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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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节 父子闹翻

第二天,伯特兰在和大家一起吃早餐时告罪离席,然后就找到约阿希姆,很真诚地表达了自己的遗憾之情:“我明天一早就要走了。”

约阿希姆的第一感觉是心头一轻。“我和您一起动身,”他说,然后感激地看着伯特兰,心想,“这家伙显然已经放弃了伊丽莎白。”为了向伯特兰表明自己也会放弃她,他又安慰道:“我也不知道这里还有什么牵挂值得让我留在这里。”

约阿希姆去把这个决定告诉父亲。

冯·帕瑟诺老爷却听得一愣,随即便用一贯贸然的态度怀疑地问道:“这怎么可能?他从前天起就没有收到过任何信件。”

约阿希姆也一愣:对啊,这怎么可能?到底是什么事促使伯特兰决心放弃的呢?

一阵苦涩之意瞬间涌上心头,他觉得不该像父亲那样冒失地问出这些问题,不过脑海中随即也出现让他欢欣不已的胜利景象:因为伊丽莎白爱他,约阿希姆·冯·帕瑟诺,所以伯特兰求爱失败了。

当然,也没人胆敢这么匆忙,不到一眨眼的功夫就向一位女士求爱,因为这太不可思议了。不过,对于一个自认为有机会迎娶富家女的生意人来说,还是一切皆有可能的。

但约阿希姆已经来不及细想了,因为老头的样子突然变得十分奇怪——他瘫倒在书桌旁的椅子上,茫然地瞪着眼睛,嘴里咕哝着:“混蛋,这个混蛋……他竟然骗我。”然后他看着约阿希姆,高声骂道:“你滚,你和你的混蛋朋友……你和他在暗中算计我!”

“哎呀,父亲!”

“你们两个出去,你滚!”他突然跳起来,一小步一小步地把不断往后退的儿子逼到门口。每一步他都停一下,脖子向前伸着,嘴里发出嘶嘶声:“你们两个都给我滚!”

当约阿希姆退到走廊里时,老头砰地把门摔上,但随即又打开,伸出头说:“告诉他,不要给我写信了。告诉他,我对这个没兴趣了。”

门砰地一声关上,约阿希姆随后便听到钥匙在转动的声音。

他在花园里找到了母亲,她看起来并不是很吃惊的样子:“他向来就是个闷葫芦,不过,这几天似乎很生你的气。我觉得,他生气的原因是你到现在还不退役。不过,这还是很奇怪。”

在回屋的路上,她又说道:“或许他还感到有点抹不开脸,因为你这么快就把客人带到你那去了;我觉得,最好还是我一个人先过去看看他。”

约阿希姆陪着她一起上了楼。对着走廊的门被锁上了,她敲了几下,里面没有回应。这看起来有些蹊跷,于是他们来到了大客厅,因为父亲很可能已经从另一扇门离开了他的房间。

他们穿过一排空房间来到书房门前,发现它没有锁;冯·帕瑟诺夫人推开门,然后约阿希姆就看见父亲一动不动地坐在书桌前,手里拿着一支羽毛笔。

冯·帕瑟诺夫人走过去,俯身探视,但他还是没动。

他在纸上写字的时候太用力,羽毛笔的笔尖断了;纸上写着“因家门不幸,出此……,吾特此剥夺吾……之继承权……”,有些字被羽毛笔折断后留下的墨水弄糊了。

“天啊,到底怎么回事啊?”

他没有回答,她无奈地看着他;当看到墨水瓶也翻了的时候,她慌忙拿起吸墨纸,试图把洒出的墨水吸干净。

他用手肘把她推开,然后正好看到门口的约阿希姆,便冲着儿子冷冷一笑,然后试着用折断了的羽毛笔继续写下去。

但随即又在纸上戳了一个洞,不得不停手,他不由得呻吟起来,伸出食指指着儿子喝道:“你出去!”

他想要站起来,但又显得力不从心,因为他马上又颓然坐下,顾不上墨水四洒,向前趴倒在书桌上,把脸埋在双臂之间,就像一个哭闹着的孩子。

约阿希姆低声对母亲说:“我去叫人把医生请过来。”然后便快速跑下楼,派了个跑腿的到村里去。

医生来了之后就把冯·帕瑟诺老爷扶到了床上,给他服用了镇静剂,并告诉他们一种冷水疗法,还说“肯定是大少爷的死导致他精神崩溃”。

是啊,医生总是这么没新意地解释病因,可这说了跟没说一样。

事情不可能这么简单,不可能只是巧合:正如赫尔穆特的马被绊倒,是第一次提醒一样,既然伯特兰仍将落败,既然伊丽莎白为了他而回绝了伯特兰,而他表面上是为了遵从父亲的意思,实际上却准备欺骗伯特兰和鲁泽娜,那么现在就是遭报应的时候。

一个背叛了同伙的同伙,父亲骂他和伯特兰合谋算计,骂得没错!

所有精心编造的谎言不是又要变得支离破碎,背叛变成反背叛了吗?伯特兰一定会将鲁泽娜占为己有,这样就能向父亲证明,他伯特兰不再是约阿希姆的同伙;这样就能报复约阿希姆,因为伊丽莎白拒绝了他伯特兰!

想着伯特兰即将启程前往柏林,心里疑神疑鬼地转着龌龊的念头,约阿希姆只觉得自己离家的日子遥遥无期。这使他十分痛苦,这种痛苦甚至还超过对父亲病情的担忧。

那团乱麻解开了,只不过是为了再次揉成一团。

这就是父亲逼着他去莱斯托时的想法吗?可这仍然无法解释父亲和伯特兰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如果他可以把父亲那些让人云里雾里的胡言乱语告诉伯特兰,也许事情早就水落石出了,但现在他只能无奈地把父亲突然生病的消息告诉伯特兰。

他请伯特兰向鲁泽娜转告这里的情况;其次,无论情况怎样,他很快就会返回柏林待上几天,办理延长休假等事宜。

“嗯,”伯特兰对陪着去火车站的约阿希姆说,“对了,鲁泽娜现在到底怎么样了?我当然希望冯·帕瑟诺老爷早日康复,但您势必越来越难以离开斯托平了。”

“我们应该,”伯特兰又说,“给她找一份正当的工作,一份她喜欢的工作:这有助于她摆脱未来的困境。”

这句话让约阿希姆的脸有点挂不住,毕竟那是他的分内之事;他犹豫地说:“她在您带她去那个的剧院里不是挺开心的嘛。”

伯特兰摆了摆手,一副懒得解释的样子,他不禁有些疑惑地定睛看着伯特兰。

“不过嘛,别担心,帕瑟诺,船到桥头自然直。”

虽然现在才真切感受到这份关切和担心,但他现在真的很开心,因为伯特兰这么轻松地把它接了过去。

第02节 又见伊人

自从病了以后,父亲每天大部分时间都躺在床上,生活因此而变得平平淡淡,波澜不兴;约阿希姆现在也正好可以安静地思考一些事情了,有些问题变得明朗了几分,或至少他敢碰这些问题了。

只不过,这里还有一个几乎无法解决的问题,而且在伊丽莎白的脸上也找不到答案,因为她的脸上也是一团迷雾。

她躺在椅子上,眯起眼睛看着秋景,仰起的俏脸几乎与绷紧的玉颈形成直角,就像一个高低不平的屋顶搭在纤纤玉颈之上。或许也可以这样形容,它就像一片叶子漂浮在颈咽之处,或者像一个扁盖罩在颈咽之处,因为它其实已经不是真正的脸了,而只是颈部的延续——从颈部显露延伸出来,让人隐约联想到蛇的脸。

约阿希姆的目光顺着她的颈部曲线游走。

下巴如山丘一般凸起,其后便是如美景般起伏有致的俏脸;嘴似火山口,唇缘柔和饱满,往上便是白色的鼻柱,两旁是深色的鼻孔;眉似初春柳叶,前额有几道浅浅的抬头纹,后面便是森林的边缘。

约阿希姆不禁又琢磨起“男人为什么会喜欢女人”这个问题,不过想来想去总想不出个所以然来;这个问题仍然没有答案,一直困惑着他。他微微眯起眼睛,透过上下眼皮之间的缝隙仔细地看着那张俏脸上的如画美景。

俏脸与真实的风景交融在一起,似森林边缘般的头发,向前散入森林里金黄色的树叶之中,点缀着前庭花园里玫瑰茎杆的玻璃球,与脸庞——啊,这还是脸庞吗——阴影中的宝石一起熠熠发光,像耳环一样闪亮。

这让他看得又惊又喜。

当目光把脸的各个部分开后再合并成一个如此奇特的整体,融合成一个再也无法辨别的整体时,他觉得有些奇怪,似乎自己想起了什么不属于任何传统,只存在于遥远的童年世界的事情,而那个没有找到答案的问题就像一个从记忆之海中浮现出来的提醒。

他们坐在小酒馆前庭花园的树荫下;马夫牵着马去后院了。

头顶上树叶沙沙作响,带着九月的韵味。因为它不再是清晰柔和的春叶鸣响,也不再是夏日之声:在夏天,树木的沙沙声非常单调,简直没有任何变化,但在初秋的时候,这种沙沙声中就会混入像银子般清脆、尖锐的声音,仿佛在叶脉之中溶入了宽广和谐的音调。

入秋之际,正午时分非常安静:烈日炎炎仍如夏天一般,而当枝桠间轻轻吹过一股凉风之时,空气中却又立时送来一道春天的气息。

偶尔有几片树叶从树冠上掉落,飘到表面粗糙的酒桌上。叶子虽然还没变黄,仍旧是绿色,却已遮掩不住自己的干枯松脆了,而仍如夏日的阳光在这时节便显得分外珍贵。

河中有条渔船,船头朝前,此刻正逆流而上;河水顺流而下,不起波澜,就像宽广的木板一样平稳流过。

这样的秋日并不像夏日午后那样让人昏昏欲睡,反而处处都那么恰到好处地温和宁静,让人头脑清醒。

伊丽莎白说:“我们为什么住在这里?在南方,这种日子一年四季都有。”

约阿希姆眼前浮现起那个小黑胡子意大利人的南欧人面孔。可是在伊丽莎白的眉眼之间,他完全找不到某个意大利人或者某个兄弟的痕迹,她的容貌中几乎没有人的相貌特征,只有一卷如画美景。不过,他仍然试着去重新找出自己熟悉的样子。当它突然重新出现在她脸上,鼻子重新变回鼻子,嘴巴重新变回嘴巴,眼睛重新变回眼睛时,他又是吃了一惊,唯一让他感到心安的是,她头发捋得很顺滑,不是太卷曲。

“为什么?您不喜欢冬天吗?”

她回答说:“您的朋友说得对;人啊,就该出去走走。”

“他想去印度。”约阿希姆一边说,一边想着那里的棕绿色部落和鲁泽娜。

为什么他从未想过和鲁泽娜结伴外出旅行呢?他感到伊丽莎白的目光停留在自己的脸上,生怕自己被看穿了心事,赶紧心虚地转过头去。

不过,如果有谁要为勾起别人外出游玩的兴致负责的话,那肯定是伯特兰。

由于缺乏正常有序的生活,所以伯特兰他要用生意和海外差旅来补偿自己、麻醉自己,而这也让他显得挺有感染力。伊丽莎白说起南方时,也许正在后悔没有和他结伴旅行——尽管她已经拒绝了他。

约阿希姆听到伊丽莎白说:“我们到底认识多久了?”

他心里默默计算着,然后说道:“这还真有点说不准:那年我还是一个十二岁的少年,假期在家时,父母偶尔会带着我一起去莱斯托度假。当时您还没有出生呢。”

“也就是说,我其实一直都认识您,一生下来就是。”伊丽莎白确认了一下,“但我从来没有注意过您;对我来说,您是成年人,而我不是。”

约阿希姆没有说话。

“而我,想来您也从来没正眼瞧过。”她接着说。

“谁说的?”他说,“当然关注过,就在您嗖的一下子变成一个亭亭玉立的窈窕淑女时——那真是又突然又意外。”

伊丽莎白说:“不过,我们现在差不多算是同龄人了……对了,您到底是哪天生日的?”还没等他回答,她就继续说道:“您还记得我小时候的模样吗?”

约阿希姆只好努力回忆起来;在男爵夫人的客厅里挂着一幅伊丽莎白小时候的画像,而且这幅画像总是会倔强地挤到对真人的回忆之前。

“真奇怪,”他说,“我很清楚您那时的模样,不过……”他想说,自己在她的脸上找不到她童年的模样,虽然眉眼之间肯定有几分相似,可当他这时再次朝她看去时,她脸上又变得空空如也,只剩丘壑,覆盖着叫做皮肤的东西。

似乎想要回应他脑海中的想法,她说:“虽然您留着小胡子,但仔细看的话,我还是能看出您小时候的样子。”她笑着说,“这真有趣;我也要在家父身上试一下。”

“您还能把我想象成一个白胡子老头?”

伊丽莎白仔细地打量着:“咦,奇怪!我竟然不能……等一下,我能的:您会变得更像令堂,长着一张圆脸,看起来和蔼可亲,小胡子变得又密又白……那么我呢,一个老妇人?我看起来会很端庄、很大方吗?”

约阿希姆表示自己对此无能为力。

“哎,别那么客气,您就直说吧。”

“真对不起,但我不太喜欢这样。这多别扭,突然看起来像某人的双亲、兄弟或者别人,就是不像自己……那么,许多事情就会变得很无聊。”

“您朋友伯特兰也这么认为吗?”

“不,据我所知,没有。您为什么会这么想呢?”

“哦,只是觉得他可能会这么说。”

“我不清楚,不过我觉得吧,伯特兰一天到晚忙着要处理这样那样的身外之事,根本没空考虑这些。他从来不会真情流露。”

伊丽莎白嫣然一笑。“您是说,他总是远远地看着一切?就像旁观者一样?”

她想借此说些什么吗?她在暗示什么?

他有点鄙视自己的好奇心,觉得自己没有骑士风度,同时又突然意识到:把一个女人托付给另一个男人绝非骑士所为,真正的骑士应该保护她,不让她受到任何男人的伤害;娶伊丽莎白,本来就是他的责任。

而伊丽莎白的脸上却丝毫没有不愉之色,她说:“聊得挺尽兴的,不过,现在我们得回家吃饭了,家父家母在等我们呢。”

他们骑着马回家,当莱斯托庄园府邸的塔楼就在眼前时,她似乎还在想他们刚才的谈话,因为她说:“可这很奇怪,就像分不清熟悉和陌生一样。要是您不想知道人会慢慢变老的话,也许您是对的。”

虽然不明白伊丽莎白话中的意思,但他这时正忙着想鲁泽娜,所以这一次并没有把她的话放在心上。

第03节 再返柏林

要问是什么让冯·帕瑟诺老爷神奇地恢复了健康,那一定是邮袋。

一天早晨,他还在床上的时候,突然想到:“邮袋现在由谁管着?难道是约阿希姆?不对,约阿希姆才不关心这些。”

他嘴里虽然嘟囔着,抱怨约阿希姆什么都不管,但看起来却像松了一口气,他挣扎着站了起来,慢慢地踱到书房里。

邮差一来便照例开始发信,而且显然从今以后又要每天都来这么一套了。

如果冯·帕瑟诺夫人碰巧在在场的话,她肯定会听到老头在抱怨没人给他写信。

他经常打听约阿希姆是不是在庄园里,可又不想见儿子。听说约阿希姆要去柏林几天时,他说:“告诉他,我不准他去。”有时他又忘记了这件事,抱怨连自己的两个儿子也不给他写信,所以冯·帕瑟诺夫人就想让约阿希姆写一封,安慰安慰父亲。

约阿希姆还记得在父母过生日时,他和哥哥必须在有玫瑰饰边的纸上画下生日祝福;这对他们哥俩来说简直就是一种可怕的折磨。他不想再受这份罪,所以就宣称自己出发了。

但愿可以瞒住父亲。

他就这么出发了,似乎心如止水,没有思念,没有激情;就像当时反对家里为他指定婚约一样,他现在以同样的方式进行反抗:在柏林停三天,和鲁泽娜过三晚。他觉得,这其实也是在侮辱鲁泽娜。现在最该做的,就是推迟他们重逢的时间,至少不要让她到车站来,所以他就没有告诉她自己什么时候到达柏林。

在火车上,他忽然想起自己应该她带个手信;但无论是鹧鸪还是野味,显然都不适合,所以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柏林给她买点东西;她来不了火车站,岂不是正好。于是他绞尽脑汁,想着送什么东西给她比较合适,但他的想象力实在是有限,想了半天还是没什么头绪,一直就在香水和手套之间犹豫不决;算了,到了柏林总有法子的。

