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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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我在露台上这些破烂杯碟当中究竟站了多久,这阵来势凶猛的感情发作把我完全弄得昏头昏脑,我怎么也无法解释这次发作。我到底说了些什么傻话了呢?是什么激起了这阵难以解释的愤怒的呢?这时候身后又传来熟悉的鼓风机那样的声响。电梯又开上来了。仆人约瑟夫又一次走过来,他那一直刮得干干净净的脸上笼罩着一片奇怪的悲哀的阴影。我想,他来,只是为了收拾收拾打扫打扫,我站在这堆破烂当中碍他的事,觉得很不好意思。可是他垂着眼睛不声不响地走到我的身边,同时从地上捡起一条餐巾。

“对不起,少尉先生,”他非常谨慎地压低了嗓子说道,他这嗓子说话,似乎每次都在鞠躬敬礼(唉,他是一个奥地利旧式仆人啊),“请少尉先生允许我稍微给您擦擦水渍。”

这时候,我顺着他那忙个不停的手指头,才发现我上衣和白色的军裤上各有一大摊湿迹。显然,在我俯下身子,想去扶起那摔倒的姑娘时,一个随着掀翻的桌子倒下来的茶杯把茶水泼在我的身上,仆人拿着餐巾在湿迹上擦来擦去。他这样跪在地上忙着擦拭,我却低头望着他那头路笔直、形状端正、满头灰发的脑袋,我不由得心生怀疑,这个老头故意把身子弯得那么低,是为了不要让我看见他的脸和他深受震撼的眼神。

“不行,这样不行,”最后,他头也不抬,忧郁地说道,“少尉先生,最好这样,我派司机到兵营去,叫他另外取件军装来。少尉先生,您这样是走不出去的。不过少尉先生放心好了,不出一个钟头全都干了,我马上把您的裤子熨得平平整整。”

他似乎只是以一种行家的口吻热心地说了这么一番话。可是说话的时候,不由自主地也泄露出来一种深切关注、略带困惑的口气,我告诉他,不必了,完全用不着费这么大事,他不如去打个电话给我要辆汽车,我本来马上就要回去了。我一说这话,他出其不意地干咳了两声,抬起他那双善良的、略带倦意的眼睛,满腔恳求的神气。

“请少尉先生是不是再待一会儿。如果少尉先生现在就走,那就太可怕了。我知道得很清楚,如果少尉先生不再稍等片刻,我们小姐的情绪一定会受到可怕的刺激。现在伊罗娜小姐还在她身边……把她扶到床上去了。可是伊罗娜小姐嘱咐我跟您说,她随后就来,少尉先生务必要等她一下。”

我一反自己的本意,内心竟深受震动。瞧大家是多么爱这个生病的姑娘!人人都娇纵她,为她辩护!这心地善良的老人发现自己竟然有勇气说这话,不觉惊慌失措,又特别卖力气地在我军装上来回擦拭。我禁不住感到有必要向老人说几句亲切的话语,于是我轻轻地拍拍他的肩膀。

“随它去吧,亲爱的约瑟夫,没关系的!这么好的太阳这点水迹一会儿就会干的,我希望你们的茶不算太酽,不至于落下一块明显的污迹。随它去吧,约瑟夫,您还不如把这些杯子碟子收拾一下。我一直等到伊罗娜小姐来。”

“啊,少尉先生,您在这儿等,那实在太好了!”他可真的舒了口气,“封·开克斯法尔伐先生待会儿也要回来了,他一定非常高兴欢迎少尉先生。他刚才特意吩咐我……”

可是这时候已经有阵轻盈的脚步声从楼梯上传来。来的是伊罗娜。她向我走来的时候,也像刚才仆人一模一样低垂眼睛。

“艾迪特请您下楼到她卧室里去一会儿。就一会儿!她让我对您说,她诚心诚意地请求您。”

我们一起沿着旋转梯下楼。穿过会客室和第二个房间,走到长长的走廊里,这条走廊显然是通向卧室的,一路上我们一言不发。过道又窄又暗,我们的肩膀有时候偶然碰在一起,说不定也是因为我走得太急,心里忐忑不安的缘故。走到第二扇门旁,伊罗娜站住脚步,在我耳边急急地悄声说道:

