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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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节 四人谈唱

关于救赎的座谈或对话

无法告诉自己,无法挣脱孤独,注定只能做虚伪的自己,做自己本性的从者,——凡是能口耳相传的,都只是象征,玄虚自我的象征,超不出象征本身的价值:可以说的,应该说的,全都会变成象征的象征,变成第二个、第三个、第n个派生象征,并且需要根据言词的真正双重含义加以想象。

因此,想象一下艾施夫妇是如何与少校和胡桂瑙先生一起出现在舞台上,并且无法避免地卷入一场演出之中,像演员一样表演起来,不会给任何人带来麻烦,最多使叙述简明一些。

在艾施的园中小屋内,艾施夫人、她右边的少校、左边的胡桂瑙和对面背对着观众的艾施先生,四人围桌而坐。

晚餐已经结束。

桌上摆着面包和葡萄酒——这葡萄酒是艾施先生从一个在报纸上登广告的葡萄酒厂老板那里买来的。

夜幕开始降临。

背景之后,连绵的山脉仍然依稀可见。

两支蜡烛在气死风灯的玻璃罩内燃烧着,四周蚊虫飞舞。

印刷机正在工作着,传来一阵阵的喘息声。

艾施:再来一杯吗,少校先生?

胡桂瑙:这酒真好,挑不出任何毛病,比我们的阿尔萨斯葡萄酒好喝。少校先生知道我们的阿尔萨斯葡萄酒吗?

少校:(心不在焉地)我可不觉得。

胡桂瑙:好吧,这种葡萄酒不上头……我们阿尔萨斯葡萄酒完全不上头……,可以说是良心酒,没有半点虚花头(他笑了起来),喝了最多让人自然而然地醉意渐起……喝到位了,便酣然入睡,仅此而已。

艾施:醉意从不自然而来,醉意便意味着醉酒。

胡桂瑙:哟,瞧瞧,我可记得您那些豪饮醉酒的事儿……比如……艾施先生,我就说行宫酒馆吧……而且(他仔细地看着艾施)我也不觉得您现在很清醒啊。

少校:真的太遗憾了,胡桂瑙先生,您干嘛总和我们的朋友艾施针锋相对呢?

艾施:您别理他,少校先生,他在开玩笑。

胡桂瑙:谁说的?我可是认真的,……我总是有什么说什么,……我们的朋友艾施是一只披着羊皮的狼,……是的,我就这么想的……而且,恕我直言,他暗地里认为他喝醉也无所谓。

艾施:(轻蔑地)能让我喝醉的酒,这世上还没有呢……

胡桂瑙:对对对,总是保持头脑清醒,艾施先生,这样就不会泄露秘密了。

艾施:……有时我可能会喝上一杯,嗯,然后这个世界,就会变得如此简单,仿佛世上只有真、没有假……如此简单,就像在梦中一样……简单却又无耻,到处都是假名……真名却不知所踪……

胡桂瑙:您得喝弥撒酒,然后您就能找到您的名字……或者乌托邦,反正怎么说都行。

少校:玩笑归玩笑,但不要亵渎上帝……葡萄酒和面包有时也是神恩的象征。

胡桂瑙:(意识到自己的失言,脸红了起来。)

艾施夫人:唉,少校先生,胡桂瑙先生和我丈夫在一起的时候,总是这样……当然了,俗话也说‘相亲相爱,你踢我踹’,但有时真是忍无可忍,凡是我那可怜的丈夫视如珍宝的,都被他污如粪草。

胡桂瑙:虚伪!(他又是一脸的老神在在,装模作样地把熄灭了的雪茄重新点上。)

艾施:(在继续思索着)梦中真相扶杖而来……(他敲着桌子)整个世界都拄着双拐……一个一瘸一拐的怪胎……

胡桂瑙:(好奇地)残疾人?

艾施:……如果世上只有一个错误,如果唯一一个地方的假其实是真的,那么……嗯,那么整个世界都是假的……什么都是虚幻的……残忍地象变戏法一样消失不见……

胡桂瑙:赫库斯坡库斯 [1] ,没了!……

少校:(没听胡桂瑙说什么)不,艾施,我的朋友,正好相反:一千个罪人中,只需要一个义人……

胡桂瑙:……大巫师艾施……

艾施:(不耐烦地)您懂什么巫术……(冲着他吼道)……您更像一个变戏法的,一个杂耍演员,一个飞刀客……

胡桂瑙:艾施先生,这里不是只有您一个人,您说话小心点。

艾施:(冷静了些)巫术戏法,有如恶魔,它们就是邪恶,只会让这个世界越发混乱……

少校:无知无识处,便是邪恶出没处……

艾施:……首先得有人来改正错误,拨乱反正……担起殉道之责,拯救世界,使其重归无罪……

少校:接受审判……(神态坚定)他已临在:正是他,消灭了伪知,驱除了巫术……

艾施:……黑暗依然存在,在黑暗中,世界已经崩溃……钉在十字架上,在最后的孤独中,被长矛刺穿……

胡桂瑙:哼,真讨厌。

少校:他的四周暗得可怕,朦胧冷漠,让人不安;在他孤独之时,无人前来相帮……而他,把邪恶加诸己身,洗脱世界邪恶……

艾施:……依然是谋杀和反杀,当我们醒来之时,才是秩序恢复之日……

少校:接受审判,从罪恶中觉醒……

艾施:……一切尚未决定,我们只是身在牢笼,必须等待……

少校:……我们深陷罪恶重围,思想是野蛮思想……

艾施:……我们等待审判,我们尚有宽限之期,我们可以开始新的生活……邪恶尚未获胜……

少校:……摆脱野蛮思想,获得恩典,获得拯救……然后,邪恶就会消失,就像从未有过……

艾施:……这是一种邪恶的巫术,肮脏的巫术……

少校:……邪恶总在人间之外,总在人间界外;只有跨过人间之界,将真相抛在身后之人,才会堕入邪恶深渊。

艾施:……我们站在深渊之前……无底洞边……

胡桂瑙:这对我们来说太高深了,对吧,艾施夫人?

艾施夫人:(她向后捋了捋头发,然后竖起手指放到嘴前,示意胡桂瑙不要说话)。

艾施:还要逝去很多人,还要牺牲很多人,才能为建堂之子腾出位置……唯有如此,迷雾才会渐渐消散,新的生活才会到来,光明而纯洁……

少校:邪恶只是似在我们中间,化身千万,但它本身从未真正来过,……譬如虚无——唯有恩典是真。

胡桂瑙:(他不甘心做个沉默的听众)喂,要是偷窃、猥亵儿童、当逃兵或假装破产都只是假象,那可真让人心头大慰啊。

少校:邪恶并不存在……恩典已经洗脱世界邪恶。

艾施:苦难越深重,黑暗越深浓,飞刀越锋利,救世之国就越接近。

少校:唯有善既真又实……罪恶只有一种:不求善,不求知,不从善……胡桂瑙:(迫不及待地)对,少校先生,这话没错……就比如我吧,我当然不是天使……(沉思)……不过,这样的话,根本无法惩处啊……一个逃兵,比方说,有善心的逃兵,他可不能被人给枪毙了,就为了树个榜样。

艾施:再高高在上,也无权生杀予夺,再卑微弱小,只要灵魂不朽,依然值得敬重。

胡桂瑙:对,没错!

少校:求恶之人,也可以同时求善,但不求善之人,却已失去蒙受恩典之机……这是固执之罪,是情感惰性。

艾施:这不是为善为恶的问题……

胡桂瑙:恕我直言,少校先生,您这话可有些不对……有一次在罗伊特林根 [2] ,我因为某人无力偿付而亏了600马克,那可是一大笔钱啊,为什么?就是因为那人是个狂热教徒,这我当然想不到……他也果真被无罪释放,安置在疯人院里。但我的钱没了。

艾施:您的意思是?

胡桂瑙:哈,那里有个好人,但他做了坏事……(嘲笑着)如果您杀了我,艾施先生,您会因为自己是狂热教徒而被无罪释放,但如果我杀了您,我会掉脑袋……对此您怎么看,您,道貌岸然的艾施先生?嗯?(他似想讨赞地看了少校一眼。)

少校:疯子就像梦者;他看到的是虚假的真相……他咒骂亲生儿女……不受惩罚,无人可作上帝喉舌……他是天选之人。

艾施:他活在虚假现实之中……我们大家依然活在虚假现实之中……其实,我们都是疯子,孤独的疯子!

胡桂瑙:对,但会被枪毙的人是我,而不是他!恕我直言,少校先生,由此看来,您也是那么的虚伪……(变得激动起来)ah,merde,la sainte religion etles curés à faire des courbettes auprès de la guillotine,ah,merde,alors……我是一个开明的人,但这话说得太过分了!

少校:唉,怎么这样?胡桂瑙先生,您这种脾气可不能喝摩泽尔葡萄酒(胡桂瑙做了一个手势表示道歉)……自愿接受审判和惩罚,正如我们犯下了罪过,所以才不得不发动战争一样……那不是虚伪。

艾施:(心不在焉)是的,赎罪……在临终前的孤独中……

印刷机停了下来;有节奏的机器声停了下来;蟋蟀的啁啾声清晰传来。

晚风吹动了果树的叶子。

月亮周围有一些被照得白茫茫的云朵。

沉默突如其来,谈话嘎然而止。

艾施夫人:静下来,真好。

艾施:有时,世界似乎只是一架独一无二、永不停息的可怕机器……战争和一切的一切……按照我们不懂的规则发展运行,……厚颜无耻而又自以为是的法律、工程师守则……每个人都必须遵章办事,每个人都必须面向前方……每个人都是一台隐藏内心但怀有敌意的机器……哦,机器就是邪恶,邪恶就是机器。它们的秩序就是注定会来的虚无……就在可以重开时代之前……

少校:邪恶的象征……

艾施:对,是一种象征……

胡桂瑙:(侧耳听着印刷车间那边的声音,脸上露出满意之色)现在,林德纳正在放上新纸。

艾施:(突然害怕起来)哦,天哪,人与人不能相互来往!没有交情,没有理解!难道每个人对别人而言,都只是一台邪恶机器!

少校:(把手放在艾施的胳膊上安慰他)不过,艾施……

艾施:哦,天哪,对我而言,谁不是邪恶的?!

少校:识你之人,我的孩子,……只有识你之人,才能消除陌生。

艾施:(双手合拢举到眼前)上帝,你应该是识我之人。

少校:惟有识者得识,惟种爱者得爱。

艾施:(依然双手合拢举在眼前)我识你,哦,上帝,所以你不会再生我的气了,我可是被你从孤独中抱出的爱子啊……从容赴死之人,有爱绕身,……只有毫无惧色,迈向陌生和死亡终点之人,……才会合一。

少校:恩典降临他身,消除恐惧——徒然地在世上漂泊,无知、徒然、无助,注定走向虚无……

艾施:所以,因识而爱,因爱而识,每个注定成为识人恩典之器的灵魂都是神圣的;沐浴着团结灵魂之爱,每个灵魂都神圣而孤独,却识而合一,——识的最高信条是不杀生:如果我识你,上帝,那我就在你身内永生。

少校:就让面具逐个掉落,直到露出你的真心,你的真容。直面永恒气息……

艾施:我会变成一个空壳,

离群索居,被剥夺了所有欲望

我要接受惩罚,在虚无中死去。

可怕,啊,可怕的恐惧……

少校:恐惧是萌芽之讯,

神恩浩荡,恐惧是救赎之门上的上帝诫命,——走过去……

艾施:识我吧,主啊,识我吧,在我迫切需要之时,

当兆死之梦降临我身,让我在梦中游荡之时,

死亡恐惧,头上呼啸,我被抛弃,孤立无依,

离群索居,孤独老去……

(胡桂瑙听得一头雾水,艾施夫人听得胆战心惊。)

少校:虽然死于虚无,但你并不孤独,

邪恶已经摆脱,恐惧已经销声,

你越微小,主越崇高,

必先被识,方能识人,

瑰丽世界,万物复新。

艾施:他识我,充满慈爱,我因他而识你,满心欢喜,

荒漠在我眼里,成永恒之光的花园,

一望无垠的牧场,太阳永不落山……

少校:恩典之园,让人间无处不花园,

春风柔柔,心安处,即是吾家……

艾施:我有罪,我邪恶,明知害怕仍为恶,

明知是歧路,追到深渊边,

双手干瘪,容颜枯老,在荒漠和深谷中四处而逃,

仓惶逃离飞刀加身之险,在阿赫斯维担忧之背上,

在阿赫斯维恐惧之脚旁,在阿赫斯维贪婪之眼中,

我想要的是一个总失去之人,

我想要的是一个看不见之人,

他选中了我,我却背叛了他,

身陷风暴之中,星群之中的冰暴,——

恩典之种落下,破土,啊,萌芽,

为了拯救,为了救我……

少校:噢,做我曾经的兄弟,我失去的兄弟,

和我手足相亲……

他们俩开始对唱,曲调接近救世军歌曲(少校是男中音,艾施先生是男低音):

主啊,万军之神,

带我们沐浴神恩,

让我们万众一心,

用你手指引我们,

主啊,万军之神,

让我们改邪归正,

带我们前往迦南,

主啊,万军之神。

胡桂瑙之前一直敲着桌子打拍子,这时也加入进去(男高音):

让我们不再刀斧加身,不受车裂之刑,

让我们免遭暴君毒手,主啊,万军之神。

三人合唱:主啊,万军之神。

艾施夫人也加入进去(完全不在任何声部):

请你来我家吃饭,

餐桌因你而放满,

主啊,万军之神。

合唱(胡桂瑙和艾施敲着桌子打拍子):

主啊,万军之神,

拯救我的灵魂。

让她永生永无烦恼,

让她沐浴在信仰中,

让她不受任何伤害,

不让她为琐事分心,

扇燃她的小火花,

啊,火红小火花,

主啊,万军之神,

拯救吾等,让吾永生。

少校用一只胳膊搂着艾施的肩膀。

仍然敲着桌子的胡桂瑙,这时正慢慢地让那只拳头滑下来。

蜡烛已经烧完。

艾施夫人把剩下的酒分别倒进男人们的玻璃杯里,倒的时候很小心,让每个人的杯中酒一样多;最后一小口酒倒在她丈夫的玻璃杯里。

月光黯淡了一些,从黑暗夜景中吹来的晚风,这时更加凉爽了,仿佛从地窖中吹拂而来。

印刷机又开始有节奏地工作起来,艾施夫人摸着她丈夫的胳膊:“我们该去睡觉了吧?”

(布景更换)

在艾施家前·少校和胡桂瑙

胡桂瑙用大拇指指着艾施夫妇卧室的窗户:“现在他们睡觉去了。艾施本来还可以多陪我们一会儿……但她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嗯,少校先生,我可以再陪您走几步吗?少许运动,有利健康。”

他们穿过寂静的中世纪风格的街道。

一家家的大门就像一个个黑洞。

在其中的一家大门口,站着一对恋人,正紧紧地靠在门上,从另一家大门口中溜出来一条狗,甩开三条腿沿街向上跑去,一会儿就消失在街角。

一些窗户后面仍有微弱的灯光,——可那些没有灯光的窗户后面有什么呢?也许,后面躺着一个死人,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鼻尖朝天,床单在竖起的脚趾上搭了小帐篷。

少校和胡桂瑙都抬眼看着窗户,胡桂瑙很想问少校,他是不是也忍不住想起了死人。

然而,少校只是默默地走着,脸上流露出几分忧伤。

“他的魂很可能还在艾施那里。”胡桂瑙心想,“艾施这时正和他妻子睡在床上,所以这老头才显得闷闷不乐。”

但他随即就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不过,真他妈见鬼了,这老头有什么不开心?!这么快就和艾施成了朋友,竟然没有防住这个伪君子的纠缠!这两个人之间就这样建立了这种让人讨厌的友谊,这两个人显然都忘了,要是没有我,他们绝对不会凑到一块儿去:所以说,到底谁有权先和少校做朋友?如果少校现在为此而闷闷不乐的话,那他活该如此。可要是按着理义来的话,那还是远远不够的,少校先生连同其心爱的艾施先生还须为这种背叛付出特殊代价……”

想到这儿,胡桂瑙愣住了,——他突然灵光闪现,心里萌发出一个冒险而刺激的想法:与少校结成一种新的冒险关系,在一定程度上和少校一起,欺骗这个正和老婆同床而眠的艾施,并设法让少校陷入耻辱的境地!

对,这是一个十拿九稳的好主意,于是他说:“少校先生应该记得我的第一份密报,里面我报告了我去妓……”他赶紧掩住嘴,“对不起,去春楼的事。艾施先生现在正老老实实地睡在婚床上,但那次他也有份。从那以后,我就一直在进一步调查这件事,而且觉得我已经找到了线索。我现在想再去春楼看一眼……如果少校先生对此事,对——我想说——那里的撩人氛围感兴趣的话,我将非常恭敬地建议,少校先生您现在就去视察一下。”

少校的目光再一次飘过房子正面,飘过好似黑色地窖口的门口,然后,让胡桂瑙感到吃惊的是,少校毫不犹豫地说:“我们走吧。”

他们往回走去,因为春楼在另一个方向,而且不在镇上。

少校又默默地走在胡桂瑙身旁,也许比之前还要忧伤,胡桂瑙虽然很想让气氛变得轻松、亲切起来,但他根本不敢开口说话。

然而,等着他的是一个让他更为恼火的意外:当他们走到门上挂着一个大红灯笼的春楼前时,少校突然说了声“不”,然后和胡桂瑙握了握手。

胡桂瑙瞬间就懵了,目瞪口呆地看着少校,脸上挤出一丝笑容:“您今晚最好还是一个人研究研究。”

老头再次调头往镇上走去。

望着少校远去的背影,胡桂瑙心中又气又苦;不过,他随后就想起了艾施,耸耸肩,打开了门。

不到一个小时,他就离开了春楼。

他的心情又好了起来;压在他心头的恐惧消失了,他捋清了一些想法,虽然不知道该怎么说,但他确实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已经恢复了自我,恢复了冷静。

别人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就算别人不搭理他,他也无所谓。

他浑身带劲地向前走着。

一首他肯定在哪里听过的救世军歌曲,突然浮现在心头,于是他每走一步,就用手杖在地上点一下,嘴里吟唱着:“主啊,万军之神。”

* * *

[1] Hokuspokus,戏法咒语。——译注

[2] Reutlingen。

第60节 大捷庆典

“感恩摩泽尔”协会在“小镇礼堂”啤酒馆庆祝亚眠大捷暨纪念坦能堡战役胜利

亚雷茨基在“小镇礼堂”的花园里四处溜达。

礼堂里,大家正在跳舞。

当然,独臂人也可以去跟着跳舞,但亚雷茨基却觉得很不自在。

他在礼堂门口碰到了玛蒂尔德护士,于是非常高兴地说:“哟,您也不去跳舞啊,小护士?”

“谁说的,我当然跳啊,要不我们一起,亚雷茨基少尉?”

“在我装上那玩意儿——假臂之前,我做什么都不对劲……除了抽烟、喝酒……抽根烟吗,玛蒂尔德护士?”

“啊哟,您想到哪儿去了,我可是在这里上班呢。”

“哦,我明白了,您是因公跳舞,那就请您照顾好可怜的独臂残废吧……您就坐下来陪我一会儿嘛。”

亚雷茨基慢悠悠地坐到最近的一张桌子旁。

“您觉得这里这么样,小护士?”

“啊,挺好的。”

“可我不喜欢。”

“大家都玩得很开心,您可不能嫉妒他们。”

“您知道吗,护士,也许我已经有些迷糊了……但这没关系……我告诉您,这场战争永远不会停止……您怎么看?”

“别担心,它终究会停的……”

“要是再也没有战争……要是再也没有成批的伤残战士让您看护,那我们该怎么办呢?”

玛蒂尔德护士想了一下:“在战争过后……嗯,不用说,您肯定也知道自己以后要干什么。您可是说过要应聘什么工作的……”

“我跟别人不一样……我上过前线……我杀过人……请您原谅,这听起来可能有点乱的,但我心里非常清楚……对我来说,该做的已经做完了……但那里还有许多人……”他指着花园,“他们以后全都得上……俄国人应该已经组建女兵营了……”

“您会吓到别人的,亚雷茨基少尉先生。”

“我?不……我的事已经做完了……我要回家……找个老婆……每晚都一样……眠花宿柳……我觉得,我真的醉了,护士……但您知道,孤身一人不好,孤身一人不好……《圣经》上也这么说。您可是非常看重《圣经》的哦,护士。”

“怎么样,亚雷茨基少尉,要不您现在就回去吧?我们中有些人已经想走了……您可以和他们一起……”

一阵酒味扑面而来。

“我,我跟您说,护士,战争是不会停止的,因为前线的人都变得很孤独……因为每个人都会轮到孤独……每个孤独的人,必定会杀死另一个人……您以为我喝多了是吧,护士?但您知道的,我酒量还行……真的没理由送我去睡觉的……我对您说的,可都是实话。”他站起身来,“这音乐很怪,是吧?……真不知道,他们到底在跳什么,我们要不要看一会儿?”

迫击炮炮兵营志愿兵恩斯特·佩尔泽尔博士和匆匆赶来的胡桂瑙撞在一起。

“当心点,大司仪先生……您啊,可真是个小旋风……总是跟在女人后面。”

胡桂瑙根本没注意听;这时,刚好有两位身穿男士小礼服的先生走进庆典花园,胡桂瑙兴奋地指着他们说道:“镇长先生来了!”

“啊哈,有更好的猎物了,……好吧,祝您猎物多多,满载而归,霍利多胡撒撒 [1] ,尊贵的猎人……”

“谢谢,谢谢,博士先生。”胡桂瑙没有仔细听他说话,扭头高声回了一句后,就大步走了过去,准备正式致欢迎辞。

少校军医库伦贝克其实应该坐到贵宾席上的,但他在那儿没坐多久。

“尽情享受吧,”他说,“我们是雇佣兵,在被占领的小镇上。”

他向一群年轻姑娘走去。

他昂首挺胸,胡子几乎直刺前方。

轻步兵克内泽又难过又无聊地靠在一棵树上,库伦贝克从他身边经过时,拍了拍他的肩膀:“喂,还在悼念您的阑尾吗?在我眼里,你们都是热血雇佣兵,你们来这里,是为了让女人们怀上孩子……你们这帮胆小鬼,真是丢尽了我们的脸……前进,老懦夫!”

“遵命,少校军医先生!”克内泽回答道,站得笔直。

库伦贝克挽住贝尔塔·克林格尔的胳膊,紧紧地贴在自己身上:“现在,我要和你们每个人都跳一场……跳得最好的,奖励一个吻。”

姑娘们都尖叫了起来,贝尔塔·克林格尔想要摆脱库伦贝克的纠缠。但当这个镇民姑娘的短指小手落入他柔软的掌心时,他感到她的手指一下子没了力气,紧贴在他的手心里。

“哦,你们不想跳舞……都怕我是吧……好吧,那我带你们去玩抽彩……小孩子们都喜欢玩。”

莉丝贝特·沃尔格喊道:“您就会逗我们玩,少校军医先生……少校军医可不跳舞。”

“喂,莉丝贝特,你会看到我的厉害的。”少校军医库伦贝克也抓住了莉丝贝特的胳膊。

当他们站在抽彩桌旁时,保尔森夫人,药店老板保尔森的妻子走了过来,站在少校军医库伦贝克身旁,轻启苍白的双唇低声说道:“你这个老不修……跟这些小毛丫头嬉闹。”

这个带着夹鼻眼镜的大个子男人,有些畏惧地看着她看,然后笑着说道:“啊,夫人,您会中大奖的。”

“谢谢。”保尔森夫人说完就走了。

莉丝贝特·沃尔格和贝尔塔两人头碰着头在窃窃私语:“你看到了吗,她眼睛都绿了?”

虽然海因里希的回来在一定程度上打破了她的隐居生活,但汉娜·温德灵不想过来参加庆典活动,可是作为一名优秀镇民和军官,温德灵律师觉得自己必须出席这次活动,所以他们和罗德斯一起坐车出去了。

他们坐在礼堂里,凯塞尔博士陪着他们。

礼堂的最前面放着贵宾席,桌上罩着白色桌布,摆放着鲜花和枝叶编成的花环;那里的正中间坐着镇长和少校,编辑胡桂瑙先生的席位也在那里。

看到有人刚刚到场,他赶紧迎了上去。

钮扣眼中有委员会徽章,额头上的徽章更是闪亮明显。

没人会忽略胡桂瑙的身份。

胡桂瑙当然早就知道眼前之人是谁;让人眼前一亮的温德灵夫人,他在街上经常看到,至于其他的事,他稍微打听一下就能知道。

他向凯塞尔博士走去:“尊敬的博士先生,我能否有幸请您向我介绍一下诸位朋友?”

“好的,没问题。”

“非常荣幸,非常荣幸,”胡桂瑙先生说道,“非常荣幸;夫人一向深居简出,要不是这么凑巧,尊夫来此休假,我们今晚肯定不会有幸,在这里欢迎您的到来。”

“因为战争,我怕见生人。”汉娜·温德灵回答说。

“您这样做是不对的,夫人。如此困难时期,我们更要保持乐观……

我希望诸位都留在这里跳舞。”

“不,我妻子有点累,所以很抱歉,我们很快就得走了。”

胡桂瑙心中极为不快:“但是,律师先生,如果您和尊夫人能够赏脸,如果这么迷人的女士能为我们的庆典增色……而且这是为了慈善事业,中尉先生难道不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吗?请您高抬贵手,下不为例。”

尽管汉娜·温德灵夫人非常清楚这些都是场面上的废话,但她还是展颜说道:“那好吧,悉听尊便,主编先生,那我们就再多待片刻。”

在花园中央,人们给士兵们拼了一张长餐桌,“感恩摩泽尔”协会向他们赠送了一小桶啤酒,就搁在旁边的两个四角架上。

啤酒早就喝光了,但仍有几个人懒洋洋地围坐在空餐桌前。

克内泽也再次坐到他们中间,这时正用指尖在厚木板桌上的啤酒渍里乱画:“少校军医说,我们要让她们怀上孩子。”

“让谁?”

“这里的姑娘们。”

“告诉他,他应该给我们做示范。”

一阵狂笑。

“他已经在示范了。”

“还不如让我们回去找自家的婆娘呢。”

灯笼在夜风中摇摆。

亚雷茨基独自在花园里漫步。

遇到保尔森夫人时,他微微鞠躬致意:“如此孤单,美丽的夫人。”

保尔森夫人说道:“您也一样,少尉先生。”

“对我来说没任何意义,过去了,就放下了。”

“要不,我们去抽彩那里试试手气,少尉先生?”保尔森夫人挽着亚雷茨基那只健全的右臂。

胡桂瑙碰到了少校军医库伦贝克,老头正跟莉丝贝特和贝尔塔一起在树下散步。

胡桂瑙上前问候道:“节日快乐,少校军医先生,节日快乐,年轻的女士们。”

说完他就走了。

少校军医库伦贝克仍然用自己温暖的大手握住镇民姑娘的短指双手:“你们喜欢这个举止优雅的年轻人吗?”

“不……”两个姑娘哧哧地笑着。

“哦?为什么不?”

“又不是只有他一个男人。”

“那么,谁这么幸运呢,比方说?”

贝尔塔说道:“亚雷茨基少尉和保尔森夫人在那边散步呢。”

“别管他们。”少校军医说道,“我和你一道。”

乐队吹出响亮的喇叭声。

胡桂瑙站在乐队指挥身旁,乐队平台的一侧在礼堂里,另一侧像凉亭一样伸到花园里。

胡桂瑙把双手合拢做成喇叭状,隔着餐桌冲着花园大声喊道:“安静。”

花园和礼堂里顿时落针可闻。

“安静。”寂静之中再次响起胡桂瑙的喊叫声。

这时,住在六号病房,肺部枪伤已经痊愈的冯·施纳克上尉,登台走到胡桂瑙身边,打开一张纸:“亚眠大捷。俘虏3700名英军,击落三架敌机,其中两架被勃尔克上尉击落,他也因此获得了他的第二十三次空战胜利。”

冯·施纳克上尉举起手臂:“万岁,万岁,万岁!”

乐队奏起《德意志之歌》。

全体起立;大多数人都跟着唱了起来。

当场上再次静下来时,有人在哪个黑暗角落里喊道:“万岁,万岁,万岁,战争万岁!”

大家纷纷转头循声望去。

亚雷茨基少尉坐在那里。

他前面有一瓶香槟酒,正试着用那只健全的胳膊搂住保尔森夫人。

礼堂墙壁上挂着盟军统帅和君主的画像,装饰着橡叶形勋章和彩色纸带,四周还悬挂着打裥的旗布。

庆典活动中代表了爱国主义的这部分结束了,胡桂瑙可以尽情跳舞了。

他从小就很会跳舞,向来认为自己虽然矮胖,但身材着实不错;但这里可不一样,这里要展示的并不只是一个小胖子的活力和敏捷,因为舞会在此时此刻,在统帅的眼皮底下,变成了大捷庆典。

这个舞者已经脱离了这个世界。

他沉浸在音乐之中,不再随心所欲地舞动,可他的舞姿却更自然、更自如。他随着节奏,分毫不差地舞动着,享受着,在享受中尽情地释放着,尽情地挥洒着。

就这样,音乐将统一与秩序带入生活的纷乱和无序之中。

它让时光停止,它让死亡消失,然后又在每个节拍中之中,甚至在那些无聊乐曲集锦的节拍之中让死亡重现。这个乐曲集锦竟然叫做“各国音乐荟萃”,没完没了地随机奏响的是爱国旋律,配上的却是步态舞、玛琪希舞和探戈等敌国舞蹈。

女舞伴哼唱着,在渐渐适应后便大声唱了起来。她用未经雕琢的动人嗓音,唱着这些没有她不会的俚俗歌词,她的迷人芬芳气息,在他跳着探戈向她俯身而去时,拂过他的脸庞。

但他很快又挺直了身子,坚毅的目光透过镜片,严肃地凝视着,凝视着远方,而当乐曲突然以英雄进行曲速度演奏时,他和女舞伴一起,用舞姿表现反抗敌人暴力的英勇无畏;这时,他们却又跟着节奏的跳起了来回巧妙扭动的一步舞,奇怪地不停摇摆着,几乎不再走动,停驻不前,直到场上再次旋起探戈的大波浪,舞步再次变得轻柔似猫,身姿柔软,大腿相贴。

经过桌上摆着花瓶,花瓶后面坐着少校与镇长的贵宾席时,他就会伸出浑圆粗壮的胳膊,从桌上拿起酒杯——因为他自己的座位也在这里——,也不停下舞步,就像在高空漫不经心地含笑嚼食美餐的走钢丝演员一样,举杯为席上的各位祝酒。

他几乎没在引带女舞伴,只是一只手很有风度地卷在手帕里,放在裙子后背的精致开口下方,左手却随意地垂着。当乐曲变成华尔兹时,空着的手才会相握,双臂伸直相贴,手指交叉,两人转圈回旋。

他环顾礼堂,发现跳舞的人已经走了不少。

除了他们之外,就只有一对舞者还在跳着,翩翩而来,擦肩而过,沿着墙壁滑步而去。其他舞者都退到了观众中去;他们驾驭不了敌国的舞曲,只好羡慕地看着。

一曲终了,观众和舞者纷纷鼓掌,然后一曲又起。

这很像一场比赛。

胡桂瑙没有看他的女舞伴,她的头很配合地向后仰着,沉醉在他超高却又几乎不露痕迹的掌控能力中;他没有发觉,乐曲让他的舞伴变得更加妩媚撩人,浑身散发出一种勾魂夺魄的女人味,一种好像她的丈夫,她的情人,她自己本人,永远不会知道的女人味;他也没有看到,另一位女舞伴倚在她男舞伴身上露齿微笑时的陶醉神情;他只看着这个,只看着这个对他怀有敌意的男舞者,这个身材瘦削,穿着燕尾服、打着黑领带、胸前挂着铁十字架的葡萄酒代理人,也看着自己,只有一套蓝色正装,却掩不住优雅仪态和英雄气概的自己。

身材瘦削的艾施也可能在这里跳舞,因此,为了夺走他身边的女舞伴,胡桂瑙这时便一直盯着这位从自己身旁掠过的女舞者的眼睛。他就这样一直盯着,直到她也看过来,盯着他的眼睛,这样一来,他威廉·胡桂瑙这时便有了两个女舞伴,拥有而又不用请求,因为他认为自己并不是在向这两个女人献殷勤,虽然他现在正在讨她们的欢心,——他认为自己不是在寻欢作乐,更确切地说,他觉得这个庆典现场和这个大礼堂变得越来越集中到铺着白色餐布的贵宾席那边了,他的念头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到端端正正地坐在鲜花后面,正看着在礼堂正中的他威廉·胡桂瑙的白胡子少校身上:他是个战士,正在自己的长官面前跳舞。

可是,少校眼中的骇然之色却越来越浓。

礼堂里的这两个男人,无耻地摇摆着,无耻地蹦跳着,甚至比与他们对舞的女舞伴还无耻,而这里就像一家声名狼藉的妓馆,这里就是地狱。

如果与战争相伴的就是这样的大捷庆典,那么战争本身也就成了邪恶堕落的血腥漫画。

仿佛世界变得藏头露尾,变得千人一面,这是一个无法分辨的罪恶泥淖,一个再也无法拯救的罪恶泥淖。

惊恐万分的冯·帕瑟诺少校突然发现,他,一个普鲁士军官,最好把这些打裥的旗布从墙上撕下来,不是因为它们会被盛大的恶心场面所玷污,而是因为它们难于置信地跟这种恶心场面和地狱般的氛围联系在了一起,而在令人难于置信的背后,则是非骑士所用的武器、背信弃义的朋友和四分五裂的同盟——一切都非骑士所为。

他似冻住了一般,坐着一动不动,心里却翻腾着生出一个可怕的念头,想要消灭这帮疯狂的杂种,想要把他们斩草除根,想要看到他们化为齑粉散落在他的脚下。

但朋友的模样,也许是艾施的模样,并没有与这帮杂种混在一起,而是卓尔不群地像崇山峻岭一样巍然不动,像山顶在墙上留下的巨大阴影一样静止不动,庄严而稳重。冯·帕瑟诺少校觉得,为了这个朋友,必须让邪恶之人化作齑粉,散入虚无之中。

冯·帕瑟诺少校很想念哥哥。

玛蒂尔德护士在找少校军医库伦贝克。

她在一群行业头面人物中找到了他。

那里坐着杂货商克林格尔、旅馆和熏肉店肉老板昆特、建筑师萨尔泽先生和邮政所所长韦斯特里奇先生,他们的妻女坐在旁边。

“稍微打扰一下,少校军医先生。”

“又来一个女人找我。”

“只耽误您一小会儿工夫,少校军医先生。”

库伦贝克站起身来:“怎么了,我的孩子?”