到家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伯特兰写一张明信片,心想:“伯特兰这家伙肯定会很高兴,终于可以一吐为快,把他在斯托平最后一天发生的一桩桩破事告诉我了。”他也给鲁泽娜写了一张,然后让一个跑腿的把两张明信片送过去,并嘱咐那人要等他们的回复。

这里才是他的家,温馨舒适的家。

在紧闭的窗户外,炎夏肆虐余威犹在。他打开一扇窗,舒心地望着安静的街道;天色已近黄昏。晚上可能会下雨,西天满是灰色的云层。红色的葡萄叶点缀着前庭的花园篱笆,黄色的栗子树叶铺满了人行道,对面街角有四辆马车,马儿在车前可怜而又认命地弯着前腿。

约阿希姆从窗户里探出身去,看着男佣打开其他窗户;要是男佣这时也探出身来,约阿希姆就会顺着外墙朝他点头微笑。

男佣从箱子中取出衣物,约阿希姆则继续靠在窗口,看着宁静安谧、渐渐变暗的街道。

然后,他离开了窗边。

房间里变得凉意盎然,空气中只隐约飘荡着一丝夏意,让他的心中升起一丝淡淡的忧伤。不过,终于又穿上制服了,这种感觉真好;他在重要私人物品间走动着,仔细检查各种物件和自己的书籍。今年冬天他想多看看书。想到这,他又开始心烦了,因为三天后又要离开这里。

似乎想要证明自己可以住在这里不用走了,他坐了下来,并吩咐男佣关窗、煮茶。

送信的事,他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过了一会儿,那个跑腿的回来禀报说:冯·伯特兰先生不在柏林,估计几天后会回来;那位女士没有回复,只说她马上就来。

约阿希姆觉得,似乎有一个小小的希望破灭了;他很想要一个相反的结果:马上就来的人是伯特兰。更何况,他本来还打算出去买件礼物的。

没过几分钟,门铃就响了;鲁泽娜从天而降。

在军官学校上游泳课的时候,他一直都很害怕跳入水中,直到有一天,游泳教练实在忍不住,一把将他推入水中;那一瞬间,他在水中感到的只有舒服,于是开心地笑了起来。

鲁泽娜像旋风一样冲了进来,飞扑过去拥抱着他。

在水里很舒服,他们手拉手坐在一起,互相亲吻,鲁泽娜不停地说着些鸡毛蒜皮的琐事,让他听得一头雾水。

心中所有的忧愁和烦恼都为之而烟消云散,这是一种近乎纯粹的幸福感。“要是没忘记买礼物,那该多好。”他的心里突然又生出一股强烈的懊恼之意。

不过,上帝早就作了最好的安排,或至少是妥当的安排,他指引着约阿希姆走到柜子前,里面藏着的蕾丝手帕已经有好几个月没人想起了。

趁着鲁泽娜像往常一样准备晚饭,约阿希姆找了一条浅蓝色的细带子和薄纸,把小纸包放到鲁泽娜的碟子下面。可转眼之间,他们就上床睡觉了。直到第二天,他才想起自己马上就得启程离开,于是有些犹豫地把这个消息告诉了鲁泽娜。

出乎意料的是,鲁泽娜并没有突然大发脾气或伤心难过,只是斩钉截铁地说:“不行;留下陪我。”

约阿希姆听得一愣;她说得没错,他为什么不真的留下来了?他到底中了什么邪,为什么在老家的院子里毫无意义地躲躲闪闪,故意避开父亲呢?另外,他也确实需要留在柏林等伯特兰回来。

也许,这么做并不妥当;鲁泽娜把他变得有一点点像平民,不按计划行事;但它确实给他带来一点点自由的感觉。

他决定拖一晚上再说,又因为这与鲁泽娜有关,所以第二天他就写信给母亲,说军务繁忙,他得在柏林多留一段时间,无法如期回去;他随信又附上一封内容相似的信,叮嘱母亲如果觉得有必要,可以把它交给父亲。后来又转念一想,他觉得这样做也没什么意义,反正家里所有信件都由父亲经手;但此时却是追悔莫及,那封信已经寄出了。

第04节 三人再聚

他已经归队报到,此刻正在马术学校。

正在指导上课的是一个中士和一个二级下士,两人手里都拿着长马鞭。穿着帆布夹克的新兵们正骑着马排成一队沿着墙壁跑动。

这里的气味闻起来很像是在地窖里,地上铺着一层厚厚的沙子,脚一踩就会陷下去,这让他有些怀念哥哥赫尔穆特,还有他撒在哥哥身上的沙子。

中士啪地一声抽响了马鞭,下令小跑起来。墙边的帆布身影便开始有节奏地上下起伏。

这时候,伊丽莎白肯定快要来柏林度秋假了吧。不过,这不太可能:他们还从未在十月份之前来这里,而且这时候房子也不可能准备停当。

事实上,让他望穿秋水的人也不是伊丽莎白,而是伯特兰;当然,他指的就是伯特兰。

他仿佛看到伯特兰和伊丽莎白骑马小跑着向他奔来,两人都脚踩马镫,身影上下起伏。让他感到惊讶的是,那天伊丽莎白的脸是如何幻化在自然风光之中的,而他又是如何费力地抽丝剥茧一般将它还原的。

他想知道自己是否也能这样幻化和还原伯特兰的脸,试着想象伯特兰沿墙骑着马,脚踩马镫,身影上下起伏,但他随后就放弃了;这有点轻渎上帝,而让他高兴的是,赫尔穆特的脸再也不会出现在眼前了。

这时,中士下令全体慢步前进,随后便有人把白色的跳栏和围栏搬到练马场上。

看到这一幕,他的脑海中不禁弹出“小丑”这个词,而且他一下子就明白了伯特兰过去说的话:保卫祖国的是一个马戏团。

对于那天被树干绊倒这件事,他至今仍觉得莫名其妙。

他又驾车经过博尔西希机械制造厂。又有工人站在那里。他真的再也无法忍受这一切了。他不属于这里,犯不着用一身军装来划清界线。

当然,伯特兰属于这里,也许不太情愿,但这家伙已经习以为常了;而且,他也不想再听到伯特兰的任何消息;兜了一圈,最好的选择还是回斯托平。心里虽然这么想着,他还是把车停在伯特兰的家门口。有人告诉他:“冯·伯特兰先生晚上就会到家。”

这顿时让他大喜过望:“太好了,我晚上肯定会过来拜访。”然后他留了张便条告诉伯特兰。

他们一起去了剧院;合唱团女演员鲁泽娜正在舞台上蹩脚地表演着。

在幕间休息时,伯特兰说:“这份工作一点都不适合她;我们得给她另找一份。”听到这话,约阿希姆心中又涌起一股暖意。

晚饭时,伯特兰转头对鲁泽娜说:“说说看,鲁泽娜,您到底会不会成为一个有名的优秀女演员?”

“当然会,那还用说!”

“好吧,可要是您改变了主意,把我们踹了呢?我们现在辛辛苦苦地支助您,让您有机会成名、出人头地,可要是您突然过河拆桥,那我们岂不是成了冤大头?那时我们该怎么办?”

鲁泽娜沉思了片刻说:“那么,去耶格尔夜总会。”

“不不,别误会,鲁泽娜,好马不吃回头草,人要往高处走。也就是说,得去比剧院更好的地方。”

鲁泽娜哭了起来:“像我们这样的人,哪里会有更好的?约阿希姆,他是个坏朋友。”

约阿希姆说:“伯特兰只是开玩笑,鲁泽娜。”听伯特兰这么说,他心里其实也不是个滋味,认为伯特兰说得有些过了。

不过,伯特兰却笑了起来:“哭什么呀,没什么好哭的,鲁泽娜,我们是在考虑如何让您名利双收。无论我们怎么说,您都得忍着。”

约阿希姆感到非常吃惊;他发现,生意做久了,心肠就硬了。后来他对伯特兰说:“您为什么要折磨她?”

伯特兰回答:“我们必须早作准备,正所谓药医不死病。现在正是时候。”

“他说起来头头是道,真像个医生。”约阿希姆心想。

第05节 教堂礼拜

约阿希姆的心中悬着两件事,其中一件东窗事发了——他的信落入了父亲的手中。显然,老头又开始折腾吵闹起来,因为母亲回信说“汝父旧病复发”。

得知这个消息时,约阿希姆的心中并未起半点波澜,连他自己都觉得很惊奇。他觉得不用着急回家,反正有的是时间。赫尔穆特要求他站在母亲一边,但他几乎什么忙帮不上;她也只能独自背负自己承担的命运。

他回信说“儿将速归”,实际上却毫无动身之意,一切照旧,每天上班下班,完全不想改变什么,总是怀着莫名的恐惧,把所有想要改变现状的想法都抛到脑后。

因为有时候真的需要费很大的劲,才能使某些东西保持记忆中熟悉的样子,而这可能会非常糟糕,很多时候让他觉得,那些把这些东西继续摆弄得似乎一切正常的人,很狭隘、很盲目甚至疯疯癫癫的。

起初,他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但当他第二次注意到,训练马术就像马戏团表演时,他就觉得,一切都怪伯特兰。甚至制服也不像以前那样顺眼了:忽然间,肩膀上的肩章让他觉得如此碍眼,衬衣的硬袖口让他觉得如此心烦。

一天早上,他站在镜子前暗想,为什么他一定要把马刀佩在左边。在恍惚之间,他又想起了鲁泽娜,在心里对自己说,他对她的爱,她对他的爱,容不下半点辨不清是非的传统习俗。然后,当他深情地凝视着她的眼睛,用手指温柔地摩挲着她的眼睑,而她把这看作他对她的爱时,他常常会沉醉于一种让他内心充满不安的游戏中,让她的面容在飘忽不定、模糊朦胧中逐渐消失,直到只差一线就要越过人与物的界线,脸差点不再是脸。

许多事情变得像一首曲子,有人自认为无法忘却,可还是会半途忘调,于是不得不在痛苦之中一次又一次地绞尽脑汁重新找寻。

这是一场让人心惊胆战而又毫无希望的游戏,他又兴奋又愤怒地希望:“出现这种奇怪的情况,伯特兰也可能难逃干系。”他难道没说过那个家伙心有魔鬼吗?

鲁泽娜感到约阿希姆有些紧张,她从那晚起就对伯特兰生起的猜疑之心,在长时间的隐忍和沉默后,这时便突然不顾一切地爆发了出来:“你不再爱我了吗……还是先要问你的朋友你可不可以爱我……还是伯特兰说过不允许?”

虽然这些话很不中听,有些置气,可约阿希姆却听得很开心,因为这些话就像春风拂面一般,证实了他自己的怀疑:伯特兰就是罪魁祸首,万恶之源。在他看来,这更像是在最终清除那种充满恶意的梅菲斯特般的虚伪影响。

尽管两人都对伯特兰有些反感,但鲁泽娜和约阿希姆两人的心并没有贴得更近;借着彻底爆发的放肆和冲动,她反而更加痛恨伯特兰及其那些同样伤人的玩笑话。

无论是朋友,还是情人,都靠不住;夹在这两个平民之间,他感到自己好像陷在两个鲁莽冒失,总是针锋相对的磨盘之间,很无奈地被碾着磨着。

遇人不淑,交友不慎;有时候他也不知道,是伯特兰把鲁泽娜带给他的,还是他透过鲁泽娜了解伯特兰的,直到他心惊肉跳地意识到自己再也不能过那种像泥巴一样滑不溜丢逐渐消失不见的生活,意识到自己总是一不留神就会深深地陷入幻觉之中;一切都变得靠不住了。

但当他想在宗教中找到摆脱这种混乱的方法时,他与平民之间不可逾越的深渊又出现了,因为这个深渊的对面站着无神论者平民伯特兰和天主教教徒鲁泽娜,他与这两者有着不可逾越的身份差别,而且他们似乎很喜欢看到他一副孤家寡人的样子。

他很高兴自己星期天去教堂做礼拜。

可就算是军中的宗教仪式,也让他觉得是一群平民在做礼拜。因为按照命令排成两队齐步进入礼拜堂时,所有人的表情和在操场上、马术课上露出的表情并无两样;没有一个人的表情是虔诚的,没有一个人的表情是激动的。

这些人一定是从博尔西希机械制造厂中招来的;真正离乡背井来参军的农家子弟,不会如此无动于衷地站在那里。除了那些脸上带着虔诚,全神贯注地往里看着的二级下士外,没有一个人在认真倾听牧师布道。

“眼前的这一切也是一场马戏。”一个很古怪的念头冒了出来,怎么拦都拦不住。

他闭上眼睛,凝神祈祷,就像他在乡下教堂里凝神祈祷一样;或许他也没有祈祷,但当士兵们同声唱起赞美诗时,他也下意识地跟着大声唱了起来,因为唱的是他小时候唱的赞美诗。

这让他想起了一幅画像,一幅彩色小圣像。而当脑海中清楚地浮起这幅画像时,他也记起了那幅画像是那个黑头发的波兰厨娘带给自己的,仿佛还听到了她沉吟的歌声,看到了她用干瘪起皱、指尖龟裂的手指,摩挲着画像的各个部分,指着说“这里是人类生活的尘世,在天上,在不是很高的天上,在银光闪闪的雨云中,耶稣一家非常平和宁静地并肩坐着”,画中的他们穿着五彩华服,衣服上的黄金饰件与圣轮的光晕相得益彰。

即便是现在,他仍然不敢想象自己有多开心,竟然幻想自己就是这个天主教圣家的一员,幻想自己就在那银色云朵之上,依偎在纯洁圣母的怀里,或是在黑发波兰女人的怀里……对此他现在无法再作选择了,但可以肯定的是,那份喜悦已经变成恐惧了——因为那份不把上帝放在眼里的狂妄,因为使拥有这种愿望、这种幸福的天生新教徒犯下过错的异端想法;可以肯定的是,他不敢在那幅画像中给脾气暴躁的父亲腾出地方来;他根本不想那幅画像中有父亲的身影。

当他定神冥思苦想,想要更仔细地回忆这幅画像时,泛着银光的云层似乎变得更高了,仿佛开始升腾弥漫,而静坐在云层上的身影,也似云霞一般随之飘散,在赞美诗的旋律之中渐渐消失,消失得轻柔无比——但深刻在记忆之中的画像绝不会就此而不复存在,反而变得更亮、更清,因此在这一瞬间,他甚至认为,按新教教义解决天主教圣像问题的势在必行之举就是这样实现的:圣母的头发看起来也不再是深色的了,她即不像波兰人,也不像鲁泽娜,鬈发的颜色变得更浅、更有金色光泽了,几乎就像纯洁少女伊丽莎白的金发一样。

这一切都稍微有点奇怪,却又让人心头一阵轻松,仿佛从混乱之中射来一道光芒,仿佛在无绪中感到恩赐将至;因为,能按新教教义解决天主教的圣像问题,不就是恩赐吗?

画面渐渐模糊,轻柔缓慢地模糊融合,如潺潺河水,如春夜雨雾。这让他意识到:人脸已变得面目全非,化作一摊摊游动不定的隆起和凹陷,变成一片空白;但这是在准备、在酝酿,最终是为了形成一个更光芒四射,似云一般散发极乐之光的全新整体,不再模仿凡人之脸,而是预示着上帝之像——晶莹的水滴,欢唱着从云端滴落。

即使这张高贵的脸上没有世俗的美丽或熟悉的气息,一眼看去甚至有些陌生和惊人,也许比人脸化作如画美景更加惊人,但这正是第一步,既预示了神威可怖,也证实了神圣中容不下俗世,就像鲁泽娜的脸和伊丽莎白的脸一样消失不见,甚至像伯特兰的身影一样消失不见。

因此,此刻又浮现在脑海里的,其实不是那幅和父母在一起,看起来傻里傻气的老照片——也许,它仍然在同一个地方漂荡,在同一片泛着银光的云朵中漂荡;在照片下缘,他总是以相同的方式坐着,仍像从前那样坐在母亲跟前一样,他自己就是少年时的耶稣;但幻像中的自己更加成熟,不再有少年时的愿望,而是有实现目标的坚定信念。

他知道自己已经朝着这个目标迈出了痛苦的第一步,已经获准接受考验——尽管才刚刚开始接受一系列的考验。

这几乎是一种骄傲的感觉。

可是那让他感动喜悦的幻像渐渐消失了,就像一场越下越小的雨一样不知不觉地停了下来,而伊丽莎白就是宛如轻烟的雨雾中最后一片雨丝。

也许这就是上帝的旨意。

他睁开眼睛;赞美诗就要唱完了,他觉得有些年轻人像他一样充满信心,怀着不灭的激情仰望天堂。

下午他遇到了鲁泽娜。

他说:“伯特兰说得对,剧院确实不适合你。要不开个小店铺,卖些讨人喜欢的东西,比如花边和漂亮的刺绣,说不定你会更喜欢呢?”