“您现在得好好地待她。我不知道刚才在上面发生了什么事情,不过,她这样突然发作我是熟悉的。我们大家都了解她,可是不能生她的气,的确不能生她的气。老是这样从早到晚一筹莫展地躺在那儿是什么滋味,我们这种人根本想象不出。这样到后来,在她的神经里一定积了一股子焦躁不安的情绪,这种情绪总有一天要发泄出来,她自己都不知道,也不愿意。只不过,请您相信我,事后最不幸的不是别人,恰好是这可怜的姑娘自己。正因为她是这样的羞愧无地,痛心疾首,所以我们要加倍地对她好才对。”

我一句话也没回答。也没有必要回答什么。伊罗娜想必本来也已经看到,我的心情受到多么强烈的震撼。这时伊罗娜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门;屋里刚轻轻传出一声怯生生的“请进”,作为回答,伊罗娜又赶紧叮嘱一番:

“待的时间别太长。只待一会儿!”

门一推,毫无声息地打开了,我走了进去。房间非常宽敞,橘红色的窗帘把朝花园一边的窗户遮得严严实实的。我乍一眼看去,只见屋里没有别的,只有一片红兮兮的朦胧光影;接着我才分辨清楚,在房间深处有一张床,长方形的,在昏暗中显得明亮一些。从那里传来那十分熟悉的声音在怯生生地说话:

“请到这儿来,坐在这凳子上。我就只耽搁您一会儿。”

我走近床边。枕头上露出一张清秀的脸,在秀发的阴影中微微闪光。一床花被子盖在身上,被面上绣的花卉一直伸到她那细瘦的、孩子气的脖子底下。艾迪特怀着某种战战兢兢的心情等我坐下。然后她的声音才敢畏畏缩缩地向我发话。

“请您原谅,我在这儿接待您,不过我已经头昏得很厉害了……我其实不应该在这么猛的太阳底下,在户外躺这么长时间的,这样晒了以后,我每次都头晕的……我真觉得,我刚才头脑不怎么清醒,我……不过……不过……这些事您全忘了吧……是不是?您对我的粗暴无礼不再生气了吧?”

她的声音里包含着那么多的乞求和惶恐,我于是立即打断她的话头,“啊,您想到哪儿去了……这事只能怪我……我不应该让您在烈日曝晒下坐那么长时间。”

“这么说您的话真的是可靠的……您不生我的气了……真的不生气了?”

“一点也不生气。”

“那您还来看我……就跟先前一模一样?”

“一模一样。不过当然要有一个条件。”

她的眼神露出不安,“什么条件?”

“您要对我多一点信任,不许老是动不动就担心,您是不是得罪我啦,或者侮辱我啦!朋友之间,谁老是去想这些无聊的事情。要是您知道,只要您精神饱满、心情舒畅,您看上去是多么讨人喜欢就好了!您将使得我们大家都非常高兴,您父亲啦,伊罗娜啦,我啦,使全家上下都非常高兴!我真希望前天我们出去郊游的时候,您能亲眼看见您是多么兴高采烈,我们大家也跟您一起高高兴兴——整个晚上我还一个劲地在想呢。”

“整个晚上您都在想我吗?”她凝视我,心里不大有把握的样子,“真的想我?”

“想了整整一个晚上。唉,这是多么美妙的一天啊,我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一天。这一路上真是美妙,妙不可言!”

“是的,”她做梦似的一再重复,“妙不可言……妙——不——可——言……起先驱车越过田野,然后看小马驹,末了参加村子里的舞会……这一切,从头到尾都妙不可言!唉,我真得经常这样驱车出游才好!也许真的全是因为老是在家里傻坐,把自己愚蠢地关在屋里,才使我的神经垮得这么厉害,不过您说得对,我老是疑心太重……这就是说,自从我得了病之后,我才老有疑心。从前,我的天主啊,我简直想不起来,我从前曾经怕过什么人……自从得病之后,我才变得这样心虚胆怯……我总在想象,人人都在瞅我的拐杖,人人都在可怜我……我也知道,这是多么愚蠢,这是一种愚蠢的、孩子气的自尊心,这样一来,就跟自己别扭上了,我也知道,这是跟自己过不去,只会使神经彻底崩溃。可是如果这病一拖再拖,永无止境,又怎么能叫我不疑虑重重呢!唉,但愿这可怕的事情终于能有个头,这样我不至于心情这样恶劣,脾气这样暴躁易怒!”