“我们必须把亚雷茨基少尉送回去……”

“行,他正好快喝够了。”

玛蒂尔德护士莞尔一笑,表示同意。

“我想去看他一下。”

亚雷茨基那只健全的胳膊搁在桌子上,搂着头正在睡觉。

少校军医看了看手表:“弗卢尔施茨快来接我的班了。想必,他随时都可能开车出现在这里。到时候,就让他把亚雷茨基捎回去吧。”

“那就让他这样睡在这里吗,少校军医先生?”

“反正没有别办法。战争就是战争。”

弗卢尔施茨博士眯着有些发红的眼睛望向花园,然后走进礼堂。

少校和其他贵宾们已经走了。长长的宴席已经撤走,整个礼堂现在都用来跳舞,人们在这个拥挤不堪、烟雾弥漫的礼堂里,冒着汗拖着曳着舞动着。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看见少校军医;库伦贝克正表情严肃地翘着胡子,在和药店老板保尔森的老婆跳华尔兹。

等这段舞曲结束后,弗卢尔施茨向库伦贝克报到。

“总算来了,弗卢尔施茨。您看,就因为您拖拖拉拉,才把您敬爱的长官逼得找这种幼稚的消遣……但现在么,什么都帮不上您了;上尉军医跳舞,中尉军医必须跟着跳。”

“少校军医先生,我拒绝服从命令,我不跳。”

“果然是年轻人啊……可我觉得,我比你们所有人都年轻……不过,我现在要走了,车子过会儿给您送来。您把亚雷茨基捎回去;他眼下喝得醉烂如泥的……我带走一个护士,另一个您带回来。”

他在花园里找到了卡拉护士:“卡拉护士,我带您和四个脚上有伤的病人一起回去。您去把他们找来,不过要快。”

然后他让他们都上了车。

三个人坐后排,卡拉护士和另一个人坐前排,他自己坐在司机旁边。

七根拐杖朝天对着漆黑的夜空——第八根在车里的某个地方。

星星挂在漆黑的天幕上。

鼻尖传来汽油和尘土的味道。

但偶尔——尤其是在拐弯处——会感觉到树林就在身旁。

亚雷茨基少尉站了起来。

他觉得自己好像在火车车厢里睡了一觉。

这时火车停在一个大车站上;亚雷茨基想要去车站餐厅。

站台上,人多灯也多。

“周日乘车,就是人多。”亚雷茨基自言自语道。

他感到有些冷,胃冷。

吃些暖和的东西会好些。

突然,他发现自己的左臂不见了。

一定是放在行李网架上了。

他在桌子和人群中挤出一条道来。

在抽彩摊前,他停了下来。

“来一杯格罗格 [2] 。”他说道。

“您在这儿呀,这可太好了!”玛蒂尔德护士对弗卢尔施茨博士说,“亚雷茨基今晚比较难伺候。”

“我们会搞定他的,护士,……玩得开心吗?”

“那当然,非常开心。

“您是不是也觉得这里有点阴森森的,护士?”

玛蒂尔德护士心里正琢磨着这话的意思,所以没有回答。

“喂,以前您想得到会有这种活动吗?”

“这倒是让我想起了我们的教堂落成纪念日了。”

“有些歇斯底里的纪念日。”

“嗯,也许吧,弗卢尔施茨博士。”

“徒有其表的老古董礼仪……看起来像教堂落成纪念日,但人们已经记不得自己怎么了。”

“很快就会恢复正常的,博士先生。”

她很正常地站在他面前。

弗卢尔施茨摇了摇头:“恢复正常?还从未有过……起码末日审判之时不会……这看起来很像,不是吗?”

“您在想什么呢,博士!……我们必须让病人集合。”

在音乐台旁,正在四处游荡的亚雷茨基被志愿兵佩尔泽尔博士拦了下来:“少尉先生,您似乎在急着找什么东西。”

“对,在找格罗格。”

“好主意,少尉先生,冬天到了,我去拿格罗格……您就坐在这里,可不要走开哦。”

他快步走开,亚雷茨基坐在桌子上,晃着两条腿。

温德灵博士和妻子想离开这里,这时正好从这里经过。

亚雷茨基向他敬礼:“中尉先生,请允许我,因在阿尔芒蒂耶尔瓦斯中毒而失去左臂的,王储军团黑森狙击手第八步兵营,亚雷茨基少尉,向您自我介绍。”

温德灵惊讶地看着他。

“幸会幸会。”他说,“中尉温德灵博士。”

“工程硕士奥托·亚雷茨基。”亚雷茨基觉得有必要补充一句,而且这时他也立正站在汉娜面前,表示自己也是在向她作自我介绍。

汉娜·温德灵今天收到了许多赞美。

她亲切地说:“您少了一只胳膊啊,这真让人难过。”

“是,夫人,这让人难过,但很公正。”

“瞎说,战友先生,”温德灵说,“这可说不上公正不公正。”

亚雷茨基竖起一根手指:“不是法律上的公正,战友先生,……我们有了一种新的公正,孤单之人,用不着那么多手足……您肯定也会同意我的看法的,夫人。”

“晚安。”温德灵说道。

“可惜啊,太可惜了,”亚雷茨基说,“不过毫无疑问,每个人身上,都有孤独烙印……晚安,两位。”

说完他又转身坐回桌子上。

“这人好古怪。”汉娜·温德灵说道。

“喝醉酒的笨蛋。”她丈夫回答道。

志愿兵佩尔泽尔拿了两杯格罗格过来,然后立正敬礼。

胡桂瑙匆匆走出礼堂。

他擦去额头上的汗水,把手帕塞进衣领里。

玛蒂尔德护士把他叫住:“胡桂瑙先生,您能帮我们一下,把病人召集过来吗?”

“非常荣幸,小姐,要我让人吹响喇叭吗?”他嘴里说着,脚就想往乐队那边走去。

“不,不,胡桂瑙先生,用不着那么大张旗鼓的,这样就行了。”

“那行……今晚活动很精彩对吧,小姐?少校先生也是赞不绝口。”

“当然喽,活动非常成功。”

“少校军医先生似乎也很满意……兴致很高……您能不能代我向少校军医先生问候……他走得太快,我都没来得及送他。”

“行,胡桂瑙先生,请您通知礼堂里的士兵,弗卢尔施茨博士和我在入口处他们。”

“好的,我马上就去……只不过,您不应该这么快就离开我们,小姐……希望,这并不是表示您没玩开心……我可不希望这样。”

衣领里塞着手帕,胡桂瑙又匆匆走进舞厅。

“军官们呢,护士?”弗卢尔施茨问道。

“啊,我们用不着再为他们操心了,他们都有着落了,会自己搭车回去的。”

“很好,看起来确实一切都恢复正常了……就是亚雷茨基还是那么不省心。”

亚雷茨基和志愿兵佩尔泽尔博士仍然坐在乐队平台下的花园里。

亚雷茨基转着棕色的格罗格酒杯,想透过它看灯笼。

弗卢尔施茨过来坐在他们旁边:“睡觉去了好不好,亚雷茨基?”

“有女人就睡,没女人就不睡……问题就出在,睡觉时男人没有女人,女人没有男人……这真是太糟糕了。”

“他说得没错。”志愿兵说道。

“也许吧,”弗卢尔施茨说道,“您现在才想到吗,亚雷茨基?”

“对,刚刚想到……但我早就知道了。”

“那您肯定会拯救世界了。”

“他啊,拯救德国就够了。”志愿兵佩尔泽尔说道。

“德国……”弗卢尔施茨一边说,一边看着空荡荡的花园。

“德国……”佩尔泽尔说道,“当时,我报名当志愿兵上前线……现在我很高兴能坐在这里。”

“德国……”亚雷茨基开始哭着说道,“……太晚了……”他擦掉眼泪,“弗卢尔施茨,您是个好小伙儿,我喜欢您。”

“您真乖,我也喜欢您……要不,我们现在就回去吧?”

“我们已经无家可归了,弗卢尔施茨,……我想结婚。”

“结婚这事,今天也太晚了。”志愿兵说道。

“对,很晚了,亚雷茨基。”弗卢尔施茨说道。

“结婚永远不嫌晚,”亚雷茨基嚎啕大哭,“但你,你把我胳膊给截了,你这只猪。”

“喂,亚雷茨基,都什么时候了,您该醒醒了。”

“你截我的,我就截你的……所以战争必须永远打下去……你也扔过手榴弹吗……?”他严肃地点了点头,“……我,我扔过……好鸡蛋,手榴弹……臭鸡蛋。”

弗卢尔施茨挽着他的胳膊:“好好好,亚雷茨基,也许您是对的……嗯,也许这真的是唯一能互相理解的方式了……来,听话,我的朋友。”

在入口处,士兵们已经在玛蒂尔德护士身边集合了。

“立正,亚雷茨基!”弗卢尔施茨说道。

“是!”亚雷茨基回答道,然后走到玛蒂尔德护士面前立正报告:“一名少尉、一名中尉军医和十四名士兵报到……我谨向您报告,他把我胳膊给截了……”他故意稍作停顿,然后从口袋里拉出空袖管,在玛蒂尔德护士的修长鼻子前来回摇晃:“纯洁而空荡。”

玛蒂尔德护士喊道:“想坐车的去坐车,剩下的和我一起走回去。”

胡桂瑙冲了出来:“希望一切顺利,小姐,我们都到齐了……祝您一路平安……”

他与玛蒂尔德护士、弗卢尔施茨博士、亚雷茨基少尉以及十四个士兵一一道别,并一一告诉他们,他叫“胡桂瑙”。

* * *

[1] Horrido或Horridoh或者Horido,欢呼声,有时可作猎人之间的问候语,例如“Es lebe der Teufel und die Jagdreiterei!Horrido–Joho,Horrido–Joho,Horrido–Joho!Hussassa!”——译注

[2] 掺热水的朗姆烈酒。——译注

第61节 救世军女孩(10)

我到底想对玛丽做什么?

我邀她做客,我请她唱歌,我为她撮合——必须说,我是正儿八经地撮合她与努歇姆这个《塔木德经》学者,这个变节的《塔木德经》学者的——,我又让她离开,搬到灰色济贫所那里去。

我想对她做什么?

她为什么如此配合?

是想拯救我的灵魂?甚至决心承担这项没有尽头,也根本无法完成的任务——俘获这个信奉《塔木德经》的犹太人灵魂,使它信奉耶稣?

那么,这个努歇姆会怎么想?

这两个人似乎完全在我的掌握之中,但我对他们却一无所知,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也不知道他们今晚要吃什么:他们是如此孤独,谁也不懂他们,甚至连造人的上帝也不懂。

这让我感到极为不安,尤其是在我眼里,玛丽就是一个赞美诗张嘴就来,三句不离《圣经》格言的姑娘。

我怀着这种不安的心情,踏上了去济贫所的道路。

我去了两次才碰到她。

她出去为病人布道,总是晚上才回来。

于是,我就坐在接待室里,看着墙上的《圣经》诗句,看着布斯 [1] 将军的画像,再次考虑各种可能。

我想起了自己与玛丽的第一次相遇,还有与努歇姆的偶遇,我回忆起自那以后的点点滴滴,我把一切都丝毫不差地深刻我的脑海里,甚至连一分一秒也不肯错过。

我认真仔细地打量着接待室,在渐染暮色的接待室里走来走去,因为天色已渐阴沉。

外面下着大雨,天黑得更快了。

我心里想,要不要记住这两位和我一样坐在这个接待室里的老人?

我把他们记在心里,——小心总无大错。

他们满身疲惫,他们心思深沉,他们目中无我。

玛丽回来的时候,天已经很晚了。

在此期间,两位老人都被领了出去,我有些害怕,担心自己会受到同样的对待。

接待室里灯光昏暗,一开始她没认出我,随口说道:“上帝保佑您。”

我回答说:“这是个象征。”

她认出了我,反驳道:“这不是个象征,愿上帝赐福于您。”

我说道:“对我们犹太人来说,一切都是象征。”

她接着说道:“您不是犹太人。”

我回答说:“面包和葡萄酒也同样是神恩的象征;而且,我和犹太人住在一起。”

她说道:“主是我们永远的家。”

对,就是这样,这就是她给我的印象,总是用《圣经》格言对话。

现在,她又落到我手里了,于是我大声说道:“我不准您再来我的犹太居所。”

只不过,这话在这里听起来很空洞,可能我得先让她到我那里去,才能跟她开诚布公地谈谈,于是我哈哈一笑,说道:“开玩笑,内比希 [2] ,玩笑而已。”

虽然我想用外地话,嗯,用外来语来掩饰我自己话里的意思,想躲到异族之神的羽翼之下,但这没用,我依然十分心虚。

也许是因为我真的等得太久太累了,变得像那两个最后被领出接待室的老人一样衰老;因等待而受辱的我,不是造物主,而是一个被造物,是一个弃神。

我不得不谦逊地说:“我不想您受到伤害,利特瓦克博士提醒过我,告诉我你们这样做的后果。”

当然,我并没有实话实说,因为他只是担心努歇姆承担的后果。

拿如此可笑的半无神论者为自己的话作证!真的,我算是把我的自尊踩到脚底了。

她回答得非常天真,话中却含责备之意:“心有喜乐,何来伤害。”

这句羞辱之言让我失去了耐心,我没有发觉,其实我这次是为那位老爷爷和利特瓦克博士传话来的。

“你不能再和那个犹太小伙子来往了,他有一个胖老婆和一大群孩子。”

哦,要是会读心术,我就能知道,我刚才这句话有没有伤害她、得罪她、撕裂了那颗假装充满喜悦的心,——但在表面上什么都看不出来,也许她根本不懂我在说什么。

她只是说:“我想去您那。我们会唱歌。”

我只好举手投降。

“我们现在就可以过去。”我这么说着,心里怀着最后一丝希望:仍然由来我决定她怎么去。

她说:“虽然很想去,但我还得去病人那里一趟。”

就这样,我只好一无所获地走上回家之路。

雨丝更细软柔和了。

有一对年轻恋人走在我前面;他们手挽着手,随着行进的节奏摆动着手臂。

* * *

[1] Booth。

[2] nebbich,意为“那又怎样?”——译注

第62节 价值崩溃(8)

宗教生于教派,又重裂为教派,在完全瓦解之前回到从前。早期的基督教,有少数几个基督教派和密特拉教派,末期则有怪异的美国教派,有救世军。

新教是在基督教衰落过程中形成的第一大教派。它是一个教派,并不是新的宗教,因为它缺乏新宗教的主要特征,即能把新的宇宙进化论与新的上帝体验融合成一个新的世界整体的新神学。

但是,由于本身的非演绎和非神学的本质,新教拒绝走出上帝自主内在体验的范围。

作为后新教神学的康德革新,虽然担起给新实证主义科学内容赋予柏拉图式宗教内涵的重任,但远没有按照天主教模式建立起整个神学价值体系。

反对宗教改革的耶稣会信徒采用一种无情甚至是军事化的价值集中手段,防止天主教不断分裂成各个教派。

那是一个连残剩的非基督教旧民俗也为教会服务的时代,是一个民间艺术转向天主教的时代,是一个耶稣会获得空前发展的时代,是一个狂热地追求实现统一的时代,虽然不再是哥特式的充满象征的统一,但一定是哥特式的充满英雄浪漫主义的对立。

新教不得不放弃这种防止教派继续分裂的保护行为。

它对非宗教价值领域的态度不是吸收,而是容忍。

它鄙视非宗教的“帮助”,因为它的禁欲主义要求需要极端的上帝内在体验。

尽管它承认,令人狂热追求的价值是宗教的源泉和至高意义,但这种价值应以绝对严格的方式纯粹、完整、独立地从宗教价值领域本身中获取。

严格的关系决定了新教与非宗教世俗价值领域之间的关系,而新教本身也力求以此保证自己在世俗和教会中的存在。

在纯粹和专一地敬拜上帝的过程中,新教必定会依靠唯一流传于世的上帝精神,即《圣经》,——因此忠于《圣经》便成为完整体现新教方法的激进和严格的尘世至高义务。

新教思想:义务的绝对命令。

与天主教完全对立:外在的生活价值既不包含在信仰之中,也不列入神学教规之中,而是仅受到手捧《圣经》者们严格、近乎冷静的监视。

如果新教走上另一条道路,即天主教的道路,以期实现一种新教价值工具论,比如像莱布尼茨所设想的那样,那么在有效防止教派继续分裂方面,新教做得也许不会比天主教差,但这样一来,新教就只好放弃自己的本质特征了。

新教过去和现在都属于变革派,一旦采取敌对旧政府的统治手段,就有不得不与旧政府同流合污的危险。

地下天主教对莱布尼茨的指责并非无稽之言。

严格的背后必定隐藏着恐惧。

但是,惧怕教派分裂这个动因还不足以解释新教为何如此严格。

拘泥于条文,托庇于《圣经》,是因为惧怕上帝。

那种恐惧产生于路德的悔罪皈依,那种对绝对“无情”的“绝对”恐惧,克尔凯郭尔 [1] 就曾体会过,上帝就“悲伤地端坐”其中。

就好像在物语沉寂,陷入绝对 沉默和无情之中的世界里,新教依靠忠于《圣经》来维持神语的最后一口气,——在对上帝的恐惧之中,新教徒认识到,自己所惧怕的正是自己的目标。

因为在排除所有其他价值领域,极端地回归自主的上帝体验时,会形成最终的抽象概念,这种抽象概念的逻辑严谨性会清楚无误地废除所有世俗宗教的信仰内容,绝对剥夺所有内容,只留下纯粹的形式——“宗教本身 [2] ”、“神秘主义本身 [3] ”的纯粹、空洞、中性的形式。

与犹太教的宗教结构惊人一致:也许,上帝体验的中立化过程、褪去所有直觉世俗 的神秘 [4] 、消除“外部”狂热辅助方式在这里有了进一步发展;也许,这里已经达到世俗之人所能忍受的绝对 冷酷的极限,——但是,作为忠于世俗宗教的最后一丝痕迹,这里仍然存在着最严格和最严酷的律法。

这种在内化过程中的一致,这种甚至影响到“东正教犹太人与瑞士加尔文主义者或英国清教徒的某些性格特点一致”这一常见看法的信仰形式一致,这种一致当然也可以归因于某些相似的外部环境:新教是变革派,犹太教是受压迫的少数派,两者都是反对派;甚至可以说,连变成少数派的天主教,例如在爱尔兰,也都具有相同的特点。

然而,这种天主教与罗马天主教的共同之处,和原始新教思想与高派教会 [5] 内罗马倾向的共同之处一样少。

情况已经完全逆转。

虽然这种经验事实总会得到解释,但解释的意义却很小,——因为如果背后没有关键的上帝体验,那么这些事实就是不存在的。

就是这种沉默、极端和朴实的虔诚,就是这种受制于且仅受制于严格的无限,形成了新时代的风格吗?在这种神圣 严酷中,有可信点移向了无穷远处的征兆吗?在这种毁灭一切内容世俗 [6] 的过程中,可以看到价值解体的根源吗?

答案是肯定的。

犹太人——由于其抽象的无限严格——是现代人,而且简直就是“最先进”的人:正是他们,一旦选择了价值领域与职业领域,就会以绝对激进的态度投身于此;正是他们,把“职业”,把偶然选择的谋生职业,提升至前所未闻的绝对地位;正是他们,不受制于任何其他价值领域,绝对一丝不苟地专注于自身的行为,或升华至最高精神境界,或堕落至极度贪图物质享受:善与恶,一直都两个极端,——仿佛这条绝对抽象 之河,两千年来就像一条微不可见的犹太人居住区小溪一样,一直流淌在红尘大河旁,现如今就要汇入主流;仿佛新教思想的激进把两千年来一直保存在最不显眼之处并减缩至最低限度的极其糟糕的抽象化全都变成让人惟恐避之不及的瘟神,仿佛新教思想在一瞬间释放了潜在存在于且只存在于纯粹抽象 之中的绝对膨胀能力,从而崩碎了这个时代,并把这个不起眼的思想守卫者变成这个腐朽时代的典型化身。

显然,基督徒只有两种选择:要么是临时仍然存在于天主教普世价值中,确实充满慈爱的教会怀抱中的温暖和安全,要么是借助一种绝对的新教教义来获得敢于直面抽象上帝的勇气,——不作出这个决定,就会惧怕未来 [7] 。

事实上,在所有不果断决定的国家中,这种惧怕一直都是潜伏存在的,尽管它可能仅表现为惧怕犹太人,因为他们的思想和生活方式是令人讨厌的未来 形象,虽然看不到,却会感觉到。

在新教价值工具论的观念中,肯定存在着对重新统一所有基督教信仰的渴望,莱布尼茨也曾有过那种追求重新统一的渴望:他出于无奈而拥抱那个时代的所有价值领域,这在现在几乎被视为必然之举;同样是他,预见了未来数百年,预见了逻辑通用语言 [8] ,在那最后的统一过程中,也肯定想到了普世宗教 [9] 的抽象——这种抽象的冷酷,也许只有他才能忍受,因为他是见识最深的新教神秘主义者。

然而,新教路线首先要求毁灭一切;新教神学产生于康德哲学,而不是莱布尼茨哲学;而莱布尼茨的重新发现,很典型地是由天主教神学研究者完成的。

许多教派接二连三地从新教中分裂出来,而在所有这些教派的形成过程中,新教在表面上所持的容忍态度是每个变革运动特有的。这些教派都有相同的发展方向,是新教价值工具论旧有思想的模仿、简化、肤浅化,都具有“反改革”倾向:撇开怪异的美国教派不谈,救世军,比方说,不仅彰显出与反改革的耶稣会教义相符的军事特点,而且还非常清楚地展示出集中价值、汇集所有价值领域的倾向,展示出,下至流行小调的所有民间艺术是如何重新回流到宗教中,重新进入“狂热辅助”计划中的。

感人的徒劳。

从绝对 恐惧中拯救新教思想,只不过是感人的徒劳,骗人的希望。

这是感人的呼救,呼吁神圣集体的“帮助”,尽管这个集体可能只是在模仿一个曾经伟大的集体。

因为,即将来临的是沉默无声,是残酷无情,是一丝不苟的不偏不倚,所有无法承担未来 的人都会发出越来越急切的呼救声。

* * *

[1] Kierkegaard。

[2] Religion an sich。

[3] Mystik an sich。

[4] das Mystische von allem Gefühlsmig-Irdischen。

[5] High Church。

[6] das Inhaltlich-Irdische。

[7] Angst vor dem Kommenden.

[8] lingua universalis.

[9] religio universalis.

第63节 圣经研读班

在小镇礼堂举行庆典之后的星期天下午,冯·帕瑟诺少校决定——虽然他自己也很惊讶——接受艾施的邀请,去参观圣经研读班。

事实上,他根本没有想起艾施,也许只是因为他突然看到靠在衣架铁丝圈中的散步手杖。不知怎么回事,这根白色象牙柄散步手杖竟然夹在行李中,而且显然之前一直都藏在柜子里。当然,他一直都记得这根手杖,不过心里还是觉得它很陌生。

一时之间,冯·帕瑟诺少校觉得,自己似乎有必要换上便装,去一个军官不能穿军装入内的声色场所。

同样,他也没有佩刀,而是拿着手杖离开了旅馆。

他在旅馆前面稍微犹豫了一会儿,然后转身向河边走去。

他拄着手杖,慢悠悠地散着步,有点像在疗养胜地疗养的伤病军官,——他一定还模糊地记得,手杖上少了个橡胶套。

就这样,他悠然自得地来到了郊外,心头微微有种自由的感觉,觉得自己随时可以回头,就像一个正在休假的军官。

他也确实很快就回来了——就像一场既快乐从容却又近乡情怯的回家之旅——,仿佛有一个迫切的承诺需要他马上兑现一样,他走最短的捷径来到艾施家前。

自从艾施的追随者增多后,又因为在宜人的季节里,本来就不需要暖气房,研读班就放在以前用作杂房的一间空仓库里。

他们中的一个木匠提供了简陋的长凳;房间正中摆着一张小桌子和一把椅子。

由于没有窗户,所以大门敞开着。

少校一走进院子,就知道自己该往哪个方向走。

当少校出现在门口并稍作停留,让自己的眼睛适应光线的朦胧时,大家都站了起来,几乎就像他们在等着上级军官前来视察军营一样,而且在场的军人都穿着军装,进一步加深了这种印象。

这虽然只是象征性地转换回更熟悉的身份,却让少校觉得,这种场合也没什么特别之处;这就像是一只轻柔而有力的手,不让他滑入黑暗之中,这就像在电光火石中隐约感知刚刚战胜了某个危险。

他举手敬礼。

艾施和其他人早就跳了起来,这时陪着客人走到小桌子后面的椅子前。他自己站在旁边,似乎像一个走过去守护少校的天使。

少校也有相似的感觉,就好像他此行的目标已经实现,就好像他此刻正徜徉在安全氛围之中,行走在愿意把他当作归家游子接待的简易生活区中。

连他周围的沉默也像他此行的目的一样,但愿能一直如此沉默下去。

没有人说话。

充满了沉默,却又奇怪地因沉默而显得空空荡荡的仓库,似乎超越了本身的边界。

在敞开的大门外,金色阳光像一条永不枯竭的河流,从坐在河畔的他身旁流过。

没人知道,他们沉默不语,纹丝不动了多久,仿佛此刻已然凝固,仿佛此刻仍不可决断,而死亡就在身边,虽然少校知道站在自己身边的是艾施,但他能完整地感受到死亡的兄弟情谊,感受到死亡的威胁就像一种甜美的支持。

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想要转向艾施,虽然期待决定性一刻的到来,但他仍然知道,在最后时刻到来之前自己必须保持风度。

他使劲转过身来对艾施说道:“请您继续。”

但艾施根本没有反应,因为他正低头看着少校的白发,他听着少校轻声说话,仿佛少校对他了如指掌,仿佛他对少校了如指掌,两人就像熟识的朋友一样。

他和少校,他们在那里一站一坐,就像在又高又亮的舞台上。他们在首选位置上,底下的人一声不吭,好像有钟声敲响,要求大家保持沉默一样。

艾施不敢把手放在少校肩上,于是便搁在椅背上——尽管这其实也很失礼。他觉得自己强壮结实、精力旺盛,就像风华正茂之时一样强壮,觉得自己依然安全、善良,仿佛他已经摆脱了一切人造之物,仿佛房间不再是用砖块分层叠砌而成,门也不再是用锯开的厚木板做成,仿佛一切都是神造之物,仿佛他口中之言就是上帝之言。

他打开《圣经》,读起《使徒行传》第十六章:“忽然剧烈地震,牢房地基摇晃。一时之间,牢门俱开,镣铐全松。狱卒从梦中醒来,见牢门大开,以为众犯已逃,便欲拔刀自刎。保罗大喝一声说道:‘快住手,别自杀!我们都在,我们没走。’”

把《圣经》合上,但手指仍留在书页之间,然后小心地清了清嗓子,艾施在等。

他在等房子地基震动,他在等重大的裁决降下,他在等那人下令升起黑旗,他在思考:他必须让位给开创新纪元之人。

他想着等着。

然而,这些经文落在少校的耳中,却像落地成冰的水滴。

少校一言不发,于是大家都跟着沉默不语。

艾施说:“再怎么逃,都是徒劳,我们应该束手就擒……那不可见者正拔刀站在我们身后。”

少校有一刻看得非常清楚,艾施对这段经文的理解有一部分是正确的,有一部分是非常模糊、非常离奇的,但少校并没有在这个问题上多想,而是想着想着就被眼前的这一幕吸引住了,这一幕虽像回忆,却非回忆,因为这一切是他亲眼所见:年老的战时后备兵和年轻的新兵,他们就像使徒和门徒一样,就像聚在蔬菜地窖里或昏暗墓穴中的教众一样,说着听不懂的陌生语言,却又像儿语一样易懂,在天上银色云朵的映衬下熠熠生辉,——门徒们像他一样充满信心,怀着不灭的激情仰望天堂。

“我们唱吧。”艾施说,然后便开始唱了起来:

“主啊,万军之神,

带我们沐浴神恩,

让我们万众一心,

用你手指引我们,

主啊,万军之神。”

艾施用靴底打着拍子;许多人也有样学样,他们唱着,随着节奏摇摆着。

或许,少校也在跟着一起唱,他不知道,这更像是他在心里唱歌,更像是他在闭着眼睛唱歌,晶莹的水滴,欢唱着从云端滴落。

然后,他听到有个声音传来:快住手,别自杀!我们都在,我们没走。

艾施示意大家不要唱了,等歌声渐渐消失后说道:“逃离监狱的黑暗根本没用,因为我们只能逃到新的黑暗之中……时间一到,我们就得重新建堂。”

一个声音又传了过来:

“扇燃它的小火花,

啊,火红小火花,

主啊,万军之神。”

“闭嘴。”第二个声音说。

第三个声音唱起了第二部 [1] :

“用火洗礼我们。

耶稣基督,

降下烈火!

我们渴望烈火。

降下烈火!

主啊,上帝,

我们求你,

降下烈火!

只有这样,

才能一切妥当。

降下烈火!”

