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只闹钟几乎同时响了,发出刺耳的声音,天色还很暗,因为才六点钟。最早从床上爬起来的人,打开了屋顶上的电灯。只有施坦柯没有理睬这起床的号令,仍然躺在床上。我由于一觉醒来感到非常清醒、心情惬意,所以,尽管这些拥挤到这间斗室中间狭窄过道上的小伙子非常嘈杂混乱,令人烦恼,他们有的在打呵欠,有的在伸胳膊伸腿,有的在从头上脱下睡衣,但是却没有使我感到怎么不快。由于只有五个脸盆,而七个小伙子需要盥洗,所以大家都争先恐后地去抓脸盆,而且水壶里的那点水根本不够用,因此大家只好一个跟着一个赤着身子穿过走廊到水龙头去打水来,尽管如此,我的愉快心情并没有受影响。当我像其他人一样往脸上涂过肥皂和冲洗净后,我抓起来的也是一块已经非常湿的毛巾,不再适于用来擦干了。然而,我却得到了一些热水,这是那位电梯工和服务员学徒合伙用一个酒精炉烧的,用来刮脸的,而且当我非常熟练地用刮脸刀在两颊、嘴唇上下和下巴上刮着时,我还可以同他们一起对着一块他们非常巧妙地挂在窗户把手上的碎镜片照着。
“Hé,beauté,”[34]当我梳好头,洗净脸,来到寝室准备穿好衣服,并像所有其他人一样整理好自己的床铺时,施坦柯对我这样说道:“你叫什么,是汉斯还是弗利茨?”
“叫菲利克斯,假如您不介意的话,”我回答说。
“这个名字也不错。您愿意不愿意帮忙在吃过早饭后,给我从食堂带一杯有牛奶的咖啡来,菲利克斯?否则,直到中午除了一碗粥外,也许什么也吃不上。”
“非常愿意,”我回答说。“我非常高兴帮助您。我先给您送一杯咖啡来,然后过不一会儿再来看您。”
我决定这样做,出于两个原因:第一,我的手提箱虽然有锁,但是令人不安的是,我没有钥匙,而且对施坦柯并不十分信任;第二,我想同他接上昨天的话茬儿,按比较合情合理的条件从他那里得到他要提供给我的那个地址。
我穿过走廊走到头,来到职工食堂。这个食堂很大,也很暖和,飘溢着咖啡的香味——食堂的头头和他那位发了福的、态度和善的老伴,正站在柜台后从两部光滑锃亮的机器中往杯子里注咖啡。糖已经放到杯子里,这位女人给浇上一点牛奶后,又给每个人一块烤饼。各类服务员从各个寝室一起涌向这里,使食堂显得十分拥挤嘈杂,这些人中也有身穿带金扣蓝礼服的餐厅服务员。大多数人都站着吃,不过这里也准备了几张桌子。我按照自己的许诺,向这位慈母般的女人请求给“pour le pauvre malade de numéro quatre”[35]一杯。她递给了我一杯,同时冲着我的脸看了一眼,发出一阵微笑——这我已经习惯了,因为我几乎从每个人那里都能看到这种微笑。“Pas encore équipé?”[36]她问道,于是我向她简要地说明了我的处境。然后,我就赶回施坦柯那里,给他送去了咖啡,并再次对他说,我很快就会回来同他谈谈。他在我的背后发出了带嘲讽意味的笑声,因为他非常清楚地知道我的上述两个原因。
重新回到食堂后,我才为自己端来早点,喝了一杯带牛奶的咖啡,感到精神抖擞,因为我已有很长时间没喝过热的饮料了,另外还吃了我那份烤饼。食堂里的人开始渐渐稀疏了,因为这时已是七点钟了。于是,我就在一张铺着油布的桌子旁舒适地坐下来,同我在一张桌子上的是一位已上了点年纪的餐厅服务员,他身穿一身礼服,从容地掏出一包香烟,点着了一支。我只不过向他微笑了一下,并向他看了一眼,他就给了我一支。不仅如此,当他同我进行了简短的谈话,了解了我目前仍是悬而未定的处境,便站起身来走了,他把那包还半满的香烟作为馈赠留给了我。
早饭后吸上一支这种深色的、香味浓郁的烟,我感到十分惬意,但是我不能在这里久留,必须回到我那位病人身边去。他以一种不高兴的情绪接待了我,显而易见,这是做作出来的。
“又回来啦?”他喃喃地问道。“你想干什么?我不需你来陪我。我头和嗓子都痛,没有兴趣同你闲聊。”
“这么说,您还没见好啊?”我回答说。“这使我感到真遗憾。我本来想问问您,喝了我出于理所当然的善意为您送来的咖啡是不是感到精神好了一点?”
“我知道,你为什么要给我端咖啡来。我才不想参与你的那笔愚蠢的交易。一个像你这样的蠢货,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可首先提到交易的是您啊!”我回答他说,“我真不懂,为什么不谈交易,我就不可以陪您消除一点寂寞。他们不会很快来管我的,所以我有足够的时间。是我愿意在您的帮助下来消磨一些时间,就请您这样理解好了!”
我坐到了他所睡的那张床的下铺,不过这有一个缺点,就是我从下边看不到他。我发现没有办法同他谈话,于是我就不得不又站在他面前。他说:
“你能认识到是你需要我,而不是我需要你,这是一个进步。”
“假如我理解得不错的话,”我回答说,“您这是在暗示昨天您向我所提供的那个建议。您真够朋友,又提到了这件事。不过,这样一来也暴露出您对此也是有一定兴趣的。”
“微乎其微。像你这样一个傻瓜,到头来只能把你那点东西给折腾光了。这东西,你到底是怎么弄到手的?”
“通过一个偶然的机会。实际上,是一个幸运的时机促成的。”
“有这种情况。另外,也有可能因为你是个天生的幸运儿。从你身上可以看得出来。你再给我看看你的那些小东西,让我来大致估估价。”
看到他的态度变得这样温和,尽管我感到很高兴,但是我还是对他说:
“最好还是不要这样干,施坦柯。一旦有人闯进来,就很容易造成误会。”
“其实也没有什么必要,”他说。“昨天,我已经把一切都看得相当清楚了。对那个黄晶做的首饰,你可不要抱过大希望。那是……”
情况很快就表明,我坚持要提防有人打扰的做法,是多么有道理。一个清洁女工提着水桶、抹布和扫帚进来了,准备擦干洗脸盆和整顿盥洗室。在她干活期间,我一直坐在下铺上,没和施坦柯说一句话。在她穿着木拖鞋咯噔咯噔地走出去时,我才问他刚才想说些什么。
“我说什么?”他又在装腔作势。“你想从我这儿套点东西去,可是我偏不说出来。最多我想劝告你,不要对那件你昨天欣赏了那么久的黄晶首饰抱太大的希望。这么一件废物,要是你去法利茨或者蒂法尼那儿去买它,那是要花大价钱的,可是你要卖,就不值钱了。”
“您说不值钱是指多少?”
“几百法郎吧。”
“那还是可以的。”
“你这废物蛋对什么都说‘还可以!’真让人恼火。要是我能跟你一起去,立即把这件事儿亲手办妥了,那该多好!”
