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 律师与当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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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尔斯先生的名字——前面还题有“楼下”的字样——就写在西蒙法学院的一个门柱上。西蒙法学院坐落在法院小街,仿佛是一个有格栅的两层大垃圾箱;这座小小的建筑物很像一个长着斜白眼、面色苍白、愁眉苦脸的人。看样子,西蒙当年很会省钱,他盖这座法学院用的全是旧建筑材料;这些材料很容易枯朽、腐烂和藏垢纳污,而且能永远使人一看到类似的破旧东西,就想起西蒙这个人。现在,霍尔斯先生的名字就写在那上头,好像是在纪念西蒙的熏黑的死者纹章(1)上,加上他的法律纹章似的。

霍尔斯先生的事务所,从“性格”上说,不喜欢出风头,从位置上说,则喜欢幽静,所以它被挤在一个角落里,门口对着一堵没有窗的墙。一条只有三英尺宽的阴暗过道,地板高低不平,当事人从这里走去,可以找到霍尔斯先生办公室那扇乌黑的门。办公室门口的那个角落,就是在夏季最明亮的早晨也是一团漆黑的;靠近门口的地方,还有一块黑色的挡板,堵着地窖的楼梯口,晚一些时间来的人,脑袋就会碰在那挡板上。霍尔斯先生的事务所非常小,一个办事员不必离开他的板凳就可以把门开开,而另一个和他挤在同一张办公桌的办事员,也用不着起来就可以拨弄炉火。一股羊膻味儿,其中还夹杂着霉臭和垃圾的气味,是从晚上(而且往往是白天)点羊油蜡烛时和在油腻的抽屉里翻弄羊皮纸时发出的。除此以外,屋里的空气又混浊又闷热。这个地方上次什么时候油漆过或刷过灰水,谁都记不起来了。那两个壁炉总是漏烟,到处铺着一层烟垢;大窗架上的窗扉暗淡无光,而且已经破裂,它们只有一个特点,那就是好像已经打定主意,永远都要那么脏,而且除非你把它们推上去,不然就永远都要关起来。这就说明一个现象:为什么在大热天里,那两扇窗户中比较破烂的一扇,总是撑着一捆木柴。

霍尔斯先生是一个很可敬的人。他的业务并不多,但他是一个很可敬的人。那些发了大财或者就要发大财的大律师,都认为他是一个极其可敬的人。他在业务方面从来不错过一个机会,这就是他的可敬之处。他向来不去寻欢作乐,这是他的另一可敬之处。他为人谨慎、严肃,这又是他的可敬之处。他有胃病,这也使人对他大为尊敬。此外,他现在正利用时机,给他三个女儿积蓄一点钱;再说,他那位住在唐通谷的父亲也靠他赡养。

英国法律的一条重要原则是:为业务而开展业务。在英国法律的整个狭窄而曲折的道路上,别的原则都没有这样明确地、肯定地和一贯地受到维护。如果从这个角度去看,英国法律就是条理分明,而不像外行人往往想的那样错综复杂。哪怕有那么一次,让这些外行人清清楚楚地看一看,这条了不起的原则就是,不惜牺牲他们的利益,为业务而开展业务,这样一来,他们肯定就不会再发牢骚了。

但是,如果这些外行人看不清这一点,而只是模模糊糊地看到一部分,那么,他们往往就会无可奈何地让人破坏了生活的安宁和大破其财,而且真的要大发牢骚。这时候,霍尔斯先生的可敬之处就会被当作有力的证据,抬出来对付他们。“废除这个法令吗,亲爱的先生?”肯吉先生对一个感到痛心的当事人说,“废除它吗,亲爱的先生?我绝不会同意这一点。如果改变这条法律,先生,那么,你这种轻率的做法,对某个阶层的律师——请原谅,像你这场官司的对方的律师霍尔斯先生就是这个阶层的典型代表——会产生什么影响呢?先生,这个阶层的律师就会在这个世界上被消灭掉。可是,失去像霍尔斯先生这个阶层的人,你恐怕受不了——我还必须说,整个社会恐怕都受不了。霍尔斯先生在业务方面刻苦钻研、坚韧不拔、精明老练。亲爱的先生,我理解你目前对现实抱有反感,因为我也认为现实对你有点严酷;不过,我绝不同意消灭像霍尔斯先生这样一个阶层的人。”霍尔斯先生的可敬之处甚至有人在国会委员会中援引过,当时起了极大的作用,例如,下面的蓝皮书就记录了一位卓越的律师的证言。“问(第伍壹柒捌陆玖号):你的意思是说,这些诉讼手续必然会造成迁延时日的结果吗?答:不错,会迁延一些时日。问:还需要大笔的费用吗?答:完全可以肯定说,办理这些手续不能不花钱。问:还会给人带来难以形容的烦恼吗?答:我不想这样说。这些手续并不曾给我带来任何烦恼;事实上恰恰相反。问:然而你认为取消这些手续就会给某个阶层的律师造成损失吗?答:这一点我毫不怀疑。问:你能不能从这个阶层里举出一个人来作例子?答:可以。我无须犹豫就可以举出霍尔斯先生。如果取消这些手续,他就会破产。问:在律师这个行业里,霍尔斯先生是否公认为一个可敬的人呢?答(回答完全说服提问的人,使他在十年内都不会再提这个问题):在律师这个行业里,霍尔斯先生是公认为一个极其可敬的人。”