“闭嘴。”第二个声音又说道,说得很慢,却像来自拱顶地窖一样嗡嗡作响。那是一个穿着战时后备军制服,留着长胡子,这时拄着两根拐杖站着的人说的。

尽管说话很费劲,可他却不想就此沉默,所以继续说道:“没死的人,给我闭嘴……死了的人,已经受洗,活人还没。”

然而,第一个唱的人也跳了起来,用歌声回答:

“拯救吾等,

让吾永生。

主啊,万军之神。”

“降下烈火。”少校这时也说道,尽管声音很小,但艾施还是听得很清楚,于是他对着少校弯下腰来。

这几乎是一种无形的弯腰,至少给少校的感觉就是如此;这是一种隐藏在弯腰靠近中的微微肯定,让人既放心又不安,少校看着身前小桌子上手杖的白色象牙柄,看着露出制服外套袖口的白衬衫袖口;这几乎是一种无形的宁静,几乎是一种空灵、明亮、近乎白色的宁静,在昏暗的房间里慢慢散开,盖过所有嘈杂的声音,就像一张叮当作响,奇怪地抽象简化了的透明大网。

屋外,骄阳似火,流金铄石;屋内,如避难所,如墓室,如地窖,如茔窟。

也许,艾施希望少校再说点什么,因为少校举了两次手,仿佛随着颂歌的韵律节奏唱和着,仿佛在向艾施表示赞赏,——艾施屏住呼吸,但少校却又把手放了下来。

这时,仿佛说了就能让人死而复活一样,艾施说道:“自由之炬……璀璨之火……真正自由之炬。”

可少校却觉得,这是一种融合,他也不知道,是该说自己看了到头顶上方火把的夺目光环,还是该说自己听到了那个不断吟唱赞美诗叠句“降下烈火”之人的声音,还是该说这是艾施的声音或隐隐约约地从后面传来的小个子钟表匠萨姆瓦尔德的哭泣声:

“拯救吾等,

摆脱黑暗,

引领吾等,

乐往天堂。”

然而,战时后备兵一边气喘吁吁地站直了身子,一边挥舞着他的一根拐杖,扯着沙哑的嗓子嚎道:“死而复活……没葬的人,给我闭嘴。”

艾施露出了大黄牙,笑道:“该上闭臭嘴的人就是你,戈迪克。”

这话很粗俗,艾施自己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喉咙发痛,却又似乎笑不成声,就像在梦中大笑一样。

不过,少校既没有听出话里的粗俗,也没有听到艾施的哈哈大笑声,因为以他高人一等的见识,他一眼就看穿了表面上的粗鲁,甚至根本不在意;更确切地说,他觉得,似乎艾施可以轻松摆平所有问题,似乎艾施的容貌,在暮色中几不可辨,与整个房间奇怪地融合成一幅朦胧的画卷;在嗡嗡的笑声中,他看到了一个微微闪光的灵魂,正从邻家窗口探出来微笑着,那是哥哥的灵魂,却不是单个灵魂,却不是在附近,而是像在无限遥远的故乡。

他对艾施微微一笑。

艾施也会意过来,也同样知道,两人一起会心一笑会让他们的心神一起凌空而起,他觉得自己就像乘着呼啸着荡尽一切故去往逝的狂风,从无尽的远方飞来,就像乘着一辆冒火的红色战车来到这里,到达终点,到达巅峰,在巅峰的终点处,一个人叫什么无所谓,一个人是否正在融合另一个人也无所谓,在这个终点处,不再有今天和明天,——他感觉到自由的气息扑面而来,轻拂着他的额头,一个梦中之梦。

艾施解开了马甲的钮扣,在那儿站得笔直,似乎想要踏上城堡露天台阶。

当然,他再怎么样也镇不住路德维希·戈迪克。

这家伙这时一瘸一拐地,几乎走到桌子前才停下,气势汹汹地喊道:“想说的人,先给我钻到地下去……这儿……”他把拐杖的尖头戳进粘土里,“……这儿……自己先钻进去。”

艾施忍不住又笑了起来。

他觉得自己强壮结实、精力旺盛、身体硬朗,是一条值得一杀的汉子。

他伸展双臂,就像刚从睡梦中醒来或被钉在十字架上一样:“喂,难不成你还想把我打死啊……用你的拐杖……你走路还要靠拐杖呢,你这个怪胎。”

有些人喊道:“别惹戈迪克,他是个圣人。”

艾施不屑地摆了摆手:“没人是圣人……只有建堂之子才是圣人。”

“各种房子我都会造,”泥瓦匠戈迪克吼道,“各种房子我都造过……而且越造越高……”

他不屑地吐了一口唾沫。

“美国的摩天大楼。”艾施嘲笑道。

“摩天大楼他也能造。”钟表匠萨姆瓦尔德哭着说。

“嘿,你别多管闲事……他啊,也就会把墙刮刮干净。”

“拔地而起,直刺云霄 [2] ……”戈迪克双臂举起两根拐杖,他看上很可怕,很强大,“……死而复活!”

“死!”艾施大声叫道,“死者认为自己很强大……是,他们很强大,但他们唤不醒黑屋中的生命……死者就是凶手!他们是凶手!”

他顿了一下,因为凶手这个词这时就像一只黑蝴蝶一样,在空中翩翩起舞,把他吓了一跳,而且少校的行为也把他吓得说不出话来:因为少校站了起来,非常僵硬地猛然挺直了身子,然后重复了那个词,呆呆地重复说着“凶手”,似乎在等待可怕之事似的,向外看向敞开的大门和院子。

所有的人静静地看着少校。

少校一动不动,仍然像着了魔似的继续看着大门,艾施也看了过去。

那里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空气在阳光下颤动,另一个阳光长河之滨的屋墙——码头墙,少校不禁想到——发出耀眼的光芒,在大门口及其两扇门的棕色盒子中有一个长方形的白色亮孔。

然而,这种相似却失去了让人高兴的直接。

当艾施向抓住这一刻的安静,再次朗读经文“一时之间,牢门俱开”时,少校觉得大门又变成了普普通通的谷仓大门,除了外面的院子从远方让他想起故乡,想起圈厩棚舍中间的庄园大院之外,什么都没有留下。

当艾施读完“快住手,别自杀!我们都在,我们没走”时,那片安静也消失得无影无踪,有的只是害怕,——害怕在象征和代表的世界中,只有邪恶才能具体存在。

“我们没走,我们都在。”艾施又说了一遍。

但少校却不敢相信,因为他眼前的这些人不再是使徒和门徒,而是战时后备兵、新兵和普通人,他还知道,内心同样充满孤独的艾施,这时正像他一样惊恐万分地盯着大门口。

所以他们并肩站着。

然后,在暗乎乎的盒子底部,在大门的门框里出现了一个人影,一个矮胖壮实的人影,走在院子里的白色卵石上,而太阳并没有变得暗淡无光。

胡桂瑙。

他双手反背,像个路人,悠然自得踱步而来。

他穿过院子,停在门口,眯起眼睛往里看来。

少校仍然一动不动地站着,艾施也站着一动不动,因为虽然他们觉得这就是永恒,但这也就几秒钟而已。

当胡桂瑙弄清楚这里是怎么回事后,他摘下了帽子,踮着脚尖走了进来,向少校鞠躬后谦逊地坐在凳子的一头。

“魔鬼化身,”少校喃喃地说,“凶手……”也许他根本什么都没说,因为他的喉咙好象被堵住了,于是他用近乎求助的目光看着艾施。

艾施却微笑着,近乎嘲讽地微笑着,虽然他自己觉得胡桂瑙的不请而来就像一种阴险的袭击或暗杀,就像一种无法避免的死亡,一种哪怕手持匕首的只是一个卑鄙无耻的特务也依然热切期盼着的死亡,——艾施微笑着,因为将死之人已经赎回自由,可以从心所欲,于是他碰了碰少校的胳膊:“我们中间总有个叛徒。”

少校同样低声回答道:“他应该滚出去……他应该滚出去……”

艾施摇了摇头。

少校继续说道:“……赤裸裸……是的,我们在另一边是赤裸裸的……”最后又说,“……无所谓了……”

因为一股厌恶之情就像波浪一样,在他心中突然涌起,波浪中正势不可挡地流动着无边的冷漠,流动着疲惫。

他无力地慢慢坐回小桌子旁。

艾施很想什么都不听,什么都不看。

他很想宣布散会。

但他不能让少校如此败兴而归,于是有些有点不礼貌地用《圣经》敲了敲桌子,然后叫道:“我们继续读经。《以赛亚书》第四十二章第七节:令盲者开眼,领囚犯出牢,领坐黑牢者出狱。”

“阿门。”芬德里希应道。

“这是一个很好的寓言。”少校这时也说道。

“一个救赎的寓言。”艾施说。

“是的,一个劝人悔改赎罪的寓言,”少校说道,然后猛地微微挺直身子,“一个很好的寓言……我们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阿门。”艾施说,然后扣上了马甲的钮扣。

“阿门。”众人说道。

当他们离开简易仓库,大家仍然犹豫不决地站在院子里小声交谈时,胡桂瑙穿过人群,径直走到少校跟前,却见到少校脸色阴沉,心下不禁有些忐忑。

可他还是不愿意放弃能跟少校问候的机会,尤其是他还为此编了个笑话:“少校先生此次前来,是为了庆贺我们新鲜出炉的牧师先生第一次主持弥撒的吧?”

对于他的这番话,少校只是陌生地微微点了点头作为回应。

这让他意识到,他们的关系很糟,让他更心凉的是,这时少校转过身,用让大家都能听到的声音大声说道:“来吧,艾施,我们一起去郊外走走。”

胡桂瑙茫然地留在那里,心里充满了不解、愤怒和隐隐约约的心虚。

那两人穿过花园。

太阳已偏近西岭。

那一年的夏天似乎没个尽头。

金光闪闪的静谧时光,日日相同的阳光灿烂,仿佛它们想用美好的和平安宁加倍衬托出战争最血腥阶段的毫无意义。

当太阳消失在山脉之后,当碧空越显柔和明朗,当公路越发宁静地伸向远方,当处处喧闹渐隐,宛如入梦呼吸时,那种宁静就变得越来越明显,越来越为人的灵魂所接受。

德意志大地上处处洋溢着礼拜天的祥和宁静。

少校心中突然涌起一股强烈的思念,他想起自己的妻子和儿女,他看到他们正披着夕阳的余晖,漫步走田野上。

“但愿,这一切很快就会过去。”艾施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

在他们两人看来,无论怎样生活,都没什么希望,唯一微不足道的收获,就是在让他们俩目光留恋不舍的傍晚风光中散步。

这像是一种缓刑,艾施心想。

就这样,他们默默地走着。

* * *

[1] 在轮唱中唱第二部。——译注

[2] 双关,也可以理解为“离开尘世上天堂”。——译注

第64节 夫妻对话

认为汉娜日思夜想,就盼着海因里希快点结束休假,显然是不对的。

恰恰相反,她很害怕他休假结束。

每天晚上,她都是这个男人的情人。

她的白天,虽然以前只是稍微有些精神恍惚、魂不守舍,到了晚上、躺到床上就会清醒过来,但现在,这种趋向可就明显多了,一切都以一种几乎不能再称为热恋的极其直率态度,如此激烈、如此不幸地沉入对女人和男人的认知之中:这是一种笑不出的幸福,一种完全源于人体结构的幸福,这种幸福对于律师夫妇来说,一部分过于神圣,一部分过于不值。

她无疑是在昏昏沉沉地过日子。

不过,这种昏昏沉沉却是分层的,它从未让汉娜失去意识,而是像一个无比清晰而又痛苦地意识到自己意志瘫痪的梦;她觉得“梦境”中的自己越不自由,欲望真的越盛或越弱,上面的知见层就越是清醒。

她只是说不出口而已,并且不只是因为羞耻之心横亘在中间,更是因为言语永远比不上像“白天挡不住黑夜”一样从行为之中透出的赤裸之意,——可以说,话也至少分为两层,一层是夜话,是从属于“梦境”的语无伦次,一层是昼话,是脱离了“梦境”、远远绕开并遵循总是不失理性 的迂回方法,直到她最终在忍无可忍的呼叫和哭泣声中投降。

她说的话经常是一种试探和寻找,试图找出她得病的原因。

“战争结束之后,”海因里希几乎每天都这样说,“一切又会两样……不知道为什么,战争让我们变得更原始了。”

“我不懂这些。”汉娜通常都是这样的回答,或者说:“费这心思干嘛?人算不如天算。”

她根本不想平等地和海因里希就此唠叨;他是有罪的一方,其实他应该为自己辩护,而不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当她照着镜子把淡黄色玳瑁梳从稀疏的头发中取下时,她说道:“小镇礼堂里的那个怪人说他自己很孤独。”

海因里希反驳道:“那家伙喝醉了。”

汉娜梳着头发,禁不住想到,胳膊抬起后自己的酥胸就绷得更紧了。她能感觉到它们在真丝修身小衬衣下的紧绷,感觉到它们正在衬衣上顶起两个尖尖的小帐篷——照着镜子就能看到。

镜子两旁各点着一盏蜡烛灯,粉红色灯罩上有着精致图案。

然后,她听到海因里希说:“我们好像被筛子筛了出来……像粉末一样飞散。”

她说道:“在这样的年代里,实在不该生孩子。”

她想起长得很像海因里希的儿子,让她觉得不可思议的是,她那淡黄色的躯体竟然是用来接受男人的那个东西的;做个女人。

她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他说道:“也许,新一代罪犯正在成长……没什么能保证我们的今天或明天,不会一丝不差地步俄国的后尘……嗯,希望不会,……但唯一能指望的是,仍然存在一种异常稳定的意识形态……”

他们两人都觉得,这么谈下去很无聊。这种感觉几乎就像听到有个被告想说“今天天气真好,法官大人”一样。

汉娜沉默了一会儿,任由恨意在心中翻腾,在这种恨意的汹涌冲激下,她的夜晚变得更无耻、更深入、更摇荡。

然后她说:“我们只能等着,……这可能取决于战争……但又不是那样……似乎战争才是次要的。”

“有多次要?”海因里希问道。

汉娜皱起眉头:“我们是次要的,战争是次要的……首要的是看不见的,是离开了我们的……”

她想起自己曾经多么渴望蜜月结束,以便——她当时相信——可以赶紧回去布置新家。

毕竟,现在的情况是如此相似;蜜月也是一种休假。

那时她心中涌现的,一定也是离群感和孤独感,——也许,她现在渐渐明白,孤独才是首要的,孤独才是病根!

因为那时在结婚后立即有了这种感觉,——汉娜推算着:对,这种感觉在瑞士时就开始了,——又因为一切都如此分毫不差,她越来越怀疑,海因里希当时一定犯了一个无法弥补的错误,要不就是对她做了某件错事,那件错事不但永远无法挽回,反而会酿成大错,正是这样一个大错才导致了战争的爆发。

她抹上润肤膏,用指尖小心抹开,然后照着镜子,万分仔细地看着自己的俏脸。

当初的那张清纯少女脸消失了,转而变成了一张成熟女人的脸,脸上只微微透出一丝年轻姑娘的容光。

她不知道,为什么所有这些念头这时会纷至沓来,但她决定不再默想,于是说道:“战争不是起因,战争只是次因。”

然后她便意识到:另一 [1] 张脸就是战争,是一张夜脸。

这是世界在瓦解,是一张夜脸,化成喷雾变成轻飘的冷灰;这是她自己那张脸在瓦解,就像在海因里希吻她腋窝时她感到的这种瓦解。

他说道:“当然,战争当然是由我们的错误政策造成的。”

也许,他甚至能够理解,只要有更深层的起因,政策也只是次因。

但他对自己的解释很满意。

而汉娜一边节省地给自己轻搽着这个时候不可多得的法国香水,一边闻着香味,不再听他说话:她低下头来,让他亲吻自己后颈的银色发际。

他乖乖照做。

“不要停。”她说。

* * *

[1] “次因”和“另一”在这里的德语单词同形:ein Zweites/zweites。——译注

第65节 简评诸人

艾施是个急性子,所以任何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能激起他舍己为人的念头。他渴望清清楚楚,他想造就一个世界,里面黑白分明,是非分明,善恶分明,他的孤独可以绑定在这里,就像绑定在一根铁柱上一样。

胡桂瑙是个见过世面的人,即使走进空无一物的房间里,他也能闻出点什么来。

曾经有一个人,因为孤独而逃到印度和美国,他想用世俗的方法来解决孤独的问题,——但他是个唯美主义者,因此不得不自杀。

玛格丽特是个小女孩,是个性行为的产物,背负原罪,独自生活在罪恶之中:也许有人会朝她点头,问她叫什么名字,——但这种点头之间的关心和同情,根本无法拯救她。

任何比喻 [1] ,都需要另一个比喻来表达,——直接 比喻是在比喻序列之首还是之末?

中世纪的诗歌:比喻序列始于上帝,又终于上帝,——比喻序列漂浮在上帝之中。

汉娜·温德灵希望万物有序,在有序漂浮的平衡状态中,比喻回归本身,就像在诗歌中一样。

一个要辞别,一个当逃兵,——他们所有人都想逃离混乱,却只有从无顾忌之人,才能幸存。

没有比小孩更绝望的了。

精神孤独者,还可以靠浪漫主义来拯救自己,内心的孤独依然可以通过两性的亲密关系加以消除,——但对于孤独本身来说,对于切肤的孤独来说,依靠比喻拯救是不再可行的了。

冯·帕瑟诺少校是一个极其热切地思念故乡的人,思念故乡的熟悉,思念可见之物中不可见的熟悉。他的思念如此强烈,使可见 一层一层地沉入不可见 之中,不可见 却一层一层地沉入可见 之中。

“啊,”浪漫主义者披上另一个价值体系的外衣说道,“啊,现在我和你们是一伙了,我不再孤独了。”

“啊,”唯美主义者披上同一件外衣说道,“我仍然孤独,但这件衣服很漂亮。”

唯美主义者在浪漫主义 内部代表邪恶原则。

小孩很快就能熟悉每一样东西:对于小孩来说,它既是直接的,但同时也是象征。因此小孩是极端的。

玛格丽特哭,只是因为她生气了。她从来都不会为自己感到难过。

人越孤独,他的价值体系越不牢固,他的行为受到非理性 的影响就越明显。依附于某种外来教条主义价值体系的浪漫主义者,是——令人难以置信地——完全理性和成熟的。

非理性 的理性 :像胡桂瑙这样一个似乎绝对理性的人,分不清善恶。

在一个绝对理性的世界里,没有绝对的价值体系,也没有罪人,最多只有祸害。

甚至连唯美主义者都不分善恶,而这正是他的魅力所在。他肯定很清楚什么是善,什么是恶,只是不愿分清而已。

他因此而堕落。

一个时代,如此理性,因而不得不马不停蹄地亡命天涯。

* * *

[1] 包括寓言(详见中文百科的条目“耶稣的比喻”)——译注

第66节 救世军女孩(11)

我尽量避开犹太人,但还是和以前一样,不得不继续观察他们。

因此,我不得不一再惊讶于他们对半无神论者西姆松·利特瓦克的信任。

利特瓦克这个人明显就是个笨蛋,人们之所以让他上大学,只是因为他不适合从事正当职业,——人们只要把他假胡子后面那张已经历了五十多个岁月的光滑无须的脸与布满皱纹、深谙世事的老犹太人脸比一下就知道!——但在他们的眼中,他就像预言者一样,只要有事,他们都会求教于他。

也许,这是对作为上帝喉舌的说话含糊不清者的残剩信仰,因为这不可能是对知识的尊重;他们非常清醒,想要掌握更多的知识。

让人难以置信的是,我弄错了。

利特瓦克博士显然想掩盖这桩事情,只是事与愿违。

他之前说自己“开明”什么的纯属捏造;他对那个白发犹太老者的渊博知识异常崇拜,如果他不顾我对他的恶劣态度,仍然一再友好地和我打招呼,那无疑是因为我拒绝把犹太老者的塔木德世界观斥为“偏见”的缘故。

而且很明显,他还由此生出让我把努歇姆引上正路的希望;因此,他只好容忍我一次又一次拒绝他,拒绝他的示好。

今天我在楼梯上遇见了他。

我正要上去,他正要下来。

要是反过来的话,我就直接从他身边溜走了;要拦住一个飞奔着下楼的人可不容易。

但我向上爬得太慢了,一是因为大城市里又闷又热,二是因为我营养不良。

他开玩笑地用手杖挡住我的去路。

也许,他想让我像哈巴狗一样跳过去(这时我发现,自己最近很容易生气,简直是一点就着;这也有可能是营养不良所致)。

我用两根手指抬起手杖,想要过去。

唉,我好讨厌这股露齿而笑的亲热劲儿。

他向我点了点头。

“您现在怎么说?大家都很不开心。”

“嗯,天太热了。”

“要是因为天热就好了!”

“对了,奥地利人被困在七镇 [1] 。”

“七镇很好笑……好吧,这事您真的怎么说?他说,心中须有欢乐。”

走又走不了,我只好硬着头皮和他作一番最愚蠢的讨论:“至少,这听起来很像大卫的诗篇……您不会反对吧?”

“反对?反对……我只能说,那位老爷爷是对的,老人永远是对的。”

“偏见,西姆松,偏见。”

“您不要挖苦我!”

“好吧,那位老太爷怎么说?”

“您听好了!他说,犹太人不该乐在心里,而是这里……”他用手轻轻地拍了拍己的额头。

“哦,乐在头中?”

“对,乐在头中。”

“那么,你们乐在头中的时候,你们的心在干嘛?”

“我们用心侍奉……uwchol lewowcho uwchol nawschecho uwchol meaudecho,翻译成德语,就是全心全意全力。”

“那位老爷爷也这么说?”

“不只是那位老爷爷会这么说,而是本来就是这样。”

我想同情地看着他,但结果并不是很成功:“您自诩开明,西姆松·利特瓦克博士先生?”

“我当然是一个开明的人……就像您是一个开明的人一样……当然……但您会因此而想要废除律法吗?”他笑了起来。

“上帝保佑您,利特瓦克博士。”我说完便继续上楼。

他回答道:“不过百年,”他仍然笑着,“但是,没有人能废除律法,您不能,我不能,努歇姆也不能……”

我继续在贫民楼的楼梯间里往上爬着。

我为什么留在这里?住在济贫所里岂不是更好。

墙上挂着的是《圣经》格言,而不是仿油画石版画。

举例来说。

* * *

[1] 特兰西瓦尼亚。

第67节 救世军女孩(12)

他说:我的骡子,健步如飞,

铃铛叮当,紫缰飞扬,

驮着我俩,圆梦锡安。

他说:我叫你来。

他说:在我心中,有伟大奇迹,

看那教堂,有台阶千级,

看那城市,有祖辈功绩。

他说:我们想盖个小屋。

他说:蹉跎岁月,等待至今,

只能等待,埋首读经。

他说:静心期待,欢乐今来……

他虽不言,心中暗言。

她也不语。埋首不语,

就这样骑单人双,神摇魂荡。

就这样骑单人双,神摇魂荡,

醉于沉默,醉于慕想,

虽无美言,心喜若狂。

就这样一路前行,余事不管,

流落街头,租住破房。

她说:我心深处,宛如深巷,

火花窜起,变成亮光,

变成灯火,变成辉煌。

他说:心心相伴。

她说:我心闪光。

我是忏悔者,

你和颜相望。

他说:锡安之路,虔诚明亮。

她说:你为我们,忍受苦难。

他们不言:话已说完。

他们不动:此行圆满。

第68节 临别相会

“什么?您这个时候还想出去,亚雷茨基少尉!”玛蒂尔德护士坐在军医院门口旁,亚雷茨基少尉站在灯火通明的门口内,点了一支烟。

“这不是今天太热了嘛,还没出过门……”他啪的一声合上打火机盖,“……这发明不错,汽油打火机,……我下周就要走了,您已经知道了是吧,护士?”

“对,我听说了。去克罗伊兹纳赫休养,……您肯定开心坏了,终于可以离开这里了……”

“算是吧……不过,少了我这个不省心的,您也一定很开心吧。”

“老实说,您的确不是个好病人。”

一阵沉默。

“走,一起散散步吧,护士,现在挺凉快的。”

玛蒂尔德护士犹豫了一下:“我马上就要进去了……要是您愿意,我们就在医院前稍微走走。”

亚雷茨基安慰她说:“我很清醒,护士。”

他们一起走到马路上。

医院右翼的两排窗户都亮着。下面小镇的轮廓依稀可辨,小镇比黑夜的黑还略微深一些。那里有几盏灯在亮着,山上也有三两盏灯火在闪烁着,仿佛在表明这里有偏僻的农舍。

镇上的钟敲了九下。

“您不想一起离开这里吗,玛蒂尔德护士?”

“哦,我对这里很满意……我有自己的工作。”

“说真的,护士,您真是太好了,还会陪我这么一个又嗜酒又冷淡的德国佬散步。”

“我为什么不该跟您散步呢,亚雷茨基少尉?”

“对呀,到底为什么不呢……”过了一会儿,“所以说,您想一辈子都留在这里喽?”

“这倒不会……等战争结束了再说。”

“然后您就回家?……去西里西亚?”

“您竟然连这都知道?”

“啊哟,这又不是什么秘密……您以为,这么简单就能重新回到家里……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说实话,我从来没有想过……反正想也没用。”

“您知道吗,护士……我现在很清醒……但我深信:再也没人能真正回家了。”

“我们都想重回故里,少尉先生,要不是为了家园,我们为何而战?”

亚雷茨基停下了脚步:“我们为何而战?我们为何而战……您最好不要问,护士……而且,您说得很对,反正也没用。”

玛蒂尔德护士沉默着。

然后她说:“您这是什么意思,少尉先生?”

亚雷茨基笑了起来:“咳,换做以前,您肯定不会相信自己竟会跟一个喝醉了的独臂工程师出去散步……您可是伯爵夫人啊。”

玛蒂尔德护士没有回答。

她虽然不是伯爵夫人,但无疑也是个贵族小姐,而且她的祖母就是个伯爵夫人。

“也许,这也无所谓……就算我是个伯爵,那还不是一样,我肯定还是醉生梦死……您知道吗,我们每个人都太孤单了,这样的事情可以开看些……您不会是生气了吧?”

“哈,怎么会……”她在黑暗中看着他侧面的身影,害怕他会抓住她的手。

她走到马路对面。

“现在该回去了,少尉先生。”

“您也一定很孤单,护士,否则您受不了的……我们该庆幸战争不会结束……”他们回到了军医院的铁栅栏门前。

这时,大部分病房都熄了灯,窗户黑乎乎的。

病房里的应急灯发出微弱的光芒。

“好了,现在我要去喝点什么了,不过……您反正不会一起去的,护士。”

“来不及了,我得进去了,亚雷茨基少尉。”

“晚安,护士,非常感谢。”

“晚安,少尉先生。”

不知道为什么,玛蒂尔德护士感到有些失望和难过。

她冲着他叫道:“别回来太晚了,少尉先生。”

第69节 监狱出事

自从少校和艾施一起披着夕阳的余辉在田野里漫步之后,他在下班后经常路过菲舍尔街,是的,他经常在隔不了几条巷子远的地方,停下脚步,犹豫不决地站一会儿,然后又折了回去。完全可以说,他就是在绕着《特里尔选侯国导报》报社转来转去。

要不是害怕碰到胡桂瑙,也许他真的会走进去;他真的不想遇到他,哪怕是在路上,甚至想想就觉得心烦不已。

但是,当艾施这时突然代替胡桂瑙出现时,他不知道,这会不会就是更让他胆战心惊的相遇。因为他这个镇警备司令官,身穿军装,腰佩军刀,和一个身穿便装的办报人站在那里,他身穿军装站在公路上,主动和这个男人伸手相握,而且这样还不算,当这个男人准备陪他走走,他竟会感到喜出望外,忘乎所以。

不过,艾施还是很恭敬地摘下了帽子。

少校看着一张额头布满皱纹、满是严肃的脸,看着又短又硬的白发。这像是一种安慰,像是对在家颂读《圣经》祈祷的突然回忆,同时,这也是那天下午的兄弟情谊此刻在心中的重新萌生。心里念着这种情谊,他觉得应该对这个可算是朋友的男人,说些祝福的话,也许只是为了让自己给这个朋友留下一段美好的回忆。

仍然犹豫了一会儿后,他才说道:“来吧。”

在这之后,他们经常一起散步。

当然也没有少校或者艾施希望的那样频繁。

因为,不仅时局变得越来越动荡不安,——军队驻扎又撤走,车队隆隆地驶过大街,镇警备司令官有时不得不彻夜不眠,连续工作,——冯·帕瑟诺少校也没有勇气再次前往《特里尔选侯国导报》报社。

过了一段时间之后,艾施才意识到这一点。

然后,他也开始随机应变:悄悄地等在司令部附近,如果条件允许,就带上玛格丽特。

“小淘气鬼坚持要跟着一起来。”他说。

虽然少校不是很清楚,小女孩这么黏人算是讨喜还是讨厌,但他还是亲切地把她抱了起来,抚摸着她的黑色鬈发。

然后,他们三人便一起在田野里或沿着河边灌木丛旁的小径散步,有时这就像一种辞别的渴望正在醒来,一股温润柔和的暖流正在心间荡漾,一池春水被风吹皱,这就像在证实始源于终,又归于终。

不管这有多么温和,却藏不住其中的一丝不满,也许是因为艾施没有分担这份离愁,也许是因为艾施不能分担,但也许是因为艾施什么事情都闷在肚子里,令人失望地保持着沉默。

这总归有些可疑和不可告人,因为他心中仍然隐约希望,只要艾施开口说出来,一切都会变好、变得简单。

唉,令人惊讶的是,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希望艾施说什么,虽然艾施肯定知道。

他们就这样默默地走着,默默地走在日落后的明亮之中,走在不断发酵的失望之中。

走着走着,田野上的明亮便成了一种虚假又疲惫的明亮。

当艾施摘下帽子,让风拂过硬气的短发时,这可能会变成一种非常不得体的亲密举动,差点让少校同情起这个小女孩来,因为她竟然落入这么个男人的手中。

“小女奴。”他说了一遍。

但这句话也消逝在疲惫的无动于衷之中。

玛格丽特在前面欢跑,根本不在意这两个人说些什么。

他们爬到了谷顶,沿着森林边缘而行。

短短的干草在他们脚下沙沙作响。

山谷里一片寂静。

他们听见山脚下的马车在路上嘎嘎作响,收割完的庄稼地露出褐色的土壤,阵阵凉风从幽暗的树叶深处吹来。

山坡上有一片片绿色的葡萄园,林木沙沙声中已经混杂着银子般清脆、尖锐的声音,森林边上的灌木缀着些黑色和红色浆果,已准备好迎接秋天,迎接枯萎。

夕阳沉到西坡顶上,谷中的屋舍窗户上闪着刺眼的光芒。

每间屋舍都留下长长的东向影子,监狱楼群的屋顶上满是红黑混杂的斑点,荒芜的庭院里光秃秃的,里面也有棱角分明的黝黑影子。

一条田间小路沿着山坡而下,在监狱附近并入公路。

在前面奔跑着的玛格丽特,这时拐了个弯,少校把这看作是天意。

“我们回去吧。”他说道,语带倦意。

但当他们下坡快走到谷腰时,少校和艾施都停了下来,侧耳听着:一阵一阵奇怪的嗡嗡声从下面传了上来,但他们根本分不清这声音究竟从何而来。

什么都看不见,只见一辆汽车从镇上飞驰而来,发动机照例低沉地吼叫着,喇叭不停地鸣叫着,车后扬起一片长长的尘雾。

那可怕的声音和汽车没有关系。

“邪恶的声音。”少校诧异地说。

“是机器声。”艾施说,虽然这听起来一点也不像机器声。

那辆汽车沿着蜿蜒曲折的马路,一路不停地嘟着开到监狱门口。

艾施的视力很好,他看得很清楚,这是司令部的车,当看到这车在监狱后面不再出现时,他就变得紧张起来。

他什么也没说,但脚步变得匆忙起来。

那声音变得越来越刺耳,越来越清晰,当他们看到监狱大门时,这车停在一大帮群情激奋的人中间。

“出事了。”少校说道。

这时他们已经听到从焊着铁栅栏、钉着木板的监狱窗户后传来的让人胆战心惊的齐声呼喊,有节奏地三词一组:

“饥饿,饥饿,饥饿……

饥饿,饥饿,饥饿……

饥饿,饥饿,饥饿……”

呼喊声时不时被一个公共屠宰场的嚎叫声打断。

司机急忙向他们跑来:“报告,少校先生,前面发生叛乱……我们找少校先生都找遍了……”

说完,他便跑回去叫岗哨出来。

大家纷纷为少校让行,可少校却停下了脚步。

空中依然回荡着三重唱似的口号声,玛格丽特这时也随着节奏手舞足蹈着。

“饥饿,饥饿,饥饿。”她欢呼着。

少校看着监狱,看着目光根本无法透过的窗户,他看着手舞足蹈的小女孩,看着笑容特别狰狞,笑声异常邪恶的小女孩,心头的惊骇犹如洪水涌起。

命运天定,在劫难逃!