他眼前浮现起一扇玻璃门,门后的煤油灯发着柔和温馨的光芒。可鲁泽娜只是默默地看着他,黑亮的眼眸里很快便泪水盈盈——现在她动不动就这样。

“你们都是坏人!”她抓着他的手说。

第06节 神经科专家

由于父亲病情再次复发,医生要求会诊,约阿希姆自然得陪着护送神经科专家去斯托平。他把这看作自己必须接受的部分惩罚;在旅途中医生用和蔼可亲却又置身事外的语气询问病情特点、病史和家庭背景时,他更加坚定了自己的看法,因为医生在问这些问题时虽然语气柔和,可在他看来,这完全不亚于宗教法庭中一场言辞尖锐犀利的审问,他仿佛在等待审讯官突然从眼镜里射出严厉的目光并用手指着他,仿佛听到审讯官用控诉和谴责的语气说出那个让他胆战心惊的字眼:凶手。

不过,带着眼镜的老医生态度非常和蔼,并没有指着他说出那个可怕而又让他感到解脱的字眼,只是说:“虽然病根可能有更深层的原因,但令兄的身故肯定给令尊大人带去了巨大的心理冲击,老爷子也是悲痛难抑才病成这样。真是令人惋惜。”

约阿希姆对这位神经科专家的诊断将信将疑,可心情却顿时轻松了不少,深信会说出这些看法的人是无助于改善病人病情的。

然后谈话就结束了。

他看着无比熟悉的田野和树木从窗外不断掠过。

火车有节奏地震动着、摇晃着,神经科专家已昏昏入睡,下巴夹在硬领之间,白胡子遮盖住了马甲领口。

他无法想象自己以后也会这样苍老,无法想象那个人也曾年轻过,可能被某个女人拨开胡子亲吻过;肯定会有亲吻的痕迹,沾在胡子上,例如羽毛或草茎。

他摸了摸自己的脸;鲁泽娜临别时的亲吻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这是在欺骗伊丽莎白。

上帝遮掩人的未来天机,为其赐福,隐去人的过往痕迹,以作诅咒;上帝据此人言行而为其打下烙印,这难道不是恩典吗?但上帝只在人的良心上打下烙印,连神经科专家都无法发现。赫尔穆特有烙印;因此人们不能在棺材里看到他的烙印。父亲也有烙印;任何一个像父亲这样走路的人,肯定心术不正。

冯·帕瑟诺老爷起床了,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不过,没人敢告诉老头约阿希姆在家的事,就怕老头又大发雷霆。老头见了那位陌生的医生,一开始还颇有些不以为然,但随即就把医生当作公证人并要求重立遗嘱。

“对,约阿希姆品行不端,所以我要剥夺他的继承权。不过呢,我也不是个不近人情的父亲,只希望他和伊丽莎白帮我生个孙子。孩子出生后必须送到庄园里来,然后继承一切财产。”考虑了一会儿,他又说道,“约阿希姆不得前来探望孩子,否则孩子的继承权也同样不保。”

母亲在事后吞吞吐吐地把这件事告诉了约阿希姆,说完后一反常态,痛哭了起来:“老天爷到底想要怎样啊!”

约阿希姆耸了耸肩;他只是又一次感到丢脸,因为父亲竟敢如此出言不逊,要他和伊丽莎白生孩子。

神经科专家也耸了耸肩说:“不要放弃任何希望,冯·帕瑟诺先生仍然非常康健,目前无需多虑,安心等待即可;只需注意,病人毕竟年事已高,不宜久卧在床,久卧伤身。”

冯·帕瑟诺夫人回答说:“我家老爷现在总想卧床休息,总是感到冷,似乎还心怀莫大恐惧,倍受折磨,只有在卧室里才会安心一些。”

“当然,我们必须根据病人的精神状态对症治疗。”神经科专家说,“实际上,我也只能说,冯·帕瑟诺先生在这位医生的治疗下……”——那位医生鞠躬表示感谢——“……会得到最好的治疗结果。”

天色已晚,在牧师来了之后晚宴开席。

冯·帕瑟诺老爷突然站在门口:“一帮人聚在这里开席吃饭,都不知会我一声;显然是因为新主人来了。”

约阿希姆想离开房间。

“别动,你给我坐下!”冯·帕瑟诺老爷命令道,然后坐在庄园老爷专用的大椅子上。“虽然自己不在,但这张椅子倒是仍然没人敢坐。”这么想着,老头心里顿时好受了些。

他让下人们再给他上些酒菜:“这里仍是老规矩!公证人先生,下人们伺候得还好吗?有人问您喝红葡萄酒还是白葡萄酒了吗?我只看到有红葡萄酒。为什么没有香槟?!立遗嘱必须喝香槟庆祝。”他自顾自地笑着。“嗯,香槟呢,怎么还没到?”他对女佣厉声呵斥到,“难道要我自己去拿吗?”

神经科专家第一个缓过神来,赶紧打圆场,说自己很想喝杯香槟。

“这里仍是老规矩!没一个人有荣誉感……”冯·帕瑟诺老爷得意地环视一周,然后对专家低声说,“赫尔穆特就是为了捍卫荣誉而死。但他不写信给我。也许他还在恨我……”他低头想了想,“或者是这位牧师先生截住了信。他想守住自己的秘密,不想让我们这样的人看到什么隐秘之事。但教堂墓地只要一乱,牧师他就会溜之大吉。这一点我可以保证。”

“胡说!冯·帕瑟诺先生,那里可是一切正常。”

“表象,公证人先生,表象而已,十足的幌子,我们只是因为不懂他们说些了什么,不那么容易发现而已;他们显然都躲起来了。我们其他人都只听说过他们是如何的沉默寡言,可实际上他们经常向我们抱怨。所以每个人才都这么害怕,当我有客人来的时候,还得我,还得老夫亲自送他出去。”他恨恨地看着约阿希姆,“不知廉耻者,自然毫无勇气可言,还不如滚到牛棚里去。”

“好了好了,冯·帕瑟诺先生,您就该经常亲自看看是否一切妥当,到田间地头仔细查看,总之要多出去走走。”

“我也这样想,公证人先生,我也这样做。但一走到门口,他们就挡住去路,堵得满满的,水泄不通,声音都穿不过去。”他打了个哆嗦,然后拿起了医生的杯子,在医生劝阻之前,一饮而尽。“您一定要常来看我,公证人先生,我们要重立遗嘱。在此期间,您会给我写信吗?”他哀求着。“难道您也会让我失望吗?”他怀疑地看着医生,“保不准也和他们一样串通一气?……他已经伙同别人骗过我一次了,就是那个人……”他猛地站了起来,指着约阿希姆。然后他抓起一个盘子,闭上一只眼,像是要瞄准一下,接着便高声叫道:“我命令他结婚……”

医生在他身旁,把手放在他的胳膊上:“来,听话,别闹了,冯·帕瑟诺先生,我们去您房间再聊一会儿。”

冯·帕瑟诺先生茫然地盯着医生;医生没有避开他的目光,柔声说:“来吧,就我们两个人,单独聊聊。”

“真的单独聊聊?我不会再害怕了……”这时,他无奈地笑了笑,轻轻地拍了拍医生的脸颊,“是的,我们会给他们点颜色看看……”他对着桌子做了个不屑的手势,让人扶着离席而去。

约阿希姆把脸埋在双手之间。是啊,父亲给他打上了烙印;现在应验了,但他仍要反抗。

牧师走到他跟前,他听到仿佛从远方传来空洞的安慰:“令尊在这一点上似乎也是对的;我这位教会仆人并没有很好地教牧一方,否则我一定知道,父亲的诅咒对孩子的影响无法消除的,我一定会知道,这是上帝自己的声音,只是借令尊之口宣布考验结果;哦,为此令尊才变得神智不清,因为没有人不受惩罚就能成为上帝的代言人的。当然,牧师也只能是一个平凡之人;牧师如果真的是上帝在人间的代言人,那也一定会胡言乱语。不过,上帝已经指明了没有牧师居间代言的恩典之路;人们不该反对,人们必须自己承受苦难,独自获得恩典。”

约阿希姆说:“牧师先生,多谢您善意指点;我们现在可能很需要您的安慰。”

然后医生回来了;冯·帕瑟诺老爷打了一针,现在睡着了。

神经科专家在庄园里又待了两天。紧接着,伯特兰就从柏林发来一封让约阿希姆心急如焚的电报;父亲的病情看来已经稳定了,约阿希姆也可以脱身离开了。

第07节 手枪走火

伯特兰回到了柏林。当天下午,他就去拜访约阿希姆,结果却发现只有鲁泽娜一人在家。

她正在收拾卧室,看到伯特兰进来时说:“我不想和您说话。”

“喂,鲁泽娜,说话怎么这么不客气。”

“我不想和您说话,知道您的为人。”

“我又变成坏朋友了吗,小鲁泽娜?”

“我可不是您的小鲁泽娜。”

“行行行,到底怎么了?”

“怎么了?我什么都知道,是您把他打发走了。我对您的蕾丝店一点都没兴趣。”

“好吧,我不介意我有一家蕾丝店,为什么不呢?但这跟和我说不说话有什么关系?说说看,我的蕾丝店怎么了?”

鲁泽娜一声不吭地把衣物放进衣柜里;伯特兰把椅子移过来一些,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如果这是我家,就把您扔出去,才不会让您坐着。”

“说吧,鲁泽娜,好好说,出了什么事了?那位老爷子病情又恶化了,帕瑟诺不得不回去吗?”

“别装,好像真的不知道似的;我又没那么笨。”

“您不笨才怪,小鲁泽娜。”

她没有转身,继续收拾。“我不会让人嘲笑我的……不会让任何人嘲笑我。”

伯特兰走到她跟前,双手抱着她的头,看着她的脸。

她挣脱了他的双手。“别碰我。您先是把他打发走,然后又来嘲笑我。”

除了蕾丝店之外,伯特兰总算明白了她语气不善的原因:“也就是说,鲁泽娜,您不相信冯·帕瑟诺老爷子生病了吗?”

“我什么都不信,你们都欺负我。”

伯特兰怒气微生,说道:“照您这么说,那位老爷子也可能会死,因为他欺负小鲁泽娜。”

“您什么时候杀他,他就什么时候死。”

伯特兰很想帮她,却又无从下手;他知道,在她现在这种精神状态下,他也实在帮不上什么忙,于是便起身告辞了。

“该杀的人是您。”鲁泽娜最后说。

伯特兰被气乐了。“好吧,”他说,“我无所谓,但这又有何用,于事何补?”

“真的,您不介意,无所谓,”鲁泽娜怒气冲冲地在抽屉里翻来翻去,“但还是会嘲笑我,是吗?”她继续翻找着,嘴里念叨着“……不介意……”她终于找到了自己想找的东西——约阿希姆的军用左轮手枪;她握着枪,一脸恨意地站在伯特兰面前。

“这简直太荒谬了。”伯特兰心里想着,嘴上说道:“鲁泽娜,赶紧把枪放下。”

“您不是不介意吗?”

伯特兰的心中冒出几分怒意,夹杂着一丝羞耻,他不想就此离开房间,于是朝鲁泽娜走近一步,刚想夺下武器,便突然听到一声枪响,当左轮手枪从鲁泽娜手中掉到地上时又是一声枪响。

“这真是糟透了。”伯特兰边说着,边弯下腰去捡枪。

男佣冲了进来。

“手枪掉在地上,不小心走火了。”伯特兰解释道,“请您告诉中尉,手枪收藏不用时,子弹不能上膛。”

男佣退了出去。

“你自己说,鲁泽娜,你是不是个傻丫头啊?”

鲁泽娜脸色苍白,呆呆地站在那里,指着伯特兰说:“那儿。”

血从伯特兰的袖子里滴下来。

“让我帮您包扎起来。”她结结巴巴地说。

伯特兰扯下外套和衬衫;他刚才什么也没感觉到;他的胳膊中枪擦伤了,不过他还是得去看医生。他大声地吩咐男佣去叫辆马车过来,然后从约阿希姆的衣物上撕下一小块布做了一条急救绷带,又吩咐鲁泽娜洗掉血迹;她紧张得有点不知所措,所以他还不得不帮她一起处理。“这样吧,鲁泽娜,你跟我一起去,因为我现在不能让你一个人留在这里。如果你承认自己就是个笨丫头,你不会被关起来的。”

她顺从地跟在后面。到了医生门口后,他嘱咐她去马车里等他。

他告诉医生,自己由于不小心而导致手臂意外中枪擦伤了。

“还好,您很幸运,但不要过于乐观,最好在医院里住个一两天。”

伯特兰一开始还觉得这有点小题大做了,但在走下台阶时,才发现自己确实有些腿软。令他吃惊的是,鲁泽娜已经不在马车里了:“她真是太不让人省心了。”

作为一个有地位的讲究人,他先坐车回家,把住院用得上的一应物品全都带上;在医院安排好床位后,他便让人给鲁泽娜送了张明信片,希望她能来探望自己。

送信的人回来说那位小姐还没回家。

这很奇怪,他有点不放心,不过今天实在没有心情再去多管闲事了。第二天早上,他又给她送了一张明信片,可她还是不在家,也没有人看见她在约阿希姆家中。于是他决定发一封电报到斯托平。

两天后约阿希姆就来了。

第08节 鲁泽娜失踪

伯特兰觉得没有必要告诉阿希姆事情的真相;反正,因鲁泽娜不小心而导致他意外受伤的故事听起来相当合理。他最后说:“自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打听到她的任何消息。可能没什么大事,但这丫头做事情太冲动,很容易犯傻。”

“伯特兰这家伙对她做了什么?”约阿希姆心想,随后便突然感到一阵心慌,因为鲁泽娜经常威胁他,说她要跳河自尽,有时候只是开玩笑,但有时候却是认真的。

他看到了哈韦尔河畔的灰色柳树,看到了那棵曾经为他们挡雨的树,没错,就在那里,她现在肯定沉在水中。有一瞬间,他甚至为自己这种充满浪漫的幻想而沾沾自喜,但随后就被巨大的恐惧重新淹没。

命运天定,在劫难逃!

他在启程前仍满怀希望地在教堂里祈祷,愿父亲的病不是对他这个做儿子的惩罚,而只是生命中的意外,可上帝这时以此告诉他,他的这种想法就是有罪的。人们不该怀疑上帝的考验,世上没有意外;因为伯特兰也是因为表面的不合而与父亲分道扬镳,现在还想轻描淡写地把左轮手枪闯的祸胡说成一件意外,他只不过是想掩盖事实:他是魔鬼的使者,是被上帝和父亲选中的,用来给赎罪者提供赎罪的机会,诱使赎罪者走在前面,将其诱入陷阱,使被诱惑者不知所措地发现自己和诱惑者同样卑鄙,发现自己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总是一再被迫,与那个人一样成为注定会给最亲近的人带来毁灭的扫把星,发现自己从来没有将诱惑者的猎物成功救出魔爪。

对于已经知晓这一结果的人来说,自杀不是更好的选择吗?要是那颗子弹杀死的人是他而不是赫尔穆特,岂不是更好!

但现在已经太晚了,鲁泽娜现在已经沉在哈韦尔河底了,眼睛呆滞地盯着灰色河水中的鱼从她身上游过。她溺水的样子又突然与歌剧中那个意大利人的样子融在一起;但当约阿希姆发现水下的那个男人就是他自己时,脑海中的这一切也突然消失了。在他自己的蓝眼睛里,有一道被意大利人认为会带来不幸的邪恶目光,仅当上面有鱼游过时,他的眼神才恢复清明。

伯特兰说:“您怎么看?我们希望她直接回家了。她可不缺钱吧?”