“不行,施坦柯,我怎么能担当起这个责任!您还在发烧啊,必须卧床休息。”
“那好。另外,我估计那把梳子和那枚胸襟饰针,包括那枚胸针,尽管上面有一颗蓝宝石,但也不可能卖到什么大价钱。最好的东西还是那个项链,那真叫好,总能值上几千法郎。同样,在那几个戒指中也只有一两个值得重视,至多是那个镶着红宝石的和那个装有灰色珍珠的。简单点说吧,加在一起,大致能值一万八千法郎。”
“这和我估量的差不多。”
“瞧啊!你还真有点在行啊!”
“噢,是的。我在家乡法兰克福的时候,那些珠宝首饰店展出的东西一直是我喜欢观赏的对象。可是您又认为我不可能得到满价一万八千法郎,是吗?”
“是的,我的宝贝。不过,只要你能稍微坚持一下,不要对什么话和什么人都说你那句‘还可以’,你就能对付卖到一半的价钱。”
“也就是说九千法郎。”
“一万。其实,光是那串宝石项链就值这么多钱。如果你能有点男子汉的气概,就不应再低于这个数。”
“那么,您建议我到哪儿去卖呢?”
“啊哈!现在,该让我奉送你这个漂亮的小伙子点东西了。现在,该让我完全出于对你的喜爱,把我所了解的情况毫无保留地无偿地告诉给你这个蠢货了。”
“谁说是无偿的,施坦柯。我当然准备报答您。只不过我觉得,您昨天讲的对半分的办法有点太过分了。”
“过分了?做这种合伙交易,对半分是世界上最合情合理的办法,是合乎常规的分法。你大概忘了,没有我的帮助,你就会像一条离开了水的鱼儿一样,一点办法都没有,另外我还可以到经理部去告发你。”
“您真不害臊,施坦柯!这种话,一般人是说不出口来的,更何况去干了。我知道,您也不想这样干,而且您也会使我确信,您宁肯要两三千法郎,也不会去告发,因为那样做,您只能一无所得。”
“你真的打算用两三千法郎来满足我啦?”
“如果我能按您估计的数得到一万法郎,按照信义给您三分之一,那么,大体上也就是这样一个数目。您一定会称赞我说,我是懂得坚持要价的,您也应该相信,就是遇上了压价牟取暴利的家伙,我也会坚定不移的。”
“来!”他说;当我走近他时,他轻声、却又很清晰地说道:
“天梯街九十二号。”
“九十二号,天……”
“天梯街。你听不清楚?”
“这街名真少见!”
“可是,假如它已经这样叫了几百年了,又怎样?你就把这个名字看作是一个吉祥的预兆吧!这是一条很庄严的小街道,只是稍微远了一点,就在蒙玛特尔公墓后边的某个地方。你最好是先奔圣·古尔教堂,这个地方很容易找,然后穿过教堂和公墓之间的公园,沿着邓乐蒙街朝奈伊林荫大道方向继续向前走。在邓乐蒙街还没有同尚平街交叉之前,有一条小街向左拐弯,这条小街叫慎女街,你要找的那个天梯街就是从这里分叉出去的。其实,你是绝不会找不到的。”
“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这无关紧要。他自称是修表匠,除了别的行当外,他也干点修表的活。你去吧,可千万不要让人看了像个傻瓜蛋似的!我把这个地址告诉你,就是为了能甩开你,安安静静地呆一会儿。至于说我那份钱,你可要记着,我随时都可以去告发你。”
他转过身去,背冲着我。
“我衷心地感谢您,施坦柯,”我说。“请您放心,我决不会惹得您非到经理部去告我的状不可!”
说完,我就走开了,暗自还在重复地念叨着那个地址。我又来到了这时已空无一人的食堂,因为不然的话,我又能到哪儿去呆一会儿呢?我必须一直等到下边的那些人又想起了我。我坐在一张铺有油布的小桌子旁,吸了几支香烟,脑子里在思索着,足足等了近两个小时,没敢表现出丝毫不耐烦的情绪。到食堂的挂钟打十点时,我才听到走廊上有人用刺耳的声音喊着我的名字。当这个穿制服的仆役穿过食堂的门向里面喊叫时,我还没有来到门前。他喊道:
“菲利克斯·克鲁尔伙计,到总经理先生那儿去!”
“我就是,亲爱的朋友。请您带我去吧。就是要去拜见共和国总统,也在所不辞。”
“那就更好了,亲爱的朋友,”他十分顽皮地把我对他的那个亲切的称呼,又回敬给了我,并且用目光上下打量着我。
“如果您不介意的话,那就请跟我来吧!”
我们沿楼梯向下走去,到了第五层,这里的过道要比我们上边的宽得多,而且铺了漂亮的红色长条地毯。他在通向这里的几座载人电梯中的一座旁按了一下电铃。我们还得稍等片刻。
“这头犀牛要亲自同你谈谈,这是为什么?”这个小伙子这样问我。
“您说的是斯图尔茨里先生吗?因为有关系,有私人关系,”我回答他说。“不过,您为什么叫他犀牛啊?”
“C’est son sobriquet. [37]抱歉,这不是我发明的。”
“请您说下去,我对您提供的每一个情况都是感激的,”我回答他说。
电梯的内侧装饰得很漂亮,并且有电灯照明,还设置了一条天鹅绒包的凳子。一个身穿有红镶嵌条的砂土色号衣的小伙子,正在操纵着开关。他先是把电梯停得太高,后又太低,就让我们迈上这样造成的陡峭台阶走出去。
“Tu n’apprendras jamais,Eustache,”我的这位向导对他说,“de manier cette gondole. ”[38]
“Pour toi je m’échaufferai!”[39]那个人粗暴地回敬了他这样一句。
我听了这些话后感到很不舒服,于是不禁表态说:
“弱者之间不应该相互藐视,这无助于增强他们在强者心目中的地位。”
“Ti ens,”这个受到驳斥的小伙子回答说,“Un philosophe!”[40]
我们来到了下边。当我们从电梯沿着大厅的一边朝接待处走去和经过该处时,站在那里的那个小服务员一直在好奇地从侧面目不转睛地观察我。当我知道不仅自己的仪表讨人喜欢,而且我的天赋才智也引人注目时,我总是感到很高兴的。
总经理的私人办公室就设在接待处的后边,在同一条走廊上,另外一些同他的办公室相对的房间,据我观察,是弹子球房和阅览室。我的引路人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门,听到室内的一句哼声后打开了门。他把帽子贴到大腿处,鞠了一个躬,让我进去。
斯图尔茨里先生是一位体态臃肿不堪的人,留着一小撮花白的山羊胡子,他下巴高高隆起,使得小山羊胡子仿佛留在哪里都不合适。他坐在写字台后翻阅着文件,一时间还没有抬头看我。看到他这副样子,我理解了职工们奉送给他的那个绰号,因为不仅他的后背已胖得圆圆地拱起,脖子后堆满了脂肪,而且他那鼻子的前半部分也长出了一块像牛角一样突出的赘瘤,使得那个绰号确实名副其实了。他正在用手把翻阅过的文件上下左右整整齐齐地摞在一起;同他那整个庞大的躯体相比,他的两只手显得既出奇的小,又很玲珑;尽管他的体态硕大肥胖,但是并不像有些胖人那样龙钟、笨重,而是仍然保持着某种轻盈洒脱。
“这么说,您就是,”他用带有瑞士音的德语说,同时继续整理着文件,“那位由朋友推荐来的年轻人,叫克鲁尔,假如我没记错的话,您打算到我们这儿来工作,是吗?”
