我爸爸在笑,疯疯癫癫地哈哈大笑,手舞足蹈,活像个大孩子!当然啰,等他一开始讲,我是如此之惶惑,起先我简直不能相信他说的话……我当时心想,爸爸做了个梦,要不就是我自己还在做梦。可是接着伊罗娜也上楼来了,我们又聊又笑,直到天亮……可是现在请您再说一遍……请您说说……这个新的治疗方法是怎么回事?”
就像一阵汹涌的波浪向你击来,你脚步踉跄,竭力想要顶住波浪的袭击,可是白费力气,我当时也试图不要泄露出我那极度的惊愕。她这一句话犹如闪电飞快地向我说明了一切。我,只有我在这个浑然无知的姑娘身上诱出了这崭新的、婉转悦耳的声音;我,只有我把这不祥的胜券在握的信心注入她的心中。开克斯法尔伐想必把康多尔跟我说的那番话告诉了她。可是,到底康多尔跟我说了些什么呢?……而我这方面又把什么传出去了呢?康多尔可是说话有限,非常谨慎,而我这个同情心切的傻瓜不知又添枝加叶地编了些什么内容,弄得他们全家都喜气洋洋,惊慌失措的老人变得返老还童,病痛折磨的人感到已经康复!到底什么……
“怎么啦,出什么事了……您为什么还犹犹豫豫的?”艾迪特催促道,“您明明知道,每一句话对我都是多么重要。好吧——康多尔都跟您说了些什么呀?”
“他说了些什么吗?”我重复了一遍,为的是争取时间,“喏……您不是已经知道了吗……您知道,全是好消息……康多尔大夫希望随着时间的推移能取得最佳的结果……要是我没搞错的话,他打算试用一种新的治疗方法,为此他已经打听了一下……据说是一种非常有效的治疗方法……如果……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的话……我当然无法判断,不过,反正您完全可以对他放心,如果他……我相信,我的的确确相信,他会把一切都办得妥妥当当的……”
可是,要么是她没有注意到我的躲躲闪闪,要么是她的焦灼不耐击退了她心里的一切障碍。
“可不是吗,我早就知道了,这样治下去是不会有进展的。一个人对自己总是了解得最清楚……您记得吗,我不是跟您说过,什么按摩,电疗,还有这伸屈器械,全是胡扯吗?……这些方法疗效实在太缓慢了,叫人家怎么等得及啊……您瞧,这儿,我也没问他,今天就已经马上把这愚蠢的器械拆下来了……您简直无法想象,我身上顿时感到轻松了不少……我马上就能比较轻快地走路了……我相信,就是这些该诅咒的铁块把我的腿脚绊住了。不,这种病必须换个办法治疗,这点我早就感觉到了……不过……不过……现在还是请您快点告诉我,那位法国教授的治疗方法究竟是怎么样的?要治病非到那儿去不可吗?就不能在这儿治?……唉,我恨这些疗养院,我对它们深恶痛绝……干脆一句话,我不愿看见病人!我看我自己就已经看够了……那么这种治疗法怎么样呢?……好吧,您就快说吧!……尤其是,这种治法要多久才会奏效?真的这么快就能治好?爸爸说,那位教授花了四个月就把他的病人治好了,四个月,那病人现在已经能够上楼下楼,伸胳臂动腿……这……这简直难以相信!……您现在就别这么坐着一声不吭,您倒是说话呀!……他想什么时候开始使用这种方法,整个疗程该要多少时间呢?”
我对自己说:赶快收兵,千万别让她陷进这种疯狂的妄想之中,就好像这一切早已十拿九稳,稳操胜券。所以我小心翼翼地给她泼点冷水:
“一个确切的期限……当然啰,哪个医生也无法预先定下个确切的期限,我不相信,医生现在就能确定日期……再说……康多尔大夫只是这么泛泛地谈了一下这种方法……他说,这种方法听人说会收到非常出色的疗效,但是,它是否完全可靠……我的意思是,这只能根据具体情况进行具体试验了……反正得等待,等到他……”
可是她热情奔放,兴高采烈,我这吞吞吐吐的反驳她根本听不进去。
“嗐,您根本不了解他!从他嘴里您是掏不出一句确定无疑的话的。这人过分小心谨慎,简直到了可怕的程度。不过只要他答应了那么一点,那么从头到尾都会成功。对他是完全可以放心的,您真不知道,我是多么需要结束我的疾病,或者至少能确切知道,这病是会了结的……他们老是跟我说,耐心,要有耐心!可是我总得知道,我得忍耐到什么地步,得忍耐多久。要是有人跟我说,这病还得拖六个月,拖一年——那我就会说,好吧!这我认了,人家要我干啥,我就干啥……感谢天主,这事总算有个盼头了!您简直没法想象,从昨天起,我感到多么轻松自在。我觉得,我仿佛刚刚开始生活。今天一大清早我们就乘车到城里去了——可不是,您感到惊讶了吧——现在,自从我知道我已经闯过难关了,我觉得,人家怎么说,怎么想,在背后冷眼瞅我,还是心里同情都无所谓……我现在每天都打算乘车出游,为了向我自己证明,这种愚蠢的一味傻等,没完没了的消极忍耐终于结束了。明天是星期日——您总有空吧——我们还有个宏伟的计划。爸爸已经答应我,咱们驱车到养马场去。我已经有几年没到那儿去了,大概有四五年了吧……这些年我根本不愿意上街。可是明天咱们坐车出去,您当然也跟我们一起去。您将惊讶不已,我们俩,伊罗娜和我想好了要让您大吃一惊。要不……”她转过脸去,对伊罗娜笑道——“你要我现在就把那巨大的秘密说出来吗?”