这个问题有点像医生那种置身事外的询问,让约阿希姆极为不悦:“伯特兰这家伙又对我乱加猜测;她身上当然有钱。”

伯特兰没有发现他的不悦。“不管怎样,我们还是报警为上;不排除这丫头正在哪里四处乱转。”

伯特兰说得没错,警当然是要报的,只不过约阿希姆有些不情愿,因为警察会盘问他与鲁泽娜的关系。他虽然在心里对自己说“这应该没什么关系”,但还是担心这种无法解释清楚的事情会给自己带来巨大的麻烦。他与鲁泽娜的关系已经不可原谅地隐藏太久了;也许上帝想借警方之手了解情况,也许这也是考验之一,而且市警总局大楼就在亚历山大广场,他在这个时候就更不想去了。

但他还是站了起来:“我坐车去警局。”

“不,帕瑟诺,这个我会帮您搞定的;您还是太激动了,而且,警察们马上就会察觉到各种可能的情节。”

约阿希姆这时对伯特兰真的是非常感激:“好是好,但您的胳膊……”

“哎呀,没关系,反正我现在就可以出院了。”

“那我陪您。”

“好吧,如果我撑不住了,您至少还能把我扶到马车里坐下。”

伯特兰又变得风趣起来了,这让约阿希姆感到非常踏实。在车里,他请伯特兰最好能让警察在哈韦尔河畔搜索一下。

“好吧,帕瑟诺。不过,我认为鲁泽娜早就回到波希米亚了;可惜您不知道她老家村庄的名字,但我们很快就会打听出来的。”

约阿希姆自己都感到很惊奇,因为他不知道鲁泽娜家乡的名字,甚至连她姓什么都不知道。她以前经常开玩笑地让他念这些名字,但他总是念不好,而且也记不住这些陌生的单词。这时他才突然想到,自己实际上从来没有了解过它们,也不想记住它们,似乎他有点害怕那些人畜无害的名字。

他陪着伯特兰穿过警局大楼的一条条走廊;他不得不在一个办公室的门口等候。

伯特兰很快就回来了:“他们早就知道了。”边说边给约阿希姆看写在一张纸上的捷克村庄名字。

“您提醒他们去哈韦尔河畔了吗?”

伯特兰当然提醒过了,说道:“但您,亲爱的帕瑟诺,很遗憾,今晚有一件麻烦事只能您去做了,因为我胳膊不方便,实在没办法。您就穿便装去各个夜场找找看。我不想给警方出这个主意,反正怎么都来得及;否则善良的鲁泽娜最后很有可能就在某个夜场中被捕。”

约阿希姆没有想过这种最老套、最让人难受的不虞之事;伯特兰这家伙确实挺会挖苦人,确实很讨厌。他看着伯特兰:这家伙还知道些什么?只有梅菲斯特知道玛格丽特为什么付出代价。伯特兰脸色如常,看不出有什么异样。

约阿希姆别无他法,只好按伯特兰的吩咐照做,把它当成另一场考验。

第09节 找到鲁泽娜

他强忍住心中的羞耻,出去丢人现眼地向服务生和酒吧女郎们打听。

当耶格尔夜总会中的人告诉他没人见到鲁泽娜时,他心里顿时松了一口气。在楼梯上,他遇到了一个体态丰满的陪酒女郎:“在找你的新娘吧,宝贝儿;她溜走了?喂,来嘛,这里多的是。”

那女人知道他和鲁泽娜的关系吗?很可能她见过鲁泽娜,但他很讨厌她那种风骚样儿,不想开口问她,于是便从她身边快步走过,走进了下一个夜场。

“是的,鲁泽娜来过,”酒吧女郎说道,“昨天或前天,其他的我就不知道了。您问一下洗手间女清洁工吧,可能她知道的多一些。”

他不得不继续他的苦难历程,一次又一次怀着无地自容的心情,向酒吧女郎、洗手间女清洁工打听消息,得知有人见过或没见过鲁泽娜,得知她洗过澡,好像有一次和一位先生一起离去,得知她好像很颓废的样子。

“我们都费尽唇舌,苦口婆心地劝她回家;因为就她现在这副样子,没有一个夜场会收留的,但她就是坐着,什么也不说。”

这些人中有的一开口就叫约阿希姆“中尉先生”,于是他就怀疑鲁泽娜是不是把这些人都当成了知己,把他们俩的爱情故事偷偷说给这些人听了,特别是那些洗手间女清洁工们,总是有人指点他去问她们。

果然,他在那里找到了她。

盥洗室里点着煤气灯,她就坐在一盏煤气灯下的一个角落里睡着了:一只手戴着他送给她的戒指,软绵绵地搁在湿漉漉的大理石板盥洗台上;靴子的扣子解开了,解开扣子的那部分耷拉在露出连衣裙下摆的脚上,里面露出灰色的亚麻布衬里;帽子向后微微歪斜,连着发夹一起向后扯着头发。

约阿希姆很想转身就走;她看起来就是个烂醉如泥的女人。他摸了摸她的手;鲁泽娜费劲地睁开双眼;看到来人是他时,她又闭上了眼睛。

“鲁泽娜,我们得走了。”

她闭着眼睛摇了摇头。他站在她面前,不知道如何是好。

“给她一个热吻。”洗手间女清洁工给他出了个主意。

“不!”鲁泽娜吓得尖叫起来,跳起来想要夺门而逃,却因靴子没穿好绊了一下,约阿希姆赶紧把她拽了回来。

“小姑娘,这样穿着靴子,头发又没弄好,您可不能出去,”洗手间女清洁工说,“中尉先生又不会伤害您。”

“放手,让我出去,听见没有……”鲁泽娜对着约阿希姆的脸吼道,“结束了,你知道的,结束了!”

她的口气有股隔夜的味道,非常难闻。但约阿希姆还是拦住了她,于是鲁泽娜转身拉开洗手间的门,把自己锁在里面。

“结束了!”她在门后嚎啕大哭,“请您告诉他,他该离开这里。结束了!”

约阿希姆坐在盥洗台旁的椅子上;脑子里乱哄哄的什么主意也没有,他只知道,这也是上帝指派的考验之一。他盯着盥洗台上拉开一半的棕色抽屉,里面杂乱无章地堆放着洗手间女清洁工的所有家当:几块手帕、一个开瓶器、一把衣刷。

“他走了吗?”他听到鲁泽娜的声音。

“鲁泽娜,出来吧。”他可怜巴巴地说。

“小姑娘,出来吧。”女清洁工也在劝她,“这是女士洗手间,中尉先生不能待在这里。”

“让他离开。”鲁泽娜回答说。

“鲁泽娜,求你了,快出来吧。”约阿希姆再次苦苦哀求,但鲁泽娜却躲在锁着的门后,一声不吭。

女清洁工拉着他的袖子走到前厅,低声对他说:“当她以为中尉先生已经离开这里时,她自然就会出来了。中尉先生可以在楼下等她的嘛。”

约阿希姆接受了她的建议,在邻屋的阴暗处等了整整一个小时。

然后,鲁泽娜终于出现了;在她旁边,有一个留着大胡子的肥胖男人蹒跚而行。她谨慎地四下张望着,脸上表情僵硬,似笑非笑,嘴角带着一丝嘲讽,非常怪异,然后那个男人招来了一辆马车,两人便坐车走了。

看到这一幕,约阿希姆差点没吐出来;他强忍着恶心,一路拖着脚步,失魂落魄般地走回家,几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来的,而让他最痛苦的、最烦恼的也许是他无法摆脱“真的很同情这个胖子”的想法,因为鲁泽娜没有洗澡,身上的气味很难闻。

左轮手枪还在衣柜上;他检查了一下,少了两发子弹。他双手夹着手枪开始祈祷:“上帝啊,就像带走我哥哥那样把我带走吧,你既赐恩于他,也请赐恩于我吧。”随后他又想起自己还得立下遗嘱;他不能让鲁泽娜今后无依无靠,生活没有着落,否则她对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对的——虽然这有点不可理解。他找来了笔和纸。

当东方泛起鱼肚白时,他正趴在一张几乎空白的纸上呼呼大睡。

第10节 安排汇钱

他隐瞒了自己以前和鲁泽娜之间发生的事情,感到在伯特兰面前很没面子,不想看到那家伙一副“果然不出所料”的样子,所以尽管讨厌撒谎,还是说在她自己家里找到了她。

“不要紧。”伯特兰说,“您报警了吗?否则,她可能还会有其他麻烦。”

约阿希姆当然想不到这一点,于是伯特兰派人到警局提供相关信息。

“她这三天都待在哪儿呢?”

“她不说。”

“不要紧。”

这种若无其事和就事论事的态度让约阿希姆恨得牙根直痒痒,几乎忍不住就想开枪自尽,因为那家伙只会说“不要紧”。

但他没有自杀,因为他还要为鲁泽娜安排妥当,所以需要伯特兰帮他出主意:“听着,伯特兰,我现在必须接管庄园;我最先考虑的是鲁泽娜,她毕竟需要工作养活自己,我想给她弄个店铺或者差不多的营生……”

伯特兰“噢”了一声。

“……但这肯定不太合适。所以我想给她一笔钱。我该怎么做呢?”

“您可以给她汇钱。不过,您最好定期逐笔给她生活费,否则,要不了多久,她就会把钱挥霍一空的。”

“对对,可这要怎么做?”

“要知道,这种事情我当然很愿意帮您,不过,最好还让我的律师来处理。我约他明天或后天见面谈一下。对了,您看起来很颓丧呀,哥们。”

“我不要紧的。”约阿希姆说。

“得了吧,那您为什么这样浑浑噩噩、萎靡不振的?这事真不用往心里去。”伯特兰随口安慰着。

“说话冒失,语带嘲弄,真是可恶!”约阿希姆心里想着,一片疑云又从远方飘来:鲁泽娜近来的行为有些莫名其妙,让人难以放心,这背后说不定就有伯特兰的阴谋,说不定就有某种让人不齿的关联,迫使鲁泽娜做出这种蠢事。

让他心头微微暗爽的是,她似乎也背叛了伯特兰和那个胖子。不过,昨晚那股恶心想吐的感觉这时又涌了上来。

让他泥足深陷的是何等的罪恶泥淖啊。

窗外秋雨顺着玻璃流下。

他敢肯定,此刻在煤灰的冲洗下,博尔西希的厂房是黑不溜秋的,铺路石是黑不溜秋的,透过大门可以看到的厂内院子是黑不溜秋的,整个儿就是一片黑得发亮的泥淖之海。红色大烟囱上熏黑了的烟囱口冒着烟,他能闻到被雨水裹挟着飘下来的烟味:带着污浊、腐烂、硫磺的味道。那里就是罪恶泥淖;那里属于那个胖子、鲁泽娜和伯特兰;那里的一切就像有着煤气灯和洗手间的夜场。

白昼变成黑夜,正如黑夜变成白昼。

他想到了“夜之灵”这个词,虽然不太明白它是什么意思。也会有“光之灵”吗?他听过“圣洁光精灵”这个词。嗯,这是“夜之灵”的对头。

这时,他又看到了伊丽莎白,她气质超凡脱俗,端坐于银色云朵之中,高高地漂浮在所有泥淖之上。或许,在看到伊丽莎白闺房里云朵状的白色花边时,他就已经预料到了这一幕,而且还想守在她的门前,守护她的睡梦。现在她快要和她母亲过来搬进新家了吧。那里也有洗手间,真奇怪;他觉得,这种事情想一想都是在轻渎上帝。

而同样让他觉得轻渎上帝的是,一头金色卷发的伯特兰,像小姑娘一样躺在白色的房间里。

黑暗就是这样掩盖了它的真实本质,让人无从得知它的秘密。

想着为朋友排忧解难的伯特兰还在继续说道:“帕瑟诺,别老是这么愁眉苦脸的,您应该去度假散散心,出去走走也挺不错的。说不定您会有不一样的想法。”

约阿希姆心想:“他是想把我打发走。这家伙已经让鲁泽娜堕落了,现在还想把魔爪伸向伊丽莎白。”

“不,”他说,“我现在不能离开……”

伯特兰沉默了一会儿,仿佛觉察到了约阿希姆的疑心,并且这时必须交待自己对伊丽莎白的不良企图似的,因为他问到:“巴登森家的夫人小姐们已经到柏林了吧?”

伯特兰微笑着,神情仍然非常关切,脸上甚至带着光,但约阿希姆却并不领情,一反常态地用生硬的口气简短回答道:“她们可能会在莱斯托多待一段时间。”

这时他意识到,自己必须活下去,这也是骑士的责任,不能因为自己的过错而毁了另一个人,使其成为伯特兰的猎物;而伯特兰在约阿希姆告辞时只是一脸轻松地地说道:“那就这样吧,我会通知我律师的……鲁泽娜的事情解决后,您就给我度假去。您真的需要。”

约阿希姆一个字都不想说;他心中已有决断,并且抛开了所有充满忧伤烦恼的念头——一再勾起这些念头的人就是伯特兰。

就在约阿希姆·冯·帕瑟诺微微挺直立正,想要甩掉这些念头时,他突然觉得,赫尔穆特好像在握着他的手,仿佛想再次给他指明回归传统、回归严谨之路,为他重新睁开眼睛。

伯特兰可能因昨天的警察总局之行而加重了伤势,今天又发烧了,不过约阿希姆·冯·帕瑟诺没有注意到。

第11节 分手和求亲

他收到消息,父亲一直卧病在床,病情没有起色。老头一个人都不认识了,每天都在浑浑噩噩度日。

约阿希姆心里突然冒出一个虽然极为不孝,但想想就开心的念头:现在大家都可以放心地向斯托平寄信了。他想象着,那个斜挎着邮袋的邮差是如何走进书房的,而老头又是如何糊里糊涂地把一封封信倒出来,即使下面有一张订婚礼帖,老头也看不懂。

这是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也是一种对未来的模糊希望。

“可能还会见到鲁泽娜”的这个想法让他感到十分害怕,尽管有时在下班途中,他觉得根本不可能在自己家里碰到她。不管怎么说,他现在每天都期待着她的消息,因为他已经和伯特兰的律师解决了给她分期汇去生活费的问题,有理由相信她已经知道了。但他没收到她的任何消息,倒是律师给他写了一封信,说汇出去的钱被拒收了。

这可不行;他动身去找鲁泽娜。

房子、楼梯和公寓,都给他带来一种窒息的感觉,甚至是一种近乎心碎的思念。他担心自己又被拒之门外,甚至有可能被某个清洁女工打发走;虽然非常不情愿进入女士的房间,他还是只问了声“鲁泽娜在家吗”,敲了敲门便走了进去。

房间里乱七八糟,像个垃圾堆;鲁泽娜蓬头垢面、衣冠不整,像个疯婆子。她躺在长沙发上,冲他作了个“别过来,烦着呢”的手势,似乎知道他会来这里。

她有气无力地说:“你送的东西,我一样没拿。戒指我留下了,纪念品。”

约阿希姆无法对她产生一丝同情;在楼梯上时,他还想对她解释,说自己“其实不明白你对我有什么不满”,但现在只是感到恼火;他的眼里只看到她变得更加执拗了。但他还是说:“鲁泽娜,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充满讥诮地大笑起来。

她的执拗和使他受到伤害、委屈的鲁莽,让他的心头再次涌起万般的苦涩。不,他不打算说服她,那纯粹是白费力气,所以他只是说:“既然知道你只能勉强度日,那我绝不能袖手旁观,而且我早就打算这样做,无论我们是否生活在一起,只是现在对我来说更容易一些,因为我……”他故意加上这一句,“……现在得接管庄园了,所以手头更加方便了。”

“你是个好人,”鲁泽娜说,“只是交了个坏朋友。”

约阿希姆的内心其实也是这么认为的,可嘴上却不想承认,所以只是问道:“伯特兰为什么是个坏朋友?”

“说话不中听。”鲁泽娜回答。

和鲁泽娜达成统一阵线共同反对伯特兰的想法似乎很诱人,但这会不会是魔鬼的另一个诱惑,伯特兰的另一个阴谋呢?

显然,鲁泽娜也是这么想的,因为她说:“你要小心他。”

约阿希姆说:“我知道他的缺点。”

她从长沙发上坐了起来,于是两人便并肩坐着。“你是个可怜的好人,不知道坏人有多坏。”

约阿希姆让她放心,说这些他都知道,自己没那么好骗。

就这样,他们聊了好一会儿关于伯特兰的事,但都没有提过这个家伙的名字。两人都不想停下来,所以就一直接着话头聊下去,只是越聊情越悲、话越少,及至无语凝噎,眼泪模糊了鲁泽娜的双眼,顺着脸颊缓缓流下。约阿希姆也是双目含泪。两人都觉得心里空落落的,觉得生无可恋,因为他们意识到,他俩再也不能相互依存、相互慰藉了。

两人不敢对视。

最后,约阿希姆痛苦地轻声说道:“求你了,鲁泽娜,至少把钱收下吧。”

她没有回答,只是握住了他的手。当他想要俯身吻她时,她却低下了头,使他的吻落在她的发夹之间。

“你走,现在就走,”她说,“赶紧走。”于是,约阿希姆静悄悄地离开了已经变暗的房间。

他知会了律师,以便重新送交捐款证明;这次鲁泽娜肯定会接受。

然而,他的心里一直还留着鲁泽娜和他分手时的那丝温柔,他感到非常悲伤沮丧,甚至超过了他之前对她不可理喻行为的无奈和愤恨。

她现在还是那么莫名其妙,那么让人难以忍受。

他对鲁泽娜的思念中充满了迷茫阴郁的渴望,充满了那种在刚到军官学校时对老家和母亲的不情不愿的思乡之情。

那个胖子是不是在陪着她?

