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瑟芬·铁伊Ctrl+D 收藏本站

那是一个春日的下午,时针才指向四点,罗伯特·布莱尔已经念叨着想回家了。

办公室平时都是五点关门,不过这里是布莱尔&海伍德&贝内特律师事务所,罗伯特·布莱尔是布莱尔家族的唯一代表,他自己给自己当老板,想什么时候回家都可以;而且,他们的业务大多与遗嘱、产权转让和投资有关,下午本来就不忙;再者说,在米尔福德这个地方,甭管你之前多么斗志昂扬,一过下午三点四十五分,收邮件的时间点过了之后,保准儿是一副泄了气似的萎靡样。

这时候不可能有电话找他:他的高尔夫球友这会儿可能都打到第十五个洞了,不会有人临时邀他赴宴,因为米尔福德这个地方,请帖还是手写的,要靠邮寄;琳姨也不会打电话让他回家时捎着买鱼,因为今天是她两周一次的电影日,说起来,这会儿她应该才看了二十几分钟。

就这样,静谧的小镇,慵懒的下午,他百无聊赖地坐着,心不在焉地看着残留桌上(这是张桃花心木镶铜鎏金边桌,当年祖父千里迢迢把它从巴黎带回来时,可是把一家人气得不轻)的最后一缕阳光,一门心思想着回家。桌上有个茶盘,静静地沐浴着下午金色的阳光。说起这个茶盘,它可是事务所的象征,地位举足轻重,不可小觑,因为它,喝茶仿佛也变得非同寻常,远非一个锡茶盘和一个茶杯那么简单。每个工作日的下午三点五十分整,塔夫小姐都会准时出现在他的办公室,雷打不动。她手里端着茶盘,茶盘上放着一块干净的白色方巾,一个杯身饰有青色花纹的瓷茶杯,杯里装着茶,和一个同样花色的小瓷碟,碟上放着两块小饼干,每个星期的一、三、五是奶油方糕,二、四、六是消化饼干。

罗伯特·布莱尔懒洋洋地看着茶盘,心里有一搭没一搭地盘算着它在事务所的传承中所扮演的角色。那瓷杯和瓷碟打他记事就有了,茶盘在他很小很小的时候被家里的厨子用来盛烤面包,后来万幸为他年轻的母亲所拯救,从此担负起端放那套饰有青色花纹的瓷具的重任,那白色方巾则是在塔夫小姐来这几年后才姗姗来迟。塔夫小姐的到来是个意外,拜战争所赐,她光荣地成为米尔福德有史以来第一位与万众敬仰的大律师比肩的女性。这对当时单身又单薄、稍嫌笨拙但认真热心的塔夫小姐而言是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但对事务所是稀松平常,影响甚微。现如今时间过去了近四分之一个世纪,塔夫小姐头上华发已生,身材依旧单薄瘦削,但举止有度、气质端庄,让人难以想象她曾经是个轰动一时的人物。严格说来,她对事务所一成不变的生活所做的唯一改变就是带来了那块白色方巾。在塔夫小姐的家里,任何食物都不能直接放在茶盘上,蛋糕直接装盘的做法是坚决不被容忍的,必须先铺一块方巾或垫布。所以,当她看到那光秃秃的茶盘时,那眼神毫不掩饰,满满的都是嫌弃之情;她还对茶盘上的图案颇有微词,总觉得那玩意儿让人分心,倒人胃口,还古里古怪的。终于在某一天,她从家带来一块干净素雅的白色方巾,铺在茶盘上放食物倒还真的十分合适。罗伯特的父亲当年对这锡茶盘可谓情有独钟,他看到那白色方巾,心想塔夫小姐年纪轻轻竟事事为事务所利益着想,这种强烈的认同感、归属感实在让人感动,于是便默许了她的做法,如今茶盘上铺白色方巾已然成为事务所的一部分,像那一个个文件箱、那一块黄铜铭牌还有赫塞尔廷先生每年雷打不动必得的感冒一样。

罗伯特的视线落到原本放着消化饼干的小瓷盘时,心中再次袭上一股奇怪的感觉,若说这饼干不合胃口,那倒也不是,细细想来,必定是这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成不变的安排在扰乱人心,逢四上饼干,逢一吃方糕,这样平淡无奇却也让人无从逃避。一直到去年他都十分安于这种稳定平淡的生活状态,他在这里长大,日子安安稳稳,人们一团和气,以前的他就是想要这种生活,从不作他想,现在也是如此。可是最近,他的心里时不时会冒出一个古怪又陌生的想法,每每无声地叹息:“你这一生大抵就是这样了!”这想法起得毫无缘由,打得他有些措手不及,胸口也骤然一紧,整颗心揪成一团,像是他自己在恐惧,这让他想起十岁那年要去看牙医时那种久违的感觉。

罗伯特对此又是恼火,又是疑惑,他一直认为自己幸福又幸运,成熟又理智,哪承想自己心中会莫名其妙地冒出这样奇怪的想法,还总是搅得他心中不安。该有的他都有了,还会有什么缺憾呢?难道是缺少一位妻子?如果他想要结婚,那也不是什么难事,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认为,这一片儿许多单身女性都对他颇有好感。

抑或是少一位慈爱的母亲?可是放眼望去,这普天之下再难找出比琳姨更慈祥、更爱他的母亲。

难不成是缺少财富?他还未曾有过想要而买不到的东西,如果这都不算富有,那什么才算?