司机仍在拉着铁索打铃,用佩刀敲打大门,直到门上的猫眼终于打开,大门在铰链中嘎吱嘎吱地慢慢转动。

少校靠在一棵树上,嘴里喃喃地说:“末日来临。”

艾施动了一下,似乎想要帮他。

少校摇了摇手:“末日来临。”

他重复着,可随后就站直了身子,把手伸到胸口,抚摸着铁十字勋章的绶带,然后手扶刀柄,快步走向监狱大门。

少校消失在大门之后。

艾施坐在路边小山丘的斜坡上。

耳旁依然传来顿挫起伏的口号声。

一声枪响,跟着又是一声耳熟的嚎叫。

然后,最后的几声口号就像水龙头关上后的最后几滴水一样。

接着便是寂静。

艾施看着在少校进去后一直紧闭的大门。

“末日来临。”这时他也这样说道,然后继续等着。

然而,末日并没有来临,没有地震,没有天使,大门也没有打开。

小女孩懒洋洋地蹲在他的身旁,他很想把她抱在怀里。

监狱的围墙,像舞台背景一样耸立在明朗的夜空之中,又像漏风的牙齿一样。

艾施觉得自己的心神正在远离自己,远离此刻,远离一切;他不敢改变自己的身姿,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的。

大门旁挂着一块看不清字迹的牌子;毫无疑问,上面写着探监时间,但这些都是空洞的字词而已。因为,连关押在此的煽动者、凶手和怪胎都会走出监狱,走进乐土,走向新的、更光明的集体。

这时,他听到小女孩说:“胡桂瑙叔叔来了。”

艾施看到胡桂瑙从自己身旁快步走过,他看着胡桂瑙,心中没有半分惊讶。

这一切都是那么的悄无声息,胡桂瑙的脚步悄无声息,监狱大门前人们的动作悄无声息,这一切就像音乐停止时马戏演员和走钢丝演员的动作一样悄无声息,就像失去生机的明朗夜空一样悄无声息。

在这似梦非梦者的眼前,在这从未找到回家之路的孤苦伶仃者眼前,远方似乎遥不可及,他,就像一个渴望已变却浑然不知的人,就像一个只是暂时抑制却无法全然忘记伤痛苦楚的人。

几颗星星率先出现在天上。

艾施在那里仿佛已经坐了几天、几年了,周身被一片幽灵一般、似絮了棉花 [1] 的寂静笼罩着。

然后,人们的动作变得越来越少,越来越朦胧,直至完全消失。于是,大门前便像有一团黑糊糊的东西在悄无声息地等待着。

最后,艾施只感到了掌心里湿漉漉的青草。

小女孩不见了;也许她和胡桂瑙一起走了。

艾施没把这放在心上,他盯着大门。

少校终于回来了。

他走得很快,极不寻常地走起了直步,看起来简直就像他行走时稍有跛瘸,却又想极力掩饰一样。

他径直走向汽车。

艾施跳了起来。

这时,少校站在车里,在那儿站得笔直,目光越过艾施的头顶,目光飘过默默地聚在汽车周围的人群,看着前面的白色马路,看向已是百家灯火的小镇。

那附近有一盏红灯亮起来了。

艾施知道那是哪里。

也许,少校也注意到了,因为他这时正向下看着艾施,严肃地向他伸出手,说道:“好啦,无所谓了。”

艾施没说什么,他迅速从人群中挤了出去,拐入了田间小路。

然而,要是他转过头来,要是天没那么黑,那他就可以看到,少校正停在那里,目送着他消失在夜色之中。

过了一会儿,他听到发动机点火的声音,看到汽车的前灯跟着蜿蜒曲折的马路前行。

* * *

[1] 用棉絮衬填。——译注

第70节 胡桂瑙装病

胡桂瑙以急行军的速度从监狱赶回家里;玛格丽特跑在后面。

在印刷车间里,他让人把印刷机关了:“再刊登一条重要消息,林德纳。”

然后,他去自己房间里写些东西。写完后,他说了声“嗨”,朝艾施夫妇的居室方向吐了一口唾沫。经过厨房门口时,他又说了声“嗨”,然后把一篇粗制滥造的文章交给林德纳。

“放在小镇要闻栏里里,用八点活字 [1] 。”他命令道。

第二天,在《特里尔选侯国导报》的小镇要闻栏中以八点活字刊出了一条新闻:

监狱骚乱

昨晚,我镇监狱发生了几起恶性事件。

一些囚犯认为,他们有理由控诉监狱伙食质量达不到以往标准,一些叛国分子乘机作乱,以高呼口号的方式羞辱监狱管理处。

镇警备司令官冯·帕瑟诺少校迅速赶到事发现场,沉着、果断、小心地采取措施,很快平息了骚乱。

据说,被关押在此且又期望获得公正判决的逃兵想要越狱。这都是子虚乌有之事,纯属谣言。

据可靠消息,监狱里根本没有在押逃兵。

无人受伤。

这又是一个清晰的灵感,胡桂瑙开心得几乎无法入睡。

他心里不停地盘算着:

第一,关于逃兵的谣言会惹恼少校,而且监狱伙食差这种事也会让镇警备司令官心烦;反正,活该头大的人是少校。

第二,少校会追究艾施的责任,尤其是因为暗示了艾施可能知情;没人会相信编辑先生对此一无所知,——现在,这两个人一起散步的交情就要完蛋了。

第三,可以想象一下,这位马脸瘦牧师这时暴跳如雷的画面,这真是爽口爽心啊。

第四,他所做的这一切都是非常合法的,——他是报社发行人,他可以想写什么就写什么,而且说真的,少校还要感谢他的美言呢。

第五和第六,可以一直列举下去,一句话,这事做得非常漂亮,一句话,这是一个妙着,——此外,少校现在会高看他一眼:胡桂瑙的密报是有根有据的,别人再鄙视也没用。

是的,第五、第六、第七,他可以一直数下去,里面还有许多文章可做,当然,总有些地方会让人不爽,让人不愿想起。

早上,胡桂瑙在印刷车间看到了这篇文章,心里又是一阵得意。

他瞥了一眼窗外,看了看对面的编辑室,做了个满含嘲讽之意的鬼脸。

但他没有上去。

当然不是因为他害怕那里楼上的那位牧师。他只是行使自己的正当权利,用不着害怕。受到刁难时,他必须行使自己的正当权利。在相关的一切都已毁灭时,他更要行使自己的正当权利!他只想安安静静、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他只想得到应得的一席之地。

胡桂瑙出去理发,在那里他又仔细看了一遍《特里尔选侯国导报》。

当然,他的午餐仍然是个问题。

他觉得跟艾施一起吃饭很别扭,因为虽然毫无道理,但艾施心里总是隐约觉得自己上了当。

他看得出牧师眼中的这种责备之意,所以实在没什么胃口。

这样一个牧师,本身就是个想把一切都国有化的什么主义者,然后装得好像别人只是因为不能事事如意就想颠覆世界秩序一样。

胡桂瑙一边散步,一边思考。

但他没想出什么好主意来。

就像上学一样:平日足智多谋,最后无计可施,只好托病请假。

于是,他转身往回走,好赶在艾施面前回家,然后上楼去找艾施妈妈——因为他最近经常这样叫她。

每走一步,他装出来的痛苦神色就显得更真实一些。

也许他真的感到很不舒服,最好什么也不吃。

不过,他毕竟已经付过食宿费用了,可不能便宜了艾施这个家伙。

“艾施夫人,我生病了。”

艾施夫人抬起头来,同情地看着胡桂瑙一脸痛苦的样子。

“艾施夫人,我不吃午饭了。”

“哎,怎么搞的,胡桂瑙先生……来碗汤,我去给您做碗好喝的汤……喝碗汤又没有害处的喽。”

胡桂瑙想了一下,然后可怜兮兮地问道:“一碗肉汤?”

艾施夫人惊愕地看着他:“嗯,可是……家里哪有煮汤的肉啊。”

胡桂瑙显得更加可怜了。

“对对对,没有肉……我想我是发烧了……您摸一下,艾施妈妈,我烧得有多高……”

艾施夫人走到他身旁,犹豫地伸出一根手指碰了碰胡桂瑙的手。

胡桂瑙说:“吃个鸡蛋煎饼也许管用。”

“给您泡一杯茶不是更好吗?”

胡桂瑙怀疑她是舍不得鸡蛋:“啊呀,吃个鸡蛋煎饼肯定能好……您家里一定有鸡蛋的……也许有三个。”

说完,他就拖着脚步走离开了厨房。

他躺在长沙发上,一来是病人就该这样,二来是他昨晚没睡好,想要补个觉。

但他怎么睡也睡不着,因为谎造新闻这个妙计的成功依然让他兴奋不已。

也许,他应该躺床上去。

他迷迷糊糊地看着盥洗台上方的镜子,看着窗户,听着这个家里的各种嘈杂声,它们是厨房传来的听熟悉了的嘈杂声。

他听到拍肉的声音,——看来,这个肥婆,她还是骗了他,就为了把肉都给那个家伙吃。

当然,她会借口自己不会用猪肉做肉汤,但煎得鲜香嫩滑的猪肉又不会加重病人的病情。

然后,他听到菜刀短促而快速地剁在厚木板上的声音,听得出来这是在切菜,——嗯,每次他的妈妈快速剁碎香菜或芹菜时,他总是心惊胆战地看着她,总是担心她会切到自己的指尖。

菜刀可是很锋利的。

他很开心,因为这时候,剁菜的声音消失了,艾施妈妈正用厨房抹布擦着毫发无损的手指。

要是能睡着就好了;但最好还是去床上睡觉,这样的话,这个肥婆就会坐在边上,做着手工编织活或者给他冷敷退烧。

他摸了摸自己的手,它真的很烫。

他得想些开心的事。

比如女人。

一丝不挂的女人。

楼梯嘎吱嘎吱地响起来了,有人正在上楼;奇怪,艾施爸爸一般不会这么早上来的。

看来,也只能是邮递员了。

艾施妈妈和他说着话。

以前总是面包师傅来家里,现在再也见不到他了。

没有用啊;饿着肚子睡不着觉啊。

胡桂瑙又眯着眼睛看着窗口,看到窗外连绵的科尔玛山脉;国王城堡 [2] 的堡主是个少校,由皇帝亲自任命。

“Hassez les Prussiens etles ennemis de la sainte religion [3] .”

笑声传入胡桂瑙的耳中;他听到有人说着阿尔萨斯简短叙事经文。

锅烧开了,在炉子上嘶嘶作响。

这时,有人在他耳旁悄声说着“饥饿,饥饿,饥饿。”

他太蠢了。

为什么他不能和别人一起吃饭!

他的待遇越来越差,越来越不公平了。

是不是他们还会把他的位置让给少校?

楼梯又嘎吱嘎吱地响起来了,——胡桂瑙吓了一跳,这是艾施爸爸的脚步声。

啊,天哪,只有艾施这家伙,只有牧师先生一个人。

猪,这个艾施,他要是生气,那是他活该。

你如何待我,我便如何待你。

菜刀可是又快又尖。

现在他总算成了一名新教徒,接下来就要做个犹太人,行割礼了;这一定要告诉他的妻子。

指尖,刀尖。

最好赶紧起来,走过去问他是不是想做个犹太人。

真是太蠢了,怕他干什么;我只是太懒而已。

但她应该把吃的给我送来,而且要快……在牧师得到他那一份吃的之前。

胡桂瑙竖起了耳朵,全神贯注地听着他们是否坐下吃饭了。

难怪他越来越瘦,这个艾施把他那一份都吃光了。

不过,艾施就是这样。

牧师必须胖乎乎的。

披着牧师长袍骗人。

刽子手也穿着黑色套装。

刽子手必须多吃东西才有力气。

外人从不知道,他们是就要拉人处决还是仅仅带饭过来。

从现在起,他会去旅馆,和少校坐一桌,吃肉。

就在今晚。

要是鸡蛋煎饼再不送过来的话,他就要发火了。

一个鸡蛋煎饼五分钟足够了!

艾施夫人悄悄地走进房间,把一盘鸡蛋煎饼放在椅子上,然后把椅子推到长沙发旁。

“要不要再给您煮杯茶,胡桂瑙先生,香草茶?”

胡桂瑙抬起头来,心中的不快几乎消失了,她的同情让他感到心头暖暖的。

“我发烧了,艾施夫人。”

她应该摸一下他的额头,探一下热度;让他生气的是,她没这么做。

“我想躺床上去,艾施妈妈。”

艾施夫人却一动不动地站在他面前,坚持要给他喂茶:这是一种非常好的茶,也是一种古老而有名的药,从父亲和曾祖父那里继承了这个秘密的草药师,变得非常富有,他在科隆有一处住宅,当地的人全都去他那里看病。

她很少一口气说这么多话。

可胡桂瑙仍然不想喝:“樱桃烧酒,艾施夫人,我喝点这个会好一些。”

她面现厌恶之色:烧酒?不!就连她那健康状况不佳的丈夫,也在她的劝说下同意喝茶了。

“真的吗?艾施喝这种茶?”

“真的。”艾施夫人说。

“那好吧,以上帝的名义,您也给我来杯茶吧。”胡桂瑙叹了口气,坐起来吃他的鸡蛋煎饼。

* * *

[1] 一点活字等于一磅。——译注

[2] 也叫上考内格斯堡(Haut-Koenigsbourg),位于施莱特镇内(胡桂瑙曾在此上学),曾是阿尔萨斯重归德国的象征。——译注

[3] 法语,大意为“憎恨普鲁士人,憎恨圣宗之敌”。——译注

第71节 身体事件

与海因里希的辞别非常顺利,不含半点忧伤。如果要从身体和精神方面加以区分的话,这纯属身体事件。

当汉娜从火车站回到家时,她觉得自己有点像放下了窗帘的空房子。

仅此而已。

除此之外,她坚信海因里希一定会从战火中平安回来。

怀着这种不让海因里希牺牲的坚定信念,她在火车站上时不仅幸运地没有生出忧惧悲伤的情绪,而且——远远超过了辞别带来的烦恼——希望海因里希再也不回来的念头也被推入了费解和无虞之中。

当她对儿子说“爸爸很快就会回到我们身边”时,他们两个肯定都知道她话里的意思。

在她的心里,这个身体事件——她有充分理由这样看待这六个星期的探亲假——就像她人生长河上的一处峡谷,就像她自我溪流上的一处窄缩;它就像阻碍她的自我突破身体屏障时的凝滞,就像强使河流浪花四溅地冲过涧谷时的艰涩。

以前她——每次想起时——总觉得,她的自我不受皮肤的束缚,可以透过极为透气的皮肤,渗入贴身穿着的真丝内衣里,甚至连衣裙上都有她的自我散发出来的一丝气息(可能因此才在时尚方面如此自信),是的,这个自我简直就像远远存在于这具身体之外似的,与其说是栖居其内,倒不如说是包覆其外,仿佛它不是在脑子里思考,而是在这具身体外面,在她可以居高临下地将自己的身体——不管这具身体有多么重要——看作一个微不足道之物的某个地方思考,所以在这个持续六周的身体事件期间,在奔腾着冲过涧谷期间,在茫茫的无边飘渺缭绕中,翻腾怒号的水面上只剩下一片亮泽的云雾,一抹绚烂的虹霞,似乎这就是心灵的避风港。

然而现在,仿佛眼前又是一马平川,仿佛身上放下所有羁绊,在心平气和的同时,心中不禁生出希望——忘记浊浪排空的峡谷。

当然,她最多只能一段一段地忘记。

凡是与海因里希个人有关的,全都就此消失不见,他的举止、他的声音、他的话语、他的走相,这一切都很快消失了;而普遍的,仍然留着。

或者,用一个不恰当的比方:首先消失的是他的脸,接着是他身上可以活动的肢体,双手双脚,但不动而挺拔的身体,这个从胸膛一直到大腿根部的躯干,这一让人面红耳赤的男性形象,却留在了她的记忆深处,就像陷在泥里或被第勒尼安海滨之浪拍打冲刷的神像一样。

每多忘记一段——这正是可怕之处——,这具神像每短一分,它流露的情感就越集中、越孤立,忘记这种情感的速度就越来越缓,越来越慢,忘记的片段越来越窄,越来越细,——无力地倒在这种情感之前。

这只是一个比方。

跟任何比方一样,这个比方并不计较实情真相的细节,而实情真相总是虚幻的,是一次模糊想法的混乱交融,是一道裹挟着记起一半的回忆、想起一半的念头、半推半就的本心的洪流,是一条有着银色水汽的无岸河流——银色薄雾,飘至云端,飘至黑色星辰。

因此,河底淤泥中的躯干并不是躯干,而是一块磨圆了棱角的卵石,是一件遗弃在岁月长河之中的家具、家什或垃圾,是一团抛入拍岸浪花中的泥巴:浪花竞逐翻滚,白天吞没黑夜,黑夜吞没白天,而白天彼此传递的,是无法辨识的,有时比彼此相随的梦境更加无法辨识,有时是下身的某些东西,它会让人想起关于女生的秘密见闻,似乎又会唤醒隐藏心中的秘密愿望——摆脱这种幼稚见识,逃入个人 世界之中,从遗忘中重新找回海因里希的面容。

然而,这只是一个愿望,实现这个愿望的把握起码和完全修复一个从地下挖出的希腊裸体躯干雕像一样大:也就是说,这是个无法实现的愿望。

乍一看,在汉娜·温德灵的记忆中,个人 还是普遍 占上风似乎无关紧要。但是,在一个普遍 如此普遍、如此明显地跃居主导地位的时代,在一个为了从未梦想过统一的集体概念而解开了仅连接个人到个人的社会纽带的时代,在一个极其暴虐残酷地去个人化,仿佛这种状况真的只对应于童年和老年的时代里,个人的记忆也逃不脱这种普遍规律的约束。

一个微不足道的女人,她的孤独寂寞——即使她很漂亮,是她丈夫的好床伴——不能用“不幸被剥夺了情爱欢愉”来解释,而是构成了整体的一部分,就像任何个人命运一样反映了一个笼罩在世界上方的形而上的存在。

一个——如果不反对的话——身体事件,在事件悲剧中仍是形而上的:因为这个悲剧叫做自我孤独。

第72节 救世军女孩(13)

这个时代、这种破碎的生活还有现实吗?

每过一天,我就更消极一分,并不是因为我正被一种可能比我更强大的现实碾压蹂躏,而是因为各种不现实让我处处碰壁。

我完全意识到,我只有积极面对,才能寻找自己人生的意义和伦理,但我担心,这个时代已经没有时间进行唯一真实的活动,探讨哲学问题的沉思活动。

我试着去探讨哲学问题,——但知识还有尊严可言吗?它不是早就尊严扫地了吗?在哲学对象解体的今天,哲学本身不也成了空洞的言辞了吗?

这个世界没有存在,这个世界没有安宁,这个世界只有在加速运动中才能找到并保持平衡,这个世界的狂飙突进已经成为把人抛进虚无的虚假人类活动,——啊,难道还有比再也无法探讨哲学问题的时代更让人无奈和死心吗?

甚至连哲学都已经成为一种审美游戏,一种不再存在,而是沦为排遣邪恶的游戏,成为中产者们晚上穷极无聊时打发时间的消遣!留给我们的只是数字,留给我们的只有律法!

我常常觉得,让我身不由己,让我留在这个犹太寓所的状况,似乎不能再称为认命和死心,反倒是一种学会接受完全陌生的智慧。

因为,即使是努歇姆和玛丽,他们对我来说仍然是陌生人,哪怕他们是我最后的希望——希望他们是我的创造物,哪怕他们是我无法实现的甜美希望——希望由我掌握和决定他们的命运。

努歇姆和玛丽,他们不是我的创造物,从来都不是。

可以塑造世界——这只是个骗人的希望!

世界独立存在吗?不。

努歇姆和玛丽独立存在吗?当然不是,因为没人过着独立的生活。

但决定命运的存在,远远超出了我的能力范围和思维范围。

我自己只能履行自己的律法,完成指派给我自己的事情,我无法挣脱它们的加锁。

即使我对努歇姆和玛丽这两个创造物的爱火还没有熄灭,即使我还没有停止为他们的灵魂和命运抗争,但决定他们灵魂和命运的存在,在我的眼里却是那么的遥不可及,它们在我面前隐而不现,就像那位白胡子老爷爷那样不显形迹。

虽然我有时会在前厅里碰到他,但他只有到了我永远进不去的房间里时才会显露真形,他只通过他的代表利特瓦克和我联系,他们在我面前隐而不现,就像画像挂在济贫所接待室里的白胡子布斯将军一样。

当我仔细思考时才发现,这根本不是什么抗争,既不与白胡子老爷爷抗争,也不与救世军将军抗争,更确切地说,我是在努力让他们两人满意而已,我讨努歇姆和玛丽的欢心其实也是在讨他们的欢心,是的,有时我相信,我唯一关心的,就是如何用我的行为赢得那两个白胡子老爷爷的欢心,这样他们就会祝福于我,这样我就不会孤独终老。

因为,现实是在律法制定者手中。

这是认命吗?这是在全盘抛弃美学 吗?我以前是什么态度?

我以往的人生正在渐渐消失。

我不知道自己是真的活过,还是从别人口中得知自己活过,我以往的人生已经深深沉入了遥远的大海之中。

船舶载着我向那远东和极西之地的海岸去了吗?我是美国大农场中的采棉工吗?我是有大象出没的印度热带丛林中的白人猎手吗?

一切皆有可能,无一不无可能,甚至连园林里的城堡也不是不可能的,又高又宽,一切皆有可能,因为一切都会逝去,因为世事变化无常,为了无常而无常,似乎在劳作中,似乎在时光静好中:一切都会逝去,——抛弃了我的自我,丢弃于虚无之中,无法实现的渴望,遥不可及的乐土,看不见那片越来越大、永远无法企及的光明。

我们寻找的集体,是一个虚弱无力却充满邪恶意志的集体。

虚幻的希望,经常的无端傲慢,——这个世界仍然是一个陌生的敌人,却又不似敌人,而是一个我肯定能摸到表面,但从未成功进入内部的异界,一个我永远不会进去的异界,陌生在越发陌生之中,盲目在越发盲目之中,消失和消融在故乡之夜的回忆之中,最终只留下一缕留不住的如烟往事。

我走过许多路,就是要找到那条连通天下万路之路,但这些路彼此之间却隔得越来越远。

连上帝都不是由我,而是由祖先决定的。

我对努歇姆说:“你们是一个多疑的民族,一个邪恶的民族,甚至还一次又一次地用上帝自己的经书怀疑上帝。”

他回答说:“律法永存。而上帝,是在有人明悟律法之后才存在。”

我对玛丽说:“你们是一个勇敢但没有思想的民族!你们以为,只要自己为善,敲打铃鼓,就能拉近与上帝的距离。”

她回答说:“上帝的喜乐即是上帝,他的恩典永不枯竭。”

我自问:“你是一个傻瓜,你是一个柏拉图主义者,你以为理解世界,就能塑造世界,就会超脱成神。你难道看不出,你会因此而流血至死吗!”

我自答:“对,我会流血至死。”

第73节 价值崩溃(9)

认识论杂谈

这个时代还有现实吗?这个时代还有保存自身生活意义的价值现实吗?有“非生活[1] ”之“非意义 [2] ”的现实吗?——现实逃到了何方?在科学中?在律法中?在责任中?还是在怀疑一种可信点已经消失在无穷远处、不断提出问题的逻辑中?

黑格尔把历史称为“精神本体的解救之路”,是精神 的自我解救之路,——它已经成为一切价值的自我毁灭之路。

当然,问题不在于世界大战是否推翻了黑格尔的历史体系(七大行星的发现早就做到了这一点 [3] ),因为在四百多年的历史进程中变得自主的现实,在任何情况下,既不会也不能再屈服于某种演绎体系。

更重要的是,探究这种反演绎现实的逻辑可行性,探究这种反演绎的逻辑起因,简而言之,探究注定会促进这种精神发展的“可能经验条件 [4] ”,——但对哲学的全盘蔑视,对言语的厌倦,本身就属于这种现实和这种发展,只有全盘怀疑言语的说服力,才能提出那个迫切的方法论问题:什么是历史事件?什么是历史统一?或者,更进一步提出:究竟什么是事件?需要如何取舍,才能将零散事实拼成一个完整事件?

自主生活与价值范畴的关系是如此难分难解,如此浑若天成,就像自主意识与事实范畴的关系一样,——我们可以为价值或事实等现象另找一个名称,但作为现象,它们依然如此必然地存在,就像“存在 [5] ”和“我思 [6] ”本身一样,它们两者都源自于自我的独立自主,它们两者不仅是自我的行为,而且也是自我的设定;因此,价值分为设定价值的、在最普通意义上塑造世界的行为,和被塑造成形的、空间上可见的、人间可见的有价艺术品,价值观念又分为两个彼此互补的范畴:行为的伦理价值和作品的美学价值。同一枚硬币的正面和反面,只有合在一起,才能产生最普遍的价值观念和所有生活的逻辑位置。

其实,历史总是这样:古典历史学就服从于古典历史的价值观念,十八世纪的道德说教性历史就有意使用道德说教性历史的价值观念。

在黑格尔的构想中,绝对价值不仅在“世界精神”的观念中,而且也在“历史的法官之职 [7] ”的观念中表现得最为明显。

所以,价值观念的方法论作用变成后黑格尔历史哲学的主题并不为奇,但随之会带来灾难性的副作用,即所有知识分成与价值无关的自然科学知识和与价值有关的人文科学知识,——不反对的话,可以将其称为哲学的第一次破产声明,因为这样就把思维和存在 [8] 的同一性限制在逻辑数学领域之中,似乎所有其他知识领域都废除了这个唯心主义的首要哲学任务,或将其推入了直觉含糊之中。

黑格尔曾经(有根据地)谴责过谢林,说他把绝对 “象离膛的子弹一样”投射到世界上。

但这同样也适用于黑格尔哲学和后黑格尔哲学所提出的价值观念。

简单地将价值观念投射到历史中,并将留存在历史中的一切都不假思索地称为“价值”,虽然在缺乏纯美学的精美艺术价值时仍然是允许的,但在一般情况下是极不准确的,恰恰相反,我们会被迫将历史解释为无价值的混合体,断然否定历史的价值现实。

第一个论点

历史由价值构成,因为生活只能从价值范畴的角度加以理解,——然而,这些价值不能作为绝对 引入现实,而是只能在设定价值的价值主体行事符合伦理要求的背景下考虑。

黑格尔曾将这样一种具有绝对和客观化“世界精神”的价值主体置于现实之中,但他的历史体系必然会因为其包罗万象的绝对而走向荒谬。

这里再次表明了演绎思维无限界限的不可逾越。价值设定并不是无限的。

如果存在一个具体的、一开始就有限的价值主体,即一个具体的人,则价值的相对化,价值对被引入主体的依赖性,完全是显而易见的,——个人传记来源于对此人自己觉得重要的所有价值内容的记录。

此人本身,很可能是个没有价值的人,甚至是个敌视价值的人,例如匪首或逃兵,但作为此人价值圈子的价值中心,此人依然具备写入个人传记和历史的条件。

虚构的价值中心也是如此:一个国家的历史,一个派别的历史,一个民族的历史,德意志汉萨的历史,甚至死物的历史,例如屋舍楼宇的建筑史,都是通过取舍相关价值中心——假使它有价值意志——本身觉得重要的那些事实后组成的。

一个没有价值中心的事件会消失在朦胧之中,——库纳斯多夫会战不是由参加战斗的步兵名单组成,而是由遵照指挥官计划形成的现实战况组成。

任何历史上的统一都取决于实际或虚构的价值中心;一个时代的“风格”——虽然作为历史事件的时代本身是不存在的,除非在时代的中心设定实现统一的取舍原则——是一种赋予价值设定与风格塑造之力的“时代精神”。或者,用老套的说法:文化是一种价值产物,文化只能从风格观念的角度加以思考,而为了能对文化进行全盘考虑,在代表文化的价值圈子中心,就需要一种设定风格与价值的“文化精神”。

这是否意味着所有价值的相对化?放弃任何通过思维和存在的统一使逻各斯的绝对 显露在现实中的希望吗?放弃在某个时候——哪怕只是近似——可以走上精神和人性自我解救之路的希望吗?

第二个论点

价值设定行为是否具备写入历史和个人传记的条件取决于逻各斯的绝对。

因为,实际或虚构的价值主体只能在其自我的孤独中,在那种无法消除、无路可走的柏拉图式孤独中加以想象,这种孤独仅以依赖于逻辑 的规定为傲,强行将行为置于这种逻辑可信性之下。

但这意味着,如果完全按康德的意思,不仅要求有为创作而创作的“良好意愿”,而且还规定所有结论都必须从自我的自主合法性中得出,从而使作品不受任何教条的影响,而是以这种纯粹原真的自我和这种纯粹原真的规律创作出来。

换而言之:任何不完全产生于本身固有规律的事物,都会从历史中消失。

虽然这种本身固有规律在时代中起着作用,即受制于时代和风格,但这种风格制约总是且只能是上级逻各斯的罩纱。

毋庸置疑,那种就是思维且在今天起着作用的逻各斯,哪怕是在今天,也不过就是一个尘世的罩纱而已,却能透过任何罩纱闪着自己的光芒,仅通过其想要超过时代的永恒要求,就能将与风格相关的思维投射到另一个自我之中。

在完结作品和普通美学 的狭义领域中,即在艺术领域中,这种形式上的基本统一在艺术形式的久远不绝中表现得最为明显,而且始终纤毫毕现。

由此我们可以概括出下一个论点。

第三个论点

世界是概念 [9] 自我的设定 [10] ,因为柏拉图的思想依然未被抛弃,也不可抛弃。

然而,这个设定并不是“离膛的子弹”,因为我们只能不断地设定价值主体。

价值主体反映概念自我的结构,进而设定自身的价值,塑造自身的世界:世界不是自我的直接设定,而是自我的间接设定,是“设定的设定”、“设定的设定的设定 [11] ”,以此类推,无穷无尽。

在这个“设定的设定”过程中,世界获得了其方法论上的组织和等级结构,无疑是一个相对的组织,尽管——在形式上——是一个绝对的组织,因为对实际或虚构价值主体的伦理要求并未降低,但完结作品内部内在逻各斯的作用也因此而保持不变:物逻辑 [12] 保持不变。

即使当形而上的历史体系达到无限极限后,历史前进的逻辑脚步不得不一再停下,即使柏拉图的世界观不得不一再屈服于实证主义观点,但柏拉图思想的影响是不可遏止的,它在任何实证主义中一次又一次地接触大地母亲,就是为了能——源于经验的悲哀——一次又一次地昂首挺胸。

世界上任何从概念上理解的统一都是“设定的设定”,任何概念,任何事物,概莫能外。

促成统一的认识,只能将事物理解为自主的和设定价值的价值主体,该认识的这种方法论上的作用,很可能延伸到数学领域之中,从而消除数学自然科学术语和经验主义术语 [13] 之间的差别。

因为不仅——从方法论的角度来看——“设定的设定”不外乎是将想象中的观察者引入观察领域,正如经验主义科学(例如物理学上的相对论)早就完全独立于认识论的观点这么做了那样,而且数学基础理论研究用“什么是数”、“什么是一”这两个问题将自己逼到要依靠直觉来摆脱困境的地步:然而,“设定的设定”原则使直觉获得了逻辑正确性,因为将自我放入假设的价值主体中这一行为,完全有理由说成是直觉行为的方法论结构。

“设定的设定”原则长期得不到关注的原因,也许就在于它的理所当然,甚至在于它的原始朴素。

对,就是原始朴素!