因此,权威人士私下谈天的时候就会同样公正地说,他们真不知道这个时代会变成什么样子;又说,我们正要往火坑里跳;又说,现在又有些事情改变了;又说,这些改变对于霍尔斯这样的人简直是一个致命的打击——而霍尔斯却肯定是一个可敬的人,他父亲住在唐通谷,三个女儿也都在家。这些权威人士说,如果这种情况继续发展,那么,霍尔斯的父亲会怎样呢?难道要他死掉吗?霍尔斯的几个女儿又会怎么样?难道要她们去当裁缝或家庭教师吗?这仿佛是,霍尔斯先生和他的家属都是吃人生番的小酋长,如果有人提出要消灭吃人主义,那么,那些维护这种主义的愤怒的斗士就会这样说:你要是把吃人的事当作非法的,那你就会把霍尔斯这样的人饿死!

总而言之,霍尔斯先生在唐通谷上有老父,下有三个女儿,现在还继续恪尽他的职责,像一块木头似的,支撑着一个已经变成陷坑和障碍的破烂地基。同时,许多人在许多情况下,根本不是考虑如何把曲变成直(这样的问题根本不在考虑之列),而是考虑对许许多多像霍尔斯这样可敬的人有没有利。

大法官在十分钟之内就要退庭,开始歇夏。霍尔斯先生和他的年轻当事人,还有几个装卷宗的蓝布袋——因为装得匆忙,显得鼓鼓囊囊,不成样子,很像一条条刚填饱肚子的大蛇——回到了自己的“洞窟”。霍尔斯先生镇静沉着,保持一个备受尊敬的人所应有的态度,像剥掉手上的皮那样脱下那副窄小的黑手套,像剥掉头皮那样拿开那顶紧套在头上的帽子,然后在办公桌前坐下。那位当事人则把自己的帽子和手套往地上一扔——他根本不管往哪里扔,也不看看会滚到什么地方去——便倒在一张椅子上,一边唉声叹气;他用一只手托着那隐隐作痛的脑袋,那样子很像一幅画着一个绝望的青年的肖像。

“这一次又是什么也没做出来,”理查德说。“什么也没做出来!”

“别说什么也没做出来啊,先生,”平静的霍尔斯答道。“这样说很不公道,先生,很不公道!”

“那么,做出什么来了呢?”理查德很不高兴地转向他说。

“这样问可能不够全面,”霍尔斯答道。“你不妨从另一个角度问一问,目前在做些什么,目前在做些什么?”

“那么,目前在做些什么呢?”郁郁不欢的当事人问道。

霍尔斯坐在那里,两只胳臂架在写字桌上;不声不响地让他右手的五个手指尖和左手的五个手指尖合在一起,然后又轻轻分开,眼光慢慢地落在他的当事人身上,答道:

“目前正在做许多事情,先生。我们尽了很大的努力,一切都很顺利。”

“不错,有人却在这事情上头受罪呢。这四五个月的倒霉日子我怎么过啊?”这个年轻人一边喊道,一边从椅子站起,在屋里来回踱着。

“卡斯顿先生,”霍尔斯答道,不论理查德踱到哪一头,他的眼光总是紧紧地盯着他,“你很急躁,对于这一点,我实在为你感到遗憾。如果你不见怪的话,我想劝你不要老发脾气,不要这样性急,不要这样消沉。你应该更有耐性。你应该更坚强一些。”

“事实上,我应该学你的榜样吧,霍尔斯先生?”理查德说着,一边又坐下来,很不耐烦地笑了一声,并用靴子在那张没有花纹的地毯上敲出嘚嘚的响声。

“先生,”霍尔斯答道;他一直注视着这个当事人,好像他不仅在职业方面有吃掉他的胃口,而且现在就用眼睛一口一口地把他吃掉。“先生,”霍尔斯答道,他的声音低沉,态度冷酷,“我绝不敢自称是一个模范,让你或任何人来学习。如果我将来能给三个女儿留下一个好名声,那我就很满足了;我不是一个自私自利的人。不过,既然你直截了当地提到我,那我也不妨承认,我倒是愿意分给你一点——好吧,先生,你大概是要说那是一种麻木不仁的性格,说实在的,这个我也不反对——就说是麻木不仁的性格吧——我愿意分给你一点麻木不仁的性格。”