还是说生活不够刺激?可他并不追求刺激,还有什么比狩猎一整天或在高尔夫球赛第十六个洞打成平局更令人刺激?

那会是什么?

他为什么平白无故会有“你这一生大抵就是这样了”的念头?

他的视线仍然落在原本放消化饼干的蓝色小瓷盘上,心中继续默默忖度,也许这只是一直以来隐藏在人们潜意识中的一种孩童心态:总是觉得更好的还在前面;当人年逾不惑,对实现某些事情心有余而力不足时,这种孩童心态便会跳出来,叫嚣着引人注意。

当然,他,堂堂的罗伯特·布莱尔,自然是衷心希望能一直按部就班、安安稳稳地生活到老。他从学生时代就知道自己有一天会进入事务所,继承他父亲的事业,他还曾用悲天悯人的目光看着跟他年纪相仿的小子,可怜他们没有虚位以待的现成工作,没有充满美好回忆和亲切朋友的米尔福德,没有传统老字号的布莱尔&海伍德&贝内特律师事务所。

事务所自1843年起就再也没有海伍德家族的成员了,现在长期盘踞在里屋的是贝内特家的一个年轻人,说他“盘踞”一点也不为过,这个叫纳维尔的小伙子人生最大的乐趣就在于写诗,他的诗新奇独特,又散发着原始的魅力,除了他自己,没人能读得懂其中的深意。罗伯特可惜他的大好诗歌无人赏识,也能包容他无所事事的混日子行为。正可谓推己及人,想当年他霸占着那间屋子时,整天对着张皮椅练习高尔夫球。

落在茶盘上的余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溜走,罗伯特决定下班回家。如果他现在出发,还可以在太阳落山之前逛逛商业街。走在米尔福德的商业街上可以让他感到由衷的快乐,倒不是说米尔福德有多么与众不同,特伦特河南岸与之相似的地方比比皆是,但这里承载着过去三百年来英国生活的精髓,处处流露出一种自然而不做作的美。事务所是一座建于查理二世统治后期的老房子,房前有条人行道,商业街从这里沿缓坡往南延伸,尽头是掩映在榆树后面建于爱德华统治时期的别墅,中途依次可见乔治时期的砖瓦房、伊丽莎白女王时期椽木外露的灰泥屋、维多利亚时期的石头房,以及摄政时期的泥房等。在一片或粉或白或棕的房屋中,时不时立着面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黑色玻璃墙,那情景就像一场高雅而有格调的宴会上突然闯入个穿着夸张、装扮过度的暴发户,好在其他颇具古风遗韵的建筑可掩盖一二,不至于显得那么突兀。在这里,仿若各行各业的商业贸易都褪去些势利和算计,与米尔福德完美地融合为一体:南面有一家美国百货商店,门口红黄相间的条幅一刻不停地向世人炫耀它的美好未来,惹得对面的图洛夫小姐天天生气;图洛夫小姐开了间茶馆,房子是伊丽莎白时期留下的,沾着姐姐的烘焙手艺和安妮·博林(安妮·博林,英格兰王后,英王亨利八世第二任妻子,伊丽莎白一世的生母,威尔特伯爵汤马斯·波林与伊丽莎白·波林之女——译者注)的名声的光,日子倒也过得津津有味;而位于韦弗斯大厅的威斯特敏斯特银行则一直维持着大厅的原貌,片瓦未动,行为作风就像它发放高利贷时一样低调;药品批发商索尔斯家族买下威兹德姆老宅后也很好地保存了房屋那惊人的外观。

这条商业街规模不大,却是热热闹闹、忙忙碌碌,两旁的人行道上郁郁葱葱地长着修剪整齐的菩提树,让人觉得分外美好。罗伯特·布莱尔尤其喜爱这一处的风景。

他拢拢桌下的双脚,准备起身离开,这时,电话铃响了。在其他地方,电话都是设在外间的办公室,你一打电话,会先有秘书接听,询问你的来意并请你稍等片刻,她立刻“帮您转接”,然后你才可以跟你找的人通话。但在米尔福德可不是这样,米尔福德的人受不了这种矫情的做法,你给约翰·史密斯打电话,接电话的人就一定是约翰·史密斯。所以在这个春日的傍晚,布莱尔&海伍德&贝内特律师事务所的桃花心木镶铜鎏金边桌上就响起了丁零零的电话声。