“您说的一点不错,总经理先生,”我回答他说,同时,尽管还有点畏首畏尾,但还是向他靠近了一点,从而有机会既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观察到一种罕见的现象:他由于两眼凝视着我,面部呈现出一种很不自然的表情。这我非常清楚,不是别的原因,正是我当年的年轻貌美所引起的。因为,有些两眼紧盯着追逐女性的男人——像斯图尔茨里这样留着富有进取精神的小山羊胡和体态丰满却又洒脱的人,无疑就是这样一个男人,当他们从性欲角度所追求的东西突然通过一个同性形体出现在他们面前时,他们往往会下意识地表现出一种奇异的窘迫。这是因为极普通意义上的性欲同狭义的性欲之间的界限,不是很容易划清的,而伦理法规又极力阻止这种狭义的性欲及其联想在这里表露出来,于是就出现了那种反应,那种不自然的面部表情。当然,这只能是一种不很强烈的反应,因为这位当事人还是很有教养的,宁肯自己去承受因未把握住上述两种性欲界限而引起的令人不悦的尴尬,而未将它转嫁到那个完全是无意识地发觉了这种情形的人身上,更没有因此对他进行报复。斯图尔茨里先生确实也没有这样做,特别是由于我看到他这种表情后严肃而又谦逊地垂下了眼睛。相反,他对我是非常平易亲切的,他询问道:
“我的那位老朋友,也就是您的叔叔席梅尔普雷斯特尔怎么样啦?”
“对不起,总经理先生,”我回答说,“他不是我的叔叔,而是我的教父,当然这比叔叔更亲。我真感激您问起他,我的教父很好,据我所知,各方面都很好。他作为艺术家不仅在莱茵地区,而且远在其他地方,都享有极大的声誉。”
“是啊,是啊,这个怪物,这个怪僻的家伙,”他说。“是真的呀?他有了成就?那就更好啦。这个怪僻的家伙。我们当年是非常要好的。”
“我大概用不着再说了,”我继续说下去,“我是多么感激席梅尔普雷斯特尔教授,感谢他在您,总经理先生面前为我说了好话。”
“是啊,他是这样做了。什么,他还是教授?这是怎么回事儿?Mais passons. [41]为您的事儿,他曾给我写过信,而我也没有忘记他,因为我们当年在这里一起玩得真痛快。但是,我想告诉您,这件事还有困难。让我们怎么来安置您呢?您显然在旅馆服务方面毫无经验,而且也没有学习过这方面的技能……”
“我认为,我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我这样回答他说,“我身上的某种天赋的机灵可以很快地弥补我所缺乏的培训方面的不足。”
“可是,”他略带嘲弄的口吻说,“您的这种机灵劲儿,可能主要是在漂亮女人身上是有效果的。”
在我看来,他这样讲,有下列三个理由。第一,法国人——斯图尔茨里先生早已成了法国人,非常喜欢讲“漂亮女人”这个词,既为了自己高兴,也为了讨他人的欢心。“Une jolie temme. ”[42]——这是这个国家的人喜欢开的最普通的玩笑,一经说出口,肯定会得到周围人的热情欢迎,差不多就像有人在慕尼黑提到啤酒那样;在那里,人们只要说出啤酒这个字眼,就会引起大家普遍的兴高采烈的情绪。这是第一点。第二,观察得更深一点,就会发现,斯图尔茨里提到“漂亮女人”并开玩笑说我可能对付她们很有办法,他是想以此来克服自己在感情上所陷入的窘态,从某种意义上说是想摆脱开我,并把我推向女性一边。这我看得很清楚。不过,第三,应该说,事与愿违,他本来想让我向他做出一副堆满微笑的笑脸,可是却使他自己重新陷入了上述那种窘境。显然,他浑浑噩噩地想达到这样的目的。这种微笑,即便再勉为其难,我也得奉献给他,于是我微笑着对他说:
“总经理先生,像在所有其他方面一样,同您相比,在这方面我肯定也是大为逊色的。”
可惜,我的这一番恭维白费了,因为他根本没有听进去,只是注视着我的微笑,面部又流露出那种不自然的表情。而这种微笑,正是他所希望看到的,所以我除了像刚才那样严肃而又谦恭地垂下眼睛外,别无其他办法。他像刚才一样,对我也未加报复。
“这都没有什么关系,年轻人,”他说,“不过,问题是您有什么基础知识。您就这样闯进巴黎来,您会讲法语吗?”
这等于给我往磨上浇水。于是,我得意起来,因为随着这个问题的提出,我们的谈话出现了有利于我的转机。这是显示一下我掌握外国语的巨大而又神奇的才能再好不过的场所了。我由于具有全面的天赋和世上各种才能,所以实际上无需经过学习就可以掌握一门外国语,只要我能得到一点启蒙与引导,就可以在至少短时间内给人造成一种已熟练掌握了这种外语的印象,而且能对这个民族讲话时的神态进行逼真的摹仿,同时又加以夸大,可以说夸大到了接近滑稽的程度。我在自己的表演中掺入的这种带讽刺意味的因素,不但没有影响,反而增强了表演的可信性,我能有这种本领,是因为我对这个民族的精神有着强烈的、几乎是入迷的同化感,我不是犹如身临其境,就是被它所吸引,我仿佛处于一种充满灵感的状态,连我自己也感到惊奇的是,这时我所使用的那些词汇,天晓得,就像从天外飞来似地出现了,而这反过来又增强了我进行滑稽摹仿的勇气。
当然,至于说我的法语能讲得如此流利,那还是有着并非如此神奇背景的。
“Ah,voyons,monsieur le directeur général,”我立即滔滔不绝地讲起来,而且是眉飞色舞。“Vous me demandez sérieusement,si je parle français?Mille fois pardon,mais cela m’amuse! De fait,c’est plus ou moins ma langue maternelle—ou plutôt paternelle,parce que mon pauvre père—qu’il repose en paix!—nourrissait dans son tendre cœur un amour presque passionné pour Paris et profitait de toute occasion pour s’arrêter dans cette ville magnifique dont les recoins les plus intimes lui étaient familiers. Je vous assure:il connaissait des ruelles aussi perdues comme,disons,la Rue de l’Échelle au Ciel,bref,il se sentait chez soi à Paris comme nulle part au monde. La conséquence?Voilà la conséquence. Ma propre éducation fut de bonne part française,et l’idée de la conversation,je l’ai toujours conçue comme l’idée de la conversation française. Causer,c’était pour moi causer en français et la langue française—ah,monsieur,cette langue de l’élégance,de la civilisation,de l’esprit,elle est lalangue de la conversation,la conversation elle-même...Pendant toute mon enfance heureuse j’ai causé avec une charmante demoiselle de Vevey—Vevey en Suisse—qui prenait soin du petit gars de bonne famille,et c’est elle qui m’a enseigné des vers fançais,vers exquis que je me repète dès que j’en ai le temps et qui littéralement fondent sur ma langue—
Hirondelles de ma patrie,
De mes amours ne me parlez-vous pas?”[43]
“请您住嘴!”他打断了我口若悬河的讲话。“请您立即停止念诗!我接受不了诗歌,听了胃都难受。有时,我们在下午五点钟也请一些法国诗人到大厅里来,如果写了些能吸引人的东西,我们就让他们朗诵给大家听。那些女士非常喜欢听,可我却躲得尽可能远远的,我听了会浑身起鸡皮疙瘩。”
“Je suis désolé,monsicur le directcur général. Je suis violemment tenté de maudir la poésie...”[44]
“好啦。 Do you speak English[45]?”