“霍尔斯先生,”那个当事人解释说,脸有点儿红,“我根本就没有意思说你麻木不仁。”

律师与当事人,镇静与急躁

“我想你一定有过这种意思,先生,只是你不知道就是了,”心平气和的霍尔斯答道。“这是很自然的事。我有责任用冷静的头脑去办理你的事情,而且,我完全可以理解,在目前这样一个时候,你心里正激动,很可能在你看来我这个人就是麻木不仁。我那几个女儿可能比较了解我,我那年老的父亲可能比较了解我。不过他们了解我的时间比你长得多;再说,一个人在那些信赖自己的亲人眼中和在那些只有业务关系并抱着猜疑态度的外人眼中,自然是不一样。先生,我倒不是埋怨那些只有业务关系的外人抱猜疑态度;事实恰恰相反。我现在正替你办事,希望你尽可能检查我的工作;对我的工作进行检查,这是理所当然的;欢迎你提出问题来。不过,办理你这件事情,需要我头脑冷静和有条不紊,卡斯顿先生;我不能改变做法——不能,先生,哪怕为了讨好你也不能。”

霍尔斯先生看了看事务所养的那只猫——它正耐心地守着一个耗子洞——接着就像着了魔似的注视着那个年轻的当事人,并用一种含混的、低得几乎听不清的声音说话,仿佛被什么污鬼附了身,这鬼既不肯出来也不肯说话:

“你问我,先生,你在这个暑假里怎么过日子。我觉得你们吃军粮的人,只要想玩的话,自然会找到许多寻欢作乐的方法。假如你问我在暑假里打算干什么,那我很快就能回答你。我准备办理你的事情。你天天都可以在这里看到我办理你的事情。那是我的责任,卡斯顿先生;无论是法院开庭或放暑假,这在我都无所谓。如果你想跟我商量事情,你无论什么时候都能在这里找到我。别的律师都出城休假。我却不去。我倒不是怪他们去休假,我只是说,我不休假罢了。这张办公桌就是你可以依靠的磐石,先生!”

霍尔斯先生在办公桌上拍了一下,那响声很空洞,好像是从一具棺材上发出来的。不过这在理查德听来却不是如此。他觉得这响声很有鼓舞作用。也许,霍尔斯先生也知道这一点。

“我很明白,霍尔斯先生,”理查德说,他的态度比较亲热、比较高兴了,“你是世界上最可靠的人;同你打交道,就等于同一个不会受骗的事务家打交道一样。可是,你要处在我的地位——漫无止境地过着这种不正常的生活,一天天地遇到越来越多的困难,不断地希望,也不断地失望,意识到自己的处境越变越坏,而在别的方面却看不出有好转的迹象——你要处在我的地位,那你就会像我这样,有时候觉得处境实在可怕。”

“你知道,”霍尔斯先生说,“我是从来不给人以希望的,先生。我一开始就跟你说过,卡斯顿先生,我绝不会给人以希望。特别是碰到这样一个案子,这个案子的大部分诉讼费都是从遗产来的,如果我给人以希望,那我就不爱惜自己的好名声了。这好像是我的目的就在于诉讼费似的。不过,如果你说看不出有好转的迹象,那我就不得不否认说,这不是事实。”

“是吗?”理查德高兴地答道。“可是你怎么证明这一点呢?”

“卡斯顿先生,代理你的事情的是——”

“你刚才说是——磐石。”

“不错,先生,”霍尔斯先生说,一边轻轻摇着头,并敲了敲那张空洞的办公桌,那声音好像是灰落在灰上,尘土落在尘土上,(2)“磐石,这是很重要的。你的事情现在是单独由一个律师来代理,你的利益再也不至于埋没在别人的利益之中。这是很重要的。这场诉讼并没有睡觉;我们把它弄醒了,我们把它拿出来透透空气,我们让它行动起来。这是很重要的。这个案子所牵涉的不仅是姓贾迪斯的人——事实上和名义上都不是如此。这是很重要的。现在谁也不能在这场官司中为所欲为,先生。而这肯定是很重要的。”

理查德的脸色突然涨得通红,握着拳头捶了一下那张办公桌。

“霍尔斯先生!在我第一次到约翰·贾迪斯家去的时候,如果有人告诉我,他绝不是像他所表现的那样公正无私,而是像他后来慢慢暴露出来的样子,那我一定要用最强硬的话来驳斥这种污蔑;我一定要尽全力来为他辩解。我当初多么不懂事啊!可是现在,我必须对你说,我认为他已经成为这场诉讼的化身;这场诉讼已经不是什么抽象的东西,而是约翰·贾迪斯;我越是受打击,我对他就越感到愤慨;这场诉讼每一次出现新的拖延或者每一次带来新的失望,都是约翰·贾迪斯一手造成的新的破坏。”

“不,不,”霍尔斯先生说。“不要这样说。我们应该有耐心,你我都一样。再说,我从来也不说别人坏话,先生,我从来也不说别人坏话。”

“霍尔斯先生,”那个愤怒的当事人答道。“你跟我心里都明白,他要是办得到的话,他一定把这场官司给扼杀掉。”

“他对这场官司并不热心。”霍尔斯先生承认说,脸上现出不大愿意说的样子。“他对这场官司确实是不热心。不过,不过,他的想法可能是很好的。谁能看透别人的心呀,卡斯顿先生?”