后来,罗伯特总是会想,如果那电话晚一分钟打来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在这短短的一分钟,可有可无的六十秒时间里,他可能已经从大厅里的挂钩上取下衣服,跟对面办公室的赫塞尔廷打过招呼,走到洒落着落日余晖的街道上了。这样一来,赫塞尔廷先生就会帮他接起电话,告诉那女人他已经下班离开,然后那女人会挂断电话再找别人,随后发生的一系列事件对他而言只会成为令他感兴趣的学术研究对象。

可是这电话来得正是时候。罗伯特伸手拿起话筒。

“是布莱尔先生吗?”一个低低的女声传来,这种声音通常都会给人一种自信满满的感觉,可此时罗伯特觉得对方好像有点儿气喘吁吁或者说惊慌失措。“哎呀,幸亏你还在!我还担心你下班了呢!布莱尔先生,你不认识我,我叫夏普,玛丽恩·夏普,我跟我母亲一起住在法兰柴思,就是位于拉伯洛路上的那栋房子,你知道吧?”

“嗯,我知道。”布莱尔说。他跟玛丽恩·夏普有过几面之缘,米尔福德就这么大,镇上的人他都见过。玛丽恩是吉卜赛人,四十岁左右,个子高挑,身材瘦削,肤色本就偏黑,还总爱戴着明晃晃的丝绸方巾,更显得她黑黝黝的。她通常会在早上开着一辆千疮百孔的老汽车去购物,车后座笔直地坐着她白发苍苍的母亲,老太太端庄优雅,颇有几分气势,好像总在无声地抗议着什么,与周遭有些格格不入。侧面看,夏普老太太有点儿像惠特勒笔下的母亲;正面看,她的一双浅色眼睛透着冷漠,冒着精光,似海鸥的眼睛一般锐利,不禁让人联想到女巫的眼睛。总而言之,这老太太给人的感觉很不舒服。

“你不认识我,”电话里的女声继续说道,“但是我在米尔福德见过你,你看起来是个心地善良的好人,我需要找一位律师。现在就需要,片刻不能耽误。我们只跟一位律师打过交道,他现在在伦敦——在一家伦敦的公司,我是说——这家公司不是我们的,他们帮我们处理过遗产继承的事情。我现在遇到了麻烦,需要法律帮助,就想到了你,希望你能——”

“如果是你的车——”罗伯特开口道。“遇到麻烦”在米尔福德只意味着两件事:一、需要确认非婚生子女的生父;二、违反了交通规则。既然这案子与玛丽恩·夏普有关,那就只能是后者,话又说回来,是前者还是后者并无多大区别,因为布莱尔&海伍德&贝内特律师事务所不接这类案子。他会把这案子转交给街那头的卡利,卡利是个活泼开朗的小伙子,特别喜欢处理诉讼案件,大家公认他非常有手段,就算是魔鬼也能被他从地狱里保出来。(“取保候审!”一天晚上,有人在玫瑰皇冠酒店说道,“他可比这厉害多了,他能让我们所有人为一个罪犯签名证明清白。”)

“如果是你的车——”

“车?”她有些茫然地重复着他的话,好像无法理解这个词的含义。

“哦,我懂了,不是,哎呀,不是,我说的不是那回事,是更严重的事情,跟苏格兰场(警察厅——译者注)有关。”

“苏格兰场!”

罗伯特·布莱尔是个秉节持重的小镇律师和绅士,苏格兰场对他而言就像世外桃源、好莱坞或者是跳伞一样,是可望而不可即的神奇存在。作为一个遵纪守法的好公民,他与当地警方一直都是相处融洽,互不叨扰,与犯罪活动更是毫不沾边。若非要说他与苏格兰场有什么关系,他有时会与当地的警探打打高尔夫,警探是个不错的小伙子,水平却十分有限,偶尔能超常发挥打到第十九洞,这时他常常乐得不知所以,也会不经意提到自己的工作。

“我没有杀人,不是你想的那样。”她急忙澄清。

“重点是,有没有人认为你杀了人。”不管她做了什么,显然这件案子应该归卡利管,他必须引她去找卡利。

“不是,这事跟谋杀没关系,有人认为我涉嫌一宗绑架案,也可能是诱拐案之类的,电话上解释不清楚,反正我需要一位律师,现在就要,而且——”

“可是,我认为我根本帮不上你的忙,”罗伯特说,“我对刑法可以说是一无所知,我的事务所也没处理过这类案子。你需要的人——”

“我不是想找刑事律师。我只是需要一个朋友,需要有人站在我身边,确保我不被人三言两语绕进去,我是说,我需要有人提醒我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诸如此类。这种事情也不需要什么专业技巧吧?”