“这事不是快要到头了吗。只不过您得有勇气,还得有些勇气和耐心。”

她把身子微微地撑起来一点。“您相信……您真心诚意地相信,用这种新的治疗方法,这事现在真的要了结了吗?……您想想看,前天我爸爸上楼来告诉我,那时候我心里蛮有把握……可是昨天夜里,我不知道怎么搞的,突然间心里害怕起来,我怕大夫搞错了,跟我说了些假话,因为我……因为我想起了一点事情。从前,我信赖大夫,信赖康多尔大夫像信赖亲爱的天主一样。可是事情总是这样的……起先是医生观察病人,可是时间一长,病人也学会了观察医生,昨天——不过这话我只告诉您一个人——昨天,在他给我检查身体的时候,我有时觉得……是啊,这叫我怎么解释呢……我觉得,他仿佛在跟我演戏……我觉得他是那样局促不安、假模假样,不像从前那样坦率,那样诚恳……我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可我觉得,仿佛他由于某种原因,在我面前觉得羞愧……后来我听说,他打算马上送我到瑞士去,我当然高兴极了……不过……不知道从哪儿……这话我只跟您一个人说——这股无谓的恐惧还是一再悄悄地向我袭来……不过,这话您别跟他说,您可千万别跟他说!……我怕这种新的治疗方法有什么东西不大对头……他似乎只是想用这种方法来哄哄我……或者说不定只是为了安慰安慰爸爸……您瞧,这可怕的怀疑,我还是没能摆脱掉。不过这能怪我吗?要是人家老是跟你说,病马上就要好了,可是进展又是这样缓慢,慢得可怕,又怎么能叫你不怀疑自己,不怀疑大家呢。不行,这无穷无尽的等待我真的再也受不了了!”

她激动地撑坐起来。两只手不住地哆嗦。我赶快向她弯下身子。“别这样!别……别又激动起来,您记得吗?刚才您还答应过我……”

“是的,是的,您说得对!自己折磨自己,无济于事,只不过捎带着也折磨了别人。这怎么能怪别人呢!我本来就已经是个大累赘,拖累了别人……啊,不,我并不想谈这件事,真的,我真不想谈……我只想向您表示感谢,我这样愚蠢地大发脾气,您竟然不再生气,您一直对我那么好,真叫人感动,我实在不配您这样待我,而我偏偏对您……不过咱们别再谈这事了,好吗?”

“永远不再谈了。您放心吧。现在您好好地休息一下吧。”我站起来,打算和她握手告别。她那模样真叫人动心。她从枕头上向我微笑,脸上半是提心吊胆的样子,半是业已镇静宽慰的神气,是个孩子,一个即将入睡的孩子。一切都好了,气氛明朗清澈,犹如暴风雨过去后的万里晴空。我完全无拘无束,甚至高高兴兴地走近床边。可是她陡然间惊坐起来。

“我的天哪,这是什么呀?您的军服……”

她发现了我军装上的两处很大的湿迹。她想必怀着负疚的心情回想起来,只有她摔倒时撞翻的茶杯才可能造成这小小的灾祸。她的眼睑立刻低垂下来,遮住她的双眸,已经伸出来的手又吓得缩了回去。可是正因为她把这件不值得一提的小事看得这么严重,才深深地感动了我。为了安慰她,我故意用一种轻松的口气说话。

“啊,这没什么,”我又开起玩笑来,“不是什么严重的事情。一个淘气的孩子把水泼到我身上来了。”

她的眼光里还一直含有困惑慌乱的神情。可是她也满心感激地换了说笑的口吻。

“那么您有没有把这闯祸的淘气孩子狠揍一顿呢?”

“没有,”我回答道,已经完全是逗笑的口气,“已经用不着揍了。这孩子早就又变乖了。”

“您真的不再生她的气了吗?”