“你能看透,”理查德答道。

“我吗,卡斯顿先生?”

“你至少能够看透他的想法。我们的利益到底冲突不冲突呢?告——诉——我?”理查德说出最后三个字的同时,在他那可靠的磐石上敲了三下。

“卡斯顿先生,”霍尔斯答道;他的态度一点也没有变,连那饿狼似的眼睛也没有眨一眨,“如果我说你的利益是和贾迪斯先生的利益一致的,那么,我就算没有尽到作为你的法律顾问的责任,就算背叛你的利益了。你的利益绝对不是和他的利益一致的,先生。我从来不说别人动机不纯这种话;我上有父亲,下有女儿,所以我从来不说别人动机不纯。不过,哪怕要造成别人家庭不和,我也绝不放弃我业务上的职责。我想你现在是要就你的利益,跟我商量业务上的问题吧?是不是这个意思呢?如果是这样,那我可以回答你,你的利益和贾迪斯先生的利益并不是一致的。”

“当然不一致!”理查德喊道。“这个你早就看出来了。”

“卡斯顿先生,”霍尔斯答道,“关于第三者的事情,凡是不必要的话,我就不想说了。我想给我的女儿爱玛、珍妮和卡罗琳留下一个清白无瑕的好名声和靠我辛勤刚毅挣来的一小笔财产。我也希望和我那些同行的人和睦共处。那一次,斯金波先生给了面子——我不想说这是一个很大的面子,因为我向来是不肯奉承人的——在这个办公室介绍你我认识,我当时曾对你说,因为你的事情已经委托给另一个法律事务所办理,我就不便给你提供意见和劝告了。而且我当时对声誉卓著的肯吉-卡伯伊事务所也给予了应有的评价。但是你,先生,认为有必要从那个事务所把你的事情抽出来,委托给我办理。你光明正大地把你的事情交给我,我也光明正大地把你的事情接下来。你的事情现在是本事务所最重要的业务。你大概已经听我提过,我的胃不大好,休息可能有些好处;但只要我还代理你的事情,先生,我就不准备休息。无论你什么时候需要我,你都可以在这里找到我。无论你在什么地方要见我,我都可以去见你。在这个暑假里,先生,我要利用我的空闲时间,更周密地研究你的利益,并且要作出某些安排,在米迦勒节开庭以后去扭转乾坤(当然也要扭转那位大法官的)。等到有一天,我终于向你祝贺,先生,”霍尔斯先生带着一个刚毅果断的人那种严肃的态度说,“等到有一天,先生,我终于衷心地祝贺你承继那份财产的时候——关于这一点,要不是因为我从来不给人以希望的话,我本来还可以多说几句——你并不欠我什么情,除了从遗产中扣除照章规定的诉讼费以外,只要你把当事人应交律师费用的一些小差额结算清就可以了。我对你没有什么要求,卡斯顿先生,我只希望你承认我在履行职责时热心积极而不是拖拖拉拉和墨守成规,先生,我只要求你给我这样一个面子就够了。我一旦成功地履行完我的职责,你我之间的关系就算告一段落了。”

霍尔斯宣告完自己的原则,最后又补充说,既然卡斯顿先生马上就要到他的军团去,那就希望他给霍尔斯先生开一张支票,让他到银行去支取二十英镑。

“因为我们最近有过许多次简短的谈话和会面,先生,”霍尔斯一边说,一边翻着他那本日志,“这些事情加在一起也有不少律师费了,再说,我并不吹嘘自己是个有钱的人。我们第一次认识的时候,我就很坦率地对你说——我有一个原则,认为律师与当事人之间必须竭诚相见——我不是一个有钱的人;我当时还说,如果你的目的是在于钱,那你最好还是把你的文件材料留在肯吉事务所。不,卡斯顿先生,关于钱这方面,你在这里既不会占便宜也不会吃亏,先生。这个,”霍尔斯又在那办公桌上敲了一下,发出一个空洞的声音,“就是你的磐石;我根本用不着再为它吹嘘。”

