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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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天,玛格丽特带着特别的柔情迎接她的主人。虽然他老练成熟,她或许还是可以帮他建起一座彩虹之桥,把我们内心的平淡与激情联结起来。没有这座桥梁,我们就是毫无意义的碎片,一半是僧侣,一半是野兽,有如没有合拢的拱顶,永远无法联结于人的内心。有了它,爱意渐生,并升华至拱顶最高处,以炫亮驱除晦暗,以清醒抵抗烈火。能从两端领略彩虹之翼的辉煌,这样的人是幸福的。他的灵魂之路清晰呈现,他和他的朋友们会发现,那是一条坦途。

威尔科克斯先生的灵魂之路是艰难曲折的。从孩提时代起,他就忽略了这条路。“我不是那种为内心世界烦心的人。”从外表上看,他达观、可靠、勇敢;但是在他的内心,所有这些都变得一片混乱,如果说还有什么制约的话,那就是受制于一种并不完整的禁欲思想。无论婚前或是婚后,又或是丧偶期间,他总隐隐地觉得,肉体的情欲不是什么好东西,这种信念只有心旌摇动时才派得上用场。宗教信仰越发坚定了他的想法。他和其他一众绅士在礼拜日听到布道话语被诵读出来,正是这些话语,曾经点燃了圣凯瑟琳和圣弗朗西斯[110]对肉欲的无比憎恨。他没法跟圣人比,没法用天使般的热情去爱上帝,但是他却会因为宠爱妻子而心生愧疚。“他爱了,却又惧怕去爱。”[111]玛格丽特希望能给他以帮助的,正是在这方面。

这件事似乎没那么难。她并不需要用自己的天赋去烦扰他,她只需要向他指出,救赎的力量就潜藏在他自己的灵魂里,潜藏在每个人的灵魂里。联结起来就可以了!这就是她要反复强调的全部内容。只要把平淡与激情联结起来,两者会得到升华,人类爱情将会得到极致展现。碎片化的生活不复存在。只要联结起来,随着伴随左右的孤独感的消失,僧侣和野兽也不复存在了。

这样的讯息也不难传递。它并不需要采用“好好谈谈”的形式进行。不动声色地暗示一下,就可以把桥搭建起来,用美好沟通彼此的生活。

但是她失败了。因为,尽管她曾一再提醒自己留意,但亨利身上有一种特质是她始料未及的,那就是他的迟钝。他对周边事物就是不上心,真没什么好说的了。他从来没有察觉,海伦和弗里达对他是有敌意的,而蒂比对葡萄种植园根本不感兴趣;他从来感觉不到,光亮与阴影同时存在于最无聊的对话中,存在于指路牌、里程碑、种种冲突和各种风景中。曾经——在另一个场合——她为此责怪他。他有点不知所以,但是笑着回答:“我的座右铭是专注。我不想在那种事情上浪费力气。”“这不是浪费力气,”她反驳说,“这是在拓展空间,让你变得强大。”他回答:“你这个小女人挺聪明的,但是我的座右铭是专注。”而今天早上,他越发专注了。

他们在昨天那处杜鹃花丛旁见了面。花丛在光照之下并不起眼,而朝阳下的小径则显得格外明亮。她和海伦在一起,自从婚事定下来之后,海伦就一直闷闷不乐,让人放心不下。“我们都来了!”她喊道,然后一手拉住他的手,另一只手继续拉着妹妹的手。

“都来了。早上好啊,海伦。”

海伦回他说:“早上好,威尔科克斯先生。”

“亨利,她收到一封信,那个性格古怪、脾气暴躁的男孩寄来了好消息。你还记得他吗?他的胡子挺忧郁的,不过后脑勺倒还年轻。”

“我也收到一封信。不过没什么好消息——我想跟你聊聊这件事。”既然玛格丽特已经答应了他的求婚,伦纳德·巴斯特对他来说就什么都不是了;那个异性三角关系永远地被打破了。

“多亏你的提醒,他离开波菲利昂公司了。”

“那个波菲利昂是家不错的公司。”他心不在焉地说道,一把从口袋里掏出了自己那封信。

“不错的——”她尖叫了一声,撒开了他的手,“在切尔西大堤上,明明——”

“我们的女主人来了。早上好,芒特夫人。这杜鹃花真漂亮。早上好,利泽克太太;我们英格兰总爱种点花花草草,是吧?”

“不错的公司?”

“不错啊。我的信跟霍华德庄园有关。布莱斯受命要出国,想把它转租出去。我是不大可能答应他的。协议中没有这样的条款。在我看来,转租是不对的。如果他能给我再找个租客,我觉得合适的话,也许可以取消合约。早啊,施莱格尔。你不觉得这比转租好吗?”