然而,承认原始朴素的态度,似乎是傲慢自大的人类无法克服的困难。

因为,如果也通过“设定的设定”这一过程,来确保概念自我能够进入世界万物之中,那么,假如暂时忽略这种柏拉图式背景,在“设定的设定”中就给自然万物赋予了灵魂,乃至给整个世界万有赋予了灵魂。

这种万有赋灵,给所有事物和所有仍然如此抽象的概念引入价值主体。

这种万有赋灵,只能与给世界万有赋予灵魂——当它出现在原始 思想中时——相提并论:似乎在逻辑 发展过程中有一种个体发育,即使是在最发达的逻辑结构中,这种个体发育仍然使所有显然已经失去生机的老旧思维方式保持活力,包括直接赋灵的思维方式,单节可信链的原始形式。

这种万有赋灵,给每一个思维步骤带来形式,即使没有打上原始形而上学内容的烙印,——这无疑是对理性主义者的侮辱,却也是泛神论者的情感安慰。

即便如此,这里仍要寻求理性安慰。

因为,如果受限于逻各斯的“设定的设定”原则应被解释为直觉行为的逻辑结构,那么它也可以看作是针对通常无法解释人与人之间、孤独和孤独之间的交流事实的“可能经验条件”:因此它不仅提供了所有语言均可译的认识论结构(不管这些语言相互之间的差别有多大),而且还不只如此,远不止如此,它在概念的统一中提供了所有人类语言的共同基础,为人和人性的统一提供了保障,而这种人性仍然留在上帝按自己形像所造之人人性存在 [14] 的自我毁灭过程中,——因为,就像镜子本身的镜子一样,在任何概念中,在任何由人设定的统一中,逻各斯会照亮人的道路,作为衡量万物尺度的《圣经》会照亮人的道路。

即使这个世界的宁静平和,即使这个世界的审美价值都已不在,都已变成功能,变成对一切律法的怀疑,乃至变成质疑和怀疑的义务,但概念的统一仍然不受影响,伦理的要求仍然不受影响,伦理价值的严酷无情仍然不受影响,依然是纯粹的功能,必须遵守最严律法的现实仍然不受影响,世界依然如此统一:人类的统一,照亮万物,超越时空,永恒不朽。

* * *

[1] Nicht-Leben。

[2] Nicht-Sinn。

[3] 黑格尔时代只发现了七大行星。——译注

[4] Bedingungen der mglichen Erfahrung。

[5] das Sum。

[6] das Cogito。

[7] Richteramt der Geschichte。

[8] Denken und Sein。

[9] 只能通过智力而非感官感知来识别。——译注

[10] 或“假定”。——译注

[11] 或“[多个]设定的设定”、“[多个]设定的[多个]设定的设定”。——译注

[12] die Logik der Dinge。

[13] 术语是在特定学科领域用来表示概念 的称谓的集合。——译注

[14] Dasein。

第74节 装上假臂

弗卢尔施茨博士正在帮亚雷茨基装上假臂。

玛蒂尔德护士也站在一旁。

亚雷茨基使劲拽了拽绑带:“喂,弗卢尔施茨,我现在就要走了,您不伤心吗……玛蒂尔德护士就更不用说了!”

“您知道吗,亚雷茨基,我真的很想把您留在这里,由我来照料……您现阶段可恢复得并不好。”

“不知道……您稍等……”亚雷茨基费劲地把一根香烟夹在假臂的手指之间,“……您稍等……把这个做成烟夹怎么样……或者做成永久烟嘴……这个主意很有创意吧……?”

“别动行不行,亚雷茨基,”弗卢尔施茨绑好绑带,“……好了,您感觉如何?”

“就像一台新造的机器……一台处于黄金时期的机器……要是香烟更好一些的话,那就更棒了。”

“难道您就不能不抽烟吗……当然,还有另一件事。”

“爱情?哦,好的。”

玛蒂尔德护士多此一举地说道:“不是。弗卢尔施茨博士觉得,您应该把酒给戒了。”

“啊,这样啊,这我就不懂了……头脑清醒时,总是很难搞懂……您怎么还没发现啊,弗卢尔施茨:只有喝醉了酒,才会理解别人。”

“纯属狡辩!”

“喂,弗卢尔施茨,您不妨回想一下,1914年8月14日,我们大家都喝得酩酊大醉……我觉得,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真正感受到友谊。”

“舍勒也这么说……”

“谁?”

“舍勒。《战争天才》 [1] ……不是什么好书。”

“哦,原来如此……这书没什么看头……但我想告诉您,弗卢尔施茨,而且是很严肃地告诉您:给我来一点别的,来一点可以让我烂醉的新玩意儿,随便来一点吗啡、爱国主义、什么什么主义或是其他能让人醉烂如泥的东西……给我来一点让我们重新不分彼此的东西,然后我就戒酒……很快就戒酒。”

弗卢尔施茨想了想,然后说道:“这话嘛,也不算错……不过,要是想完全烂醉和不分彼此的话,办法也不是没有,而且还很简单,亚雷茨基:坠入爱河。”

“是,谨遵医嘱……您有没有奉命热恋啊,护士?”

玛蒂尔德护士的脸顿时红了起来;长着雀斑的脖子上露出两条红晕。

亚雷茨基没有看她:“不是谈情说爱的好时期……在我看来,我们都处在一个糟糕的时期……爱情也没希望了……”他试了一下假臂的各个关节,“……真的得附上一份使用说明……总要有个用来拥抱爱爱的专用关节才对。”

弗卢尔施茨感到非常生气,也许是因为玛蒂尔德护士在场。

玛蒂尔德护士的脸红得更厉害了:“看您都在瞎想些什么,亚雷茨基先生!”

“干嘛?绝对都是好主意啊……爱的假臂……这绝对是个好东西啊,上校以上参谋部军官专用款……我要办一个工厂。”

弗卢尔施茨说:“您非得装成淘气鬼吗?”

“不不不,我只是对军火工业有一些想法……现在我们把它取下来吧。”亚雷茨基开始解开绑带;玛蒂尔德护士帮他。

他把金属手指的关节扳直:“好了,现在它要戴上手套了……无名指,金手指,这是震颤妹妹的大拇指。”

弗卢尔施茨察看裸露残臂上的伤疤:“我觉得它非常合适,只是开始时您要当心点,别磨破了皮。”

“勇敢的女清洁工来磨蹭……它要震颤妹妹。”

“好吧,亚雷茨基,跟您真的没法说到一块儿去。”

* * *

[1] 《战争天才与德意志战争》。

第75节 提议领养

胡桂瑙那天躲着艾施没出来吃午饭,这当然毫无用处。当天晚上,他们两人之间就发生了激烈争吵。

不过,艾施很快就消气了,因为胡桂瑙不仅坚持白纸黑字定下了的发行人权利,即可以不受约束地任意进入文章的权利,而且还搬出了艾施自己说的理由。

“亲爱的朋友,”他嘲讽地说道,“您不是想揭露社会弊端嘛,您不是经常唉声叹气,抱怨人们对您的‘棍棒’不屑一顾嘛,……可是现在呢,当别人有勇气真这么做的时候,您却夹起了尾巴……当然了,有人不想失去镇警备司令官先生的庇护……只能乖乖地地见风使舵,对吧?”

是的,艾施只得憋屈地听胡桂瑙这么说着,虽然这番话说得真是阴险无耻之极,让他听得心惊胆战,可他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回答,除了说声“去你的吧”之外,就一直沉默不语。

胡桂瑙见状,立马很熟练地掉转枪口,跑去艾施夫人那里,忿忿不平抱怨起她的丈夫来:“他太粗暴了,怎么能如此对待一个做事认真负责的同事?为什么?难道就因为我工作认真无私吗?”

这么一闹也并不是没有效果的。

第二天,当艾施上来吃午饭时,他就看到胡桂瑙正绷紧了脸生着闷气,他妻子过来为胡桂瑙说好话,劝两人和解修好,所以他们转眼之间就又和好如初,一起舀着汤喝了起来,这让艾施夫人非常满意,她就怕这个从不吝啬美言夸赞的客人离开这里。

最终得以避免争吵升级和把胡桂瑙扫地出门,或许也正中艾施的下怀;他也不知道,这个心怀叵测的家伙还会怎样谋害少校……无论如何,让他留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总是好的。

于是,胡桂瑙就留了下来,尽管午饭时间经常不太舒适惬意,尤其是艾施,习惯性地用怀疑的眼光打量着餐桌对面的胡桂瑙。

必须称赞的是,胡桂瑙每天都会使出浑身解数,想要活跃气氛,只不过收效平平。就连今天,尽管已经过去八天了,艾施还是一副让人一看就心烦的模样。

听到妻子胆怯地问他时,他只是咕哝着说道:“移居美国……”

然后,大家就再也没说什么。

最后,吃饱喝足了的胡桂瑙往椅背上一靠,说了些令人精神一振的话打破了这种令人浑身不自在的沉默。

“艾施妈妈,”他边说边竖起一根手指,“艾施妈妈,我找到了一个农民,他会给我们送面粉上门,也许偶尔还会送个火腿。”

“真的吗?”艾施表示不信,“您又是在哪里捡到他的?”

当然,这个农民根本就是子虚乌有的,但现在没有的,以后可以有啊。胡桂瑙觉得自己的善意从未得到认可,心里非常不快。

但他不想就这么和艾施再次闹翻,恰恰相反,他想和艾施说几句掏心窝的话:“我们必须让艾施妈妈轻松一些……四张嘴……我很惊讶她到底是如何做到的……孩子小归小,可也算一个人呀。”

艾施微笑起来:“对,小女孩也算一个。”

胡桂瑙礼貌地问道:“她现在究竟躲在哪儿呢?”

艾施夫人叹了口气:“您说得对,如今要喂饱四张嘴,可不是件容易的事……要不是我丈夫把照料小女孩的事揽到我们身上,日子就会好过很多。”

“我做事,你少管。”艾施突然怒道。

他气呼呼地看着自己的妻子。

她坐在那里,脸上异常僵硬地微笑着,好像自知有罪一样。

艾施的气稍微消了一些:“没有新的生活,一切都将死去。”

“对对对。”艾施夫人说。

胡桂瑙瑙说道:“但她整天在街上到处闲荡……和小男孩们在一起;您就瞧着吧,她还会偷偷溜掉的。”

“哦,她可是很喜欢和我们在一起的。”艾施夫人说。

艾施非常小心地,几乎就像对待孕妇似的,伸手搂着她胖乎乎的上臂:“这正是我想说的,她喜欢和我们在一起,对吧?”

他们两夫妻的话让胡桂瑙听得很不是滋味。

他说道:“我也喜欢跟您在一起,艾施妈妈……要不您也把我领养得了?”

他本来很想加一句:这样艾施也就有儿子了,因为艾施总是胡说什么建堂之子,——但由于某个连他自己都不能理解的原因,他感到无比愤怒,觉得整件事情不再是个玩笑了。

要是艾施突然跳起了威胁他,他也不会感到惊讶的。

毫无疑问,最好离开这里去找玛格丽特;她可能就在下面的院子里。

最好与玛格丽特一起远走高飞。

艾施夫人似乎也很吃惊于胡桂瑙提出的无理要求。

她感到自己的胳膊正被艾施的瘦得皮包骨头的手抓着,她目瞪口呆地看着这时已经站起身来的胡桂瑙。

当他走到门口时,她才结结巴巴地说:“为什么不呢,胡桂瑙先生……”

胡桂瑙听到了她的话,但这并没有减轻他对艾施的愤恨。

他在楼下碰到了玛格丽特,并给了她一马克。

“给你出远门用的,”他说,“但你必须穿得像样一点……暖和一点的裤子……让我看看……我甚至觉得,你什么都没穿……秋天到了,天气会转凉的。”

第76节 凯塞尔独奏

当凯塞尔博士被铃声唤醒时,已经九点多了。

库伦贝克叼着雪茄,坐在长沙发的靠边坐位上:“嚄,凯塞尔,还有一个病人?”

“还能怎样?”凯塞尔答道,他已经很自然地站了起来,“又怎么了……每晚都这样,让人没法睡个够。”

他疲倦地走进隔壁房间去拿他的手提包。

这时,女佣上来了:“博士先生,博士先生,少校先生在楼下。”

“谁?”凯塞尔在隔壁房间里大声问道。

“少校先生。”

“是来找我的。”库伦贝克说。

“马上就来。”凯塞尔大声说道,然后——手里还拿着黑色手提包——就急匆匆地走出去迎接客人。

少校站在门口,有点尴尬地微笑着。

“我知道两位都在这儿……因为您,凯塞尔博士先生,非常热情地邀请了我,……我就想,也许两位先生在一起合奏。”

“哦,谢天谢地,我还以为又出了什么事了,”库伦贝克说,“……嗯,这样更好。”

“没有,没出什么事。”少校说。

“也就是说,没有叛乱?”库伦贝克习惯性冒冒失失地说,随后又接着问道,“到底是谁把那篇愚蠢的文章刊登在《导报》上的?艾施还是那个有法国姓氏的小丑?”

少校没有回答,他被库伦贝克问得相当尴尬,都有点后悔来了这里了。

库伦贝克却没有就此打住:“哼,监狱里这帮家伙的日子是不太舒服……但他们远离前线了啊,没有任何理由不老老实实、安安静静的。难道他们不知道,能活着是多么的幸运,仅仅是活着,哪怕仍然活得如此可怜……人最善忘。”

“报社的人。”少校说,尽管这根本不是正确的回答。

“我就担心自己又要被叫走,”凯塞尔说,“希望今晚没人再来打扰了。”

库伦贝克继续说道:“为了维持当下的监狱运转,政府开销之大前所未闻……而且都是不必要的……整个世界就是一个监狱……反正也坚持不了多久了……另外,监狱也早该撤离了……要是我们全都转移了,这些人怎么办?”

“还没到那个地步,”少校说道,“有上帝相助,也不会到那个地步。”

说是这样说,可他自己都不相信。就在当天下午,他又收到了一道指示他在可能撤离该镇时该如何行事的密令。

一会儿下达命令,一会儿收回成命,不知道下一刻又有什么变故。

这是一个泥淖。

手术医生库伦贝克看着自己那双灵巧的大手。

“如果法国人打过来……您放心,我们会徒手掐死们的。”

凯塞尔说道:“我有时候觉得,我那可怜的妻子没法与我共度这段艰难岁月,反而是一种幸运。”

他看着挂在钢琴上方,饰有蜡菊花环和黑纱的照片。

少校也抬眼看着。

“尊夫人也爱好音乐?”他终于开口问道。

钢琴旁边放着一把用灰色亚麻袋套着的大提琴,亚麻袋上绣着一把红色古琴和两支交叉的长笛。

他为什么来这里?他为什么来医生这里?他觉得生病了吗?

他可不喜欢医生,他们都是无神论者,都不值得信赖。

他们都不懂何为荣誉。

少校军医头向后靠着坐在长沙发的靠边坐位上,对着天花板吹着烟圈,下巴胡子翘起朝天。

这一切都有失体统。

他为什么来这里?

只是,与其待在寂寞的旅馆房间里或是胡桂瑙这家伙随时可能出现的餐厅里,那还不如待在这里。

凯塞尔又要了一瓶伯恩卡斯特勒酒,少校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说道:“我以为,两位会合奏音乐的。”

凯塞尔心不在焉地微笑着:“是的,我妻子很懂音乐。”

库伦贝克说道:“要不,凯塞尔,您就用低音提琴奏上一曲呗……让我们都开心一下。”

少校觉得库伦贝克是想对他示好,虽然做得可能稍过于亲近了些。

所以他只是说:“对啊,那就太好了。”

凯塞尔走到大提琴前,抬头看了一眼照片,褪下亚麻袋。

可随后他又停了下来:“嗯,可谁来为我伴奏呢?”

“您独奏就成,凯塞尔,”库伦贝克说,“不要怕。”

凯塞尔仍然有些犹豫:“嗯,可我该来一曲什么呢?”

“悲欢忧喜,打动人心的。”库伦贝克说道。

于是,凯塞尔拉了一把椅子过来,坐在钢琴旁,就好像有人为他伴奏一样;他在钢琴上弹了个键,拉了一下弓弦,给大提琴调音。

然后,他闭上了眼睛。

他演奏的是勃拉姆斯作品第38号E小调大提琴奏鸣曲。

他那张柔和的脸很奇怪地朝里翻了过去,在紧抿着的双唇上,灰白色的小胡子已不再是小胡子,而是一蓬灰白的影子,双颊的皱纹也换了位置,它不再是一张脸,几乎是看不见的,也许是等待大雪纷飞的一片灰白色秋景。

甚至,沿着鼻子缓缓滴下的眼泪,也不再是眼泪了。

只有手依然是手,仿佛在弓弦拉动中,他把所有生命全都倾注到了手上,音符似水流淌,那手便似在棕褐色的河流中,在柔和的波浪中起伏,河流环绕着在那独奏的他,变得越来越宽,使他显得越发孤独、越发孤苦。

他演奏着。

也许,他只是个业余爱好者,但这对他,对少校,甚至对库伦贝克来说,都无所谓:因为在这个时候,喧嚣着的静寂,寂静下的喧闹,默然无声和无法穿透的声响,在人与人之间竖起,就像一堵墙,一堵人的声音无法穿透、无法再穿透半分的墙,令人不得不为之颤抖,——消除了的是可怕的时间静寂,停止了的是时间本身,时间已经变成了把他们全都围住的空间,就在这时,凯塞尔的大提琴响起,声音越来越大,仿佛组成了空间,盈塞着空间,也萦绕在他们的心头。

当乐声消失,凯塞尔博士重新变回凯塞尔博士时,少校猛地微微挺直身体,用军人的坐姿隐藏自己内心的感动。

他在等凯塞尔说些安慰话,——这个时候就该这么说的呀!

但凯塞尔博士只是低着头,露出一薄层盖住秃顶的稀疏鬈发——不是像艾施那种灰白的寸头。他面露惭愧之色,把大提琴收起来,装进亚麻袋里。

这让少校觉得他似乎不太礼貌。

坐在长沙发靠边坐位上的库伦贝克只说了声“唉”。

也许他们三个人都觉得不好意思。

最后,库伦贝克说道:“唉,医生都懂音乐。”

少校回想着。

自己年轻的时候有一个朋友——他是自己的朋友吗?——他也拉小提琴,但他不是医生,尽管他……也许,他曾经是一名医生或曾想成为一名医生。

记忆停顿,记忆冻结,动作凝固,少校只看到自己黑布料军裤上赤裸的手。

然后,他的口中不由自主地说道:“赤裸裸的……”

“喂!”库伦贝克叫了一声。

少校转过头去:“啊哈,没什么……时势艰难啊……谢谢您,凯塞尔博士先生。”

这时,凯塞尔终于说道:“没错,音乐是这个时代的一剂安慰良药……否则还能怎样?”

库伦贝克拍了一下桌子:“我们不要在这里愁眉苦脸的……哪怕世间恶鬼遍地,活着就不能绝望……管它和平不和平的,我们一定会重新振作起来的。”

少校摇了摇头:“面对卑鄙的背叛,我们无能为力。”

艾施的身影浮现在他的眼前,这张黄褐色的脸上带着挑衅似的微笑,对,就是“挑衅似的”,这张脸虽然似在请求原谅,却又满是责备之色,就像一匹打前失之马的脸一样。

“我们德国人总是遭到背叛,”库伦贝克说,“但我们仍然活着。”他举起酒杯:“德国万岁!”

少校也举起了酒杯,他心里想着“德国”,想到了德国以前给予他的秩序井然和温暖安全。

他再也看不到德国了。

不知道为什么,他就觉得祖国的一切不幸都是胡桂瑙造成的,军队来回调动,陆军统帅部的命令前后矛盾,毒气战中使用非骑士式新型武器,社会日益动荡不安,都是胡桂瑙造成的。

他险些生出一个念头,想让艾施的身影和胡桂瑙的身影渐渐模糊,继而融为一体,以此证明他们两个人都是邪恶的使者,都是骗子,都从避不开、躲不了也看不懂的熙来攘往和如潮人群之中突然冒出,两者都不可靠又可鄙,罪责深重,如同恶魔,对战争的悲惨结局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凯塞尔说:“我结束了……我会尽责,但我已经结束了。”

生活是一张解不开的网,这张邪恶之网笼罩着整个世界,而那沉默无声却又震耳欲聋的喧嚣声又响了起来。

偏离严格履行新教天职之路的人,都是罪人,而盼着恩典已经降临尘世的希望,是有罪的希望,尽管这是朋友说的,尽管朋友的声音打破了如铠甲般厚重的沉默和静止,让孤独化作甜美清泉奔涌而去。

少校说道:“我们偏离了履行天职之路,必须领受惩罚。”

“嚄,少校先生,”库伦贝克笑着说,“这话我可不同意,但我肯定同意走上回家之路,让我们的朋友,疲惫的凯塞尔,好好睡上一觉。”

身材魁梧的他站起身来,身上穿着的制服外衣看起来皱皱巴巴的。

一个伪装的平民,少校禁不住心里这样想着,——这不是帝国的制服。

冯·帕瑟诺少校也站了起来。

他,穿帝国制服的他,为什么来这里?

尘世的义务是上帝旨意的反映,而为大人效力,为国尽忠,则要求他必须坚守崇高信念,甚至要求他在必要时,放弃最后一丝人身自由。

自愿遵从,是啊,这是上帝指定的职位,其余一切都应视为并不存在。

少校把外衣扯平,伸手摸了一下铁十字勋章的绶带,当他立正向他们告辞时,他又感觉到了义务和制服赋予自己的清晰明了和安全踏实。

凯塞尔博士送他们一起下了楼。

在正门口,少校有些客套地说:“凯塞尔博士先生,谢谢您带给我们的艺术享受。”

凯塞尔想要回答,却又犹豫了一下才低声说道:“我应该感谢您,少校先生,……自打我那可怜的妻子去世后,这是我第一次重新拿起大提琴。”

然而少校却没去听他说什么,只是有些不自然地伸手相握。

他和库伦贝克一起穿过狭街窄巷,穿过集市广场。

稀疏的秋雨斜斜飘来。

虽然他们两人都穿着灰色的军官大衣,都戴着军官帽子,但他们并不是同穿帝国制服的战友。

这一点,少校心里非常清楚。

第77节 救世军女孩(14)

通过斋戒和苦行获得的认知,肯定缺乏最终的逻辑准确性。

我敢肯定地说,就是在那段时间前后,我的认知状态发生了变化。

然而,我极不相信这种转变,因为它与长期的营养不良同时发生。事实上,我差点儿就同意了利特瓦克博士的看法,承认我病了,尤其是我对身体的感觉更清晰,而不是我对世界的认知更清晰。

如果我问自己,比如那个问我的人生还又没有现实意义的老问题,那么这种身体上的感觉,正好可以给我答案,让我确信自己正活在一种二级现实之中,即一种不现实的现实,现实的不现实已经开始了,而它使我感到非常欣喜万分。

这是一种在尚未认知和已经认知之间飘忽摇摆的状态,这是象征,再次象征自己的象征,是通向光明的梦游,是自行消褪却又再度涌现的恐惧,这就像在死亡之海上空的盘旋,在波涛之上忽而展翅冲天,忽而俯冲滑翔,却又滴水不沾,我变得如此之轻,——这几乎是一种让我得以感知高级柏拉图式世界现实的身体认知,而且我非常肯定,我只需迈出一小步,就能将这种身体认知转化为理性认知。

就在这种飘忽摇摆的现实中,事物向我涌来,涌入我心,而我却只需被动接受。

从前看似被动消极的,现在都有了自己的意义。

如果说,我以前待在家里,是为了深入思考问题,是为了进行富有哲理的内心独白,是为了不时把它们潦草地记在纸上,那么现在,我待在房间里就像一个乖乖听从医嘱,积极配合治疗的病人。

一切都如利特瓦克博士所愿。

最近他经常来看我,有时我自己也会把他叫来;当他突然改变主意,想要骗我,说我没病,说“您只是有点贫血,另外还有点疯癫”时,我认为这也没错,因为我就觉得自己像被榨干了血汗一样。

我不愿多想,不是因为我不能想,我不再多想,是因为我不屑于想。

当然,我并未变得如此聪明,我根本不会妄自尊大,不会认为自己已经实现了终极认知,可以凌驾于知识之上,啊,知识如此高妙,我实难望其项背。

这更可能是恐惧,是担心失去那种飘忽不定的恐惧,是隐藏在不屑言辞背后的恐惧。或者,这是突然觉醒的信念,认为只有在最适当的范围内才能实现思维和存在的统一?

思维和存在,两者都被减缩至极限!

玛丽有时会来看我,给我带些食物,就像对待她的其他病人一样,而我则欣然接受。

最近一次,她是在我这里碰到利特瓦克和努歇姆的。

出于习惯,她友好地说了声“上帝保佑您”向大家问好,而利特瓦克这次也没忘记应一声“不过百年”。

玛丽咳嗽了一声,他马上一脸担心说道:“您用不着过来。”

也不知道他是指她可能患有肺病,还是指她可能把病传染给努歇姆。

他表示愿意为玛丽免费检查,当她拒绝时,他说:“您至少该多去户外散散步……把他也带上,他有些贫血。”

努歇姆站在旁边,翻看我的藏书。

此外,利特瓦克总是给我开新药,每次把处方递给我时,他总是会笑着说:“反正您又不吃,只不过,医生必须开药。”

在这一点上,我们仿佛很有默契一样。

是什么让我们相互理解?我为什么一定要和他们住在一起?——为什么我临时住在这个犹太寓所的权宜之计,变成了我无法想象自己会离开的长久之计?为什么我会听这些犹太人的话?

一切都是临时的,这些难民是临时的,他们的整个存在也是如此,甚至时代本身也是临时的,临时得就像看不到尽头的战争一样。

临时 变成了定局 ,它不停地自我消亡,却依然继续存在。

它紧跟着我们,我们和它一起,住在犹太人寓所里,住在济贫所里。

但它让我们超越过去,它让我们处于幸福、近乎兴奋的飘忽不定之中——那里一切都是未来。

最后,我听从利特瓦克博士的叮嘱,只要有努歇姆或玛丽相陪,我就出去散步。

秋日异常美丽,我和玛丽坐在树下。

因为心怀坦荡,毫无杂念,因为言辞无需顾忌,所以我就问她:“你是个堕落的女孩吗?”

“曾经是。”她答道。

“那你现在纯洁吗?”

“纯洁。”

“你知道你永远无法拯救努歇姆吗?”

“我知道。”

“也就是说,你爱他?”

她莞尔一笑。

镜子本身的镜子,象征的象征!持续不断的比喻象征,不是把我们引向死亡,那么最终能把我们引向何方!

“听着,玛丽,我打算自杀,用枪自杀或跳进兰德威尔运河……但你得陪着我,我不想一个人死。”这听起来很滑稽,却是我内心的实话。

她一定是感觉到了,因为她没有笑,而是很实在地回答说:“不,我不会这么做,您也不准自杀。”

“但你对努歇姆的爱,是毫无希望的。”

她无法从中得出任何结论;她只是疑惑地盯着我,想看看有没有可能达成一致意见。

她的眼睛是透明的。

我对她耍的可不是什么好招数,但我们之间却早就有了默契,因为她说:“我们心有喜乐。”

我说:“努歇姆不会自杀,他不敢这么做,他心系义务,但我们不一样,我们心有喜乐……我们可以这么做。”

也许,在知道努歇姆绝对不会自杀后,她就放心了,因为这时她又是莞尔一笑,甚至像贵妇一样跷起了二郎腿,像贵妇一样脸上露出诸事了然于胸的神色:“我们也心系义务。”

我无法怪她尽说些救世军的习惯用语,也许是因为任何习惯用语在临时状态下都会失去本身的含义,也许是因为它一开始就获得了恰当的新义。也许言语也可以在过去和未来之间飘忽不定,也可以在律法和喜乐之间飘忽不定,逃离了言语应得的鄙视,逃往变化不定的新义。

但我不想听任何与义务有关的话,因为它会把我拉回现实;我不想听任何与义务有关的话,我想让自己继续这样飘忽不定着。

于是,我问道:“你明知是单相思,却依然很快乐?”