“是不需要,可是找一家经常处理这类案子的事务所对你更有利,这样的事务所——”

“你是想告诉我这事不‘合你的胃口’,对吗?”

“不,当然不是,”罗伯特连忙解释,“我是真心诚意地建议你——”

“你想知道我的感觉吗?”她打断罗伯特的话,“我感觉自己掉进河里快要淹死了,你不拉我一把,却指着另一边的河岸告诉我那边比较好爬。”

罗伯特陷入了沉默,对方也不再说话。

“恰恰相反,”罗伯特打破沉默,“我可以帮你找一个救生专家,人家比我这个业余人士好上千百倍。我可以向你保证,本杰明·卡利是这一片儿最好的辩护律师——”

“什么?你说那个穿着条纹西装的小矮个儿!”她原本低沉的嗓音一下拔得老高,还有些嘶哑,一时间双方又都陷入沉默。“对不起,”她很快反应过来,声音也恢复正常,“我失态了,可是我刚才之所以给你打电话,并不是因为觉得你头脑灵活,会处事。”“可不是怎么的。”罗伯特心想。“而是因为我遇到了麻烦,想向与我相似的人寻求些建议,你看起来跟我是一类人。布莱尔先生,请一定要来,我现在非常需要你。屋里现在就有苏格兰场的人,如果你来了之后觉得不想掺和这事,那你随时都可以把这案子转给别人,对吧?当然,这也可能只是虚惊一场,你只需要来一趟,待一个小时,用你们的行话来说是‘保护我这个犯罪嫌疑人的利益’,然后可能就没什么事了。我相信这中间一定有什么误会,你就不能帮我一把吗?”

总的来说,罗伯特认为他可以帮她一把。他这个人就是心地太善良,总也无法拒绝类似这般合理的请求——而且她也说了,如果情况复杂,他随时可以抽身而出。现在回想起来,他那时其实并非真想让她去找本杰明·卡利。尽管条纹西装那番话有些过分,他其实十分赞同她的观点。如果你做了什么亏心事,想要逃避惩罚,卡利无疑是最好的选择,他在这方面可谓是神通广大,无所不能;可你要是摊上麻烦事,自己又很无辜,感觉迷茫而不知所措,卡利那种冒冒失失的性格不仅帮不上忙,还可能弄巧成拙。

话虽这么说,他放下电话听筒时,还是希望自己表现出的形象能更加强硬一些,管他是加尔文还是卡利班,只要能让陌生女人退避三舍,别一遇到麻烦就跑来寻求他的庇护就可以。

罗伯特要去西恩巷的汽车修理厂取车,走在路上的时候,他不禁在想,“绑架”会摊上什么样的麻烦呢?绑架在英国法律中构成犯罪吗?她绑架了什么人?小孩吗?难道她绑架了个有钱人家的孩子?尽管拉伯洛路的那栋房子很大,她们看起来好像并不是很富有。又或者她看到某个孩子被其法定监护人“虐待”,所以把他绑来?这倒很有可能。夏普老太太脸上有种异乎寻常的狂热;玛丽恩·夏普本人更甚,火刑如果没有被废除,妥妥地会成为她的常用道具。嗯,应该就是这样,她可能是好心办坏事了。“意图剥夺亲生父母或法定监护人的监护权”的拘禁?这会儿他真希望自己记起的法律条文能多一点儿,再多一点儿,因为在这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他实在记不清这是严重犯罪,需判处拘役并立即执行,还是行为不当的轻罪。自1798年12月起,布莱尔&海伍德&贝内特律师事务所就不再存有“诱拐和拘禁”这类案件的档案。当时一个叫雷索斯的乡绅喝了点儿酒,愣是在格雷顿家的舞会上把人家的小姐抢走了,他把年轻的格雷顿小姐放在马鞍上,踏着滚滚的洪水逃之夭夭。当然,那乡绅的动机倒是路人皆知,毋庸置疑。

啊,既然这事惊动了苏格兰场,她们的动机迟早都会明了。说到苏格兰场,罗伯特其实感觉有点儿震惊,到底是怎么样的孩子这么重要,连总部都插手了?