海伦这时松开了手,威尔科克斯先生领着玛格丽特离开众人,朝着房子靠海的那一侧走去。他们的脚下是一个俗气的小海湾,它想必已经渴望了好几个世纪,要在边上建造一个像斯沃尼奇这样的海滨胜地。这里的海浪沉闷乏味,为了招徕游客,系泊在码头的伯恩茅斯号汽轮疯狂地鸣着汽笛,让原本沉闷的氛围愈发无趣。

“一旦转租,我发现由此造成的损害——”

“非常抱歉,我想说的是波菲利昂公司。我觉得有点不安心——亨利,能麻烦你说说吗?”

她的样子非常严肃,所以他停了下来,有点不悦地问她想怎么样。

“你在切尔西大堤上明明说过那家公司不太好,所以我们建议这个职员抽身离开。他今天早上写信来,说他接受了我们的建议,可你现在又说,那是家不错的公司。”

“一个员工要离开一家公司,不管好坏,如果没有事先找好下家,那他就是个傻瓜,我一点都不同情他。”

“他没有那样做。他说要去卡姆登镇上的一家银行上班,那里工资低很多,但是他希望能应付过去——那是登普斯特银行的一家支行。那样还可以吧?”

“登普斯特!我的天哪,可以啊。”

“比波菲利昂好吗?”

“是啊,是啊,是啊,绝对安全——安全多了。”

“多谢了。抱歉——如果你转租的话——”

“如果他转租掉,我就失去原来的控制权了。理论上看,这不会对霍华德庄园造成更多损害,但是实际上会有损害。有些事情做了之后,是没法用金钱来补偿的。比如,我不想让人把那棵漂亮的山榆树给毁了。它在那儿——玛格丽特,我们什么时候一定要去看看那个老地方。那里挺别致的。我们开车去,然后跟查尔斯一家吃午饭。”

“那挺好啊。”玛格丽特勇敢地说道。

“下星期三怎么样?”

“星期三?不行,我可走不掉。朱莉姨妈希望我们在这儿最少再住一个星期呢。”

“但是你现在可以放弃那个计划啊。”

“呃——不行。”玛格丽特想了一会儿说道。

“哦,没关系,我来跟她说。”

“这是很正式的拜访,我姨妈每年都很看重的。她为我们把房子彻底倒腾了一遍;还邀请了我们特别要好的朋友——她都不认识弗里达,我们不能把弗里达丢在她这边。我已经少住了一天,如果住不满十天,她会很伤心的。”

“但我会跟她说一声,你不用费心。”

“亨利,我不会去的。别逼我。”

“但是,你想看看那房子的吧?”

“特别想——我从各种途径听到过好多有关它的事情了。那棵山榆树上不是还有猪的牙齿吗?”

“猪的牙齿?”

“而且你们通过嚼树皮来治牙疼。”

“这想法太奇怪了!当然不会了!”

“也许我把它跟其他树混淆了。英格兰似乎还有大量神圣的树木。”

但是,芒特夫人的声音远远地传来,他丢下玛格丽特去拦下她,不曾想被海伦截住了。

“哦,威尔科克斯先生,关于波菲利昂——”她开口说道,脸已经涨得通红。

“没事的,”玛格丽特追上来喊道,“登普斯特银行更好。”

“但是我记得你告诉我们说,波菲利昂不太好,圣诞节之前就会倒闭。”

“我说过吗?当时它还没有加入塔里夫联盟,不得不接一些烂保单。后来它加入了联盟——现在很安全了。”

“换句话说,巴斯特先生根本用不着离开那里。”

“不用,那家伙不用离开。”

“——也用不着跑到其他地方去谋生,领一份低得多的薪水。”

“他只说‘低了些’。”玛格丽特纠正说,她预见到麻烦即将出现。

“对于这样一个穷人来说,只要减少了就是一大笔。我觉得这是一个非常可悲的灾难。”

威尔科克斯先生惦记着要跟芒特夫人说自己的事,脚步并没有停下,但是听到最后这句话,他说道:“什么?这是什么话?你是说我要为此负责了?”

“海伦,你胡说什么?”

“你似乎认为——”他看了看手表,“我来给你解释一下吧。是这样的,你好像觉得,一家公司在进行微妙的商业谈判时,应该告知公众每一步动向。按你的意思,波菲利昂必须要告诉大家,‘我正尽力加入塔里夫联盟,我不确定能否成功,但这是避免破产的唯一途径,我正在努力。’我亲爱的海伦——”

“这就是你的看法吗?一个本来就没什么钱的人现在更穷了——这是我的看法。”

“我为你的那个职员难过。但是,这就是日常,就是人生斗争的一部分啊。”

“一个本来就没什么钱的人,”她重复道,“现在更穷了,因为我们的缘故。在这样的情况下,我觉得‘人生斗争’不是一个让人满意的说法。”

“哦,算了,算了!”他故作轻松地说道,“这不怪你,也不怪任何人。”

“谁都不用担一点责任吗?”