是啊,我会讲英语吗?我并不会,至多能装模作样地讲上三分钟,给人造成一种似乎我会讲的印象,而我所以能会讲这点,是因为过去有一次,记不清是在朗根施瓦勒巴赫还是在法兰克福,这种语言的声调传到我的听觉敏锐的耳朵里,后来我支离破碎地断断续续地从书本上学了一些单词。这时最迫切需要的,是没话找话说,编造出点话来,让他听了感到一时目瞪口呆。因此,我不像有些不在行的人对英语所想象的那样,把元音和辅音都发得清晰准确,而是用嘴唇边沙沙地和用鼻子喃喃地对着空中讲出:
“I certainly do,Sir. Of course,Sir,quite naturally I do. Why shouldn’t I? I love to,Sir. It’s a very nice and comfortable language,very much so indeed,Sir,very. In my opinion,English is the language of the future,Sir. I’ll bet you what you like,Sir,that in fifty years from now it will be at least the second language of every human being...”[46]
“可是,您为什么要用鼻子这样在空中转悠?这没有必要。还有您的那些理论也是多余的,我只想知道您会哪些外语。Parla italiano?”[47]
这时,我又变成了意大利人,于是火一般的热情代替了温文尔雅。我的教父席梅尔普雷斯特尔曾经常去这个洒满阳光的国度,并且在那里逗留了很长时间,我从他的嘴里经常听到的意大利语,这时我都高兴地回忆起来了。开始时我是用一只握紧的手在面前作着手势,但是突然所有五根手指都张开了,于是我开始唱着说:
“Ma Signore,che cosa mi domanda?Son veramente innamorato di questa bellissima lingua,la più bella del mondo. Ho bisogno soltanto d’aprire la mia bocca e involontariamente diventa il fonte di tutta l’armonia di quest’ idioma celeste. Si,caro Signore,per me non c’è dubbio che gli angeli nel cielo parlano italiano. Impossibile d’imaginare che queste beate creature si servano d’una lingua meno musicale...”[48]
“住嘴!”他命令说。“您又在念诗,您也知道,我听了要恶心的。您能不能不再提这些?对一个饭店职工来说,这很不适宜。不过,您的发音不错,可以看得出,您确实掌握了一定的外语知识。这就比我原来所想象的要好一些。好,您就在我们这儿先试试工吧,克罗尔……”
“是克鲁尔,总经理先生。”
“Ne me corrigez pas![49]在我看来,您叫克纳尔也无妨。您的前名叫什么?”
“菲利克斯,总经理先生。”
“这我觉得也不好听。菲利克斯——菲利克斯,这名字似乎太少见,太难叫了。就叫您阿尔芒吧……”
“总经理先生,您给我改了名字,这我太高兴了。”
“有什么高兴不高兴的。那个恰好今天晚上离职的电梯工就叫阿尔芒。您可以明天早晨去接他的工作。我们想让您先试试做电梯工。”
“我敢向您保证,总经理先生,我一定去熟练地掌握它,甚至比那个俄塔什干得还要出色……”
“俄塔什怎么啦?”
“他停的电梯不是太高,就是太低,总是让人得不到合适的台阶,总经理先生。不过,只是当他运送职工时,他才这样。我注意到了,当有客人乘电梯时,他就比较经心了。我认为,他在干工作时这种忽好忽坏的不稳定性,是不值得称赞的。”
“有什么需要您在这里加以称赞的!难道您是个社会党人?”
“不,不是的,总经理先生!我感到,这个社会像现在这样,好极了,我所追求的只是想得到它对我的好感。我只是认为,一个人既然能把工作做好,那他就不应该草率从事,即使这样做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我们这个企业里是根本不能容纳社会党人的。”
“Ça va sans dire,monsieur le...”[50]
“现在,您可以走啦,克努尔!您可以到地下室的仓库里让人给您找一套合身的号衣。这是由我们提供的,但是没有相应的鞋,我要提醒您注意,您的……”
“这不过是一个暂时的缺陷,总经理先生,到明天就会改变的,包您满意。我知道应该怎样效忠于企业,我向您保证:我的仪表无论在哪一方面都会是完美无缺的。假如您允许的话,我想告诉您,我现在就对那件号衣感到无比高兴了。我的教父席梅尔普雷斯特尔当年就非常喜欢让我穿上各种各样的服装,并且总是称赞说,我不管穿上哪一件都像样,尽管这种天生的本领本来是没有什么可夸耀的。不过,电梯工制服,我还从来没有穿过。”
“如果您穿上它能讨漂亮女人喜欢,”他说,“那不会带来不幸的。再见,您今天就没有必要再呆在这里了。今天下午,您可以出去逛逛巴黎!明天您就跟俄塔什或者另外一个电梯工一起开上几次,让他们给您讲讲那机器的性能,其实很简单,不会超出您的智力范围的。”
“我一定精心去开它,”我回答说。“在把电梯停得和地板一样平之前,我绝不罢休。Du reste,monsieur le directeur général,”我又补充说道,并挤了挤眼,“les paroles me manquent pour expimer...”[51]
“C’est bien,c’est bien,[52]我还有事,”他边说边转过身去,但是这次脸上没有再出现那种难堪的表情。这并没有使我感到不高兴。我由于要在中午之前找到那个钟表匠,所以急急忙忙下了一层楼,来到地下室,没费什么劲儿就找到了那个挂着“仓库”牌子的房子,在门上敲了几下。这间房子真像是旧货储藏室或剧院的服装室,到处都挂满了佣人们五颜六色的制服,一位小个子老头正坐在这里透过眼镜看报纸。我向他说明了自己的要求,转眼之间问题就得到了解决。
“Et comme ça,”老头说道,“tu voudrais t’appêter,mon petit,pour promener les jolies femmes en haut et en bas?”[53]
这个民族是无论如何也忘不了“漂亮女人”这个词儿的。我向他眨眨眼睛,证实说,这既是我的愿望,又是我的任务。
他用眼睛简单地打量了我一下,就给我从挂钩上取下一套黄沙色的、带红边的号衣——一件上衣和一条裤子,并且叠了叠,直接放到我的手臂上。
“用不着穿上试试吗?”我问道。
