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诞生在这幢房子里,那是五月的一个阴雨天,不过是个星期日[7]。从现在起,我不打算再采取倒叙的手法,而是严格地按时间顺序来叙述。如果我后来了解的情况无误,我的降生过程是非常迟缓的,是在我们当时的家庭医生梅库姆博士采取了引产措施后才生下来的,这主要是因为我——如果可以把那个早期的、陌生的生命称为“我”的话——在临盆过程中采取了极为怠惰和无动于衷的态度,对母亲的努力可以说根本没有给予协助,对来到这个我后来如此酷爱的世界,没有表现出丝毫的热情。尽管如此,我还是成了一个发育良好、体魄健壮的孩子,在一个非常得力的奶娘的襁褓里成长得非常好。不过,经过反复认真的思考,我还是不能不把自己在降生过程中所采取的这种怠惰和勉强的态度,这种显然不愿意离开黑暗的母体来到光明的世界上的情绪,同我自幼特有的不寻常的嗜睡和能睡的倾向联系起来。别人都说,我小时候是一个很安静的孩子,既不爱哭,也不给人找麻烦,总是处于一种睡眠或半睡眠状态,看护我的人都感到很轻松。后来,尽管我有同外界和人们交往的强烈愿望,变换各种名字混杂在他们中间,花费了不少力气去争取他们站到我一边,但是在夜间我还总是喜欢睡在自己家里,即使身体不感到疲倦,也很容易顺利地入睡,深深陷入忘怀一切的境界,连梦都不做,经过漫长的十小时、十二小时、甚至十四小时的酣睡,醒来之后感到比起白天取得的成就或遇到称心如意的事,睡觉更令人心旷神怡。人们或许会认为,我的这种不寻常的嗜睡同那种激励着我去热爱生活和追求爱的强烈欲望(关于这一点,以后在适当地方还会提到)是矛盾的。而我已经提到过,对此我是做了一番反复认真思考的,而且不止一次地确信,这两者是不矛盾的,而是隐蔽地相互联系和协调一致的。现在,当我刚满四十岁却已经感到年迈体衰和精疲力竭时,当我不再有同人们交往的迫切愿望,而是想彻底离群索居了此残生时,我的睡眠能力也衰退了,对睡眠也感到有些陌生了,睡的时间也变得短暂,睡得不深沉和不解乏了。相反,在此之前,当我被监禁在牢房里,睡眠的机会是很充分的,那时我比在宫殿式旅馆里柔软的床上睡得还香甜。——不过,我又犯了倒叙的老毛病。
我常常从亲人们的嘴里听说,我是一个星期日之子。尽管我在受教育的过程中没有接受任何迷信的影响,但是我还是认为这个事实,我的与此有关的名字菲利克斯(我是随我的教父席梅尔普雷斯特尔的名字这样叫的)以及我那优美的体态总有一层神秘的意义。的确,对于我的好运以及我乃天之骄子的信念一直活跃在我的内心,我可以说这一信念并非无稽之谈。倘若这成为我一生的独特之处,那么,所有降临的痛苦与磨难仿佛是如此的陌生,它们也并非天意最初所欲,我真正的、原本的使命仿佛总是发出太阳一般的光芒。——如此泛泛而谈了一番以后,我得继续在大体上来勾勒一下我青少年时代的情景了。
我是一个耽于幻想的孩子,颇有灵感并富于想象,这给家里人增添了许多乐趣。我自信也许还能回忆起来,我曾常听人说在孩提时代我就喜欢扮演皇帝,并且一连好几个小时坚持这种假设。我坐在一辆椅形小车里,我的女仆推着我在花园小径或是屋子的走廊上四处游玩,我出自某种原因将嘴巴尽量往下撇,以致上唇过分地拉长,一边缓缓地眨巴着眼睛,那双眸子不但因为脸蛋变形、而且还由于我内心波动的缘故泛红,泪水盈眶。我静穆地坐在小车里,心里为自己的年高和威望而感到激动。而我的女仆则必须向每一个所遇见的人汇报这一事实,倘若她不尊重我的古怪念头,便会深深刺伤我的心。“我在这儿伴随皇帝散步,”她一边将一只伸直的手不正规地举到太阳穴上敬礼,一边报告说,于是每个人都要向我鞠个躬。尤其是我的教父席梅尔普雷斯特尔平时总是喜欢开玩笑,每次见到我这副样子,都屈从于我,想方设法来助长我的这种自负心理。“大家看啊,白发苍苍的英雄来了!”他边说着边深深地鞠了一个不寻常的躬。尔后,他就作为平民百姓站到我的一边,嘴里高呼着万岁,把帽子、手杖,甚至眼镜都丢向空中,笑得几乎喘不过气来,而我则由于激动,眼泪沿着拉长的上唇往下流淌。
