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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振作起来!我对我自己说。这是他们能够从你这里榨取的最后一点东西,这仅仅是一半的诺言,而且是永远也不可能完全实现的。你还得耐心地容忍这荒唐的爱情一两天,然后他们就动身出发,于是你又把你自己赢回来了。可是等到下午越来越逼近,我浑身麻麻辣辣的,越来越不自在,我得心里装着一个谎言去经受她那充满信赖的温柔的目光,这个念头越来越折磨我。我努力装出轻松的神气和伙伴们闲聊,可是没有用处,我十分清楚地感觉到我脑袋里面有东西在嘀嗒嘀嗒地响个不停,神经在一闪一闪地冒火,喉咙里突然干得不行,就仿佛里面有一团压下去的火在冒烟在燃烧。我完全本能地要了一杯甜酒,一口气灌了下去。无济于事,嗓子还是发干,叫人噎得难受。于是我又要了第二杯甜酒,一直等我要第三杯的时候,我才发现无意识的动机:我是想喝酒壮胆,为的是到了城外不至于一时胆怯或者伤感。我心里有点东西,我想事先把它麻醉一下,也许是恐惧,也许是羞耻,也许是一种非常善良的感情,也说不定是一种非常邪恶的感情。是的,是这么回事,就是这么回事——所以在发起冲锋之前发给士兵双份的烧酒——我想把我自己搞得感觉迟钝,神经麻木,这样,我即将面临的严重的事情,或许是危险的事情,我就不会感觉得那么清楚。然而三杯烧酒下肚的最初的效果仅仅表现在我的双脚感到沉重,有什么东西在脑袋里嗡嗡直响,钻个不停,就像牙医的那台机器在开始那真正痛苦的一击之前磨着你的牙齿。绝不是一个心里踏实、头脑清楚的人,绝不是一个心情欢快的人在那里沿着漫长的公路——只有这一次我才觉得它长得没有尽头。我的头突突直跳,步伐迟迟疑疑地向那座使人畏惧的府邸走去。

然而上苍把一切安排得比我想象的要容易得多。另一种麻痹,更好的麻痹在等待我,一种比我在粗劣的酒精里寻找的更加精致,更加纯净的醉意。因为虚荣心也会使人眩晕,感激之忱也会使人麻醉,柔情蜜意也会使人其乐陶陶,心神迷乱。善良的老约瑟夫在大门口就惊喜交加,直跳起来——“啊,少尉先生!”——他咽了口唾沫,激动得来回直捯脚步,不时抬起头来偷偷地看上一眼——我没法用别的话来形容——就像人家在教堂里抬头瞻仰一幅圣像似的——“少尉先生请马上进到那边客厅里去吧!艾迪特小姐等少尉先生已经好一会儿了。”他悄声说道,说时口气激动,有种怯生生的兴奋情绪。

我惊讶不已,问我自己:为什么这个陌生人,这个老仆人这样欣喜若狂地望着我?为什么他这样爱我?难道人们看到别人身上的善心和同情,真会使人们也心地善良,感到幸福吗?是的,要是这样,那么康多尔就说对了,那么谁哪怕只帮助了一个人,他也的确实现了他生活的意义了,那么,竭尽全力甚至超过自己能力地舍己为人,也确实是值得的了。那么任何牺牲,甚至于谎言,只要使别人幸福,也比一切真话更加重要了。我一下子感到脚踏实地,脚底板踩得稳稳当当的。一个人感到他给别人带来快乐时,走起路来就是另外一副神气。

可这时候伊罗娜已向我迎面走来,她也是满面笑容。她的目光仿佛用两条深色的温柔的臂膀拥抱我。她还从来没有这样热情,这样亲切地握过我的手。“我谢谢您,”她说道,听上去,仿佛她是隔着一层暖洋洋、湿漉漉的夏雨在说话,“您自己也不知道,您为这孩子做了什么样的好事。您救了她,天主在上,您真的救了她!您快来吧,我简直没法向您形容,她是多么急切地等待您。”

这当儿,另外一扇门轻轻地打开了。我觉得,有人站在这扇门背后偷听。老人从这门走了进来,不再像昨天那样眼里充满了死气和惊恐,而是发射出温柔的光芒。“您来了,真好极了。您会惊讶地发现,她简直判若两人。自从她遭到不幸以来,那么多年,我从来没有看见她这样欢快,这样高兴。是个奇迹,真正是个奇迹!啊,天主,您为她,您为我们做了什么样的好事啊!”

