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字工人半夜里拼版,手头总有些现成的材料以防万一,不是社会琐闻,便是别的补白;斐诺就用戏票去贿赂他们。他守在印刷房里,仿佛自己有什么文章,等着要改校样。他到处拉好关系,替护发油打了一个大胜仗,把勒尼奥膏,巴西水和别的新出品全打倒了。这些都是第一批利用报纸的商家,懂得连续不断的宣传文字对群众能发生很大的影响。那时大家还天真,好些新闻记者都是笨蛋,不知道自己的威力,一心只在女戏子身上,关切什么佛洛丽纳,蒂丽娅,玛丽埃特等等,个个都是他们捧出来的,他们自己可一无所得。斐诺所钻谋的既不是要捧什么女演员,也不是要上演什么剧本,更不是要人家接受他写的杂剧,发表他要拿稿费的文章;相反,他还在恰当的时候送钱给你,请你吃饭呢。因此家家报纸都提到护发油,说它和沃克兰的分析完全符合,说染色是危险的,说世界上竟有人相信药物能使头发生长,更是可笑。
戈迪萨尔看了这些宣传文字十分高兴,拿着报纸去破除大众的成见,在外省做到所谓马到成功,这句话是后来的投机商人仿效他的作风行出来的。在那个时代,外省的省府都受着巴黎的日报控制;说来可怜,他们还没有自己的刊物呢!所以外省人都把报纸研究得很仔细,从标题一直到印刷所的名称,都要加以推敲;舆论受了压迫,往往在这些地方打埋伏,暗中讽刺。戈迪萨尔靠着报纸帮忙,在头一批去宣传的城市里就大获成功。外省的小铺子都愿意要镜框和印着版画的招贴。斐诺在杂耍戏院把望加锡油很有风趣的捉弄了一下,引得观众哈哈大笑。他叫一个小丑拿一把没有马鬃,只有眼子的破扫帚,涂上望加锡油,登时密密麻麻长出鬃来。这个挖苦的节目传出去,到处把人笑死。后来斐诺嘻嘻哈哈的说,当初要没有那三千法郎,他会穷死愁死的。三千法郎对他的确是笔财产。在那次推销头油的运动中,他第一个懂得广告的力量,运用得那么巧妙,充分。三个月以后,他当了一份小报的总编辑,临了又把报纸盘下,从此起家。在外省和边境上,掮客队伍中的续拉将军①,大名鼎鼎的戈迪萨尔,正在生意场中马到成功,替包比诺商行打胜仗。同时,包比诺商行拼命进攻报纸的结果,在舆论界也打了胜仗,跟以前的勒尼奥膏和巴西水宣传得一样热闹。发动舆论的战术,早期就推广了这三样商品,给三家铺子发了三笔大财。从此以后,成千成万的野心家都拥进新闻界的阵地,行出花钱登广告的规矩,成为商业上的大革命。
①缪拉将军(1767—1815),拿破仑部下的猛将,后来成为他的妹夫,被封为那不勒斯王。
那时包比诺商行正在巴黎的墙上和所有的橱窗里耀武扬威。这样的宣传效果,皮罗托是没法估计的,他只对赛查丽纳说了句:“小包比诺正在走我的老路!”他不懂得时代变了,也体会不到新式广告的威力,不知道新方法的速度与范围打到商界中去要比以前快得多。皮罗托开过跳舞会以后,没有踏进过工场,完全不知道包比诺的活动和忙碌。昂赛末把皮罗托的工人都包了下来,自己睡在工场里。在他看来,所有的箱子上,打好包的货色上,发票上,到处都有赛查丽纳的影子。伙计们上街办事去了,他就脱了上装,把衬衫袖子卷到臂弯,劲头十足的钉着箱子,心里想:“她一定会嫁给我的!”
赛查不知道见了那位金融界的大头儿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盘算了整整一夜。凯勒是自由党,有人攻击他那一派存心要推翻波旁王室,倒也不是冤枉他们。第二天,赛查到了乌塞街,走进银行家住宅的时候不免心惊肉跳,慌张得厉害。他和巴黎所有做小买卖的一样,对于上层银行界的人物与生活习惯是完全陌生的。
巴黎的大银行和一般工商界之间有一些中等银号,是银钱业的得力的居间商,而且使银钱业多一重保障。康斯坦斯和皮罗托做买卖一向不超过本钱,银箱从来没空过,证券都藏在家里,没有要那些中等行庄帮过忙,高级银行界当然更没人知道他们了。生意人因为没有需要而不在外边调动款子也许是错误的:但大家在这一点上看法还不一致。不管怎么样,皮罗托的确后悔以前没签过票据。但是凭着副区长身分和他的政治地位,他以为只要亲自出马,闯上门去就行,不知道那位银行家见客的场面与众不同,宾客之多简直跟进宫朝见相仿。皮罗托被带进客厅,里间便是这个头衔一大串的名人的书房。会客室里等着一大批人,有议员,有作家,有新闻记者,有交易所的经纪人,有大商人,有代理人,有工程师,还有一般穿过人堆,在书房门上用暗号敲几下就能随便进去的熟客。
这地方是反对党每天设计划策的大本营,左派政客串演大规模悲喜剧的排练场;皮罗托看着他们忙忙碌碌,愣住了,心里想:“我在这里算什么呢?”