“是啊。”她说。

背后是永远回不去的故乡,眼前是永远到不了的远方,但痛苦却会越来越少,越来越淡,甚至可能更加隐约,最终只留下一缕淡淡伤痛的如烟往事。

玛丽说:“世上伤心事虽多,但喜乐事更多。”

我说:“啊,玛丽,你虽然品尝到了陌生疏远的滋味,但依然快乐……你知道,只有死亡,只有这临终一刻,才能消除这种陌生疏远,但你依然想要活着。”

她答道:“与上帝同在者,从不孤独……您去我们那吧。”

“不,”我说,“我就住在我的犹太人寓所里,我去找努歇姆。”

但这话她已经不再放在心上了。

第78节 夜凉如水

截掉双臂的人,只是一具躯干。

当汉娜·温德灵想要从普遍 回推到个别 和具体 时,她经常使用这种意念之桥。

站在桥头的却不是海因里希,而是身形微微摇晃,空袖子塞进军装上衣口袋的亚雷茨基。

过了好久,她才能清楚地意识到,这是个幻觉,又过了好久,她才发现,这个幻觉在某种程度上可能就是真实的现实,又过了很久很久,她才决定给凯塞尔博士打个电话。

这个极其迟缓的过程,当然不是由汉娜的强烈道德观念所致。

不,这只是因为她完全失去了时间感和速度感,这是减缓活力的奔涌,但不是阻挡它的奔涌,而是化作云雾散入虚无,是渗入稀松多孔的土壤,是消失和遗忘此刻的想法。

当凯塞尔博士驾着单驾马车如约前来,顺路捎她去镇上时,她似乎觉得,自己是因为对儿子有某种奇怪而又无法言表的担心才请医生过来的。

她费了很大的劲,才重新回想起来。

可是随后,她又突然害怕自己再次忘记,于是马上问起——他们正在穿过花园——,军医院里的那个独臂少尉到底是谁。

凯塞尔博士一时没回过神来,但在扶她上车后,他有些唉声叹气地坐在她身旁时,他突然想起来了:“当然,您指的是亚雷茨基,当然……可怜的小伙子,他现在可能会被送到精神病院去。”

听到这句话,亚雷茨基这件事对汉娜来说就算告一段落了。

她在镇上买完东西,给海因里希寄了个包裹,顺便拜访一下罗德斯。

她也跟沃尔特约好了去罗德斯那里等她,然后母子俩想一起走路回家。

她对沃尔特的种种莫名其妙的担心顿时消失了。

秋夜温婉静谧。

要是汉娜·温德灵在这个晚上梦见一个埋在河底淤泥中的希腊裸体躯干雕像,梦见一块大理石,或者——即使这已经足够了——梦见一块被浪花冲刷的鹅卵石,那也没什么好惊讶的。

但她并不记得自己做过这样的梦,所以讲梦里发生了什么什么,那就太不诚实,太不客观了。

相反,她肯定自己晚上睡得很不安稳,还多次醒来,张眼望着敞开的窗户,等着百叶窗被人拨起,随即有蒙面盗贼探头张望。

到了早上,她一开始想把厨房旁的杂物间腾出来,给园丁夫妇使用,这样在需要帮忙时,家里总有个男人可以照应一下,可转念一想,便放弃了这个打算,因为这个体弱多病的小个子园丁实在没有看家护院的本事,最后心里只残留下对海因里希的怨恨——是他把园丁房安排在离别墅这么远的地方,而且他还忘了装上窗栅。

然而,她自己又不得不承认,所有这些烦心事与心中真正害怕之事几乎没有任何关系:这与其说是害怕,倒不如说是对别墅孤零零位于荒郊野外的一种出离愤怒,尽管她肯定会反对有人住在别墅附近,而且也会口头拒绝;这是别墅周围的空空荡荡,如此空空荡荡;这是死气沉沉的,就像用零碎七拼八凑而成的风景,如此死气沉沉,就像一条系得越来越紧,紧得想要从空空如也中挤出孤独的腰带,一条只有用力击打、揉碎、穿孔或破开才能重新挣脱的腰带。

最近,她在报纸上读到一篇关于俄国变革和苏维埃的文章《自下而上,底层突破 [1] 》;夜里,这句话突然出现在她的心里,就像流行小调一样不停地在她耳边回响。

不管怎么说,最好还是去锁匠克鲁尔那里问一下装窗棂的价格。

夜晚变得越来越长,冷冷的月亮像鹅卵石一样漂浮在天上。

尽管夜凉如水,秋意逼人,汉娜还是犹豫着,下不了关窗睡觉的决心。

对她来说,比悄无声息的盗贼更可怕的是,窗玻璃被人按碎时发出的格格声。

这种奇怪的紧张心情,实际上并不是害怕,但随时都有可能转为惊慌,诱使她装着摆出让人浮想联翩的曼妙身姿。

因此,她现在几乎每天晚上都会倚窗而立,望着窗外的秋气肃杀,很奇怪地目不转睛看着,几乎被眼前这片空旷无物的风景吸引住了似的,那正因此才消除了所有恐惧的恐惧,变成了一片轻轻浮起的泡沫,——心像花儿一样在风中轻轻摇曳,郁结心中的孤独在无边的自由呼吸中猛然散开。

这几乎就像在背叛海因里希,却是一种充满愉悦的背叛,她觉得,现在这种状态与过去的另一种状态正好截然相反……嗯,只不过是哪一种状态呢?然后她意识到,这与她过去所谓的身体事件正好相反。

幸运的是,那个身体事件眼下已被全然忘却了。

* * *

[1] Der Einbruch von unten,也有“下面侵入”、“底部闯入”,“从楼下破门而入”、“根基垮塌”等等意思。——译注

第79节 逃兵胡桂瑙

艾施的担忧得到了证实:胡桂瑙又给少校添堵了。

不过,胡桂瑙暂时是被动添乱。

十月初,少校办公桌上出现了一份名单。陆军统帅部经常发布这种名单,寻找疑似逃兵的或其他与各指挥部失去联络的军人。名单中也有一个威廉·胡桂瑙,他来自科尔玛,是第14轻步兵团的轻步兵。

少校本来已经名单放到了一边了,放下后却又觉得有些心神不定,于是又把名单拿在手中。因为老眼昏花,所以他拿着它伸直了胳膊,对着灯光又看了一遍:“威廉·胡桂瑙。”

这个名字他肯定听过。

他疑惑地抬起头来,看着在收到信件时得留在房间里听候吩咐的传令兵,他仍能看到这时显然是在等待命令的传令兵站得笔挺,他仍有力气下令“您下去吧”,但当房间里就他一个人时,他向前趴在桌面上,双手捂着脸。

传令兵仍然站在门口,而传令兵就是艾施,这个念头顿时把他从魂不守舍中惊醒了过来。

起初他根本不敢抬头看去,直到他终于确定,那里确实没人时,他才对着空空荡荡的房间说了声“无所谓了……”,好像这样就能把这事给了结了。

然而,这毫无用处,艾施的身影依然站在门口看着他,艾施看着他,仿佛在他身上发现了一个烙印一样。

一道饱含责备之意的严厉目光落在他的身上,他顿时觉得有些无地自容,因为他那天竟会观看胡桂瑙跳舞。

这个念头一闪即过,然后他突然听到艾施的声音:“我们中间总有个叛徒。”

“我们中间总有个叛徒。”少校重复道。

叛徒是无耻小人,叛徒是叛国罪人,叛徒是欺骗祖国、欺骗同志的奸人……逃兵就是叛徒。

当他的念头就这样越来越接近隐秘时,遮蔽心头的那层薄纱突然碎裂了,他顿时恍然大悟:他自己就是叛徒,正是他自己,正是他这个镇警备司令官,把一个逃兵叫了过来,还观看其跳舞,正是他把这个逃兵叫过来,以便让其邀请自己去报社编辑部,以便让其帮他铺好走近平民之路,铺好与非同志之人的交好之路……少校伸手抓向铁十字勋章,扯断了绶带:叛徒不配佩戴勋章,叛徒必须扯下勋章,叛徒的灵柩不配放有勋章……做下这种丑事,只能以死谢罪……他必须领受惩罚。

少校一动不动,目光呆滞地说:“非骑士式的结局。”

他的手仍然摸着制服钮扣;他下意识地检查了一下,确定钮扣是否已经全部扣上,哪怕艾施的身影仍未消失,但这在此时仍是一种奇怪的安慰,就像一种回归义务,回归原本安稳生活的希望。

这个身影暗明不定,忽隐忽现,看起来阴森可怖,它既在那个世界,同时也在这个世界,即是善良使者,同时也是邪恶使者,既充满了让人心安的可靠,可也充满了最陌生的平民式不可靠——那是一个马甲敞开,露出衬衫的平民。

仍然摸着制服钮扣,少校站起身来,把外衣扯平,抚摩着额头说道:“幻觉。”

他很想派人把艾施叫过来,这样就能把一切都问清楚……他很想这么做,可这么做就会再次偏离履行义务之路,再次踏上进入平民世界的歧途。

绝不能这么做。

此外……他必须单独思考一下:所有这些怀疑可能都是毫无根据的……而且,要是仔细考虑的话,就会发现,这个胡桂瑙的表现一直都很正确、很爱国……也许自然而然地,一切都会真相大白,一切都会变好。

手仍然微微颤抖着,少校再次把名单拿到眼前,然后把它放下,转而去看剩下的信件。

只是,虽然他竭力想把自己的思路重新捋顺,可前后矛盾的命令和工作指示却又让他的一番努力付之东流。

他无法捋顺这些矛盾。

世界无处不混乱,一日更比一日乱,思想越发混乱,社会越发混乱,黑暗正在蔓延,黑暗中传来地狱般的死亡之声,在死亡的劈啪声中唯一能听到的,唯一能确定的:祖国战败——哦,黑暗正在蔓延,混乱正在蔓延,但在毒气造孽之地的混乱中,露出胡桂瑙奸笑着的丑脸,叛徒的丑恶嘴脸,神罚的刑具,人间无尽苦难的罪魁祸首。

少校一连两天都在忍受着左右为难的煎熬,在外部突发事件的压力下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犹豫不定。

鉴于普遍的混乱状态,他当然可以对逃兵这种小事置之不理,但作为镇警备司令官,他当然不会考虑就这么马虎过去。

因为义务的绝对命令不能容许一次又一次的不可靠。

第二天,少校下令传唤胡桂瑙前来司令部。

一看到那个叛徒,少校再也压制不住心中的厌恶,任由其剧烈喷涌出来。他打起官腔,很正式地回应了胡桂瑙的衷心问候,并隔着桌子把名单递了过去,一言不发地指着用红线标出的“威廉·胡桂瑙”这一栏。

胡桂瑙意识到,成败与否全看此刻。

面对迫在眉睫的危险,他依然头脑清醒,淡定无比,这也是他一直以来得以逢凶化吉的最大倚仗。虽然他说话声音很轻,但在闪闪发光的眼镜后面,他的严肃目光让少校明白,这是一个非常懂得保护自己的人。

“类似情景,我期待已久,尊敬的少校先生;各级陆军军事单位中的混乱,恕我直言,日益加剧……没错,少校先生您可以摇头,但事实就是如此,很遗憾,我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当我离开新闻总办时,执勤军士拿走了我所有的证件,据说是为了向团里报告;我当时就担心自己会惹上大麻烦,因为没理由就这样打发一个正在服役,又没有任何证件的士兵的——少校先生您一定会同意我的看法的——,但他安慰我说,证件随后就会寄送给我的;他只给了我一张前往特里尔的临时军人车票,少校先生您知道,我那时口袋里就只有那张车票,除此之外,就只能靠自己了!咳,至于那张车票,我已经按规定交给火车站警卫队了……嗯,事情就是这样。

“当然,这也怨我,总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但少校先生,您可是最清楚我肩上的担子有多重了;上级机关的失职,总不能怪到单纯的纳税人和卫国者头上吧。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只不过,把一个老实本分的人诬为逃兵,当然比收拾自己的烂摊子要容易得多。少校先生,要不是我的爱国心不允许,我很想在报纸上将这种不要脸的事情公之于众!”

这一切听起来似乎很有道理,少校又犹豫起来。

“要是少校先生允许我提个建议的话,我恳请您如实向陆军宪兵队和团部反映情况,就说我在这里领导一家半官方的地方报社,至于证件丢失的问题,我会在此期间想办法,尽快搞到新证件的。”

“如实”两个字让少校听得很恼火。

这家伙真的什么都敢说。

“该怎么反映,我自有决断,用不着您指手画脚。另外,我完全‘如实’地告诉您:我不相信您!”

“是吗,少校先生您不相信我?莫不是少校先生您已经调查过,那份通知是因为哪个可信之人告的密?毫无疑问,这只能是告密,而且是荒唐恶毒的告密……”

他得意地看着少校,少校被刚才这番的犀利言辞让吓了一跳,完全没意识到,这份通知根本不需要告密。

胡桂瑙继续得意地说道:“毕竟,有多少人会知道我没有证件?我只知道一个人,而且这个唯一的知情人,假装开玩笑或者指桑说槐,天天骂我是个叛徒,少校先生您一定还记得的……我知道这种假惺惺的玩笑……上面把它称为宗教狂热,像我们这样的人,会为此而失去所有的钱,虽然不至于丢了性命……”

让他完全出乎意料的是,少校突然打断了他的话,甚至还用裁纸刀敲了敲桌子:“麻烦您不要扯上报社编辑艾施先生。他是个值得尊敬的人。”

也许,胡桂瑙嘴上死咬着艾施不放的行为很不聪明,空中楼阁随时可能轰然倒塌。

他心中明白,但内心深处却有一个声音在说“赌一把”,而且他也只能赌一把:“少校先生,我恭请您注意,最先提起艾施先生的不是我,而是您。由此看来,我没有弄错,他就是那个可恶的告密者。啊,如果风声由此而来,少校先生又顾念与艾施先生的友情,想把他的事情揽在自己身上,那么,我就只好乖乖束手就擒了。”

这话真是一针见血。

少校伸手指着胡桂瑙,哆嗦着嘴唇结结巴巴地说道:“滚,滚出去……我要把您押走。”

“没问题,少校先生,没问题,……随您的便。不过,我知道自己的下场如何,一个普鲁士军官会使出这种把戏,干掉见证他在会议上发表悲观言论的人;见风使舵,确实不错,但我没兴趣做那见风使舵之人……告辞。”

最后几句话其实很可笑,胡桂瑙只是想以此把话说得冠冕堂皇一些,可是少校根本没听,他仍然轻声嘟哝着“滚出去……给我滚出去……这个叛徒”,而胡桂瑙这时早就离开了房间,极为无礼地摔门而去。

这就是结局,非骑士式的结局!打上了烙印,永恒的烙印!

还有别的出路吗?不,没有别的出路……

少校从办工桌抽屉里拿出军用左轮手枪,放在自己面前。

然后,他取出一张信纸,同样放在自己面前。

他想写辞职申请。

哪怕颜面尽失,他也情愿主动申请革职。

但是,一切都应该走官方的正式途径。

在未按规定完成工作交接之前,他仍会履行自己的职责。

虽然他认为可以迅速、严格、一丝不苟地解决所有这一切,可结果却事与愿违,一切都极为缓慢,每一个动作都要付出巨大的努力。

他开始使出浑身力气写信,他想握紧了笔写信。

也许是过于用力,他竟然连第一句话都没写完:“致……”

他在信纸上画了几个自己都认不出来的字母,然后就停笔不写了,——笔尖断了,又把信纸划破了,留下一个难看的污斑。

手里紧紧地,甚至死命地抓着笔杆,少校——不再是少校,而是一个迟暮老人——慢慢地弓起背,垂下头来。

他又试着想用断笔尖蘸些墨水,却没有成功,反而把墨水瓶打翻了,于是墨水就像细长溪流一样淌过桌面,滴到长裤上。

少校已经不管这些了。

也不管双手都沾上了墨水,他就这么干坐着,目不转睛地看着那扇挡住胡桂瑙背影的门。

然而,当过了一会儿门再次打开,传令兵出现在门口时,他却赶紧挺直了腰板,像下命令似的伸了神手。

“出去!”他对着一头雾水的传令兵命令道,“出去……我不辞职,我要留下来。”

第80节 都是死魂灵

亚雷茨基和冯·施纳克上尉已经出发了。

护士们仍然站在铁栅栏门前,挥手目送载着他俩去火车站的马车。

当她们走回医院里面时,玛蒂尔德护士显得有些憔悴,有些落寞。

弗卢尔施茨说:“您昨晚这么照顾他,实在是难为您了……这家伙的心情很糟糕……他到底从哪里弄来波兰烧酒的?”

“一个不幸的人。”玛蒂尔德护士说。

“您看过《死魂灵》这本书吗?”

“让我想一下……好像看过……”

“果戈理,”卡拉护士骄傲地脱口说道,“俄国农奴制度。”

“亚雷茨基就是这么一个死魂灵,”弗卢尔施茨说,然后顿了一下,指着花园里的一群士兵说,“……这群人都是,死魂灵……可能我们也是;每个人的身体里都有。”

“您可以把那本书借给我吗?”玛蒂尔德护士问道。

“那书不在这里……不过肯定能找到的……另外,说到书……您知道的,我再也看不进去了……”

他坐在大门口的长椅上,望着马路,望着群山,望着北方渐渐变暗的秋日晴空。

玛蒂尔德护士犹豫了一会儿,然后也坐了下来。

“您知道吗,护士,我们其实应该发明一种新的非语言沟通方式……写的说的,都是些不想说,不想听的东西,……一定得来点什么新的,要不然,我们少校军医关于外科的观点仍然是对的……”

“我不太明白。”玛蒂尔德护士说。

“啊哈,您不用费神多想,只是句废话而已……我总觉得,要是灵魂死了,那就只留下手术刀了,……但这肯定是胡扯。”

玛蒂尔德护士想了一下:“亚雷茨基少尉的胳膊要做手术时,他不是说过类似的话吗?”

“很有可能,他当时也变得很极端……当然,他也别无他法,只能这样……任何关进笼子的野兽都这样……”

玛蒂尔德护士对“野兽”这种说法很不满:“我相信,他只是想努力忘掉一切……他曾经说起过,还有酗酒这事……”

弗卢尔施茨把帽子往后推了推;他感觉到了额头上的伤疤有些不适,轻轻揉了几下。

“我真的一点都不感到惊奇,要是现在人们完全只在意一件事——遗忘,只是遗忘:吃了睡,睡了吃……就像这里的人一样……睡觉、吃饭、打牌……”

“这真是太可怕了,完全没有理想!”

“亲爱的玛蒂尔德护士,您感受到的,真算不上什么战争,只是战争的一个缩影罢了……您已经四年没离开过这里了……所有人都闭口不言,哪怕是伤员……沉默着、遗忘着……但是理想,没人带回家过,这一点您可以相信我。”

玛蒂尔德护士站起身来。

这时,暴雨前的乌云像一堵宽厚的大黑墙一样,顶着晴朗的天空。

“我会尽快再次报名前往某个野战医院的。”他说。

“亚雷茨基少尉说过,战争永远不会结束。”

“是的,……也许,这就是我想再次出去的原因。”

“我也应该报名赶赴前线……”

“喂,护士,您在这里好好干就行了。”

玛蒂尔德抬头望着天空:“我得把躺椅拿进来。”

“对,那您去吧,护士。”

第81节 行宫酒馆

又到星期六了。

胡桂瑙在印刷车间里发每星期的工资。

日子一如既往地过着。

作为一个被公开搜捕的逃兵,胡桂瑙应该逃走才是,但他从未有一刻这么想过。

他就这么留在这里。

不仅是因为他实在放不下自己在这里的牵绊,不仅是因为作为生意人的他,实在无法就此丢下投入了大量资金的报社不管,无论这笔钱是别人的还是自己的,不,更多的是因为有一种全方位的心愿未了感,使他留在这里,不让他举手投降,就因为这种感觉,迫使他用自己的现实去战胜别人的现实。

虽然这种感觉如烟如雾,朦胧模糊,但他的心里还是冒出一个非常明确的想法:少校和艾施背后肯定还会聚在一起嘲笑他。

于是,他留了下来,和艾施夫人只达成了一项“不在此就餐应退还伙食费”的协议,这样他就可以经常不来这里,不用吃那顿讨厌的午餐,同时又不会白白吃亏。

他当然知道,当前的情况并不见得会让军方对一个微不足道的阿尔萨斯逃兵采取个别行动;他觉得自己的处境相对来说还是安全的,而且少校还有把柄在他手上,只能忍气吞声。

这些他都知道,可他宁愿自己不知道。

相反,他心里觉得,战争形势还会变化,少校会再次成为权高位重的大人,少校和艾施就等着这一刻的到来,然后把他干掉。

也就是说,他该及时破坏他们的计划。

也许这纯粹是迷信,但他不能袖手不理,他必须争分夺秒,他有太多迫在眉睫的事情要解决。

因为他无法准确说出,这些迫在眉睫之事究竟会让他何去何从,所以他只好安慰自己,就算他痛下狠手,那也是敌人们咎由自取。

这时,他正发着工资。

林德纳把钱仔细看了看,又数了一遍,又仔细看了看,然后才把它放在桌子上。排字助理站在旁边,也是一句话都没说。

胡桂瑙疑惑地问道:“喂,林德纳,您干嘛不拿着这钱……总不是您不喜欢钱吧?”

虽然一脸的不情愿,但林德纳最后还是说道:“协定工资是92芬尼。”

这倒没听说过。

不过,胡桂瑙心中丝毫不慌:“对,没错,那是在大工厂里……但在这么个小报社……您,是个有经验的老工人,您一定知道我们现在的情况。强敌环伺,除了敌人,还是敌人,……要不是我撑着把报社继续办下来,今天就不会有半芬尼工资了……这就是回报。还是说,您认为我不愿给您双倍工资……但我的钱又从哪里来?您大概觉得,我们是一家拿着政府补贴的国营报社,……那样的话,加入工会并要求按照工资标准发放工资才有意义。那样的话,我自己也会加入,这样对我更好。”

“我没加入工会。”林德纳咕哝着说。

“那您怎么知道协定工资的?”

“这又不是什么秘密。”

与此同时,胡桂瑙心里也在想着:毫无疑问,这肯定是李贝尔惹的麻烦,他总为工会做宣传。

所以,他也是敌人!

只不过这个时候嘛,还得跟他虚以委蛇一番。

于是,胡桂瑙说道:“好吧,我们一定会达成共识的……估计,从十一月份起采用新的工资标准,在此之前我们商量个结果出来。”

两人心下都十分满意。

晚上,胡桂瑙去行宫酒馆找李贝尔。

其实,与林德纳之间的不愉快只是一个借口。

胡桂瑙的心情不是很坏,他对这个世界看得很清楚。

只须知道敌人在哪,要紧关头就能反戈一击。

嗯,他知道敌人在哪。

现在,他们关闭了镇外的妓院和两个小酒馆,……但当他主动请缨,想帮他们对抗颠覆分子时,少校却拒绝了。

好吧,明天的报纸又会拍这老头的马屁的,这次是因为下令关闭妓院一事。

胡桂瑙独自哼唱着:“主啊,万军之神。”

行宫酒馆里坐着李贝尔、志愿兵佩尔泽尔博士等人。

佩尔泽尔一见胡桂瑙就问道:“您把艾施丢哪儿了?都见不到他的人影儿。”

胡桂瑙讥笑道:“在神圣的安息日里,上圣经研读课……用不了多久,他也要行割礼了。”

所有人都怪声大叫起来,胡桂瑙心里很得意。

佩尔泽尔却说道:“没关系,艾施这家伙可是很能干的。”

李贝尔摇头说道:“这年头,可不是什么都有……”

佩尔泽尔:“正是在这样的时代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我是S主义者,您也是,李贝尔……不过,艾施仍然是个能干的家伙……我非常喜欢他。”

李贝尔那微微有点尖的额头涨得通红,青筋毕露:“在我看来,这是在愚弄民众,必须加以制止。”

“没错!”胡桂瑙说,“意图谋反。”

桌上有人笑道:“天啊,现在连大资本家都这么说!”

胡桂瑙的眼镜向说话者看去:“我要是大资本家的话,就不会坐在这里了,不是在柏林,就是在科隆。”

“嗯,可您也不是那什么主义者,胡桂瑙先生。”佩尔泽尔说。

“我确实不是,我最尊敬的博士先生……但我知道,什么是正义,什么是不平……是谁第一个揭露监狱黑幕的?嗯?”

“没人会否认您的功劳,”佩尔泽尔承认,“要不是您,我们哪来这么漂亮的‘铁血宰相俾斯麦’木雕像?”

胡桂瑙顿时眉开眼笑起来,他拍了拍佩尔泽尔的肩膀:“逗您姥姥去吧,亲爱的!”

但随后他就开始骂了起来:“功劳来,功劳去。毫无疑问,我向来都是个热血爱国青年,毫无疑问,我曾为祖国的胜利欢呼喝彩,谁敢为此而指责我!可与此同时,我的心里非常清楚,为了能让这些把钱包拽得死死的中产阶级行动起来,为贫苦阵亡战士的遗孤做点什么,这是唯一的手段。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我就是实现这个目标的人!但回报呢?我丝毫不觉惊奇,哪怕现在警察已经收到对付我的密令了!但我并不害怕,他们只管来好了,在必要的时候,肯定会有朋友把我救出监狱的。

“秘密审判权必须彻底取消!有个人不见了,可就是没人知道是怎么不见的,后来才得知,那人被埋在了监狱大院里了,天知道还有多少人在监狱里受苦!

“不,我们没有司法机构,我们只有警察机构!而最可恨的是,这些警察看起来道貌岸然,手里总是拿着《圣经》,却只会用来打人的脑袋。在餐前饭后都会祷告一番的他们,哪管别人祈祷不祈祷、饥饿不饥饿……”

佩尔泽尔一直津津有味地听着,这时却插嘴道:“我觉得吧,胡桂瑙,您就是一个内奸。”

胡桂瑙挠了挠头:“您认为,没人给我提过这样的建议吗?说起来……唉,算了……我行得正坐得直,过去是,以后也是,哪怕为此丢了性命……我只是受不了这种虚伪。”

李贝尔一脸赞同地说:“《圣经》这事可不好办……用《圣经》格言敷衍民众,这些大人们就喜欢干这事。”

胡桂瑙点点头:“可不是,先是《圣经》格言,然后是子弹招呼……当时听到监狱枪声的人可不少……嗯,我可是什么都没说。只不过,与上圣经研读课比起来,我还不如去看场蹩脚电影呢。”

这就是胡桂瑙在上层和下层阶级之间开始斗争时的态度。

尽管他对布尔什维克主义的宣传完全无动于衷,只要动到他自己的财产,他就会第一个喊救命,尽管他极为不快地在《特里尔选侯国导报》上报道入室行窃抢劫案例越来越多,但他这时仍然诚恳、确定地说:“俄国人是非常聪明的家伙。”

佩尔泽尔说:“这话我信。”

当他们离开酒馆时,胡桂瑙用手指指着李贝尔,恶狠狠地说:“对我来说,您也是个虚伪的人……挑唆报社老好人林德纳,我在那里,其实也只是为人打工而已……这一点,您心里很清楚。哼,这件事,我们很快就会一起解决的。”

第82节 离家出走

一个八岁的孩子,打算独自一人,四处流浪。

她走在车辙之间的狭长绿草带上,她看到了日渐凋零的淡紫色三叶草花蕾,它们仿佛在此迷了路,她看到了因天长日久而变得灰白的干牛粪,它们的裂缝中又长出了青草,她看到了牛蒡果,它们或粘或刺在自己的长袜上,她还看到了其他各种东西,看到了草地上的秋水仙,看到了两头在谷坡上吃草的黄灰色奶牛。

因为不能一直只顾着看风景,所以她也会低头看看自己的连衣裙,于是便看到了印在黑色薄印花平布上的小犬蔷薇:两片小绿叶之间,长着一株淡绿色的花茎,花茎上总是一花盛开,一花待放;犬蔷薇盛开后,花芯有一个黄点。

她希望自己有一顶黑色的帽子,上面可以插上一支有一个花蕾、两片叶子的小犬蔷薇,——它们应该很相配。但她只有一件带风帽的灰色粗呢雨衣。

她对这一带很熟悉,她一手叉腰,一手紧紧握着用来在路上买点心 [1] 的一马克硬币,就这样沿着河边漫游而去。

她一点儿都不怕。

有如女主人穿行在自己家中一样,她也在这片风景之中信步而行,觉得脚趾头发痒了,就踢掉绿草带中的一块小石子,让这里看起来稍微顺眼一些。

四周的一切,清朗明澈。

这时,她看到了一片片树丛,它们活泼地挺立在初秋午后的清新明媚之中。

这里的景色对她来说毫无神秘可言:近处是清新的空气,远处是淡蓝色的天空,在嫩绿的树叶之间——仿佛必须如此——总有一棵叶子泛黄的树,它也高高挺立在天空之下。虽然一丝风也没有,但时不时就会从哪里吹来一片黄叶,慢慢地盘旋着飘落到路上。

如果往右看向河岸边的柳树和灌木丛,她就可以看到河床上的白色鹅卵石,还可以看到水;秋天里的灌木叶子,变得越来越稀,遮不住棕色的枝桠了,它不再是夏天里密不透风的绿墙了。

但如果往左看,她就会看到一片沼泽草地:它看似人畜无害,实则可怕之极,脚一踩上去,水就会咯吱咯吱冒起,涌到鞋子里;她可不敢横穿这样的草地,谁知道她会不会在沼泽里窒息而死?

与成人相比,孩子们对大自然的感受力虽然相对有限,却更加专注。

他们不会在美不胜收的景点处驻足不前,却有可能被远处小山上的一棵树深深吸引,萌生出很想把它含在嘴里的念头,并且真的跑过去,亲手摸一摸。

巨大的山谷,秀美的景色,在他们脚下延展而去,可他们却不想欣赏,而是想纵身跳入其中,仿佛这样就能把自己的害怕也投入其中;正因为如此,孩子们总是——经常做着无谓的举动——在草地上打滚、爬树、试吃树叶,最后躲在树冠中或灌木丛的幽暗安全中。

如果导致青年人力量发展几乎没有限度及其精力过度旺盛的总体原因,在很大程度上,不过就是人在将死之时,因孤独而生出的赤裸裸的恐惧,如果孩子们到处乱跑,在很大程度上意味着他们开始闯荡人生,如果他们经常被成人斥责为无缘无故的笑声,正是那些突然感到孤独充塞心头之人的笑声,那我们不仅可以理解,一个八岁的小孩可以作出闯荡四方的决定,以这种非凡——几乎可以说——英勇而孤注一掷的方式,收拾起自己的孤独,在孤独中战胜巨大的孤独,以无限挑战统一,以统一挑战无限,——可以理解的并不仅限于此。

我们不仅可以理解,这种行为既不取决于普通的动机,也不取决于动机的影响,而且也可以理解,这里的动机完全不同。

它可以是一只蝴蝶,也就是说,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会对事情的发展产生决定性的影响,这并不是不可能的,——例如,那只蝴蝶,先是在她面前翩翩起舞一番,这时离开路边,飞过沼泽草地,在远处消失不见。

在成人眼里,这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因为成人看不到蝴蝶的灵魂,只能看到蝴蝶本身,但离开她的,正是蝴蝶本身。

她停了下来,那只手不再叉腰,而是以从一开始就注定会失败的动作,快速抓向那只早已匆匆离去的蝴蝶。

这时,她虽然又沿着原路走了一段,快走到那座横跨大河,将河东的公路通到镇上的大铁桥前了。她之前走的这条岸边小路,在这里应该有一个向上的斜坡通往公路,在河对面的相应地方重新变成向下的斜坡。但她这一次也没走到这里。

因为,面对这座熟得不能再熟大铁桥,面对它的灰色格状结构,面对透过它就可以看到全被分隔成黑色矩形的冷杉林,面对这幅总让她感到非常害怕的景象,面对这种虽然无比熟悉,却显然永远无法彻底熟悉这一带的情况,她这时突然决定,彻底离开山谷。

想到就干。

如果她真的希望在离家出走之后,一切熟悉的、家乡的,只会极为缓慢地,几乎毫无痛苦地变成陌生的,那么这种不辞而别带来的痛苦就会淹没在去沼泽草地对岸,去蝴蝶消失之地的强烈愿望之中。

那里的斜坡虽然高度一般,却足以让她看到建在山顶的房子,只不过只能看到房顶,足以让她看到长在那里的树木,只不过只能看到树梢。

也许,最明智的做法就是直接从公路爬上去。

可她实在过于心急了:在淡蓝色的天空下,在这片凉热的初秋天空下,在晒得后背发烫的阳光下,她开始跑了起来;她沿着沼泽草地边缘奔跑,想要找一处浅滩,或者一条小径,不管这条小径有多么窄;可她找啊找啊,绕着沼泽草地跑了一整圈,最后停在小山脚下,仿佛小山已经向她迎面走来,会像骆驼一样跪下,让她爬上去一样。

这种双重的匆匆,她自己的匆匆前往和小山的匆匆而来,本身就有些不可思议,此时的她也的确有些犹豫,因为她想要落脚的地方,正在不知不觉之中从平坦的沼泽草地向陡坡过渡。

要是这时抬起头来,她就会发现,山顶的农舍已经完全消失了,她只能看到一些树梢。

但爬得越高,山顶农舍之貌就露得越多,先是苍翠欲滴的群树,仿佛春天正在那里呼唤,然后是屋顶,缕缕炊烟正从烟囱里笔直冒出,最后跃入眼帘的是树干之间的农舍白墙:这是一栋掩隐在翠绿园林中的农舍。

最后一个斜坡实在太陡峭了,她只能手脚并用着,费力地爬了上去起来;这个斜坡也是枝叶繁茂,绿意盎然,她只好伸出双手,四下拨开枝叶,摸索着前行,直到她四肢伸开,俯卧在地,脸贴着青草,然后再非常缓慢地跪着匍匐前行。

当她真的爬到山顶,一只看家护院的狗冲着她狂吠着,想要挣脱铁链时,她发现,期望中的春天并未到来。

这里的风景,无疑是陌生的、未知的,就连她现在所见的山谷,也是陌生的、未知的,甚至不再是她来时的山谷。

双重转变!

这肯定是充满沮丧的转变,但仍然不是最终结果,因为产生这种转变的原因只是光线:在善变的秋天,明亮纯澈的光线,很快就变成了乳白色,而当谷中开始充满同样洁白的浓雾时,在白云悠悠的天空下,便出现了另一片天空。

此刻仍是下午,但陌生的傍晚已经来临。

田园旁的公路伸向远方,一眼望不到尽头,蝴蝶在急速加剧的寒冷中就此死去。

这下坏了!

她突然意识到,一来自己没有目标,二来四处乱跑着寻找目标对她没有任何帮助,三来最多无限 本身可以成为目标。

小女孩把这个念头抛在一边,只是用行动回答这个从未有人提出的问题,她纵身投入陌生之中,她逃到公路上,她逃到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公路上,她有些不知所措,她跑得气喘吁吁,哭都哭不出来,而在静止不动的浓雾之间,跑不跑都一样。

当暮色真的透过雾气,悄无声息地降临,当圆月在浓雾中变成一点明亮,当浓雾被悄无声息地瞬间驱散,点点繁星笼罩大地,当黄昏的静止变成黑夜的凝滞,她来到了一个陌生的村庄,跌跌撞撞地穿过寂静小巷。巷子里有些地方停着没栓牲口的畜力车。

无论玛格丽特会走多远,无论她有没有被人送回,会不会成为流浪汉的猎物,这几乎都无关紧要,——她已陷入没有尽头的梦游之中,再也无法脱身。

* * *

[1] 双关,“die Wegzehrung”也指“临终的圣餐”。——译注

第83节 救世军女孩(15)

哦,新年,饥巷中的秋年,

哦,和蔼的星光,给秋日温暖,

哦,害怕昼长不夜!