“没有必要,没有必要。凡是我给你的东西,准合身。Dans cet emballage la marchandise attirera l’atlention des jolies femmes. ”[54]
这个小干瘪老头可能脑子里在想别的什么事儿。他仿佛是在机械地不动脑子地讲话,于是我也同样向他机械地眨眨眼睛,最后告别时叫了他声“mon oncle”[55],并信誓旦旦地对他说,我能有前途全靠他的关照。
我又乘上送我下来的那个电梯,来到第六层。我心里很急,因为施坦柯在我不在寝室期间会不会去动我的箱子——这种疑惑使我始终感到有些不安。电梯在开动过程中,有人按电铃,停了几次。由于有客人要上电梯,所以当他们进来时,我就很谦让地往边上靠靠:从大厅里就进来一位女士,要到三层去,在第二层又上来一对讲英语的夫妇,打算到第四层去。这位先上来的单身女士,激起了我的注意——“激起”这个词在这里是非常恰当的,因为我是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在观察她,当然也不是没有甜蜜好感的。我认识这位女士。尽管她这时头上没有戴那顶配有鹭翎的钟形帽,而是换上了另外一顶大帽檐的,用缎子包边的帽子,头上披了一块白色的面纱,在下巴的下边系了起来,并且很长,一直耷拉到大衣上,她这时穿的大衣也不是昨天那件,这一件更轻,颜色更淡,钉着布包的大扣——尽管如此,但是毫无疑问,我眼前的这位女士就是在边界检查站同我站在一起的那位女旅伴——把我同她联系在一起,就是因为我占有了那个小盒子。我主要是从她那睁大了的眼睛上重新认出了她,在她同那位关税检查官进行争论时,她总是不停地瞪眼睛,看来这是她的一种经常的习惯,因为这时尽管没有任何缘由,她还是不时地瞪大眼睛。总的说来,她那不能说不算漂亮的相貌,令人看了甚至会产生五体投地倾倒于她的欲望。另外,据我观察,在这位年过四十的褐色女人的外貌中,找不到任何足以影响我同她所处的温情关系。上嘴唇上的一小缕暗黑色的绒毛胡子,并没有影响她的美。此外,她那双眼睛所呈现的黄褐色,也是女人身上始终讨我喜欢的颜色。倘若这双眼睛不总是这样令人讨厌地瞪着,那就更好了!我有一种感觉,似乎应该由我来善意地劝说她丢掉这种不自然的习惯。
我们大概几乎是同时在这里下榻的——假如我的景况也可以用“下榻”这个词来表达的话,只是由于一个偶然的情况,才使我没有在接待台的那个爱脸红的先生面前再同她相遇。在电梯的狭小空间里同她这样近在咫尺,使我产生了一种相当奇特的感觉。她可能不认识我,也许根本没有看见过我,或者这时也没有发现我,但是从昨晚或今早,也就是自从她开箱取东西发现那个小盒子丢失了时起,她肯定会在自己的脑子里想到我——一个对她说来无形的我。我这样肯定她对我怀有敌意,尽管这会使非常关心我的读者感到惊诧,但是我还是无法克制自己不这样做。她想到我,她对我的追寻,很可能引导她去采取追逐我的步骤,或许她恰恰是采取了这样步骤后归来的——这种很容易出现的可能性,尽管在我的脑子里闪现过,但是并没有产生值得我认真对待的可信性,尤其是在出现了追寻者所追逐的对象在她未加觉察时同她这样近在眼前这种神奇的情况时,这种闪念就更不可能增大了。我们这样彼此近在咫尺的时光是如此短暂,只持续到电梯到达三层楼——对此,我感到非常遗憾,为我们两人感到遗憾!当这位占据了我的思绪的女士走出电梯时,她对那个红头发的电梯工说了句:
“Merci,Armand. ”[56]
这句话有它引人注目之处,表明她对人是很平易近人的,因为她刚到就已经知道了这小伙子的名字。也许,她早已认识他,而且是这家“圣詹姆斯和阿尔巴尼”饭店的常客。我听了这个名字,一是也感到同自己有关,二是这个给我们开电梯的人也叫阿尔芒。电梯里的这次聚会确实提供了多头关系。
“这位女士是什么人?”在电梯继续向上开动时,我从背后问这位红头发小伙子。
他很没有礼貌,根本没有回答我。尽管如此,我在第五层下电梯时还是再问了一句:
“您就是那位今天晚上就要退职的阿尔芒?”
“这同你有何相干!”他粗鲁地回答说。
“可不能这么说,”我回答说,“确实有关系。因为我现在就叫阿尔芒,由我来接您的班,我是您的接班人,而且一定会想办法不像您这样愚蠢。”
“Imbécile!”[57]他向我吼了一声后,就把电梯门在我眼前给关上了。
我回到楼上四号寝室时,施坦柯还在睡觉。我急急忙忙干了这样一些事:从壁架上取下箱子,提着它来到盥洗室,取出小盒子,事实证明,那个诚实的施坦柯确实没有动它;我脱掉上衣和衬衣后,把那个可爱的黄晶首饰围到脖子上,费了点劲儿才在颈上把那个弹性卡子给卡住。然后,我又穿上了衣服,把其他那些不占很多地方的小珠宝,特别是那串宝石项链塞进左右口袋里。做完了这些事之后,我把箱子重新放回原处,把号衣挂到放在过道上紧挨房门的衣柜里,穿上外套,戴上帽子就走了出去,上了通向天梯街的路——为了避免同阿尔芒再次相遇,我是步行走下这五层楼梯的。
尽管我的口袋里装满了珠宝,但是我却身无分文,无法乘公共汽车,只好步行,而且有很多困难,因为要不断地问路,另外由于有一段路是上坡,以致步履维艰,相当吃力。用了肯定不少于三刻钟,才赶到我所打听的蒙玛特尔公墓。由于施坦柯提供的线路是十分准确可靠的,当然从这里我穿过邓乐蒙街,很快就找到了通向“慎女街”这条小胡同的路,而且在拐进这条胡同后,走了几步就到达了目的地。
一个像巴黎这样的大都市,是由许多个居民区和市镇构成的,其中只有很少几个能体现出整个城市所具有的威严壮观来。这个首都给外来人看到富丽堂皇的外表之后,还保留着一种过着自得其乐生活的小市民和小城市的气息。住在“通向天堂之梯”[58]街上的某些居民,也许在几年之内都没有见识过歌剧院大街光彩夺目和意大利林荫大道上的堪称世界水平的喧闹嘈杂的景象。在这里,我仿佛来到了田园般的内地省份。儿童们还可以在狭窄的、用石块铺的马路上玩耍;在宁静的人行道的旁边是一幢幢简陋的住宅楼,在楼的底层间或有一家商店,如小百货店、肉铺、面包房或马具作坊,并在橱窗里陈列着大量的展品。一家钟表店当然也是必不可少的;我很快就找到了九十二号门牌。在靠橱窗一边的门上挂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皮埃尔·让-皮埃尔钟表店”,橱窗里陈列着各种各样的计时器:男女怀表、马口铁的闹钟、放在壁炉上的廉价座钟等。
我按了一下门把手,在装在门上的那个一开门就响的铃铛声伴随下进了表店。这家店主人坐在一张很像玻璃橱柜的柜台(里边同样摆满了各种表和表链)后边,把木质框的放大镜夹在一只眼睛上,在观察一块怀表的发条和齿轮部分,显然这块表的主人对此表示了不满。店里四周摆满的各种座钟和大立钟发出音调各异的嘀嗒声响,充溢着整个店堂。
“您好,师傅,”我开口说,“您知道吗,我打算为我的这件背心配一块怀表,可能还加一条漂亮的链子?”
“不会有人阻挠您这样做的,小伙子,”他边回答,边将那个放大镜从眼睛上取下来。“大概不会是要一块金壳的吧?”