那位当事人的忧郁情绪渐渐消失,渺茫的希望又闪现出火花;他拿起笔,蘸了蘸墨水就往支票上写;当他写到支付日期的时候,脸上不无为难的神色,似乎有所考虑和计算,这表明他在银行的存款不多了。这段时间,霍尔斯——他不仅把身上那件外衣的扣子全都扣上,而且连他心灵的外衣的扣子也全部扣上了——一直很注意地看着他。这段时间,霍尔斯事务所的那只猫也一直全神注视着那个老鼠洞。

最后,那位当事人一边和霍尔斯先生握手,一边恳求他,千万要尽力“帮他渡过”大法官庭“这个难关”。向来不给人以希望的霍尔斯先生,这时按着当事人的肩膀,笑着答道:“什么时候都在这里恭候,先生。无论是你亲自光临或写信赐教,什么时候都可以在这里看到我为这件事情努力,先生。”于是,他们分了手,霍尔斯一个人留下来,为了三个女儿至高无上的利益,忙着把“日志”上的种种琐事转到支票账本上去。同样地,一只四处觅食的狐狸或狗熊也可能为它的小崽子计算计算弄到多少小鸡或迷途的旅客;这里用小崽子这个词儿,并不是要侮辱那三位面孔瘦削、身材细长、穿着高领子衣服的姑娘——她们目前正和父亲霍尔斯住在肯宁顿,那间简陋的房子就坐落在一个潮湿的花园里。

理查德从西蒙法学院最阴暗的地方钻出来,走进法院小街的阳光中——这里今天恰巧有阳光——满怀心事地往前走;接着便拐进林肯法学院,在林肯法学院的树荫下走过去。那些斑斑点点的树影,常常落在许多这样懒洋洋地走着的人身上,这些人都耷拉着脑袋,咬着手指甲,眼光下垂,脚步缓慢,神情迷惘,善良的心意日益消失或已经消失,生活苦恼不堪。现在这个懒洋洋地走着的人还未到潦倒的地步,不过沦落到这种地步也不是不可能的。大法官庭只懂得判例,它拥有大量这类的判例;那么理查德这个案子为什么就应该和千万个判例有所不同呢?

然而,理查德消沉的时间并不长,所以,当他懒洋洋地离开的时候——他虽然也恨这个地方,却不愿意接连几个月离开它——他自己可能认为他这个案子很了不起呢。他抱着种种损害他健康的忧虑、牵念和猜疑,因而感到心情沉重,但是,当他想起第一次到这里来的情景有多么不同、他的处境有多么不同以及他的心情有多么不同的时候,他也许同时还感到有点悲哀和惊异吧。然而,别人对你不公平就会引起你对别人不公平;你同幻影搏斗并且被打败了,那你就觉得必须找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来交锋;如今活着的人已经弄不清这个无形的案子,因为弄清它的时机早已消失,那么,现在抓到一个有形的人,抓到一个本可以拯救他,使他免遭毁灭的朋友,并把这个朋友当成敌人,也就算是稍微从这个无形的案子中解脱出来了。理查德曾经把这番话告诉霍尔斯。不管理查德现在的心肠是变硬了还是变软了,他仍然把他的不幸归咎于这个朋友;他有一个确定不移的目的,但在他的朋友那里却受到了挫折,而这个目的就是从这一个日益把他卷进去的问题而来的;除此以外,他认为找到一个具体的对手和压迫者,还可以为自己的行为作辩解。

这样看来,究竟理查德是一个怪物呢,还是大法官庭拥有大量这类的判例呢?——如果这些判例可以从档案室拿来引用的话。

当他一边咬着手指甲想心事,一边穿过广场并被南门门道的阴影吞没的时候,有两双看惯了这种人的眼睛正盯着他。格皮先生和威维尔先生就是这两双眼睛的所有人。他们俩正靠着树下那堵低矮的石墙谈天。理查德从他们旁边走过去,似乎什么也没有看见,眼睛只注视着地面。

“威廉,”威维尔先生摸了摸他的络腮胡子;“这儿又有人在玩火!这一次不是自动燃烧,而是从心里烧起怒火。”

“哎呀!”格皮先生说,“他就是不肯放弃贾迪斯这个案子,我猜他现在一定是弄得满身钱债呢。我跟他向来不熟。他在我们这里当练习生的时候简直像伦敦大火纪念塔那样高不可攀。不管他是个当事人还是个同事,他现在离开了事务所,我就觉得是少了一个眼中钉!好吧,托尼,我刚才谈的就是他们目前干的事。”

格皮先生双手抱着胸,又靠在那矮墙上谈起刚才说的事情。

“他们现在还在干那事呢,先生,”格皮先生说,“还在清点存货,还在研究那些文件,还在检查那一堆堆的破烂玩意。像现在这个速度,他们至少要七年才干得完。”

“那么,小鬼也在帮忙吧?”

