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最精明的投机家的秘诀,都被他摸熟了。他的使命原是去监督德·吕卜克斯,临了却和吕卜克斯交了朋友。这个高明的骗子把政治上的一些关节和实例赤裸裸的向杜·蒂耶揭穿了。杜·蒂耶生来聪明,听了一言半语就懂,旅行完毕,他的教育也受完全了。
回到巴黎,他发觉罗甘太太对他没有变心。可怜的公证人等着杜·蒂耶的心情和他太太同样急切。荷兰美人又把他蛀空了。杜·蒂耶盘问荷兰美人,没有一笔开支合得上她花费的数目,这才发觉莎拉·高布赛克对马克西姆·德·特拉伊的痴情,那是她一向紧瞒着的秘密。德·特拉伊荒唐下流的生活一开场,就说明他是无论哪个政府都少不了的政治流氓。他嗜赌若命,永远需要钱。杜·蒂耶发觉了这一点,方始明白为什么高布赛克对他的外甥孙女这么冷淡。事情到了这一步,银行家杜·蒂耶,因为他已经成为银行家了,便极力劝罗甘预备后路,招揽一般有钱的主顾做一桩买卖,让他能大大的捞一笔,假使投机再失败而非破产不可的话。交易所行市的涨然当然只会对杜·蒂耶和罗甘太太有利;公证人经过这些交易所的风波,终于到了山穷水尽的田地。于是他的临终苦难被他的好朋友利用上了。玛德莱娜教堂近边的地产生意就是杜·蒂耶想出来的。不用说,皮罗托暂时存在罗甘那儿的十万法郎,早已到了杜·蒂耶手里;而杜·蒂耶为了断送花粉商,还指点罗甘说,欺骗亲近的朋友,可以少冒一些危险。
他道:“朋友即使恼火,总还留个余地。”
今日之下,很少人知道玛德莱娜四周的地当初多么便宜;但买进的时候也要高于市价,才有业主肯脱手。杜·蒂耶只打算坐收渔利,不愿担远期投机的风险。换句话说,他的计划是先毁掉这笔生意,当作死尸一般接收过来,再把它弄活。
高布赛克,帕尔马,韦布律斯特和羊腿子那帮人,遇到这一类的事都会互相支援;但杜·蒂耶跟他们不够亲密,不便去央求他们;并且他也不愿意出面,只想在暗里指挥,免得吞进赃物的时候觉得难为情。因此他需要有个傀儡,生意场中所谓的稻草人。据他看,最好是叫那个在交易所里替他冒充对手的家伙做替死鬼;他便代行上帝的职权,凭空造出一个人来。——那是一个掮客出身的穷光蛋,一无所有的汉子,唯一的本领是对什么问题都能空空洞洞地说一套废话;但是他懂得角色的性质,上台表演决不会出乱子;他也极讲义气,就是说能够保守秘密,为了后台老板的利益,便是弄到身败名裂也愿意。杜·蒂耶把他装扮成一个创办和经营大企业的银行家,克拉帕龙银号的老板。倘若杜·蒂耶办的事业宣告破产,夏尔·克拉帕龙就得给犹太人和法利赛人摆布,克拉帕龙自己也知道。但他当初遇到老伙计杜·蒂耶的时候,身边只有四十个铜子,愁眉苦脸地在大街上闲荡;这样一个穷光蛋在每桩生意中到手一点小小的好处,就象得了金山银山一般。他对杜·蒂耶的友谊和忠心,加上盲目的感激,自己又生活腐化,需要用钱,使他惟命是听,什么事都愿意干。克拉帕龙出卖了自己的名誉,看到人家倒也郑重其事,不随便拿他的名誉去冒险,也就死心塌地的跟着老伙计,象狗对它的主人一样。的确,克拉帕龙是条奇丑无比的哈叭狗,但随时肯赴汤蹈火,替人拼命。在眼前这桩地产买卖里,他代表一半的买主,赛查·皮罗托代表另外一半。克拉帕龙收下皮罗托的票据,由杜·蒂耶托一个放高利贷的出面做贴现;惟有这样,等罗甘卷走皮罗托的资金以后,才能把皮罗托逼上破产的路。将来的破产管理人会按照杜·蒂耶的意思行事。杜·蒂耶既拿了花粉商的钱,又是花粉商的不出面的债主,可以叫人把皮罗托方面的共有地产拍卖,他只要出一半价钱就能买进,买价就用罗甘的资金和皮罗托偿还债权人的成数抵充。罗甘在这件事情中通同作弊,只道在花粉商和他合伙老板的贵重的遗物里头可以分到一大笔,没想到支配他的人会把肥肉一口独吞。罗甘既没法向任何法院告杜·蒂耶的状,只能躲在瑞士乡下,心满意足地啃着杜·蒂耶按月扔给他的骨头,搅一些廉价的女人。