“不必要,”我回答说。“我并不怎么重视金光闪闪的外表。我所希望的是表的机芯质量,准确性。”
“这个原则好。那就来一块银壳的吧,”他边说,边打开了柜台的内侧玻璃门,从中取出几块表,放到摆在我面前的托盘上。
这是一个瘦骨嶙峋的小老头,黄白的头发直耸耸地立着,两块腮骨显得过高,直达眼下,使得面部在两颊本应圆润起来的地方却凸出起来。这真是一个令人看了不愉快、不喜欢的形象。
我手里捧着这块他刚刚向我推荐的银怀表,问了价钱。他要二十五法郎。
“顺便说一句,师傅,”我说,“我不打算用现金来买这块非常讨我喜爱的表,而是想采用从前使用的那种交换方式来进行我们的这场交易。请您看看这个戒指!”我把这个镶嵌着灰珍珠的戒指从我的上衣右兜儿里的一个后缝上的小口袋里掏出来——为了应付目前这个时刻,我是特意把它藏到这里的。“我的想法,”我向他解释说,“是把这个漂亮的戒指卖给您,至于这东西的价值和您的表的价钱之间的差额,那就由您付给我好啦,换句话说,就是用戒指换的钱来付表钱,再换一种说法,就是请您把我准备付的表钱从您为这个戒指无疑会支付给我的比方说二千法郎中扣除去,很简单。您认为这笔小交易如何?”
他用眯成一条缝的眼睛先是严厉地看了一眼我手中的戒指,然后又以同样的方式朝我的脸看了一下,也就在这同时他那长得不是地方的两颊轻轻地颤动了一下。
“您是什么人?您这个戒指是从哪儿弄来的?”他压低了声调问道。“您把我看成什么人?您向我建议的都是些什么交易?请您立即离开这家诚实人的店铺!”
我怏怏不乐地低下了头,沉默了片刻后,语调温和地说道:
“让-皮埃尔师傅,您误会了。您由于怀疑而误会了,这当然是我应该预料到的,不过,从您的丰富的人情世故来看,您本不必产生这样的误会。请您仔细看看我,好吗?难道我像一个只能被您认为是可怕的人吗?对您的第一个想法,我是无可责备的,这是可以理解的。但是,您的第二个想法,假如您在亲眼看到我之后还不能对它加以纠正的话,那我将感到失望。”
他动作连贯地微微抬起头又低下头,一会儿看看戒指,一会儿又凝视着我的脸。
“您是从哪儿知道我的这个商店的?”他想知道这一点。
“从一个同事和同寝室的朋友那里,”我回答说。“他现在不太舒服。如果您愿意的话,我可以替您向他转达您对他的问候,祝他很快痊愈。他叫施坦柯。”
他还在犹豫不决,还在不停地抖动着两颊,上下打量着我。不过,我已经看出,他对这个戒指的贪心已经占了上风,压倒了他的恐惧心理。他向门的方向看了一眼后,就从我的手中拿走了戒指,迅即坐到柜台后的座位上,去用他那钟表匠的放大镜细细观察起来。
“这上边有点毛病,”他指的是戒指上的珍珠。
“这我还从来没听说过,”我回答说。
“这我相信您,只有行家才看得出来。”
“其实,这点看不出来的小毛病对价格几乎不会有什么影响。请问那上面的宝石怎么样?”
“都是些废物、碎片,玫瑰色的宝石,都是些敲下来的碎碴,纯粹是作装饰用的。——值一百法郎,”他边说,边将戒指放到我们俩之间的托盘上,更靠近我一些。
“我不是听错了吧?”
“如果您认为是听错了,小伙子,那就请您带上这赃物走开吧!”
“那我可就没法买您的表了。”
“Je m’en tiche,”他说,“Adieu. ”[59]
“您听我说,让-皮埃尔师傅,”我又说,“尽管我对您很尊敬,但是我还是不能不责备您一句,您这样做生意可就太疏忽大意了。您要是采取这样一种过分小气的态度,那只会使一场还没有真正展开的交易无法进行下去。这个戒指,不管它值多少钱,其实还不到我可以提供给您的东西的百分之一,这样一来,您就把这种可能性给完全堵死了。不过,这种可能性还是实际存在的,您只需要将您对待我的态度根据这一点加以改变,就行了。”
于是,他睁大眼睛凝视着我,他那畸形的两颊颤动得特别厉害。他又朝门的方向瞥了一眼,向我点头示意,并从牙缝挤出了一句:
“来,进来!”
他接过那枚戒指,领着我绕过那个玻璃柜台,给我打开了通向一间没有窗户、不通风的后屋的门;小屋的中央放着一张铺着丝绒和钩针织的台布的圆桌,他把悬吊在圆桌上的煤气灯点着,照得小屋光洁明亮。小屋里还有一个类似“保险柜”或者防火钱柜的东西和一张小写字台,这样就使得这间小屋成了一间介乎小市民的起居室和办公室之间的房子。
“快拿出来!你都有些什么玩艺儿?”这个钟表匠说道。
“请允许我先脱掉件衣服,”我边回答边脱掉了外套。“这样,就方便多啦。”于是,我从各个口袋里一件一件地掏出了龟甲梳子、带蓝宝石的胸针、形同小水果篮子的胸襟饰针、镶嵌有白珍珠的手镯、镶有红宝石的戒指,最后掏出了最精彩的东西——那串宝石项链。我把所有这些东西都井井有条地放到桌子上的钩针织成的台布上。最后,我经他允许解开衬衣,从脖子上取下来那件黄晶首饰,把它同其他首饰放到一起。
“您看这些东西怎么样?”我以一种既平静又骄傲的口吻问他。
我看出,他无法完全隐讳自己眼睛中闪烁出的光辉和嘴唇的啧啧声。但是,他装出一副等着更多东西的样子,最后干巴巴地问道:
“还有吗?就这些?”
“就这些?”我重复他的话说道。“师傅,您不必再装腔作势了,好像不多久以前就有人来向您卖过这样一大批东西似的。”
“你是很想把这些东西脱手,是吗?”
“不过,您可不要以为我非常急于要卖掉它们,”我回答他说。“假如您来问我是否愿意按合理价格转让给您,那我还是可以考虑的。”
“那好啊,”他回答说,“合理价格,这正是你所需要的东西,小伙子。”
他边说,边从那些摆在桌子四周的、丝绒面料的圈手椅中抓过一把来,坐下来仔细观察这些东西。我未经他谦让也坐到一把椅子上,跷起了二郎腿,观看着他的动作。我看得很清楚,他双手颤抖着,一件一件地拿起来仔细查看,然后往桌布上一掷,已经不能说是放回原处了。他也许是想以此来掩饰他那急不可耐的贪欲,因为他不止一次地耸动肩膀,特别是当他两次将那条宝石项链挂在手上,对着宝石呵气,然后用手指一颗一颗地拨动着宝石观看。因此,当他用手在空中向所有的首饰指了一下后,最后说出了下列这个数目,听起来就令人感到更为荒唐可笑了:
“五百法郎。”
“如果我可以问一下的话,您这是指哪一件?”
“全部的。”
“您是在开玩笑吧!”