“小鬼离开我们了,他是上星期提出辞职的。他跟肯吉说,他祖父工作太忙,老先生吃不消,而他担任那个工作也许能弄出个名堂来。因为小鬼守口如瓶,我和他之间有一度很冷淡。可是他说是你和我先采取这种守口如瓶的态度的;我看他既然抓住我的短处——因为我们当时确实采取这种态度来着——我就同他恢复老交情了。因为这样,我才知道他们在干些什么事情。”

“你究竟进那铺子了没有?”

“托尼,”格皮先生感到有点狼狈说,“不妨坦白跟你说吧,除非有你陪着,否则我对这个房子没有多大兴趣;因此我没有进去,因此我才提这个小建议,约你一起去取回你那些东西。你听这钟声,到时候了!托尼,”格皮先生这时忽然用一种神秘而又亲切的口气,滔滔不绝地说下去;“我觉得必须再一次让你深刻地了解,那个我无法控制的环境,已经可悲地改变了我的生平大愿,改变了我那个日夜思恋的形象——作为一个朋友,我以前曾经对你提过那个形象。现在,那个形象破碎了,那个偶像倒下来了。说到当初我在你友好帮助下打算在库克大院实现的目的,我现在唯一的希望是,放弃这些目的,把它们忘掉。你觉得是不是可能,你觉得会不会(作为一个朋友,我征求你的意见),根据你对那个反复无常、深谋远虑、最后是自动燃烧的老家伙的了解,托尼,你觉得他会不会,在最后一次和你见面以后,又改了主意,把那些信藏起来,因此那些信在那天晚上并没有毁掉?”

威维尔先生想了一会儿,摇了摇头,肯定地认为不会。

“托尼,”格皮先生说,这时他们正向库克大院走去,“作为一个朋友,请你再一次理解我。用不着详细解释,我不妨再说一遍,那个偶像倒下了。我现在已经没有可追求的目的,只求把往事忘掉。我已经发誓要这样做。这样做是因为我发过了誓,因为那个形象破碎了,同时也是因为我无法控制那个环境。假如你要用手势、用眼色对我暗示,你在最近住过的那个寓所的什么地方,看见过一些很像我们要找的信件,那我一定把它们扔进火里,先生,并且愿意为一切后果负责。”

威维尔先生点了点头。格皮先生说完这番话,自以为很了不起,他当时的神气既像在法庭上辩论,也显得很多情多义——这位先生做什么事情都喜欢用审查的态度,说什么话都喜欢用总结或演讲的口吻——格皮先生说完这番话,便摆出一副尊严的样子,陪着他的朋友向库克大院走去。

库克大院的居民不断地议论那间收购旧瓶破布的铺子目前发生的事,那些议论就像福图内特斯的钱袋那样永远没个底;这种事情可以说是库克大院有史以来所未曾有过的。风雨无阻地,斯墨尔维德老先生每天早晨八点钟在斯墨尔维德太太、朱狄和巴特的陪同下,让人抬到大院拐角的地方,抬进铺子里;风雨无阻地,他们每天都呆到晚上九点钟,吃的是从小饭馆叫来的简单饭菜,整天在死者的宝藏里翻查、搜索、挖掘和埋头研究。那些宝藏是些什么东西,他们守口如瓶,弄得大院的人像疯了似的。这些人在急得不得了的时候,就会想象出,金币从茶壶里倒出来,银币装满了一个个大酒钵,旧沙发椅和床垫塞满一卷卷英国银行的钞票。这大院有人家里有一些平装本的传记小说(折叠式的里封面带着五彩画),写的是丹尼尔·丹塞尔先生和他的姊姊的生平,还有萨福克地方的艾尔维斯先生(3)的生平,他们把书上那些确凿可信的叙述的事实,全都引用到克鲁克先生身上。有两次,那个清道夫被喊进去,抬出许多废纸、垃圾和破瓶;大院里的居民都聚拢在一起,打听那一筐筐装的是什么东西。有不少次,人们看见那两个拿着小鹅毛笔在簿纸上飞快地写着的记者先生在附近遛来遛去,他们两人彼此防范着,因为他们最近拆伙了。太阳徽酒店巧妙地利用和声晚会大赚其钱。小胖子斯维尔斯在本行所谓的“说白”里,影射了斯墨尔维德一家最近在做什么事情,受到听众的鼓掌欢迎;这个歌唱家也像一个有灵感的人那样,在一般的节目中加上“插科打诨”的话。甚至连玛·梅耳维耳逊小姐在演唱再度流行的苏格兰小调《咱们打盹儿》的时候,唱到那一句“狗爱喝汤”(且不管这汤是什么材料做的吧),感情特别丰富,她唱得那么巧妙,同时还向隔壁那个铺子点了点头,听众当时就明白她的意思是说,斯墨尔维德先生爱弄钱;她很受欢迎,每天晚上都有人要求她重唱,再重唱。但尽管如此,大院的居民还是什么也没有发现;所以,当派珀尔太太和佩金斯太太现在同这位旧房客说话(这位旧房客一出现,大院里的人就聚拢起来),大院的居民又是一阵骚动,都想对每一件事情,对更多的事情,弄个水落石出。