他感情激动,说不下去了。他咽了口唾沫,连声唏嘘,同时又因为自己感动而害臊。他的感动也渐渐地感染了我。谁能无动于衷地抵抗这种感激心情的流露呢。我希望永远不当一个虚荣心重的人,永远不当一个自我欣赏,或者自视过高的人,即使今天,我也既不相信我的好心,也不相信我的力量。可是从别人的这种狂烈的、感激心切的热情里有一股自信的热浪不可抗拒地涌进我的心里。所有的恐惧、所有的怯懦陡然间似乎被一阵冷风吹得四下飘散。为什么我不能无忧无虑地让人家爱我呢,既然这能使别人这样快乐?我简直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走到那间房里去。前天我离开那里的时候,心情是那样绝望。

瞧,那儿有个姑娘坐在圈手椅里,她的目光是那样欢快,从她身上发射出这样耀眼的光辉,我简直都认不出她来了。她穿着一身浅蓝色的绸衣,使她看上去更富有少女的娇媚,孩子的稚气。泛着红色的头发里闪烁着洁白的鲜花——是桃金娘吗?圈手椅周围排满了花篮,一片五彩缤纷的丛林——是谁送给她的?——她想必早已知道,我已经在她家里了。这位翘首等待的姑娘毫无疑问已经听见了欢快的互相问好的声音和我渐渐走近的脚步声。然而这一次完全看不见那种紧张审视、严密监察的目光,平时我一进门,她总从半开半闭的眼睛里疑虑重重地向我投来这样一瞥。她轻松地坐在她的圈手椅里,腰板挺直。我这次完全忘记,这张毯子盖着一个残疾,而这张深深的安乐椅实际上是她的囚牢,因为我只是惊讶于这个成为新人的姑娘,她因为快乐更显得像个孩子,因为美丽,更富有女性的魅力。她注意到了我微露惊讶的神气,把这当做一种馈赠接受下来。她请我就座的时候,马上就用我们过去无忧无虑亲密无间的日子里那种老腔调说起话来。

“到底把您给盼来了!请您马上就坐到我旁边来吧。请您别说话。我有一些关键性的话要跟您说。”

我落落大方地坐下。因为,如果有人这样开朗、这样亲切地跟你说话,你怎么可能心慌意乱、举措窘迫?

“您只要听我说一分钟就行了。您不会打断我的,是不是?”我感到,她这一次每句话都经过深思熟虑。“您告诉我父亲的事,我全都知道了。我知道,您愿意为我做些什么。现在请您相信我答应您的每一句话:我将永远也不——请您听着,永不!——问您,您为什么干了这事,是仅仅看在我父亲的面上,还是真正为了我。在您身上仅仅是同情还是……不,请您别打断我,我不想知道这点,我不想……我不想再深思细想,折磨自己,又折磨别人。我又多亏您而活了下来,并将继续活下去,这就够了……我从昨天才开始真正生活。要是我能恢复健康,我应该感谢的只有一个人,只有您。只有您一个人!”

她犹豫了片刻,接着说道:“现在请您听一听,我这方面许的诺言。昨天夜里我左思右想,什么都想过了。我第一次像个健康的人一样头脑清醒地把一切都考虑了一遍,不像从前我还心里没底的时候,总是那么心情激动焦躁不耐。现在我才理解,心里毫无恐惧地思索,真是妙不可言,妙极了。我现在第一次能够预先体验,作为一个正常人来感受一切是怎么回事。我能这样预先体验,得归功于您,只归功于您一个人。因此凡是大人要求我做的一切,我全都愿意忍受,忍受一切,为的是让我从现在这样一个怪物变成一个人。我不会屈服,不会懈怠,因为我现在知道,这关系到什么。我将以我身体的每一根纤维,每一根神经,每一滴血来努力配合。我想,一个人这样竭力争取的东西,定能从天主那里得到。我做这一切全都是为了您,这就是说,为了不让您作出牺牲。不过,万一这一招不成功……请您别打断我!……或者也可以这么说,万一这一招不完全成功,我没有变得和别人一样的健康、灵活——那您一点也不必害怕!那我会把这一切自己承担下来的。我知道,别人作的一些牺牲我是不能接受的,尤其是自己所爱的人做的牺牲,更加不能接受。所以万一这次治疗失败,我是把一切都押在这次治疗上的——一切都押上了——那么您就永远不会听到我的消息,永远不会再看见我。那么我将永远也不会成为您的包袱,这点我向您发誓,因为我根本不愿意再拖累任何人,尤其不愿拖累您。好吧——这就是我想说的一切。现在一句话也别再说了!后面几天我们欢聚一堂的时间只剩下几小时了,我要设法十分愉快地度过这段时间。”

