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相信自己在描述这方面情况时,一时一刻也没有突破礼仪的规范,现在我要离开这个领域,大踏步地向前赶,转向我的外在生活的转折点——它也是我在父母家里生活阶段的悲剧性的结束。不过,在此之前,我还要追溯一下我的姐姐奥林匹娅同一位名叫于贝尔的少尉订婚的情况。这位于贝尔属于第二拿骚团,番号88,驻扎在美因茨;订婚仪式进行得十分隆重热烈,然而对这两个人的生活却没有留下重大的结果。后来,迫于一些情况,他们又解除了婚约,我的这位未婚姐姐在我们的家庭遭到不幸之后,就转到轻歌剧舞台上谋生去了。于贝尔个子矮小,是一个病恹恹的、缺乏生活阅历的年轻人,是我们家宴的常客。跳舞、玩挨罚游戏、喝“本卡斯特博士”酒以及我家的女人们有意慷慨大方地向他所作的种种表示,都使得他头脑发热,激发了对奥林匹娅的爱情。一天晚上,他怀着性格不坚强的人那种急于占有她的欲望,也可能是由于年轻,对我家的富有景况做了过高的估计,双膝跪倒在地,急不可待几乎是哭述似的讲出了求婚的话。直到今天,我还感到奇怪的是,奥林匹娅当时对他的这些表示几乎未予置理,后来怎么竟会接受了他的这一愚蠢的求婚,因为她通过母亲可以比我更清楚地了解到事情的真情。不过,也可能是她想要及早嫁出去——嫁到任何一家去,哪怕是一个支离破碎的人家也可以,或者也许有人向她暗示过,如果她能同一个穿两色军服的人订婚,不管生活是否充满希望,都有助于支持和延续我家的对外威望。这件事立即征求了我可怜的父亲的意见,他尽管表示同意,但是内心并不是不感到内疚的。当我家这件大事向在场的客人宣布后,人们高兴得多次欢呼起来,并且——用他们的话来说——用“特级罗累莱”香槟酒足足地“灌”了一番。从这时起,于贝尔少尉差不多天天都从美因茨来我家,因有了足以发泄他那种病态欲望的对象,使得自己的健康受到不小的损伤。只要人们让这一对未婚情人在一间房子里单独呆上一小时,我闯进这间房子就会发现,他的那副样子简直是彻底垮掉了,面色苍白得像具僵尸,因此对他说来,此后不久所发生的变化无疑是一个真正值得庆幸的转折。
不过,还是回过头来谈我本人,这几周来使我兴致勃勃和念念不忘的,主要是我的姐姐因出嫁将要进行的姓的更改,直到今天我还清楚地记得,这件事当时使我对她羡慕到了忌恨的程度。她迄今一直叫奥林匹娅·克鲁尔,而将来就可以称呼为奥林匹娅·于贝尔,这本身具有极大的新奇和变换的魅力。一个人在一生中只能用同一个名字在信件和文书上签字,这该是多么令人厌倦和单调的事!最后,手臂也会因厌烦和嫌恶而麻木的!能用一个新的名字出现在他人面前,同他人交往,这该是一件多么有益的事,一件多么激动人心的事,一件使生活充满新奇的事!在我看来,在一生当中至少有一次更换姓氏这种可能性,是女性对男人的一大优越之处,男人受法律和习俗所限几乎是享受不到这种乐趣的。当然,我这个人生性就不愿在市民阶级秩序的保护下过大多数人那种缺乏生气的、四平八稳的生活,因此后来常常无视那种既不能保障我的安全又不能满足我的生存需要的禁令,在这方面不能不说表现出一定的发明才能。在这里,我就想提请大家注意我的这部自述中的这样一些特别轻松美好的段落:我在那里把自己的正式名字像一件穿得破旧的、汗水湿透的衣服抛弃掉,从而使自己甚至有一定依据地以一个新的名字很好地生活下去,而这个名字无论是在雅致还是在响亮方面都远远超过于贝尔[19]少尉的名字。
在我的姐姐还处于订婚阶段时,厄运已经开始降临了,说得形象一点,毁灭已经在用它那强有力的手腕子敲我们的大门了。人们在当地对我可怜的父亲的经济景况散布了种种恶意中伤的谣言,对我们大家采取了充满疑惑的回避态度,对我家做出了可怕的预言——所有这一切,通过后来所发生的事件不是得到极为残忍的证实和兑现,就是证明是有道理的,使得上述那些凶灾预卜者感到幸灾乐祸。事实表明,消费者对我厂生产的香槟越来越采取了否定的态度。不论是进一步降低价格(这当然不可能带来酒的质地的任何改进),还是通过我的教父昧着良心、完全是为了讨好公司所画的纯系骗人的宣传广告,都无法再赢得消费世界对我厂产品的信任,最后订货少到零。在我年满十八周岁那一年春季的一天,事情降临到我可怜父亲的头上了。