他不由得想起父亲调戏鲁泽娜时开的玩笑,这时在这里也意识到了父亲的诅咒。这个患病、无助的人也派来了自己的代言人。是啊,上帝正在将父亲的诅咒变成现实;而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屈服。

有时,他也会犹犹豫豫地去找鲁泽娜,但每次离她家只有几条街时,就会掉头或拐到别的地方去,走到贫民区中或亚历山大广场上熙来攘往的人流中,有一次甚至走到了库斯特林火车站。

他又一次深陷网中,无法挣脱,失去了所有的线索。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至少生活费现在可以正常汇给鲁泽娜了。

约阿希姆在伯特兰的律师身上花了很多时间,而且远超过实际所需的时间。不过,他在那里浪费那么多的时间,只是为了给自己一个心理安慰。

虽然连律师都有点不耐烦这种没完没了没意义的拜访,虽然约阿希姆希望落空,没能从律师那里打听到自己想知道的东西,不过律师还是不厌其烦地陪着这位重要客户,问了些不太相干的、近乎隐私的问题,同时还向约阿希姆展示了律师这个职业应有的关怀——这虽然会让人想起医生的关心,但确实让约阿希姆很享受。

这个律师长相清癯,没有胡子,虽然是伯特兰法务代表,看上去却像个英国人。

在耽搁了很长时间后终于收到鲁泽娜的承兑声明时,律师说:“好了,万事俱备。但如果按我的意思办,冯·帕瑟诺先生,我会建议您,让受益人女士自己选择领取相应的全额本金而不是每月的生活费。”

“话是没错,”约阿希姆插了一句,“但我和冯·伯特兰先生也就生活费一事谈过,因为……”

“我知道您的想法,冯·帕瑟诺先生,而且我也知道,恕我直言,您遇到难事时总是畏手畏脚;但我的建议是为了确保双方的最大利益:对这位女士来说,这是一笔相当可观的钱;与给她每个月生活费相比,这笔钱会让她过上更好的生活;而对您来说,这是一劳永逸的买卖。”

约阿希姆感到有点无奈;难道是他想要一劳永逸的吗?

律师看到了他脸上的无奈:“如果您不介意我多嘴,掺和您私人问题的话,我的经验告诉我,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把过去的关系当作不存在,”——约阿希姆抬起头来——“是的,就是把它当作不存在,冯·帕瑟诺先生。毕竟,传统总是最好的参谋。”

“不存在”这个词盘旋在约阿希姆的脑海中,久久不肯消失。只不过奇怪的是,伯特兰他想借其法务代表之口改变他自己的看法,现在甚至还对情感传统表示认可。他为什么这么做?

律师接着说:“所以说,您也要从这个角度来考虑问题,冯·帕瑟诺先生;再者,对于您这样有身份的人来说,送一笔全额本金自然不在话下。”

以他的身份来讲,没错;那种如同在家一般温暖舒适的感觉浮上了约阿希姆的心头。

这一次离开律师事务所时,他的心情非常好,甚至整个人都变得精神焕发、神采飞扬了起来。

他还是没有完全洞悉自己的人生方向,因为他仍然有点不知所措,困惑于这一张似乎笼罩着这座城市的隐形之网,困惑于一切隐形之物——无法把握的隐形之物,使他对鲁泽娜的迷茫而执着的渴望变得微不足道的隐形之物,而且给他带来了新的焦虑痛苦,以一种全新的虚幻方式将他自己和鲁泽娜还有这座城市的一切捆绑在一起,使虚幻的光明之网变成一张恐惧之网围在他周围的隐形之物;在这张网中,在这张充斥着无边混乱的网中还暗藏着威胁——伊丽莎白也会陷入网中,重新沾染不属于她的都市气息,这个圣洁无瑕的她也会落入魔掌之中,也会羁绊于隐形之物,也会因他之过而受牵连,也会因他之故而深深陷入。

他无法摆脱魔鬼的隐形束缚:光明总是面临黑暗的渗透,即使看不见,即使很遥远,即使很零散,即使很模糊,可黑暗就是肮脏的,就像父亲在母亲家里对女佣做的丑事一样。

不管怎样,在离开律师事务所时,约阿希姆清楚地感觉到了事情的转机,因为伯特兰似乎借自己的法务代表之口揭穿了自己的谎言。

果然是伯特兰,这家伙想要把他拉进这张看不见、摸不着的网中;而现在连这家伙的法务代表自己都不得不承认,只要把整件事当作不存在,那么帕瑟诺的身份,也可以是另一个身份——不在这座城市之中,也不在这里熙来攘往的人群之中。对,这就是伯特兰借其法务代表之口告诉他的;魔鬼终于耐不住显露身形了,即使仍然臣服于上帝的意志;而上帝则借父亲之口,要求毁灭和消除父亲曾经对他的诅咒。

魔鬼已经认输,虽然还没有明确放弃伊丽莎白,但还是建议他遵从父亲的意愿。

他没有特地请教伯特兰,而是独自决定让律师全权负责本金支付事宜。

同样,在得知男爵一家已经抵达柏林的消息后,他也没有问过伯特兰,就穿上阅兵制服,戴上新手套,坐车去拜访他们,并希望能够碰到男爵和男爵夫人。

一见面,他们就想让他先去看看新房子,可他却想先和男爵私下里谈谈。在和男爵一起走到无人之处后,他啪地一个立正,就像站在长官面前一样,昂首挺胸,站得笔直,然后请求男爵把伊丽莎白嫁给自己。

“非常高兴,非常荣幸,我亲爱的,亲爱的帕瑟诺。”男爵说道,然后把男爵夫人叫了进来。

“哦,我一直在等着这一天,做母亲的就盼着能了却一桩桩心事。”男爵夫人说完后轻轻地擦了擦眼泪。

是的,他就是他们心目中的乘龙快婿,他们也想不出还有谁比他更合适,深信他一定会尽全力让他们的女儿幸福快乐。

“是的,我保证。”他很有男子气概地回答说。

男爵握着他的手说:“不过,我们现在得和伊丽莎白谈谈;希望您能理解。”

他回答说:“理当如此。”

于是他们又半正式半随意地谈了一刻钟,他也没有忘记提到伯特兰受伤一事;随后他便匆匆离去,没有参观新家,也没有见到伊丽莎白——但这现在已经不重要了,因为往后余生他都可以去做。

第12节 医院探病

约阿希姆自己也发现,对于女方接受求亲的渴望其实并不强烈,心里也不在乎要等多久,只是偶尔才会惊讶于自己竟然无法想象他们未来的生活。虽然他可以想象自己拄着白色象牙柄的手杖,站在庄园庭院正中,站在伊丽莎白身旁,可当他想要看得更仔细一些时,脑海中就会出现伯特兰的身影。

他不想告诉伯特兰自己求亲的事,觉得有点难以启齿;毕竟,这事打击的就是伯特兰,为了保护伊丽莎白而要防备的也是伯特兰。严格来说,这有点算出尔反尔了,因为他似乎已经把伊丽莎白托付给伯特兰了。就算伯特兰活该如此,可他依然不忍心再往这家伙的伤口上撒把盐。

当然,这并不是推迟订婚的理由;但他突然发现,要是不事先通知伯特兰的话,订婚仪式似乎根本无法举行。而且,注意看好伯特兰也是他义不容辞的责任,他不明白自己这些天为什么会把伯特兰忘得一干二净,仿佛自己已经卸下了所有责任。对了,伯特兰可能还在生病呢;他坐车去了医院。

伯特兰确实还在那里,而且还必须动个手术;对于自己竟能如此忽视伯特兰这个病人,约阿希姆感到惊愕异常,在这个时候,就算他准备说出那件即将发生的大事,那也不过就是在为自己的疏忽大意找一个借口而已:“亲爱的伯特兰,我可不能总拿自己的私事来打扰您。”

伯特兰莞尔而笑,在他的笑容里似乎藏着几分医生或女性才有的关怀:“没事的,尽管来,帕瑟诺,这还不算太糟;我挺喜欢听您的那些私事。”

于是,约阿希姆便说起自己向伊丽莎白求亲的事。“我不知道她会不会同意。不过,虽然我很期望她会同意,但我更担心她会拒绝,因为这样的话,我会觉得自己又将无可救药地回到最近几个月的那种极度混乱无绪之中——大多数情况您都清楚;而我却希望能陪着她重新找到一条自由之路。”

伯特兰又莞尔而笑:“您知道吗,帕瑟诺,这说起来虽然挺美,但我不想您因此而结婚;您不必担心,我相信,我很快就要向您道喜了。”

“真烦人,又在损我;这家伙真是个损友,他根本就不是什么朋友,喜欢嫉妒,让人扫兴,犯不着找个理由为这家伙开脱。”因此,约阿希姆没搭理这些损话,而是回到自己的思路上,请教伯特兰:“要是她拒绝了呢,那我该怎么办?”

伯特兰的回答正是他想听的:“她不会拒绝。”

这话说得斩钉截铁,充满自信,让约阿希姆再次感受到那种安全感——经常是由伯特兰带给他的安全感。在他看来,伊丽莎白宁愿和他这个既不可靠又缺乏自信的人凑合过日子,而放弃伯特兰这个既可靠又自信的佼佼者,简直太没天理了。

似乎为了证明自己的看法,他的内心有个声音说:“同穿帝国制服的战友。”

突然间,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伯特兰当上少校时的模样。

不过,伯特兰的这份自信是从何处而来?这家伙怎么知道伊丽莎白不会拒绝的呢?为何他的笑容中满是嘲讽之色?这个人知道什么?

他后悔向伯特兰吐露了自己的秘密。当然,伯特兰本来就有理由在笑容里带上些许嘲讽,或者更确切地说,露出了然于胸的微笑;可这不过就是个表示友好善意的微笑而已。

前一天,伊丽莎白毅然前来探病。

她坐车来到医院,然后请伯特兰去接待室。尽管伤痛不便,他还是立刻下楼去找她。

这是一次很奇怪的探病,相当不合规矩;但伊丽莎白根本没心思为自己这种离经叛道的行为开脱;她显然有些心烦意乱,开门见山地说:“约阿希姆向我求亲了。”

“如果您爱他,那不是问题。”

“我不爱他。”

“那也不是问题,因为您可以拒绝他。”

“也就是说,您不会帮我?”

“伊丽莎白,在这件事上,恐怕没人能帮您。”

“但我原本以为您可以帮我的。”

“之前我就说过,我不想再见到您。”

“那我们的友情呢?也说没就没了吗?”

“我不知道,伊丽莎白。”

“约阿希姆爱我。”

“很遗憾,爱情需要一定的聪明,近乎智慧的聪明。因此,请允许我对这份爱情持怀疑态度。我已经警告过您一次了。”

“你是个坏朋友。”

“不,我也有绝对真诚的时候。”

“有没有人因为太笨而得不到爱情?”

“我刚才说过了。”

“大概,我也是太笨了,得不到爱情……”

“听我说,伊丽莎白,我们不要考虑这些问题,因为它们不会影响我们的生活。”

“也许我也爱他……曾经有一段时间,我并不反对自己嫁给他。”伊丽莎白坐在这个小接待室里的大沙发椅上,眼睛看着地面。

“您为什么来这里,伊丽莎白?肯定不会是因为您没了主意,又没人给您出主意才来的。”

“反正您又不想帮我。”

“您来这里,是因为无法忍受有人刻意躲着您。”

“我是认真的……您不要以为我在开玩笑……非常认真,您不可以再对我说那些可恶的话。我是说,想让您帮帮我……”

“但是,事情的真相我必须告诉您。正因为如此,我才不得不这样说。您来这里,是因为您觉得,我似乎在您的世界之外的某处;您来这里,是因为您认为,除了‘我爱他,我不爱他’这两个没趣的选项之外,在这个某处还有第三个选项。”

“也许是这样;我也不知道。”

“您来这里,是因为您知道,我爱您——我曾经明白无误地告诉过您;您来这里,是因为您想让我知道,我那略显荒谬的爱情观对我有何影响,”他从侧面看着她,“也许是为了证明,把生米煮成熟饭的速度有多快……”

“这不是真的!”

“让我们坦诚点,伊丽莎白,您和我之间的问题其实就是,您愿不愿意嫁给我。或者更确切地说,您爱不爱我。”

“冯·伯特兰先生,您怎么可以这样趁人之危啊!”

“说真的,您不应该这么说,因为您很清楚,事实并非如此。您正处在人生的十字路口,必须做出抉择,不能墨守陈规,被传统习俗迷住了眼睛,缚住了手脚。当然,这只取决于一个女人愿不愿意把那个男人当作恋人,而不是取决于她愿不愿意和他一起过日子。如果我有什么要责怪约阿希姆这个家伙的话,那就是他没有坦诚地和您一起解决唯一的要事,而是向令尊令堂提亲,这简直就是在侮辱您。看着吧,下一步他就要向您单膝下跪了。”

“您又想折磨我。我真不该来这里。”

“是的,您真的不该过来,因为我说过不想再见到您;但是,你一定会来,因为你爱……”

她用手捂住了耳朵。

“或者更确切地说,您都不相信自己会爱上我。”

“啊,别折磨我啦,没看到我都快烦死了吗?”她仰起头闭上眼,双手按着太阳穴,躺在沙发椅上——她在莱斯托也经常这样坐着;看到她这种故态复萌的坐姿,他不禁微笑了起来,脸上更是露出近乎温柔的表情。

他站到她身后。吊带里的胳膊传来阵阵疼痛,让他的动作看起来很笨拙。但他还是忍痛弯下了腰,把嘴唇贴上了她的嘴唇。

她又惊又怒:“您疯啦!”

“不,这只是个离别之吻。”

她脸色苍白,声音也同样苍白:“您怎么可以,您不……”

“谁可以吻您,伊丽莎白?”

“您又不爱我 ……”

这时,伯特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胳膊传来阵阵刺痛,他觉得自己有些发烧。她说得对,这真的很疯狂。他突然转过身来,站得非常近,差一点就碰到她。“我不爱你?”虽然说者无意,但这话听起来就是像在威胁她。

她站着一动不动,双臂下垂,听凭他把她自己的头向后仰着。

他对着她的脸重复威胁着:“我不爱你?”

她觉得他会咬她的嘴唇,但等来的却是轻轻一吻。

僵硬的双唇渐渐融化,不可思议地化作嫣然一笑,而那无力下垂的双手也恢复了活力,在感情的奔涌释放下抬了起来,紧紧地抓住他的肩膀,再也不想放开。

这时他说:“当心,伊丽莎白,我那里有伤。”

她心里一惊,赶紧松手:“对不起。”她说完便没了力气,一下子瘫倒在沙发椅上。

他坐在扶手上,从帽子中拔出发夹,抚摩着她的金发。“你是多么美丽,我是多么爱你。”

她沉默不语,听凭他握住自己的手,感受着他因发烧而发烫的手上传来的热度,感受着他的脸在再次靠近自己时传来的热度。当他用沙哑的声音重复着“我爱你”时,她摇了摇头,却把自己的嘴唇送了上去。然后,她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

伯特兰坐在沙发椅的扶手上,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发,说道:“我思念你。”

她柔弱地应道:“这不是真的。”

“我渴望你。”

她没有回答,两眼直愣愣地看着。

他松开手不再抚摸她,然后站了起来,又说道:“我对你的渴望,难以言表,溢于言表。”

她听了嫣然一笑,说道:“那你,要走了吗?”

“是的。”

她抬眼看着他,目光中含着一丝怀疑和好奇;他重复道:“不,我们不会再见了。”

她仍然没明白。

伯特兰微笑着说道:“你能想象,我现在就去向令尊提亲吗?你能想象,我现在就矢口否认我说过的一切吗?那将是最卑鄙的花招,最无耻的伎俩。”

她似乎听出了他的意思,但还是不太明白:“那又是为什么呢?为什么……?”

“我又不能让你做我的恋人,跟我一起走……当然,我可以这样做,你呢,最后也会这么做……也许,是因为浪漫……也许,是因为你现在真的很喜欢我……现在当然……哦,你……”一通热吻,让他们迷失了自我,“……但我毕竟不能让你陷入尴尬的境地,即便你可能觉得这样做……坦率地说,比你和约阿希姆这家伙的婚事更值得。”

她惊讶地注视着他。“您现在还认为我会嫁给他吗?”

“当然,”为了冲淡过于紧张的气氛,他看着自己的手表,开玩笑地说,“已经二十分钟了,我们两个一直都是这么认为的。反正,要么在二十分钟之前觉得这个想法不可忍受,要么现在觉得这个想法可以忍受。”

“您现在不应该开玩笑……”她慌乱地说,“难道,你是认真的?”

“我不知道……也没人知道。”

“你是在逃避,或是你喜欢这样折磨我。您太无耻了。”

伯特兰认真地说:“难道要我骗你吗?”