这个恶毒的计划是客观形势促成的,不是什么虚构情节的悲剧作家编出来的。单是恨而没有报复的心,等于一颗谷子落在花岗石上。但杜·蒂耶要拿赛查出气是极自然的心理,否则代表黑暗的魔鬼也不会跟代表光明的天使斗争了。巴黎只有一个人知道杜·蒂耶偷过钱,杜·蒂耶要谋杀这个人固然有许多不便,却尽可把他推入泥坑,把他毁掉,使他不可能再出来作证。报复的种子在杜·蒂耶心中长着芽,长时期不得开花;因为在巴黎,便是心里有深仇宿恨的人也不能预订计划;日子过得太快,太忙,出乎意料的事也太多。但这些动荡不已的人事虽不允许你预谋,却很可以给潜伏在你心中的思想利用,只要你相当精明,能够抓住变化多端的机会。
罗甘向杜·蒂耶吐露心腹的时候,杜·蒂耶还在当伙计,已经隐隐约约看到毁灭赛查的机会,而他果然看得不错。公证人因为快要跟他的心肝宝贝分手了,便捧着破杯子里剩下的迷魂汤,拼命想多喝几口,每天都上爱丽舍田园大道过夜,到第二天清早才回家。可见赛查太太不是瞎疑心。等到一个人象罗甘那样决心接受杜·蒂耶派给他的角色,他自然会有名角儿做戏的本领,眼睛象野猫一般的尖,象巫师一般深沉,能催眠那个受他愚弄的人。皮罗托没看见公证人之前,公证人早看到了皮罗托,皮罗托朝他一望,他就远远的伸出手来。
他神态自若的说道:“我才替一个大人物立了遗嘱,他活不了几天了。人家当我乡下医生看待,派车子把我接了去,却让我走回家。”
这几句话把花粉商脸上一层淡淡的疑云抹掉了。罗甘早就看出他的面色,所以决不先开口谈地产生意;他要把皮罗托一举成擒的攻下来。
皮罗托道:“立了遗嘱,又立婚书:这就叫做人生。说起婚书,咱们什么时候把玛德莱娜娶过来呢,嗯,嗯,罗甘老头?”他拍拍公证人的肚子补上这两句。
男人见了面,最规矩的布尔乔亚偏喜欢说些风流话儿取乐。
公证人声色不动的回答:“要不是今天,事情就吹啦。我们怕消息张扬出去;我两个最有钱的主顾紧钉着我,要求加入。所以事情马上要定局了。一过中午,我就立文书;你想加入的话,要赶在下午一点以前。再见了,昨天晚上格藏德罗替我拟了合同,我正要去过过目。”
“好吧,一言为定,我加入了,”皮罗托追上去抓着公证人的手拍了几下。“我给女儿作陪嫁的十万法郎,你先收下罢。”
“行,”罗甘一边走开一边回答。
皮罗托回头向小包比诺走去,只觉得肚子里一阵奇热,横隔膜乱抽,耳朵乱响。
伙计看见东家脸色发白,问道:“先生,你怎么啦?”
“啊!孩子,我刚才一句话做了一笔大生意。遇到这种情形,谁也免不了心中激动。再说,那跟你也有关系。所以我带你到这儿来痛快谈一谈,不让别人听见。你姑母手头很紧,她的钱是怎么亏掉的?你讲给我听。”
“先生,我姑丈和姑母的资金存在纽沁根那儿,硬被他结成了伏钦煤矿的股票,还没派过利息。在他们这个年纪,单靠希望过活是不容易的。”
“那么他们日子怎么过的?”
“承他们瞧得起,收了我的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