我在当时年纪还很轻,当然缺乏任何经营方面的知识,就是在我后来的、靠幻想和自我克制而维持的生活里,也很少有机会学到经商方面的知识。因此,我不想用自己的笔去在一个自己不熟悉的对象上进行尝试,不想用一些关于“罗累莱”香槟酒厂破产的专门争论来麻烦读者。不过,我还是想叙述一下我在那几个月里对我可怜的父亲所表示的发自内心的怜悯。他常常在房子里随便任何一个地方独自坐在一把椅子上,头向一侧倾斜着,用右手向前弯曲的手指轻柔地抚摸着腹部,眼皮不停地快速眨着。他陷入这种内在抑郁情绪的时候越多,到美因茨去的次数也就越频繁——这些外出奔波可能都是为了弄到一些铿锵作响的钱、寻找新的财源,然而结果却是可悲的,他回来后用一块细麻纱手帕拭干上额和双眼,情绪极为低沉沮丧。在我家别墅式的住宅里,晚间的聚会照旧举行,在筵席上,他颈系餐巾,手中握着酒杯,坐在首席上充当前来赴宴的客人的主人,只有在这个时候,在他身上才能重见昔日那种惬意的情绪。在一次这样的晚会过程中,在我的可怜的父亲和那位犹太银行家——也就是那个满身黑煤玉似的女人的丈夫之间,进行了一次充满敌意、然而却很冷静的谈话。据我当时所知,这个人就是那样一些铁面无情的强取豪夺者之一,每当有工商业家陷入困境、丧失生计时,这些人就趁机诱惑他们落网。确实,在此后不久,严峻而又至关重要的那一天终于来临了:在这一天,公司的各生产车间和办公室都被关闭了,一群横眉冷眼、咬牙切齿的男人来到我家,用封条封闭了我们的财物。这一天对我说来,又是如此变化多端,促人猛醒。在法庭上,我的可怜的父亲用经过精选的言词宣告自己丧失了支付能力,并且认真地签上了他那非常花哨的名字——这我可以模仿得十分逼真,从而使破产诉讼案正式开始了。
我家的这一丑闻在小城里闹得满城风雨,因此在这一天我没有去上学——如前所述,这是一所所谓的普通高级中学。我想在这里顺便插一句,完全读完这所中学,这对我说来是办不到的:首先,因为我从来没有做过丝毫的努力去隐讳我对构成这个机构特征的令人窒息的单调的反感;其次,因为我家声名狼藉和最终的解体使得教师们对我不怀好感,对我充满憎恶与蔑视。在我的可怜的父亲遭到破产之后,在今年的复活节之际,学校就拒绝发给我结业证书,而让我在下列两者中进行抉择:要么继续忍受那种与我的年龄已不相称的受管教的痛苦;要么离开学校,放弃毕业后在社会上可以享受到的权利。我由于高兴地意识到个人在性格方面的所得可以弥补这点小小的损失,所以选择了后者。
我家的这次破产是全面彻底的。事情已很清楚,我的可怜的父亲之所以把这场灾难尽可能推迟到最后一刻,并且如此深深陷入高利贷者的罗网,是因为他知道,这次破产将使他变成乞丐。所有的一切都被折价处理了:既包括库存货物(可又有谁肯出钱买像我厂生产的香槟酒这样声名狼藉的产品!),也包括不动产,即酒厂的厂房和我家的别墅小楼——当然连同相当于这些财产价值三分之二的不动产负债以及数年来一直未偿付的利息;甚至我家花园里的矮小树木、蘑菇和动物石雕,以及玻璃球和风鸣琴,也都走上了这条悲惨的道路;房子内部被洗劫一空,那些令人赏心悦目的大量陈设品都被搬走了,如纺车、鸭绒靠垫、小镜子盒和嗅盐瓶,都被拿去公开拍卖掉了,甚至连窗户上的长戟和用五彩缤纷的管子组成的镂空屏障,也未得幸免,如果说门上通风孔上的那个小装置原封未动,未遭劫难,仍然以悠扬动听的声音奏着《尽情地享受生活的欢乐吧》这首歌曲的开头,那只是因为法院的这些家伙没有注意到它而已。