“也许你是在骗你自己……也许是因为你……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有些话不是真的……不,你不爱我。”

“我很自私。”

“你不爱我。”

“我爱你。”

她表情严肃地正面打量着他:“那么,我该嫁给约阿希姆吗?”

“不管怎样,我都不能对你说不。”

她松开了他的双手,默默地坐了很长时间。然后她站起身,拿起帽子,夹上发夹:“保重,我快要嫁人了……也许这听起来很讽刺,但你不会对此感到惊讶……也许我们俩都犯下了不可饶恕的过错……保重。”

“保重,伊丽莎白,别忘了这一刻;这是我对约阿希姆的唯一一次报复……我永远不会忘了你。”

她用手摸了摸他的脸颊。“你发烧了。”她说着快速走出接待室。

这就是发生在接待室里的事,而伯特兰为此付出的代价则是一场高烧。但在他看来,这是正常的、有益的,因为今天不等于昨天。而且,这让他又可以像往常一样,用友善的目光看着此刻坐在他前面,坐在这里,坐在同一座楼里——是同一座楼吗?——的约阿希姆。不,这太荒诞了。所以他说:“别担心,帕瑟诺,您一只脚已经踏进婚姻的殿堂了。祝您幸福。”

“真是一个不讲义气、喜欢挖苦的家伙。”约阿希姆又忍不住这样想着,只不过心里还是很感激、很放心。

可能是想起了父亲,可能只是瞥了伯特兰一眼,但结婚的念头很奇怪地和白衣修女们轻盈地在安静的病房走动的景象混在一起。伊丽莎白看起来温柔体贴,像修女一样,在银色云朵中散发着洁白的光芒,然后他想起了一幅圣母像——一幅他认为自己在德累斯顿见过的圣母升天像。

他从钩子上取下帽子。

他觉得自己是被伯特兰逼着接受这个婚姻的,现在突然有了一个奇怪的想法:“伯特兰想用这种手段拖我下水,让我重新过上平民生活;他想夺走我的军装和军职,代替我升任少校。”

在和伯特兰握手告别时,他没有注意到伯特兰的手烫得多么厉害。不过,他还是很感谢伯特兰对自己的祝福,然后在一身方正笔挺、棱角分明的长军服衬托下,挺直了腰板,迈着军人的步伐离开了。

伯特兰仍能听到靴刺在楼梯上发出的轻微叮当声,心中不禁估算着约阿希姆这时正从楼下的接待室门口经过。

第13节 乐室相谈

男爵来信了,信中写道:

提亲一事,小女虽已应允,奈何脸薄,既羞又怯,故尚无正式订婚之意。

君若有暇,不妨明晚移步寒舍,共进晚餐。

虽然不是正式订婚,虽然伊丽莎白和未来的岳父岳母都没有亲切地用“你”来称呼约阿希姆,虽然席间气氛相当拘谨,但大厅中却洋溢着浓浓的节日气氛,尤其是当男爵敲了敲酒杯,用很多感人肺腑的话婉转地表达了自己的想法:一个家庭就是一个完整的整体,轻易不会接纳新的成员;但如果这是上帝的安排,他们将遵从天意,附上衷心祝福,并让新成员充分感受这份让家人团结一心的爱。

男爵夫人眼中含着泪水,在男爵谈到爱的时候,她感动地牵着丈夫的手。约阿希姆感到心里暖暖的,觉得自己在这里生活会非常幸福;“在家的港湾。”他在心里对自己说,然后又想起了耶稣一家。

伯特兰很可能会嘴角泛起一丝冷笑,对男爵的话大加嘲讽,但这种嘲讽是多么的蹩脚和无聊。细细琢磨的话,伯特兰以前在席间说的那些令人费解的俏皮话——这都是什么时候的事了——肯定经不起推敲,怎比得上男爵言语中的真情流露。

然后他们都举杯相碰,在清脆的碰杯声中,男爵大声说道:“为了美好未来,干杯!”

晚宴后,男爵夫妇起身离去,留下两个年轻人独处一室,互诉衷肠。

他们坐在新装修的乐室里,家具上罩着黑色丝绸,上面还缝着男爵夫人和伊丽莎白做的蕾丝护套。

当约阿希姆还在搜肠刮肚,想找些应景的话时,他的耳旁传来伊丽莎白的声音,她似乎很开心地说:“喂,约阿希姆,您想娶我;您仔细考虑过吗?”

他想,这真的太不淑女了,可能伯特兰才会这样说。那他该怎么办?他现在应该单膝跪下,向她求婚吗?

他的运气真好,因为他坐着的小板凳非常矮,当他转身面对伊丽莎白时,膝盖几乎就要碰到地上了,如果将就些的话,这勉强可以算作含蓄的单膝下跪了。

他仍然保持着这种不太自然的姿势,说:“我能有幸得到您的垂青吗?”

伊丽莎白没有回答;他向她看去;她的头往后仰着,眼睛半闭。

他此刻凝视着她的俏脸,似乎看到人们将一段如画美景移到了屋内,心中顿时感到一阵难受;啊,这正是让他心有余悸的回忆,这正是秋树下的正午,这正是那幅融合消逝的画像,为此他甚至希望男爵能再晚一些同意这桩婚事。因为,比有女人容貌的家伙更麻烦的是如画美景——是在容貌中蔓生的山水林田,是占有容貌并吸取已无人脸特征的容貌,甚至连赫尔穆特都不能阻止它们消逝和融合的自然风光。

她说:“和您的朋友伯特兰谈过我们的结婚安排了吗?”

这个他用不着撒谎,老老实实地说“没有”。

“但他知道这件事,对吧?”

“对!”约阿希姆回答说,“我跟他提过。”

“那他说了什么?”

“他只是祝我幸福。”

“约阿希姆,您很依赖他,是吧?”

约阿希姆觉得她说的话、她的声音听起来都很舒服;这让他意识到,自己对面坐着的是一个人,而不是什么山水林田。但他心里还是有一种不安的感觉。她对伯特兰有什么想法?她究竟想要说什么?

虽然两人都为终于找到了话题,不至于无话可说而松了一口气,但在这本该互诉衷肠的时候说起伯特兰,的确有些煞风景。

对于这个问题,他不能避而不谈,同时也觉得自己不应该对未婚妻有丝毫隐瞒,于是有些迟疑地说:

“我不知道;我总觉得他在我们的友谊中是主动的一部分,但实际上,我才是那个常常主动去找他的人。我不知道这是否可以称为‘依赖他’。”

“您对他不放心?”

“是的,这话没错……他总是让我不放心。”

伊丽莎白说:“他是个不安份的人,因此也可能是个让人放心不下的人。”

“对,他就是这样的人。”约阿希姆回答道,然后感到伊丽莎白在看自己;他不禁又惊奇地看到,她琼鼻两旁的两颗穹形星星,清澈透明,还能发出目光这样的光芒。目光什么是?他摸了摸自己的眼睛,眼前立刻出现了鲁泽娜,还有鲁泽娜的眼睛,他在心醉神迷中透过她的眼皮轻轻抚摩过。

他根本无法想象,自己有一天也会抚摩伊丽莎白的眼睛;也许这是对的,正如他们在学校里所学的那样,寒冷确实会让人烫伤;他想起了宇宙中的寒冷,星星的寒冷。伊丽莎白就漂浮在银色云朵上,她的面容已四散而开,正不断流逝,不可触摸。

他觉得,晚宴结束时,她父母亲吻她的行为是一种不可原谅的行为。可伯特兰又是从哪里蹦出来的?她简直都变成那家伙的傀儡和祭品了。如果伯特兰是上帝派给伊丽莎白和他两人的诱惑者,那么把伊丽莎白从这种尘世的诱惑中解救出来,就是他应承受的一部分考验!

上帝端坐在绝对寒冷之中,发出冷酷无情的命令,它们就像博尔西希机械制造厂的机器齿轮一样咬合在一起;对于这一切,约阿希姆别无选择,只好勉强接受现实:他只看到唯一一条救赎之路——尽己本分的正路,尽管他自己也可能在这条路上烧成灰烬。

“他很快就要启程去印度了。”他说。

“哦,印度。”她应了一声。

“我犹豫了很久,”他说,“因为我只能让您过上平淡的乡村生活。”

“我们和他不一样。”她说。

听到她说“我们”这个词,约阿希姆顿时感到一阵激动。“也许他喜欢浪迹天涯,”他说,“也许他很想叶落归根。”

伊丽莎白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

“但我们不是选了好的选项了吗?”约阿希姆问。

“我们不知道。”伊丽莎白说。

“不,我们当然知道。”约阿希姆不满地说,“因为他把心血花在事业上,他必须冷酷无情。想想尊亲,想想令尊大人之言。但他将其称为传统;他缺少真挚的情感,真正的基督教信仰。”

他突然沉默了下来:呵,他说的也不是真的,因为他对上帝和伊丽莎白的期望,并不等同于人们教给他的对基督教家庭的理解;然而,正因为他对伊丽莎白有着更高的期望,所以他希望把自己的话送到天堂附近——在那里伊丽莎白将向他显现真形:最温润柔和、最漂浮不定、散发着银色光芒的圣母。

也许,她只有死了才能这样和他说话,因为她躺坐在那里的时候,看上去就像睡在水晶棺材里的白雪公主,那么的优雅华贵、迷人可爱,散发着无穷活力,她的脸几乎迥异于他生平所知的那张脸——那张尚未如此惊人而又不可逆转地交织在如画美景中的脸。

但愿伊丽莎白已经死去,但愿她天使般的声音给他带来天国的消息。

这一愿望变得越来越强烈,而这一愿望所产生的极度紧张,或者本身就是让他心中萌发出这种愿望的极度紧张,也可能使伊丽莎白遭到了可怕的寒流冲击,因为她说:“跟我们不一样,他不需要相互偎依,不需要温暖抵御严寒。”

她的这些话充满了尘世气息,让他感到十分失望;尽管话中流露出她需要保护的意思感动了他,他的眼前浮现出圣母玛利亚在升天前游历人间的画像,但他知道,自己的力量还不足以保护伊丽莎白;在这样的双重失望中,他怀着双倍的真诚,希望他们两人能够在温柔和安详之中死去。因为在面对死亡,直面永恒气息之时,人的面具会从脸上掉下,所以约阿希姆说:“对您来说,他似乎永远都是个陌生人。”

他们俩都觉得这是一个铁一般的重要事实,尽管他们几乎都忘了,他们说的人就是伯特兰。

就像黄色锯齿形翅膀上有黑色条纹的黄蝴蝶一样,在黑色丝绸灵柩台上方枝形吊灯的灯环中点着一圈煤气灯;约阿希姆仍然一动不动地坐在灵柩台上,上身僵直,膝盖前屈;黑色丝绸上的白色蕾丝罩就像骷髅头的画像。

伊丽莎白的话也变得冰冷、僵硬:“他比别人更孤独。”

约阿希姆回答说:“他心有魔鬼,身不由己。”

但伊丽莎白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他希望人生圆满……”然后像是在冻僵了的记忆中努力搜索着,她又补充道,“在孤独中实现圆满,在陌生中寻找熟悉。”

约阿希姆沉默着;他很不情愿地接受了这个冰冷而又费解地悬在两人之间的看法:“他是外人……他把我们都踢开了,因为上帝想让我们孤独寂寞。”

“是的,的确如此。”伊丽莎白说,也不知道她指的是上帝还是伯特兰;但这如今已无所谓了,因为强加在她和约阿希姆身上的孤独已经袭来,尽管这里布置舒适华贵,但整个乐室还是仿佛凝滞了一般,变得越来越可怕,死一样的寂静;他们俩坐着纹丝不动,觉得四周好像变得越来越宽敞,而随着墙壁不断向后退去,空气也似乎变得越来越冷,越来越稀薄,稀薄得几乎无法传递任何声音。

一切都似凝固了一般静止不动,但家具和那架黑色漆面上映出一圈煤气灯光环的钢琴,却似已不在它们的原先位置上了,而是在外面很远的地方,甚至连角落里黑色屏风上的金龙和蝴蝶都飞走了,仿佛被蒙着黑布不断后退的墙壁吸走了。

煤气灯发出嗡嗡嗡的啸声,微弱但刺耳,除了从歪裂开的细缝中充满嘲讽地喷出一丁点机械活力外,没有任何生机。

约阿希姆想,她很快就要死了。仿佛是在确认一样,他听到空旷中传来她的声音:“他的死将是孤独的。”

这听起来像是死刑判决,像是预言——一个他可以证实的预言:“他病了,可能命在旦夕;也许就在此刻。”

“对,”伊丽莎白说道,声音仿佛来自天边,而这个字就像一滴雨珠,在掉下时变成冰,“对,就在此刻。”在这凝滞而又无定的一刻,死神就站在他们身边,而约阿希姆不知道死神之手触摸的是他们俩,是伯特兰,还是父亲,不知道母亲是否坐在这里,看着自己死去,准时、认真而冷静,就像她看着下人在牛棚里挤奶,看着父亲死去一样。这时,他心中也很不可思议地渐渐升起一丝明悟,明白了为什么父亲会感到冷,会渴望牛棚里隐藏在黑暗中的温暖。

与伊丽莎白一起就此死去,让她领着进入水晶般的光明之中,高高地漂浮在黑暗上方,不是更好吗?!

他说:“他的四周将充满黑暗,无人前来帮他。”

伊丽莎白却冷酷地说:“谁也不能来,”然后没等换一口气,一口已经不再是呼吸的气,用同样的消沉、单调、冷酷的口气,继续对着空气说,“我会成为您的妻子,约阿希姆。”说完后,她自己也不确定自己是否这样说过,因为约阿希姆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上身还是半侧着,没有任何反应。

什么都没有发生。

尽管这只持续了片刻,可就在这片刻之间,他的眼睛变得黯淡和呆滞起来,紧张和激动中仍然弥漫着空洞和不定,于是伊丽莎白不得不又说了一遍:“是的,我会成为您的妻子。”

约阿希姆却不想听到这些,因为她的声音是在迫使他走回那条无法回头之路。他使劲把身子转过去面对她;但任凭他怎么努力,还是转不过去,只有那只半弯的膝盖这时真的碰到了地面,额头冒着冷汗,向前微倾,嘴唇又干又凉,就像羊皮纸一样;他的双唇轻触玉手,她的手是如此冰凉,冰得他碰都不敢碰一下她的指尖——即使当乐室又重新慢慢缩小,家具又重新回到原位时,他还是不敢碰。

他们就这样一直留在乐室里,直到隔壁房间传来男爵的声音。

“我们得过去了。”伊丽莎白说。

然后他们便走进灯火通明的客厅,伊丽莎白说道:“我们订婚了。”

“我的孩子。”男爵夫人忍不住叫了起来,一把搂住伊丽莎白,泪水夺眶而出。男爵的眼里也同样泪花闪闪,他大声说道:“我们现在应该开心才是,还要感谢上帝赐予我们这个快乐的日子。”

约阿希姆很喜欢男爵的这番肺腑之言,觉得自己受到了男爵的保护。

第14节 临别相会

在回家的路上,在车轮的喀哒声中,疲倦感渐渐上涌,在无精打采的半梦半醒之间,他更清楚地意识到,父亲和伯特兰都在今天去世了,但让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的房间里竟然没有任何噩耗,因为这个房间是让他的生活重新恢复认真、严谨的地方。毕竟,就算朋友已经去世,他也不该对其隐瞒订婚的事实。

这个念头一直盘旋在他的心中挥之不去,到第二天早上甚至变成了一种确定,即使并不确定死亡,至少能确定不在人世:父亲和伯特兰已经与世长辞。尽管对他们的死负有部分责任,但他仍然神态悠闲,对一切事物漠不关心,甚至不用再考虑自己从那家伙手里抢来的是伊丽莎白还是鲁泽娜。他的使命是跟着那家伙,盯着那家伙,而用来跟踪那家伙的必经之路现在已到尽头——这一秘密已经不复存在了;唯一要做的,只是向死去的朋友道别。

“这既是好消息,也是坏消息。”他自言自语道。

他有的是时间;他让马车停下来,下车给他的未婚妻和男爵夫人订了一束鲜花,然后才施施然前往医院。

当他走进医院时,却没有人告诉他任何不幸的消息;还是跟往常一样,有人指引他去伯特兰的病房,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在走廊里碰到护士后,他才知道,虽然那晚的情况很糟糕,但伯特兰现在感觉好多了。

约阿希姆机械地重复着:“他感觉好多了……是的,这太好了,真是可喜可贺。”似乎伯特兰又一次糊弄和欺骗了他,尤其是听到那家伙打趣似的向他问好说“我估计,今天就可以向某人道喜了”时,他就更坚定了自己的看法。“他怎么知道的?”约阿希姆心里想,在冒出一丝恼意的同时也稍稍感到自豪,因为他现在身份不同了,作为伊丽莎白的未婚夫,似乎有权这样怀疑。“没错,”他说,“我很高兴能亲口告诉您,我订婚了。”

伯特兰仍然是一副心平气和的样子。“您知道的,我喜欢您,帕瑟诺,”说了句让约阿希姆觉得自己被调戏了的话后,这家伙又说,“因此,我衷心祝愿您和您的未婚妻幸福美满。”

“这话听起来有一股发自内心的真诚,却又像是嘲讽,”约阿希姆心想,“虽然只是更高意志的一颗棋子,但这个家伙,总能洞烛先机,这个家伙,也正是这件事的始作俑者,现在的情况更是正中他下怀;他现在要撤退了,因为他看到自己的工作已经圆满完成,所以还送上了直白而衷心的祝愿。”

约阿希姆看起来有些无精打采的样子;他坐在病房中间的桌子旁,看着长着一头金发,几如少女一样躺在病床上的伯特兰,严肃地说:“我希望一切都会好起来。”

“您一百个放心,亲爱的帕瑟诺,万事皆会顺心如意……至少合您的心意。”伯特兰随口敷衍着,语气中还带着那份悠然和自信,让他听得忧喜不定、心神恍惚。

“对对对,顺心如意……”他附和着,然后有些不明白地问:“……但为什么只我一个人顺心如意?”