哦,害怕田地荒芜,

哦,害怕辞别,

虽然淡淡辞别,

四目相对,尽显依依不舍,

眼中无泪,一直执手相握:

他们彼此放手,

就在汽车喇叭声声的城市中,

道路一条接一条消失,

足迹一个接一个消失,

真心一片接一片消失,

心头惴惴不安,——

太阳不再闪光,

月亮化作白石,

内心却从不害怕,

因为在灵魂命运之舟掌舵老人的银光中,

恐惧将成为灵魂的最好礼物,

难道不是恐惧把他们牵到一起,

就像两片疲惫的叶子一样飘到一起的吗?

难道他们对爱情的恐惧,

不是一小片对天空的恐惧,

在恐惧的紫色苍穹下,

苍穹景色的银色合唱曲在风中飘动?

害羞的鸽子轻盈飞下,

在洪水黑涛上盘旋,

把盟约带去五湖四海:

上帝端坐在恐惧之中,

端坐在孤单寂静之中;

在上帝之中,爱意变成恐惧,恐惧变成爱意,

成为时间和尘世时代之间的盟约,

成为孤独与所有孤独的盟约——

上帝慈爱,降下无边恐惧,

在你的恐惧之中,啊,上帝,你的存在已成思维。

第84节 楼梯相遇

现在上圣经研读课的人很少。

外部事件分散了人们对自己内心事件的关注,对于那些只要察觉出有半分快点回家的希望,就喜欢竖起耳朵倾听各种谣言的陌生人来说,尤其如此。本地人上课比较固定,他们已经把上圣经研读课当成习惯了,无论是战乱继续还是迎来和平,都希望继续保持下去,可每个人在听到和平的谣言时,内心感到的其实是烦恼,而不是高兴。

芬德里希和萨姆瓦尔德是本地人,也是圣经研读班的拥趸。

胡桂瑙虽然嘴上说,芬德里希来这里只是因为艾施夫人家里总是有牛奶,有时候甚至还会说,艾施夫人把他的早餐咖啡也克扣掉了,就是为了想把牛奶留给祷告迷喝。

他当着谁的面都这么说。

艾施夫人听到后笑着说:“谁呀,醋味这么浓啊,胡桂瑙先生。”

胡桂瑙早有准备,顺口回答道:“当心点,艾施妈妈,别让您丈夫的那帮祷告迷把您给吃穷了。”

不过,胡桂瑙的这番指责并不公平;就算没有牛奶咖啡,芬德里希也会来的。毕竟,萨姆瓦尔德和芬德里希两人,这时又坐在厨房里了。

刚准备出门的胡桂瑙,探头问道:“好喝吗,先生们?”

艾施夫人代为回答说:“啊哟,我家里可什么都没有。”

胡桂瑙看了一眼他俩的嘴巴,想知道他们是不是在吃东西,又看了一眼桌子。他没有发现任何饭食点心,心里感到十分满意。

“好了,这样我就可以放心地走了。”他说,“陪着您的,都是好人,艾施妈妈。”

可他还是留了下来;他很想知道,艾施夫人会跟他们俩说些什么。

见所有人都不说话,他开口说道:“您朋友今天在哪儿呢,萨姆瓦尔德先生?就是拄着双拐的那个?”

萨姆瓦尔德指着在秋风中抖个不停的窗户:“只要天气不好,他就浑身疼痛……他会预先感到。”

“哎呀呀,”胡桂瑙说,“风湿病;是的,这可难受了。”萨姆瓦尔德摇了摇头:“不,他会预先感到……好多事情他都能提前知道……”

胡桂瑙只听了一半:“也有可能是痛风。”

芬德里希微微打了寒战:“我也浑身都痛……我们厂里有二十多个人得了流感……老佩特里的女儿昨天去世了……军医院里也已经死了几个了。艾施说那是瘟疫……肺炎瘟疫。”

胡桂瑙听得很反感:“这人怎么回事,净说些悲观丧气的话……瘟疫!有瘟疫,岂不是更好。”

萨姆瓦尔德说道:“戈迪克嘛,就连瘟疫也奈何不了他分毫……他是个复活者。”

芬德里希的消息很灵通:“据《圣经》所言,《约翰启示录》中的所有灾难,想必现在就要来了……少校也是这样预言的……艾施也这么说。”

“他妈的,真受不了。”胡桂瑙说,“祝你们继续聊得开心。再见。”

他在楼梯上碰到了艾施:“您那两位好哥们正坐在楼上等着您呢……要是瘟疫的传言满镇飞,那您就是罪魁祸首……您借着这帮祷告迷的嘴,把所有人都搞得紧张兮兮,这简直就是愚弄民众。”

艾施露出自己的大黄牙,不屑地挥了挥手。

胡桂瑙见状顿时火了起来:“干嘛笑得这么奸诈,牧师先生。”

令他惊讶的是,艾施立刻又认真了起来:“您说得没错,这一点都不可笑……他们说得没错。”

胡桂瑙听得很不舒服:“他们对在哪里?……难道是指瘟疫?”

艾施平静地说:“对,要是您终于能认识到,我们正处于恐惧和灾难中,那对您——对,就是您,我最尊敬的胡桂瑙先生——岂不是更好……”

“我想知道,这对我好在哪里。”胡桂瑙说完便继续下楼。

艾施用教训的口吻说道:“这我当然可以告诉您,可您就是不想知道……害怕知道啊……”

胡桂瑙转过身来。

艾施站在高出胡桂瑙两级楼梯的地方,看上去气势不凡。

“真讨厌,还得仰视他。”胡桂瑙心里想着,迅速往上退了一级。

不知怎么回事,他又怀疑起来。

艾施又想隐瞒什么?他能知道什么?

可艾施刚起了个头,说到“唯有心怀恐惧,方能分享恩典……”时,便被胡桂瑙打住了话头:“停,这些话我真的用不着再听了……”

艾施又可恶地露出一脸嘲讽之色,冷笑道:“难道我没说过吗?它可能不适合您的新志向……而且,很可能从来就不适合您。”

他说完便想继续上楼。

在胡桂瑙的眼镜后面,有一道厉光一闪:“等一下,艾施先生……”

艾施停了下来。

“嗯,艾施先生,有些话我是不吐不快……我当然不喜欢胡说八道……无论您现在冷笑不冷笑,它从来不适合我……我一直都是个无神论者,说话向来直来直去……我从未打扰你们凑在一起祈祷,所以也请您不要烦我,就让我按自己的方式快乐生活……您也可以称之为新志向,我没意见,甚至对您明目张胆地监视我的举动,我也无所谓;另外,我不像您,我不是什么护民官 [1] ,也肯定不是什么愚弄民众者,我没有野心,但当我听到别人——当然不是您那边楼上的祷告迷——这么说的时候,我发现,事情的发展似乎并不顺您的心意呀,牧师先生……我是说,大家很快就会看到的,我也看到一些人被挂在路灯柱上……要是少校先生不那么爱生我的气,我就会非常恭敬地给他提个醒;我是个好人,……虽然他现在也不怎么搭理您了,这个优柔寡断的老傻瓜,但我至少还可以帮您给他提个醒。您看,我的牌可都是摊开了放桌面上:我可不会像别人那样在背后捅人。”

说完,他终于转过身去,吹着口哨快步走下楼梯。

可没过一会儿,他就恨起自己刚才的好脾气了——他对帕瑟诺先生和艾施先生有负罪感,这完全没有道理呀——,他到底为什么要提醒他们,究竟要提醒他们什么?

艾施停在那里没走,他总觉得心里有根刺。

然后他自言自语道:“舍己为人者,义士也。”

虽然他相信这个年轻人什么坏事都做得出来,——只要他还自吹自擂就行;会叫的狗不咬人。要是在酒馆客栈中也大吹牛皮,那就危害就更少了,尤其是对少校。

艾施微微一笑,用力伸直双腿稳稳地站着,然后伸展双臂,就像刚从睡梦中醒来或被钉在十字架上一样。

他觉得自己强壮结实、精力旺盛。

“舍己为人者,义士也。”他重复道,仿佛这是一份可以结清轧平人间之账的账单,然后他便推开了厨房的门。

* * *

[1] 古罗马由平民选出的护民官。——译注

第85节 大乱来临

“黑暗之中,人不见人”

1918年11月3日、4日和5日事件

(1)

胡桂瑙预言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人们确实亲眼所见、亲身经历了一些事情,而且是在11月3日和4日。

11月2日上午,造纸厂工人举行了一次小规模的游览活动。跟平常一样,游览队伍老套地走到镇公所前,但不同的是,这次竟在没有特殊原因的情况下,把窗户砸破了。等少校赶紧把仍然听候自己差遣的半个连队的士兵拉过来后,参加游览的人们便一哄而散。

然而,这只是表面的平静。

镇上谣言四起;对于前线溃败,大家都心知肚明,但停战谈判却是无人得知;可怕之事即将来临。

白天就这样过去了。

傍晚时分,人们就看到西边的夜空都映红了。

据说,特里尔城里四处起火。

后悔自己没早点把报社卖掉的胡桂瑙,这时想印一期特刊,可那两个工人却不知道哪里去了。

天黑之后,监狱附近发生了枪击事件。人们私下谣传,这是煽动囚犯越狱逃跑的信号。后来,据说是有个监狱看守因为误会而开枪示警;只是没人相信。

这个时节的早晨,寒冷多雾,好似冬天。

刚到七点,镇公所各级官员就已坐在四周装有护墙板,但没有暖气、几乎没有灯光的会议厅里了;大家普遍要求武装镇民,却又担心这会被视为挑衅工人,因此强烈反对这项措施,于是大家决定组建一支包括镇民和工人在内的民卫队。

镇警备司令官不同意从弹药库的贮备物资中发放步枪,但到最后,他们几乎架空了少校,直接拿来了武器。

毫无疑问,此时已经没有时间按正常程序征兵了,因此只选出了一个由镇长担任主席的委员会,负责分发武器。就在当天上午,凡是能够证明自己居住在本镇且熟悉枪支使用的人,都发到了步枪。

事态发展到这种地步后,镇警备司令官也无法拒绝军队与民卫队的合作了;司令部已经开始布置岗哨了。

艾施和胡桂瑙当然也踊跃报名。艾施一心想着要留在少校身边,于是请求留在镇上协防。最后,他被安排在夜间执勤,而胡桂瑙则被安排在下午去大桥上站岗。

(2)

胡桂瑙坐在大桥的石栏杆上,在十一月的浓雾中瑟瑟发抖。

装上了刺刀的步枪斜靠在他的身旁。

栏杆的石缝之间长着小草。胡桂瑙正忙着把它们一一拔出。他甚至还可以从石缝里扣出老早以前的砂浆块,然后随手把它们扔到水里。

他无聊要死,觉得整件事情毫无意义。

他身上穿的冬大衣是最近才买的,一点都不保暖,而且翻起的领子磨得脖子和下巴生疼。

穷极无聊之下,他去解了个手,但这也只能消磨一会儿工夫。

他又坐回了原处。

坐在这里真的很蠢,袖子上傻傻地戴着绿色臂章,更何况还冷得要死。他心里盘算着要不要转头去妓院逛逛,——就因为少校的妓院关门令毫无用处;妓院现在已经转为地下营业了。

正当他美美地想着,老鸨可能已经生起了火,妓院里变得温暖如春时,玛格丽特出现在他面前。

看到她来,胡桂瑙很高兴。

“哟,”他说,“你怎么跑这儿来了……我以为你离家出走了呢……你用我给你那一马克做了什么呀?”

玛格丽特没有回答。

胡桂瑙很想去妓院:“我现在可用不着你……你还不到十四岁呢……瞧,你到家了。”

嘴上虽然这么说,他还是把她搂在怀里;这样更暖和一些。

过了一会儿,他问:“你穿上暖和一点的裤子了吗?”

听到她说“穿了”时,他感到很欣慰。

他们紧紧地偎依着坐在一起。

镇公所的钟声透过浓雾传了过来;五点 [1] 了,天已经很黑了。

“没剩几天了,”胡桂瑙说,“一年又要过去了。”

又一个大钟响起,敲了四五下。

胡桂瑙觉得越来越难过。

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他又在这里干什么?

田块对面就是艾施的家,胡桂瑙朝着艾施家的方向狠狠地啐了一口,唾沫在空中划出一道长长的弧线。

突然,他心里感到一阵惊慌:他忘记把印刷车间的门关好了,要是今天有人前来抢劫的话,他们会把他的机器砸碎的。

“下来。”他对玛格丽特粗声说道。

看到她还在犹犹豫豫,他伸手就扇了她一个耳光。

他着急地在口袋里寻找印刷车间的钥匙。

他是自己回去呢,还是让玛格丽特把钥匙带给艾施夫人呢?

就在他想要丢下自己的职责不管,准备回去时,他吓得跳了起来,因为这时他真的感到了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惊恐:在山上的森林边缘,一道刺眼的光芒突然亮起,紧接着就是一下可怕的爆炸声。

刚意识到迫击炮连的营房里出事了,肯定是哪个傻瓜把剩下的弹药都炸了时,他就立刻本能地卧倒在地,非常聪明地趴着,等待爆炸结束。

果然,紧接着又发生了两次剧烈爆炸,在这之后,轰响声就变成了零星的噼啪声。

胡桂瑙从石栏杆上小心张望,看到弹药库的残垣断壁,里面浓烟滚滚,烧得通红,营房的屋顶也在燃烧。

“瞧,这就开始了。”他自言自语着,站起身来,拍了拍自己新买的冬大衣。

然后,他东张西望地寻找玛格丽特,吹了几声口哨唤她出来,不过她已经溜走了,——希望是回家了。

他没多少时间考虑,因为那里已经有一群人从营房里跑了下来,手里拿着棍子、石头,甚至还有步枪。

让胡桂瑙吃惊的是,玛格丽特正在边上和他们一起跑来。

很明显,他们的目标是监狱。

胡桂瑙恍然大悟,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总参谋长,他的命令被执行得分秒不差。

“大家真勇敢。”他在心里说着,觉得加入他们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他们一路狂叫着,飞奔到监狱门口。

大门紧闭。

先是一阵噼哩啪啦的石头雨砸向大门,然后是直接攻打。

胡桂瑙第一个用枪托对着厚木板猛然一击。有人搞到了一根铁撬棍,没用多久就撬开一个缺口。大门一下子就打开了,人群纷纷涌进监狱院子里。

院子里空无一人,看守管事们不知道藏到哪儿去了;好吧,这些家伙很快就会像耗子一样被赶出这里的,——牢房里传来狂野的歌唱声:“欢颂万岁,欢颂万岁,三呼万岁!”

(3)

第一次爆炸时,艾施正在厨房里。

第二次爆炸时,他手里正拿着一个版面站在窗边,松动的窗户连同窗框一起往他头上砸下,吓得他赶紧往回退了几步。

是空袭吗?

艾施夫人跪倒在碎玻璃之间,嘴里胡乱念着主祷文。

他目瞪口呆地看了她片刻:她这辈子还从来没有祈祷过!然后他猛地把她扯了起来:“去地窖,是空袭。”

与此同时,他就从楼梯上看到弹药库起火,听到那里传来的噼啪声。

瞧,这就开始了。

而他的下一个念头就是:“少校!”

他的妻子呜咽着,苦苦哀求他不要离开自己。他没理会,狠心把她推回屋子里,拿起步枪,冲下楼去——这一连贯的动作在眨眼之间一气呵成。

路上全是大声叫喊的人。

集市广场那边传来了号声。

艾施气喘吁吁地走在上坡路上。

一对套上挽具的马匹快步跟在他的身后。

他知道它们是为消防队准备的,于是心里不禁一宽,因为这表明了,这里至少还剩下一点点正常的秩序。

消防车已经停在集市广场上了,人们把它拉了出来了,但消防队员们还没到齐。号手登上驾驶座,不停地吹响着集结号,但眼下只到了六个人。从广场的另一边来了一个连的士兵,上尉很镇定地命令他们协助消防队灭火。随后,他们便坐上消防车卡嗒卡嗒地离开了。

镇公所里的门全都敞开着。

找不到人;司令部里空无一人。

艾施松了一口气。

这样看来,至少在这里,他们不会马上就找到老头的。

但他在哪里呢?

艾施出来时,终于碰到了一个士兵,于是大声问他,有没有见到警备司令官。

“见过,司令官刚才下令让民卫队戒备,现在要么在营房,要么在监狱……监狱据说已经被攻占了。”

那就去监狱吧!

艾施迈着沉重的步伐,笨拙地小跑起来。

(4)

当人群挤进监狱大楼时,胡桂瑙仍然站在院子里。

成功了,毫无疑问,他成功了。

胡桂瑙做了个嘲讽的表情——做这个表情现在对他来说,已经是驾轻就熟了。

少校要是在这里见到他,肯定会大感惊奇的,艾施也不例外。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成功的辉煌壮举,可胡桂瑙的心情却依然好不起来。

现在怎么办?

他看着院子,火光熊熊的营房发出绚烂夺目的光芒,但这毕竟不是什么前所未闻的奇事,院子和他想象中的没什么两样。

眼前的这帮家伙他也受够了。

突然响起一阵刺耳的尖叫声!

他们找到了一个看守,并把他拖到了院子里。

当胡桂瑙走过来时,那人躺在地上,像被钉在了十字架上一样,只有一条腿向上伸直了,有节奏地抽搐着。

两个女人扑到了他的身上,那个脚穿钉鞋,手拿铁撬棍的家伙踩着他的一只手,用铁撬棍嗖嗖地敲打着这个倒霉蛋的骨头。

胡桂瑙觉得自己忍不住要吐了。

他心慌意乱地扛着步枪跑回镇上。

营房的熊熊火光把小镇照得通亮,照现出镇上的尖顶山墙,镇公所和教堂的塔楼也从黑漆漆的房屋轮廓中显现而出。

五点半的钟声从那里悠然传来,仿佛这个小镇的上空漂浮着更深沉的和平与安宁。

熟悉的钟声悠然,熟悉的屋舍模样,所有在火光四起时尚在的和平与安宁,把胡桂瑙的紧张恐惧变成了一种难以抑制的渴望——渴望有人相伴。

他一路横穿田野,只在喘不过气时才停下。

这时,他闻到一股烟熏风味餐厅的味道,心里又突然想起印刷车间的门可能没有锁,想到窃贼和盗贼这时正从监狱里蜂拥而出,于是怀着双倍的恐惧,用着双倍的力气,拼命往家跑去。

(5)

汉娜·温德灵躺在床上,正发着高烧。

凯塞尔博士一开始认为,这是她每晚都开着窗户睡觉造成的,后来不得不承认,她得的是西班牙流感。

当第一次爆炸,窗玻璃咣当咣当掉到房间里时,汉娜一点也不吃惊:窗户关着又不能怪她,她也是被逼无奈,谁让海因里希不给她装窗棂的,不关窗的话,盗贼当然会偷偷爬进来。

她似乎很满意地说了声“从楼下破门而入 [2] ”,然后等着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但随着轰隆声、爆裂声越发热闹,她终于清醒过来,突然意识到自己必须去儿子那边,于是她从床上跳了下来。

她紧紧地抓住床柱子,努力收拢思绪:儿子在厨房里,对,她想起来了,为了避免传染,她让他去楼下了。

她必须下楼找他去。

一阵凛冽的寒风吹过房间,吹过整栋房子,吹得所有门窗都从门窗框内猛地甩了出来,二楼正面的所有门窗玻璃都被压碎了,因为这里在山谷中的地势较高,气压的影响特别大。

第二次爆炸时,盖着瓦片的屋顶被劈里啪啦地掀掉了一半。要不是房子采用集中供暖,一场大火是免不了的。

不过,汉娜没有感到寒冷,她甚至都没有听到劈里啪啦的嘈杂声,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根本不想知道。

在衣帽间碰到了高声尖叫的女佣,但心急火燎的她没有理会,而是赶紧奔向厨房。

到了厨房里,她才突然意识到,之前她一定很冷,因为这里很暖和。

楼下这里的窗户没有受到损伤。

女厨子蜷伏在角落里,抱在怀里的小男孩号哭着、颤抖着。

那只猫安安静静地趴在灶台前。

那股奇怪的烧焦味也消失了,厨房里闻起来又清新又暖和。

汉娜觉得自己得救了。

然后她才发现,自己刚才竟然如此沉着镇定,竟然还不可思议地带着被子。

她裹着被子,坐在离儿子最远的角落里;为了不把流感传染给儿子,她不得不小心点,虽然他想到她身边去,但她还是不让他过来。

女佣在她后面跟了进来,园丁夫妇也赶了过来:“那边……营房着火了。”

园丁指着窗口,但女人们不敢走过去,老老实实地留在原地。

汉娜觉得自己非常清醒。

“我们必须等它结束。”她说道,把被子裹得更紧了。

不知道为什么,电灯突然熄灭了。

女佣又是一声尖叫。

汉娜在黑暗中重复着“我们必须等它结束……”,然后又迷迷糊糊地打了个盹。

小男孩在女厨子的怀里睡着了。

女佣和园丁的妻子坐在煤箱上,园丁靠在灶台上。

窗户依然格格作响,屋顶上时不时就有一叠瓦片掉在屋外。

他们坐在黑暗中,他们全都看着明亮的窗口,他们静静地看着,他们的动作越来越少,越来越小。

(6)

艾施急匆匆地走在通往监狱的下坡公路上,——步枪从他的肩上滑了下来,于是他像一个正在冲锋的战士一样把它抓在手里。

快走到半路时,他听到前面有一大群人正狂叫着走来,于是迅速躲进灌木丛里,等他们先过去。

这群人大概有两百来个,大概全是些地痞流氓,其中还有穿着灰色囚服的犯人。

他们有些人想唱马赛曲,有些人想唱国际歌。

一个语气像中士的人不停地喊着“排成四队”,但没人听他的。

在队伍排头的上方悬着人偶:在一根像绞刑架一样的杆子上,挂着一套用杂物和布料填塞成人形的监狱看守制服——他们显然为此脱光了那个看守的衣服——,人偶的胸前贴着一张白纸。

在闪烁不定的弹药库火光中,艾施依稀可以辨出上面写的是“镇警备司令官”。

他们中间甚至还有一个小孩跟着,这是一个小女孩,她坐在其中一个家伙的肩膀上,长得有点像玛格丽特。

但艾施没有多想,他让队伍过去后,走到路边的草地上再继续往前跑,以免碰到可能掉队的人。

一辆汽车的前大灯突然出现在他面前。

艾施吓呆了,——这只能是少校!不可避免地落入叛乱者虎口的少校。

他必须拦住少校!不惜一切代价!

艾施从斜坡上滑下来,站在路中间,挥舞着手臂,大声叫喊。

但车上的人没看到他或不想看到他,要不是他跳到旁边,差点就被撞死。

他恰好看到,这确实是少校的车,除了少校之外,车上还有三名士兵,其中一名士兵站在踏板上。

他无可奈何地目送汽车远去,然后又使出吃奶的力气跟在后面跑着,他没命地跑着,心里担心得要命,觉得每时每刻都有可怕的事情发生。

前方传来几下枪声,接着是一下爆炸了似的轰击声,接着是一片尖叫声和哭喊声。

艾施又冲上了斜坡。

人群站在第一排房屋前,附近仍被大火照得很亮。

在灌木丛的遮掩下,艾施一边寻找,一边来到第一道花园栅栏前,这时他便可以借着栅栏的掩护靠近绿篱了。

那辆汽车侧翻在地,在对面路边的斜坡上燃烧着。

司机显然是因为看到车前的人群,或者被石头砸中了,失去了对汽车的控制,从车里飞了出来。他半蹲着,蜷缩在一棵撞碎了他脑袋的树前,喉咙里仍在艰难地呼吸着,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一个士兵四仰八叉地躺在路上。

另一个则是军士,他似乎在翻车时安然脱险,这时却被狂躁的暴徒们包围了。在拳脚棍棒交加之下,他告哀乞怜地扭动着,嘴里说着在吵闹声中听不清楚的话;然后他也晕了过去。

就在艾施心里寻思着要不要向这群人开枪射击之时,引擎盖中突然窜出一束蓝色的火苗,有人大喊道:“汽车要爆炸了!”

人群赶紧退后,屏声等待汽车爆炸。

只不过,什么也没有发生,汽车只是静静地继续小火燃烧着。

不久就有人高呼“去镇警备司令部”、“去镇公所”,于是一群人又辗转着继续朝镇上走去。

可是少校在哪儿呢?!

艾施突然意识到:在汽车下,有被活活烧死的危险。

艾施顿时肝胆俱裂,他爬过木板条,快步冲上汽车,使劲摇着车架;当他明白自己一个人是没有办法抬起汽车时,他突然失声啜泣起来。

汽车依然燃烧着,他绝望地站在车前,无力的双手在一次次的努力中一次次烫伤。

这时,有个人走了过来。

这是第三个士兵,他没有受伤,因为他飞过了斜坡,掉到了草地上。

他们两人合力,把汽车的一侧稍稍掀起。

艾施爬到下面,用后背顶住车身,然后那个士兵把少校拉了出来。

谢天谢地!

但这样还不够,他们必须尽快远离有爆炸危险的汽车,因此他们把失去知觉的少校抬到斜坡上,小心翼翼地把他安顿在几棵灌木后的草地上。

艾施跪在少校身旁,凝视着他的脸;他脸色安详,呼吸正常,虽然有些微弱。心脏也在平稳地跳动着——艾施撕开了少校的大衣和外衣——,除了有一些烫伤和擦伤之外,没发现任何外伤。

那士兵站在旁边;“我们还有其他人……”

艾施慢腾腾地站起身来。

一阵前所未有的倦意突然袭来,四肢百骸酸痛无比。

但他还是毅然站了起来,然后他们把受伤的军士也抬到了安全的地方,又把那位不幸出事的士兵和司机两人的尸体放在斜坡上。

做完这些后,艾施瘫倒在少校身旁的草地上:“歇会儿,喘口气……我不行了。”

他累得浑身散了架一样,不理会镇上火光冲天,不理会火舌迅速蹿起,舔舐着屋顶,也不理会士兵的叫喊:“那帮家伙放火烧了镇公所!”

(7)

军医院里一片混乱。

一开始,所有人都躲到了花园里,根本顾不上那些站不起身的病人;没人听他们抱怨。

库伦贝克不得不尽全力恢复秩序。

他亲手把病得最重的人送到底楼,他像抱小孩一样抱着病人,他的声音在走廊里嗡嗡作响,只要有人胆敢不马上执行他的命令,他就会毫不客气地破口大骂,甚至对弗卢尔施茨和玛蒂尔德护士也照骂不误。

卡拉护士失踪了,哪儿都找不着。

最后,一切又恢复了正常。

有些楼层被毁坏了,里面的病床被从楼上搬了下来,病人们也三三两两地回来了。有些人没有回来,他们在花园里,或者走得更远,到了树林里或者别的地方。

弗卢尔施茨和一名男护士出去找他们。

他们在花园外最先发现的人中,有一个是戈迪克。

他并没有走多远,就站在被他选做观景处的山坡上,朝天举着他的两根拐杖。

要是有人看到,还以为他在欢呼呢。

实际上也的确如此。

他们走近时,便听到他在大笑。

这种像野兽咆哮一样的大笑,军医院里的全体医护人员已经等了好几个月了。

他没理会这两人的呼喊,当他们走近他,准备把他带回去时,他就恶狠狠地挥舞着两个拐杖。

弗卢尔施茨有些无奈:“哎呀,戈迪克,别闹了……”

戈迪克用拐杖指着对面的火光,欣喜若狂地大叫道:“末日审判……死而复活……死而复活……未复活者下地狱……魔鬼会把你们全部带走……现在就把你们全部带走……”

真拿他没办法!

不过,在他们束手无策地看了他一会儿后,男护士突然想到了个好主意:“路德维希,吃点心了,快从脚手架上下来。”

戈迪克沉默了下来,从胡子里后面抛出两道怀疑的目光,但最后还是一瘸一拐地跟在他们后面。

(8)

胡桂瑙气喘吁吁、摇摇晃晃地穿过花园,来到印刷车间门口。一时之间,他都忘了自己为何而来。

但他随后就想起来了。

印刷机!

他走了进去。

黑暗的印刷车间在外面火光的映照下忽隐忽现,看起来像星期日一样井然有序。

胡桂瑙把步枪夹在两腿之间,坐在机器面前。

他很失望;这台机器不值得他这么劳累,——它冰冷无情地立在那里,只投下一片明暗不安的阴影,让他感到很不舒服。

要是这帮暴徒果真来了,这台破机器真给他们砸了也是活该。

虽然这台机器很漂亮……他把手放在上面,却因为这铁疙瘩摸上去太冷而心中暗骂。

他妈的,跟它生什么气啊!

胡桂瑙耸了耸肩,看着院子,看着对面在星期日用来布道的简易仓库。

艾施这家伙下个星期日还会布道吗?

Hassez les ennemis de la sainte religion。

披着牧师外衣的流氓。

简易仓库空空如也,那是他们的事,……他还有什么可顾忌的!

他要打断这家伙的骨头。

这家伙过得无忧无虑的……星期日布道,现在他们夫妻俩正坐在楼上,互相安慰着,而他却不得不坐在这台破机器旁边。

他又忘记了自己为何而来。

他把步枪靠在机器上。

他在院子里闻了闻:飘入他鼻中的,又是熏肉饭菜的味道。

今天当然没有晚饭吃了,……哼,楼上肯定有吃的,——她可不会饿着艾施这家伙。

可走到楼上的走廊里时,他又害怕起来,因为他那间屋子的房门已经从铰链上脱落下来了。

有些不对劲。

而且,房门也被卡住了,他费了很大的劲才把它撞开。

房间里更是凌乱不堪:镜子也不在盥洗台上方挂着,而是掉在碎了一地的餐具上面。

一片狼藉。

令人费解,让人不安,这幅景象让人想起了稀碎的骨头。

胡桂瑙坐在长沙发上,他想弄明白事情是怎么回事,却又不愿细想,……应该有人会过来,向他仔细解释,让他放心……抚摸他的头发。

这时,他突然想到,自己反正都要叫艾施夫人过来,好让她看看屋子的损失情况,……要不然,她最后还以为是他弄坏的呢,……他可不想赔偿损失,这又不是他弄坏的。

他正想把她叫过来时,听到他回来的艾施夫人冲进房间问道:“我丈夫在哪?”

终于看到了一张熟悉的人脸,胡桂瑙顿时感到又喜悦又激动,浑身一轻,他亲切而真诚地冲她微微一笑:“艾施妈妈……”

他两眼放光,却又拘谨地看着她……现在么,万事大吉,她应该领我到床上睡觉了……

可她的眼里似乎完全没有他:“我丈夫在哪?”

这个愚蠢的问题让他很心烦,——这个女人现在要艾施这家伙干什么?这家伙不在这里,岂不是更好吗……

他粗声粗气地回答道:“我怎么知道他在哪儿闲逛,到吃饭时间了,他就会回来了。”

也许她根本没有听到,因为她走到他跟前,抓住他的两个肩膀,冲着他的脸高声怒喝道:“他走了,他带着步枪走了……我听到枪声了。”

一丝希望在胡桂瑙心中升起:艾施中枪了!可这个女人的声音为什么如此悲伤?为什么是这种声音?

他要的是被她安慰,而不是反过来安慰她,说到底,都怪这个艾施!

她还在苦苦哀求:“他在哪?”