她说这番话的声音和过去完全不一样,仿佛是个成年人的声音似的。眼睛也变了,不再是孩子的惶惶不安的眼睛,也不是病人的充满痛苦、充满贪欲的眼睛。我感觉到,她现在是用另外一种爱情在爱我,不再是开头时候那种嬉笑轻快的爱情,也不再是欲情炽烈充满忧愁的爱情。我也用另外的眼光看着她。对她不幸命运的同情不再像从前一样压抑我,现在我用不着再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只要亲切开朗就行了。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心里第一次对这个娇嫩的姑娘感觉到一种真正的绵绵柔情。梦寐以求的幸福即将到手,这使她容光焕发。我不知不觉地,自己都没有感觉到,就把椅子挪到她的身边,为的是握住她的手。她这次碰到我的手,不像上次,欲火中烧,人都颤抖起来了。她那凉丝丝的、窄小的手腕静静地、顺从地听任我握着,摸到她的脉搏像个小槌子似的不疾不徐地搏动,我心里非常欢喜。

然后我们无拘无束地谈到这次旅行和一些日常生活中的琐碎事情,闲聊城里、军营里的新闻。我简直不能理解,我竟然会自己折磨自己,一切不是都那么简单吗:你坐在一个人的身边,握住她的手,你一点也不拘谨,一点也不躲躲闪闪。你让人看到,你们相互之间是亲切真诚的,你并不抗拒柔情蜜意的感情,接受对方的爱慕之情并不感到羞耻,而是纯粹怀着感激。

接着我们就入席用餐。银质的烛台在烛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插在花瓶里的鲜花宛如五彩缤纷的火焰。水晶大吊灯的光芒从一面镜子反射到另一面镜子,互相映照,周围的这座府邸寂然无声,宛如一只蚌壳,黑沉沉地弯在它那光芒四射的明珠周围。有时候我好像听见了屋外的树木在静悄悄地呼吸,和风暖洋洋地撩人心魄地从青草上掠过,阵阵浓香透过敞开的窗户吹进屋里。一切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美更好。老人坐在那里,活像一个神父,腰板挺直,神情庄严。我从来没有看见过艾迪特、伊罗娜这样开朗,这样年轻。仆人穿的衬衫的胸襟从来没有这样白得耀眼,各色水果的光滑果皮从来没有这样呈现出五光十色。我们坐着边吃边喝边谈心,对于我们重新获得和睦异常欢欣。笑声像只无忧无虑啁啾鸣啭的小鸟从这个人的身上飞到那个人的身上,欢快的情绪像不停戏谑的波浪,忽涨忽落,时高时低。只有当仆人在杯子里斟满香槟,我首先举杯向艾迪特祝酒:“为您的健康干杯!”大家才蓦然间静默下来。

“是的,恢复健康,”她舒了口气,虔诚地看着我,仿佛我的愿望具有决定生死的威力,“为你而健康。”

“愿天主保佑!”她父亲站了起来,他已经控制不住自己了。眼泪沾湿了他的眼镜,他摘下眼镜,没完没了地把眼镜左擦右擦。我感到,他的手简直按捺不住地想碰碰我,我并不拒绝。我也感到有种需要,想向他表示我的感谢,我便走近他的身边和他拥抱,他的胡子都触到了我的面颊。等到他离开我怀里,我发现艾迪特正抬头望我。她的嘴唇在微微地颤抖;我感觉到,这两片半张着的嘴唇多么渴望着也能得到这同样亲切的接触。于是我迅速向她弯下身子,在她的嘴上印上一吻。

这就是我们的婚约。我并不是在有意识地深思熟虑之后吻了这个热恋中的姑娘——纯粹是内心深受感动才促使我这样做的。我自己也不知道,也不情愿就吻了她。可是这小小的、纯洁的温存亲昵我并不后悔。因为这一次她并没有像过去那样狂野地把她那突突狂跳的胸脯向我直挤过来,这个因为幸福而满面红晕的姑娘并没有把我紧紧搂住。她的嘴唇谦恭地迎接我的嘴唇,仿佛在接受一件重大的礼物。其余的人都默不作声。这时从房间的角落里传来一阵怯生生的声响。起先像是几声窘迫的干咳,可是等我们抬头一看,原来是那个仆人待在角落里低声啜泣。他把酒瓶放好,然后别过脸去,他不让我们觉察到他这不合身份的感动,可是我们每个人都感到自己的眼里热乎乎的,他的这些陌生的笨拙的眼泪引出了我们的眼泪。猛然间我感觉到艾迪特的手碰着我的手,“把手交给我一会儿。”

我不知道她的目的何在。这时候有一样凉飕飕的挺光溜的东西套到我的无名指上。这是枚戒指。“为了等我走了以后,你好想到我。”她抱歉地说道。我没有瞅那枚戒指,只是拿起她的手来亲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