威维尔先生和格皮先生在大院居民的每一双眼睛注视下,敲打那丧居的紧闭的大门,他们当时大受居民的欢迎。但是,出乎居民的意料,这两个人居然进了门,他们立即就不受欢迎,并且被认为是要做什么坏事。

这个房子的百叶窗几乎是全部关上,楼下黑得非点蜡烛不可。他们在小斯墨尔维德先生的带引下,走进铺子的后部。他们从有阳光的地方刚一进来,开始时,除了觉得一片黑暗和阴影重重以外,什么也看不见;但是他们慢慢就看出斯墨尔维德老先生坐在一个像是水井或坟墓的废纸堆旁边的椅子上;贞洁的朱狄就在那里面摸索着,很像教堂墓地的挖墓人;斯墨尔维德太太则坐在那个废纸堆旁边的地上,满身都是碎纸片,有印刷的,有手写的,看来,斯墨尔维德老先生这一天不是用什么好话恭维她,而是不断用碎纸片扔她。这一家人,包括小鬼在内,都是满身尘土、肮脏不堪,而且都现出一副恶魔似的样子,所以这屋子的整个光景虽然很难看,但也没有显出他们的样子好看多少。这屋子比从前更显得凌乱,脏到无可再脏的程度;而且,死者留下的一些痕迹,甚至连墙上的粉笔字,都显得阴森可怕。

客人一进来,斯墨尔维德先生和朱狄就不约而同地双手抱在胸前,停止了搜索。

“哎呀!”老先生声音嘶哑地喊道。“你们好哇,两位先生,你们好哇!你是来收拾你的东西吧,威维尔先生?好极了,好极了。哈!哈!要是你过些时候还不来取的话,先生,我们就只好把东西拍卖掉,折成你应付的房钱啦。你到这里来,一定觉得好像又回到自己家里一样吧?欢迎你们,欢迎你们!”

威维尔先生一边谢谢他,一边拿眼睛看了看四周围。格皮先生的眼睛跟着威维尔先生的眼睛一起转动。威维尔先生的眼睛转回来,并没有发现什么新的东西。格皮先生的眼睛转回来,接触到斯墨尔维德先生的目光。这位可亲的老先生像一个快要停止走动的时钟似的,还在喃喃地说:“你好哇,先生——你好——好——”接着就真的停止走动了,他咧着嘴,但是不作声了。这时候,格皮先生忽然看见图金霍恩先生站在黑暗中,双手抄在背后,正对着他,他不禁吓了一跳。

“这位先生真好,居然肯当我的律师,”斯墨尔维德爷爷说。“像我这样的当事人,真请不起这样一位有名的律师;可是,他太好了!”

格皮先生用胳臂肘轻轻捅了捅他的朋友,让他再看一看,同时,又向图金霍恩先生慢吞吞地鞠了一躬,图金霍恩先生则随随便便地点了点头;他在一旁看着,好像没有别的事可做,而且甚至对这件新鲜事儿很感兴趣。

“我说,这笔产业真不小啊,先生,”格皮先生对斯墨尔维德先生说。

“主要是些破布条和烂东西,亲爱的朋友!破布条和烂东西!我和巴特,还有我这孙女儿朱狄,正设法弄出一个清单,看看有哪些东西能卖钱。可是,我们至今还没有弄出什么来,我们——还没有——弄——出——哈!”

斯墨尔维德先生又像个时钟似的,忽然停了;这时候威维尔先生的眼睛在格皮先生的眼睛陪同下,又把屋子环视一周,最后又转回来。

“那么,先生,”威维尔先生说。“不再打扰你们啦,我们想到楼上去一下。”

“到哪里都行,亲爱的先生,到哪里都行!不要客气,千万不要客气!”

他们上了楼,格皮先生扬着眉,带着怀疑的神色望着托尼。托尼摇了摇头。他们发现原来那个房间非常凄凉,那个令人难忘的夜晚生过火,当时的炉灰还残留在那变了色的炉格里。他们什么东西都不愿意用手去碰,小心翼翼地先把那上面的尘土吹掉。他们也无心在这里久留,尽快地把几件东西收拾好,说话时声音也很小。

“你瞧,”托尼说着,往后倒退了一步。“那只可恶的猫又跑进来了!”