不过,还不能说,我的可怜的父亲已经给人一种垮掉了的印象。从他的言谈举止中,可以看出,他对自己的这些在他看来简直无法收拾的事务总算控制在如此善良的人手中,还是感到满意的,而且由于那家占有了我家不动产的银行发了善心和怜悯心,允许我们在别墅楼里的光秃秃的四壁之间暂且栖身,所以父亲感到头上总算还有一片瓦可以遮天。他由于生性乐天、善良,所以无论如何不相信自己周围的人会残忍地支吾搪塞,真正将他拒之门外,而且他真的天真地向本地的一家生产香槟葡萄酒的公司毛遂自荐,愿去充当其经理。他被冷嘲热讽地拒绝之后,还做过几次尝试,希图能在生活中重新站稳脚跟——如能做到这样,毫无疑问,他会马上再开怀畅饮和点燃鞭炮的。当然,这一切都失败了,于是他感到绝望了;除此之外,他可能还认为自己对我们大家是一个累赘,没有他也许我们能够更容易找到生路,所以他决定结束自己的生命。
自宣布破产以来,时间过去了五个月,秋天降临了。自复活节以来,我就根本不去上学了,暂时处在一种自由自在的过渡状态中,没有一定的目标。母亲、姐姐奥林匹娅和我,大家聚集在那间只保留着很可怜几件家具的餐室里,准备吃这时已变得极差的午餐,大家都在等待着我们的一家之主。可是,在汤上来之后仍不见我可怜的父亲到来时,我们让姐姐奥林匹娅——父亲对她始终是亲昵钟爱的——到他的书房去喊他来吃午饭。她离开我们还不到三分钟,我们就听到她不停地连声喊叫着,楼上楼下毫无目标地跑着,找遍了整个小楼。我出了一身冷汗,做了最坏的思想准备,毫不迟疑地来到我父亲的房间。只见他躺在地板上,衣服敞开着,一只手放在凸出的肚皮上,身边有一个亮锃锃的、危险的家伙,他就是用它击中了他那颗温顺的心脏。我家的女佣人热诺薇珐同我一起把他抬到沙发上。热诺薇珐跑去找医生,我的姐姐奥林匹娅仍不停地喊叫着,声音传遍了整个房子,而我母亲竟不敢出餐室的门了。在这期间,我用手捂着双眼,站在自己的生身父亲的正在冷却的尸体旁,泪水哗哗地掉在了他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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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沃韦(Vevey),瑞士西部一城市,在洛桑附近。
[2] 法语:“就是如此”、“真了不起”。
[3] 法语:“完全正确”。
[4] 这是一句掺杂着法语外来词的德语,意思是:“我赞成这样。”
[5] 莱茵高(der Rheingau),是德国莱茵山脉,即介乎威斯巴登和宾根之间的陶努斯丘陵地区南侧的一条狭长的山前地带,气候温和宜人。
[6] 这里指的是一八七一年普鲁士打败法国彻底完成德意志统一后所建立的帝国。
[7] 星期日出生的孩子被称为“星期日之子”(Sonntagskind),在德国被认为是幸运儿。
[8] 利口酒(der Likör),是一种带甜味的烈性酒,含酒精量多在百分之三十以上,有的还掺蛋黄。
[9] 法语:“完全正确”。
[10] 里拉琴(德语die Leier,即英语lyre),是一种古希腊的七弦竖琴。
[11] 席梅尔普雷斯特尔,德语是由Schimmel(霉菌)和preeste(即Priester,牧师)组成的。
[12] 菲狄亚斯(Phidias),又称费狄亚斯(Pheidias),主要活动时期约为公元前四七五至前四三〇年。古希腊雕刻家,擅长神像雕刻,作品有雅典的巨大《雅典娜》铜像,用象牙嵌金的奥林匹亚的《宙斯》像和《巴台农的雅典娜》等。
[13] 伯里克利(Perikles,约公元前495—前429),古雅典民主派政治家,出身贵族,自公元前四四四年起历任首席将军,成为雅典国家的实际统治者。
[14] 混合甜饮料(der Punsch),一种由果汁、香料、茶、酒等混合而成的饮料。
[15] 苦艾酒(der Absinth),一种含有艾蒿的、呈绿色的烈性酒。
[16] 法语:“就是如此”、“真了不起”。
[17] 卫生督监(der Sanitätsrat),像医务督监一样,是一种授予有贡献的医生的荣誉称号。
[18] 埃斯科拉普(Äskulap),罗马神话中的医神。
[19] 于贝尔(Übel),在德语里有“坏事、弊端、痛苦、不幸”等意,读起来也不响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