她仍然紧紧抓住他的肩膀不肯松开。

他既尴尬又生气地抚摩着她胖乎乎的上臂,把她当成哭闹着的小孩,甚至很乐意哄她开心。

他上下抚摸着她的胳膊,可他嘴里的话却不怎么中听:“您嚷着要艾施干嘛?您不是也受不了这家伙吗?……不是有我在这里陪着您嘛……”

当他说出这番话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很想对她行不轨之事……就当是她偿还平日对他的亏欠吧。

这时,她也觉察到了事情有些不对劲:“胡桂瑙先生,啊呀天哪,胡桂瑙先生……”

但她似乎一开始就失去了意志,在他喘吁吁、急吼吼的催逼下,几乎没有任何抵抗,就像一个主动帮助刽子手行刑的罪犯一样,解开了自己的裤子。他没有吻她,直接俯身趴在她朝天叉开的大腿之间,和她一起倒在长沙发上。

完事后,她的第一句话是:“救救我丈夫吧!”

胡桂瑙根本不放在心上;现在么,这家伙爱活多久活多久。

但紧接着,她突然尖叫起来:窗口突然出现血红色的光芒,橙黄色的火焰冲天而起,镇公所着火了。

她跌倒在地上,像一团奇形怪状的肉糜,……她,她是罪魁祸首。

“耶稣玛利亚,我做了什么,我做了什么……”她爬到他跟前,“……救救他,请您救救他……”

胡桂瑙走到窗前。

他心情很差;现在这里也开始了。

他已经烦透了外面这帮人了,简直忍无可忍。

这婆娘要他干什么?毕竟都是艾施这家伙的责任……谁让这家伙想跟少校一起,在对面出入火海的,圣徒不都是被火烧死的么。

现在么,这帮人肯定还会大肆抢劫一番……他又忘了把印刷车间锁起来了……他正好趁这个机会,正大光明地脱身而去。

“我会照顾他的。”

走出去的时候,他心里琢磨着,要是现在见到艾施,他就把艾施扔到楼梯脚下去。

印刷车间里整洁有序,一如既往。

步枪依然斜靠在那里,机器阴影依然明暗不定。

红、黑、黄、橙,镇公所火光熊熊,烟火直冲云霄,对面的营房和弹药库仍在冒着脏兮兮的棕色浓烟。

果树的枝桠掉光了叶子,倔强地朝天伸展着。

胡桂瑙仔细看着眼前这出戏,突然发现这是对的……一切正该如此,他又突然想起了那台机器……一切正该如此,一切井然有序,他恢复了本性和清醒……现在只需完成最后一件事,然后——万事大吉!

他又轻轻地回到楼上,鬼头鬼脑地看了看凌乱不堪的厨房,蹑手蹑脚地走到面包柜前,给自己厚厚地切了一大块面包。由于找不到别的东西可吃,他下楼回到印刷车间里,舒舒服服地坐了下来,伸直两腿把步枪夹在中间,开始慢慢地吃了起来……不管怎么样,就算有人过来抢劫,他也对付得了。

(9)

艾施和士兵跪在少校身旁。

他们想让他恢复知觉,于是用湿草揉搓他的胸口和双手。

在他终于睁开了双眼后,他们便搬动摇晃他的双臂和双腿,发现它们都没有折断。可是不管他们怎么叫喊,他都没有回应,就这么仰面平躺着,只有双手不停地动着,抓进潮湿的泥土里刨挖着,摸索着寻找泥块,把它们捏得粉碎。

很明显,他们必须尽快把他带走。

想从镇上寻求帮助是不可能的,所以一切全靠他们自己。

受伤的军士这时已经恢复几分,可以坐起来了,——这样一来,他们暂时就不用照顾他了,于是他们决定,首要任务是走田间小路把少校送到艾施家去;走大路实在太危险了。

就在他们商量着,这件事该如何处理才最为妥当时,少校似乎想要开口说话:他抬起一只手来,手指间还夹着一块泥土,他嘴唇微张,呶了呶,但是他的手总是抬起来就掉下去,别人也听不到他的声音。

艾施把耳朵凑到少校的嘴边等着。

最后,他终于听清楚了:“骑着马被绊倒了……障碍虽小,可还是绊倒了……右前腿摔断了……我要亲自毙了它……以死抵罪……”然后,少校的声音更清楚了,仿佛想恳求别人的同意,“……用子弹,而不是非骑士式武器……”

“他在说什么?”那位士兵问。

艾施轻声答道:“他以为自己是骑马摔伤了……但现在必须走了,该死的,要是没这么亮就好了……无论如何,枪一定要带上。”

少校又闭上了眼睛。

他们小心翼翼地把他扶了起来,背着他走在被雨淋湿后变得泥泞不堪的田间小路上。两人不时停下来休息,相互调换位置,鞋子沉甸甸的,上面沾满了泥土。

期间,少校有一次睁开了眼睛,看见镇上火光熊熊,就目不转睛地看着艾施,命令道:“毒气……喷火器……去灭火。”

说完他就又昏迷过去了。

一回到家,艾施就跟那位士兵道别,他现在就想快点回到自己的伙伴身边:“我自己随后就会跟过来的。这里我会找到帮手,帮着我一起把少校抬到楼上去的。”

所以他们暂时把少校放在凉亭前面的长椅上。

等士兵走后,艾施悄悄地走进屋子,把步枪靠在过道墙壁上,打开了地窖楼梯口的地板活门。然后,他把少校搭在肩上背了进去,小心翼翼地摸索着,踩着地窖楼梯走了下去,到了下面后,他把少校小心安放在盖着一张毛毯保温的土豆堆上。点亮了固定在脏兮兮的墙壁上的煤油灯,用木板和破布封住地窖小天窗,以防光线透露出去。

最后,他潦草地写一张便条,塞到少校合拢在一起的双手之间:

“少校先生:

您遭遇车祸,昏迷不醒。

我出去办事,很快就回。

艾施敬上”

他又检查了一遍煤油灯,看看里面的煤油够不够;也许,他要出去很久才能回来。

地窖地面往上到地窖门口只有三个台阶。

艾施在打开地窖门之前,再次转过身来,似乎有些犹豫地看着低矮的地窖拱顶和这个直挺挺地躺在里面一动不动的男人:要不是冒着烟,还有一股子煤油味,这里很像一个阴凉的墓室。

他慢慢地爬了上去。

在过道里,他侧耳听了一会儿楼上的动静。

寂静无声,……嗯,妻子早晚会平静下来的;现在更重要的是镇外的伤员。

他扛着步枪走到街上,可他的心却在地窖里,在里面躺在煤油灯下的那个人身上。

灯光熄灭时,救世主即会来临。

灯光必须先灭,纪元才会重开。

(10)

窗外很亮。

当胡桂瑙看到花园里有个人影时,他刚吃完面包,正想着如何才能找到更多吃的。他迅速抓起步枪,但随后就发现,那人不是艾施还能有谁,而且艾施还背着一个袋子一样的东西。

瞧瞧,牧师先生竟然也去抢劫了!

这可没什么奇怪的,好吧,他很快就觉得奇怪了。

他好奇地等着那人背着东西走过来。

艾施迈着迟缓笨拙的脚步叭嗒叭嗒地穿过院子,走了很久才出现在窗前。

但紧接着,胡桂瑙便大吃一惊,差点没喘过气来,——艾施背着一个人!

艾施把少校背回来了!绝对没错,艾施背回来的是少校。

胡桂瑙踮起脚尖悄悄地走到门口,把门开了个缝,探出头去——毫无疑问,那是少校——,他还看见,艾施背着少校消失在地窖口。

胡桂瑙非常好奇,急于想知道后事如何。

当艾施再次露面,出去走到街上时,胡桂瑙也扛着步枪,不远不近地吊在后面。

在去镇公所方向的街道上,灯火通明,强光刺眼,在横向的街道上,房屋投下了清晰而又闪烁不定的阴影。

街上空无一人。

集市广场那边隐约传来阵阵喧哗声,大家全都跑到那里去了。

胡桂瑙禁不住心想:趁着巷子里空无一人,谁都可以肆意抢掠一番;他现在随便闯入一户人家,都可以想拿什么就拿什么,没人会拦着他——当然,这破屋子里能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好拿的。

“更好的猎物”这个字眼突然在他心中浮现。

艾施在下一个路口时拐了个弯。

看来,他去的不是镇公所,这个虚伪的骗子。

两个小伙子跑了过去。

胡桂瑙端起步枪,做好随时射击的准备。

有人从一条小巷中推着辆自行车,踉踉跄跄地朝胡桂瑙走来;那人的左手使劲握着把手,右手垂着,像断了一样一直晃荡着,一张破烂不堪的脸上,仍有一只眼睛在茫然呆滞地直视着。

胡桂瑙看得头皮一阵发麻。

这个受伤的人跌跌撞撞地走了过去,只顾着费力地把住自行车,似乎想把它带去彼岸似的。

脸被枪托砸烂了,胡桂瑙心里这么想着,手里把步枪握得更紧了。

有只狗从一户人家的大门后窜了出来,跟在这人身后嗅着,舔着滴下来的血。

艾施这时已经走得见不着人影了。

胡桂瑙加快了自己的步伐。

走到下一个十字路口时,他又看到了艾施步枪刺刀上的寒光。

他快步跟了上去。

艾施只顾往前走着,对左右两边看也不看,就连火光熊熊的镇公所也似乎没有引起他的半分注意。

这时,耳边不再听到他走在凹凸不平的铺石路面上发出的回响,因为再往前就没有铺石路面了,他也拐进了一条跟小镇城墙同向的小巷。

胡桂瑙向前紧走了几步;艾施不紧不慢地走在前面,胡桂瑙跟在他身后二十步左右。

要不要也用枪托把他砸个满脸开花?

还是不要,这毫无意义,要做就要做绝。

这个念头就像一道电光一样在胡桂瑙的心头闪现,挥之不去,——他放下步枪,像跳探戈一样,踩着猫步闪到艾施身后,端起刺刀对准那瘦骨嶙峋的后背,狠狠地刺了进去。

令凶手大吃一惊的是,艾施又平静地往前走了几步,然后才一声不响地向前一头栽倒在地。

胡桂瑙站在倒地不起者的身旁。

那人的一只手压在街上粘稠污泥中的轮辙上,胡桂瑙用脚碰了碰这只手。

要不要踩一脚?毫无疑问,那人已经死了。

胡桂瑙非常感激那人,——万事大吉!他蹲下来,看着那张侧向一边,胡子拉碴的脸。

那人的脸上丝毫没有害怕和讥讽之色,这让胡桂瑙非常满意,他亲热地拍了拍尸体的肩膀,动作中甚至还带着一丝亲切。

万事大吉。

他把步枪换了一下,把自己那支带血的留在死者身旁,虽然在如此混乱之日,这么做太过于小心,但他就喜欢做事干净利落,不留尾巴。

随后,他就回去了。

城墙被镇公所的火光照得通亮,斑驳的树影映在墙上,镇公所屋顶向天空喷出最后一束橙色火焰——胡桂瑙不禁想起科尔玛画像中那个飘向碎裂天空的人,他真的很想和那人举起的右手握一下,他的心情如此轻松愉快——,随后镇公所塔楼便塌了下来,火势也渐渐变小,发出一片褐红色的光芒。

(11)

风从山下吹来。

塌了一半的“玫瑰之家”,仍然黑漆漆、静悄悄,听凭晚风吹拂。

厨房里什么都没变。

六个人还是保持原来的姿势,一动不动地留在原地,还是一动不动地坐着,也许比之前还要僵硬,仿佛被漫长的等待套牢、绑死了。

他们非睡非醒,也不知道自己的这种状态已经持续了多久。

只有小男孩浅浅地睡了过去。

被子从汉娜肩头滑了下来,但她丝毫不觉得冷。

她小声地说了一句“我们必须等它结束”,但其他人可能根本没有听到,因为他们都在倾听,愣愣地倾听,倾听着外面涌来的声音。

虽然,汉娜的耳旁一直萦绕着“从楼下破门而入”,虽然,她再也听不懂它们的意思,觉得它们毫无意义,只是些毫无意义的杂音,可她还是倾听着,想知道这句毫无意义的话是不是外面的人喊出来的。

水龙头一直在单调地滴着水。

六个人谁都没动。

也许,其他人也听到了“破门而入”的叫喊声,因为他们之间虽然社会地位悬殊,虽然彼此离心,彼此疏远,却早已成为一个整体,这个家就像一枚让人着魔的魔戒,把他们全都牢牢套住,这个家就像一条铁链,他们每个人都是其中的一个链节,不用力把链条砸坏就无法脱身。

在这种着魔状态下,在这种集体恍惚中,汉娜自然觉得“破门而入”的叫喊声越来越清晰,甚至比她亲耳所听的都要清晰;这叫喊声越来越近,仿佛被他们集体倾听的力量传送而来,在这股流动的力量之上漂浮着,但这股力量依然是虚弱无力的,只是一种让人响应和听到的力量,这叫喊声非常有力,变得越来越洪亮,就像外面呼啸着的狂风一样。

狗在花园里哀号着,间或狂吠几声。

又过了一会儿,狗也安静了下来,于是她就只能听到那片叫喊声了。

那声音在命令她。

汉娜撑起身,站了起来,其他人似乎没有注意到,甚至当她开门走出厨房时,也没人注意到;她光脚走着,但她自己并不知道。

她赤脚走在水泥地上——那是走廊,她赤脚走过五个石阶,走过地毡——那是办公室,走过镶木地板和地毯——那是前厅,走过极为干燥的椰子纤维席,走过碎砖瓦,走过花园小径的石子路。

她就这样笔直前行,几乎是庄重而缓慢地前行,只有脚底知道路在哪里,因为眼里只有目标,——走出门时,她也看着它,看着目标!

就在这条大大加长的石子路尽头,就在这座极长的长桥尽头,那里有半个身子在花园栅栏上摇晃,这个盗贼,这个男人,正在那里攀越长桥栏杆,——这个穿着灰色囚衣的男人,就像一块灰色石头一样,挂在那里,一动不动。

她双手前伸,走到桥上,任由被子掉下,任由睡袍在风中猎猎翻飞,她就这样缓步走向这个一动不动的男人。

也许是因为,厨房里的人这时还是发现她离开了,也许是因为,他们被魔链拴着拖在她身后,园丁最先走了出来,然后是女佣,接着是女厨子,最后是园丁的老婆,他们全都在呼唤女主人,虽然是压低了嗓门,轻声呼喊着。

无疑,这是一支奇怪的队伍,领头的是个像幽灵一样身穿白色鬼袍的女人。

这个盗贼见状,吓得汗毛倒竖,吓得呆若木鸡,吓得几乎收不回刚抬起的那条腿。当他退回栅栏外面后,他又盯着这一幕恐怖景象看了一会儿,然后才撒腿消失在黑暗之中。

汉娜的脚步并没有停下,她走到栅栏前,双手从木杆之间伸过,就像伸过窗棂一样,似乎在向某人挥手告别。

镇上的火光这里都能看到,但爆炸声已经停止,魔力也被驱散了。

这时就连风也渐渐平息了下来。

她垂头靠着栅栏睡着了。

园丁和女厨子把她抬回屋里,在厨房旁的杂物间里为她搭了张床。

(第二天,就在厨房旁的杂物间里,汉娜·温德灵死于严重的肺炎型流感。)

(12)

胡桂瑙正往回走着。

有一户人家的屋前站着一个小女孩 [3] ,正在不停地哭着,她看起来肯定还不到三岁。

玛格丽特躲哪里去了?他心里想着。

胡桂瑙把她抱了起来,指给她看集市广场射来的美丽烟火;他模仿火焰的噼啪声和嘶嘶声,模仿屋梁在火焰中啪嗒啪嗒的爆裂声,嘴里不停地发出“嘶嘶嘶嘶嘶”、“嘘嘘嘘嘘嘘”的声音,直到把她逗乐为止。然后他把那小女孩抱进屋里,把她妈妈教训了一顿,说在这种时候,大人绝不能把小孩扔在街上,没人看管。

回来后,他和艾施之前做的完全一样,先是把步枪靠在过道墙壁上,然后打开地板活门,爬下去来到少校跟前。

自从艾施离开后,少校的位置就没有动过;他仍然躺在土豆堆上,手指间夹着一张字条,但是他的眼睛已经睁开了,蓝色的眼眸正盯着地窖煤油灯的火焰。就算胡桂瑙走进来,他的目光也没有移开过一下。

胡桂瑙轻咳了一声,见少校仍然一动不动,他顿时便火了起来。

现在可不是继续幼稚争吵的时候。

他一把拉过用来拣选土豆的小板凳,不卑不亢地鞠了一躬后坐在少校对面:“少校先生,我当然明白少校先生您为什么不想见我,不过这事毕竟早就过去了;目前的情况恰恰证明我的看法是对的,恕我直言,少校先生您完全误解我了;少校先生,您别忘了,我是某个卑劣阴谋的受害者,虽然死者为大,我不该在背后说人坏话,但这个牧师从一开始就轻蔑我、鄙视我,少校先生,请您考虑一下我的感受。

“他从不言谢!少校先生,我为了向您表示敬意,特地安排了一场盛大的庆祝活动,您都会口头称赞我为您所做的一切;永远只有我对他说‘谢谢’——而他呢,永远都是‘离我远点’。但我不想为人处事不地道,就因为那一次我们为‘铁血宰相俾斯麦’木雕像举行落成典礼时,少校先生您一时冲动,主动和我握手了。您看,少校先生,您对我的亲切友善,点点滴滴我都记在心里,虽然当时少校先生您的嘴角也挂着一丝嘲讽之意——您会知道,要是艾施这家伙这样嘲笑我,我会有多么恨他!

“说句实话,我总是被他排斥在外。为什么?就因为我从一开始就不属于这里……可以说,我是个外地人,正如艾施这家伙喜欢说的那样,流落到这里,可这不是嘲笑我、冷落我的理由;哦,总是要我少吃少喝瘦下来,他也是这么一幅表情——总是要我少吃少喝瘦下来,好让这个牧师先生多吃多喝胖起来,在少校先生面前自吹自擂。

“这我心里很清楚,少校先生,您可以相信我,他这么做实在太伤人心;还有,您也曾影射过我,说我‘邪恶’,说实在的,这我也完全理解,少校先生只用记住,一整晚您都在谈论邪恶,所以也毫不奇怪,一个背后被人如此诋毁中伤的人,最终也会真正做一回恶人;我也承认,事实上看起来也的确如此,也许少校先生您今天会把我看成敲诈者或杀人犯,但这只是表面上如此而已,实际上完全是两码事,只不过说不清楚而已;更何况,少校先生您大概也根本没兴趣知道真相如何。

“对了,少校先生,当时您也说了很多关于爱的话,艾施这家伙自那以后就总是情啊爱啊胡说一通——他成天胡说八道,真让人恶心。只不过,要是一天到晚尽说些情爱之事,至少应该尝试猜懂别人的心思呀。

“少校先生,我当然知道,一来我不能提出这种要求,二来像少校先生这种身份的人,决不会勉强自己,对我这样一个只不过是普通逃兵的人怀有这种感情的,尽管我很想说,艾施这家伙并不比我好到哪里去……我不知道少校先生明不明白我的意思,但我恳请少校先生稍安勿躁……”

他一边擦着眼镜,一边看着少校,少校依然一言不发、一动不动。

“少校先生您可不要误会,我不会把您关在这个地窖里,逼您听我诉苦的;外面很乱,要是少校先生您出去了的话,您会被吊在路灯上的。少校先生,您明天就能亲眼看到我说的是真是假了,您可千万千万要相信我一次啊……”

就这样,胡桂瑙不停地劝说着这个像木偶一样一动不动的活人,直到他终于发现,少校没在听他说话。

可他依然不愿相信,继续说道:“对不起,少校先生您累坏了,您不用开口,我说就行。我去拿点吃的。”

他匆匆忙忙地奔了上去。

艾施夫人坐在厨房的一把椅子上,缩成一团,哭得一抽一抽的。

看到他进来,她嗖地跳了起来:“我丈夫在哪?”

“他安然无恙,就快回来了。您有什么吃的吗?我要拿一点给一个伤员吃。”

“是我丈夫受伤了吗?!”

“不是!我都说了,他就快回来了。给我点吃的,您可以做个鸡蛋煎饼;还是不要,做这个太慢了……”

他走进客厅;桌上放着香肠。

他问也不问,拿起香肠夹在两片面包之间。

艾施夫人跟在他后面,战战兢兢地尖声叫道:“别拿走,这是给我丈夫的。”

胡桂瑙感到非常为难。

他不能拿走死者的东西,少校吃了死者的食物后,可能也会倒霉。

再说了,少校本来就不适合吃香肠。

他想了一会儿:“那好吧,不过您要给我一点牛奶……家里可是一直都有牛奶的。”

对,她有牛奶。

他装了一壶牛奶,小心翼翼地拿到地窖。

“少校先生,牛奶,新鲜可口的牛奶!”他轻快地说道。

少校一动不动。

显然连牛奶也不合适。

胡桂瑙心里有点懊恼:也许,我该给他弄点葡萄酒?这会让他清醒过来,振作起来……可他看起来很虚弱啊……好吧,现在就先试试牛奶吧!

胡桂瑙弯下腰,抬起老头的脑袋。

少校既无意也无力抵抗,甚至在胡桂瑙把牛奶壶的壶嘴送到他嘴前时,顺从地张开了嘴。

当少校让牛奶缓缓流进嘴里,一口一口咽下去时,胡桂瑙感到很高兴。

他跑了上去,想再拿一壶过来。

走到地窖门口时,他回头看见少校转过头来,想看他要去哪里,于是他讨喜地点了点头,挥手说道:“我去去就回。”

当他再次下来时,仍然盯着地窖门口的少校,冲着他微微一笑,或者更确切地说,咧嘴一笑。

少校只喝了几滴就不喝了。

他抓着胡桂瑙的一根手指,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胡桂瑙坐在那里,任由少校握着自己的手指。

他看着那张仍然留在少校胸前的纸条,然后把这个物证放进口袋里。他当然用不着这个,因为他要是陷入了困境,一定会说,是艾施把少校托付给他的;毕竟,双缝总比单缝牢。

他不时小心翼翼地试着抽出自己的手指,但少校每次都会醒来,每次都是微微一笑,然后又睡了过去,并不放开他的手指。

小板凳很硬,坐着很不舒服。

他们一卧一坐,就这样度过了下半夜。

(13)

快天亮的时候,胡桂瑙终于抽出了手指。

在小板凳上蹲一晚上,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他上去走到街上。

天还很暗。

镇上显得非常安静。

他向集市广场走去。

镇公所烧成了一片废墟,只剩下一堆瓦砾还在冒烟。军队和消防队布设了岗哨。集市广场上的两栋房子也着火烧掉了,家用器具胡乱地堆放在房子前面。消防车不时地出动,浇灭复燃的余烬。

胡桂瑙发现,竟然还有身穿囚衣的人在帮着灭火,热心地忙着清扫整理。他和一个跟他一样戴着绿臂章的男人打了个招呼,问了问这里还发生过什么事情,说他自己那时没空,忙着做别的事情。

这人眉飞色舞地讲了起来:“嗯,其实在镇公所烧毁坍塌后,一切都结束了。然后我们,无论是敌人还是朋友,都不知所措地围站在火场四周,不得不采取措施,防止毗连的房屋着火。有几个家伙虽然企图闯入邻屋之中,但他们自己的同伴在听到女人们的尖叫声后,反而把入室抢掠者痛打了一顿。有几个人被打得脑袋都开花了,不过这样也好,后来就没人再有抢掠的念头了。我们刚把受伤的人抬出去送往医院,——也是时候送去了,这些人的哀号苦求,实在惨不忍听啊。当然,在这里出事后不久,特里尔就接到了电话汇报;不过,那里当然也有骚乱,所以一直拖到现在,一切都尘埃落定之后,两车士兵才姗姗来迟。另外,据说镇警备司令官失踪了……”

“他啊,用不着大家担心,”胡桂瑙说,“我恰好碰到他了;不过,少校的处境相当不妙。说真的,我应该获得一枚‘’见义勇为救生奖章的,因为老头现在被我照顾得好好的,正如之前说的那样,被我救活了。”

他举手触帽敬了个礼,转身慢腾腾地向军医院走去。

天已破晓。

胡桂瑙一开始找不到库伦贝克,但没过多久,库伦贝克就过来了,一看到胡桂瑙就大声喝问道:“您想干嘛,您这个小丑?”

胡桂瑙气得脸色发青:“少校军医先生,我必须向您报告,镇警备司令官先生身受重伤,不得已之下,我和艾施先生昨晚把他藏在我们那里……请您安排人手,立即把他接过来。”

库伦贝克冲到门口,走廊顿时传出炸雷般的喝声:“弗卢尔施茨博士。”

弗卢尔施茨应声而来。

“您去找一辆车,——那里现在有车的,是吧?——再带上两个护工去报社……您肯定知道怎么去……另外,”他冲着胡桂瑙训斥道,“您也跟着。”然后他似乎消气了,甚至还和胡桂瑙握了握手,说道,“喂,干得不错,多亏你们两个肯收留照顾他……”

当他们来到地窖时,少校依然在土豆堆上安详地打着瞌睡,这时又在瞌睡中被人抬了上去。

胡桂瑙趁着这段时间跑进编辑室里。

里面肯定没有多少现金,只有零钱和票券,反正没有汇到科隆银行的其他东西,他都随身带着;可那些票券,不拿走也太可惜了……谁知道将来又会发生什么事情……也许仍会被人抢掉!

当他回来的时候,少校已经躺在车里了,有几个人站在汽车周围,正在打听这里发生了什么事,弗卢尔施茨刚准备好开车离开。

胡桂瑙大吃一惊:他们竟然只带走少校,不带走他。

然后,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绝对不能继续留在这里了,——要是艾施被人送回来的话,他可没半点兴趣陪着。

“我马上就来,中尉军医先生,”他喊道,“马上!”

“怎么?您想跟我们一起去,胡桂瑙先生?”

“那当然,我还得把事情经过完完整整记录下来……请您稍等片刻。”

他冲上楼去。

艾施夫人这时正跪在厨房里祈祷。当胡桂瑙出现在门口时,她低声下气地向他膝行过去。

他可不想听她哀求,于是便从她身边跳了过去,走进自己的房间,收拾起行李来——它们没多少——,凡是手够得着的,都塞进他的硬纤维小行李箱里,然后坐在上面,听锁喀嗒一声锁上后,飞快地冲了回来。

“好了。”他对司机示意道,于是他们就开车走了。

库伦贝克手里拿着手表,在医院门前已经站了一会儿了:“说吧,出了什么事?”

弗卢尔施茨第一个下车,他睁着有些发红的眼睛看着少校:“也许是脑震荡……也许还要严重些……”

库伦贝克说:“反正,这地方就是个不折不扣的疯人院……就这样还好意思叫军医院……哼,等着瞧吧……”

在路上的时候,少校就仰面眯着眼睛,看天边泛起的鱼肚白了,这时已经完全醒了过来。被人抬下车时,他变得不安份起来,在担架上扭来扭去,显然是在寻找着什么。

库伦贝克走了过来,弯下腰来对他说道:“您在搞什么名堂,少校先生?”

听到这话,少校非常恼怒。

也许他认出了库伦贝克,也许他没认出来,反正他一把揪住库伦贝克的胡子,咬牙切齿地使劲晃着,大家费了很大的劲儿才把他给制服。但当胡桂瑙走到担架边上时,他又立刻变得安安静静、不吵不闹了。他又抓住胡桂瑙的手指,胡桂瑙不得不陪着走在担架旁边,而且只有在胡桂瑙一步不离地陪在身边时,他才会让人检查。

不过,库伦贝克很快就停止了检查。

“这样没用,”他说,“我们先给他打一针,然后必须把他送走……我们反正会撤离此地……所以要尽快把他送到科隆去……可问题是怎么送?

……我这里人手不够,抽不人出来,撤离命令又随时会到……”

胡桂瑙自告奋勇道:“也许,我可以送少校先生去科隆……作为志愿护士,如果大家不反对的话……少校先生很满意我对他的照顾,这可是大家亲眼所见。”

库伦贝克想了一下说:“乘下午的火车?……不,现在什么都不一定”……

弗卢尔施茨想了个主意:“今天不是有一辆卡要开往科隆吗……就不能安排一下吗?”

“今天都没问题。”库伦贝克说。

“那样的话,我可不可以申请一张去科隆的行军命令?”胡桂瑙说道。

于是,怀里揣着如假包换的军队文书证件,袖子上戴着他从玛蒂尔德护士那里要来的红十字臂章,胡桂瑙摇身一变,光明正大地以护士身份照顾起少校并把他送去科隆。

他们把担架放在卡车上,胡桂瑙在担架旁坐在硬纤维小行李箱上,少校抓住胡桂瑙的手后便不再松开。

后来,胡桂瑙也困得撑不住了。

他尽量躺在担架旁,把小箱子枕在头下,于是两人像朋友一样,手拉着手,安安静静地并排睡在一起。

就这样,他们来到了科隆。

胡桂瑙按规定把少校送到医院,耐心地等在病床旁,直到护士给少校打了一针,防止少校再次发作后,他才得以偷偷溜走。但在走之前,他从医院指挥部里设法获得了一张前往科尔玛老家的军人车票。

第二天早上,他从银行取出了《特里尔选侯国导报》报社的账面余额,并于次日动身离开。

他的战时漂泊之旅,美好的假期结束了。

那天是11月5日。

* * *

[1] 1918年11月4日的日落时间为16:31。——译注

[2] 见第78章的脚注。

[3] 原文没有指明小孩性别。为了便于指代,这里假设其为女孩。——译注

第86节 救世军女孩(16)

有谁能比病人更快乐?

他用不着为生存奋斗,他甚至可以想死就死。

他用不着归纳总结每日时事,好得出指导自己行为的结论。

他可以沉浸于自己的思索之中,——沉浸于自己认知的自由意志之中,他可以进行演绎思考,他可以就神学问题进行思考。

有谁能比可以思考自己信仰的人更快乐!

有时,我会独自出门。

我双手插袋,缓步而行,正眼看着行人的脸。

脸是有限的,——但我经常,甚至总能发现隐藏在脸后的无限 。

在一定程度上,我是在胡乱归纳。

每次这样出去游逛时,我都不会走远——只有一次走到舍内贝格,但走得很累——,也从未遇到玛丽,所见的人脸之中也从未出现她的脸,她如此彻底地消失在我的世界里,但这并不让我失望,因为她时刻准备受命外出传教。

可能就是这样。

嗯,没有她,我也很开心。

白天变得越来越短了。

由于电费很贵,一个沉浸于自己自由意志之中的人,又完全用不着电灯,于是我的夜都是漫漫黑夜。

天黑后,努歇姆经常来我这里坐坐。

他坐在黑暗中,很少说话。

虽然他的心里肯定很想玛丽,口中却从未提及。

有一次他说:“现在,战争就要结束了。”

我“哦”了一声。

“现在,就要变革了。”他接着说道。

我想吓唬他一下:“到时,就要消灭信仰了。”

我听到他在黑暗中无声地笑着:“您的书上是这么写的吗?”

“黑格尔说过:上帝同化异己,旨在消灭异己,是为无限之爱。这是黑格尔的原话……然后就会出现绝对信仰。”

在黑暗中,只是一个模糊影子的他又笑了起来。

“律法不变。”他说。

他的看法固执而坚定。

我说:“对对对,我知道,您是永恒的犹太人。”

他轻声说:“现在,我们就要回耶路撒冷了。”

反正,不该说的我都已经说了,于是不再多言。

第87节 梦想希望

沉默之船,龙骨宽宽,

永远漂泊,永不靠岸,

深深波纹,重重雾浪,

浅浅平平碎成花,无边无际无限远,

啊,睡梦之海,汹涌澎湃,虚无之中,漩涡滚翻!

啊,满载虚假的梦想,赤裸源泉的梦想,

啊,梦想,寻你身影,我在那船,

啊,愿望!可怕!——更为可怕,律法严惩,

律法面前,愿望成尘,不抵彼岸,幻灭无声:

我的梦想,从未邂逅你的梦想,

寂寞夜晚,就算迷恋你的深沉呼吸,

也会轻轻吐出,我们的希望:

但愿有朝一日,直上云天,

你我携手,共享无上恩典,

一路偕行,无需自寻短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