“我不会这么说,不过你把这事看得太严重了。这家伙是什么人?”

“我们把这家伙跟你说过两次了,”海伦说,“你还见过这家伙呢。他很穷,他妻子是个特别蠢的人。他能胜任更好的工作。我们——我们上层阶级——本以为可以凭借更高的见识去帮助他——可结果就是这样!”

他抬起一根手指。“听着,一句忠告。”

“我不再需要什么忠告。”

“一句忠告:对穷人不要感情用事。玛格丽特,你要看好她别那样。穷人就是穷人,我们可以为他们难过,但是仅此而已。随着文明进程的推进,鞋子夹脚总会在某些地方出现,要说某个个体该为此负责,那就太荒谬了。这个职员工资少了,怪不着你,也怪不着我,向我提供信息的人,为他提供信息的人,又或是波菲利昂的那些董事们,他们都没有责任。就是鞋子夹脚而已——谁都没办法;而且情况本来可能会更糟的。”

海伦气得浑身发抖。

“不管怎么着,可以向慈善机构捐款——慷慨地给他们捐助——但是不要被荒唐的‘社会改革’计划带上邪路。内幕情况我见得多了,你记住我说的,根本就不存在什么‘社会问题’——只是几个记者想通过这个说法混饭而已。世上只有富裕和贫穷之分,一直是这样,将来还是这样。你倒是说说看,人类什么时候平等过——”

“我没说过——”

“说说看,什么时候追求平等的想法能让人更幸福。没有,从来没有。你说不出来的。一直以来就有贫富之分。我不是宿命论者。老天就不允许啊!可是我们的文明是由巨大的非个人力量塑造的,”(他的声音变得自负起来;抛开个人因素时,他总是这样)“而且贫富之分一直会存在下去,你没法否认的,”(此时,他的声音又彬彬有礼起来)“而且你没法否认,不管怎么样,文明的进程总体是向上发展的。”

“我想,这要归功于上帝。”海伦突然冒出了一句。

他盯着她。

“你捞到金钱,剩下的由上帝去做。”

如果这姑娘要用那种神经兮兮的现代方式谈论上帝,再怎么开导她也没用。仁至义尽之后,他丢下她去找芒特夫人,省得聒噪。他心想:“她倒让我想起了多莉。”

海伦朝大海看去。

“永远不要跟亨利讨论政治经济问题,”她姐姐劝解道,“否则只会以吵闹收场。”

“可是他肯定是那种把宗教和科学混为一谈的人,”海伦悠悠地说道,“我不喜欢这种人。他们自身追求科学,宣扬适者生存,还削减他们员工的工资,一旦有谁威胁到他们安逸的生活,就遏制他的独立性。可他们却又相信,不管怎样——总是这句不靠谱的‘不管怎样’——结局总归是好的,因为今天的巴斯特先生们遭受了痛苦,将来的巴斯特先生们会以某种神秘的方式从中获得好处。”

“理论上看,他就是这样的人。但是,海伦,只是理论上啊!”

“但这又是什么理论啊,梅格!”

“亲爱的,你为什么把事情想得这么不堪呢?”

“因为我是一个老姑娘啊,”海伦说道,咬住了嘴唇,“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变成这样。”她甩开姐姐的手,走进了屋子。玛格丽特一大早就弄得不开心,眼光随着伯恩茅斯号汽轮移动。她明白,海伦因为巴斯特的不幸遭遇而激愤,已经突破了礼貌的界限,随时都有可能爆发,连亨利都留意到了。必须把亨利支开。

“玛格丽特!”她姨妈喊道,“玛格西!威尔科克斯先生说你下周初就想走了,肯定不是真的吧?”

“不是‘想走’,”玛格丽特立刻回应道,“但是有太多的事情要处理,而且我确实想见见查尔斯一家。”

“可是韦茅斯还没去,连拉尔沃思都还没去,你就要走了吗?”芒特夫人走近了点说道,“不再去九坟塬了吗?”

“恐怕是的。”

威尔科克斯先生附和她说:“好啊!我把坚冰打破了。”

一股柔情涌上她的心头。她双手扶在他的肩膀上,深情地注视着他明亮的黑眼睛。这自信的眼神背后是什么呢?她知道,但是并没有感到忧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