“一点也不生气了。您真该听一听,她刚才那声‘请原谅’说得多么好听啊!”

“这么说,您再也不对她记仇了吗?”

“不,原谅了也就忘记了。只不过她当然得老这么乖才行,而且人家要她干什么,她就得干什么。”

“那么,这孩子该做什么呢?”

“永远要有耐心,永远和蔼可亲,永远心情欢畅。不要在太阳底下坐得太久,多乘车出去兜兜风,认真执行大夫嘱咐的事情。可是现在这孩子首先得睡觉,不许再说话,不许再胡思乱想。晚安。”

我把手伸给她。她躺在那里,欢快地对我直笑,两只眼睛的瞳仁一闪一闪地发光。她那模样,真美得迷人。她那五根纤巧的手指放在我手里,又温暖、又宁静。

然后我就走了,心里觉得很轻松。我的手已经握住门把,这时又从我背后传来一串轻声的娇笑。

“这孩子现在乖吗?”

“没说的。所以她也得了个一百分啊。可是现在该睡觉,睡觉,睡觉,不许再想什么坏事!”

我已经把门打开一半,身后又飘来一阵笑声,充满孩子气,而且非常诡谲。枕头上又传来她的声音:

“您忘了吧,一个乖孩子在睡觉之前该得到什么?”

“什么呀?”

“乖孩子该得到一个祝她晚安的吻呀!”

不知怎么搞的,我心里不是那么自在。在她的声音里有一种微微挑逗的口气,我不喜欢。先前她的眼睛望着我,里面闪烁着一种灼热的光,我已经觉得太火辣辣了。不过我不愿意败坏这个容易发火的姑娘的兴致。

“可不是吗,这当然啰,”我说道,故意懒洋洋地,“这事我差点忘了。”

我又折回来,向她床边走了几步,忽然觉得一片寂静,原来她屏住了呼吸。她的两只眼睛不停地望着我,随我从远到近,而她的头靠在枕头上一动不动。一只手,一根指头都一动不动,只有两只仔细观察的眼睛随我移动,牢牢地盯在我身上。

快,快,我暗自思忖,心里越来越不舒服,所以我急急忙忙地弯下身子,用我的嘴唇轻轻地、草草了事地碰了一下她的额头。我故意没有怎么触及她的皮肤,只感到近处袭来一阵她秀发的模糊的幽香。

可是这时候她的两只手突然举起,它们显然搁在被子上等待时机。我的头还没来得及转开,她的两只手便像钳子似的从左右两边夹住我的两个太阳穴,把我的嘴从她的额头往下一扳,挪到她的唇上。两个人的嘴紧紧地压在一起,那么炽热、贪婪,拼命吮吸,两个人的牙齿都相碰了,与此同时,她的胸脯使劲拱起来,往上凑,来和我那弯下来的身体碰在一起,贴在一起。我这一辈子再也没有得到过一个比这残废的孩子给我的这一吻更狂热、更拼命、更如饥似渴的吻了。

不够,还不够!她以一种充满醉意的力量把我紧紧地搂在怀里,直到她透不过气来。然后她渐渐地松开拥抱,她的双手开始激动地从我的太阳穴挪开,插进我的头发里。可是她并不放开我。她只松开我一会儿,为的是把身子往后一靠,像着了魔似的,目不转睛地凝视我的眼睛,然后她又重新把我搂在怀里,以一种疯狂的同时又力不从心的贪婪劲儿漫无目的地狂热地把我的脸颊、额头、眼睛、嘴唇乱吻一气。每拥抱我一次,她就结结巴巴地唤一声:“傻瓜……傻瓜……你这傻瓜……”并且越来越炽热地叫,“你、你、你啊!”她的攻势变得越来越贪婪、越来越激烈。她对我的拥抱和亲吻也变得越来越猛,越来越像痉挛似的拼命使劲。突然,像块布撕成两半,她的全身猛然一震……她放开了我,她的头又倒在枕头上,只有她那闪闪发光的眼睛依然洋洋得意地直盯着我。

然后她慌忙把头转过去不再看我,既精疲力竭又极其害羞地悄声说道:“现在你走吧,走吧,你这傻瓜……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