到达西恩巷时,毫不意外地,他又一次被卷入那场旷日持久、轰轰烈烈的商业骂战,好在他跑得快,总算是“逃过一劫”[词源学家说“Sin”(西恩巷的西恩)只是对“Sand”(沙土)的误用,但米尔福德的居民显然有更好的解释,他们一致认为这条小路是原罪的罪魁祸首,因为小镇后头那片低洼的草地上建起廉租房之前,一对对的情人就是踏着这条小路钻到伍德高地小树林]。不太宽敞的小路两旁面对面坐落着两大冤家,一方是本地的车马行,另一方是镇上新建的汽车修理厂,这两家每天都吵得不可开交,大有此恨绵绵无绝期之势。今天汽车修理厂让马匹受惊了(车马行声称),明天车马行的稻草饲料堵路了(汽车修理厂不甘示弱)。而且,因为汽车修理厂的老板比尔·布拉夫和斯坦利·皮特斯从前是皇家电气和机械工程兵和皇家通信兵,而车马行的老马特·埃利斯以前是国王骑兵卫队的士兵,后者天天指责前者毁了骑兵,糟蹋了文明。

冬天他会去租马打猎,车马行那群骑兵的忠实拥护者逮到机会就在他耳边絮叨汽车修理厂的不是;剩下的时间,他要去擦车、加油、润滑、取车,这时就不得不忍受皇家通信兵阵营对车马行一轮轮的言语轰炸。今天,汽车修理厂这帮人想弄明白诽谤和侮辱有何区别,怎样算是损害名誉罪;还问说别人是“补锅匠,只会跟锅碗瓢盆打交道,分不清坚果和橡子”算不算损害名誉。

“我也不太清楚,斯坦利,我得好好想一下。”罗伯特有些着急,边敷衍地回答,边发动起车。狭窄的小路上挤着不知打哪儿回来的三匹马,马背上载着两个小胖孩和马夫,罗伯特只得等他们都过去才开车拐到商业街上(“瞧瞧,我说什么来着!”斯坦利在后面喊道)。

沿着商业街一路向南,店铺渐渐稀少,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普通的住宅区,起初,那些房子出门便是人行道,再往前,房子离人行道远了一些,门口有了门廊;住宅区前面是漂亮的别墅区,别墅带着花园,花园里种着树;再往前行,视野一下变得开阔起来,广袤的乡间田野如一幅画铺展在眼前。

这个乡村以农业为主,大片的田地上镶嵌着一道道树篱,中间零星点缀着几栋房屋;这个乡村富裕又孤单,独行的旅人走过数里也难见一个人影。自玫瑰战争以来,这里呈现在世人眼前的一直是宁静与自信,辽阔的田野一片接一片,长长的地平线绵延远方,仿若被光阴忘却,成了亘古不变的风景,只有那根根矗立的电线杆出卖了时间。

地平线的尽头就是拉伯洛。拉伯洛有自行车、轻武器、镀锡大头钉、考恩家的蔓越莓果酱,还有上百万人摩肩接踵地挤在脏乱的红色砖瓦房里,他们内心沉睡的对草原和大地的原始渴望会定期苏醒,然后勇敢地打破界限,他们追求自然的风景,也向往现代的生活,旁边的米尔福德似乎没有什么能够吸引他们的地方。拉伯洛的人们度假时会选择有山有海的西部,无人打扰的东部和北部,寂寞,宁静,不惹红尘,仿佛还处在远古时期,这里无趣,却因此被拯救。

沿拉伯洛路行驶两英里就能看到传说中的法兰柴思,那栋大名鼎鼎的房子就坐落在路边,一旁别别扭扭地杵着一个电话亭。那里原来是块空地,叫法兰柴思,摄政时期的最后几天不知被谁买了去。后来空地中央立起栋素净的白房子,房子四周围着一圈又高又结实的砖墙,砖墙正前方临街的位置开了门口,装着两扇齐墙高的大铁门。法兰柴思与常见的乡村房屋截然不同,它的屋后没有农舍,也没有通向外面田地的侧门;该有的马厩倒是没少,但是建在墙里头。整个地方就像孩童遗失路旁的玩具,无人理睬,孤孤单单。印象中,罗伯特记得那里曾经住着个上了年纪的老头,说不定他就是法兰柴思的幕后买家,谁知道呢!以前,米尔福德的居民谁也没有见过住在法兰柴思的人,因为他们购物从来都是去哈姆格林,那个村子在靠近拉伯洛的那一边。后来,老头过世,玛丽恩·夏普和她母亲继承法兰柴思,她们母女倒是转移了阵地,常常到米尔福德进行早间采购,时间一久,人们也就习惯了。

她们来这儿多久了?罗伯特不禁感到好奇,三年,还是四年?

可以肯定的是,她们至今没融入米尔福德的圈子,沃伦老太太仍然说她们是“威茅斯来的女士”(其实老太太说错了,应该是斯沃尼奇)。说起这位沃伦老太太,她也算是个有故事的人,商业街尽头那片榆林掩映的别墅区的第一套别墅就是被她买走的,当年为了休养身体,饱受风湿困扰的她从沿海地区搬来这里,到如今也有二十五年的光景了。

话又说回来,这对母女似乎也没有结交朋友的想法,她们自得其乐地过着自己的小日子,倒叫别人看不懂了。罗伯特在高尔夫球场见过玛丽恩·夏普一两次,她(可能也是来消遣的客人)在和波茨维克医生打球,球杆一挥能像个男人似的把球打出老远,黑黝黝的瘦手腕煞有其事地摆着姿势,颇有专业人士的风范。他对她的了解仅限于此。

罗伯特在高高的大铁门前面停下车,那儿已经停了两辆车。只消一眼,他便瞧出了近处那辆的来头,不起眼却很整洁,不是苏格兰场的警车是什么?下车的时候他暗自思忖,苏格兰场这谦逊低调的作风算是发挥到了极致,世界上还有哪个国家的警察能做到这份上?

