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剧女神虽然懂得照看自己的利益,但是也不蔑视维斯先生的帮助。他要把艾默森父子带到风角来的主意使她认为十分高明,她便顺顺当当地进行了磋商。哈里·奥特韦爵士签署了协议书,同艾默森先生会了面,却感到相当失望。两位艾伦小姐相当生气,写了一封义正词严的信给露西,她们认为露西应该对这次租赁失败负责。毕比先生为新房客们设想好如何提供愉快的时刻,对霍尼彻奇太太说,等他们一到,弗雷迪就该去拜访他们。说真的,哈里斯先生这名罪魁祸首,从来就不是身强力壮的人,而女神神通广大,因此就让他垂下了头,被大家遗忘,最后死去。
露西从光芒万丈的天上落到了地面上,因为那里有山,这样就有了阴影。露西起先沉进了失望的深渊,经过了一番思索,觉得这件事实在无关紧要,心情便平静了下来。她既然已订婚,艾默森父子就不会欺负她了,当然该欢迎他们搬到这一带来居住。而塞西尔也大可把他喜欢的人带到这里来。因此塞西尔可以把艾默森父子带到这里来。不过,我已说过,这需要一番思考,然而——姑娘们是很不符合逻辑的——这件事原本没什么,但是对她说来却关系重大,而且很可怕。因此她很高兴原先约好去探望维斯太太的日子已到来;这样当新房客迁入希西别墅时,她已经安安全全地在伦敦的公寓里了。
到达伦敦的傍晚,她轻声地呼唤着“塞西尔——塞西尔我的宝贝”,投入了他的怀抱。
塞西尔也表现出他的热情。他发现那股必不可少的火已在露西心中点燃。她终于渴望他的温存了,女人原是应该这样的,她很器重他,因为他是个男人。
“这么说你是真爱我的啰,小东西?”他低声说。
“哦,塞西尔,我爱你,我爱你!我不知道没有了你该怎么办。”
几天过去了。露西收到巴特利特小姐的一封来信。
两位表姐妹之间关系变得冷淡起来,自从八月分手以来,她们没有通过信。关系冷淡是从夏绿蒂称之为“逃往罗马”开始的。而在罗马这种冷淡惊人地加深了。因为这位同伴,如果处在中世纪社会,还不过是格格不入而已,但一到古典的环境里,却变得叫人难以容忍了。夏绿蒂在古罗马广场遗址上可能被认为是个大公无私的人,但是即使换了个性情比露西温柔的人,也会感到难以承受这考验,而到了卡拉卡拉 [1] 浴池,她们甚至怀疑两人是否能继续做伴旅行。露西说过她将和维斯一家一起走——她母亲认识维斯太太。因此这打算并没有什么不当之处——而巴特利特小姐则回答说,她已习惯于被人突然抛弃了。结果并没有发生这类事情;但是她们之间的关系依然很冷淡,而且对露西来说,当她拆开信,读了下面的内容后,对夏绿蒂的冷淡更加深了。这封信是从风角转来的。
顿桥井
九月
最亲爱的露西,
我终于得到了有关你的消息!拉维希小姐骑自行车在你们那一带兜风,但她不知道去拜访你是否会受到欢迎。她的车胎在夏街附近被戳破了,补胎时她愁眉苦脸地坐在那座美丽的教堂的院子里,突然对面的门开了,她吃惊地看到姓艾默森的那个年轻小伙子走了出来。他说他父亲刚租下这幢房子,他还说他不知道你就住在这一带(?)。他根本没有提要请埃莉诺喝茶。亲爱的露西,我很担心,我劝你把他过去的所作所为毫无保留地全讲给你妈妈、弗雷迪和维斯先生听,他们将会禁止他上门等等。那件事实在太不幸了,我敢说你已经对他们讲过了。维斯先生非常敏感。我还记得在罗马时我常常使他心神不宁。我对这一切非常不安,除非向你提出劝告,不然我是不会心安的。
请相信我,
你的焦急的、亲爱的表姐,
夏绿蒂
露西很恼火,回信如下:
比彻姆大厦,伦敦西南区
亲爱的夏绿蒂,
多谢你的劝告。艾默森先生在山上忘乎所以的时候,你要我答应不把此事告诉妈妈,因为你说她会责备你没有一直和我待在一起。我遵守了诺言,当然现在也不可能告诉她了。我对她和塞西尔都讲过我在佛罗伦萨遇见过艾默森父子,他们都是正派人——我现在也确实 这样认为——至于他没有请拉维希小姐喝茶,理由很可能是他自己根本不喝茶。她应该到教区长的寓所去喝。到了现在这个阶段,我不能忽然大惊小怪起来。你一定懂得这样做太荒唐了。如果艾默森父子听到我对他们抱怨,他们就会以为他们很重要,而他们恰恰不是这样。我喜欢那位老父亲,希望以后再见到他。至于那个儿子,我们再见面时,我将为他 而不是为我自己感到难过。塞西尔认识他们,他的身体很好,前几天还谈到过你。我们将于一月结婚。
拉维希小姐不可能告诉你很多关于我的情况,因为我根本不在风角,而是在这里。以后写信请不要在信封上写上“亲启”两字。没有人会私拆我的信件的。