他听见右边有人在谈论政府的借款,建筑总署要完成几条运河的干线,需要几百万款子!左边一批专拍银行家马屁的记者,谈着上一天议院里开会的情形和凯勒的即席演说。皮罗托在两小时等待期间,看见那位亦官亦商的银行家出现了三次,都是送贵客,送出书房三步就回进去了。末了一位是富瓦将军,弗朗索瓦·凯勒一直把他送到穿堂。
皮罗托好不苦闷的想道:“我完啦!”
银行家回进书房的时候,一大批清客、朋友、存心来弄些好处的人,都拥上去包围他,象一群狗看见了一条漂亮的母狗。有几条大胆的小狗不管主人愿意不愿意,竟自溜进宝殿,谈上五分钟,十分钟,或是一刻钟。有的临走嗒丧着脸,有的心满意足,或者摆出一副俨然的神气。时间慢慢的过去,皮罗托好不心焦的瞧着钟。谁也没注意到有他这么个人,憋着一肚子苦恼,呆在壁炉那边的描金椅上受罪。他坐的地方紧靠书房的门,门内就有那包医百病的仙丹:借款!赛查很伤心的想到,象凯勒这样天天威势十足的场面,自己在家里也曾经有过一时,比较之下,更显得他此刻在泥坑里陷得多么深了。想到这里,他辛酸极了。他一边等着一边咽下了不知多少眼泪,还几次三番的祷告上帝,希望凯勒能买他面子。因为他感觉到,凯勒虽则面上装做一团和气,好象谁都可以跟他亲近,骨子里却傲慢专横,动不动会发火,狠巴巴的只想控制别人,叫天性和顺的皮罗托看了害怕。最后只剩十来个人了,他打定主意只等书房门一响,就站起身来说:“我是皮罗托!”表示自己的身分并不比这位大演说家低多少。花粉商这股进攻的勇气,竟不输似当年第一个冲进莫斯科碉堡的掷弹兵。
他站起来预备报出姓名的当口,心里盘算:“不管怎样,我到底是他区里的副区长。”
弗朗索瓦·凯勒马上和颜悦色,分明是要表示殷勤。他瞧了瞧花粉商身上的红丝带,往后退了一步,打开书房门让他进去。可是楼梯上一阵风似的冲过来两个人,凯勒在门口和他们谈了一会。
一个说:“德卡兹①要和你说话。”
另外一个嚷道:“就是为推翻马尔桑宫②的事!王上看清楚了,倒向我们这边来了!”
①德卡兹(1780—1860),一八一八至一八二〇年任内阁首相。
②马尔桑宫是杜伊勒里宫中的一座大楼,当时的御弟阿图瓦伯爵的府第。保王党中的极端派都集中在那里,密谋反对路易十八的政策。
“等会咱们一同上议院去,”银行家说着,回进屋子,态度活象一只青蛙想装做一条牛。
皮罗托心里乱糟糟地想道:“他怎么还有功夫想到他的买卖呢?”
显赫的权势象太阳一样照得花粉商眼花缭乱。昆虫本来只能在微弱的光线或晴朗的夜色之下生存,遇到亮光就睁不开眼睛。皮罗托看见一张大桌子上堆着政府的预算和国会的大宗文件。好几册《政府公报》①的合订本翻开着:刚才有人查过,把某某大臣说过而早已忘了的话打着框框,预备拿到议会去质问,逼大臣当场抵赖,让无知的群众笑话一场,他们是不懂一切事情都跟着形势变的。另外一张桌上放着成堆的卷宗、节略、计划书,以及新兴的实业界为了看中银行家的钱而送来的大批材料。豪华的书房里到处是图画、雕塑、艺术品;壁炉架上全是摆设;和国内外利益攸关的文件堆得象货物一般。皮罗托看着这些暗暗吃惊,越来越觉得自己渺小,越来越害怕,身子都凉了半截。弗朗索瓦·凯勒的书桌上放着一叠叠的票据、借票、商业文件。凯勒坐下来,把一些不需要复核的信很快的签字。
①《政府公报》是记载当时政治材料最完备的日报。