他又看向较远处那辆车,这一看让他眼睛一亮:那是哈勒姆的车,就是那个打球时一直稳定地发挥不好的当地警探。

警车里有三个人,司机、中年妇女和女孩。中年妇女和女孩坐在后排,女孩的年龄好像不大,要么是个孩子,要么是个初长成的少女。司机用警察特有的那种温和、锐利又有些漫不经心的眼神扫了他一眼,然后看向别处,至于其余两人的表情,罗伯特看不清楚。

两扇大铁门紧紧地关着——在罗伯特的印象中,它们好像从没打开过——他好奇地推开其中一扇,门扇很重。法兰柴思的大铁门原先是镂空的,想来是因为维多利亚时期的人们都很注重保护隐私,所以后来又在里面加了层铁板,将门内的风景挡了个严实;房子院墙很高,从墙头往里看也瞧不到什么东西,所以从前罗伯特只是远远地看到过这里的屋顶和烟囱,其余的情况一概不知。

推开门之后,终于得以一览“庐山真面目”的罗伯特却大失所望。毫无疑问,这房子历尽沧桑,衰颓不堪,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这房子简直丑不可言!对此,罗伯特只能想到两个原因:一、这房子“生”不逢时,建得太晚,未能受到时代光辉的洗礼,因而无法展示那个时代的独特魅力;二、这房子的建筑师缺少建筑师该具备的基本的审美眼光,可能他也在努力地表现时代特色,但是自己火候欠佳,没有理解其中内涵,结果弄巧成拙,导致整栋房子没有一处正常,窗户大小差了半英尺,位置也别扭,门宽有问题,台阶的高度也不对劲,本该有的时代特色,什么平和满足、与世无争丁点儿没有,反而徒增一股凌厉的气势,似乎这房子与世界有什么深仇大恨,时时刻刻都在质问、在逼视。罗伯特总觉得这种不友好的感觉似曾相识,在穿过院子向房屋门口走去时,他终于想到了答案:熟睡的家犬被陌生人惊醒时,会支起前腿盯着对方,一时不确定是要攻击还是吠叫,这时它们的脸上会写满“你是谁?在这里干什么”的敌对表情,就像这栋房屋一样。

他还没摁铃门就开了,开门的不是什么女佣,而是玛丽恩·夏普小姐本人。

“我看到你来了,”她说着伸出一只手,“我不想让你摁门铃,我母亲下午习惯睡一会儿,希望在她睡醒之前咱们能把事情处理好,别让她知道出了这种事。你能来我真是太高兴了!”

罗伯特嘀咕几句,随后注意到她的眼睛是浅褐色的,他还以为她会是吉卜赛人特有的明亮的深褐色眼睛呢。他跟她进了门,把帽子放在衣柜上,发现屋里的地毯十分破旧。

“警察在这里。”她推开一扇门,引他进了一间起居室。其实罗伯特想先跟她单独谈一谈,也好尽快找准自己的定位,可现在说这个有点儿太迟了,而且她显然自有打算。

进门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把穿着珠饰的椅子,椅子边上小心翼翼地坐着浑身不自在的哈勒姆;另一边的窗户旁有一把漂亮的赫波怀特式座椅,一个瘦瘦的年轻人正舒适地坐在那儿,他身上穿着剪裁得体的苏格兰场制服。

见有人进来,他们礼貌地站起身,哈勒姆和罗伯特互相点头致意。

“你认识哈勒姆警探啊?”玛丽恩·夏普说,“那一位是总部的格兰特探长。”

罗伯特注意到她只说了“总部”二字,心里不禁纳闷,她已经跟警方打过交道了吗,还是说她觉得“苏格兰场”听起来有点刺耳,刻意省掉这样的字眼?

格兰特摆摆手。

“很高兴你能过来,布莱尔先生,你的到来对夏普小姐很重要,对我来说也很重要。”

“你?”

“只有夏普小姐得到一定的帮助,我的工作才能顺利开展,没有法律帮助的话,友情支持也可以,当然最好是前者。”

“我懂了,你们指控她什么?”

“我们没有指控她——”格兰特正要解释,却被玛丽恩打断了。

“有人认为我绑架并殴打别人。”

“殴打?”罗伯特感到十分震惊。

“是的,”她故意一本正经地展开描述,“打得那女孩鼻青脸肿,遍体鳞伤。”

“女孩?”