你的亲爱的
露·M·霍尼彻奇
保密有它不利的这一面:我们丧失了对事物的分寸感;我们无法辨别我们的秘密是重要还是不重要。究竟露西和她表姐埋在心底里的秘密是一件会毁了塞西尔一生的大事情,如果他发现了的话,还是一件他将会付诸一笑的小事情?巴特利特小姐提出该是前者。也许她是对的。现在它已成为一件大事情。要是让露西自己处理这件事,她就会老老实实地讲给她母亲和恋人听,那么这件事就会依旧是件小事。几星期前,事情还仅仅是这么回事:“是艾默森,而不是哈里斯。”甚至现在当他们谈笑风生地谈到在学生时代曾使塞西尔为之倾倒的某位漂亮的小姐时,她还想告诉他。可是她的身躯却表现得顶可笑,她也就没有讲。
在人们纷纷离去的大都市里,露西和她的秘密继续保持了十天,他们去观光了一些后来非常熟悉的地方。塞西尔认为虽然社交圈内的人都去高尔夫球场或去荒原狩猎了,但让她了解一些社交准则并没有坏处。天气很凉快,这对她也没有坏处。虽说这是打高尔夫球与狩猎的季节,维斯太太还是把那些名人的孙儿辈凑拢来,设了一次晚宴。那天菜肴实在不怎么样,但人们的谈话中流露出一种不乏俏皮劲儿的厌倦情绪,倒给了露西很深刻的印象。看来人们对一切都感到无聊。一个个慷慨陈词,却又突然讲不下去了,但仍能保持风度,在一片友好的笑声中,重新振作起来。在这种气氛中,贝尔托利尼公寓与风角显得同样粗野,于是露西意识到她的伦敦生涯将使她与她过去所热爱的一切疏远一些。
那些孙儿辈请她弹钢琴。她弹了舒曼的作品。当那如怨如诉的动听乐声消逝时,塞西尔嚷道,“现在来一曲贝多芬吧!”她摇摇头,又弹起了舒曼。乐曲的旋律向上升,具有一种徒劳无功的魔力。乐曲戛然中断;断了又续,续了又断,从摇篮走向坟墓并非一次完成的。那种不完整的情绪的悲哀——往往就是人生的悲哀,但绝对不是艺术的悲哀——展现在支离破碎的音乐短句中,使听众的神经为之震撼。露西在贝尔托利尼公寓里那架覆盖着布的小钢琴上弹奏时可不是这样的,她又弹起舒曼时,毕比先生也没有对他自己说,“舒曼的东西弹得太多了。”
客人们散了,露西也去睡了,维斯太太在客厅里来回走动,和她的儿子议论这次小规模的聚会。维斯太太是一位和蔼可亲的妇女,但是她的个性,像许多其他人的个性一样,被伦敦社会淹没了,因为要在许多人中间生活必须有坚强的头脑。她的命运的圈子太大了,把她压倒了;她见到的社交季节、城市与男人太多了,她的才能应付不了,她甚至对待塞西尔也很生硬,仿佛塞西尔不是一个儿子,而可以说是一群孝顺的人。
“让露西成为我们家的一员吧,”她说,每讲完一句话都敏捷地朝四周看看,在讲下一句话前,总是用力地张开了双唇。“露西现在变得真了不起——真了不起。”
“她的演奏总是那样了不起。”
“是啊,可是她现在正在涤除霍尼彻奇家的污点——霍尼彻奇一家人都非常好,不过你懂得我的意思。她并没有老是说仆人们怎么说,或者打听这种布丁是怎么做的。”
“这是意大利的功劳。”
“也许吧,”她低声说,想起了那个对她说来就代表着意大利的博物馆。“这是可能的。塞西尔,明年一月你一定要和她结婚。她已经是我们中间的一员了。”
“可她的演奏!”他嚷道。“她那风格!她坚持弹舒曼,而我却像个傻瓜要听贝多芬。舒曼很适合今晚。今晚就应该弹舒曼。妈妈,你知道,我要我们的孩子就像露西那样接受教育。让他们在朴实的乡下人中间长大,这样可以充满生气,然后送他们去意大利,让他们懂得含蓄,然后——只有到了那个时候——才让他们到伦敦来。我不相信伦敦的那些教育方式——”他想起他自己也曾接受过伦敦的一种教育方式,便住了口,最后才说,“不管怎么样,对女人都不适合。”
“让她成为我们家的一员吧!”维斯太太又说了一遍,便准备上床去睡了。
她快要睡去时,从露西房内传来一声叫喊——做噩梦的叫喊声。露西原可以按铃叫女仆来,可是维斯太太认为她亲自去看看更为亲切。她发现姑娘直挺挺地坐在床上,一只手捂着脸颊。
“对不起,维斯太太——都是这些梦的缘故!”
“是恶梦吗?”
“就是梦嘛。”
这位年长的太太笑了,吻了她,非常清晰地对她说:“亲爱的,你要是听到我们刚才谈论你的话就好了。他现在更加爱慕你了。你就梦这个吧!”
露西还报了一吻,一只手还是捂住了一边的脸颊。维斯太太退出去,回到床上。那声叫喊没有把塞西尔吵醒,他正在打鼾呢。黑暗笼罩着整个公寓。
* * *
[1] 卡拉卡拉(188—217),古罗马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