这种游戏,我一直做到后来的童年时期,也就是到了我不敢再要求成年人协助我这样来玩的时候。然而,我并不感到缺了他们就不行,相反我对自己的想象力能做到自成一体和自我满足感到十分高兴。比如,某一天早晨醒来,我就决定今天扮演一个名叫卡尔的十八岁的王子,而且让这种幻想持续一整天,甚至几天之久,因为这样的游戏有这样一个难以估量的优越性:任何时候,甚至在如此令人烦恼的上课期间,游戏都无需中断。一进入某个可亲可敬王子的角色,我便开始同一个我通过想象为自己配备的管家或副官进行激动人心而又充满乐趣的对话。任何人都无法描绘出我的这种高尚而又威严的存在的奥秘给我带来的骄傲和幸福感。想象力是一种多么美好的天赋,它能够给人提供何等的乐趣!在我看来,城里的其他那些显然不具备这种天赋的男孩是多么愚蠢和不幸!他们无法享受到这种我不费吹灰之力、不必采取任何外形动作、只需运用一下自己的简单意志力就可以得到的无限欢乐。当然,那些长着硬挺挺的头发和双手红润的普通男孩,要想扮演王子,也是非常困难的,别人也会觉得他们十分可笑。然而,我却长着一头丝绸一样松软的头发,这在男性中是非常罕见的,而且由于头发是金黄色的,加上眼睛又是灰蓝色的,所以同我的黄褐色的皮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人们很难确定我的外表是金黄色的还是褐色的,说我是哪一种颜色都有根据。我对自己的双手很早就开始注意了,它们不过分细长,看起来柔软舒适,从来不出汗,而是既暖融融又干燥,手指甲的形状很好看,这双手本身就非常讨人喜欢;我的嗓音在变音之前就很动听,因此,当我独自一人时,常常喜欢同我的那个无形的管家进行谈话,来欣赏自己的声音。不过,这些谈话尽管令人愉快,表情也十分丰富,但是却都是些毫无意义的喃喃自语和令人迷惑费解的暗示。个人身上的这样一些优势,在大多数情况下都是一些无法衡量的东西,只能根据其产生的效果加以断定,即使是具有出众之才的人也难以用语言描绘出来。不管怎么说,这一点是无法隐蔽的:与我的同辈人相比,我是用高级材料制成的,或者用人们通常的话来说,是用高等木料雕刻成的,而且我根本不担心人们会指责我是在自我陶醉。如果这个人或那个人说我陷入了自我陶醉,这对我说来是无所谓的,因为我总是把自己说成是大路货,那我只能是一个傻瓜或伪君子,而根据事实,我只能再重复说一遍,我是用最高级木料雕刻成的。
我由于是孤孤单单成长起来的(我的姐姐奥林匹娅比我大好几岁),所以喜欢从事一些特殊的、凭空想象出来的活动。关于这方面,我可以立刻举出两个例子。第一个例子,是我采取了一种古怪的办法,在自己身上锻炼和揣摩人的意志力——这种神奇的、常常可以引起几乎超乎寻常效果的力量。大家知道,我们人的眼睛的瞳孔所进行的放大和收缩运动是取决于所接受光线的强弱,而我却异想天开地想让这种不受控制的肌肉的无意识动作屈从于我们的意志的影响。我站到镜子前,竭力使脑子排除任何其他杂念,汇集起全部内在力量给瞳孔下达命令,让它们按照我的意志收缩或放大,而我的这些坚持不懈的训练,如我所期望的那样,确实取得了成效。开始时,尽管经过紧张的内在努力,使得我出了一身汗,脸都变了色,但是瞳孔只不过是不规则地闪动了几下;不过,后来我还是确实控制了它们,使它们可以收缩到极小点,或者放大成闪烁着黑光的大圆圈。这一成功给我带来的满足,可以说是可怖的,充满对人体奥秘的恐惧。
我当时经常动脑筋苦思冥想的另一个问题,至今对我还没有丧失其吸引力和意义,这就是:“把世界看得渺小还是伟大,怎样做才更有益处?”我这样问自己。这话的意思是:那些竭力凌驾于人们头上的大人物,如统帅、卓越的政治家、各类征服者和统治者,在我看来,必然是一些把世界看得像一个棋盘一样微不足道的人,因为,否则他们不可能如此肆无忌惮和冷酷无情地按照自己的全面计划去大胆地进行统治,而全然不顾人们的安危。另一方面,这样一种轻蔑世界的态度无疑极容易造成人们终生一事无成,因为凡是轻视甚至根本不尊重世界的人和看破红尘的人,必然会轻易地陷入无所作为和怠惰的情绪之中,从而宁肯轻蔑地采取完全无动于衷的态度,而不愿去对人们施加任何影响——除非他由于自己冷漠无情、缺乏激情与努力到处碰壁,事事和处处激怒这个充满自我意识的世界,从而截断自己通往成功之路,连一些不必强求即可取得的成就也得不到。“这就是说,”我自言自语道,“把世界和人看成是某种伟大的、美好的和重要的东西,是值得为它焕发激情和献身奋斗的,从而在这个世界上和人们中间得到一点威望和尊敬,是更有益处?”而相反的意见却在说,人们如果持这种肯定和尊重世界的态度,就会轻易地陷入低估自己和尴尬的境地,那时世界就会对你这个既谦恭又愚笨的男孩采取一笑了之的态度,而去寻找较为成熟的热爱世界的人。不过,另一方面这样一种信念和对世界的虔诚态度也能带来很大的益处,因为凡是认真对待和重视一切事物和人的人,不仅会去讨好他们并得到某些提携,而且由于他使自己的全部思想和作风充满一种严肃、热情和负责的精神,所以他必然会同时变得讨人喜欢和显赫一时,会取得最辉煌的成就和效果。——我就是这样思索着,权衡着利弊。不过,我还是不自觉地和根据我的本性始终坚信第二种可能性,把世界看成是一种伟大的、具有无限魅力的现象,它可以给人们提供最甜蜜的欢乐,使我感到为此而付出任何巨大努力和做出任何献身,都是值得和有意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