“是的,女孩。她现在就在大门外的车里。”

“这事需要从长计议。”罗伯特见她语气恢复正常,连忙说。

“还是让我来说吧。”格兰特温和地说。

“当然得你说,”夏普小姐说,“毕竟这是你的事。”

罗伯特心想,不知道格兰特有没有听出这话中的揶揄。他也有点儿好奇,夏普小姐此刻态度冷淡,语气嘲讽,是因为苏格兰场的人坐了她最好的椅子吗?毕竟之前她给他打电话时听起来并不冷淡,反而是很焦急,更有些绝望。现在这样,或许是因为有了同盟,她感到底气足了些;又或许是因为她之前受到的打击太大,这会儿才缓过神来。

“有个叫伊丽莎白·凯恩的女孩,”格兰特不愧是警察,说话做事毫不拖沓,雷厉风行,他立刻简明扼要地展开描述,“和她的监护人一起住在艾尔斯伯里附近。复活节前,她去家住曼舍尔的姑姑家度假,曼舍尔就在拉伯洛郊区。她是坐巴士去的,因为伦敦到拉伯洛的车经过艾尔斯伯里和曼舍尔,她从曼舍尔下车再走三分钟,就能到她的姑姑家;如果搭火车,她得在拉伯洛下车,然后再大老远跑回去。一周后,她的监护人韦恩先生和韦恩太太收到她寄来的一张明信片,说她玩得很开心,要多待一段日子。韦恩夫妇就以为她整个假期,也就是随后的三个星期都会待在那儿。开学前一天,她还没有回家,韦恩夫妇以为她不想上学,便写信让她姑姑送她回来。她的姑姑收到信后,没有去最近的公共电话亭,也没有去电报局,而是又给韦恩夫妇回了封信,告诉他们女孩两个星期前就已经回艾尔斯伯里了,信件这一来一回就用了近一个星期。到女孩的监护人去报案时,她已经失踪了四个星期。警方做足准备,打算展开调查,结果这时女孩出现了,一天夜里她自己回到了艾尔斯伯里附近的家,身上只穿着一条裙子和一双鞋子,整个人处于精疲力竭的状态。”

“那女孩多大了?”罗伯特问。

“十五岁,快十六了。”他停下来,见罗伯特没再问问题(罗伯特对他非常欣赏,感觉就像在跟另一个法律顾问交谈,他稳重周全的做事风格正与低调地停在门口的警车相配)继续说,“前两天,她只说自己被‘绑架’到一辆车里,后来便陷入半昏迷状态,大约四十八小时后才清醒,醒来后才对他们说了她的经历。”

“他们?”

“韦恩夫妇。警方也想亲自询问她,可是只要一提‘警察’这俩字眼,她就变得歇斯底里,没办法,警方只能获取二手资料。她说她在曼舍尔的十字路口等车时,一辆小汽车停在了路边,车上有两个女人,开车那个较为年轻,问她是不是在等车,并说她们可以载她一程。”

“当时就只有女孩一个人?”

“是的。”

“为什么?没有人送她吗?”

“她的姑父在上班,姑姑受邀去洗礼仪式上做教母了。”他再次停下,给罗伯特留出提问的时间。“女孩说她在等去伦敦的巴士,她们告诉她那班车已经走了。因为她几乎是卡着点儿赶到的十字路口,手表又不是很准,所以也就相信了她们的话。其实在小汽车来之前,她就隐隐担心自己会错过巴士,那时都快四点了,天渐渐变黑,还下起了雨,她有些焦躁不安。那两个女人非常同情她的遭遇,主动提出可以把她捎到一个地方,还说她从那里半个小时内就可以坐上去伦敦的巴士。女孩接受了她们的好意,非常感激地上了车,坐在较年长的女人旁边。”

罗伯特脑海中闪过夏普老太太端端正正、气势凌人地坐在车后座的样子。他看向玛丽恩·夏普,发现她一脸平静,显然她早已听过这个故事。

“雨水打在车窗上,看不清外面的景致,女孩一路上都在跟那年长的女人说自己的事,也没注意车开到了哪里。最后,当她终于回过神时,发现天已经非常黑了,她们好像行驶了很久。她表达了自己的感激之情,说她们不嫌麻烦捎了她那么远,真是心地善良的大好人。那个较年轻的女人一路上都没说过话,这时却开口道她们正好顺路,还说时间还很充裕,她可以先去她们家喝点热的东西再去十字路口等车,到时她们会送她去。女孩有点儿犹豫,但较年轻的女人说横竖都是等二十分钟,与其在雨里淋得浑身湿漉漉,不如进屋暖暖和和、干干爽爽地等,还可以吃点儿东西填填肚子,她想着的确是这个理儿,便答应了。女人下了车,好像开了一道闸门,然后把车驶到一栋房子前,天很黑,看不清房子的外观。她们把女孩带到一间挺大的厨房里——”