格皮先生退到一张椅子后面。“小鬼跟我说过这只猫。那天晚上,它到处乱蹦乱跳,乱撕乱咬,像一条恶龙似的,后来又跑到房顶上。在那上头转了十几天,才从烟囱里滚下来,饿得瘦极了。你见过这样一只畜牲吗?它那样子好像对这次发生的事全都知道似的,是不是?看样子活像是克鲁克。嘘——嘘!出去,你这魔鬼!”

珍妮夫人(4)站在门口,咧着大嘴,发出虎虎的声音,尾巴竖得像棍一样直,一点也没有服从的意思;但是图金霍恩先生这时刚好走进来,被它绊了一下,它对他那双穿了褪色长袜的腿虎虎地吼着,然后一边狂怒地喊叫,一边弓着身往楼上跑。它很可能又要在房顶上打转转,再穿过烟囱回来。

“格皮先生,”图金霍恩先生说,“我能跟你说句话吗?”

格皮先生这时正从墙上拿下《英国百美图》,准备把这些艺术品放进那个破旧的纸皮箱里。“先生,”他红着脸答道,“我对哪一位同行都是十分敬重的,特别是对于像您这样一位有名的同行——我还要加上一句,先生,像您这样一位杰出的同行。不过,图金霍恩先生,我必须提出一个条件:如果您有什么话要跟我说,那就当着我朋友的面说。”

“哦,真的?”图金霍恩先生说。

“不错,先生。我的理由绝不是从个人出发;不过对我来说,这是有充分理由的。”

“当然,当然,”图金霍恩先生镇定得像他现在轻轻走过去的壁炉前面那块石板一样。“我要说的事情还不至于这么严重,要麻烦你提出什么条件,格皮先生,”说到这里,他把话打住,微微一笑,他的笑容有如他那条黑短裤一样,给人一种阴沉和迟钝的感觉。“我要祝贺你呢,格皮先生;你是一位很幸运的年轻人啊,先生。”

“确实很幸运,图金霍恩先生;我没有什么可抱怨的。”

“抱怨?你结识了许多有地位的朋友,可以随意出入大人物的公馆,接近高贵的夫人!嘿,格皮先生,恐怕伦敦有很多人情愿连耳朵也不要来换取你的地位呢?”

格皮先生当时的样子倒像是情愿不要他那对涨红的——而且是越来越红的——耳朵,来换取别人的地位;他答道:“先生,如果我专心从事我的业务,做好肯吉-卡伯伊事务所的本职工作,那么,我有什么朋友和熟人,这跟肯吉-卡伯伊事务所没有什么关系,跟任何一位同行——其中也包括法学院广场的图金霍恩先生——也没有什么关系。我现在没有义务作更多的解释;我十分尊敬您,先生,丝毫没有要得罪您的意思——我不妨再说一遍:丝毫没有要得罪您的意思——”

“噢,当然!”

“——我并不打算作更多的解释。”

“自然,”图金霍恩先生冷静地点了点头说。“好极了:从这些画像,我看得出来你对时髦人物很感兴趣,是不是,先生?”

他这句话是对那露出惊愕神色的托尼说的;托尼听任他挖苦没有作声。

“这倒是大多数的英国人都具有的一个优点,”图金霍恩先生说。他一直是站在壁炉前面那块石板上,背对着那熏得污黑的壁炉架,这时忽然转过身,戴上了眼镜。“这是谁?德洛克夫人。哈!画得真像,只是气魄还不够。再见吧,两位先生,再见!”

等图金霍恩先生走了以后,浑身大汗的格皮先生,立即打起精神,赶快拿下那幅百美图,最后又拿下德洛克夫人的画像。

“托尼,”他急忙对那个手足无措的同伴说,“咱们赶快把东西收拾好,赶快离开这个地方吧。托尼,我现在拿在手里的这些天鹅一般的贵族仕女里面,有一个曾经和我秘密地通过信和见过面,现在这件事情再也没有必要瞒着你了。当初本来是有机会把这件事告诉你的。现在已经没有这种机会了。由于我发过誓,由于那破碎了的偶像,由于我无法控制的那个环境,这一切只好统统忘掉。因为你向来表示对那些时髦人士的消息很感兴趣,同时,也因为我本来在经济方面可以帮你一些小忙,我作为你的朋友,请求你把这一切忘掉而不再加以追问!”

格皮先生提出这番要求的时候,几乎达到了在法庭上辩论的那种疯疯癫癫的地步,可是他的朋友却露出一种茫然的神色,这从他那一头乱发甚或从那修剪得很齐整的络腮胡子也看得出来。

* * *

(1) 从前英国贵族亡故,即在家宅门上或墙上挂出死者纹章,以表示死者的身份。

(2) 这是从追悼词“灰归于灰,尘土归于尘土”(Ashes to ashes,dust to dust)演变来的。

(3) 丹尼尔·丹塞尔、艾尔维斯是英国十八世纪的放高利贷者。

(4) 猫的诨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