伯特兰微微一笑,有点不屑地摆了摆手,并不回答这个问题:“嗯,我们……我们是迷失的一代……”但没有进一步解释,而是突然问道,“什么时候举行婚礼?”

这一问,倒让约阿希姆忘了继续问下去,立刻回答说:“嗯,看情况吧,顺其自然;最主要的是看家父的病情。”

打量着挺直了腰杆一本正经地坐在桌子旁,扭身对着自己的约阿希姆,伯特兰说:“想要结婚,您不需要立即回到庄园。”

约阿希姆感到很吃惊:“显然一切都是白费力气啊!伯特兰之前总是说我必须接管庄园,又将鲁泽娜推入绝望的深渊,现在却说我不需要回庄园,好像要夺走我继承庄园的乐趣,甚至抢走我的家一样!伯特兰用了什么卑鄙手段诱惑我做了这一切,现在又推卸责任,甚至对成功将我拖下水变成平民这个战果都不屑一顾,还要赶我离开这里!是伯特兰心中的魔鬼在作祟!”他又惊又怒地看着伯特兰。

但伯特兰只注意到他眼中的疑惑。“那个,”伯特兰说,“您不久前提过,您快要晋升为骑兵上尉了,既然这样,您就该等到晋升后才退役。退役骑兵上尉比退役中尉好听多了。”

“这个少尉现在感到抬不起头了。”约阿希姆心里想着,微微地直了直腰,似乎坐得更端正了。

伯特兰继续说道:“这几个月来,令尊大人的病情已经明朗了。”

约阿希姆本想说,他觉得已婚军官有点奇怪,他渴望回到故乡。但这些话他又不能说出口,所以他只是说,他未来的岳父岳母非常希望伊丽莎白住在西城区的新宅子里,伯特兰想出来的法子倒是挺合他们心意的。

“好了,亲爱的帕瑟诺,一切顺利,”伯特兰说道,紧接着又是一句相当不合时宜、相当令人讨厌、相当自以为是的话,“而且,如果告诉您的长官,您在接到委任状后就以上尉军衔退役,您的晋升速度肯定可以加快。”

伯特兰说的还是没错,但让他恼火的是,伯特兰竟然还对他的晋升和退役一事指手画脚。

约阿希姆若有所思地从桌上拿起伯特兰的拐杖,仔细看着弯柄,然后用手指抚过下端黑色橡胶套上弹性十足的凸起;康复期病人用的拐杖。“这家伙为何如此急着催我结婚?”他不禁又心生怀疑,“这里不会又有什么鬼名堂吧?”

昨天晚上,他和伊丽莎白一起向她的父母表示,他们不想匆忙结婚,并逐一举出了各种不便;而现在,伯特兰这家伙又想把所有不便化为乌有。“话是没错,但婚礼不能仓促举行。”约阿希姆固执地说。

“好吧,”伯特兰说,“那对我来说太遗憾了,我只能从遥远的地方给您发贺电了,可能从印度,也可能从其他地方。因为快要完全康复之时,便是我起程离开之日……这事总归对我有所影响的。”

哪件事?中弹擦伤之事?伯特兰真的看起来很虚弱,康复期病人总是拄着拐杖,但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伯特兰知道今晚的事吗?在真相大白之前,他真的不该让伯特兰起程离开。他想,光明正大地面对对手的赫尔穆特是不是并不比自己更值得尊敬;这里不也一样吗?不成功,便成仁!自己既想两者兼得,又想两者全抛。父亲说得没错;他和伯特兰这家伙一样不知廉耻;伯特兰是一个几乎不再算是朋友的朋友。不过,这也算是差强人意吧,因为父亲也肯定会觉得,他们用不着邀请伯特兰参加婚礼。

尽管如此,他还是安安静静地听伯特兰说:“还有一件事,帕瑟诺,我觉得您家的庄园,如果令堂大人不操心管理的话,如果它不能自行运转的话,真的是处于无主状态。令尊大人身体有恙,保不准一时糊涂而造成重大损失。请您原谅,但我觉得有必要提醒您,如有可能,还是向法院申请禁治产宣告为妙。您应该聘一个能干的管家;反正管家是拿钱办事的。我觉得,您应该和令岳商量一下,毕竟他也是个农场主。”

没错,伯特兰说话时就像个见不得光的密探,但提出的建议确实很为他着想,也很有道理,在这一点上,他必须感谢伯特兰,甚至不得不说出自己的希望:“在您康复之前,我仍会经常来探望您。”

“没问题,”伯特兰说,“代我向您的未婚妻献上我谦卑的敬意。”说完便精疲力尽地躺回到枕头上。

两天后,约阿希姆收到了一封信,伯特兰在信中说,自己的身体已经大为好转,即将转至汉堡的一家医院,这样离公司近一点,而且在起程前往东方之间,他们两人肯定还会聚聚。

感受着伯特兰信中这种认为他们理所当然会再次碰头的自以为是,约阿希姆决定,一定要避免和他碰头。

但这意味着他需要忍受诸多不便:从今往后,他将失去这位朋友带来的那份自信和悠然,还有生活上的指导和建议。

第15节 恺撒环景

莱比锡广场后面有一家店铺,从外面看起来和左右相邻的店铺几乎没什么区别,除非有人发现,这家店铺的窗口不但没有陈列任何商品,反而装上了磨砂玻璃——上面蚀刻着精美的庞贝古城和文艺复兴时期的图案,让人看不到里面的东西。但这种门面装饰,许多银行营业点和经纪人办公室也都在用,至于那些贴在玻璃上,很讨厌地打断了装饰花纹的海报,其实并不起眼。这些海报上都写着“印度”一词,看门上的公司招牌就知道,这家店里有“恺撒环景” (1) 可看。

一进门,首先看到的是一个明亮、暖和的房间,里面有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在一张小桌子后面充当收银员,出售观看恺撒环景的入场券。但大多数顾客来到收银台边,只是为了让老太太在多次票簿上盖个戳,再稍微寒暄几句。

一位年长的服务员悄无声息地从隔断里屋的黑色门帘后面出现,微微做了一个表示抱歉的手势,恳请顾客们稍等片刻,于是即将轮到的那位顾客轻轻叹了口气,在藤椅上坐下,然后继续闲谈聊天,同时有些不放心地分心观察着那些对着街道的玻璃门,每新来一个顾客,他就会又嫉妒又不好意思地对着那人敌视一番。

随后,门帘后面传来轻轻挪动椅子的声音,接着便走出一人,他因光线忽然变亮而微微眯起眼睛,向老太太简单问好后就腼腆地匆匆离去,没顾得上看一眼这些等待观看的顾客,似乎他也感到很不好意思。为了不让别人抢在自己前面,轮到的那个顾客迅速站了起来,赶紧结束谈话,然后便消失在隔挡视线的门帘后面。

尽管许多顾客多年来相互见过多次,看着都挺眼熟,但他们之间很少交谈,只有一两个厚脸皮的老人主动跟收银台边的老太太,还有其他等待着的顾客闲谈,对里面的风景画赞不绝口;但他们得到的回答也大多只有几个字。

里面很黑、很暗,甚至可以说,这是一种老旧而浓郁的黑,一种在这里积聚了多年的暗。

服务员轻轻地拉着你的手,把你带到一个没有扶手和靠背的圆形座位上。

眼前是一堵黑色的墙,墙上有两只森然地看着你的明亮眼睛,眼睛下面是一张四方形的嘴,嘴里发出一片微光,在微光的渲染下,四方形也变得柔和了一些,看起来没那么生硬了。

渐渐地,你发现自己的眼前出现了一个类似圣殿的多边形建筑,而你被带到这里后坐在椅子上看到的这堵墙,就是这个建筑的一部分;你也看到自己的左右两侧各坐着一个专心观看的人,他们都把眼睛贴在墙壁的洞眼上,而你在看了一眼这个发亮的矩形玻璃,记住上面映着“加尔各答政府大楼”后,也依葫芦画瓢,把眼睛贴了上去。

可当你往对着你张开的洞眼里看去时,政府大楼就在一个小铃铛的铃声和机械装置的格格声中消失了;就在大楼正要消失但还没有完全消失的时候,另一幅风景画已经接着滑来,让你几乎有一种上当的感觉;接着铃声又响一下,风景画微不可见地晃了一下,好像要移到最佳位置让你观看,然后便停了下来。

你看到一排棕榈树和一条平整的小径;在画面背景中的树荫下,长椅上坐着一个身着浅色西服的男子;喷泉向空中猛烈地喷出一股像鞭子一样的水流,但你直到看见磨砂玻璃上映着“加尔各答皇家花园掠影”时才觉得心满意足。

接着又是一声铃响,棕榈树、长椅、大楼、桅杆依次滑过,又是一阵晃动,一声铃响,然后便艳阳高照:“孟买港掠影”。

刚刚坐在皇家花园长椅上的那位男子,现在正头戴软木遮阳帽,站在画面前景中的防波堤方石上。他拄着手杖,一动不动,因为他被船上的大烟囱、起重机还有紧绷的帆具迷住了,被码头上堆成山的棉花捆迷住了,入迷地看着;他的脸在阴影中,无法辨认。也许他会走出来进入这个完全是棕褐色的奇妙空间——在你和这幅画之间,有一个抽象的小盒子,还有一段旅程;也许他会在木地板上自由而神奇地移动,你会发现他就是伯特兰,他随意而又让人心烦地提醒你,就算他在远方流浪,你的生活仍有他的影子。但这很可能是你的幻觉,因为上帝已经为他送去了铃声,于是他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僵硬地站着一动不动,没走一步就滑走了。

你偷眼从你左手边的人那里观察,看看伯特兰现在是不是去了他那里,但他的磨砂玻璃上映着“加尔各答政府大楼”,你差点希望伯特兰只出现在你这里,只向你一个人问候。

可你并没有时间想那么多,因为当你赶紧重新透过自己的两个玻璃片向里面看去时,等待着你的是一个令人欣喜的意外场景:“锡兰土著母亲”不仅被柔和的金色阳光照亮了,而且还显露出她们的自然肤色;她微笑着,红唇中露出白色贝齿,可能是在等待那个因看不上欧洲女人,而从欧洲来到这里的白人先生。

“德里寺庙建筑”也在棕色小盒子的底部散发出展现东方风情的色彩。

那里的非基督徒大概都知道,连低等种族都懂得要服侍神佛。但他自己不是说过,摩尔人要承担起重建基督国度的重任的吗?

你惊恐地看着熙来攘往的棕色人群,并不介意听到示意将它们送走并换上“启程猎象”的信号。

这里站着巨大的四足动物,其中一只轻轻抬起前腿。

那里满眼都是白色细沙,如果感觉耀眼而把目光移开片刻,你就会看到磨砂玻璃上方的一个小按钮,你可以随意拉着玩耍。

让你感到开心的是,这幅画立即变成了溶溶月色,这样你就可以随自己的心意让猎人们在白天或夜晚动身出发。

这时,耀眼的阳光不再刺痛双眼,你抓住机会观看骑象猎人的脸,如果你的眼睛没有欺骗你的话,那人就是伯特兰,他在模糊不清的骑象人身后,坐在篮子里,右手拿着的步枪随时准备射击,透出死亡的气息。你改变光线,他又变成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含笑看着你,骑象人把长矛放到大象的耳朵后面,提醒它按照指示动身出发。他们从那里离开进入丛林,但你什么也听不到,听不到兽群的踩踏之声,听不到公象的吼叫声,只听到铃声轻响和机械装置发出的几下格格声,一张张风景画奇怪而又突然地向前移动、消失。当你觉得那个旅客正是你一心要寻找的人,正是你念兹在兹的人,正是在你还握着他的手时消失了的人时,铃声便又响起,你还没来得及做好准备,就发现你之前小心偷看过的,右手边顾客的磨砂玻璃上映着“加尔各答皇宫”,于是你就知道,自己剩下的时间也不多了。

然后你还是撇了一眼,确定后面出现的画面中真的是皇家花园的棕榈树。当它们不带半分感情地出现时,你往后挪了一下椅子,服务员赶忙过来,你微微眨了眨眼,竖起了衣领,像一个大开眼界的可怜虫,沉浸在一种从未了解的快乐中,简单地打了声招呼便离开了房间——这里又有其他人在等着,老太太在卖着多次票。

约阿希姆和伊丽莎白是在她闺中密友的陪同下,到城里为新家和嫁妆采办东西的时候来到了这家店里的。尽管他们知道伯特兰还在汉堡,尽管他们再也没有提到过他,但对他们而言,“印度”这个词听起来就有一种神秘的味道。

* * *

(1) 1873年,August Fuhrmann在 Behrenstrae/Ecke Friedrichstrae以巴黎的一家店为样板开了“恺撒环景”店,那时的名称是“恺撒画廊”,营业时间从早上八点到晚上十点,单次票二十芬尼观看一次,多次票一马克观看八次。

第16节 新婚之夜

他们很低调地在莱斯托举行了婚礼。

父亲的病情完全稳定下来了;他终日迷迷糊糊的,对周围的一切人事物都感到一片茫然。家里不得不做好各种准备,因为这种情况还要持续很久。

男爵夫人虽然嘴上说,一个仅限亲近之人参加的婚礼虽然不热闹,但要比大操大办的婚庆活动更符合他们夫妇的性格,不过约阿希姆早已知道,岳父岳母对家庭节日相当看重,所以他觉得,这一切都怪父亲,是父亲让这场婚礼变得如此黯然失色。

他自己也许更喜欢广邀各界名流,举办一场盛大而隆重的婚礼,突出这段无爱婚姻的社会特性;但在另一方面,他觉得,如果伊丽莎白和他想要摆脱所有世俗牵绊,走向圣坛 (1) ,那么这反而更符合这种结合的严肃态度和基督教信仰。因此,尽管莱斯托此时有许多不易克服的外来困难,尤其是他现在没有了伯特兰出谋划策,但他们还是决定不在柏林举办婚礼。

约阿希姆拒绝在新婚之夜带新娘回老家;因为老家有人生病,所以他很不情愿在老家度过这个夜晚,还有一个让他无法接受的是,伊丽莎白要当着贴身侍女的面歇息;因此,他建议伊丽莎白就在莱斯托过夜,然后他次日过来接她;令人奇怪的是,这个建议遭到了男爵夫人的反对,她认为这样做不合礼制:“就算我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计较这些,但家中那些粗鄙的下人们会怎么看?”

最后他们一致决定,早点举行结婚仪式,确保新婚夫妇还能赶上中午那班列车。

“这样你们很快就能抵达柏林,住到你们自己的新房子里了,又舒适,又舒心。”男爵夫人说。

但这些事情他也不想知道。不,这和他们的计划截然不同,因为他们一早就会再次离开柏林,甚至可能马上乘坐夜车前往慕尼黑。

是啊,如要解决夫妻之间的问题,夜间旅行可算是最简单的办法了;因为夜间旅行时,就算他不得不和伊丽莎白同房睡觉,他也用不着担心有人会偷笑。不过,这时他却犹豫起来,不知道他们到底能不能马上继续坐车去慕尼黑;在一天的车马劳顿之后,他还能让伊丽莎白坐夜车吗?还有,他们如何怀着对未来之事的期待度过在慕尼黑的这一天?