“厨房?”罗伯特重复道。

“是的,厨房,然后较年长的女人倒了些冷咖啡在炉子上加热,较年轻的女人做了三明治,女孩说那是‘没有盖儿的三明治’。”

“瑞典式自助餐。”

“对,就是瑞典式自助餐。吃东西时,较年轻的女人说她们现在正缺一个女佣,问女孩愿不愿意帮她们一段时间,她拒绝了。她们试图说服她,但女孩坚持说她根本不想做这种工作。说着说着,她感觉眼前一片模糊,这时她们让她上楼看看,还说如果她留下的话可以住漂亮的卧室,女孩头脑昏沉,迷迷糊糊地跟她们上了楼。她记得第一段楼梯铺着地毯,第二段楼梯踩着‘硬邦邦’的,其他的全没印象。她醒来时天已经大亮,她发现自己躺在一间空荡荡的阁楼里,身下是带脚轮的矮床,身上只着一条衬裙,其他衣服都不见了。阁楼的门上着锁,仅有的一扇圆形小窗户也打不开,总之——”

“圆形窗户!”罗伯特心里一凛。

这次倒是玛丽恩回答了他的问题。“是的,”她意味深长地说,“一扇开在屋顶上的圆形窗户。”

对此罗伯特还真不好发表意见,毕竟就在几分钟前,他还在人家的前院里对那扇开在屋顶上的圆形小窗户评头论足。格兰特礼貌地停了停,继续说:

“不久,那个较年轻的女人来了,还端来一碗麦片粥。女孩拒绝了,让女人还她衣服并放她离开,女人说她饿了自然会吃,然后放下麦片粥离开了。女孩一个人在阁楼里待了一整天,傍晚,那女人又来了,这次她用茶盘端来一杯茶和几块新鲜的蛋糕。她还不死心,仍然试图说服女孩接受女佣的工作,女孩还是没有答应。她说这种状态持续了好几天,两个女人轮番上阵,软硬兼施,威逼利诱,想逼她就范。后来她想到一个主意,打破圆形小窗户,从那儿爬到外面围着护墙的屋顶上,然后引起某个路人或访客的注意,让他们救她脱困。不幸的是,她没有其他工具,只有一把椅子可用,刚把窗玻璃砸碎就被发现了。那个较年轻的女人怒不可遏,夺下椅子对她劈头盖脸一顿痛打,直到把自己累得气喘吁吁才停手离开,临走时还带走了那把椅子。女孩以为她打完了,谁承想没过多久她又回来了,手里还拿着一条鞭子,女孩说那可能是条训狗的鞭子,那女人拿鞭子狠狠地抽她,一直抽到她昏迷才作罢。第二天,较年长的女人抱着一大堆床单和枕套来找她,说既然她不想做女佣,那至少要缝补些东西,不缝就没饭吃。她不会缝,结果那天就没能吃饭。转过天来,她们又威胁说不缝就要挨打,她只好动手缝了一些,这才有点儿汤喝,这种情形持续了一段时间,其间女孩要是缝不好,就会挨打或挨饿。然后一天晚上,较年长的女人像往常一样来送汤,离开时没有锁门,女孩担心这是个陷阱,怕又招来一顿痛打,没敢当时就出去,而是又等了一会儿,发现没什么动静后才鼓起勇气走到阁楼门外。外面一片寂静,她踩着没有铺地毯的台阶向楼下跑去,跑到一层楼梯拐角时,她听到那两个女人在厨房里说话,为保险起见,她放低身子,小心翼翼地爬下楼梯,然后没命似的朝门口跑,好在房门没锁,她冲了出去,进入浓浓的夜色里。”

“她是穿着衬裙跑出去的?”罗伯特问。

“我忘记说了,她之前已经换下衬裙,穿上了正常的衣服。阁楼里没有暖气,只穿一件衬裙的话她可能早就冻死了。”

“前提是她真的在阁楼里待过。”罗伯特说。

“你说的没错,前提是她真的在阁楼里待过,”探长表示赞同,他没有像之前一样停顿,而是继续说道,“后来的事情她记不太清了,她说她摸黑走了很长一段路,好像是在一条公路上,但路上没有车,她也没碰到什么人。后来不知过了多久,主路上开来一辆卡车,车前灯照到了她,卡车司机便停车捎上了她。她疲惫不堪,上车后很快便沉沉睡去,直到被人抱下车放在路边才醒过来,那个卡车司机还取笑她是个没了填充物的空心娃娃。当时应该还是夜晚,卡车司机说这就是她说要下车的地方,之后便开车离开。她愣了一会儿,认出那儿的拐角,知道那儿离她家不到两英里远,她听到时钟敲了十一下,临近午夜十二点时,她回到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