“小伙子,我们俩谁都没有必要到这里来开玩笑。你到底是愿意不愿意把你这些截获来的东西留在这里换五百法郎?说吧,是同意还是不同意。”
“不同意,”我说完,便站起身来。“这差得也太远了。如果您允许的话,我就把这些纪念品收起来啦,因为我看明白了,我正在遭受到极不光彩的诈骗。”
“光彩,”他讥讽我说,“对你是很合适的。你这小小的年纪,能有这样坚强的性格,是相当不简单的。那好,我愿给以报偿,出六百。”
“您迈出了这一步,可也并没有超出可笑的范围。可爱的先生,我的外貌,看上去是比我的年纪年轻一点,但是这绝不能成为把我当成孩子对待的理由。我知道这些东西的实际价值,虽说我的头脑并没有简单到认为可以坚持要这样的卖价,但是我也不能容忍买主出的价钱同这个实际价值相差得太不像话了。说到底,我也知道,在这种交易中也是有竞争的,我终归会找到同您竞争的对手的。”
“看来,你除了别的天资外,还有一张能说善辩的嘴巴。你以为,你用来威胁我的这种竞争都是很有组织的,并且都是遵守共同规矩的,其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
“让-皮埃尔师傅,我的这些东西不是由您买下,就是由另外一个人来买,问题就这样简单。”
“我是打算从你手中买下的,而且是按我们预先说妥的那样,定一个合情合理的价格。”
“那么这个价格是多少啊?”
“七百法郎——这是我出的最后价格。”
我默不作声,开始往口袋里装那些首饰,首先装的当然是那串宝石项链。
他急得两颊直颤抖,两眼凝视着我。
“傻瓜,”他说道,“你真不懂得珍惜自己的好运气。你想想,七八百法郎,这要由我掏出来,由你装进腰包,这是多大一笔数目啊!咱们就说八百五法郎吧,用这些钱你能买到多少东西啊——漂亮的女人、服装、戏票、美味佳肴,等等。可是,你偏偏要像一个傻瓜那样口袋里继续揣着这些东西东奔西颠。你知道不知道,警察很可能就在外边等着你哪?你是不是也考虑到了我所冒的风险?”
“这么说,”我顺口针对他的话说道,“您在报上已经读到有关这方面的报道了,是吗?”
“还没有。”
“您该明白了吧?这些东西的实际价值可能不低于一万八千法郎,可见您的风险只不过是理论上的。不过,我不想估这样高的价,因为我目前确实等钱用。这样吧,您就给我这个数目的一半——九千法郎好啦,做交易嘛,就应该像做交易的样子。”
他面对着我装腔作势地大笑起来,这时他嘴里露出的蛀坏了的牙根,令人看了真不舒服。他大声地一再重复着我所讲出的那个数目,最后严肃地说:
“你是发疯了。”
“我把这,”我说,“看作是您刚才讲过的那些话后又讲的第一句话。我相信,您的这句话也会改变的。”
“你听我说,小伙子,这次肯定只是你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家伙要做的交易的第一笔,是吧?”
“即便是这样,那又怎样呢?”我回答说。“我劝您还是要重视一个刚刚崭露头角的、有头脑的人的这第一笔交易!千万不要抱着贪婪而又迟钝的态度将他拒之门外,而是应该设法慷慨大方地争取他为您的利益效劳,这样会给您带来某些好处的,否则他就会去寻找那些更善于捕捉幸运时机、更能理解前程似锦的青年人的买主了!”
他惊异地凝视着我。无疑,他在紧盯着我讲话的嘴唇看着我的同时,在他那收缩成一团的心里是在权衡着我的这些讲得很漂亮的话的。我利用他正在迟疑的空隙,补充说道:
“让-皮埃尔师傅,我们这样笼统地讨价还价,没有多大意思,我看还是一件件地估估价,然后加到一起就行了。这样,我们就得花点时间。”
“可以,”他说,“那我们就估算一下吧。”
这样,我就犯了一个重大的错误。当然,即使我坚持总估价的办法,也根本不可能争取达到九千法郎,但是这样一件一件地讨价还价,却使我得到的比这个数目少得更可怜。于是,我们坐到桌子旁,这位钟表匠开始一件件地估价,将价格压得很低,然后将价格记在他的记事本上。时间用了很长,大约有三刻多钟。在这期间,店铺的铃铛响过,让-皮埃尔在进入店铺之前,小声地对我叮嘱了一句:
“你可千万不要有动静!”
他回来后,继续进行我们的讨价还价。我坚持要把那串宝石项链估为两千法郎,如果可以把这说成胜利的话,那么,这是我取得的唯一胜利。尽管我呼天唤地来证明那瑰丽的黄晶首饰和胸针上的蓝宝石、手镯上的白珍珠、红宝石和灰珍珠价值都极贵重,但是都无济于事。所有的戒指总共估了一千五百法郎,其他东西,除了那串项链外,每件争到的价格在五十和最多三百法郎之间。加在一起总数是四千四百五十法郎。这时,这个无赖家伙又装出一副大吃一惊的样子,说这样一来他就要破产了,整个家产都要完蛋了。他还声称说,在这种情况下,我要买的那块银表的价钱就不再是二十五法郎,而是五十法郎——刚好是他为那个诱人的金质葡萄胸针出的价钱。扣除这个数目后,最后的数目就是四千四百法郎。那施坦柯怎么办?——我在思索着。从这点收入中还要支出很大一笔哪。尽管如此,我除了按“诺言”办以外,别无其他办法。让-皮埃尔打开了铁保险柜,在我的充满遗憾的、即将告别的目光下,在柜里理着他的经营所得,往桌子上给我放了四张一千和四张一百法郎的票子。
我摇了摇头。
“请您把这个给我换成小票,”我边说,边将一张一千法郎的票子又推给他,他回答说:
“那好啊!我就是想考验一下你的机智能力,看得出,你不想在买东西时太惹人注目。这很好,我喜欢你,”他边说着,边将那张一千法郎的票子给我兑换成一百法郎票子和一些金、银币,“假如你不是这样一心一意地信任我,我肯定不会这样无比慷慨大方地同你做成这笔交易。你看,我真想同你继续保持联系。你会成大材的,这是可能的,完全有可能的。你身上有这种光明的气质。你究竟叫什么?”
“阿尔芒。”
“好,阿尔芒,请你再来吧,你就用这个来证明你不是忘恩负义的人吧。给你,这是你的表。这个表链,我赠送给你。”(这表链实际上不值几个钱。)“再见,小伙子!一定再来啊!我真有点爱上了你,通过我们的交易。”
“您还是很善于控制自己的感情的。”
“不行,不行!”