很显然,这种事情他也不好拿去和伯特兰商量,只能自己解决;当然,要是伯特兰在这儿的话,有些事情会简单得多。他想,伯特兰在这种情况下会怎么做,然后得出结论:在柏林“皇家酒店”预订个房间也没有什么坏处;如果伊丽莎白愿意,他们仍然可以坐夜车。

竟然一个人就能想出这个妙招,他内心其实颇为得意。

他们坐着马车前往教堂;严冬已至,车厢关得严严实实,路上的雪很厚,马车只能缓慢前行。

约阿希姆和母亲同坐一车;她丝毫不顾仪态,舒舒服服地坐在车厢中,不停地说着让约阿希姆大感心烦的话:“父亲肯定会由衷感到高兴的;真是太遗憾了。”

“哈,他才不会!”约阿希姆心头涌起怒火——没有一个人让他有时间静下心来,专心迎接这个喜庆时刻的到来;他必须静下心来,必须静下心来;对他来说,这段婚姻比组建基督教家庭的婚姻更重要,对他来说,这段婚姻意味着摆脱罪恶泥淖和沼泽,是皈依上帝的信仰承诺。

伊丽莎白身穿婚纱,看起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像圣母,看起来就像白雪公主一样。他不禁想起了新娘倒在圣坛前死去的那个童话,因为她突然发现,新郎已被魔鬼附身。

这个念头一直萦绕在他的脑海中,牵制了他的全部心神,因此无论是唱诗班的颂歌,还是牧师的证言,他都没听到,甚至因为害怕而故意充耳不闻,因为他害怕自己忍不住打断他们,忍不住告诉他们,站在圣坛前的自己是一个道德败坏者,是一个遭人遗弃者,是一个亵渎圣地者。当他不得不说出“我愿意”时,他感到惊恐万分,尤其是这个向他宣告新生活即将开始的婚礼仪式,竟然也在不知不觉中如此快速地结束了。唯一让他略感欣慰的是,伊丽莎白现在只是他名义上的,而不是真正的妻子;但糟糕的是,这种情况不会一直持续下去。

坐车从教堂回来的时候,他拉着她的手,称她为“我的妻子”,伊丽莎白则反手握住他的手。但随后的一切便淹没在喧闹的祝福声中,更换衣服、启程出发的手忙脚乱中,到了车站后他们才知道发生了什么。

当伊丽莎白爬进车厢时,他转过身去,以免自己再次沦为肮脏念头的牺牲品。

现在,就他们两个人单独相处了。

伊丽莎白满脸倦容地倚靠在一角,冲着他挤出一丝微笑。

“你累了,伊丽莎白。”他满怀希望地说,很高兴自己必须体贴照顾她,可以体贴照顾她。

“嗯,我很累,约阿希姆。”

然而,他不敢说出“我们留在柏林”的建议,担心她会将他误解为色欲熏心的登徒子。

她的侧影清晰地映在车窗上,窗外是苍凉灰白的冬日午后。他松了一口气,因为这里并未出现那种令人感到压抑和担心的幻像,她的脸没有变成如画美景。

但在依旧注视着她的同时,他还看到了放在对面座位上的行李箱,它在苍凉灰白的地平线衬托之下,也同样非常显眼。他心头突然毫无缘由地涌出一股强烈的恐惧感,她可能是一件东西,一个死物,甚至连风景中的山水林田都算不上。

他猛地站了起来,似乎想要摆弄一下行李箱,结果却只是把它打开,然后拿出装着干粮的篮子:这是一个结婚礼物,也是一个时髦的小奇迹,无论是旅行还是狩猎,都用得上;刀叉的象牙柄上饰有狩猎场景的花纹,并且花纹以镂刻方式延伸到金属部分,甚至连酒精炉也不例外;在饰纹之间,每个部分都可以看到伊丽莎白和约阿希姆的纹章交织在一起;篮子中央用来盛放食物,男爵夫人早有准备,把它装得满满当当。

他们没能吃到上午的婚礼点心,所以他请伊丽莎白吃点东西补充体力;她欣然从命。

“我们夫妻第一次共同进餐。”他边说边把葡萄酒倒进两只银制伸缩杯里,然后伊丽莎白和他举杯相碰。

一路上他们就是这样度过的;他又一次觉得,坐火车旅行是过婚姻生活的最佳形式。他甚至开始理解伯特兰了,可能那个家伙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火车上度过的。

“今晚我们不马上去慕尼黑吗?”他问;但伊丽莎白回答说:“我都快累得不行了,最好休息一晚再走。”

他只好告诉她,自己早就料到她会这么想,房间已经订好了。他在心中不住暗自称赞伊丽莎白,因为她还是那么落落大方——即使只是在表面上落落大方。

她想晚一点休息,想要先吃晚饭,于是他们就在餐厅里坐了很长时间;宴席旁演奏音乐的乐手收好了各自的乐器,餐厅里已经没剩下几个客人了。

对约阿希姆来说,无论怎么拖延,他都会欣然接受,只不过他又感觉到房间里的空气变得稀薄起来,又弥漫着那种寒冷——那种寒冷曾在他们订婚那天晚上变成可怕的死亡预感。

也许伊丽莎白也感觉到了,因为她说现在该上床歇息了。

这一刻终于来临了。

伊丽莎白向他柔声说了声“晚安,约阿希姆”,便离开了,只留下他一人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他该去上床睡觉吗?

他看着已经拉开被子的床铺。可他曾发誓要守在她的门前,守护她的天堂之梦,让她可以永恒地在银色的云朵中尽情梦想;而现在,他的誓言突然失去意义和目标,因为所有的一切似乎只有一个结果,那就是他应该在这里随便一点、睡得舒服一点。他低头看着自己,觉得那件长军服确实是一种保护;穿着燕尾服参加婚礼确实有伤风化。

尽管如此,他还是想起要洗澡了,于是便轻手轻脚地,仿佛在亵渎圣明似的,脱下制服,把洗脸水倒进棕色抛光盥洗台上的盥洗池中。

这一切是多么的痛苦,多么的愚蠢,除非这是强加在他身上的考验之一;要是伊丽莎白把他身后的房门锁起来,那就不用这么烦恼了;但为了照顾他的感受,她肯定不会这样做。

他隐约记得自己以前也经历过这种情形,此刻在惩罚之力的作用下,他不禁想起那盏煤气灯,想起灯下的那个棕色盥洗台,想起那扇锁住的门:这太糟糕了,竟然这时候想起鲁泽娜,而同样糟糕的是,在与天使共同生活时,无论怎么谨慎,事实上他都会不可避免地想起洗手间——在这两种情况中,一种是对伊丽莎白的轻慢,一种是新的考验。

他轻轻地、小心地洗了脸和手,以免大理石桌面上的瓷盆发出任何声音;可现在又出现了一件让他没有料到的事情:有谁胆敢在伊丽莎白附近漱口呢?

然而,他必须怀着更诚挚的心情浸入液体水晶,必须没入其中荡涤心神,从而像从约旦河中接受洗礼后那般的脱胎换骨。

可洗个澡又有什么用呢?鲁泽娜知道他的为人,所以一力承担了所有后果。

他又极其迅速地穿上制服,一丝不苟地扣好扣子,然后在房间里走来走去。隔壁房间里一点动静都没有,他觉得,自己在这里肯定让她很有压力。

她为什么不像鲁泽娜那样,锁好门站在后面高声大叫,让他走开!那时候,他身边至少还有一个洗手间女清洁工,而现在的他孤立无援。他过早地拒绝了伯特兰,因此也无法找回那份悠然和自信,而且他自以为必须保护伊丽莎白,使她不受伯特兰伤害的想法,在他现在看来,分明就是一个借口。

他心中不禁悔恨交加:他曾想保护和拯救的不是伊丽莎白,他只是想借她的牺牲来拯救自己的灵魂。她跪在那里,虔诚祈祷着,是在祈祷上帝重新摘下她出于怜悯而主动戴上的枷锁吗?他不是应该对她说,他会给她自由的吗?就算是今天,只要她有吩咐,他会立刻把她送到西城区的家去,送到那座正等着她光临的漂亮新宅院里去。

他忐忑不安地敲了敲伊丽莎白的房门,刚敲完却又心生悔意,希望自己没有这样做。

听到她轻轻地叫了声“约阿希姆”,他转动把手把门打开。

她躺在床上,床头柜上点着蜡烛。

他站在门口,依稀还是站军姿的样子,沙哑地说:“伊丽莎白,我只想告诉你,我会给你自由;你不需要为了我而牺牲自己。”

伊丽莎白感到很惊讶,不过同时也松了一口气,因为他过来时并没有把他自己当作她深爱的丈夫。“你觉得,约阿希姆,我牺牲了自己吗?”她微微一笑,“说真的,你现在才想到这一点,已经有点晚了。”

“还不算太晚,谢天谢地,还不算太晚……我现在才想起来……要我送你去西城区吗?”

听到这话,伊丽莎白禁不住大笑起来;深更半夜的,外面的人会怎么想?“为什么不上床睡觉呢,约阿希姆。这些事情我们都可以放到明天再慢悠悠地讨论的啊。你也一定累了。”

约阿希姆像倔强的小孩似的说道:“我不累。”

烛光摇曳,她枕在褪色变白的枕头上,头发披散,俏脸苍白。枕头的一角像鼻子一样翘起,映在墙上的影子和伊丽莎白鼻子的影子一模一样。

“伊丽莎白,请压一下枕头角,就是你枕头的左上角。”他在门口朝屋子里说。

“为什么?”伊丽莎白感到有些奇怪,但还是把手伸了上去。

“它的影子很难看,”约阿希姆说;而与此同时,枕头的另一个角翘了起来,墙上又出现一个鼻子。约阿希姆不觉有些恼火,他很想自己把它弄好,于是朝房间里迈了一步。

“可是,约阿希姆,那些影子哪里又碍着你了?——现在好了吗?”

约阿希姆回答说:“你的脸在墙上的影子就像连绵的山脉。”

“那没什么呀。”

“我不喜欢。”

伊丽莎白有点害怕,以为他找个借口想要熄灭蜡烛,但令她感到惊喜的是,约阿希姆说:“在你旁边应该点上两支蜡烛,这样就不会有影子了,而你看起来就像白雪公主。”他真的走回自己的房间,然后拿了另一只点燃的蜡烛回到伊丽莎白的房间。

“哦,你真有意思,约阿希姆,”伊丽莎白忍不住说道,“你要把第二根蜡烛放在哪里?你总不能把它放墙上吧。而且,我这个样子躺在两支蜡烛之间,看起来就像死人一样。”

约阿希姆仔细打量了一番;伊丽莎白说得没错,于是他说道:“那我可以把它放在床头柜上吗?”

“你当然可以……”她停了一下,然后有些迟疑又有些欣慰地说,“你现在是我丈夫了。”

他把手伸到烛焰前,拿起蜡烛放到床头柜上,若有所思地注视着那两支蜡烛,然后又想起了那场安静、几乎有些昏暗的婚礼,于是他说:“三个人会更开心。”仿佛他这么说就能消除伊丽莎白和她父母的遗憾——婚礼实在太低调简朴了。

她也凝视着那两支蜡烛;她把被子拉到肩上,只露出蕾丝袖口外的一只玉手,软绵绵地搭在床边。

约阿希姆仍在想着他们冷冷清清的婚礼;这只手,他在马车里握过。

他心情平静了下来,差点忘了自己为何而来;现在他又想起了,觉得自己有责任把自己的意思重复一遍:“就是说,你不想去西城区,伊丽莎白?”

“你真的很傻,约阿希姆,难不成我现在就起床!我觉得住在这里很舒服,而你却想把我赶出去。”

约阿希姆犹豫不决地站在床头柜旁;他突然之间有些无法理解事物是如何改变其性质和用途的;床是让人舒适安睡的家具,与鲁泽娜在一起时,它是倾泻内心渴望和享受醉人甜蜜的地方,而现在,它却是那么的遥不可及,令他望而生畏,缩手缩脚。木头就是木头,但让人忌讳的棺木也是木头。“这太让我为难了,伊丽莎白,”他突然说,“原谅我。”

然而,正如她可能认为的那样,他之所以请求她的原谅,不只是因为他本想劝她就在此刻,就在午夜时分起床,还因为他再一次将她和鲁泽娜相比,更是因为他惊恐地发现,自己心里希望躺在那里的人是鲁泽娜而不是伊丽莎白。他知道自己已深陷罪恶泥淖,无力自拔。“请原谅我。”他再次说道,然后单膝下跪,轻轻握起那只搭在床边,露出青筋的玉手吻别。

她没有吭声,也不知道,这算不算是让自己一直提心吊胆的亲密接触。

他双唇吻在她的手上,他感到自己的牙齿压在嘴唇的内侧,它们就像长在自己头骨下面并延伸到骨架中的坚硬头骨边缘一样。他还感觉到嘴里呼出的暖气,舌头被压在下颌骨之间的凹处;他知道自己这时必须赶快把这些念头抛开,以免被伊丽莎白发现。但他又不想让鲁泽娜这么快获胜,于是便执拗地跪在床边,一声不响,直到伊丽莎白轻轻地握了握他的手,仿佛示意他该走了。

可能他有意曲解她的暗示,因为这让他想起很久以前鲁泽娜和他撒娇亲热时的双手;所以他没有放开伊丽莎白的手,尽管他真的快要忍不住离开这个房间了。

他在等待奇迹,等待上帝赐予他的恩典之兆,仿佛恐惧就在恩典之门的旁边。

他乞求道:“伊丽莎白,说点什么吧。”

伊丽莎白回答得很慢,仿佛不是她自己在说话:“我们既非素昧平生,我们又非心心相印。”

他说:“伊丽莎白,你想离开我吗?”

伊丽莎白语气柔和地回答说:“不,约阿希姆,我相信,我们会一起白头到老的。别难过,约阿希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他很想回答说“是啊,伯特兰也是这么说的”;但他打住了话头,沉默下来,不只是因为这不适合告诉她,而且还因为伯特兰的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对他而言就像是妖魔鬼怪发出的恶兆,而不是他期待、希望和祈祷的神迹。

有那么一瞬间,伯特兰的幻影似乎就在一个棕色小盒子的底部,既清晰可见又暗中潜藏——这是魔鬼的化身,它的脸和身形在墙上留下了山脉的影子。显现的影子一动不动,似乎在等铃声响起,然后在一瞬间快速消失——这是在提醒他:魔鬼尚未征服,就连伊丽莎白都还在魔鬼的掌握之中,因为她用魔鬼自己的话把魔鬼召唤而来,而没能用上帝的话驱走鬼魂和幻影。

虽然这很令人失望,但也不是坏事,充满了对人类和人性弱点的同情。伊丽莎白是他的天堂目标,但从尘世通往这一目标的道路,他必须克服自身的巨大弱点,为他们两人找到并做好准备;可是,指引他独自一人发现那条道路的人在哪里?哪里会有帮助?

他突然想起了克劳塞维茨的一句名言“行动的依据只是对真相的猜测和感觉而已”,心中似有所感,认识到:在基督教家庭中,他们注定会得到恩典的救助,得到保护,使他们不致于蒙昧无知、孤立无援和毫无意义地在尘世中游荡,最终不得不在虚无之中迷失自己。

不,那不能称为情感传统。

他直起腰来,用手轻抚着盖在她身上的绸被;他觉得自己有点像男护士,恍惚之间,仿佛他要抚摸的是生病的父亲或是父亲的使者。“可怜的小伊丽莎白。”他说;这是他大胆说出的第一句亲昵的话。

她抽出手来,放在他的头发上;“鲁泽娜也这样做过。”他心里想。

她轻声说道:“约阿希姆,我们还不够亲密。”

他用力站起来一些,然后坐在床沿上抚摸她的秀发。接着,他俯身用肘撑着,仔细看着她那张陷在枕头中的俏脸,那张仍然苍白而陌生的俏脸——那不是女人的脸,也不是妻子的脸;渐渐地,连他自己都没有发现,他躺在了她的身旁。

她稍稍向旁边移了一下,仍然只有那只手伸出被子,露出蕾丝袖口;她把手放在他的手里。

因为躺着,他的制服有些凌乱,下摆翻起,露出了他的黑色长裤。他发现后,赶紧将衣服整理好、盖好。这时,他把腿也挪了上来,但为了不让自己的漆皮皮鞋碰到床单,他微微用力,把脚搁在床边的椅子上。

烛光摇曳闪动;一支蜡烛先熄灭,然后另一支也熄灭了。

铺着地毯的走廊里偶尔传来低沉的脚步声,门砰的一声关上了,远处传来大都市中喧嚷吵闹的声音——即使是晚上,城里四通八达的交通仍然没有完全停止。他们一动不动地躺着,看着房间的天花板,百叶窗的叶缝在天花板上留下黄色的光带,有点像骷髅的肋骨。

然后,约阿希姆便渐渐入睡,当伊丽莎白觉察时,她禁不住莞尔而笑。

然后连她也睡着了。

* * *

(1) 指在教堂结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