“说吧,”伊罗娜笑道,“别再保守秘密了!”
“那您就听我说,亲爱的朋友——爸爸打算让我们坐汽车出游。可是汽车开得太快,坐车也太无聊,我就想起来了,约瑟夫曾经向我讲过那个疯疯傻傻的老侯爵夫人——您知道吧,从前这座府邸就是归她所有,是个挺叫人反感的女人。她从前总是乘坐一辆四驾马车出门,是一辆很大的旅行马车,描得花花绿绿的,就停在车棚里……这位老太太每次出门总叫人套上这辆四驾马车,哪怕上火车站去也乘坐这车,就为了让每个人都知道,她是侯爵夫人。除她以外,这一带左右远近谁也不许乘这样的车……您想想看,要是我们也能像这位已经故世的侯爵夫人那样乘坐马车出游一次,这该多么有趣啊!那个年老的马车夫还在这儿……啊,对了,这个上了年纪的大能人您不认识,自从我们有了汽车以后,他早就退休养老了。不过,这个人您真应该见一见,用人告诉他,我们想乘坐四驾马车出门去——他马上就迈着两条摇摇晃晃的老腿上楼来,想不到这么大岁数还能碰上一次这么美的差使,他高兴得泪流满面……一切都已经安排就绪,明天早上八点我们乘车出发……一大清早就得起床,您当然在这儿过夜。这您是不能拒绝的。楼下给您准备了一间漂亮的客房,您还要什么,就叫彼斯塔给您到军营里去拿——您的彼斯塔,明天将乔装打扮成侍从,就像在侯爵夫人身边当差……您别出声,别反驳。您得让我们高兴一下,无论如何得让我们高兴一下,要不然就饶不了您……”
她的话就像一根上紧了的发条在走,滔滔不绝,一刻不停。我困惑不堪地听她说,这难以理解的变化还一直弄得我晕晕乎乎呢。她的声音已经完全变了样,平时说起话来,语调急促烦躁,现在变得轻快流畅,她那熟悉的脸庞似乎换了一张,原来病恹恹的萎黄的脸色被新鲜的、更加健康的色泽盖住,心神烦乱、漫不经心的手势已无影无踪。此刻在我面前坐着一个微微有些醉意的姑娘,双眸熠熠生辉,生动的嘴角含着笑意。这种令人晕眩的陶醉不由自主地也传到我的心里,像醉酒之后,放松了我内心的抵抗。于是我自己骗我自己:也许她说的话是真的,或者会变成真的。说不定我根本没有欺骗她,说不定她的确很快就会痊愈。话说到底,我说的并不全是谎话,或者,我说的谎话不算太多——康多尔的的确确读到了一篇报道,关于一项令人吃惊的医疗方法。为什么这种方法偏偏在这个热情充沛、满怀信心、使人感动的姑娘身上不会奏效呢?这个敏感的人儿,单单吹来一阵恢复健康的微风就已经使她欢欣鼓舞,满心喜悦。所以为什么要去阻拦那使她心神清朗的感情的奔放?为什么要用垂头丧气去折磨她?这可怜的姑娘自己折磨自己的时间已经够长了。一个演说家以他空泛的词句激起了人们洋溢的热情,这种热情反过来又变成真正的力量感染了他,同样,我因为同情心切,言过其实,仅仅因为这个缘故才使姑娘产生了信心,如今这信心又转过来侵入我的心里,变得越来越不可战胜。末了,做父亲的露面的时候,发现我们三个都无忧无虑、情绪高涨。我们海阔天空地聊了一气,制定了种种计划,就仿佛艾迪特已经痊愈,恢复健康。她问我,在什么地方又能学习骑马,我们团里的军官是否愿意给她上课、帮忙?还有,她父亲曾经答应过本堂神父,捐款给教堂盖个新的屋顶,是不是现在就该把钱交给神父?艾迪特无忧无虑地欢笑着、戏谑着,提出了一系列放肆大胆的计划,早已把恢复健康当作不言而喻的事。我心里最后一点抵抗也就此沉默无声。直到晚上我一个人待在房间里,心里才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开始提醒我自己:她为自己设想的远景,是否有点过于夸大?你是否应该给这危险的信心泼点冷水才更为妥当?可是我不让自己深想下去。我何必担心我是否说得太多或者太少呢?即使我许的愿远远超过我该说的老实话,又有什么——我这出于同情之心撒的谎已经使她快活起来;而使人快活,绝不可能是罪过或是不公正的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