我们就这样开着玩笑分手了。我登上公共汽车来到豪斯曼大街,在大街一侧的一条次要街上找到一家鞋店,买了一双既漂亮又结实柔软的带钮扣的靴子,当场就穿到脚上,并且告诉人家说,我的那双旧鞋不要了。随后,我来到邻近的“春天”百货公司,从一个部门观赏到另一个部门,先买了几件实用的小东西:三四个衬衣领,一条领带,一件绸衬衣和一顶非常柔软的礼帽——准备用它换下我那顶藏在外套内兜里的便帽,一把我非常喜爱的、可以插到手杖外壳里的雨伞,一副麂皮手套以及一个蜥蜴皮夹子。而后我经人指引来到成衣部,从衣架上直接买了一套非常令人喜欢的单色西服,这是用一种轻柔的、保暖的灰色毛料制成的,我穿上如同是量体定做的一样合身,同我那直立的翻领和夹杂着蓝白点的领带相配,显得十分协调、可体。这套衣服,我也没有再脱下来,让商店把我来时穿的那套旧衣服给我寄去,为了开个玩笑,我把“皮埃尔·让-皮埃尔,天梯街九十二号”的地址给了他们。
当我这样面目焕然一新,将手杖式的雨伞柄架到手臂上,用戴着手套的手指提着用红色绳子捆起来的白色衣服包上的木提手走出“春天”百货公司时,我感到十分得意,同时也满意地想起了那位在头脑里一直保留着我这个无形的形象的女人,我感到,她所追寻的这个形象,现在是一个比从前更能与她本人以及她的情趣相称的形象了。毫无疑问,当她看到我的外表发生了这种变化,从而同我们之间的关系更相适应时,她一定会像我一样感到高兴。做了这些事后,这个下午已经过去了大半,我感到有些饿了。在一家小饭馆里,我叫了一份量虽不算大、但却很经饱的饭菜:有一道鱼汤、一道配有饭菜的煎牛排、奶酪和水果,除此还喝了两杯啤酒。酒足饭饱之后,我决定去尝试一下昨天在乘车路过时看到后感到羡慕不止的那些人所享受的生活:坐在意大利林荫道上的一家咖啡馆前观赏过往的交通与行人。我也就真的这样去做了。我在一个暖烘烘的炭火盆近旁的一张小桌子边坐了下来,边吸烟边喝着两杯酒,有时举目观赏一下眼前这五彩缤纷的、喧闹沸腾的生活的溪流,有时又低下头看看那只跷到另一条腿上、在空中晃荡的脚上穿着的非常漂亮的、崭新的、带钮扣的靴子。我在这里坐了大概有一个钟头,感到十分惬意,假如不是那些爬在桌子底下和周围拣被丢弃的东西的人渐渐多起来,我很可能会呆得更长一些。有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头和一个穿得同样破烂不堪的男孩在拣我丢弃的烟头,我偷偷地向下边分别给了他们一个法郎和十个苏,使他们高兴得难以置信,然而这样一来却招引来了他们的同类,他们前簇后拥地一起涌来,由于个人对世界上的整个贫困是无能为力的,所以最后我也只好逃之夭夭。尽管如此,我还是想在这里表白一点,这种施舍的想法,昨天晚上就产生了,这种想法也正是促使我到这里来的一个原因。
另外,在我坐在这里期间以及以后一段时间内,使我心绪始终不能平静的,还有金钱方面的考虑。怎样对付施坦柯呢?由于他,我面临着一个困难的选择。我要么只好向他承认自己太不机灵、太幼稚,以致根本没有可能达到他如此有把握估定的价格,因此只好根据这个令人感到耻辱的失败结果按比例分给他一千五百法郎;要么就是为了维护自己的荣誉,使他得益,向他撒谎说,至少是取得了接近所期望的结果,在这种情况下我就得付给他加倍于这个数目的钱,以致我从所有这些美好的东西所换来的钱中所能余下来的只能是一笔区区小数目,最多能接近让-皮埃尔最初给的那个可怜的报价。我应该选择哪一种办法呢?实际上,我已预感到,我的自尊心,或者说我的虚荣心,比我的占有欲更强烈。
在咖啡馆坐了一小时,我以后的时间是这样消磨掉的:我花了有限一点钱买了张入场券,观赏了一幅圆形的全景画。这幅画以尽可能大的比例再现了奥斯特利茨战役[60]的情景:燃烧的村庄、蜂拥着的俄国、奥地利和法国军队,一切都制作得十分逼真,使人看了几乎分辨不出绘制的东西同前面的实物之间、被丢弃的武器和背囊同被击毙的兵俑之间的真假界限。拿破仑皇帝在他的参谋人员的簇拥下,站在一个小土丘上正在举着望远镜观察着战局的发展。看了这些之后,我又兴高采烈地去观看了另一景——蜡人馆,在这里,人们看到这些鳞次栉比陈列出来的各个君主、大骗子、享有盛誉的艺术家和人所共知的残害女人的坏蛋的人像,会感到既吃惊又高兴,仿佛随时都有可能被他们招呼,并且以“你”相称。修士李斯特[61]留着长长的银发,脸上长着自然形成的肉赘,坐在一架钢琴旁,一只脚放在钢琴的踏板上,双目凝视着空中,将那双蜡制的手放在琴键上,而在他旁边的巴赞[62]将军把手枪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但没有按扳机。这一切给一个年青人留下了扣人心弦的印象;尽管我仔细观看了李斯特和雷赛布[63],但是我的接受力并没有因此而感到疲惫不堪。在我经历了这一切之后,夜幕已经降临,到处闪耀着五彩缤纷的忽隐忽现的广告灯光,巴黎被照射得像昨天晚上一样辉煌明亮。在信步漫游了一会儿之后,我又坐进杂耍剧场消磨了一个半小时,看到海狮表演用鼻子顶点燃着的煤油灯;一位魔术师将随便某一个人的一块金表在一个臼里砸碎,然后让一位坐在观众席后排的、与此根本无关的观众从自己裤子的后兜儿里完整无损地掏出来;一个面色苍白的女朗诵演员,手上戴着一副长长的黑手套,用阴森低沉的声调向着大厅朗读了一段低沉抑郁的不太文雅的诗;还有一个男口技演员做了精湛的表演。但是,我不可能等到这些精彩的节目全部演完,因为我要是还想找个地方喝杯巧克力牛奶,那我就得立即离开这里,以便在人们回到寝室之前就赶回去。
我穿过歌剧院大街和金字塔胡同,回到我所住的圣奥诺雷街,并且在临近旅馆的地方脱掉了手套,因为在我的装束中除了其他方面的各种改善外,这副手套最容易使我处于挑战者的地位。可是,当我乘坐一座直到五楼都未曾空过的电梯来到上边时,没有人注意到我。而当我又爬了一层楼出现在施坦柯面前时,他借助吊灯的光亮打量了我一下,并吃了一惊。
“Nom d’un chien!”[64]他说道。“你打扮起来了,这么说交易做得很顺利了?”
“还可以,”我边回答边脱衣服,走到他的床前。“施坦柯,虽然我们的期望并没有全部都得到满足,不过,我认为,还是可以的。这个人还不算是这一行业中最坏的人;只要人们懂得怎样对付他,并且善于坚持不让步,他这个人还是可以打交道的。我争取到了九千法郎。请允许我现在来履行我的诺言!”我穿着带钮扣的靴子登在下床的边上,从我那鼓鼓的蜥蜴皮夹子里抽出三千法郎给他放到粗毛毯上。
“骗子!”他说,“你肯定得了一万二。”
“施坦柯,我向您起誓……”
他大笑起来。
“我的宝贝儿,你别激动啊!”他说,“我既不相信你得到了一万二,也不相信你得到了九千。你最多能弄到五千。你看,我躺在这里,我的体温也降下来了。可是一个人经过这么一折腾,身体是很虚弱的,心肠软,也容易动感情。因此,我愿向你承认,就是我亲自去,挤出来的价钱也不会高于四千至五千。给你,再给你这一千。我们俩都是诚实坦率的人,你说是不是?我对咱俩满意极了。Embrassons-nous!Et bonne nuit!”[6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